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安迟疑了下,道:“不是握手,我折了他的腕骨。”

    想到这,她有点担心:“江无双带人过去了,今日王庭阵势不小,温流光也会得到消息,会不会影响到这边?”

    “今日之后,我找地方搬出去吧。”她看向陆屿然,神情尤为认真:“巫山知道了,也能松一口气,不会太为难你和商淮。”

    陆屿然乌黑的睫毛半悬半落,凝在原地。

    果然。

    他顿了半晌,指尖抵了抵喉咙,好像还没彻底从禁闭室中缓过来:“现在整个萝州,找不出没住人的地方。”

    “林十鸢应该有办法,我让她帮我留意一下。”

    陆屿然轻轻嗯了声,没再说什么,垂眼道:“你想好了就行。”

    他更没兴致说话了。

    温禾安左边灼烧疼痛感越来越难以忍受,疼得发痒,她心里轻嘶了声,很想伸手去抓,隔了一会,换了只脚撑在地面上,又生出种不顾一切要将脸埋进外面半尺高雪地里的冲动。

    越来越难忍了。

    温禾安慢慢垂下头,借由发丝遮掩自己可能有瞬间不受控制的神态,没过一会,她扭头朝门外看了一眼。

    宿澄还没来,外面小孩的事也没问清楚。

    现在走,太反常了,别人倒没什么,她怕引起陆屿然的注意。

    温禾安手指安安静静蜷在掌心中,偶尔忍不住紧一紧,余光扫向罗青山时,觉得眼热又棘手。明明烧的是脸颊,她却觉得额头也跟着滚热,盯着脚尖冒出些浑浑噩噩不着调的念头。

    从前千难万难都想着见巫山巫医一面,为此连天天围着陆屿然转的蠢办法都想了,结果愣是两年都没见到一面。现在是见到了,还渐渐熟悉起来,但依旧没用,罗青山说没听说过数毒病发的案例,她也没办法将妖化的症状开诚布公摆出来。

    这种永远被同一个问题困在死胡同找不到出路的感觉太糟糕了。

    温禾安不想在这种越想越暴躁的事情上纠缠,她定了定神,干脆强迫自己思量接下来的计划。也就是这时候,院门口传来动静,有人大步穿过大门走了进来,其中还夹杂着似有似无的哽声。

    商淮和罗青山同时抬眼朝外面看,温禾安僵了会,直到宿澄迈步进来,才抬起脸看过去。

    宿澄是扛着小姑娘进来的,进来就将人放下了,而后如释重负地叹气,炸开的头皮这才恢复下来。

    他真的最怕和孩子打交道。

    温禾安和罗青山同时认出了那个叫闻央的小女孩,她身上的乌苏毒已经解了,脸色不再死白一片,但样子比当初在外岛上还要狼狈。辫子散了,鞋也丢了,这么冷的天赤脚在雪地上跑,脚指头磨烂了又被冻僵,乌青乌青,脸上眼泪形成了白色的霜状痕。

    她小心翼翼绷着手里的线,像怀揣着救命的宝贝,朦胧泪眼转动,在屋里扫了扫,径直跑向温禾安。

    屋子里响起一声抑制不住的孩童泣声:“阿姐。

    ”

    温禾安蹲下身,下意识接住她,脸颊被小孩泪水糊了满脸,她拍了拍她的后背,温声问:“怎么了?”

    闻央身体本就不好,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见到要找的人后身体跟被抽走骨头似的软下去,一顿一顿抽泣着道:“阿姐,你能不能去救救我阿兄,还有村里的阿叔阿婶——”

    哭到最后,身体都在抖。

    温禾安在混沌中寻得一丝清明,她先应了声好,又道:“别急,我们都在,你慢慢说。村里发生什么事了?”

    说完,她抬头,和陆屿然,商淮两人挨个对视,都能看出些彼此眼中的诧异。外岛这个地方,他们并未涉入多深,当初意识到“山神们”可能要在里面捣鼓些不好的东西,他们就先一步动手将那些装神弄鬼的人都拿下了。

    按理说,王庭发现计划败露后,会彻底放弃这个据点,以免被再次伏击。

    那里难道又出什么事了?

    闻央抹干眼泪,知道现在再怕也不能耽误事情,她包着眼泪,吸着鼻子,哪怕已经竭力说得清楚,仍显得断断续续:“村里从昨日夜里开始下、下暴雨,进村跟大家采买药材的商队都被地动吓走了,我们……我们没事做,就都在家里休息。”

    “阿兄自那天送阿姐回来后一直心神不宁,他、他冒雨在山里跑了好多趟,回来后和我们说……说他觉得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今天傍晚,阿兄搬了好多东西出来,还有阿姐之前塞给我们的三块银子,说联系了牛车在外面等,要出去避一段时间,等天气晴了再回来。”

    说到这,她眼睛睁大了,不自觉用袖子去擦磨得要破皮的眼皮:“我们才到山道边,还没能出来,就听村里发出很大一声打雷的声音。”她冻成两根萝卜的手在温禾安跟前比划,磕磕绊绊描述那个场景。

    天塌地陷,拔地摇山,声势比之过去浩大不止百倍。

    这一次,村民们满心依赖信任的松灵果并没有发挥作用,房屋在山崩中全线崩塌,天上下的雨不像是雨,而像银色的流动的线,泛着诡异的流光。

    闻梁带着弟弟妹妹们拔腿就跑,然而人铆足了劲也就两条腿,如何在这般灾祸下比速度,他们被重重摔到在地,眼见山道就在眼前,而山村快沉入深渊,闻梁当机立断,爆发出一股力量,将离得最近的闻央夹起来,推进山道,同时解下自己手指上无形的丝线,不由分说绑到妹妹的手指上,声音嘶哑:“走!外面有车,上车,跟着线走!”

    闻央吓懵了,她转身去看村庄,只看见了满天的雨,下不尽的银雨,哪里还有兄长的身影。

    她跟着线跑,跑到这里等了很久,拽着线不知所措,后来温禾安伏击江召,她受到线的指引,又朝王庭的方向跑。

    直到这时候,才见到了温禾安。

    商淮皱眉:“地动?”

    “不会是真的地动。”温禾安深深吸了口气,她指尖也有点抖,只好拢进袖子里藏起来,“能瞬间淹没百座山脉,我们这边不会没有一点影响。”

    她

    缓缓吐出口气,眼前闪过闻梁亮闪闪的眼睛还有那日抓着扫帚扑进来灭火的花婶,轻声下了决定:“我去看看吧。”

    陆屿然不置可否,以指为刃,在门前开了道空间裂隙,对商淮道:“让幕一等着,我们半个时辰不回,让他直接带着天纵队过去。”

    商淮也是这个想法,这小姑娘确实是熟面孔,但保不齐被村里什么人做了手脚,要将他们骗去外岛。

    这种动荡时节,小心为上最好。

    闻央扭动着要一起去,温禾安半蹲着身和她对视,轻声拒绝后跟她讲道理:“那边太危险了,地动时的样子你也看见了。”

    “我让人带你去擦擦脸,换身衣裳,你若是睡不着就坐在这里,等我们回来。我回来后,第一时间和你说那边的情况,好不好?”

    两人离得很近,闻央能看到温禾安漂亮眼睛里的红血丝。

    她点点头,噙着泪安静下来。

    温禾安起身,走到陆屿然跟前,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有数。

    从萝州到外岛用空间裂隙大概需要一刻钟,这一刻钟里,温禾安努力集中思绪想外岛上发生的事,左脸的灼烧一刻不歇,她的唇变得尤其干,她说话前,不由得抿了下,声音略低:“是原本撤出去的那些人回来了?”

    商淮不知从哪里摸出柄剑,取代了四方镜在掌心里掂来掂去,闻言露出那种满街撵老鼠的晦气表情,道:“但是他们回来有什么用?人都死绝了,他们不但不警醒着赶紧跑,反而要杀村民泄愤?我有点搞不懂他们脑子在想什么。”

    陆屿然提醒他:“只是地动,也不一定就是杀了。”

    “还有。”他停了一会,语调偏淡,不急不缓:“说不定他们本意就在那些村民呢。”

    温禾安被陆屿然那句话勾得抬起了头,她低声问,不知是在问他,还是问自己:“如果意在那些村民——那是准备做什么呢。”

    商淮不由嘀咕:“大费周折要那些村民?他们能做什么?总不能是拉去做苦力……这得不偿失吧?”

    除非心理扭曲有问题,不然修士也不会拿凡人出气,浪费时间又得不了好处。

    “看看就知道了。”陆屿然恰好一低眸,视线落在温禾安脸上。他知道这是张假皮,它本身轻薄如蝉翼,有五官的轮廓,但颜色是透明的,贴在肌肤上,透出的是本身肌肤的颜色。

    他看了一会,发现她频频舔唇,多久没喝水了一样,唇上翘起了点皮,左脚和右脚过一会就换姿势,脸色唰白,左边脸颊有一块地方却是润红的,眼睛里晕着一点潮意,看上去状态一塌糊涂。

    这种模样,一般是受伤了。

    “温禾安。”

    他想到什么,不太确定,危险地掀了掀眼:“江无双带着王庭长老对你出手了?”

    温禾安摇头,再好的演技也有点撑不住了,她挠着自己掌心,勉强朝他笑一下:“没有。我想事情,有点出神。”

    从前也是。

    对着他,她这张嘴,

    吐不出两句真话。

    她不乐意说,陆屿然也不多问,他们这样的,哪个不是怀揣着满身秘密,他自己不朝外袒露,自然也懒得去窥伺别人。

    隔了一会,陆屿然垂着眼,开口:“之前给你的灵玉里有疗伤灵液。”

    “你自己看着来。”

    商淮摸着下巴想啧一声,才出个音呢,就见他冷然望了过来,眼仁漆黑,威压无声流转,清傲孑然,高不可攀,但这无声警告的样子,真就,怎么看怎么都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他真是做梦都没想到,陆屿然居然也有这种时候。

    商淮看得啧啧称叹。

    温禾安低低地嗯了一声,又不自觉舔了下唇,感觉自己就是个浑身散发着热气的火球,已经熊熊烧了起来,皮肉都要一块块绽开。思绪混沌中,她一瞬间又生出种和几个时辰前陆屿然为她解封印时滑过的念头。

    陆屿然对她是不是,特别一点。

    ……比商淮他们好像要好一点。

    但这念头转眼就被打散了。

    原因无他,三年前,他们相处的模式就是这样。

    陆屿然对外人正眼不给一个,傲得不行,从不爱半点和热闹沾边的活动,私下里褪去帝嗣的名号,倒是经常口不对心,有时候还爱生气,但他同样很细致。

    即便前一刻还冷着脸摆着谱,扫扫你的脸色,觉得不对,也会皱着眉问你怎么回事,然后丢过来一瓶即便是放在天都本家也千金难求的巫医秘液。

    她还记得有一次,她犯了头疼,天天夜里都不得安生,想着反正睡不着,索性半夜爬起来处理公事。

    一连两三天,第四天她披衣起身的时候,陆屿然烦不胜烦地睁开眼睛,捏着她手腕,瞳色很清,带点明显的恼意:“你又上哪去?还睡不睡了。”

    温禾安半坐在他怀里,微一叹息,伸手碾了碾太阳穴,坦诚道:“我头疼。”

    陆屿然凑近看了看她无辜的眼睛和不太好的脸色,清醒了,又有点不开心:“几天了?”

    “好几天。”

    温禾安爬起来,朝他道:“可能是上次秘境里不小心撞的,没事。你睡吧,我去外面,不吵你。”

    “你怎么不说?”

    陆屿然皱眉,跟着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衫,直接往外走,声音透着还未完全清醒的哑意:“……谁还睡得着。”

    没过多久,他取来了巫医珍藏酿就的百花水,放在温禾安的案桌上。

    温禾安那时候就有点不太确定,觉得自己在帝嗣心里是不是也算有点特别。

    谁知两日后。

    陆屿然跟她提了秘密结束道侣关系,他紧盯着她,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她现在就可以回天都了。

    自那之后,温禾安再也不敢相信自己在这方面的不靠谱感觉。

    ……

    空间裂隙停在外岛,温禾安回神,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来,被眼前的景象刺得眯了下眼睛。

    满目疮痍,

    断壁残垣。

    值得一提的是,视线中一个人也没有,一具躯体都找不到,好似所有村民都在雨里融化,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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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蓄谋已久的行动已经接近尾声,绝大多数房屋,山道,梯田与山崖都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折,视线中只余最后两户人家还在下沉的边缘。

    温禾安踩着脚下拦腰折断的树干,几个飞掠上前,陆屿然同时也到了。

    真正离近了才发现,这几座房屋呈现出种诡异至极的状态。

    一颗小小的松果状的果实被当做圣物,通常被供在村民们的家中,此刻皆悬在半空中,天上还一刻不歇地下着雨,但这雨落在尖尖的屋檐上,就变作了银色的蜿蜒长线。

    看起来像是这些线生生提起了房屋,它会在某一刻轰然下坠,将屋里的一切都碾为齑粉。

    “傀线。”温禾安一眼认了出来,深感棘手:“怎么办,强行斩断?”

    商淮也到了,他一看这情形,尤其是如此之多的傀线,霎时头都大了:“这么多傀线,得扯到什么时候?灵力奈何不了傀线,傀阵师又不在我们跟前,打都没处打去。”

    说话间,最后三间房屋已经卡在下悬边缘,它果真齐齐断裂了。

    就在他们眼前。

    温禾安俏脸一寒,九境气息勉力强行扩开,才要动作,手腕就被陆屿然伸手不紧不慢扯了下,他侧首,自滔天风雨中看过来,语调透着彻骨的清寒:“我来。”

    听得这话,商淮眼皮顿时一跳,只觉大事不好。

    下一刻,雪白剑光自他怀中抱着的剑鞘中展露无匹锋芒,清越铮鸣响在耳畔,随后是猩红的血线,从陆屿然的右臂伤口中畅快飚出来。

    商淮下意识偏头,手背还是沾到了点,他顾不得这些,睁大眼看着陆屿然,心头焦急如焚。

    罗青山耳提命面那么久,说白了这位根本没听进去一句。

    温禾安原本躲过了,岂料朔风猛扑,六七点血点洒在她唇角与脸颊。

    她不在意,一心盯着傀线暴涨的战局,随时准备出手,站了一会发现,陆屿然完全压制了局面。

    与此同时,有一点清甜顺着唇漫进齿关,体内燃烧不歇,即便是服用巫山百花水也压不下的灼热感竟被这几股清凉之意生生压下。

    一直在烧的火焰小了好几圈,最终偃旗息鼓,回拢进左脸那片区域。

    一切恢复正常。

    温禾安怔住,眼睛睁圆,十根手指尖都麻了,尤觉不可置信。呆了半晌,她才后知后觉伸出手拭了拭自己的唇,原本温热的血已经不见了。

    她重重碾了下,放在眼前看,只能看出一点红色的印记。

    温禾安转身看向已经一步踏回山崖之上,单手将饮血的剑精准抛入剑鞘,眉尖凝着点不散戾气的陆屿然。

    商淮眉头皱得和苦瓜一样迎上去,用身体挡住他屡屡自伤的臂膀。

    温禾安意识到。

    血。

    是陆屿然的血。

    ——能缓解妖化,还是能解至毒?

    这难道就是……被巫山神殿生而赐予的特殊能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