“啊哈,瞧我发现了什么。”
男人拖了拖调子,用毫不掩饰的、惊叹的口吻说道。
“……一只,魔鬼?”
他眯了眯眼睛,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奇怪,真奇怪,乍看上去像个魔鬼,仔细看的时候,又像个人了……有意思,小子,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康斯坦丁如此说道。
——要说起“阿尔塔蒙究竟去哪了”这个问题,就不得不从一天前讲起——大概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只不过出了一天一夜的门,另一头的案件进展就堪比爆炸,就连他自己也栽到了一个有着一头金发的男人手里。那人身穿一身棕色的风衣,说起话来像英国人。
这位风衣男人在刚开始还打算冲他泼——可能是圣水之类的东西,不过这对他无效。
“我本来以为你就是那个,那什么——所谓出现在哥谭的新法师。不过来了才发现,还有比你身上硫磺味更重的地方。”
康斯坦丁说。
就在几天前,红罗宾突然找了上黑暗正义联盟,请他们帮一个小小的忙。他原本的意思是——希望黑暗正义联盟能抽空随便派个人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倒是也找过泰坦,然而遗憾的是渡鸦最近不在),然后他们就真的随便派了个人——派了康斯坦丁过来。
“别那么看着我,男孩。”他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如果我没感觉错的话,这里即将要有‘大麻烦’了。”
他用有些疲惫的声音说。
街头传来一阵忧郁的蓝调。
清冷的钢琴声飘忽了一阵,风卷起了无人问津的传单,比恶魔还巧舌如簧的男人看着天边,不远处的街区刚好有个教堂。他叼着烟说:“我想,这位——年轻人?”
“阿尔塔蒙。”
“哦,阿尔塔蒙。”听起来不像个真名,但微妙的是,康斯坦丁感觉得到这就是个真名。
“如果我没猜错,你也是出来找‘那东西’的。”他比划了一个手势:“我们可以一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的力量来得大,不是吗?”
他注视着阿尔塔蒙。那是一张……颓唐的面容,明明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却显得格外沧桑,就好像往这套皮囊里塞了一个更沉重的灵魂,整个人都仿佛要因这份重量坠入地地;他看上去不修边幅,嘴唇上已经长出了胡髭。风衣法师冲他摊了摊手,又淡淡地笑了笑。
康斯坦丁擅长谈话。
他讲起道理来,总是不经意间在话语中埋下一个又一个的漏洞,大约是某种本能,那些话语里还包含了一点神秘风格的哲学,不过,阿尔塔蒙还是决定和他去看看。他个人不太在乎说话比唱歌还好听的法师的言论,他只捕捉到了麻烦的气息。
——上钩了。康斯坦丁心想,这下就好办太多了!
“总之,大概是有人启动了一个阵法,以召唤恶魔……你对这个有概念的吧?”
他拨开杂草,那是一个荒凉的、遭到废弃的公园,不远处就是化工厂,这里大概过不久就要拆除,崭新的、供人劳作的机器将取代老旧的、供人取乐的设施;在粗暴地磨平童年后,用工作的枷锁将人困在此处,童年的亡灵看着已经死去的躯体忙忙碌碌,人们居然还能富有哲学意味地管这叫成长。
“这个魔法我见过,大概。没记错的话,召唤的条件是七条人命,毕竟连伏地魔都知道,七是个有魔力的数字。”他绕了一圈,回来说道:“哦,你知道伏地魔吧?真不错,我还以为年轻人都不爱看哈利波特了。”
“……七条人命。”阿尔塔蒙说:“他们成功了?”
“没,外行人是这样的。”康斯坦丁弹了弹烟灰:“鬼晓得他们看的是哪个地摊的版本——发动条件里还要献祭掉一个施术者,并将其身体的一部分放在法阵中心,启动时间大约需要一周——也是七天。”
“我看了一下,你猜怎么着。”康斯坦丁戏谑而嘲弄地说道:“——阵法早就完成了,只差最后一步,也就是献祭施术者的部分,前后相隔的数年的时间,没准是有人发现了这个阵法,又大张旗鼓地抓来了当年那个倒霉蛋,把他切成一块块的,然后用来激活法阵……”康斯坦丁说着说着,突然安静了下来。
“……只是我们大概来得有点晚。”
阿尔塔蒙几乎在他话音未尽之时就抽出了横在腰间的长刀。
“——要来了啊。”康斯坦丁咧出一个笑容。
云层不知不觉中翻涌、聚集了起来,荒凉的公园上空凭空起了一阵风,带来的发苦的硫磺气味。
诡异的,如摇篮曲一样的轻哼随着一道雾气蔓延开来……
“原来是这样。”康斯坦丁用余光打量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刀就是普通的刀,我感觉得到,他身上还有别的……魔法器具?……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他退后了几步,一场苦战一触即发——
……
……
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照常在早晨六点钟起床,他整理好自己的仪态后,拉开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天色一如既往地不怎么好,哥谭总是如此,像一位永远处于丧期的女人,黑裙曳地,面色阴沉。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尔弗雷德总觉得从昨天起,云层就越来越低,枕戈待旦的乌云们纠集成了一支黑色的军队,闪电是旗帜,雷声是号角,野心勃勃地意图吞噬整个世界……
也许是年纪大了。他想,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世界每一天都在有所变化,只要乐于观察就能发现,诸如他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越往前走,就越是被日复一日在进步的世界甩在身后。阿尔弗雷德稍作感叹,就立马下了楼,开始了新的一天。
迪克、提姆以及杰森罕见地在家族事物之外开始追查同一个案子,芭芭拉和史蒂芬妮在一旁协助;达米安最近则一直在大都会的朋友家,加上男主人也出差在外,一时间,整个宅邸只剩下了老管家一个人。尽管,至少在早晨十点之前,根本没来及睡觉的提姆还在家,就连他也很快迫于事件出乎意料的进展出了门,而后勤也被转给了芭芭拉,阿尔弗雷德只需要定期查看一下蝙蝠洞的监控即可。
阿尔弗雷德趁提姆出门,打扫了一下他以及迪克的卧室,至于杰森,他住的地方基本不需要太费力气收拾,只要定期除尘就好;之后,阿尔弗雷德去花房里看了看他精心养的月季和玫瑰,在顺手摘了一些香料后,这位尽职尽责的英伦管家掏出口袋里的备忘录,将已经完成的事情划掉。
今天刚好是周二,一个不比周一忙碌,但也有大批待办事项的日子——在此之前,经熟人介绍,他联系了能够承包家政服务的专业团队。事实上,阿尔弗雷德纵使再全能,在经历漫长岁月的洗礼后,这位老人能够做到的也只剩下了维护好家里人日常起居的地方,而韦恩庄园实在太大了,无数个房间,无数间藏品,就连秘密也是无数的;他会定期请家政团队,但不会一直请同一家,毕竟,蝙蝠洞就在韦恩庄园的脚下,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阿尔弗雷德把铲子放进花房旁的杂物屋,关门,洗好手,重新带上手套。他走进空荡荡的家中,鞋跟与地板发出清脆撞击声的那一刹那,油然而生的……落寞,从这道声音中钻了出来,通过耳朵,钻进了老人的心房。
阿尔弗雷德走到电话机前,拨通了一个电话。
漫长的拨号音没有让这位涵养极好的老人有半点耐烦,纵然,这确实是一通无人接听的电话,他又试了一次,发现那头的电话已经关机了。
阿尔弗雷德挑了挑眉。
这不太合理。至少,将这名先生介绍给阿尔弗雷德的人是他的老朋友,信誉一向良好。他深知,信誉对于他们这类人来说,是一种分量极重的……通行证。可能他的朋友也被骗了,亦或是……那位先生遇上了什么不方便的事情?
哥谭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阿尔弗雷德确认了一下今天的状况:阿卡姆还好好的,从夜班上到白班的少爷们也暂时没传回来消息(实际上,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件事尚在解决范围之内,不需要再让老管家再多操一份心)于是他决定先去取他之前寄送的波斯地毯。
他穿上得体的、适合外出的衣服,拿上伞,驱车离开了韦恩庄园。
今天的路况还算可以,外加并非上下班高峰期的缘故,阿尔弗雷德于二十分钟后到达了靠近哥谭新城区的一条街道上。他看了看时间,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而大名鼎鼎的犯罪巷离就在两条街之外。
阿尔弗雷德这才想起来,他应该在出门的时候就带上花……你终究还是老啦。有个声音在心底说。阿尔弗雷德很快就找到了附近的一家花店,春天可供选择的花很多,他挑了一束,走出店门时,风铃叮当,他站在街头,思绪也逐渐回到遥远的年代……
那时候依旧是车水马龙,街头巷尾,阴冷的水汽无处不在,昼夜不歇的大雨总爱一遍又一遍地将往事弹奏。老样子,他想,这里还是老样子。
他抱着花束,正准备放下时,突然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阿尔弗雷德最初以为那个是流浪汉,是的,这边经常会有流浪汉出没。他看清楚了那是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他走近了几步,想温声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汗水已经被风吹得不能再冷,又化作了黏腻的触感……黏腻的也可能不是汗水。布莱雷利感受到了口腔中满是铁锈的味道。
“这位先生,您是否需要……帮助……”
英国腔调,混迹于上流社会。
他在有些混沌的脑子里迅速捕捉到了这条信息。
“……啊。”他发出一个音节——他只能发出这样的音节了。那些该死的——活死人实在是棘手!他好不容易暂时甩开了那些家伙,就是自己也难免挨了好几下。
体力透支……真糟糕,他费力地抬起眼睛,正准备再撑一会儿,下一秒,他落入了一个怀抱。
——花束掉到了冰冷的地面上,倒影在一滩积水里,空气中飘荡着不为人所见的金色尘埃……在布莱雷利尚且不知晓的那个时刻,那个用于模糊人印象的法术渐渐因施法者法力的衰退而失去了效益……现在,就连那滩不算清澈的水镜,也能照出他真正的、少年神祇般的面容……
“……布鲁斯少爷?”
……难以置信的、有些耳熟的声音在他的头上响起。
……布鲁斯?那是……?
他的思想已然不受他控制,理智的那部分督促他赶紧站直,说上一句“哦请送我去医院”或者“不用我还好”……尽管后者在现在听上去像个笑话,毕竟,他溜着那群——活死人整整跑了半个哥谭!真是壮举……委托快结束了,不然干脆直接做完这笔单子就去其他地方就好,只是可惜了租金……而不那么理智的部分纳闷地想,谁是布鲁斯?
阿尔弗雷德很少有过如此惊心的时刻了……即使是达米安,也是在与布鲁斯老爷相似的基础上,继承了属于母系的一些基因,而眼前的年轻人,几乎与年少时的布鲁斯韦恩如出一辙——只是这孩子的身形过分单薄……
他咳嗽了一下,血迹从他的衣服上慢慢洇到了眼前老人的衣服上,布莱雷利本想站起身,却被人拍了拍脊背。
“……您不要动,保持呼吸!我这就为您做急救……”
意识被抛入一潭漆黑的水,那些浮在遥远水面的光距离自己越发遥远,心灵就越发宁静。黑暗的、幽深的、温暖的……温暖的黑夜,温暖的海水,世界是一个水球,他蜷缩在其中,感到舒服、安稳。人只有睡着的时候,灵魂才会苏醒,而这是他第一次同灵魂一块沉沉而眠……对水球之外的事情,也就一概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