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看着眼前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倒也不能说变法是错的,毕竟变法一旦推行,的确会有无数老百姓受益,可前提是,变法得成功才行。
他抬头看了坐在自己面前激动的手舞足蹈的王安石,只觉得这人思维跳脱,他的想法有点像后世的共产主义。
王安石仍在喋喋不休,妄图将苏辙拉入自己的阵营。
可苏辙看着他,不免想起自己大学时期的一个同学来。
苏辙前世是不折不扣的考神,自诩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可碰上真正的“学神”,那还是自愧不如的。
他那个同学是数学系的天才,每日废寝忘食,只要沉浸在数学的海洋中,什么都不管不顾,整日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他看见王安石,莫名想起这个同学来。
王安石见他久久不接话,终于有所察觉,停了下来:“……苏大人,是不是你有哪里没听懂?”
苏辙摇了摇头:“都听懂了。”
“只是下官并不看好王大人的变法,王大人大概也是知道些下官的,下官一向求稳,想要做什么事都是徐徐图之,如今您大刀阔斧的变法,您觉得朝中有几人支持您?”
王安石却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就算旁人不支持又如何?只要官家同意就好了!”
苏辙从前就听人说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拗相公”,原先只觉得好笑,想着一个人再怎么执拗,又能执拗到哪里去?
但今日一看,他觉得犟牛到了王安石跟前都会自愧不如的:“可是王大人您想过没有,官家如今年纪已经大了,凡事皆求稳。”
“更何况,官家一向仁善,时常采纳诸位大臣的意见。”
“您觉得,以您一人之力,想要对抗朝中那么多大臣是一件容易之事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知道若继续下去,他与王安石谁都不能说服谁。
他更不能说官家怕是时日无多,如今并不是变法改革的好时候,只能道:“今日,王大人怕是找错人了。”
“下官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王安石微微一怔,眼睁睁见着苏辙离开,面上流露出几分悲怆之色来。
人呐,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
当初他打听到苏辙后,只觉得终于找到个与自己志同道合之人,如今却是失望至极。
苏辙回去之后,史宛并没有睡下。
经过了王安石一事后,苏辙心里也有几分憋闷,索性就与史宛说起这件事来。
听到最后,史宛面上的神色是晦暗不明。
苏辙不由好奇道:“怎么呢?”
史宛这才开口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从前历史课上听到的些东西。”
她看着苏辙,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要小心王安石这人,历史上,王安石与你们父子三人皆不对付,因你的出现
(),历史上很多东西已发生了改变。
历史上你的父母早亡?,那时候你与六哥刚显露头角就要回乡丁忧,后来再次科举入仕,可王安石却说你的文章秉承父亲文风,入大江奔涌,江洋恣肆,说你只擅耍嘴皮,并不是做实事的人,后来更是借口你依附欧阳大人,对你多加抨击。”
“后来在欧阳大人的力保之下,这才得以入朝为官,却因王安石的缘故,官途并不顺利。”
苏辙沉默片刻,道:“大概是历史上的王安石就察觉到我会是他变法的阻力吧。”
“你是不知道,他虽不修边幅,可是那一双眼睛却是像鹰眼一样,洞察人内心的想法。”
“他这个人,谁都没办法阻止他变法的。”
史宛也跟着皱眉。
苏辙却道:“没事儿的。”
“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你别忘了,我可是穿越的,那王安石就算再厉害,难道还能生吞活剥了我不成?”
他面上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可真躺在榻上,却忍不住深思这个问题起来。
王安石与从前为难过他的齐膑等人不一样,齐膑这些人是头脑简单,所用的法子并不高明。
但王安石却是个极其聪慧之人,如今觉得自己挡在他对立面,如何会轻易放过自己?
若自己真与欧阳修,司马光等人一样身居高位也就罢了,可如今他也就是个六品小官儿,六品的京官在京城那可是一抓一大把的。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来日欧阳修,司马光,张方平等人都会因阻碍王安石变法一事惨遭贬官……
苏辙想着这些事,心里是乱糟糟的,连自己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都不知道。
翌日一早,苏辙刚起身就听说了一好消息。
司马光的妻子张氏生了,生了个千金。
苏家上下,最高兴的就是程氏。
程氏连连道:“……张大娘子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一个女儿,昨天夜里孙神医听说张大娘子发动,已连夜赶去了司马府,幸好母女平安。”
说着,她就要带着史宛一起前去探望张氏。
用她的话来说,好叫史宛也沾一沾张氏的喜气。
等着一家人用完早饭,程氏看向苏辙道:“……张大娘也是极喜欢你的,八郎,正好你今日休沐,可要与我们一起过去?”
昨晚上苏辙睡的并不好,如今只摇摇头:“我想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娘,你就带着阿宛一起过去吧。”
甚至他连早饭都没用完,就先回去了。
等着他一下去,程氏就察觉出不对劲来,直问史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瞧着八郎并未醉酒的样子,更何况他这孩子向来有分寸,外出吃饭就算饮酒从来不会喝多的,阿宛,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史宛原想要将这事儿含糊其辞的绕过去,谁知她正斟酌时,程氏就正色开口道:“别蒙我,咱们是一家人。”
“从前
”
史宛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婆母这个样子,说话口气严厉的像她上司似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就将昨晚之事和盘托出:爹,娘,你们也别担心,兴许那位王安石王大人根本不会为难郎君。?”
程氏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
倒是一直没说话的苏洵眉头紧蹙,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
如今他时常游走于京城高门之中,对这王安石也是有几分了解的,用许多人的话来说,但凡不支持王安石变法之人都会被他视为异己。
但苏辙却是个洒脱的性子,下定决心暂且不管这事儿后,便酣甜一睡。
等着他醒来时,程氏已带着史宛回来了。
她们婆媳两人谁都没提起昨晚之事,只絮絮叨叨说起张氏生的小女儿有多可爱。
如今王弗也即将临盆,程氏一看到那香香软软的小女孩,就不免想到了自己外孙与即将出生的孙儿,脸上是挡不住的笑意:“……八郎,今日你真该随我们一起去看看的,那小女孩长得真好看。”
“眼缝长长的,皮肤红红的,长大以后定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司马大人为她取名司马如,只盼她以后能够事事如意。”
苏辙不由颔首道:“真是个好名字。”
两日之后的洗三宴,他就见到这司马如。
不得不说,这小姑娘的确长得十分貌美,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乱转,吃饱了就打着哈欠在乳娘怀中睡着了。
如今有了女儿的张氏也是心情大好,不仅比从前脸色好看许多,更是丰腴了不少,笑看着苏辙道:“……从前我就时常听人说,妇人有孕时多看看好看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也定是好看。”
“想必是我怀有身孕时,时常见到八郎的缘故,所以如娘才能长得这样好。”
她这话一出,众人是哈哈大笑。
唯独司马光面上无多少笑意,等着程氏等人陪张氏说话时,只与苏辙道:“你随我来。”
等苏辙跟他到了书房,他这才皱眉开口道:“这些时日你可有得罪王安石?”
苏辙微微一愣。
司马光这才道:“前些日子王安石就在打听你,我原以为是你得官家看重的缘故,但这两日他已开始打听你在秘书省有无错处,只怕是想抓住你的把柄……”
苏辙如实将那晚之事道了出来。
听到最后,司马光是喜忧参半,道:“你也不必十分担心。”
“王安石这人虽执拗得很,却并不是个心肠歹毒之人,他想要变法是真的,可只要你不在朝中与他为敌,他也不会对你下手。”
“这是个聪明人,正因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我想,他是想在你羽翼未丰之前拿捏你的错处,来日要你为他所用。”
苏辙只觉得挺无语的,若王安石将这等心思放在做生意上,只怕很
()
快会成为北宋首富的:“这个王大人可真是……”
真是叫人一言难尽。
司马光这才道:“他啊,就是个疯子,以后你看到他绕道走就是了。”
但苏辙发现,好像根本不行。
因为王安石除了在秘书省打听他的错处外,更是将手伸到王巩跟前去了。
王巩是个与谁都能相处很好的人,碰上王安石,他不说相处的很好,却也是能说上几句话。
王安石如今逮着王巩就问苏辙有没有什么错处,惹得王巩别说杏花楼不敢去,可是连门都不敢出,整日称病躲在家中。
如今王巩实在憋的不行,来找苏辙说上几句话,还是从王家后门直奔苏家后门而来,活像做贼似的。
当着苏辙说起王安石这人来,他更是气的牙痒痒,偏偏又将王安石这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不知道的是,这人向来行事坦坦荡荡,就算要与你为敌,也不藏着掖着,如今也是,恨不得满汴京找人打听你的错处。”
“就连这几日我‘病’着,他也来过两次。”
“我当着他的面差点将肺管子咳了出来,他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后来没办法,还是内人聪明,差了女使前来说大夫来了,我这才得以脱身,要不然,还不知道要被他纠缠到什么时候。”
“唉,你也是运气不好,竟被他盯上。”
他只觉得这王安石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苏辙连忙道歉:“真是委屈定国兄了。”
“委屈倒是谈不上。”王巩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我今日过来只是提醒你小心他一些,这王安石只怕一时半会不会放弃的,我听说他还打算去找欧阳修欧阳大人。”
苏辙狐疑道:“他找欧阳大人做什么?”
王巩解释道:“说起来,你虽得欧阳大人看重,却也只是他的门生而已,曾巩你知道吗?这人是欧阳大人的弟子,他与王安石关系还不错,说是这几日王安石缠着他去找欧阳大人。”
“先前他曾想要说服欧阳大人支持他变法,可欧阳大人对他避而不见,如今又想要说服欧阳大人找出你的错漏!”
苏辙:……
果然。
天才的想法就是与寻常不一样。
他想也不想就能知道以欧阳修的性子不会骂王安石,却也不会对王安石有什么好脸色,至于曾巩,都得跟着受到几句训斥。
苏辙连声与王巩道谢,将王巩送去了后门。
殊不知,这几日苏洵日日盯着他的动静。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孩子长到几岁,在父母眼里心里那都是小孩。
苏洵虽明面上并未怎么问过苏辙这件事,可知晓王巩今日这话后,向来好脾气的他气的浑身直发抖。
在他看来,自己儿子这么些年辛辛苦苦念书,入仕之后兢兢业业当差,没妨碍过任何人,可王安石却是咄咄逼人!
他心中不免替苏辙觉得委屈,当即就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写下一篇《辨奸
论》。()
苏洵如今虽在朝中无个一官半职,却在文人墨客间身份颇为尊崇,一篇《辩奸论》很快就传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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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篇文章洋洋洒洒不过几百字,但内容却不说,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骂王安石。
先是说王安石整日将诗书礼仪挂在嘴上,骨子里却是阴狠毒辣。
这个人是谁呢?
苏洵并没有明说,直说这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吃着简单的食物,满脸污垢,嘴里却整日说着大道理,有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大宋之哀,更直指这样的人会导致天下打乱。
但凡识文断字之人都知道苏洵这是在骂王安石。
说起来,如今朝中羡慕苏辙的人不在少数,却是远远谈不上嫉妒的,众人嫉妒的只是王安石,因为这人才学实在出众,一路升官像坐了火箭似的。
这篇文章的流传速度远比苏洵想象更甚,让他颇为骄傲,觉得有不少有识之士都与自己想的一样。
偏偏刚升官不久的苏辙忙的很。
等他从同僚口中听说这篇文章后,当即就是眉头一皱,虽说这篇文章尚不知何人所作,但他一听就知道这是苏洵的文风。
他那同僚还浑然不知,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如今朝中分为了两派,一派人觉得这篇《辨奸论》说的很有道理,按理说王安石王大人身居高位,该将心思放在怎么替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之事上,整日闹着说要搞什么变法变法的,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当然,也有少部分人说他也是一心为国为民,毕竟如今我朝看似繁荣昌盛,实则却是内忧外患。”
“更何况这些年他也没少为朝廷出力,要不然也不会擢升的这样快,人人都说,你会成为第二个王大人了……”
苏辙明面上与同僚说话,实则心里却是着急无比。
好不容易等他回到苏家,更是直奔书房而去。
恰好苏洵正在书房。
他看到儿子难得这般火急火燎的样子,就猜到苏辙知道了什么,却还是装傻道:“八郎,你怎么来了?”
苏辙一进来便将门关上,这才开口道:“爹,那篇《辨奸论》是不是您写的?”
苏洵头一低,没有作声。
这就是承认了的意思。
苏辙叹了口气,道:“您,您说您这是做什么?”
“虽说那篇文章并未署名,可汴京上下不知道多少人都知道您的文风,再结合最近之事,一猜就能猜出这篇文章是出自您的手笔。”
“王安石王大人如今虽及不上欧阳大人等人,但他却胜在年轻,来日定大有所为,若真叫他因这件事嫉恨上您了怎么办?”
他就差直接说不久的将来王安石在朝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什么怎么办?”苏洵却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冷哼一声道:“那王安石就算再厉害,顶多也只能要了我的命!”
“如今你与八娘,六郎
我是你爹,那王安石敢冲着你下手,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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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了,文章中我可曾污蔑过那王安石?不少人都称赞他不纳妾,可就他那样邋遢的人,据说从不主动换衣服,头上还生过虱子,有一次被朋友拖着去洗澡,朋友见他衣裳脏的不行,给他换了一套成衣,他都不知道……这样的人,就算他想要纳妾,也得有人愿意跟着他才是!”
乍然听到这几句孩子气的话,苏辙是又感动又生气:“您说您,都活了这般年纪,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那王大人爱不爱干净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您说您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那您就不管我们安不安心?就忍心留娘一个人在世上?”
顿了顿,他的语气和缓不少,道:“爹,我知道您想保护我。”
“可如今的我不再是小孩子,我长大了,该学着去保护你们!”
先前苏洵只是一时情急之下才会如此,也知道这件事无形中会给苏辙带来很多麻烦,甚至会影响到千里之外的六郎与八娘一家,迟疑道:“八郎,那……那该怎么办?”
苏辙想了想道:“这件事您就别管了,交给我。”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还有这等文章,以后您也别做了。”
苏洵低着头,只能称是。
苏辙一回去院子,就马不停蹄派元宝出去打听打听那篇文章如今已流传至什么地步,再打听打听王安石这几日的动向。
元宝是个机灵的,不到一日,他就将整件事打听的清清楚楚:“……如今汴京上下,但凡识文断字之人都已知道这篇文章,纷纷猜测到底是谁如此胆大,竟敢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至于王安石王大人那边,我猜测他已知道了这件事。”
“这些日子他再没缠着王巩王大人,也没要曾巩曾大人带着他去见欧阳大人。”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些日子竟称病请了几天假,大概是颇受到打击的样子。”
说着,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变了:“少爷,您说……王大人该不会真的已经知道这件事吧?”
“万一他要同您和老爷算账怎么办?”
苏辙也是心里微乱:“别着急,容我好好想想。”
可惜这件事并不容易,甚至称的上是他穿越之后遇上的第一等难事。
前去与王安石道歉吧,人家王安石定以为他们父子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定十分不屑,大概还会愈发不耻。
可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好像更不对。
身为朝廷命官的他可是知道“名声”二字对一个人来说是有多重要的。
苏辙甚至还拿着这件事去请教欧阳发与王巩,可他们听说这消息后,一人是瞠目结舌,一人是目瞪口呆。
王巩更是道:“……我是说你胆子为何这样大,原来是虎父无犬子啊!”
说着,他更是称赞道:“还劳烦你回去与我谢谢苏叔父一声,毕竟因这篇《辨奸论》的出现,王安石王大人总算没功夫找我了!”
说来说去,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这件事可不是小事。
一时间,苏辙只觉得愈发为难。
真是进也难,退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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