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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寅时未到,大罗山的宫观已经灯火通明。

    亦泠是被锦葵和曹嬷嬷从床上拽起来的,等她彻底醒了神,谢衡之早已穿戴整齐坐在桌边喝了三杯茶。

    两人踏出厢房时,谢萱也扶着谢老夫人早已等在寒风中。

    亦泠顿时满面羞愧,连忙打起精神。

    圣上如今不上朝,普通京官能在他面前露脸的机会少之又少。

    是以大家伙都格外看重每年一度的罗天大醮,谢衡之一家离开宫观厢房前往坛场时,只见冷得张口成烟的山路上,文武百官个个峨冠博带、神采奕奕,这方见个礼,那头鞠个躬,丝毫没有大半夜就起床的倦怠感。

    好在亦泠作为女眷不须前往交际,和谢衡之分道扬镳后便跟着道童往坛场走去。

    外命妇们显然不似那些男人兴致高昂,一路上相遇不过是简单见个礼。

    毕竟这黑漆漆的深夜里连对方的脸都瞧不清,人也又困又冻,哪儿有力气嘘寒问暖。

    坛场设立于大罗山最高处的露台,谢老夫人双目失明走得慢,渐渐地一行人便落到了最后。

    抵达坛场时,已见衣冠云集、人头攒动,尽数排站于坛场四周。

    虽各个都不敢大声喧哗,交头接耳的声音也足以让整个山头闹闹哄哄。

    整个大醮虽集结千余人,但依靠位置和穿着十分容易划分身份。

    站在最里层的便是王公贵族及主持醮仪的道士,中间一层是穿着朝服的文武百官。

    亦泠她们这等外命妇皆站在坛场最外围的缓坡上,背后就是层层密林,格外阴冷。

    人既然到了,便是一番苦等干站,时日过得极慢,天色却因黎明将至越发昏暗了。

    也不知哪家的夫人带着孙女上前来问谢老夫人好,两个老太太你一言我一语,虚情假意又絮絮叨叨,听得亦泠昏昏欲睡。

    一个没忍住扭开脸悄悄打了个斯文的哈欠,结果还是被旁边的老太太注意到了。

    人家顿时觉得亦泠这是在委婉地赶客,连忙带着孙女告辞离去。

    好好的寒暄被亦泠搞得有些尴尬,她讪讪笑了笑,不知该说点什么,于是问道:“母亲去年没来大罗山?”

    这是她在刚才的谈话中听到的。

    “嗯。”

    谢老夫人道,“去年瑾玄念我这个老婆子双目失明不便行动,特意向圣上请旨让我留在家中。”

    听到这个缘由,亦泠心里不免有些不满。

    原来他是有这个本事让家眷在家里躲懒的。

    那为何今年不行了呢?

    还不是因为他不招大皇子待见,被别人打压了权力,在这头说不上话了。

    啧,无能。

    亦泠腹诽心谤的同时,抬眼打量着远处的坛场。

    坛中搭建三层了台桌,摆放金钟、玉磬及禁坛辟非二牌,四周则挂满密密匝匝的命魔幢、辟邪幡和日月灯。

    可惜此时正是天色最昏暗的时候,亦泠根本看不清内坛的宏富,只是被那上百盏日月灯吸引了目光。

    若今日不是庄严肃穆的罗天大醮,这些夜里齐齐点亮的日月灯还挺漂亮的,足以媲美上元节的灯会。

    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亦泠又将目光投向了百官集结地。

    他们都穿着差不多的朝服,亦泠一排排扫过去,根本看不出哪一个是谢衡之,倒是瞧见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作为六部尚书之一,亦尚书所站的位置还算靠前。

    他双手习惯拢在袖口里,脑袋偏着不正面对方,可见他这会儿在同下僚说话。

    亦泠轻轻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垂眸摩挲着手中的袖炉。

    不一会儿,前方人群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众人都踮着脚往里头看去,虽夜色黢黑,光凭阵仗也知是谁到了——

    侍卫提灯引路,圣上穿着金色道袍行在最前端,后头依次跟着太后、皇后及皇子公主们,唯独不见太子夫妇。

    随着他们的出现,人群逐渐静谧了下来,周遭肃然。

    到处都是眼睛,亦泠也不敢妄动,规规矩矩地站着。

    直到大皇子站在前头迎接圣上,亦泠仔细瞧了瞧,才看见跟在后头的谢衡之。

    谢大人向来出惯了风头,如今老实巴交地居于人后,想来心头憋屈得很吧。

    思及此,亦泠不由得冷冷勾唇。

    至此,罗天大醮正式开始。

    上三坛的普天大醮由圣上主祀,流程枯燥漫长,亦泠手中的暖炉都冷透了,正烦着,身后突然有人塞来一个热滚滚的新暖炉。

    亦泠以为是锦葵,正要回头问她上哪儿找来的,却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是一个脸生的女子。

    “夫人。”女子低声道,“大人让属下给您和老夫人小姐送暖炉来。”

    不等亦泠说话,一旁的谢老夫人已经点头道:“瑾玄有心了。”

    差事办好了,这女子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那么站在亦泠和谢老夫人的身后,垂眸不语。

    多看了她两眼,亦泠总算想了起来,她是平日跟在谢衡之身边的下属刀雨。

    此人与利春总都算是谢衡之的心腹,却被安排来做这等小事,也不能说他不贴心吧。

    凛冽寒风呼啸不止,坛场幢幡飞扬,亦泠手里新的暖炉再次凉透后,圣上的主祀总算进入了尾声。

    他老人家站在坛场最中间,起高香敬神明,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四下肃穆安静,连寒鸦也好似被这股祭祀的庄重氛围感染,不闻一声鸣叫。

    亦泠原本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她经历了死而复生这种事,敬畏感也油然而生。

    不知不觉,她也闭上了双眼,在心中默默祈祷。

    虽不敢奢望还能回到原来的身躯,但至少,让她在新的身躯里能顺风顺水,不要再遭遇莫名其妙的危机。

    刚祈祷完,人群忽然

    在这时响起隐隐惊呼。

    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大?[]?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前头的宗室百官似乎都沸腾了。

    亦泠不明所以地睁开眼,见坛场四周的日月灯竟一盏盏脱离了挂绳,冉冉升天。

    身在其间的圣上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抬头愣怔地看着蒙蒙亮的天空。

    这时,大皇子忽然跪地,高声说道:“恭喜父皇!贺喜父皇!这是罗天诸神下降褒奖圣德,定会护国佑民消灾禳祸!”

    四周的宗室百官好像还没回过神,直到谢衡之跟着大皇子一同跪拜,其他人才接二连三地跪下,高呼圣上万岁。

    身着金纹道袍的圣上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展开双臂,浑身颤抖着迎送每一盏日月灯升天,惊喜欲狂难以言表,终于在漫天日月灯下匍匐跪地,涕泗横流地呼喊。

    “太上无极大道!迎请三府高真、罗天一千二百圣尊下降!”

    坛场惊现千古奇观,群情激昂,站在最外层的外命妇们也激动不能自已。

    人人都心道自己今生何其有幸能见此奇观,纷纷往前涌去,祈盼共浴福泽。

    唯独谢老夫人只闻动静,不知发生了什么,谢萱又无法张口向她解释。

    “日月灯竟然升天了。”亦泠也惊叹不已,翘望着漫天的灯火,喃喃说道,“似乎是神仙显灵了。”

    说着,她也忍不住随着人潮想往前走。

    一条腿刚迈出去,身后刀雨突然拽住了亦泠的胳膊。

    她回头,见刀雨脸色平静,丝毫没有被奇观震撼。

    “夫人,天黑路滑,您小心脚下。”

    她没松开亦泠的胳膊,转头又看向谢萱。

    “小姐,您千万扶好了老夫人,别被人挤着。”

    两句提醒绊住了亦泠的脚步,在她思忖着此时去凑热闹是否有危险时,前方喧闹声中忽然响起刺耳的尖叫。

    亦泠头皮莫名一紧,倏然扭头,只见半空中的日月灯烧透了油纸,化作团团张牙舞爪的火舌,一盏盏疾速坠落。

    “圣上当心!”

    随着谢衡之快步冲到圣上身上为其遮挡掉落的簇簇明火,整个场坛如炸开了锅,一时间众人四处惊叫逃窜,沸天震地。

    唯独大皇子一人还不可置信地呆站在兵荒马乱中,眼睁睁看着如火雨般坠落的日月灯,在黎明将至之时,将他精心布置的场坛化作一场炽盛的灭顶之灾。

    -

    混沌迷蒙的日光终于冲破厚重的云层,在大罗山投下惨淡朝晖。

    天终于亮了,这一日的至暗时刻才刚刚来临。

    坛场的隆重庄严早已荡然无存,留数十个胆战心惊的道童们在奋力清扫残迹灰烬,一片荒凉破败。

    罗天大醮的坛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焚烧了。

    那些本被视作神明下降的日月灯仿佛变成了妖魔鬼怪,引燃整个坛场,将一切焚为灰烬。

    在这场火灾中,即便有谢衡之的舍身相救,圣上的道袍也依然着了火

    ,在他腿上留下一处烧伤。

    年迈的太后惊厥昏迷,皇后的发髻也被烧毁,狼狈不堪。

    其实伤势最严重的,当属大皇子。

    据说他是最后一个躲避火雨的人,救火的侍卫们回过神时,只见他的衣衫已经燃了起来,人却还伫立不动,对自身险境浑然不知。

    其他人倒是幸免于难,但到底都是贵戚权门,即便没有受伤,也需太医安抚心悸。

    因此眼下大罗山最忙碌的人是随行的太医,他们在太医院都已经颇有资历,如今却忙得亲自背着药箱四处奔走治伤。

    太医院院首平日里独独伺候圣上,如今也是进进出出圣上所住的袇房好几趟,却一眼也不敢多看跪在门前的大皇子。

    他被烧毁的衣衫尚未来得及换下,后襟烧成了焦砟,一抖便碎,袒露出焦黑的里衣。

    堂堂皇家长子狼狈至此,跪在袇房前痛哭流涕,无人敢直视。

    “父皇!父皇!您见见儿臣吧!”

    ≈ldo;您见见儿臣吧!父皇!?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一声声哭喊,大皇子已经磕破了额头,袇房内依然毫无动静。

    许久之后,那道门终于开了。

    大皇子立刻膝行上前,几步后却发现出来的是谢衡之。

    他立于台阶之上,衣袂被烧毁了大片,尤沾着灰烬,但他居高临下垂眸看向大皇子时,神色间不见丝毫狼狈,只有无尽的胜者姿态。

    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大皇子神色剧变,只剩胸脯剧烈起伏着。

    谢衡之一张口,声音尤其淡然。

    “殿下,您可知圣上今晨服用了丹药?”

    大皇子不明白谢衡之什么意思,也没有心力去思考。

    随即便听谢衡之又道:“圣上如今怒火攻心,已经晕厥过去,您还是不要火上浇油的好。”

    听到“晕厥”两个字,大皇子浑身都抖了起来。

    即便是几年前定远伯被揭发造反,圣上也只是险些晕过去……

    怎么会这样……

    这个黎明似乎是一场噩梦,他至今还不肯相信罗天大醮在他的设计下变成了一场灾难。

    他分明试验过了多次,那些日月灯在工匠的改造下会如同孔明灯一般冉冉升空,怎会突然烧透坠落?

    “是你!”忽然间,大皇子如梦初醒,直指谢衡之,“这一切都是你!是你在日月灯上动了手脚!”

    “殿下切勿血口喷人。”

    谢衡之下了两步台阶,站到他面前,“日月灯升空是殿下刻意为之,实乃欺君之罪,臣可没有这个胆子。何况——”

    他笑了笑,“昨夜里您亲口在圣上面前大肆邀功,说本次大醮由您一人大包大揽,臣只是打打下手。怎的出了事,就要赖到臣的头上了?殿下未免欺人太甚。”

    此时谢衡之说什么在大皇子耳里都是狡辩,他像疯了一般扑过去。

    “是你!是你和太子联合起来陷害我!是你们!”

    可惜大皇子

    还没碰到谢衡之一根指头,便有侍卫上前扯开了他。

    如今这架势,圣上虽还昏迷不醒,众人也都知大皇子难逃一劫,头上已经戴上了弥天大罪,下手也没那么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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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着大皇子被侍卫摁了回去,谢衡之瞄了眼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烫伤,忽然问道:“殿下,您说这大冷天的,是被大火灼烧要疼一些,还是被冰水泡着更痛苦呢?”

    -

    宫观厢房内。

    亦泠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厢房的,她浑身都在发抖,几乎靠着婢女们的搀扶才能顺利行走。

    即便已经回到住所有一会儿了,她的心绪依然无法平静,耳边似乎还萦绕着尖叫疾呼声。

    “夫人,已经午时了。”曹嬷嬷从外头端了几碗素粥过来,“如今整个大罗山都乱做了一团,也没什么吃的,您先将就着喝点儿粥。”

    亦泠摇摇头,依旧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曹嬷嬷见状,劝慰道:“已经没事了,夫人,您别害怕了,咱们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

    “我不饿,你们先吃吧。”

    亦泠眉头紧蹙,确实没有丝毫食欲。

    因为她害怕的根本不是这一场变故,而是……

    她抬眼,看着守在门外的刀雨的身影。

    回想起刀雨突然送来的暖炉,以及她和谢老夫人及谢萱逃离坛场时,刀雨沉着冷静在前方开路的模样。

    亦泠断定,这是一场谢衡之早有预料的劫难。

    可他若是早有预料,为何还要将自己的家人带来大罗山呢?

    以他那护短的性子,若知道大罗山此行会有危险,定会让自己家人待在谢府中闭门不出。

    除非……

    想到谢衡之在朝中的立场,亦泠心头忽然猛跳起来。

    除非这根本就是他蓄意为之的一场栽赃陷害。

    从太子称病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计划就开始了。

    所以他要自己的家人全都到场,以免被人揪住他的把柄。

    思及此,在这烧着火墙的屋子里,亦泠忽然不寒而栗。

    她平日里总是待在谢府,看惯了谢衡之随和宽厚的模样,差点忘了他是一个在上京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

    那可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啊,是站在整个王朝的权力最顶端的人。

    若是大皇子站在亦泠面前,她连能否对视都要掂量几分。换作了寻常平头百姓,更是做梦都不敢梦到皇室的人。

    谢衡之却出手就是奔着要大皇子不得好死的手段。

    回想起当时,亦泠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圣上惊惶失措、太后皇后怛然失色,以及王公贵族们惊呼逃窜的场景。

    他怎么敢的……

    偏偏在亦泠毛骨悚然之际,谢衡之回来了。

    他一踏进屋子,曹嬷嬷和锦葵便识趣地走了出去,想着亦泠终于能安心一些了。

    不料一见着他,亦泠就步步后退,仓皇地跌坐到了床上。

    听到动静,正在擦脸的谢衡之回头看她一眼。

    “怎么了?”

    亦泠没说话,只是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眼前这个男人,着实有些太可怕了。

    “还害怕?”

    谢衡之将擦脸的湿帕子撂下,朝亦泠走来,“已经没事了,只是一场意外。”

    “意外?”

    亦泠脱口而出,“你说这只是意外?”

    谢衡之的脚步忽然顿住,目光沉沉。

    没有说话,便是默认。

    亦泠的思绪几乎已经惊到停滞,望着眼前这个已经有些熟悉的男人,嚅嚅说道:“……你就不怕吗?他可是圣上的长子。”

    “怕?”

    谢衡之背转过身站到了炭盆桌前,抬手取暖。

    亦泠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云淡风轻的声音。

    “他敢动我的人,就该想到有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