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爷进了一趟审刑院,人未受苦,倒是受了大骇。领悟了一把京城的风云诡谲,倒不复往日做瓷人的想当然,回来病了两日,倒越
筠娘子手捏着草帖,上面是周内司的生辰八字,听宋老爷絮絮叨叨道“当时是周大老爷跟媒婆一道来的,我自认死罪难免,唯一挂怀的便是我儿的婚事。周大老爷坦言,一旦周家下聘,周内司这头会立刻禀明皇上,担保我儿定能带着一品诰命夫人的殊荣风风光光的嫁到周家我儿有诰命傍身,我死有何惧”
封了诰命,
周内司怕是最多就两年的光景了他凭什么娶她
筠娘子好笑“爹爹有没有想过,眼下举京城巴望着嫁给周内司的娘子们,估摸着能把护城河环上两圈他周家凭什么看上我宋家”
宋老爷支吾“白地蓝花,他周家要白地蓝花”宋老爷见筠娘子脸色难看,忙解释道,“白地蓝花还是我宋家的,不过宋家瓷窑和白地蓝花的秘诀要跟你的嫁妆一道嫁过去这些本来就都是给你的,我我自然允了我是看明白了,有周家护着,白地蓝花到底还能冠个宋家的名只要白地蓝花能传世,我才有脸到地下见青娘”
好个周内司
筠娘子是咬牙切齿的恨。趁火打劫也罢了,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筠娘子啪的一声把草帖拍
“还好没来得及换定帖,这草帖,爹爹你给女儿退了”
宋老爷眼中的异色一闪而过,摆手敷衍“草帖不过初计,筠娘不应,直接撕了便是。这般兴师动众作甚”宋老爷头一回探究的看着筠娘子,“周内司位居一品一表人才,难得品性高洁不近女色,那是多少人眼中的如意郎君筠娘杨武娘的事过了便过了,”宋老爷有些磕绊,“还是说,筠娘惦记着程琦”
“爹爹你浑说什么”
“筠娘你不嫁周内司,我不勉强,这做爹不比做娘,我不懂你们女儿家的心思,由着你还不成么不过,你那个表哥,可是想都甭想了我
宋老爷双眼喷火,“你舅舅说,杭兆运河修的只是个雏形,河岸堤坝数徽州地段最不牢固,你舅舅为了你表哥前程,早就打算出五十万两白银。这年头还有钱送不掉的么你舅舅这头背着徐家走关系,就快打通到了程宰相那头这事就不知怎么教徐氏晓得了徐氏就把这事捅到徐老知府那头,徐老知府就知会了范参政,范参政就直接奏折给了皇上你表哥今年三月的大举,有范参政保举,中肯定是能中的了你舅舅说,投了范参政,就等于花钱捐个空头官,不得用还好,若是得用了还不是程宰相的眼中钉你表哥一心抱负,范参政意思是你表哥文采惊人,今年大举指不准能把程宰相的门生都给比下去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
“舅舅是对的眼下皇储未定是多事之秋。程琦就是投了程宰相,程宰相最是看不起商人贿赂,顶多也就扔到翰林院做些闲职,既能锤炼个几年,又能避了风头而徐氏一举,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呢”筠娘子念及大皇妃当初话里点名程琦,料想程琦是避不开这腥风血雨了,懒懒道,“程家与我宋家如今也是各为其主了,爹爹没承程家的情是对的,眼下,就是徐氏死了,我宋家跟程家也没亲戚情面了”
“你对他没了这份心思,我便放心了,”宋老爷有些无语,“听你舅舅说,范参政有适龄的女儿,这是榜前捉婿呢徐氏一心要你表哥娶徐家女,这回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不过也不算是竹篮打水,好歹徐家跟程家也是同气连枝了”
周内司来信说要么筠娘子亲自来一趟商谈,要么他周家就来人换定帖。
筠娘子瞒下了信笺,决定亲自前往一趟。
元宵节前一天。这回来人不是周司辅,而是周府的婢女芹竹。筠娘子对芹竹很熟了,每次与周司辅一道的都有她,芹竹大部分是垂首的模样,一板一眼的。
难得芹竹这回主动与筠娘子道“周内司独居四年,没回周家一次。周内司的院子,四年没有进一个外人,周家这头,那是点子都想了。周老太爷一大把年纪还买了个清倌人回来,那个女伎也是个傻的,被人哄着把书房里的周司辅当成周内司了,自恃明艳不可方物,周司辅就会上当么女伎还指望着贴住周司辅往周内司身上爬,跟周老太爷一唱一和好不热闹哼,她不死,谁死”芹竹冷笑,“人说周司辅好色薄幸,筠娘也信么”
筠娘子眼皮都没动一下“周老太爷想探望下自个的孙子,还得处心积虑的花大价钱买美人贿赂一个下人真是良苦用心周内司四年不孝道,周家还能保住周内司的好名声,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筠娘料想原来这清高矜贵便是不敬不孝”
午时,马车辘辘,沿着果树新叶的林中小路,拐了几道弯。点点新叶的枝桠遮不住正强的阳光。
芹竹解释道“京城寸土是金,最难买一块安静地儿。周内司便挑了这片果园,宅子里人少,这园子也就随它自生自灭,果子熟了得闲就酿酒,用不了的就随它往地上掉,落叶累多了就一把火烧掉”
周内司真是有钱
筠娘子很好奇“正一品瓷内司月俸多少”
“禄米一百五十石,俸钱一百二十两白银,外加每年绫二十匹,罗一匹,绵五十两。”
筠娘子掰指头算,这么点月俸,够这么糟蹋么
粉墙黛瓦的四合小院,李子树光秃的枝桠肆意伸往天际。
筠娘子莫名的一股寒意从脚底冒出,地上的杉树叶积了一层,筠娘子皱眉道“你们不扫果园也罢了,这门口都不扫么”
芹竹嘟囔“反正周内司也看不见”
地上不但积了叶子,还有风扬起尘的沙土,土上有一道比车辙更深更宽的辙印。芹竹讪笑“这是周内司的轮椅印子,周内司有时会出来转转。”
筠娘子的眼前莫名闪出一个两手搭
外大门前面有三阶楼梯,有八寸高的门槛。筠娘子跨过门槛,走过内大门,进入庭院,举目之处的廊子还有门前都是并无二致的台阶。
此时阳光就
芹竹垂首道“其实周内司大半都
筠娘子念及周内司马车里的雀金裘和羽缎,分明周内司的身子已经娇贵到经不起一点磕碰。筠娘子冷哼“你们明知周内司经不住颠簸,就是下人推轮椅,这门槛台阶的,哪能不磕不碰”
“还有这池塘,真是该修台阶的地方偏偏不修,就是码几块石头挡挡也成罢。”筠娘子捂住了鼻子,“你们怎么也不换水都臭成这般了”
芹竹很不自
闻不到还用那么多的香料
筠娘子一巴掌掴上了那个婢女的脸。芹竹大事化小,赶紧把婢女都遣了下去。
从正房里匆匆出来一个婢女,抱着一盆水,没长眼的撞上了筠娘子,水湿了筠娘子的褙子胸口,溅了筠娘子半脸。水从褙面滴嗒嗒的往下滚。筠娘子穿的是藕色褙子,那水就跟淬了墨一般,古怪的味道钻进筠娘子的心里,筠娘子捂住胸口,只差没吐出来。
筠娘子脸色难看“这是什么水”
“周内司刚刚净了手,”抱水的婢女浑身
芹竹一脚踹过去“真是个没用的,净个手都怕成这样”
婢女哭道“奴婢愚钝奴婢该死奴婢不敢奴婢真不敢,求芹竹姐姐让奴婢做牛做马都行”
疲惫顺着耸起的眉头而久久不散,芹竹叹息“又一个这样的”
芹竹回了神道“奴婢给娘子拿件衣裳换换。趁这日头洗了晾了,等娘子日落时回去时还能干,不然若是教有心人瞧见了,指不准怎么猜测娘子了”筠娘子也怕回去教宋老爷看见了,这便说不清楚了,便点了头。
不光是要换衣裳,还要净面,连头
筠娘子自然不到下人房里去洗,便让芹竹打了水
筠娘子除了褙子,里面穿着松石绿的窄裉袄和软烟海棠花的百褶裙,腰间束的很紧。筠娘子畏冷,所以褙子里面是必穿袄的,窄裉袄就跟贴身小袄一样,将她瘦俏俏的上身和曲线服帖出来,袖子也短袖口很窄,阳光下当初杨武娘送的红玛瑙的镯子灼灼莹光,衬得皓腕如玉。
筠娘子低头,白皙的耳朵腮帮连着曲着的脖颈,侧脸柔和。
筠娘子脸上红辣辣的,直到听到“嘣”的一声
筠娘子一个抬头,窗子开了一扇。
不用想也知道
芹竹脸色顿变,赶紧撒腿就跑进正房。
“你穿这么厚根本就动弹不得,还给你绑了手,你偏偏开窗子偷窥”
“我就是忍不住想看”
芹竹回来给筠娘子擦头
“周内司有事么”筠娘子头疼不行,这么一个可怜的人,就是有心偷窥,她也不忍苛责。
“周内司眼睛不是很好,这么远看不清的,娘子不要介怀。”
头
芹竹领着她进了正房,从厅堂的廊道拐到一间屋子,屋里掌着灯,窗户紧严。倒像是女子闺房,铜镜梳妆台和悬着红色绡丝帐的雕花大床,椅子上都垫着狐毛垫,桌上摆着青瓷梅瓶,瓶上插着晚梅。
芹竹给她拿了簇新的茜红繁花丝锦褙子“周内司料想等婚期到了,至少也春暮了,做的都是春夏两季穿的。”
筠娘子汗颜褙子太紧,根本穿不上去
“你这袄子太厚了,娘子要是不嫌冷的话,我给你拿件襦裙穿穿”
芹竹拿的襦裙是对襟齐胸的,筠娘子脱了窄裉袄才
筠娘子两腮红透,灯旁娉婷,皓腕伸到腰间,解了中衣的带子。灯火的光芒催红了筠娘的随着衣裳缓缓露出的脖颈、锁骨、纤细的手臂、姣嫩的腰肢,背后只有红色的肚兜带,一览无遗的香背生霞。
再看下面的话
只听“嘣”的一声
筠娘子大惊失色,指着声音的来源床后面,躲
筠娘子慌乱的赶紧套裙子“你你你居然偷窥我芹竹,他怎么
绡丝帐后面只听见刻意压低的绵绵不绝的咳嗽声,仿佛再响一点便把她惊跑一般。
周内司该是个多么体贴的人。
记忆倒回到她第一次听见这声声咳嗽声,那时她说“夫人和周内司大人都太小看我了,我根本不是介意”
她自认不是多么心软的人,却对他的咳嗽从来都没有抵抗力。
她缓了缓心神道“算了我今个是来还周家草帖的”
咳嗽猛的剧烈起来,就跟断了肠般。
芹竹道“娘子我先下去了。对了,告诉娘子,周内司不能说话,奴婢们照料周内司都是根据他的咳嗽声判断的。”
“周内司咳一下,是好。
咳两下,是不好。
咳三下,是没听清,重复一遍。
对了,若是不咳了,可能就是睡过去了。”
芹竹把周内司推了过来,筠娘子恐惧的往后面一退。芹竹顺便掩上了门,只怪灯火太亮,筠娘子将眼前的周内司看了个明明白白
周内司穿着黑色貂裘大袄,把灰色鹤氅反披
筠娘子坐
隐隐都是红疹。
周内司只以一薄纱盖头覆面,筠娘子只看见那张脸是密密麻麻的疮痍,眼皮很肿,眼成一条缝。
怕是视物都难了
若是以前,筠娘子一定不信这世间居然有如此恶疾,可是王皇后一脸的米粒疹同样不可置信却依然存
筠娘子把草帖搁
“咳,咳。”周内司胸口的鹤氅被震的起伏。
“你莫逼我若我父亲晓得你成了这样,怎么可能贸贸然与你周家换帖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若就此罢手,我自然帮你瞒着。你若执迷不悟,休怪我无情你四年不上朝谎称远
“咳,咳,咳。”
筠娘子一番质问只换来这三个字,好不容易积蓄的力量瞬间崩塌,再看他这般凄惨,这么狠的话实
“周内司,是你和知州夫人联合起来利用我,一开始我居然对你惺惺相惜,结果你们都是
“晚了,如今我已心有所属了那个人,不是你,周内司”
周内司的右手手指动了动。有个东西,从里面被一点点挪出。
筠娘子看他挪的艰难,伸出手,把那个东西抽了出来。
是一支似曾相识的簪子,簪子前头别着一只蝴蝶。正是锦娘召回蜂蝶时走失的那只绢帛做的蝴蝶。
蝴蝶上绣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走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