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N次心动
第二天是个周五。
袁晴遥从大清早就开始四处寻找林柏楠的人影。
她心系他的伤情, 知道他到校到得早,还特意起了个大早,可他明明来上学了却跟请假在家没太大的差别——
除了在课堂上, 其余时间她一概见不着他。
昨晚, 她谎称掉水沟里了, 找看自习的老师批了假条,跑回家换下脏校服, 趁着爸妈都不在家赶紧洗干净,而后, 飞奔去林家关心他的伤势,林平尧给她开的门,说他已经睡了。
她只好失望地掉转回家。
他今天表演起了“凭空消失术”, 她上课递过去的纸条, 他也已读不回……
她知道,他又在躲她。
晚自习下,袁晴遥背着书包径直去了林家,她敲响防盗门,不一会儿, 蒋玲给她开了门。
她双手捏着书包背带, 疯狂地挤眼睛。
在见到蒋玲的一瞬间,她两侧嘴角往下挂:“蒋阿姨, 我爸爸妈妈今晚都不在家,我不敢一个人睡,同学讲了鬼故事吓我, 我害怕!我本来打算去奶奶家过夜的, 可是奶奶报名了老年旅行团,出去旅游了, 韵来也不在家……我、我没处去了!蒋阿姨能不能收留我一晚呀?两晚也行!”
她骗人的。
袁晴遥从来没在林家过过夜,两家人的关系再亲密,林柏楠毕竟是个男孩子,没缘没由地住在林家总归怪怪的,所以,她扯了个假话。
她对魏静和袁斌的说辞是:“爸爸妈妈,我周五放学后去韵来家玩哦,晚上睡在韵来家,就不回来了。”
为了不露馅,她还提前给何韵来通了气。
她楚楚可怜地盯着蒋玲:“蒋阿姨,你别给我爸爸妈妈说,他们让我看家,我怕他们生气……”
见此景象,蒋玲招呼袁晴遥进家门,从鞋柜里把袁晴遥的专属拖鞋拿了出来,笑得优雅:“遥遥在阿姨家住几天都行,阿姨一百个欢迎。”
*
袁晴遥和林平尧打了声招呼,大步流星地走向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直奔目的地。
房门关着,她屈起手指敲门,没人应声,也没人开门。
等了一阵子,林柏楠还是毫无动静,灯光从底下的门缝溢出,说明他就在卧室里,而且还没睡。
袁晴遥又咚咚叩了两下门,她双手叉腰,抬头挺胸,俨然一副见不到林柏楠誓不罢休的架势。
静待片时,终于,房门被缓缓拉开。
轮椅上的林柏楠抬眸与袁晴遥对视一眼,移开了视线,声音干巴巴的:“你来干嘛?”
他明知故问。
他听到她和蒋玲在大门口的对话了。
“我爸爸妈妈不在家,我不敢一个人睡就跑来你家了,蒋阿姨答应收留我,你别想赶我走。”袁晴遥把脚靠在门框内边,防止林柏楠趁她一个不注意就把门给合上了。
他一万个确信她在胡扯,但向后推动手推圈,让出了空间,暗示她进来。
她眼神越过他,跳进他的卧室。
她许久没进过这个神秘得不得了的地方了,扒着门框,好奇地想要一探究竟,像根木头杵在门口……
“……进不进?”林柏楠满脸无语。
“进进进!”一语点醒了袁晴遥,她进来顺手关上了门,上下左右将林柏楠的房间看个遍,这里家具没换,陈设无异,没有小黄碟、小黄书……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一屁股坐到床上,小声嘟哝:“没什么变化嘛,干嘛不让我进?鬼鬼祟祟的……”
实则不然——
床角放置的理疗气囊和延缓足下垂的足部矫正器不见了,搁在书桌容腿空间的自动脚踏机没影了,这些全被林柏楠藏了起来,就藏在她的屁股下面。
刚才,在听到她说要留下来过夜,他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慌忙移到轮椅上,把复健用的器械一个不落地收进床下,还急慌慌地做了另一件事——
把腿上穿着的短裤换成了长裤。
北方城市11月中旬开始供暖,林家铺了采暖性能更好的地暖,暖气烧得很足,热气从脚底向上升腾,浑身暖洋洋的,在家完全可以穿得清凉。
所以,林柏楠冬天在家都穿短袖短裤。
*
“你在干嘛呢?老半天才开门。”袁晴遥双手撑着床面,歪头盯林柏楠。
“我……”林柏楠随口扯了一句假话,搪塞过去,“……刚刚带了耳机,没听到。”
袁晴遥眼神跳转到他左大腿那个被刺伤的部位,音色中裹着浓浓的心疼:“伤口止血了吗?严不严重?会不会不舒服?”
“我没事。”林柏楠轻描淡写地回答,低头端视伤处,他方才换裤子时手忙脚乱的,不知道扯到刀口了没……
截瘫患者由于下肢血液循环不畅,腿部肌肉和皮肤的愈伤能力不及常人,常人一天就能止血消炎,他则需要三四天。
不过伤口裂开也不要紧,他换了一条黑色的居家裤,血就算渗出纱布、沾染到裤子上,从外观也看不出来。
袁晴遥闷闷地“哦”了一声,继续嘘寒问暖:“这不是小事,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林叔叔和蒋阿姨吗?”
“嗯,过几天再说。”
“那这几天你怎么换药?我帮你吧?”
“不要,我自己可以。”
“那、那我帮你揉揉腿吧!捏一捏肌肉,加快血液循环,伤口恢复得快一点!”
“不用。”林柏楠拒绝得异常果决,“又不是致命伤,很快就能愈合,我不用你照顾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袁晴遥郁闷至极。
在她的记忆中,林柏楠打小就是个绝不示弱的人,从他的嘴里听到“难受”、“疼”、“帮我”之类的词汇比马头上长角还稀奇,他如今更是嘴硬得跟臭石头一样……
她要憋死了!
她对他的关爱简直无处安放!
袁晴遥眨巴着写满殷切的大眼睛,恨不得直接抬起林柏楠的腿放到自己的腿上:“就一次!我按摩技术很好的,我经常给奶奶按摩腿,奶奶说我的水平都能开店了!”
他啧一声以表不屑,板着张脸不看她:“你手痒的话去给你奶奶按腿好了,我不需要。”
“哪有你这样的?别人求着给你服务都不接受!”
“不要。”
“……”
她鼓起腮帮子跟他对峙。
有顷,见他不为所动,她败下阵来,谁让她是个好说话且善解人意的孩子呢?
不再强求,袁晴遥伸手扯衣领,说起了别的:“林柏楠,你的短袖短裤能不能借我一套穿呀?我没带睡衣过来,我现在热到快要融化了……”
她进门只脱了校服外套,身上还穿着毛衫、秋裤和校裤,脸蛋粉蒸蒸的,鬓角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不算过分的要求,林柏楠却后背一紧。
他摇着轮椅驶向衣柜,翻出全新的T恤和运动短裤丢给了袁晴遥,耳廓莫名涂上一层粉红色:“不许在这儿换,出、出去换。”
语间,他磕巴。
衣服带着股淡淡的衣物芳香剂的香味,袁晴遥举到鼻子前嗅,林少爷真是从小到大都香喷喷的。
她起身走到书桌旁,拿起笔筒里的剪刀剪掉了吊牌,回嘴:“我当然要出去换咯,我还怕你觊觎我的美色呢!”
“嘁,你让我看我也不看。”
“那我就在这儿换喽?”
“……出去!”林柏楠手扶着眉毛,手掌挡住了眼眸,他感到体温在逐渐升高。
袁晴遥不跟林柏楠掰扯了,她拿着衣服小跳步蹦出了卧室,背对着林柏楠喊:“谢谢你的衣服,我去换衣服啦!”
“咔哒。”
她关上了门。
他抬起手掌,做贼似的往门口看去——
下一秒,门把手咻地向下旋转,房门随即打开,一张热得红扑扑的小圆脸从门缝探了进来!
他的视线躲无可躲,扑通一下,落进她满含笑意的眸子中。
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蒋阿姨给我准备了毛巾和牙刷,我去洗澡吧!林柏楠你先别睡,等我回来!”
“咔哒。”
她又关上了门。
“……”
他扶额进入了思绪乱飞的状态。
……救命。
光是看到心仪的女孩穿自己的衣服就已经心潮澎湃到可以上心电图了,她怎么还要……洗澡?
高一军训,她摔破了脸,他晚上去她家送药,她洗完澡没穿那个,这次不会也……
打住!
林柏楠命令自己不许胡思乱想,心跳却难以自控地奏响了激昂的旋律。
那个夜晚,注定是如乐曲般美妙的一夜。
*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速前行,林柏楠感觉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实际竟然过去了半个小时。
卧室门“咚咚”响了两声,俄而,门被缓缓推开。
穿着宽宽大大T恤和短裤的袁晴遥站在门口,悠闲地擦着她半湿的及腰长发,光洁的脸蛋恰如剥了壳的鸡蛋,散发出欲罢不能的诱人光芒……
好消息,她这次没忘记穿内衣。
袁晴遥怡然自若地进来、关门、走到床边坐下,把擦头发的毛巾随手放在床头柜,她扬起下颌,双手插进满头乌丝抖了抖,好让头发干得更快一点。
“啊!凉快了!”她舒服地伸懒腰,手撑在身后,双脚一前一后晃悠着。
林柏楠为了预防压疮,睡的床垫是高级乳胶垫,具有高弹性和强透气度,她屁股弹了几下,不过瘾,索性撒开手,身子向后倒,仰躺在了床上。
刚躺下,她倏地想到了什么,连忙支起脑袋:“林柏楠,我的头发没有干,你介意我湿着头发躺你的床吗?”
“……没、没事。”
“好嘞!我就知道你不会嫌弃我,嘿嘿。”她彻底放松下来,脑袋落回床面,无比惬意地躺着,小腿贴床沿垂下,望着天花板和林柏楠聊天,“林柏楠,你洗澡了吗?”
“洗、洗了。”
“你这件T恤好好看。”
“那、那你带走吧,送你。”
“是因为我穿过了,所以你不要了吗?”
“不、不是……”
话语没了下文,袁晴遥手肘撑起上半身,看向了林柏楠。
他正彷如一尊雕像坐得笔直,小鹿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不晓得在看什么,她瞄了眼地面:“地上有什么吗?”
“没、没有。”
“那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
“咦?你怎么结巴了呀?”
“……”
此时此刻,这个密闭空间里,空气中飘散两人身上同款沐浴露的芳香,沾润了露水的花朵娇滴滴地躺在床上,一呼一吸,生动鲜活地送入耳畔,林柏楠实在……
太、紧、张、了!
紧张到语言功能出现异常!
紧张到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紧张到眼神只敢镶在地上!
更不顾林柏楠“死活”的是,袁晴遥拍了拍身旁的位子,邀请他一同躺下!
他摇头,划着轮椅想要远离。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俯身向前,双手抓住轮椅两侧连接脚踏板的钢架,不容分说地把他拉回来:“你干嘛这样?我躺了一下你的床,你就不愿意再躺了吗?你不会明天就把这个床垫扔了换新的吧?”
咕咚。
林柏楠吞口水,喉结滑动。
他和袁晴遥面对面靠得很近,她眼神中杂糅着疑惑和委屈,他脖子后缩,挪开视线:“……知道了,我躺还不行吗?”
摇着轮椅停在床旁边,他将轮椅摆成与床侧成30°夹角,拉下手刹,用手捞起双腿,让双脚踩地,一只手撑着床垫,一只手抓着轮椅轮环,利落地转移到了床上。
右侧肩膀有一大片淤青,没伤到骨头,只是皮下血管破裂,休养几天即可。
不过移动时难免灼痛,林柏楠不露马脚地忍住了,眉宇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由于腿部的肌肉没有控制力,他的两条小腿无力地往两侧跑,大长腿摆出了“八”字型。
他上半身往后一倒,躺在了床上,语调硬邦邦的:“……行了吧?”
袁晴遥瞅瞅乖乖躺下的林柏楠,再瞅瞅他们之间这大约一米的距离,她感觉……
中间还能躺个人。
她往他身边挪,平躺下来,侧过脸庞去看他。
那和她发丝一样水灵灵的眸子是“大杀器”,惹得他的左心房砰砰直跳。
林柏楠的面部表情愈加生硬,他知道,此刻应该要说点什么来掩盖心跳的声音。
天才的脑子差点死机,一秒转速一千才想起来最好的切入点,他问:“你的嘴好些了……”
他扭头,想以最自然的姿态与她交谈,然而……
闻言,她竟嘟起桃粉色的小嘴巴给他看!
“……”
唰地扭头避开视线,冷脸的林某人实则内心兵荒马乱。
好在袁晴遥开了口:“林柏楠,我向你坦白,我今天撒谎了。我爸爸妈妈都在家,我不用一个人看家,我骗了你和叔叔阿姨,对不起。”
某人的CPU重启,用没好气来掩饰内心的悸动:“我知道,这种幼稚的谎话也就你能编的出来。”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撒谎吗?”
“为什么?”
“因为你又在躲我,一整天东躲西藏的,我逮不住你,只好来你家瓮中捉鳖了。”
“……你成语学得挺好啊?”
“哈哈……”她自知用词不当,吐了下舌头,转而,神情镀上低落,“林柏楠,你无辜被我牵扯进来,还受了伤。我救了韵来的那天,你跟我说过招惹流氓很危险,我当时不以为意,觉得你在危言耸听……现在想来,是我欠考虑了,但我不后悔那么做,如果我不出手相助,韵来那晚不知道会遭遇多么可怕的事。”
袁晴遥翻身面向林柏楠侧卧,双手合起,垫在脑袋下面,问:“林柏楠,你怪我吗?你怪韵来吗?”
“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林柏楠脸色平和,没做思量便给出了答案,“何韵来是上一辈恩怨的受害者,你虽然没脑子,但也算见义勇为吧,我干嘛怪你们?”
袁晴遥过滤了林柏楠的奚落,只觉得心头一暖,柔柔的笑意包围唇畔:“嘿嘿,那我就放心了!我一整天神经紧绷,好害怕你会怪我,怨我,不理我,又把我当陌生人……”
宽心之余,她想起了昨天小巷里的场面,反省道:“林柏楠,我现在不但没能力保护你,还老是害得你受伤,上次是右腿,这次是左腿。我昨晚临睡前才反应过来一件事……虽然这么说听起来有些马后炮,但我真心实意这么想,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再遇到类似的状况你别护着我了,让我挨打。”
他微微偏头,眸子落在她的脸上:“为什么?”
“你这次很幸运没伤到手臂,但你想想看……”她目光划过他紧致的手臂和宽阔的肩膀,似是后怕,似是担惊,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鼻音,“要是胳膊骨折了,手指断了,或者留下后遗症了怎么办?手臂对你来说,比对我来说重要得多。”
她的双颊浮起粉晕,自嘲地笑了笑:“我昨天光顾着害怕了,其余的什么都没想起来。万幸你并无大碍,不然我要恨……不活我自己了!我总是这么迟钝,这么后知后觉,林柏楠你说得对,我真的是个笨蛋吧?”
“……算你有点自知之明。”他习惯性揶揄,却数不清在她的这段话中呼吸乱了多少拍。
袁晴遥皱起鼻子哼了一声,转瞬,明媚而澄澈的笑容在她的脸上荡开,兴奋地扯了扯林柏楠的T恤袖边边:“话说,你昨天真的惊到我了!你居然还会打架呢!林柏楠,你知道你超帅的吗?临危不乱、绝地反击,你是超级英雄!可惜昨天光线太暗了,没能好好看清楚你的英姿,唉。”
句尾,她还发出了十分真诚的哀叹。
“……”林柏楠蓦地愣怔。
她圆圆的大眼睛里有星光在灼灼跳动,将他卷入她的星空。
他凝滞片刻,问她:“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咯!”袁晴遥连眼梢都旋绕浓浓的笑意,她冲着空气挥出小拳头,“你的拳头咚的一声,原来真的能打出那种声音!我还以为只是武打片里的音效呢!你真的什么都会!”
收回小拳头,她语气明快:“林柏楠,你是个藏宝地,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挖出惊喜来。”
“……”他呆呆地凝视她。
她一脸乐呵呵,手指还揪着他的衣袖,视线下滑,他手肘处的乌青与周围白皙的肌肤格格不入,乍看上去像没洗干净。
她用拇指蹭那一块皮肤,轻声问:“林柏楠,你小时候再热也不穿短袖……包括现在也很少见你穿短袖,是因为不愿意露出这个吗?”
“……”
嗖地,他旋转胳膊,把手肘压在床上,遮掩了起来。
林柏楠的确不愿意暴露黑乎乎的胳膊肘,但是,仅限于在袁晴遥面前。
他不是儿时的他了,他如今对许多事情都无所谓,其他人的评价和眼光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何止短袖,他连膝盖以上的短裤都能毫无顾虑地穿。
他只有在她面前觉得那永远褪不了色的发黑的胳膊肘和细瘦萎缩的双腿,实在是……
丑陋。
而她,不给他敏感自卑的机会,旋即开口:“如果有人拿这个说三道四,我帮你教训TA!这样的人既不善良又没常识,不就是皮肤色素沉着吗?少见多怪。”
她打抱不平,满满胶原蛋白的小圆脸被灯光照耀得莹然,眼底流露出温柔的光:“林柏楠,你很干净,你一点儿也不脏,你的胳膊肘一点儿也不难看。”
“……”
少女温暖的话语如同羽毛一样将少年包裹。
那一刻,他心底燃起了野火燎原般的心动。
第72章 如临大敌
身侧闷不啃声的林柏楠快要着火了。
袁晴遥没察觉, 她指尖轻戳他的手臂:“总之呢,我们要好好保护你的这双手臂,我还指望你将来发明出个机械腿, 我还期待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你送我一个自制的机器人呢!”
她发射出带星星的眼波, 渴望之意过于直白, 惹得他的动作和表情都有点不自然。
林柏楠收回视线,盯着天花板, “随口”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样的机器人?”
“我要一个方头方脑会走路的机器人!”袁晴遥来劲儿了,进入畅想, “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体,白色的, 走路同手同脚, 眼睛会发光,能当手电筒用,还要会说话!早上对我说早安,晚上对我说晚安,再跟我聊上几句……”
越说越异想天开, 她羞涩地抿住嘴巴, 观察林柏楠的表情——
果然,他眉心起了褶皱!
他在嫌弃她说大梦话了!
“我瞎说的!我电影看太多了!林柏楠, 你送我什么样的机器人我都喜欢啦。”她连忙纠正,手摆得好似雨刮器,又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神秘兮兮地捂嘴笑, “预告一下,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我已经拿好主意了, 尽情期待吧。”
“是什么?”
“怎么能泄露机密呢?明年你就知道了。”
“嘁,吊人胃口。”
袁晴遥笑而不语,舒爽地松了松肩头:“你刚才在听谁的歌呀?有没有推荐的歌曲或者歌手?”
林柏楠方才压根就没有在听歌,但她既然这样问了,他便伸手去够床头的MP4,开机、播放音乐,分一只耳机给袁晴遥:“给你分享我的新歌单。”
“哇!好期待!”她手指捏住耳机,塞进耳朵。
一只耳朵有乐曲悠悠流入,另一只耳朵听见他说了一句“喜欢哪首告诉我”,她眸光炯炯,对着他点点头。
“……我就看看你有没有音乐鉴赏能力。”他眼中蕴藏着微妙的情绪,只字不提他想知道她喜欢哪首歌,是为了搜琴谱,搜不到就让老鬼扒谱子,然后,弹给她听。
被揶揄了,她没有不高兴,而是殷殷地问:“我从喜欢的歌里挑一首,你下次弹吉他唱给我听听,好不好呀?”
水汪汪的大眼睛直戳他的心窝子,他“不情不愿”地响应:“可以考虑。”
窗外,无垠夜色,屋内,曲调悠扬。
沐浴露的香气同歌声一并在两人之间流淌,那天的袁晴遥,没给林柏楠“留活路”,几曲之后,她睡了过去。
他侧过头,静静地注视她——
她睡得安稳,呼吸均匀平缓,白里透粉的小圆脸犹如掐得出水的水蜜桃,睫毛纤长卷翘,鼻尖小巧可爱。
倏然,她的手在身侧胡乱摸索,入睡时习惯了抱着他送的那个猫咪抱枕,现下怀中空落落的,她无意识地摸啊摸……
她抱住了他的胳膊。
继而,她扭了扭身子,找到最舒适的姿势接着和周公会面,脸颊贴着他的皮肤,鼻息挠得他痒痒的,属于她的融融温热,又一次打乱他的心跳节拍。
扑通……
扑通……
左心房猛烈地敲打胸口,林柏楠浑身僵硬得如一尊石像,他无法将眼睛从袁晴遥的身上移开。
她安然甜美,就那么不设防地在他的身边沉入酣眠。
近在咫尺,他抬手便能触碰到她的肌肤,他翻身便能将她拥入怀中,他低头便能吻上她的额头,终了,他的眸光驻足在她如花瓣般娇艳欲滴的唇……
林柏楠绝不会做出格的事。
任何不经过她同意的亲密举动都是对她的亵渎。
那晚,林柏楠只是安安分分地欣赏袁晴遥恬然的睡颜,平时不敢明目张胆地长时间看她,今天就贪心一回、放纵一回,用眼睛多抚摸她几回。
情到最浓时,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用鼻尖轻轻地碰一下她的发顶……
心满意足了。
他的唇畔漫起浅笑,睡着被人盯着看总归很奇怪,于是他收起了目光,空闲的那只手摸到手机,单手拆下手机壳,“那个”掉落在了床上,他两指将其夹起,拿到眼前——
是一张两寸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天安门,其实只是一副天安门挂画,挂画油亮还反光,假的有些滑稽。
城门前,一位老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老人笑容慈祥,小男孩直挺挺地站在老人旁边,稚嫩的脸庞绷得很紧,瞧起来紧张又臭屁。
这是五岁那年,春节前,林柏楠和姥姥在照相馆拍摄的。
这是他和姥姥的最后一次合影,也是他最后一张自行站立拍下的照片,姥姥去世后,他便将这张照片藏进了手机壳,算是缅怀他已失去的——
姥姥,和站立能力。
照片陈旧泛黄,记忆亦然,他将照片翻到背面——
一枚星星贴纸乖巧地躺在白花花的油纸上。
时间的冲刷让表面的荧光涂层全部脱落,即使在黑暗处也不会发光了,但星星的形状完好,毕竟主人对它呵护有加。
关于那天的记忆依旧鲜活,八岁的袁晴遥画着“吓死鬼”的舞台妆,龇着红一片白一片的牙齿,从快要破洞的塑料袋中掏出“星星”拍在了他的胳膊上。
场面不算美好……
或许,却开启了他对她的喜欢的起点。
不止星星贴纸,林柏楠留着袁晴遥送的所有东西。
包括那个白色的小风扇,坏了、修好、坏了、再修好……直到彻底报废,他也没舍得扔。
说是两人一起使用,风扇立在课桌的“三八线”上,但始终面朝他的方向,扇片旋转吹出清爽的凉风,一吹,就是好几个夏天。
以及那个灰不溜秋的握笔器,他也没丢掉。那天,袁晴遥被家人接走了,蒋玲在背他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袁晴遥塞得满满当当的课桌抽屉,书本、零食、水杯、水彩笔……倾泻而下,还有一个自动卷笔刀。
蒋玲将他放回轮椅,归整好物品,转动卷笔刀的摇把,仔细检查了一番:“楠楠,你明天记得跟遥遥说一声,要是卷笔刀摔坏了阿姨给她重买一个。”
聪明的小男孩了然,卷笔刀就放在她的抽屉里,她骗他说没带卷笔刀是为了帮他削铅笔。他嘴巴抿成一条线,末了,左手抓起在桌上躺了一整天的握笔器,塞进口袋。
*
林柏楠回想着过去的点滴,恰时,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望向门口,只见林平尧推开门:“遥遥……”
林柏楠对着林平尧比“嘘”的手势。
看着熟睡中的袁晴遥,林平尧镜片下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随后露出温和的笑容,用唇语说道:“客房收拾好了,你等会儿过去睡客房吧。”
林柏楠点了点头。
待林平尧离开,林柏楠一点一点地从袁晴遥的怀抱里抽出了胳膊,没吵醒她,他将照片收进手机壳,摘下她的耳机,轻悄悄地移上了轮椅。
她大半截身子躺在床上,小腿耷拉在地上,他帮她脱掉拖鞋,抬起她的小腿搁在床上,她随着他的动作翻了个身,跟只小猫似的蜷缩成一小只。
不愧是五个闹钟都闹不醒的人,她此时竟然还睡得香甜,他拉过枕头,想给她垫在脑袋下面,才发现她的头发没干。
“……”
林柏楠犯了难,不能让袁晴遥湿着头发睡觉,容易引发头痛、甚至感冒,又不忍心叫醒她……
他坐那儿纠结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摇着轮椅出门,拿来了吹风机,插上电源,将风速调到最低档,帮她吹头发。
股股暖风吹得袁晴遥如置身热带海岛,她徐徐睁开眼,双眸带着半梦半醒的迷离之感。
林柏楠慌张地把吹风机藏到身后,刚想开口解释,她冲他傻笑一下,再次进入梦乡了。
“……”
愣了几秒,林柏楠确定袁晴遥没醒。
除了“很会充电”之外,袁晴遥在林柏楠的眼中从此多了一个天赋,即,被绑架都不见得醒得过来的睡眠质量。
吹干头发,林柏楠轻柔地托起袁晴遥的头,给她枕上枕头、盖好被子、熄了灯。
离开之前,他往卧室内探了一眼,从走廊溢进来的光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他今日听到了许多动听的话,也汲取到了力量,却洗刷不了内心的忧虑和无助。
或许再努力一点就有机会了吧?
抱着这个想法,林柏楠关上房门,划着轮椅去了客房。
*
第二天,袁晴遥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
房间里还是热乎乎的,供热公司为了节能降耗,白天一般会降低供暖温度,她从被窝里出来,穿着短袖短裤一点儿也不冷。
因为某位没有脚步声的好心人,清早趁父母做早餐之时,悄咪咪地进来,目不斜视,摇着轮椅直奔空调遥控器,把暖空调开到了28℃,飞速退出房间。
坐在床沿清醒了一会儿,袁晴遥的脸上飘过两朵红晕。
第一次在林家过夜居然就睡在了林柏楠的床上,太难为情了!
更羞人的是……
她半夜似乎做了个梦?
屋外头响起锅碗瓢盆叮叮咚咚的声响,不能赖床了,袁晴遥赶紧穿上拖鞋,跑出房间。
厨房里,蒋玲和林平尧正在做午饭,她扒在推拉门上:“叔叔阿姨,抱歉,我起太晚了。”
蒋玲挽着长发,随意中透出慵懒的味道,她笑了笑:“周末就是用来补觉的。遥遥昨天睡得好吗?”
“睡得很香,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呀?”
“这有我和你林叔叔就够了。快去洗漱吧,牙刷牙杯毛巾都给你准备好了,阿姨今天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蒋阿姨最好了!”袁晴遥心花怒放,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她打望偌大的屋子,问道,“林柏楠呢?”
“林柏楠早上去康复中心了。”在一旁扒蒜的林平尧回复道,他看了眼手表,“今天回来晚了点,估计路上耽搁了吧。”
刷牙洗脸完毕,袁晴遥进厨房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蒋玲开始炒菜了,她和林平尧从厨房退出来。
林家的客厅宽敞明亮,玻璃推拉门增加了室内的通透感,从推拉门出去,是一个露天大阳台。
12月的天气寒冷,林平尧和袁晴遥没到阳台上去,就站在玻璃门前向外眺望。
林平尧心血来潮,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楼盘说道:“遥遥,你看那边的那个小区。”
袁晴遥顺着林平尧的指向看了过去。
林平尧忆起:“林柏楠做完脊椎修复手术的那个暑假,我们商量过搬新家。家属院的房子没电梯,我们住的楼层又高,他那时自己还上不了楼梯,进进出出都需要我和你蒋阿姨背。我们也想换个更大的房子把姥姥接过来一起生活。”
回忆令林平尧的表情变得愈加温和,他娓娓道来:“那时候,林柏楠的情况改善了很多,他能自己洗澡穿衣、自己转移身体、睡觉时自己翻身,我和你蒋阿姨便腾出手来筹划搬家的事。你爸爸当时给我们推荐了那个小区,小区带电梯,无障碍设施完善,精装房,不用耗时间装修直接拎包入住。但是姥姥不愿意跟我们同住,她老人家在养老院过得挺舒心的,每天跟老年朋友们唱歌跳舞、下棋聊天,比待在家里充实。”
顿了顿,林平尧轻笑,转头与袁晴遥对视:“林柏楠更是死活不肯搬家,他说会好好锻炼上肢,学会自己上下楼梯,不再麻烦爸爸妈妈。所以,搬家计划又搁置了,直到小学毕业那年他再也拗不过你蒋阿姨,我们才搬到了这里。”
这段往事对袁晴遥来说很新鲜,没人跟她提过,她仰头问:“林叔叔,林柏楠为什么不同意搬家呢?早点住上电梯房,早点解放双手不是更好吗?”
“叔叔也不清楚,等林柏楠回来了,你去问问他。”林平尧的笑容耐人寻味。
短暂的沉默后,他扶了扶眼镜,开口道:“遥遥,叔叔明年2月下旬要去美国了,公派访学,为期一年,回来就到后年的2月份了。”
重磅消息砸得袁晴遥的脑袋发愣,回过神来,她的小圆脸皱成了一团:“……可、可是林叔叔,林柏楠明年就高三了,我觉得他需要你陪在他身边。”
惆怅之意布满林平尧的面容,他何尝不知儿子最关键的人生阶段需要父亲的支持与陪伴?
之前的进修机会林平尧都拱手让人了,可这一次去的是世界最顶尖的医学学府,他是现任院长最得力的儿子,身上背负着责任和家族的厚望。
外加出国访学有年龄限制,再不去,恐怕下一次机会到来他也超龄了。
而林爷爷那边也施加了压力,孙子可以不学医,条件是儿子的事业必须更上一层楼。
喟叹一声,林平尧的眼里盈满为难:“我心里很挣扎,但我和你蒋阿姨、和林柏楠都商量过了,他们赞同我的决定。林柏楠反倒来安慰我,说我最晚3月份回来,高考在6月,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陪他冲刺高考。”
袁晴遥忧心忡忡,可大人的事她无法插手,也无权左右,便没再说什么。
*
午饭后,林柏楠和袁晴遥在餐桌前写作业。
客厅开了暖空调,温度适宜,袁晴遥昏昏欲睡,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卷子上的字出现重影了,她干脆放下笔,趴在桌上,头枕上手臂,盯着坐得笔直的林柏楠看。
“干嘛?”林柏楠斜睨一眼。
“我困了。”
“真有你的,你醒了才两个小时吧?”
“不对,是两个半小时。”
“要睡去床上睡。”
“我不睡,我要和你一起写作业。”袁晴遥晃了晃脑袋,却赶不走睡意,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林柏楠,我听说了,林叔叔要去美国待一年……你会想林叔叔吗?”
林柏楠神色自若:“一年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
觉得此话有理,袁晴遥不再过问,闭目打算小憩几分钟,又猛然睁开眼睛:“林柏楠,你做完脊椎修复手术之后,为什么不愿意搬家?”
“……”
林柏楠写字的手暂停,小鹿眼中闪烁出了试探的意味,默了默,他语气平平:“因为有宝贝在那儿。”
听到这话,袁晴遥瞬间不困了!
她蹭地直起身子,兴致勃勃地追问:“宝贝?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还瞒着我,真不够朋友!什么宝贝呀?黄金?舍利子?异世界的大门?”
他想了想,回复:“石头。”
“石头?很贵的石头吗?”
“无价的。”
“在哪儿?”
“在……脚下。”
“你的脚下……”袁晴遥顿感意外,“不是我卧室的天花板吗?那里竟然有无价的石头!你搬家的时候把石头搬走了吗?快给我看看好不好?”
“去照镜子吧。”
“……嗯?”
“……嗯。”
两人相顾无言。
少时,望着某人那无知无觉的呆瓜样,林柏楠无语至极,他话锋一转:“那个石头不是我的,我带不走。你吃完东西没擦嘴,照着镜子把嘴擦干净吧。”
说罢,他继续解题,俨然一个学习型机器人,扫描一遍题目就能立即攻破,笔起笔落,迅速而连贯。
袁晴遥抽了张纸巾抹抹嘴巴,定睛一看,纸巾上有零星几点白色的渣渣,是糖霜。
林柏楠从医院回来“顺路”买了雪花山楂球,她吃的时候沾到了嘴角上。
拿起手边盛着山楂球的纸袋,她用木签子插起一个放进口腔,吧唧吧唧咀嚼。
酸甜交织的滋味给舌尖带来了愉悦,糖霜又脆又甜,不会融化成黏腻腻的糖水,所以说嘛,天凉吃雪花山楂最可口了!
想喂林柏楠吃一个,惨遭拒绝。
她一口气干光了山楂球。
擦干净嘴,目光胶在他生得格外好看的侧脸,再次双手交叠趴桌上,若有所思。
昨晚似梦非梦的记忆扰乱了她的心绪,内容很离奇,十有八九是她的幻想产物,但他手指的触摸又无比真实……
“林柏楠。”
“又干嘛?”
“我昨天晚上貌似做了个,呃……怪怪的梦?”
“什么梦?”
“我梦到……”她难得在他面前感到害羞,扭扭捏捏地手指绕着头发玩,心一横,喊了出来,“梦到你在给我吹头发!还给我枕枕头盖被子!温柔得不可思议!”
微波悄然划过林柏楠的眼底,他面不改色,佯装无事发生:“真荣幸,还能出现在你的梦里。”
“对吧?是梦吧?我的枕头和被子是蒋阿姨弄的吧?”想法得到了应证,袁晴遥感受到的不是松口气而是……
失落?
没来得及深思,她脑中一闪,脖子和小圆脸登时烧得通红!
袁晴遥默默地把脸转向了与林柏楠相反的方向,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她意识到了一个很羞耻的问题——
天呐!
她就这么大喇喇地把那样的梦给说出来了?!
*
出乎林柏楠所料,一个月过去了,他和小海打架的消息没有不胫而走,一切如常。
保险起见,他将路遇流氓的事告知了林平尧。
林平尧思忖过后报了警,在派出所留下记录,有备无患。小海还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大腿骨折,恢复到以前的行动能力至少需要半年时间。在警察的调解下,双方最终选择私了,不把事情闹大,不惊动学校。
而袁晴遥和林柏楠经过商量,决定对何韵来隐瞒此事。
袁晴遥头摇得像拨浪鼓:“韵来要是知道她和小海的纠葛牵连到了我们,肯定内疚一辈子!林柏楠,既然我们都不怪她,就别告知她这件事了,好不好?”
林柏楠拿她没办法:“真受不了你,听你的好了。”
日子如齿轮般机械地运转,一天一天,循环往复。
考完了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袁晴遥约林柏楠和何韵来去“星语心愿屋”聚餐,她说自己有点事急需处理,让林柏楠和何韵来先去占个好位子,她稍后就到。
“星语心愿屋”店内。
林柏楠和何韵来找了张靠窗的桌子。
落座后,老板递来菜单,笑着问:“今天就你们两位吗?那个胃口很好的可爱小妹妹怎么没来?”
店铺老板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小姐姐,认下了这三名本就极具辨识度的老常客。
老板姐姐对袁晴遥的印象尤为深刻,一来,袁晴遥是鹌鹑的身子,鸵鸟的胃,二来,袁晴遥嘴甜,每次都姐姐长姐姐短的。
“可爱小妹妹在路上了,很快就到。”何韵来接过菜单。
林柏楠冲着老板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他眸光眺向窗外,投向学校的方向。
“吃什么?还是老样子?”何韵来翻开菜单,发现店铺上了新菜式,“出新品了,要不要尝尝?”
“随便。”林柏楠向来点什么吃什么。
他拉回目光,轻瞥何韵来一眼,只见她悠哉地翻菜单,一看就心情很好。
他又看回窗外,调侃道:“你‘孔雀尾巴’翘上天了,看来考得还凑合?”
“可不?感谢两位学霸每次大考前的倾力相助。”
正说着,清脆的风铃声叮铃作响,说曹操曹操到——
眉眼弯弯的袁晴遥推门而入,寻到林柏楠和何韵来后,她笑得越发灿烂,下一秒,她回头招了招手,一枚格外高挑的身影紧随她的脚步踏入店门……
是荣耀。
一高一矮两个人迈步走来。
袁晴遥一屁股坐在了何韵来旁边,荣耀则在林柏楠的身边坐下。
还没坐热乎,袁晴遥就热情四射地说:“韵来,林柏楠,我给你们隆重地介绍一下,这位是高二二班的荣耀,他是校篮球队的灌篮高手哦!除此之外呢,什么跑啊跳啊的他都很擅长,各种球类也是门门精通,厉害的不得了!”
“……”
“……”
林柏楠和何韵来不约而同缄默。
从天而降的荣耀令他俩措手不及,袁晴遥没提及过她和荣耀相识了,关系还熟络到了能一起聚餐的程度。
何韵来拧紧眉毛,打量斜对面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葱,先一步开口:“我是何韵来,高二六班的。”
荣耀的眼神岿然不动,仿佛钉在袁晴遥的脸上了,他用磁性低沉的嗓音回应:“你好。”
而林柏楠仍然无动于衷。
为了化解尴尬,袁晴遥替林柏楠做了自我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林柏楠,我的发小,你见过的,也听说过的。”
荣耀侧过头看向林柏楠:“你好,久仰大名。”
林柏楠喉结上下滑动,干涸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仅一眼,他便辨认出了侧畔的这个相貌英气俊朗的男生,就是袁晴遥口中描述的那个“寸头帅哥”。
“咳咳!”何韵来咳嗽两声,荣耀直勾勾地盯着袁晴遥让她感到不爽,一看就居心不良。
她环抱手臂,戒备地看着荣耀,口气听起来像盘问:“荣耀?好名字,你爸妈一定对你寄予厚望吧?你和遥遥怎么认识的?在哪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我们……”荣耀显得有些拘谨。
“哈哈,惊喜吗?介绍一个校草级别的男同学给你们认识!”袁晴遥依稀察觉气氛怪异,赶忙打圆场,“韵来,你刚刚问的那些问题我们等会儿边吃边聊呗,先点餐!先点餐!”
袁晴遥自然而然地关照新朋友,把菜单推到荣耀面前,语调好似云朵般柔软:“考试是场大型脑力劳动,肚子很饿吧?这家店便宜又美味,阿耀,你看看想吃什……”
“……你叫他什么?”
林柏楠终于开口说话。
他以为生活不会再对他“重拳出击”了,袁晴遥却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不安在心中肆意扩大,他强压下翻涌袭来的不适感,维持住表面的淡然无波。
若能剖开外壳窥探内在,那个最本真的林柏楠,此时此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惊恐模样。
第73章 新鲜感
亲昵的称呼异常刺耳。
袁晴遥都没那样亲热地叫过林柏楠。
不过, 这都怪林柏楠自己——
三四岁,刚刚对美丑有了分辨能力的年纪,袁晴遥一见到林柏楠就贴上去抱住他, 她呲着小乳牙, 甜甜地喃喃他的小名, “楠楠”、“小楠”、“林楠楠”、“楠楠迪迪”……什么都叫。
她没什么想法,就是身为人类, 天生有着对漂亮事物来自本能的喜爱,所以想亲近这个比她矮半个头的弟弟。
可林柏楠从小就不近人情, 袁晴遥抱住他,他推开她,她不气馁地再次抱住他, 他更没好气地推开她。
直到一次, 他实在被她烦得受不了了,在她又一次乐颠颠地跑过来抱住他之即,狠狠地推倒了她。
她一个屁股蹲摔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仰视居高临下的他:“袁晴遥,你不许抱我!不许那么恶心地叫我!你只许叫我林柏楠!”
袁晴遥听不懂“恶心”是什么意思, 是点心的名字吗?但她伤心欲绝, 哭得鼻涕流进了嘴里。
这段小插曲早已忘却,可林柏楠凶巴巴的警告刻进了袁晴遥的骨子里, 她乖乖听话。
从那以后,她对他就只有“林柏楠”这一个称呼了,而林柏楠也一直用全名来称呼袁晴遥, 他哪怕憋死自己, 也绝不松口去唤她的小名。
*
回到当下,林柏楠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一瞬, 他尽力以正常的语气问:“……你叫他什么?”
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林柏楠的脸上。
袁晴遥怔了怔,粗线条的她,随即大大方方地重复了一遍:“阿耀啊!怎么了吗?”
林柏楠又不吭声了。
“家人同学都这么叫我,你们也叫我阿耀吧,我听习惯了。”荣耀接着话题解释,说完,他和袁晴遥头对头研究菜单,你一言我一语的,欢乐又融洽。
此情此景,何韵来气不打一处来。
眼前这个管他是荣耀荣光还是荣华富贵的家伙,毫无疑问踩在了袁晴遥的审美点上,他的眉宇和面部轮廓,甚至与袁晴遥钟爱的U-KNOW欧巴有几分相似……
大、事、不、妙!
她嗑的CP岌岌可危了!
何韵来将“焦躁”二字挂在脸上,在桌子底下悄悄地踢林柏楠的小腿,想商量对策,踢完之后才意识到白踢了,她又指尖点了点林柏楠那边的桌面,使眼神。
然而,林柏楠对何韵来只匆匆一瞥,他端起玻璃杯喝下一口,放下水杯,双手圈住杯子,垂眸不语,聆听袁晴遥和荣耀时不时夹杂着笑声的对话……
他平静得如同杯中的凉白开。
同荣耀选好餐点,袁晴遥报了一遍,问林柏楠和何韵来还想加点什么?
林柏楠默然摇头,何韵来一脸梦破碎了的失魂表情,摆头说道:“我好像已经……饱了。”
“别啊!韵来,多少吃点嘛,咱们边聊边慢慢吃。”袁晴遥朝老板姐姐挥手,“姐姐,我们点餐!”
老板姐姐闻声走来,掏出小本本和笔,用眼神探索荣耀,含笑问袁晴遥:“带新朋友来了?”
“嗯!”袁晴遥抬起两道眉毛,“姐姐,阿耀他朋友很多,各个年级的都有,如果他觉得好吃介绍给他的朋友们,星语心愿屋的生意会越来越红火的,我算变相给姐姐做宣传。”
瞧着袁晴遥古灵精怪的样子,老板姐姐忍俊不禁:“那姐姐今天给你们打八折咯。最近新推出了牛肉芝士卷和奥利奥海盐蛋糕,要不要尝尝?”
“必须尝尝!”听见打折的消息,袁晴遥眉开眼笑,指着菜单点了方才和荣耀选好的,又加了几样平时常点的,“还有新品牛肉芝士卷和奥利奥海盐蛋糕,姐姐,我们点好啦。”
等待上菜的空档,袁晴遥简略地描述了她和荣耀相识的经过,只说是在医院碰见的,没提起遭遇小海一事。
她重点开启了对荣耀的“花式夸奖”,什么运动全能啊、行侠仗义啊、善与人交啊、气宇轩昂啊……不吝赞美之词,这场聚餐有一种“荣耀夸夸会”的既视感。
吃的上桌,袁晴遥的嘴巴才得以停息,她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牛肉芝士卷,又叉了一块奥利奥海盐蛋糕送入口中:“哇!好新鲜的口感,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林柏楠挺直脊背,轻飘飘的话散逸在空气中:“是,什么东西都有腻的时候。”
他骨节分明的手捏住杯口,款款摇晃玻璃杯,眼睫低垂,看着凉白开在杯中打转形成了无声的漩涡。
袁晴遥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回道:“……唔,对啊,所以商家才要不定期地推出新产品嘛。”
何韵来背过身子掐人中:这两个人完全没救了!
*
那年春节,魏静邀请林平尧和蒋玲带着林柏楠,来家里搓了好几天麻将。
魏静是名“资深麻友”,平日里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打麻将,打遍朋友圈无敌手,林平尧除外,他和魏静棋逢对手。
这种强强对决、强强联手的体验感叫魏静直呼过瘾。林平尧这一去就是三百六十五天,魏静可得抓紧时间切磋切磋,未来一整年她要“独孤求败”了。
四个大人在客厅的自动麻将机旁打牌,袁晴遥和林柏楠待在她的卧室里,他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书桌上,她搬来书房的电脑椅,盘腿而坐,他坐在他的轮椅上,俩人看电影、追动漫、打游戏、听音乐……
好几次,袁晴遥邀请林柏楠一同躺在床上,背靠软包床头,支起床上桌,半躺着看电脑岂不美哉?但林柏楠拒绝得很决绝,一副誓死不从的架势,劝说无果,她只得作罢。
屋外面,麻将牌出得“砰砰”响。
屋里面,一部电影看完了,林柏楠在挑选下一部。
袁晴遥双手撑在膝上,听着外头的动静,插空道:“林柏楠,我妈妈说等我高考完教我打麻将,我们到时候一起学吧?”
“随便。你想看什么电影?”
“烧脑电影除外!我的脑子烧不动了!短路了!”袁晴遥食指放在唇珠上,思索片刻,她提议,“要不……我们看个爱情片吧?韵来很喜欢看爱情片,我都没看过。”
林柏楠一边嘴角上扬,啧了一声:“你个笨蛋看得懂吗?”
袁晴遥大惑不解:“爱情片又不烧脑,我怎么会看不懂?”
这不见得。林柏楠在心里暗忖,将视频播放器最小化,打算点开网页搜索“爱情佳片”,耳畔飘来袁晴遥的小声嘀咕:“机器人……建模……5版……”
袁晴遥的眼睛锁定在一个名叫“SolidWorks”的软件上,念出了文件名,转而,她粲然一笑,语气中满是欣喜:“哇!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你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
“是拿去参赛的机器人。”林柏楠回答道。
“哦哦,原来是这样……”自作多情使得她有些讪讪然,她用指腹敲着脸颊,问起,“什么比赛?”
“第十三届机器人大赛。”林柏楠眸子一闪而亮,“今年10月中旬举办,我准备参赛,最近在做机器人。”
“个人赛还是团队赛?”
“团队赛,和同校的三个男生一起,代表工大参赛。”林柏楠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收录了几十个文件,模型副本、编程语言、机器人说明书、PPT等等,他补充道,“我们决定参加医疗与服务机器人指定动作项目。”
“指定动作项目?”
“就是在比赛场地计时完成规定动作。机器人从起点出发,先去查病房,再转移病人或端茶倒水,二选一,最后回到原点。机器人需要自主完成所有动作,不能被遥控,耗时越短、动作精度越高得分越高,还有创意加分。”
“强!太强了!”袁晴遥的掌声震天响,崇拜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她又问道,“对了,林柏楠,你怎么不去数学和物理竞赛的冬令营呢?你复赛都通过了,还名列前茅,据我所知,通过复赛的选手都可以报名参加决赛冬令营,你是没报名,还是……”
……举办方不让你去?
语未出口,她抿了抿薄唇。
他明了她内心的想法,侧脸面对她,慢条斯理地说:“做题动脑子又不动腿,是我自己不想去。而且我爸要动身去美国了,我不得多花些时间陪陪他?”
“对嘛!对嘛!我想也是!”袁晴遥清晰可闻地舒出一口气,小拳头锤了锤自己的大腿,捶走隐忧,“预祝你们比赛顺利。林柏楠,你一定能做出最厉害的机器人,甩其他选手十八条街,你家里又要多一张奖状了!”
她善解人意,拍拍林柏楠的肩膀:“我的机器人先放一放,你专心备赛,我不着急的。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不一定非要十八岁送我,十九岁,二十岁都行。”
他默默颔首,点开了网页,手指敲击键盘,在搜索框中打下“爱情佳片”四个字,眸子盯着电脑屏幕,操作鼠标向下浏览……动作从容一如往常。
俄顷,他扭头问她:“《泰坦尼克号》看不看?”
她兴致盎然,连连点头:“好呀,是个很有名的电影呢。”
是个……
很著名的爱情灾难催泪悲剧电影呢!
于是,大过年的,袁晴遥一把鼻涕一把泪,用掉了一包抽纸。
而林柏楠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她不可置信,揪着他的衣袖询问:“林柏楠……呜呜……你都不觉得很难过吗?想哭的话不用忍着,给你纸……”
她好心地递纸给他。
望着她肿成了桃子的双眼,他觉得既心疼又好笑,接过纸巾怼到她的鼻孔下面,接住摇摇欲坠的鼻涕,笑话她:“袁晴遥,你不用吃晚饭了吧?鼻涕都吃饱了。”
袁晴遥就着林柏楠的手擤鼻涕,悲伤又震撼的结局后劲太大,她迟迟缓不过神来,默了默,问他:“林柏楠,你是不是觉得这种爱情电影很无聊?”
“不无聊,我只是在想……”他把擦了鼻涕的纸丢进垃圾桶,条理清晰地说道,“Jack可以采取仰躺在水面的姿势,收紧四肢,减少腋下和腹股沟热量的散失来延长存活时间。而且,如果把Rose身上的救生衣脱下来绑在木板的下方,增大浮力,木板也许就承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了。
“……”
“不过可以理解,海上风浪大,海浪随时可能掀翻木板,穿着救生衣安全一些,至少要让她活下来。但那个木板的尺寸不够严谨,很难让人信服它不能承载两个普通身材的人的重量,男女主多尝试几次或许就能找到平衡点。此外,海上一堆漂浮物,找一找烈酒之类的让身体产生热量……”他托着下巴分析,下了结论,“算了,这不是一部求生类电影。”
“……”
这人在无比理性地思考逃生的可能性!
袁晴遥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半天才回应:“……林柏楠,我们以后还是一起看悬疑推理片吧,我喜欢听你给我盘逻辑,爱情电影……一次就够了。”
“嘁。”林柏楠鼻翼微皱,正经地分享了观后感,“离别是人生常态。就算男女主在一起了也不见得幸福,世俗的偏见注定了这段爱情困难重重,与其日后在摩擦中消磨爱情,不如定格在最相爱的时刻。”
文艺的话从林柏楠的口中说出,袁晴遥一时间不适应。
凝神细想一番,她发表了看法:“他们会幸福的,世俗的偏见阻拦不了他们是契合的另一半。他有人格魅力、有才华,她不畏世人眼光、勇敢灿烂,他们经历了生死考验,感情基础牢固,懂对方还愿意为了对方而改变……有困难就携手去克服困难好了,两颗心一双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句末,她用力地点头,表示对自己观点的充分认可,继续回味电影桥段,不禁感慨:“那个未婚夫也挺令人唏嘘的,就那么被人横刀夺爱了,爱情真的不讲先来后到吧?”
闻言,他不自觉地联想到了放假前与荣耀见面的场景,小鹿眼中暗含深沉的光。
沉寂半霎,他开口问:“袁晴遥,你和我待在一起不觉得腻吗?”
说着,他双手撑在两边的轮椅手推圈上发力,抬起臀部减压,装作是一句不经意的闲聊。
“不腻呀!和你待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很舒服。”她嘴角噙着笑,有话说话,眼珠子骨碌碌地在他身上转,“林柏楠,你坐好久了,累不累?要不要躺一会儿,或者趴一会儿?我给你揉揉腰,捶捶腿,捏捏脚吧?”
一席话稀释了他的顾虑,他一把按住她就要伸过来做“马杀鸡”的小手,态度果决:“不!要!”
又又又被拒绝了,她嘴撅上了天。
没多久又恢复了好心情,闪着星星眼问他:“林柏楠,那你和我待在一起会腻吗?”
这辈子都不会。
他脱口而出的却是:“目前不会。”
她是个心大的乐天派,帮他补上一句:“以后也不会。”
第74章 竹马敌不过天降
2月下旬, 高二下学期掀开篇章。
同期,林平尧踏上了去往美国的路途。
课业强度再上一个台阶,学业虽重, 但高二学生对待校园活动的热情愈发高涨。毕竟到了高三就无缘各项课余活动了, 只能闷头苦读, 高二下学期是高中生涯最后的狂欢。
4月初,工大高中举办了一年一度的校园篮球赛。
这一年的校园篮球赛, 袁晴遥拿出了十万分的活力与激情,原因一望而知——
荣耀作为主力军参赛。
他所在的高二二班杀进了决赛, 每场比赛,袁晴遥都拉着何韵来去观看,带上毛巾和矿泉水, 在场边呐喊助威。
决赛时, 袁晴遥来到高二六班喊何韵来去看球赛:“韵来,不快点就占不到内圈的位置了!”
何韵来脸上写着不乐意,双手搭在袁晴遥的双肩,把袁晴遥往重点班的方向推:“遥遥,又不是你们班的比赛, 就别看了, 咱们去找林柏楠玩吧?”
袁晴遥用脚刹车,劝道:“林柏楠什么时候都能找呀, 可是篮球赛一年就一次……”
听闻,何韵来泄了气,斜靠在墙上, 双手环在胸前, 闷闷不乐地说:“那你去吧,我不去。”
“不行不行!”袁晴遥急了, 挽着何韵来往楼下走,“你不陪我去看就没人陪我去啦!小丸子重色轻友,和吴哲黏在一起,莹莹在教室学习……去吧去吧!韵来,今天是决赛了,最后再陪我看一场比赛,好不好?”
“……”
何韵来没口头答应,但自愿让袁晴遥牵到了篮球场。
决赛哨声未响,篮球场边已然围得水泄不通,袁晴遥和何韵来往计分板那边挪了挪,寻到最佳观赛点。
袁晴遥兴冲冲地指着不远处正在热身的荣耀,朝何韵来喊:“阿耀在那!”
何韵来恹恹地抬起眼皮斜睨,着实对这个拆她CP的大个子生不出好感,敷衍地回复:“嗯,我看见了。”
决赛开始,荣耀高挑健硕的身姿闪转腾挪,动作潇洒自如,引得场边的小迷妹们发出阵阵尖叫。
袁晴遥也不例外,她拢着何韵来的耳朵大声赞叹:
“阿耀突破了两层防线,好棒呀!”
“阿耀灌篮了!太帅啦!”
“阿耀进球了,拿分了,厉害啊!”
……
不加掩饰的情感听得何韵来心头堵得慌,她庆幸林柏楠从来不凑球赛的热闹,若是他听见袁晴遥对荣耀的夸奖,目睹袁晴遥手舞足蹈的样子,该有多心酸难受?
如此一想,何韵来转头朝身后的教学楼张望,她翻白眼的同时叹了口气,深感无可奈何——
瞧瞧!
那家伙又自找虐了!
回过头来,何韵来脸色更加铁青,她愤愤不平:“不帅不帅!那个猕猴桃头没多帅!头发剃那么短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头型圆润吗?干脆别留头发了,做个卤蛋吧!”
话毕,她忽觉有些口无遮拦了,及时找补:“……我、我没有说他不好,个人认为,他一没U-KNOW欧巴成熟帅气,二没林柏楠精致好看……算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袁晴遥眨巴几下眼睛,用手肘碰了碰何韵来的胳膊:“韵来,你要不……再多看看?”
*
与此同时,教学楼三楼的窗台边。
林柏楠半边身子隐在墙体后,遥望篮球场,球场周围的人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他的眼睛不费力就定位到了袁晴遥。
这算是他多年来锻炼出的本领,在茫茫人海中捞那个石头。
从小学二年级起,体育课、活动课、课间操、集会……凡是目光可所及之处,他都寻找她的身影,然后,再也不放开。
今天亦然。
近些日子亦然。
自篮球赛开始便亦然。
他看着她看着别的男生打篮球,还是第一次瞧见她对哪个男生如此关注且保有热情。
“荣耀他很受女生欢迎。”
忽而,一道女声窜入林柏楠的耳中。
下一秒,一个女生站在了他的身边,他偏头看去,是万叶舒。
万叶舒似笑非笑,双手搭在窗台,凝望窗外,不在乎林柏楠的爱答不理,她兀自振振有词:“爱慕荣耀的女生不在少数,她动心了再正常不过。你看,她和荣耀在一起多开心!一直以来,是你在绑着她,是你在赖着她,没有你,她会交到更多朋友,过上更丰富多彩的生活……”
暂停一霎,万叶舒冲林柏楠扬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这些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吗?”
初春的风尚未褪去冬的寒意,从室外猎猎而来,吹皱了林柏楠的眉心。
他半眯起双眸,那个正在为其他男生加油喝彩的女孩,在他的视线中渐渐收窄……
“……”
他以沉默应答万叶舒。
而万叶舒不甘心地诘问,抬高了音量:“林柏楠,她明明就不需要你,你为什么总要牵缠着她?”
“她需不需要我是你说了算?”
忍无可忍,林柏楠睁开眼睛与万叶舒对视,小鹿眼中彷如发射出了刺人的冰刀,口气同样冰冷:“不是盯着我就是盯着她,你有够无聊的。你不必挑拨我和她的关系,这种话,除非她亲口告诉我,其余人说的我一概不信,还有……”
他脸上的愠怒了了可见,稍作停顿,警告道:“耍心机也请注意次数。”
一种几近厌烦的语气。
万叶舒猛地红了眼眶,她紧攥拳头,纠缠不休:“……我在为你着想!你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吗!”
“哔哔——”
决赛结束的哨声恰时吹响,篮球赛告一段落。
高二二班拿了冠军,欢呼声响彻云霄,荣耀作为主力被球员们簇拥在中心,庆祝比赛胜利,热闹得好似一锅沸水。随后,他从人群中挤出来,奔向了袁晴遥那边……
霎时,林柏楠移开视线。
不再逗留于窗边,他拉起轮椅手刹,推动手推圈,缓行而去,与万叶舒擦身而过时,冷冽地低吟:“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不可能回应你。
5月中旬,高二学生迎来了会考。
*
出考场时,袁晴遥碰见了和她同个考点的冯胤懿。
许久未打照面,外加表白一事不了了之,袁晴遥到现在都没给冯胤懿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心生尴尬和愧疚。
冯胤懿倒是自然得多,如他所言,他确实释然了,笑笑地跟袁晴遥打招呼:“嗨,袁晴遥,好久不见。你考得怎么样?虽说历史和政治是开卷考试,但我感觉找起答案来好比大海捞针。哈哈,你学习好,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吧?”
“还行,历史和政治书我看了好多遍,所以找起来不难……”袁晴遥走在冯胤懿的旁边,显得局促。
少时,她咬了咬嘴唇,仰起脖子看冯胤懿,诚恳地说道:“冯胤懿,那天你表、表白之后,我什么话都没说还躲着你,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给你一个交代的……是我处理的方式不妥当,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她选择说明白:“谢谢你喜欢我,也谢谢你勇敢坦诚地告诉了我,但我无法接受你的心意。不是你不好,你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希望我不会再浪费你的感情和时间……”
“没关系啦!你别放在心上,我都整理好了。”冯胤懿摆摆手,示意袁晴遥放宽心,继而,他欲言又止,“不过,我那时以为你拒绝我是因为林柏楠……”
“和林柏楠没有关系。”袁晴遥如实回答。
“嗯,是我想错了。”冯胤懿笑了笑,提了一嘴,“我看你最近和荣耀走得挺近的。我和阿耀偶尔一起踢足球,看得出来他很受女孩子欢迎,身边围绕不少花蝴蝶。”
“阿耀他长得帅、运动好、性格随和,被女孩子喜欢很正常。”袁晴遥客观地作答。
“那你要加油了。”冯胤懿调笑一句,紧接着耸了耸肩膀,以平常心面对袁晴遥,商量道,“那咱们以后就正常相处呗,遇见了互相打个招呼、问候两句?”
“同意。”袁晴遥微笑回应,心里的沉石落地了。
*
弹指一挥,高二画上了完结的句号。
暑假,袁晴遥迈入了“成人门”,她满十八周岁了。
生日当天,她邀请林柏楠、何韵来、周明娜、张莹、吴哲,以及新朋友荣耀去KTV吃饭唱歌。
KTV是何韵来订的。何韵来提前一小时到包房布置生日会,她吹了九个粉色气球,九个白色气球,总共十八个,错落有致地粘在墙上、天花板上。除了生日礼物,她还买了一捧向日葵和一个发光灯牌,灯牌闪烁着金色的“Happy Birthday”。
下午三点,小伙伴们陆陆续续到齐。
“小寿星”被眼前精心装扮的现场感动得热泪盈眶,抱着何韵来的手臂胡乱蹦跶。
到了袁晴遥最高兴的收礼物环节——
张莹笑着递出一支口红:“遥遥,成年快乐!”
周明娜送了一条手链:“遥遥,你快看看,吊坠是只和你一样可爱的小兔子!哈哈!”
吴哲推来一个钱包:“祝你金榜题名,未来赚大钱!”
何韵来捧着一个精美的礼盒,拆开蝴蝶结,揭起盒盖,一瓶香奈儿香水映入眼帘,她嘴角噙笑:“遥遥,生日快乐!甜甜的粉色邂逅送给甜甜的你。”
荣耀拿出一盒巧克力,递给袁晴遥,声音染着磁性:“十八岁生日快乐。听说你喜欢吃巧克力,我就买了。”
最末,轮到林柏楠。
袁晴遥乐滋滋地望向林柏楠,眼眸中的翘首以盼溢了出来。
然而林柏楠仅仅抬起手指,指向放在茶几上的生日蛋糕,淡淡道:“生日快乐,你的礼物。”
“……”
懵怔几秒,袁晴遥才反应过来,林柏楠今年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仅有一个蛋糕,巨大的失落感把她的心脏揉成了纸团。
她并没有嫌弃礼物少,只是往年的蛋糕也是林柏楠准备的,除此之外,他还会送她另一样东西。
原以为今年一仍旧贯,她从生日前一个月就开始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机器人她没抱太多的希望,毕竟同时着手制作两个机器人不现实,她也不想林柏楠那么辛苦……
那么另一个礼物会是什么呢?
十八岁如此重要的人生节点,她最好的朋友应该会筹备一个史无前例的重磅礼物吧!
……事与愿违。
期待狠狠地扑了空。
虽然心里酸楚,但袁晴遥通情达理,她安慰自己:林柏楠最近疲于应付机器人大赛的事才疏忽了,没关系的!
她凑到生日蛋糕前细细观赏,尽量笑得开怀:“哇!专门定制的双层蛋糕,今天可以吃个爽了!裱花好漂亮,最上面那个小天使是玩具还是用翻糖做的呀?能吃吗?”
“能吃。”林柏楠眼神闪躲。
“林柏楠,谢谢你送我的礼物,我非常喜欢。”袁晴遥发自内心这么认为,很快便赶跑了坏情绪。
之后,唱了一会儿歌。
在场的人里,袁晴遥唱歌最难听,吱吱哇哇地鬼哭狼嚎一曲,唱歌评分系统给出了46分和一句倒喝彩“别人唱歌要钱,你唱歌要命”,其余人见惯不惊,只有荣耀受到了惊吓……
唱累了,周明娜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两大校园帅哥都在,激发了她旺盛的八卦之魂。
众人纷纷同意。
周明娜叫来服务员要了一打啤酒,给每人倒了一小杯,她摇了摇空瓶子:“大家坐成一个圈,用这个瓶子转,瓶口指向谁,谁就中奖了。中奖的人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由当时转瓶子的人来提问或是指定冒险,但问题和冒险都不能太过分哦,咱们以和为贵!中奖者呢,真心话要如实回答,大冒险要尽力完成,实在不愿意也可以拒绝,拒绝的话……”
嘿嘿坏笑两声,周明娜精神亢奋:“就自罚三杯!”
稳妥起见,张莹询问:“我们当中有没满十八周岁的人吗?我成年了,可以喝一点。”
袁晴遥举手回答,自告奋勇地说:“林柏楠还没成年,他的酒我来帮他喝。”
游戏开始。
“小寿星”袁晴遥第一个转动啤酒瓶,几圈后,啤酒瓶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瓶口对准吴哲。
吴哲想了想,说道:“我选择大冒险吧。”
袁晴遥眯着眼睛笑:“走猫步!要很妖娆的那种。”
然后,吴哲的人生多了一段黑历史,他扭着胖乎乎的屁股和腰学模特走猫步,步态做作,还回眸抛媚眼。
那“婀娜多姿”的样子被周明娜拍了下来,留作纪念。
中奖者是下一位转瓶子的人,吴哲旋转瓶身,接着,坐在他身旁的周明娜中奖了。
周明娜大声喊道:“我要说真心话!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吧!”
吴哲问:“在场哪个男生最帅?”
周明娜没料想到是这么个破问题,脸憋得涨红才憋出:“是是是……你!”
话音未落,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哐哐干掉两杯,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我撒谎了,自罚三杯!吴哲对不起啊!我必须遵守游戏规则,不能说昧良心的话……是林柏楠!”
话毕,她戳了戳吴哲的胖脸蛋,安慰一脸伤心的吴哲:“但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们是彼此的小宝贝……哎呀!你们干嘛一脸吃了屎的表情啊!行了行了,我要转瓶子了。”
几秒后,瓶子停下,瓶口指着荣耀。
见状,周明娜激动万分:“荣耀,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荣耀不假思索地回答:“真心话。”
“太好了!”周明娜兴奋地拍手掌,“你目前现在此时此刻,有喜欢的人吗?”
“有。”荣耀脱口而出。
第75章 真心话大冒险
“哇塞!”周明娜熊熊的好奇心被点燃, 连声追问,“是谁?是我们学校的吗?和你一个班的还是其他班的?”
荣耀按下不表,手握酒瓶, 轻轻施力的同时, 悠游回复:“一次只回答一个问题。”
玻璃瓶身摩擦茶几台发出呲呲的声响, 瓶口缓缓靠近坐在荣耀对面的林柏楠。
片时,酒瓶停滞, 荣耀十指交握,倾身向前:“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他在问林柏楠。
敌意悄无声息地蔓延, 林柏楠心中筑起堤防,他作出选择:“大冒险。”
“那就——”荣耀貌似对林柏楠的选择稍显失望,他拖长尾音作思考, “唱首歌吧。我还没听过你唱歌, 很好奇。”
“好主意!我也没听过林柏楠唱歌,今天也没听到。”周明娜出来支持,“林柏楠唱歌到底是好听呢?还是和遥遥一样让人晚上做噩梦呢?”
“这算什么挑战嘛!”袁晴遥把话筒递给林柏楠,对着其他人扬了扬下巴,“听好了, 吓你们一跳!”
在场的人中, 只有袁晴遥听过林柏楠“好好”唱歌。
高中的音乐课几乎成为了主课老师的“讲题课”,没上过几节, 期末考核老师和学生都应付了事,故此,高中的同学没听过林柏楠唱歌。
唯一一个和林柏楠初中同班的何韵来, 她倒是听过林柏楠在音乐课的考试中独唱, 不跑调,但也没亮点, 他的歌声和他的人一样清汤寡水的。
那是自然,因为林柏楠有意为之。
初中三年,他都是在音乐课本里挑一首最简单的曲子,然后,极其敷衍地唱完。
小女生喜欢唱歌好听的男生,林柏楠不需要其他小女生的喜欢,所以,他选择隐藏实力。
于是,一曲结束,大家伙目瞪口呆。
何韵来感觉上当受骗了,咬牙说:“林柏楠,你小子……”
周明娜按捺不住花痴笑:“妈耶!是原唱被放出来了吧!”
林柏楠不在意他人的评价,他手指放在酒瓶上,稍稍一旋,瓶子慢悠悠地转了半圈——
这次,中奖者变成了荣耀。
荣耀轻笑一声:“真心话。”
林柏楠与之对视:“什么时候开始的?”
微微一愣,荣耀答道:“高一入学。”
随即,荣耀转动酒瓶指向林柏楠,林柏楠答案不改:“大冒险。”
荣耀指定:“选一个人拥抱一分钟。”
林柏楠拉过身边的吴哲抱了上去,吴哲受宠若惊,呆了呆,也抬起手臂抱住了林柏楠。
默数六十秒,林柏楠撒开手,二话不说继续转啤酒瓶,不出意外的,中奖者又是荣耀。
犹豫片刻,林柏楠忍不住确认:“那个人……在场吗?”
荣耀一脸坦然:“在。”
“哇啊啊!”周明娜捂着嘴巴尖叫,在沙发上弹了几下,将众人扫视一圈,“妈呀!会是谁呢?是遥遥?是莹莹?是何韵来?不会是我吧?难道……是林柏楠?”
“你为什么单单漏了我?”吴哲委屈巴巴。
而何韵来大吃一惊,惊得她打了个激灵,生怕荣耀的下一句话是表白!
她要拯救她的CP,急吼吼地叩了叩台面:“下一轮了!下一轮了!快点转起来!”
随即,荣耀转动啤酒瓶,像是早有预谋,酒瓶再一次停止在林柏楠的面前。
林柏楠给出相同的选择:“大冒险。”
荣耀挤了挤嘴角,暗黄的光线将他的眼眸映得神秘莫测,他声音低沉:“从你左手边开始,数18下,然后,亲一下数到第十八下的那个人,部位随意。”
“嗷嗷啊!”如此挑战听得周明娜热血沸腾,她急切地代替林柏楠数数字,“从左手边开始,一,二,三……十六,十七……十——八——哇!遥遥!是你啊遥遥!”
瞬时,袁晴遥和林柏楠四目相对。
少年罕见地将慌乱暴露无遗,他迅速错开视线,咬住嘴唇。
那一刻,他丝毫没有萌生出吻她的想法。
他的身份不配,借着游戏的幌子对她做出亲密举动,不就是在揩油?
他那么爱惜又尊重她,绝不会逾矩。
平复心绪,林柏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愣了愣,袁晴遥赶紧去夺林柏楠手中的酒杯:“你不能喝啦!咱们要遵纪守法!我来喝,我今天成年了!”
“没事。是我放弃了,跟你无关。”林柏楠不顾劝阻,执意灌下三杯啤酒,放下杯子,他即刻旋转啤酒瓶。
瓶子口就像掉入了神秘磁场,眼看即将又一次被荣耀吸过去……
蓦然,何韵来拨开瓶子,打乱了原有的转动轨迹,她指着林柏楠和荣耀大吼:“你们俩有完没完了?!这个游戏是这么玩的吗?少夹带私货,给我好好玩!”
林柏楠再刨根问底,她的CP今日就要BE了!
发了通脾气,两个男生安分下来。
没人动小手脚了,游戏步入正轨。
*
又玩了几轮。
其他人转到荣耀,想继续盘问荣耀喜欢的那个人是谁,但荣耀每次都选择了“大冒险”,他似乎只愿意林柏楠来问他这个问题,而林柏楠转酒瓶时特意避开了荣耀。
再一会儿,林柏楠退出了游戏,摇着轮椅去厕所。
这些年,他养成了定时排泄的生物钟,把自己调节得像一个精准的机器,什么时间点做什么时间点该做的事。
KTV没有无障碍洗手间,普通洗手间对于轮椅使用者来说很不友好,门太窄,轮椅压根进不去。工作日的下午,空置的包房不在少数,短时间内大概率不会有人进来使用包房……
稍作思量,林柏楠找了一间空包房推门进去,将轮椅停在了门旁边的拐角处,面向角落,脚踏板抵着门。
他从背包里拿出不透明的黑色收纳袋,取出碘伏、医用棉球、导尿包,把裤子脱到大腿中部,消毒、润滑、插管、注意引流尿量、清洁、穿好裤子,速战速决。
夏季他一般不穿纸尿裤,皮肤会闷热发汗,湿热的环境加剧了捂出褥疮的可能性。
间歇性导尿清爽一些,但也不是万能的,一来,需要较高专业度的手法,二来,消毒不当或造成尿路感染,不过这两点林柏楠都不担心,他操作足够专业。
解决完毕,他把垃圾装进塑料袋,划着轮椅来到洗手间,在门口远远地把垃圾袋像投篮一样投进了垃圾桶。
倏尔,身后传来声音:“挺准的——”
林柏楠回头,抬眸往上望,荣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不请自来,他没心情理会荣耀,语气淡漠:“后退几步,我要出去。”
荣耀退后,让出空间,看着林柏楠径自往包房的方向行驶,他双手插兜,跟了上去,没走几步,林柏楠的问话从前方飘来:“我以为你是来上厕所的,结果你是来跟踪我的?”
“跟踪?”荣耀否认,“没那么夸张,不过我确实在找你。”
“什么事?”林柏楠问道。
“有话想单独问你。”荣耀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又抬头打量林柏楠的后脑勺,不加包装地问,“林柏楠,你看我不顺眼是因为我们喜欢同一个女生?”
“……”
听言,林柏楠划轮椅的手凝滞,旋即,他用力推手推圈,轮椅滑出去一大截。
荣耀大跨步追上去,走在林柏楠身边,大落落地下战书:“既然这样,我们公平竞争。你们虽然认识了很多年,有情感基础,但我有耐心且专情。”
“……”
林柏楠停在原地,指尖刮擦着手推圈,额前的刘海些微凌乱,犹如他时刻的心境。
耐心?
专情?
谁能比他有耐心且专情?
沉默良久,林柏楠回复:“她想去S市上重点大学。如果你真的喜欢她,高三这一年不要去干扰她,不要让她分心,她是个和朋友闹别扭成绩都会下滑的人……”
缓了口气,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艰涩:“你搞错了,我不是你的情敌,我和她只是朋友,仅此而已。”
*
生日会结束,各回各家。
蒋玲发短信给林柏楠,说开车来接他和袁晴遥。
夏夜晚风驱散了白日的热浪,清凉萦绕指尖,林柏楠和袁晴遥在路边的长椅上坐着等。
双手撑在身后,袁晴遥抬头望夜空,城市通明的灯火将星星几近隐没,她有感而发:“小时候还看得到,现在屈指可数了。林柏楠,高考结束,我们去海边看星星吧?”
她眸光转向身畔的林柏楠,夜色模糊了他精致的轮廓。
少时,他点头,说了声:“好。”
袁晴遥满意地笑了笑,她留意到林柏楠今天穿了短袖T恤,最近见他,他都穿短袖,裤子仍是雷打不动的长裤。
她蹭他的胳膊肘,压痕更深了,柔声问:“林柏楠,我们俩玩只有真心话的‘真心话大冒险’吧?”
“没玩够?”
“不是。”她摇了摇头,“玩了二三十轮,我没抽中过你,你没抽中过我,咱们什么时候这么没缘分了?而且,整场游戏你没选择过真心话,你那么喜欢挑战大冒险吗?”
小酌几杯,微醺让她的双颊沾上潮红色,她伸出拳头:“我们石头剪刀布,赢的人提问,输的人讲真心话。”
他明显犹疑,最终,在她满含期翼的眼神中举起了拳头:“一局定输赢还是三局两胜?”
“一局定输赢。”
“好。”
前三局林柏楠都赢了,不是凑巧,是他太了解袁晴遥。
他其实没什么好问的,面前的这个女孩,是他花了大量时间与心血去关注、去了解、去在意、去珍爱的人。
林柏楠又连胜四局。
直到第八局,袁晴遥才获胜,她海豹式鼓掌,雀跃之后,神色忽然变得正经八百。
她将被暖风吹乱的发丝挽在耳后,认真地看着林柏楠:“林柏楠,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除了双层蛋糕,真的……没有其他的了吗?”
“跟我玩只有真心话的‘真心话大冒险’就为了问这个?”林柏楠识破了袁晴遥的小伎俩,他把玩左手腕的檀木手链,19颗珠子被他抚摸得抛光透亮,“你不是要机器人吗?乱七八糟提了一堆要求,不得多给我点时间。”
他往旁侧瞥:“过段时间给你,着急的话,提前给你的机器人取个名字吧。”
“我想想……”袁晴遥托着下巴陷入沉思,灵光一闪,“一直以来你的座驾也好,机器人也好,都由我来起名,这次我的机器人你来取名好不好?”
“那我随便取了,不好听别怪我。”
“别随便啊!我每次取名字可都非常用心的!”袁晴遥语调上扬,用肩膀去蹭林柏楠的肩膀,得到林柏楠“勉强”的同意后,她乐起来,“对了,我跟你讲一句八卦——”
她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咬耳朵:“阿耀告诉我,他打算高考结束后给心仪的女孩子表白。”
说罢,她捂着嘴巴簌簌地笑。
林柏楠后背一僵,夏风竟吹得他浑身发凉。
他竭力将心慌意乱尽数掩藏,轻声问:“那个女孩……会答应吗?”
“心意相通的话当然会了。”
“……”
他打起精神与她对视,尽力去将这场对话伪装成和平日一样的闲谈,可仅一眼,他看见了她的大眼睛里有流光逸动……
他逃命似的撇开视线,听觉却毫无眼力见地捕获到了她愉悦的声音:“啊!我好期待呀!”
林柏楠扯了扯唇角:“嗯,挺好的。”
肩靠肩,夏风卷携两人的衣袖轻蹭交叠。
她近在身边……
却一直都很远。
末了,他盯着自己死静静搁在踏板上的脚尖,沉声道:“袁晴遥,你以后找男朋友至少要找一个比我对你好的,他都没你的朋友珍惜你,凭……”
他立马改口:“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找虐吗?”
她疑惑话题扯到了自己,但还是应下:“当然了……”
*
又等了几分钟,蒋玲驾车到来。
林柏楠移到汽车后排,袁晴遥帮着蒋玲把轮椅的两个轮子和坐垫拆了,放进后备箱,坐在了后排另一侧,把朋友们送的礼物放在腿上抱着,别晃悠坏了。
汽车发动前,蒋玲把搁在副驾驶座的一个袋子递给袁晴遥,笑着祝贺:“遥遥,生日快乐。”
袁晴遥接过袋子,打开一看,一条三叶草项链躺在首饰盒中,叶片镶满了碎钻,闪出璀璨的光芒。
她张着嘴巴惊呼:“哇!好漂亮!谢谢蒋阿姨!”
笑得合不拢嘴,袁晴遥拿起项链比在自己的脖子上,问蒋玲:“蒋阿姨,你快看看,好看吗?”
蒋玲发笑:“真好看,很适合你。”
袁晴遥又侧过身子给林柏楠展示:“林柏楠你觉得呢?”
林柏楠瞄了一下袁晴遥白皙纤细的脖颈,还没看清项链的样式就匆匆移开目光,手撑着下颌望窗外:“还行。”
蒋玲转回身子,驾驶汽车往家驶去,不禁感慨:“小遥遥长成大遥遥了!阿姨还记得你第一次和林柏楠一起回家、一起吃饭、一起写作业、一起下五子棋的画面。感觉这些事昨天才发生,居然已经过去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闻言,袁晴遥也思绪万千。
那个瘦瘦小小、推不动轮椅、常讲她听不懂的话的小男孩,刹那间占据了脑海。
儿时的记忆大多被时间擦去,就像一幅铅笔画,擦掉旧记忆,画上新记忆,但她记得她和林柏楠之间发生过的许多事。他给的喜怒哀乐,是签字笔作的画,久久地在她的记忆画本中存留。
回忆着……
回忆着……
袁晴遥向身侧的林柏楠投去视线,他正后脑勺对着她,她抿紧嘴唇,内心有些浮躁——
除了生日礼物,她其实还想问他为什么拒绝荣耀提出的那个大冒险。
她完全愿意配合他的,亲手背、亲胳膊都可以,他们相识十八年,做朋友十年,只是游戏中的一个小互动而已,亲一下不算过分的事吧……
可是他不愿意。
袁晴遥觉察到了——
林柏楠排斥她的靠近,尤其是长大后,她一次次被他介意。
她喂他吃东西,他嘴巴紧闭;她拉他的手,他很快松开;她申请给他换药和按摩腿脚,他一口否决;她邀请他一同躺在床上,就是单纯地躺着,他不情不愿。
但他偶尔又主动做出亲密举动:运动会时,他抱着她,以免她从轮椅上滑下去;遭遇小海时,他紧紧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伤害;被妈妈骂出门的那个下雨天,他给她擦去脚趾上的泥巴,握着她的脚踝为她穿鞋。
袁晴遥摸不准林柏楠的心思,有一点她却十分确认——
被林柏楠拒绝的每一次,她都是不快乐的。
她喜欢贴近他的那种感觉,喜欢和他有肢体接触,很踏实,很安心,是一种心里有暖流满盈的感觉……
是一种别人给不了的感觉。
他方才说的“你要找一个比我对你好的男朋友”,她应下了,但后半句她憋了回去,有些难为情讲出口:我可能找不到比你对我好的男生了。
十八岁的袁晴遥终于意识到,于她而言,林柏楠是她最好的朋友,但不只是她最好的朋友。
*
彼时,林柏楠同样思潮起伏。
他不是个合格的游戏参与者,一整天的“真心话大冒险”,他没说过一句真心话,包括上车前袁晴遥问他生日礼物的事,他也只讲了一半,另一半话他吞进了肚子。
双层定制蛋糕、正在制作中的袁晴遥专属机器人,以及,他背包里还藏着的另一样礼物——
一盒手工巧克力。
去蛋糕店订蛋糕时,看见店里有DIY巧克力的服务,他来了灵感,费了很大的力气去收集模具,找不到现成的模具就自己动手做。最后,他做出了十八颗不同样式的巧克力,口味比不了大牌但还算不错,想当做生日礼物送给袁晴遥。
而在荣耀拿出巧克力的一瞬间,他蓦地送不出手了。
没想过会和荣耀撞礼物,两盒巧克力,她收到谁送的那一盒会更开心,答案不言而喻——
一个总给她送巧克力的人,和一个第一次给她送巧克力的人,哪一个更加欣喜?
当宠爱变成习惯,当惊喜变成常态,再多的礼物也不过是掉进湖里的一滴滴水,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何况,荣耀明摆着是她偏爱的那种理想型。
盒子他用冰袋包着,防止巧克力高温融化,融化了,就看不出来图案了,但眼下冰袋早已化成了水,巧克力不知道是否保持原状……
无所谓了,估计也没机会送给她了。
沿街的景物随着汽车前进而急速后退,林柏楠望着窗外,小鹿眼中透出浓重的疲惫。
车辆转弯和变道时,无力的双腿会控制不住地左右乱晃,他另一只手扶稳膝盖,坐得端正,再累,也要在她面前表现得接近健康的正常人。
那天,看似进行了很多冒险挑战的少年,实际处在安全线内。
对他来说,说真心话,才是真正的大冒险。
第76章 高三快乐
2013年8月, 高三开学。
工大高中根据高二期末成绩成立了“培优班”,年级前十五名自动进入“培优计划”,由全校最优师资带领, 全力冲刺清北。
培优班在教学楼八楼, 那一层, 是学生们口中的“禁地”。
原因很简单,校长、副校长办公室设在那里, 还有校方用来接待贵客的会议厅,气氛可谓森严又压抑。
次次考试都拿年级第一的林柏楠顺其自然进入了培优班。
新学期第一天, 袁晴遥帮林柏楠搬他特制的升降桌,一路上磨磨唧唧的,脚步像个九十岁的老奶奶。
林柏楠划一下轮椅, 停下来, 等袁晴遥慢吞吞地挪过来,再划一下,再等一会儿……
进了电梯,他刷卡,按下八楼, 用嫌弃掩饰疼惜:“都说了吴哲来帮忙就好, 你非要自己费劲……累吗?”
“不累,一张桌子能有多重。”袁晴遥手撑上课桌, 盯着楼层显示器上缓缓增大的数字,情绪逐渐低落,“林柏楠, 我们以后就不是同班同学了, 我舍不得你……”
“我掉出前十五名回到重点班就又是了。”
“你怎么可能掉出前十五名?不可能啦!”
“那……”林柏楠语间顿了顿,“我在培优班等你。”
“培优班啊……”袁晴遥嘴角耷拉下来, 弯腰伏在课桌上,“我去不了,我上学期期末考试才考了全年级43名,离前十五名差了一截。而且你们金字塔尖尖上的人啊,分数遥遥领先。第十五名的分数比我高出41分。你更可怕!你比我高了97分!是我少考了一门试吗?”
林柏楠屈起手指轻轻地敲袁晴遥的脑门:“还没冲刺高考,你就灰心丧气了?”
袁晴遥不躲也不闪,眼睛眨巴眨巴:“我才不会灰心丧气!我暑假闭关修炼已经复习了一轮了,高三这一年要加把劲儿,去不了培优班,我就在重点班好好努力。我们说好一起去S市最好的大学的,我不能拖你的后腿。”
电梯即将到层,林柏楠看向显示器,浅笑了一下。
*
中学时期的最后一年,书山题海压得人喘不过气。
S市最好的理工类大学,J大,在本省去年的理科最低录取分数线为678分,呈每年递增的趋势。J大是最适合林柏楠的S市的大学,袁晴遥便把J大树立成了自己的目标。
她找魏静打听,魏静依据往届的录取情况分析,三模四模都考到年级前十五名,J大基本上就板上钉钉。
于是,刚开学,她就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课间不找朋友们唠嗑了,踏踏实实地在座位上刷题。
有一个习惯没变——
她每天大课间跑去小卖部买一个面包,吭哧吭哧爬上八楼送给林柏楠。
他心里感动但嘴上不说,语调硬邦邦的:“平时上个三楼都不愿意,现在天天爬八楼不嫌累?”
“不……呼……不累。”她叉着腰喘气,“高三了……呼……没时间运动,就当做……呼……我的每日锻炼吧。”
看她喘气如牛,他不禁感到心疼,无奈地说:“教导主任不让培优班的学生随便串楼,关在教室一门心思做题,不然我坐电梯下去找你好了……”
“我没事啦!”袁晴遥拍了拍林柏楠的肩膀,“不过……呼……学校为什么把你们放在这么高的楼层啊?”
“教导主任说,爬楼梯既训练意志力又提高身体素质,学习锻炼两不误。需要买什么提前上报给他,他统一去买,也不会课间来不及跑去小卖部。”
袁晴遥换上一副及其同情的表情:“太可怕了!你说你是在学习呢,还是在坐牢呢?”
他指腹细细地摩挲面包袋,将之视为珍宝,调侃一句:“谢谢你还每天来‘探监’。”
头几天很顺利,袁晴遥在培优班后门口叫林柏楠过来拿面包,再和他聊上几句。
直到某次,她在楼梯口撞见了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喊住了她:“喂!那个女生!来做什么?”
袁晴遥吓得浑身一抖,慌忙把手中的面包藏在身后,后背紧贴墙壁,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来找朋……同学。”
教导主任背着手走了过来,声色俱厉:“你找谁?”
“我找……”说出林柏楠的名字或许会给林柏楠添麻烦,袁晴遥羞愧地低下头,默然不语。
“你哪个班的?”
“重、重点班。”
“好几次见你在这一层转悠了。”教导主任严肃地提醒,“这里不是休闲的地方,校长和副校长都在办公室办公,培优班的学生在安安静静地学习,没要紧的事别来这一层,听见了没?”
“……听见了,老师对不起。”
自那之后,袁晴遥不敢在八楼逗留,但她依然坚持给林柏楠准备面包。
他们调整了方式:她避开老师,把面包放在八楼的灭火器箱上面迅速离开,他抽空过来取。培优班在这一层最里边,要经过几个校长的办公室、三个年级主任的办公室,而灭火器箱就在楼道口附近。
某天,袁晴遥照常来八楼送面包,她往灭火器箱的方向走,迎面遇见了多日未见的万叶舒。
万叶舒的名次一直维持在年级前十,顺理成章进入了培优班。
虽说运动会“亲密照”一事在袁晴遥的心中早已翻篇,但她还是把手中的面包揣进了校服口袋,警惕地盯着万叶舒,而万叶舒却旁若无事地迎上前。
“袁晴遥,好久不见。你是来找林柏楠的吗?”万叶舒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热情地打招呼。
“……对。我找林柏楠有点事。”一时间,袁晴遥有些不知所措。
万叶舒表现得太过亲切自然,看不出分毫做了亏心事后的心虚,袁晴遥猜测万叶舒并不知道她已经知晓了那些照片的始作俑者是谁。
“那我帮你喊林柏楠出来?”
“不用了,我自己喊就行。”
“也是,你们关系那么亲密,不需要我多事。”万叶舒直视袁晴遥的眼睛,言辞恳切,“袁晴遥,高一运动会我偷拍了你和林柏楠的照片,实在抱歉!我那时头脑发热做出了过分的事,对不起,我请求你原谅我。”
“……哦。”这突如其来的认错让袁晴遥越加摸不着头脑,她没揪着不放,“万叶舒,你没必要那么做,我和林柏楠并不是你误以为的那种关系,别再给我们添麻烦了。”
如此回复似乎正中万叶舒的下怀,她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我从很早之前就注意到林柏楠了,这些年,他身边只有你一个异性,说白了何韵来也只是倚靠了‘你闺蜜’这个身份才被他接受……”
她叹了口气,面露苦恼之色:“我做那样的傻事还不是因为我太羡慕你了,羡慕你拥有林柏楠,羡慕林柏楠喜欢你,他对你的喜欢早就超出了朋友的范畴——”
万叶舒停歇一下,睁大眼睛端量袁晴遥的表情,笑吟吟地接上话题:“但你不这样想,对吧?你只把他当好朋友对吧?你对他的感情,和他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对吧?”
一连三个反问。
不给袁晴遥消化的机会,万叶舒自说自话:“我呀,认为那种明了了对方的心意,却回应不了等价的感情,还厚着脸皮肆无忌惮地接受、索取、占有的人最差劲了!这种人真是不知廉耻,就应该尽早从对方的身边离开!”
终了,万叶舒歪歪头,笑容可掬:“袁晴遥,你那么善良,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
“喂!那个女生,又是你!”
袁晴遥刚开口,一道严厉的呵斥声由远及近窜来!
是教导主任杀过来了!
袁晴遥撒丫子跑下了楼。
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想好怎么说。
但她不会随意听信外人的话,让她和林柏楠的关系产生裂痕。
*
10月中旬,林柏楠和另外两名男生参加了第十三届全国机器人大赛。赛前调试两天,比赛三天,外加两地往返,他一共请了一周假,蒋玲陪同前往。
比赛结束,袁晴遥问林柏楠结果如何?
他甩来一张一等奖荣誉证书的照片,语气平平:“还行。因为是学校带队的团队比赛,奖状要留在学校,给你看一眼照片吧。”
“哇哇哇!未来的大发明家!”袁晴遥兴高采烈,绕到林柏楠的身后给他按摩肩颈,他十分配合地唇角微微上扬。
赛后第二周,林柏楠出名了。
他作为队长,率领队伍获得了“医疗与服务机器人指定动作”项目的冠军。
机器人大赛总共86个项目,其中一个项目的冠军组不足为奇,叫人惊讶的是他特殊的身体条件,以及,一段他用英语回答外媒采访的视频。
那段采访视频上了新闻。
视频中,他头发梳得整齐,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端坐在轮椅上,面对提问对答如流,用流利且标准的英语描述了参赛机器人的创新点——
人机对话。
查房机器人模拟医生与病人之间进行对话。机器人接收病人发出的语音信号,依次进行语言理解、对话状态跟踪、回复决策、语言生成,最后输出语音。
那一年,是人工智能进入深度学习时代的第二年,“人机对话”的融入在整场大赛都算得上惹眼。
赛后,多家媒体簇拥而来,长枪短炮对着林柏楠一组,邀请他们接受采访,林柏楠全部答应了。
之后,电视、报纸、杂志上都出现了林柏楠的身影,一贯作风低调的他,成为了校园风云人物和街头巷尾热议的谈资。
那个月,袁晴遥买了所有刊登“十三届机器人大赛”报道的科技杂志。
街心公园报刊亭的老板叔叔一见到她和何韵来,就笑呵呵地冲她们招手:“快来快来!”
老板递给何韵来最新的娱乐杂志,而后,拿出一本科技杂志给了袁晴遥,语带困惑:“奇怪了,这个月的《科技新时代》和《科学通报》卖得特别好,还都是女学生来买,你们学校是不是布置啥科技作业了?”
“有很多女生来买吗?”袁晴遥问道。
“是啊,光今天就卖了三十四本,要知道我这儿的科技杂志平时销量很低。除了那个坐轮椅的小帅哥,很少有人买,一个月也就卖出去两三本。”
“某人的功劳。”何韵来拿起一本科技杂志,刷拉拉地翻到“十三届机器人大赛”专栏,举到老板的面前,“学霸帅哥的高光时刻,还配了照片,不得买一本收藏?”
“哟——”老板惊叹一声,仔细瞧了起来,“这不是那个坐轮椅的小帅哥吗?呀!他这么厉害呢!”
“叔叔,我偷偷告诉你,他从小学开始就是大学霸,年级第一专业户!他从生下来就不是一般的聪明,就不是一般的小孩!”袁晴遥眉眼弯成了弧线,笑意盈然。
她真的很喜欢跟别人炫耀林柏楠。
“你们从小就认识了?”老板眉飞色舞的。
“嗯,从出生起就认识了。”
“你们是,是那个,叫什么来着……”老板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猛拍脑袋,“青梅竹马!哎呦,真叫人羡慕!”
这一次,袁晴遥没有否认,只是呵呵地笑。
付钱时,何韵来的胳膊搭上袁晴遥的肩,她抖了抖手中的娱乐杂志,一脸不可思议,嗓音高了八个度:“遥遥,最新一期的《娱乐无限》你还不买吗?这期的封面可是东神哎!”
袁晴遥哭丧着小圆脸,咬咬牙:“不买!”
“你快一年没买过娱乐杂志了!”
“韵来,没办法嘛,我在攒钱。”
“你缺多少钱?缺的我补给你。”
“那怎么行!”袁晴遥摆手摆出了残影。
“唉……”何韵来吁了口气,冲老板扬了扬下巴,“老板,《娱乐无限》拿两本,我付钱……啧啧,什么情况啊,U-KNOW欧巴失宠了吗?”
“韵来,这个科技杂志你要不要也买一本?你看你看,这家的摄影师真不错,拍照真好看!”袁晴遥看了眼U-KNOW欧巴,又看回了科技杂志上的林某人。
那天回到家,袁晴遥急不可耐地拆开杂志塑封,找到机器人大赛的专题,把附着林柏楠照片的那一页仔仔细细地撕了下来,压在书桌底下。
她的书桌铺了一层透明塑胶保护垫,垫子下面展示了四篇带有林柏楠照片的报道。
照片中,他半侧着身子,面庞精致得无可挑剔,头顶映一圈亮黄色光晕,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和他的人一样干净。
仙气飘飘的白衣少年,露出光洁漂亮的颈部,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魔力,吸引人欲在他的领口徜徉。
袁晴遥痴痴地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那个英文采访视频她也数不清看了多少遍,她把视频下载到手机里,做题做累了,就看一遍,充充电;充满电,继续刷题,刷题刷累了,再看一遍……
她已然能一字不差地全文背诵。
袁晴遥编辑一条消息发送给林柏楠:【林大明星,你穿白衬衫简直帅得六亲不认!】
少时,她收到他的回复:【你成语学得越来越好了。】
她嘴角噙笑,敲下一行:【嘿嘿!我要学习了,今天额外多做一张物理卷子。月考就来了,我们一起加油!】
他立即传来:【你加油,我要睡觉了。】
她噎个半死:【……学霸就是任性!】
又对林柏楠道了声“晚安”,袁晴遥放下手机,翻开物理试卷,手掌拍打脸颊,勉励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握笔,埋头,开始专注地做题。
*
一个月后,林柏楠也成年了。
生日那天赶在了周中,时间不宽裕,下午下课后他和袁晴遥、何韵来、周明娜、张莹、吴哲以及荣耀去西餐厅简单吃了顿饭。
荣耀的出现他并不意外,袁晴遥如今做什么事都喜欢拉着荣耀一起,像是某种预告。
朋友们纷纷送上生日礼物和祝福。
他们具体送了什么、说了什么,林柏楠记不清晰了,只记得袁晴遥给他夹了两只虾,笑嘻嘻地卖关子:“林柏楠,我的礼物晚点送给你,尽情期待吧!”
点上蜡烛,周明娜慷慨激昂地喊:“快快快!林柏楠快许愿!”
默了默,林柏楠睁着眼睛说:“祝所有人心想事成。”
何韵来被口水噎住,拍着胸脯惊叫:“呃……林大学霸,你是不是学傻了?生日愿望还带上我们?”
林柏楠一脸淡然,吹灭了蜡烛。
临走前,趁着林柏楠去厕所的空挡,何韵来终于忍不住好奇,问袁晴遥:“遥遥,你到底给林柏楠买了什么?”
袁晴遥神秘一笑:“保密!是个惊喜。”
“连我也不能提前知道吗?”
“抱歉啊韵来,我想让林柏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那你什么时候给他?这个总可以透露吧?”
“晚自习下我去他家送他,我还有些话想单独对他说。”
“什么话?”
“我想道歉。”
“道什么歉?”
“为当年的事情道歉。”袁晴遥立即作答,却引而不发。
思量了一阵子,她左手捏着右手手指,有些犹疑地开口:“其实,林柏楠受伤,我有很大一部分责任。我小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还在为我救了他而沾沾自喜,慢慢的,我长大了,才惊觉他出事那天是我非要拉他出去玩的,他明明不想去,拒绝了我好几次,我当时直接走掉就好了……”
“天!还有这么一回事?”何韵来愕然。
“嗯,我没好意思跟你讲起过这个细节……”袁晴遥的笑容尽显感伤,“他住院时我去看望过他一次,那次,他说他这辈子最讨厌两个人,一个是肇事者,一个是我。当然,我知道他不讨厌我了,可是我很愧疚,很后悔那年那天敲开了他家的门……我想补偿他,但再多的补偿也于事无补了。或许我潜意识在逃避吧,这些年,我只字未提我的这个想法,而如今我们都长大了,我不想再装作无知无觉,我想郑重地给他道个歉。”
“……”何韵来神情复杂。
“……”袁晴遥叹气,她不是个能记得五岁时发生过什么的天才儿童,但事发那天的点点滴滴她记忆犹新,那是下在她心里的一场血红色的大雪。
半晌,回过神来,她问:“林柏楠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
“再等几分钟,还不回来的话让吴哲去找找。”何韵来接话,她凑到袁晴遥脸颊边咬耳朵,“遥遥,我觉得吧……其实……你还是别道歉了,林柏楠也许不一定想听呢?”
袁晴遥脖子后缩盯着何韵来看,不明所以然。
何韵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声补充道:“我就是觉得,他既然不怪你,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你道歉了,他反而可能有奇奇怪怪的想法。”
*
之后,其他人回学校上晚自习,林柏楠带着大大小小的礼物,摇着轮椅去了医院的康复中心。
卢文博在门口等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阿楠,十八岁生日快乐!我的小老弟终于长大了,有点想哭是怎么回事?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说着,卢文博夸张地抹眼泪,回归正经,他笑着递给林柏楠一个盒子,打开看,是一个工具箱,里面扳手、钳子、锤头、螺丝刀、试电笔……一应俱全。
“……”林柏楠眨了眨小鹿眼。
“你未来是发明家呀!是高级工程师!这些工具不跟厨子手里的菜刀锅铲一样不离身?”卢文博自信心爆棚。
林柏楠很难评价这个生日礼物,半晌,仰起头盯着卢文博:“文博哥,你……很有创意。”
卢文博大笑两声,忆起了什么,笑声戛然而止,他轻拍林柏楠的肩膀,显出几分悲怆:“阿楠,许让对你的成年祝语一定是‘金榜题名’,你会的,相信自己。”
“行了,我走了,我还有下一个地方要去。”林柏楠收好沉甸甸的工具箱,稍稍扬起眉梢,“文博哥,你科室‘服务之星’的表彰实至名归。从我八岁复学那年至今,十年了,你每隔一天陪我做两个小时的康复训练,我害得你经常加班……”
他神色中流露出歉意:“你给我的那些鼓励虽然吵得我耳朵疼,但是很受用,文博哥,真的谢谢你。”
第77章 最好的朋友
下一站, 林柏楠推开了“有间老店”的门,熟悉的欢迎声荡入耳畔:“何方妖怪,报上名来!”
蓬头垢面的老鬼从收银台后面探头出来, 手里端着碗泡面, 扬起手中的一次性筷子, 哑着嗓子喊道:“Joyeux Anniversaire!十八岁的小鬼。”
林柏楠眉头蹙起,啧了啧舌:“就你这副德性难怪生意惨淡。”
“还算揭得开锅, 毕竟我有个傲娇的小金主,一边嫌弃我, 一边买我店里的货,哈哈!”老鬼嘴角飞起来,将手边的一瓶高档红酒推给林柏楠, 低头吸溜面条。
“我的礼物?”林柏楠问道。
“你这不废话吗?”老鬼嘴里含含糊糊。
“我怎么带回家?”
“啧啧, 有道理。”一个高中生大明大方地带瓶红酒回家是有点欠妥,老鬼随意地抹了把嘴,“先存我这儿呗。高考完了我教你喝酒,红酒配威士忌和伏特加,咱不醉不归。”
“……”林柏楠没接话, 他从唱片架上拿下来三张黑胶唱片, 划着轮椅去收银台结账。
“哟,小鬼, 在我的熏陶下你越来越懂行了。”老鬼站起身子,擦干净手才去接唱片,拿着扫描枪扫条形码, 打趣道, “这三张绝版黑胶唱片绝对值得收藏,不过价格可不低。怎么, 成年了,小金库也扩建了?”
“你免费教我弹琴,还送我一把吉他,我请你吃顿好的呗。”林柏楠将银行卡插进POS机,输入密码,揶揄一句,“见你十次有八次吃泡面配酒,你干脆用酒泡泡面吧,更省事。”
“好主意。”老鬼故意附和,把唱片递给林柏楠,然后将那瓶林柏楠的“成年酒”收进了酒柜,“我给你收着,等高考结束了,等彻底解放了,找我来拿。”
林柏楠挑起一侧的嘴角:“老鬼,不想猝死让隔壁老板发现你营养不良的尸体的话,就少吃速食,少喝酒,少熬夜。一把年纪了还要我来教你怎么照顾自己……”
他啧了一声,推开店门:“走了。”
*
将近晚上十点,林家响起清脆的门铃声。
蒋玲刚打开门,袁晴遥就乐不可支地冲了进来,她背着书包,嗓音甜美清亮:“蒋阿姨,我来陪林柏楠吃长寿面!”
“阿姨马上煮面,遥遥肚子饿了吗?”
“我要饿扁了。”
蒋玲笑了笑,拉着袁晴遥的手往客厅走去,袁晴遥一前一后摇晃着和蒋玲相牵的手,跟小时候蒋玲来接她和林柏楠回家时的场景如出一辙。
来到餐厅,瞬时,袁晴遥瞪大了眼睛——
林柏楠正在背对着她摆碗筷,洁白消瘦的背影被灯光萃得朦胧而柔和,他今晚穿了白衬衫。
听见脚步声靠近,他转过头,眉眼空灵俊秀,嘴边挂着一弧浅浅的笑容,与这个美好的夜晚交相辉映。
他冲她挑眉,语气松弛:“好慢,等你好久了。”
“晚自习讲卷子,老师又拖堂了。”袁晴遥拉开椅子坐下。
书包里装着林柏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她脱下书包,小心地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脸上的笑快要藏不住。
“我过生日你干嘛那么高兴?”她的小表情从来都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他一边摆筷子,一边笑话她,“小时候谁家小孩过生日也属你最兴奋……啧,真是个笨蛋,不知道听谁说的吃生日蛋糕不会长蛀牙,你还真信了。”
“那时候才几岁,不懂很正常嘛。”袁晴遥双手托着脸颊,情不自禁地想象,林柏楠瞧见礼物后会是怎样的反应,又目光随着他的身影转来转去,由衷地赞叹,“林柏楠,你穿白衬衫真好看,比明星还好看。”
“过奖了,比不上你的U-KNOW欧巴。”
“唔……差不多吧。”
“嘁。”他表示不信,摇着轮椅停在她对面的位置,拉下手刹,注视着她,“你给我的礼物不会就是这一句吹捧吧?”
“当然不是!你等会儿就知道啦。”
“那我拭目以待了。”
此时,厨房的玻璃门被拉开,蒋玲端着一碗长寿面走了出来。
袁晴遥起身前去帮忙,拿了个托盘,把另外两碗面条端上桌,她的那一碗很好辨认,加了红油辣椒和两个溏心荷包蛋。
袁晴遥捞了一筷子面条,津津有味地大口朵颐,盯着餐桌对面的林柏楠,口齿不清地说:“林柏楠,帅归帅,你在家穿得这么正式多少有点怪怪的。”
林柏楠吃相优雅,抽空回:“这是仪式感。”
“溅到衬衣上怎么办?白衣服很难洗。”
“笨蛋,我又不是你。”
吃完长寿面,蒋玲去厨房洗碗筷。
袁晴遥眼眸含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方盒子,终于,卖弄玄虚了许久的生日礼物,到了揭下神秘面纱的时刻。
她双手奉上,抿了抿嘴唇,悠悠说道:“林柏楠,这是你的生日礼物,我卖关子卖了那么久,希望没让你失望。”
他接过盒子,盒顶金色的英文品牌名令他的薄唇微张——
Cartier,卡地亚。
刹那间,他的身体仿佛有电流四窜开来。
指尖酥酥麻麻的触感让他几乎握不住盒子,小鹿眼中压着翻涌的情绪,他开口,竟有一瞬的失声:“是……那个吗?”
她愣了一下,咧开嘴角:“你快看看呗!”
他取下盒盖,掀开盒子,一块精美的男士腕表纳入眼底。
就像是在黑暗的隧道中出现的一丝光亮,让人欲罢不能,再也移不开眼睛,并不是出于这块腕表价格昂贵,而是它证明了,那段陈旧的记忆不只有他一人记得……
她居然也是。
袁晴遥耸了耸肩膀,诉述:“我想了好久,你人生中很重要的十八岁生日,我该送你什么礼物才好?一定不能和之前的重复,不能平平无奇,后来,我想起……”
稍作停顿,她声音染着笑意,问起了林柏楠:“你还记得吗?小的时候,有一年我忘记了你的生日,就拿签字笔在你的手腕上画了一个‘手表’,算作补给你的生日礼物。我当时还承诺过,长大了送你一块真的手表。如今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觉得这是最适合纪念你成年的礼物。”
说完,她期待着他的回应。
他垂眸不语,定定地望着那块腕表,淡定得让她不禁混乱。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歪了歪头,想从下方窥探,他突然抬起头凝视她的双眼,问:“叔叔阿姨给你的钱?”
“零花钱攒的,爸爸还赞助了我一点。”
“攒了多久?”
“差不多十一个月吧。”
林柏楠的十七岁生日刚过完,袁晴遥便思考起了他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当决定买手表之后,她开启了攒钱计划,于是乎,杂志周边说再见了,零食的开销腰斩。
省吃俭用十一个月,外加压岁钱总共存了一万块,还不够买卡地亚的入门款腕表……爸爸说得对,男人的手表果真很贵。
她只好求助外援,申请给袁斌捏一个月的臭脚丫,袁斌用私房钱赞助了她三千块,她才凑够了钱。
想到这儿,袁晴遥稍显赧然,林小少爷见过不少名贵的东西,但愿这块腕表称得上他的眼。
她挠了挠脸颊,呐呐地说:“我只买得起卡地亚最便宜的款式,你别嫌弃啊……”
闻言,林柏楠弯曲手指敲了一下袁晴遥的额头:“笨蛋,干嘛买这么贵的东西?不如用这些钱多买点好吃的。”
她语气温软,笑着回答:“好吃的随时可以买,你十八岁的生日这辈子仅此一次。”
如温泉般暖融融的话语在他的耳边厮磨,感觉眼眶有水汽洇湿而出,他急忙低下头,岔开话题:“叔叔不吃醋吗?你人生中的第一块男士手表买给我了。”
“不会啦!要是我爸爸真的吃醋了,就等我工作赚钱了,给他买一块更好的手表呗。”见林柏楠对这份礼物还算满意,袁晴遥的心情越发愉悦畅快,她笑道,“快戴上试试!”
从软布包上取下腕表,她抓起林柏楠的左手腕戴了上去。
镀银表盘,剑形蓝钢指针,精钢表链,简约时尚的风格很适配林柏楠的气质。
腕表的旁边,环着她送的檀木手链,一中一西,搭配起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她吐舌头:“这两样好像不太搭……”
他抬起手腕端量:“我觉得挺搭的。”
说着,他将右手腕伸到她的面前,装作漫不经意地提议:“再送我一块‘袁晴遥牌’独家订制的‘手表’吧。我就想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你的画工退步了没。”
“那我就献丑咯。”
……不是自谦,确实献丑了。
袁晴遥一手握着林柏楠的右手,一手拿着签字笔描描画画。
上一次在他的手腕上作画还是小学时候的事,李宝儿教她的,她那时确实画得像模像样,而如今……
手笨拙得还不如爪子。
越想画好,动作越生硬,‘手表’越不忍直视,每一笔都彷如山路十八弯,她小巧可爱的五官越绷越紧,连嘴巴都在发力。
末了,她讪笑:“……哈哈,我尽力了。”
一抬头,她撞进他清澈柔软的眼眸。
那双小鹿眼深沉如海,瞳孔倒影出她的面庞。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她的视线,而是用眼睛将她定格,少年音清越:“袁晴遥,我可以重新许个愿吗?”
她怔怔地回视他,点了点头。
他双唇微启:“我想抱你一下。”
“……”
“就一下。”
“……”
呼吸一滞,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包裹了她的心脏,她徐徐点头,甚至,心存期待。
下一秒,身体被一道温暖包围,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被拥入他的怀抱。
这个拥抱跟运动会时不同,跟遭遇小海时不同,她的膝盖抵着他的大腿侧面,他伸长手臂,手掌覆盖上了她的后脑勺。
掌心的温度穿过发丝渗入她的皮肤,带着他鼻息的潮湿温热,缠合清幽的男士淡香,用力地敲打她的心房和耳后。
拥抱很轻。
感受却无比深刻。
林柏楠今晚喷香水了。
3……
2……
1……
倒数三秒,林柏楠放开了手,坐直身子,默默整理被袁晴遥蹭出褶皱的牛仔裤,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
整理熨帖,他望了眼右手腕,她低头画画的每一秒钟,他都在专注地看她,这才注意到了不成样的‘手表’,失笑道:“果然,四年级的那个是你的巅峰之作了。”
“……”
她讲不出话,吞了口口水。
万叶舒那日的说辞在她脑中回响,她手指绞衣摆,头一次在林柏楠面前觉得难以启齿。
半时,她鼓足勇气探寻:“林柏楠,那个……我想问那个……你喜欢我吗?”
问出口了。
手掌心也被汗水浸透了。
他眼中有慌乱一闪而过,转瞬,低头端详腕表,波澜不惊地回复:“我不喜欢你干嘛和你做这么多年的朋友?”
她忙不迭地追问:“那你对我的喜欢……是爱情吗?”
“……”
他眨眨眼,将眼里不该出现的情愫一扫而空。
而后,直视她的双眼,好像真的很困惑似的,他拧起眉头:“说什么胡话?我们只是好朋友。学校里又传出我们的绯闻了?多少次了,你这个笨蛋怎么还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哈哈。”她牵扯嘴角干笑。
有史以来第一次,嘴角沉重得险些扬不起来。
而更让她内心感到沉重的是,她在他的神色中寻不出一丝破绽。
实际上,她自己也不晓得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但此刻看来,这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林柏楠朝袁晴遥伸出小拇指:“我们从十一岁开始算,以后每七年拉一次钩,约定一辈子做彼此最好的朋友。”
在他的注视下,她迟疑地探出小指。
他果断地勾了上来,两只手同时向上旋转,拇指相碰,盖下“好朋友”之章。
有种时间倒流的错觉,那一次,也是小男孩主动递出小指,争着要做小女孩最好的朋友。
不想再惹林柏楠皱眉了,袁晴遥学着隐藏情绪,道歉的话因为何韵来的劝阻也说不出口了。
她露出很逼真的假笑,跟往年一样说笑:“长寿面吃完了,礼物也送给你了,要不要再听我献唱一曲生日快乐歌?”
她以为他会满脸写着抗拒,甩给她两个字“不要”,没成想,他微微颔首,回了句:“好,你唱吧。”
*
第二天早上,袁晴遥出门上学。
她一个高三生是家里起得最早,出门最早的人。
打开门,一个纸箱静静地搁在她家防盗门旁边,箱子上没有贴快递单,不是爸爸妈妈网购的快递。
她蹲下来,用钥匙划开封口胶带,看到箱子里面盛着一沓绝版的CD光盘和磁带、一个包着粉金色礼品纸的长方形盒子,和一盒手工巧克力。
林柏楠来过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那个时刻,袁晴遥心生疑窦,但心里并无太大的起伏。
打开巧克力盒子,她扫了一眼,两层,一层九颗巧克力,一共十八颗。
她随便拿起一颗放进嘴里,是牛奶巧克力,甜度恰好,丝滑可口,堪比出自匠人之手。
她又吃了一颗,吃到第三颗巧克力的时候才发现每颗的形状都非常独特——
第一颗,摇篮;
第二颗,拨浪鼓;
第三颗,学步车;
第四颗,棒棒糖;
第五颗,火车头;
第六颗,芭比娃娃;
第七颗,红领巾;
第八颗,铅笔;
第十颗,蝴蝶;
第十一颗,千纸鹤;
第十二颗,汽车;
第十三颗,手链;
第十四颗,电影票;
第十五颗,运动鞋;
第十七颗,雨伞;
第十八颗,录取通知书。
袁晴遥吃掉了第九颗和第十六颗。
她还没看清楚巧克力的形状就吃掉了第九颗和第十六颗……
身体猛窒,她捧着盒子的手颤抖不止,思维霎时陷入一片混沌。
盒子夹层中还夹着一张白色的手写卡片,她用冰凉的指尖将其翻开,熟悉的字体赫然呈现——
“等你考到年级前十五名,我就回来了。”
那一天,袁晴遥旷课了。
那一天,林柏楠不见了。
第78章 无声告别
时间来到了春节。
大年初四的晚上, 广场上在放烟花,赤橙黄绿青蓝紫,斑斓而绚烂的色彩将黑色的夜空点亮, 如花朵般盛大绽放, 再如雨滴般纷纷坠落, 美不胜收,但刹那芳华。
一声声烟花炸裂的响动惹得袁晴遥心烦意乱, 从她卧室的窗户正好能看到烟花表演,可她无心观赏。
她拿出一副耳塞塞进耳朵, 伴随着耳塞膨胀,周遭的欢腾声渐渐消弭。
安静。
沉闷。
压抑。
她埋头,继续刷题。
台灯明黄色的光打在物理试卷上, 她打算把大半个假期都用来攻克她最不擅长的物理。
此时, 她正在解一道“电磁感应”模块的题目,某导体棒在匀强磁场中做往返运动,她在根据动量定理列等式的时候卡了壳,习惯性拿起手机求助……
才想起来林柏楠不见了。
林柏楠消失快三个月了。
没人一边说她笨一边不厌其烦地给她讲物理题了。
眼泪顷刻间模糊视线,她擦拭眼眶, 新一波的泪水又迅速涌了上来……
这些日子天天如此, 哪怕一件很小很小的细碎琐事,都在悄无声息地提醒她, 林柏楠脱离了她的生活。
林柏楠手机关机,消息不回,家门紧闭, 连带他一并隐匿的, 还有蒋玲。
林平尧远在美国,袁家一家三口只有林平尧国内的手机号, 无法拨通其电话。
袁晴遥问了可能知道林柏楠去向的人:赵成刚说林柏楠办了休学手续,保留学籍;卢文博说林柏楠没在这儿住院,他也好久没见过林柏楠了;老鬼同样不掌握林柏楠的行踪。
对此,袁斌和魏静也是一头雾水。
袁家人和林家人唯一的联系,是袁斌在大年三十晚上,收到了来自林平尧的问候:【携全家拜年,安好,勿念。】
再发消息过去,没了下文。
袁斌和魏静只好安慰女儿耐心等待,林柏楠留了那样的卡片,看字面意思是他还会回来的。
但“回来”的充分条件是“考到年级前十五”,因此,从林柏楠销声匿迹的那一天起,袁晴遥的生活只剩下了三件事——
吃饭、睡觉和学习。
努力学习,发疯学习,不要命地学习。
袁晴遥从小到大是个勤奋用功的乖学生,除了偶尔一次因为和林柏楠闹了别扭,她自我摆烂之外,其余的时候,她对待学习非常上心,态度十分端正。
她不是林柏楠那种学什么都一学就会的人。
林柏楠完成作业是为了不被区别对待,别的学生能写完作业,他也要写完,而她则需要通过老师布置的作业,加上额外练习来巩固知识点,进而加深理解。
所以,她一直以来的好成绩可以用“40%的天赋和60%的努力”来概括。
这意味着,她很难再有进步的空间。
但她愣是用“题海战术”逼自己从年级43名上升到了25名,这三个月刷的试题摞起来像座山,笔芯用光了一大把,熬夜熬出两个硕大的“熊猫眼”,一天喝两大杯美式咖啡提神,还请了家教给她一对一补习物理,一周三节,一次两小时。
*
“吱呀——”
没等袁晴遥止住想哭的心情,卧室门被推开,她带着耳塞听不到声响,忽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一惊,扭头望去。
只见袁斌站在身旁,她摘下耳塞,听见袁斌关切道:“遥遥,大过年的休息休息吧,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题,是个机器都该累坏了。劳逸结合,出来客厅和爸爸妈妈看会儿电视?”
袁斌难掩脸上的担忧之色。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袁晴遥背光而坐,她眼睑下方的两坨乌青被光线衬得愈发明显,黑眼圈快掉到了苹果肌上,饱满的小圆脸也累瘦了许多。
魏静后脚跟了过来,也是一脸的疼惜,随之附和:“幺闺儿,你每月月考都在进步,已经冲到年级25名了,爸爸妈妈满意得不得了!你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该休息还得休息,别累坏了身子,爸爸妈妈多心疼啊。”
“爸爸妈妈,我不累的。”袁晴遥松了松肩头。
“明天咱们仨去看个贺岁档电影吧?”袁斌提议,“看完电影去广场新开的私房菜搓一顿,那里口碑不错,是精致融合菜,鹅肝春卷、黑松露猪蹄啥的,听着就新奇,咱们去尝一尝?”
“爸爸,你和妈妈去吧,你们俩好久没单独出去约会了。”袁晴遥浅浅地扬了扬唇,好让自己看上去喜庆一点,“我就不去了。我明天自己煮奶奶包的饺子,奶奶还做了我爱吃的炸带鱼、炸丸子和甑糕,我用微波炉热一热就行。”
“过年团团圆圆的,哪有一个人吃饭的说法!”袁斌否决,捏了捏袁晴遥的肩头,想说动袁晴遥,“商场里开了家室内溜冰场,要不明天约上韵来,爸爸妈妈带你们去溜冰?”
“爸爸,我只想在家学习。”
“……”
“……”
袁斌和魏静相视无言。
魏静叹了口气,无奈地妥协:“妈妈给你切点水果,热杯牛奶端过来吧?累了就歇一歇,别太逞强了。”
袁晴遥点了点头,又叫住了正在退出她房间的魏静:“妈妈,家教老师什么时候能开课呢?我攒了一些问题想请教她。”
“年初七就复课了。”
“妈妈,趁着放假,我想天天补两个小时物理,可以吗?”
“你用功努力是好事,爸爸妈妈总不能拦着你不让你学习吧?妈妈明天跟家教老师联系,给你安排课程。”
“嗯,谢谢妈妈。”
一口气喝完热牛奶,袁晴遥继续苦思冥想刚才中断了的那道物理题。
她绞尽脑汁梳理思路,推导导体棒的运动过程,列等式,解方程,得结果,对答案……
在看到自己最终得出的结果与参考答案不一致之时,一瞬间,情绪犹如被暴雨冲毁的山坡,奔溃得很彻底。
又做错了。
为什么死活学不通物理呢?
物理成绩提不上来,她没希望挤进年级前十五名。
她真的是个笨蛋。
一个物理题难一点就应付不了的笨蛋,一个考不进前十五名的笨蛋。
一个后知后觉林柏楠生日那晚他确有异样的笨蛋,一个想不通林柏楠为何一声不吭就人间蒸发的笨蛋。
一个找不到林柏楠的笨蛋。
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如同窗外烟花散尽后的余音,袁晴遥目光呆滞地遥望夜空,难以自控地回想——
往年这个日子,大人们在客厅搓麻将,她和林柏楠窝在卧室选一部烧脑电影,第一遍看剧情,第二遍一边听林柏楠分析,一边仔细看她忽略的细节。
或者一起打游戏,她输到恼羞成怒,发一通小脾气,林柏楠则瘪瘪嘴,让她赢几把后再接着虐她;再或者各自做各自的事,他学学编程和建模,她趴在床上翻两页娱乐杂志。
又或者她吵嚷着要去外面看烟花,他嘴上不情不愿,但身体很诚实地紧随她。他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可是只要她说想去,他就会陪她一起去,把衣袖给她牵,板着脸说一句“人多,别走丢了”。
然而今年……
没有麻将的“哗哗”声。
没有电影游戏和拌嘴。
没有叔叔阿姨林柏楠。
温热的液体圈在眼眶中让眼前的景物失了真,袁晴遥啜泣,书桌透明塑胶垫下面压着林柏楠的参赛照片,那清秀精致的脸庞,想他了就看一遍。
一遍……
两遍……
三遍……
无数遍。
思念无处落脚,袁晴遥拿起摆在台灯底座上的机器人。
机器人方头方脑,通身白色,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体,模样滑稽又呆萌。
这是她迟到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是专属于她的无价之宝,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机器人。
吸了吸鼻子,袁晴遥开口唤醒了它:“北回归线。”
机器人应声开启,两只眼睛发射出亮光。
伴随着机械运转声,它同手同脚地迈了两步,用电子音一字一顿地回应:“我——在——我——是——北——回——归——线——”
*
收到“北回归线”的那天,袁晴遥抱着它放声大哭,许是触碰到了机关,倏然,她怀中冒出两道亮黄色的光。
起初,她吓了一跳,举起机器人细致地端详。
机器人在她的手中腾空走路,抬起左脚的同时,伸出了左手,抬起右脚的同时,伸出了右手……
一遍遍循环动作。
袁晴遥恍若被电击。
片刻的出神之后,她将机器人放在平坦的书桌上,只见它走路顺拐,东摇西晃的模样令她破涕为笑。
她赶忙检查盛放机器人的那个盒子,盒子侧边夹着一张不显眼的“使用说明”,她将其用手指拈出,阅读起来——
1.使用特定词“北回归线”唤醒机器人,可进行语音交流。
2.轻拍两下机器人的头顶,可打开手电筒功能(双眼)。
3.本机语音交互未及完全智能化,有待开发,敬请谅解。
4.静置半小时自动进入关机状态。
5.笨蛋,记得充电。
“使用说明”还是打印的,版式排得有模有样,没想到,她脑洞大开乱提的要求,居然全被满足了。
袁晴遥捏着说明书久久地发呆,直到眼球干涩难耐,她才冲机器人唤了声:“北回归线。”
机器人被指令激活,它吱吱呀呀地抬起手臂,看起来在跟主人打招呼,电子音灌耳:“我——在——我——是——北——回——归——线——”
……真的,它可以说话。
深呼吸平缓心绪,袁晴遥问:“你能对我说早安吗?”
它竟然自带报时功能,纠正道:“现——在——是——北——京——时——间——十——点——四——十——六——分——对——你——说——晚——安——”
“晚安。”
“做——个——好——梦——”
袁晴遥笑得比哭还难看,当真在同一个人讲话似的,她和“北回归线”聊了起来:“小北,你好厉害哦。”
“谢——谢——”
“你为什么叫北回归线?”
“你——猜——”
“……你猜我猜不猜?”
“哈——哈——”
“……你还会笑?快说嘛,为什么叫北回归线?”
“你——猜——”
“猜不到!我不知道才问你的嘛!”
“笨——蛋——”
“……”
这熟悉的口吻令袁晴遥哭笑不得。
继而,她的表情逐渐凝固,双脚踩在椅子上,抱住双膝,侧着头打望“北回归线”,鼻腔里旋着声音:“小北,你能……告诉我林柏楠他在哪儿吗?”
“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可我不是地球,我有离不开的人。”视野徐徐模糊,袁晴遥哽咽着倾吐道,“就像地球没了太阳会停止公转,自转轴和轨道也会发生改变,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北回归线,我的太阳引力还会回来吗?”
她殷切地等待回复,它却只发出了一句打气的话:“每——天——都——要——开——心——”
之后,袁晴遥一空闲下来就和“北回归线”对话,她摸索出了它的逻辑和局限性——
常识之类的问题它对答如流,可一旦涉及到个人情感方面的深入探讨,它便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了。
其中,最常给出的一句回复是“每天都要开心”,袁晴遥晓得,这是那个少年借机器人之口说出的对她的祝愿。
*
广场上的烟花秀落幕,嘈杂声消释在了化不开的黑暗中,冬夜沉入万籁都寂。
神绪回到当下,袁晴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北回归线”,俄顷,轻声问:“今天是袁晴遥没有林柏楠的第91天,请问聪明的北回归线,林柏楠什么时候回来?”
它接收到了语音指令,作出回答:“总——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
“林柏楠为什么不告而别?”
“每——天——都——要——开——心——”
“我很想林柏楠,林柏楠想我吗?”
“心——灵——感——应——”
闻言,她苦笑,在心里暗忖它果然不够智能,很难点评它到底回答了没有。
像是继续和“北回归线”聊天,又像是自言自语,她低声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事,也慢慢明白了些什么,我真的是个迟钝的笨蛋……既然我想明白了,等再次见到林柏楠了,我有话想对他说。”
“说——说——说——”
“……你卡了吗?”
“这——个——问——题——我——还——真——帮——不——了——你——”
“……关机。”
“好——的——”
指示灯随即熄灭。
袁晴遥绌了绌鼻翼,将“北回归线”放回台灯底座,用牙签叉了一块妈妈切的雪梨送入口中,甜丝丝的雪梨尝起来苦涩涩的,她的味觉似乎随着“太阳引力”的消失也脱轨了。
然后,她握住笔杆,聚精凝神,含泪继续刷题。
*
2月中旬,高三下学期伊始。
重点班换了新的英语老师,打听过后才得知,蒋玲辞职了,学校少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女老师,一众学生深感遗憾。
没过几天,工大举行了隆重的成人礼仪式。
运动场上放置了红色的道具门,上联“青春芳华”,下联“砥砺前行”,横批“成人门”,高三学生排队依次从门中通过,迈过这道门,寓意着告别懵懂的青葱年少,开启崭新的人生旅程。
百日誓师大会和成人礼仪式一同进行,校领导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地勉励高三学子夯实信念,奋力一搏。
于珊珊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念出誓词,带领全体高三学生喊出决战百日口号,宣誓的声音震耳欲聋,势不可挡。
可是,林柏楠不在。
可是,林柏楠没有回来。
第79章 蜗牛与乌龟
3月, 高三进入了更为紧张的复习迎考阶段。
黑板角落的倒计时变成了两位数,模拟考,周考, 随堂考……狂轰乱炸来袭。
这些当中, 最重要的是第一次模拟考试。第一轮复习全面结束, 到了检验大家学习成果的时候。
一模,袁晴遥考了年级第22名, 前进了三个名次,她彷如一只蜗牛缓慢而卖力地向上爬。
面对不断进步的自己, 她没有多么喜悦,这个往日里乐乐呵呵的傻孩子,神色悲壮得宛若变了个人, 22名和15名, 只差了7个名次而已,那么接近,又那么遥远。
出成绩的那天,她刷题刷到了凌晨三点,睡三个半小时, 早上六点半自己起床, 吃了面包鸡蛋香肠,配了一大杯加浓美式, 捏着鼻子一口气灌进肚中。
她不喜欢苦苦的咖啡,她一直喜欢吃甜口的东西。
*
3月中旬的某天,晚自习前, 袁晴遥和何韵来、张莹、荣耀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吃晚饭。
走着走着, 一串凌乱的脚步声从袁晴遥的后方疾速逼近,她刚要回头去看, 眨眼间,一道力道把她狠狠地推了出去!
她失去重心向前栽倒!
万幸,荣耀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捞了回来。
“你干嘛啊!神经病!”何韵来发飙,伸手去推搡来者。
袁晴遥站稳脚步,才看清楚冲过来袭击她的那个人——
是万叶舒。
面前的万叶舒没有分毫挑衅的气焰,她红着眼眶,失魂落魄。
她被何韵来推得脚步虚浮,踉踉跄跄的,却仍想要靠近袁晴遥问个究竟,哑着嗓子质问:“林柏楠呢?!他已经四个月没来学校了!他怎么了?我问你他怎么了!!!”
那个名字瞬间染湿袁晴遥的眼眶,她嗫喏:“我不知道……”
“你骗人!你骗人!”万叶舒抱着脑袋疯狂摇头,脸上有晶莹的液体滚落,声音嘶哑,“说啊!他在哪里你说啊!他生病了?住院了?还是……他不在了?”
“管好你的嘴!别瞎说!”何韵来怒不可遏,想教训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女生,但女生脱力地蹲了下来,捂着嘴巴失声痛哭,于是作罢。
何韵来一转头——
袁晴遥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娃娃,四肢僵硬,面无表情,双目失神,呼吸停滞。
她身上唯一生动的东西,是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倾盆大雨般往地上砸。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淌到下巴,不一会儿,便泪湿了整张小脸。
“……”
何韵来滞愣,她从没见过这幅表情的袁晴遥,急忙上前紧紧地搂住袁晴遥,温言安慰:“遥遥,林柏楠不会有事的,他一定好好地活着!你对他来说是超乎一切的重要,他不会丢下你,你们一定会再次相见的!”
张莹拍拍袁晴遥的后背,抚慰道:“遥遥,不会那么糟糕的,一定不会的。”
可朋友们的宽慰,袁晴遥听不进耳朵里。
她不是没猜想过林柏楠病入膏肓,已然离世,而妈妈爸爸和叔叔阿姨顾忌到会影响她高考,就将噩耗瞒了下来,那张卡片是留给她的虚假的冀望……
她不敢往下想,甚至不敢触碰任何关乎于死亡的字眼。
当这一猜测被人赤裸裸地说出来,那一刻,她深切地体会到了天崩地裂、世界倾塌的感觉。
浑身打颤,她胸膛剧烈起伏却喘不上气来。
在几近窒息之前,肺部才吸入了一点氧气,她攥着何韵来的校服的指尖泛白,呜咽着:“我好害怕……”
那天的晚餐,袁晴遥点了一碗红油抄手,机械地用勺子把抄手往嘴里塞,泪腺似乎被捅破了,泪珠子怎么都擦不干净,最后她索性不擦了,麻木地吃着“眼泪汤饭”。
“……遥遥,你还好吗?”何韵来跟着鼻头一酸。
“我没事。”袁晴遥吞咽着尝不出味道的抄手,如今吃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她吸了吸鼻子,坚守希望,“我相信林柏楠。从小到大他许诺我的事他都做到了,这次也一样,只要我考进年级前十五名,他就回来了。”
何韵来轻声应和,朝服务员招手:“遥遥,我给你重新点一碗抄手吧?你最近晚餐都坐在座位上一边啃面包一边背书,今天好不容易出来吃顿饭……”
“不用不用。”为了不让好友们担心,袁晴遥强撑着挤出笑容,故作轻松地搅动红汤,“再叫一碗还要等,我想早点吃完早点回教室。哈哈,应该再加一个煎蛋的,有点不够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嘛。”
说罢,袁晴遥继续埋头吃饭,眼泪依旧不停歇。
若林柏楠此时在场,他会端走她面前的碗,不客气地教训她:“笨蛋,哭鼻子的时候别吃东西,容易引发呛咳和消化不良,你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现在……
没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了。
*
4月,袁晴遥二模止步不前,仍是年级第22名。
4月,林柏楠仍杳无音信,消失了即将五个月。
自从林柏楠不辞而别,袁晴遥天天雷打不动去林家探查情况,她每晚回家前,先在楼底下看看林家的灯是否亮起,再去敲敲门,按按门铃,等候十五分钟,无果而返。
好几次,袁晴遥没敲开林家紧闭的大门,倒是碰见了住在林家对门的阿姨。
阿姨五十多岁,长相面善,袁晴遥没有正儿八经地和阿姨交谈过,但彼此也算眼熟,毕竟她是林家的“老常客”,时常在电梯或者楼道里遇见。
阿姨笑眯眯地问候:“小姑娘,又来了?”
袁晴遥朝阿姨鞠一躬,诉说歉意:“阿姨,我每天这么晚来敲门按门铃,吵到你们休息了,实在对不起。”
“没事儿,这个点咱家里人都没睡呢,不打扰。”阿姨摆摆手,不放在心上,话头一转,“不过你跑了也是白跑一趟,对门好长时间没见人进进出出了,一家三口好像都不在家。”
“……阿姨,我知道。”袁晴遥眼睫低垂,双手像卷麻花一样卷着两条书包背带,忽而,她灵机一动,征求道,“阿姨,我想请您多留心一下对面的情况,如果他们家里回来人了,不管是谁,都麻烦您立即通知我!我把我的手机号留给您,您到时候发短信给我,可以吗?”
“行嘞。”阿姨爽快应下。
那天后,袁晴遥开始偷偷摸摸地带手机上学,手机关了静音,她课间和自习课时不时拿出来瞅两眼。
4月中旬的某天下午,自习时间,袁晴遥写试卷写累了,便从课桌抽屉里悄摸地掏出手机查看,一条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霸占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短信是五分钟前发来的:【小姑娘,我是住在林主任家对面的那个阿姨。我刚刚在入室花园浇花,听见对门有开门声和拉杆箱的声音就赶紧跟你说一声,对门回来人了。】
*
十分钟后,袁晴遥飞奔到林家。
激动的心情外加跑得太快,心脏差一点从她的胸膛里跳出来,她站在防盗门前,用颤抖的手按响了门铃。
“叮——咚——”
少顷,“咔嚓”一声,门被拉开——
一抹高挑挺拔的身影映入视野,那亲切的面容让袁晴遥的呼吸悬了起来。
她箭步上前,扣住防盗门边边,不让门关上,仰起头带着颤音哀求道:“林叔叔,林柏楠回来了吗?你让我进去见见他好不好?求你了……”
开门的人是林平尧。
林平尧被袁晴遥的突然造访搞得心下一惊,发愣了几秒,他推了推眼镜,疑惑地问:“遥遥,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在学校吗?怎么跑来这……”
话音未落,袁晴遥已从一旁挤了进来。
她一边大声呼喊林柏楠的名字,一边匆匆跑遍了林家所有的房间——
“林柏楠!”
“林柏楠!”
“林柏楠!”
……
空欢喜一场。
林家并无半点其他人的影子。
袁晴遥呆呆杵在客厅,宽敞的空间将瘦瘦小小的她衬得愈加茫然若失,林平尧走到她的身边,又问了一遍:“遥遥,你是从学校偷偷跑出来的吗?”
“不是……”袁晴遥目光空洞,摇了摇头。
十几分钟前,她一边打报告一边冲进办公室,那急迫的模样吓得正在喝水的赵成刚呛了一下。
她对着林平尧低喃:“我找赵老师请了半天假,上学时间必须要病假条才能出校门……我……那个……”
挣扎良久,她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轻细地问:“林叔叔,林柏楠……还活着吗?”
林平尧默默颔首。
“呼——”
腿一软,袁晴遥瘫坐在地,手捂住胸口平息担惊,吊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林平尧,恳求:“林叔叔,你知道林柏楠在哪儿对不对?你带我去见林柏楠吧?我真的好想好想见他……”
林平尧在袁晴遥的身边蹲下,面露难色:“遥遥……”
“我知道林柏楠肯定生病了,正躲在某处悄悄治病,他不想让我担心才没告诉我……”停顿一下,袁晴遥带着浓浓的鼻音,怯生生地询问,“是什么病这么严重?五个月了还没痊愈,他好些了吗?他还能好起来吗?”
看着眼前这个自小到大都元气十足、活力四射的小姑娘此时形容憔悴,黑眼圈重得像用墨水把眼周圈了个圈,林平尧顿觉多瞒无益,便点了点头:“不止五个月,楠楠病了一年多了。”
“……一年多?”
“对。”
“什么病?”
“压疮合并感染。”林平尧席地而坐,娓娓解答,“是截瘫患者最常见的并发症。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比如久坐和睡觉,血管受到压迫导致血液流通不畅,一般人会因此感到不适,自行调整姿势,但截瘫患者由于下半身没有知觉,所以无法感受到身体的不舒服,再加上护理不到位,就很容易生褥疮。最开始只是皮肤发红,浅表皮破损,但破了的伤口持续溃烂,就可能恶化到引发严重的感染,甚至深可见骨。”
林平尧用手比划了位置:“楠楠的褥疮长在了坐骨结节,坐骨结节是人在坐位时承受压力最大的部位,最常生褥疮。Ⅰ期Ⅱ期的褥疮不算什么要命的并发症,减少对创口的压迫,涂点药膏,很快就恢复了,但一旦发展到Ⅳ期,就需要借助清创手术,乃至做植皮瓣转移来治疗了。楠楠走之前的褥疮发展到了Ⅳ期,再严重点,细菌在创面大量繁殖引起败血症或骨感染,那可就危及性命了。”
“……”
眼见袁晴遥被吓懵了,林平尧温声解释:“楠楠的褥疮没到那么致命的程度,不过深度压疮一旦形成,不容易恢复如初。他去年忙个不停,先是准备数学和物理竞赛,再后来钻研人工智能,紧接着又是参加机器人大赛,外加学校的课程和康复训练,换做是谁都该累坏了。他不喜欢被区别对待,我和你蒋阿姨也一直把他当做正常孩子来培养……”
林平尧深深地闭眼,悲从中来:“然而现实残酷,他的身体承载不了高强度的运转,他做不了一个正常人。”
如此血淋淋的现实听得袁晴遥情绪跌落了谷底,她知晓林柏楠讨厌被人视为“弱势群体”,这些年,她也一以贯之地将他当做正常的普通人来看待。
她低声呢喃:“病了那么久,他从来没跟我讲起过,我也没察觉到他身体不舒服……”
“遥遥,不要内疚。”林平尧轻轻摇头,“那孩子打小就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不愿惹人操心,又嘴硬不肯说实话。他6月份发现自己生了褥疮,但我和你蒋阿姨去年10月才得知此事,不然他还打算瞒着我们。”
“为什么呀?”袁晴遥拧眉毛像拧毛巾。
“因为他有必须完成的事。”话了,林平尧神色中浮现出了化不开的自责,“都怪我和你蒋阿姨疏忽了,怪我不该去美国进修,怪你蒋阿姨不该给楠楠那么大的压力。”
袁晴遥一知半解,疑惑地追问:“完成什么事?”
林平尧没有直接作答,他眸光深沉地凝视袁晴遥,斟酌片时,徐徐开口:“遥遥,林柏楠在B市住院,叔叔不确定带你去见他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听闻,袁晴遥攥住林平尧的衣服袖子,苦苦央求:“林叔叔,带我去见林柏楠吧!求你了!我保证绝不添乱,不妨碍他治病,我就见他一面,就一面!”
一番思忖过后,林平尧同意了:“叔叔今晚九点的飞机,叔叔给你买票,我们一起去B市。你抓紧时间回学校收拾书包,跟老师请两天假,再回家跟父母说一声,阿斌和静儿会应许的,叔叔六点半去你家楼下接你。”
话毕,他语气温和地补了句:“你的困惑一言难尽,叔叔到机场给你慢慢解答。”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袁晴遥连声说好。
她着急地往门口跑,身后传来林平尧的叮嘱:“遥遥,叔叔给你打个预防针,林柏楠的健康状况不太好,你看了他……别被吓到。”
“……”
袁晴遥握着门把的手一滞。
沉默几秒,她转身朝林平尧微笑:“我不怕,因为是林柏楠,所以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怕。”
*
20:15PM,机场候机厅内。
林平尧去赛百味买了三明治和饮料,回来长椅这边,把食物递给袁晴遥,说道:“本来想买炸鸡汉堡的,但肯德基和麦当劳那边排队的人太多,吃别的东西时间又不充裕,就买了三明治,会不会太清淡了?”
袁晴遥接过三明治和饮料,道了声谢:“谢谢林叔叔,吃清淡点蛮好的,正好我没什么胃口。”
听着往时一见着好吃的就两眼放光的小姑娘说自己没食欲,林平尧不禁失笑,坐了下来。
两人忙着赶路,没顾得上吃晚饭,现在得空休息一会儿,撕开包装纸吃起了三明治。
袁晴遥的那一份加了Chili Sauce,林平尧很贴心也很细心,知道小姑娘无辣不欢。
吃了两口,袁晴遥先打开话题,问道:“林叔叔,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呀?”
“上周。”林平尧咽下口中的食物,擦了擦嘴巴,“按照原定计划我3月初就该回来了,但访学中途暂停了一个月,因为楠楠下了一次病危通知,我便赶回来陪护了一个月。”
“……”
……病危?
三明治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了,无形的魔爪死死地扼住了袁晴遥的咽喉,她的下唇直打哆嗦。
“遥遥别怕,都过去了。”见状,林平尧堪以告慰,示意袁晴遥喝口饮料压压惊,旋即道,“医生一般在病人病情危重,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下病危,病危通知不等同于死亡证明,并不代表完全没救了,部分患者会转危为安。”
见过大风大浪的肿瘤科大夫的心理素质,岂是袁晴遥一个没经历过风浪的高中生能相提并论的。
林平尧面色平和,遁入回忆之中:“当时,林柏楠第一次清创手术愈合不良,创面二次感染引起了发烧。自从脊髓损伤后,他本就经常发烧,感冒了发烧,受凉了发烧,外伤了发烧,体内有炎症了发烧,这次更是高烧不退。而伤口感染引起了肺部炎症,肺部炎症又加剧了身体的高热,就这么反反复复,雪上加霜,最后林柏楠住进了ICU……”
专业素养让林平尧保持镇静,但身为人父的他心都在滴血了,他苦笑,吐露道:“林柏楠这两年吃了太多的苦,遭到了心理和身理上的双重打击,好在他都挺过来了。”
“……”
从“病危”一词脱口的瞬间起,袁晴遥全程脸色煞白,揪心的感觉让她整个人恍如悬空。
“听这些是不是非常影响食欲?”林平尧笑了笑,看着袁晴遥手里几乎没吃的三明治,不忍再刺激小姑娘的神经,他解决完最后一口,将包装纸扔进了垃圾桶。
袁晴遥不是没食欲,她快没知觉了。
缓了缓神绪,她问起:“褥疮可以拖着不治吗?如果早一点去治病就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了。”
林平尧耐心解答:“褥疮不是急性病症,是慢性发展过程。拖好几年才来医院治疗的患者不在少数,毕竟检查费、手术费、床位费、护理费,这些加起来,少则也要两万,有些家庭一下子拿不出,只得凑够了钱再来治疗。”
现实世界残酷得让袁晴遥眉头紧锁,她打起精神一探究竟:“可是林柏楠不缺钱啊!所以,林叔叔,他为什么一拖再拖?他到底要完成什么?”
候机厅的广播响起,通知乘客登机。
林平尧起身拉上登机箱,食指推鼻梁上的细边眼镜:“说来话长,上飞机了叔叔给你慢慢说。”
“好。”
就这样,两人搭乘上去往B市的航班。
而少年那份痛苦且执着的坚持,如墨滴拓印于宣纸之上,款款晕染开来……
第80章 开端
时间闪回2012年年初, 正值高一寒假。
那天,袁晴遥跟一帮小学同学在探望完马老师之后,去了林柏楠实习的公司楼下等他。回家的路上, 他们约定考S市的同一所重点大学, 将来在同一座城市工作生活。
回到家, 林柏楠打开电脑查询起了S市大学的招生信息,关键词条为:残疾人高校录取。
一页页地浏览网页, 关于残疾学生成功被大学录取的新闻寥寥无几,更多的帖子, 是广大残障人士和林柏楠一样,在网上求问自己的这种情况能否被大学接受,而底下的回复则是一行行参透着心酸与残忍的否定的回答。
林柏楠吞了口口水, 不安感在心间隐隐扩大。
第二天下午, 他在实习的公司处理完三维建模的收尾工作,将文件传输给项目组长。
他建的模型彼时还算不上无可挑剔,尚且需要前辈的打磨和调整,但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来说,完全足够辅助项目组了。
得闲的空档, 他摇着轮椅去了公司闲置的会议室。
关上玻璃门, 他试着拨打S市重点大学招生办的电话。毕竟每所高校的招生条件和标准都不尽相同,也许某一所曾经就有过与他情况类似的录取案例。
一通接一通地拨通电话, 却没有得到一个明确肯定的答复:
“很抱歉,我校目前不招收残疾学生,你问问其他学校吧。”
“是这样的, 我们学校没有先例, 不确定过两年规则会不会转变……同学,你才高一, 等高三再来咨询吧。”
“同学,呃……这个……你可以填我校的志愿,但不排除学校会退档,这个我们招生办不好说。”
“同学,你知道的,招收残障学生,校方在校园、教学楼、学生宿舍、食堂、图书馆等等地方都需要增设无障碍设施,我校现阶段还没有相应的条件。我这边会试着帮你向校领导反应,但是能不能收到反馈我无法作出保证。”
……
悉数是诸如此类的囫囵话。
在一声声的打击之下,终于有某高校的招生办点燃了代表希望的小火苗。
彼端的人礼貌响应:“同学你好,我校招收过肢体残疾的学生,方便详细了解一下你的身体情况吗?”
林柏楠喉咙发紧,揭开不愿诉之于人的伤口:“胸椎第12节 脊髓损伤,双下肢……瘫痪。”
“这样啊……”缄默片刻,那人变得愈加客气,“我们招收的那个学生是单侧小腿截肢,平时穿戴假肢,基本不影响生活出行。同学,我很理解你的不易,请问你……”
林柏楠了然于胸,回答:“我能自理。”
“你的自理指的是基本自理还是……”
“完全自理。生活学习出行不需要人照看,学校不用为我提供任何便利,住宿伙食我自己解决,教学楼没有电梯也无所谓,我可以自己上下楼梯,不麻烦别人背我。”
“……”
那头许久不做声。
就在林柏楠以为电话断线了之即,比直截了当的拒绝更戳人心窝的话从听筒里溢出:“同学,你不能为了被学校录取就撒谎,隐瞒真实情况。”
“……撒谎什么?隐瞒什么?”
“你这种伤情应属于一级伤残。司法鉴定写得很清楚,一级伤残的评定标准是日常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全靠别人帮助或采用专门设施,否则生命无法维持。”那端传出敲击键盘的声响,似乎正在电脑上查找相关讯息,旋即,那人抛出结论,“所以,你上述描述是不合理的。”
“……”
林柏楠失声。
那一刻,他觉得可笑又可悲。
试问他该怎么自证,他可以做到生活完全自理,就同健全人一样?
出于礼节,那人又象征性地询问:“我这边会备注你的情况,到时候跟学院和校领导反映一下。你有意向专业吗?”
“机械工程。”
“哦……”那人长叹一口气,好心地提醒,“同学,据我所知机会渺茫,机械相关专业通常不会录取肢体障碍的学生,一方面,毕业要到工厂实习,你不方便下车间,另一方面,企业老板大概率也不会雇佣你。”
换了口气,那人语重心长地给出建议:“同学,你应该试试计算机类、财务类、语言类的专业,还有希望,也利于你就业,或是学一门手艺也能谋生。”
“谢谢。”
“不客气。”那人表示惋惜,“我感到很遗憾,残障人士除非特别特别优秀才可能被社会普遍接受。目前是这样并不代表未来也是这样,我相信过些年你们的境遇会有所好转的。”
“好,再见。”
“再见,祝你求学成功。”
“好。”林柏楠声带发涩,嗓子里传来捎着血腥味的痛感,没多么哀思如潮,他多少猜到了结果会是如此。
挂断电话前,他叫住了招生办的那个人:“老师——”
“还有什么事吗?”
会议室的玻璃窗倒映出少年影影绰绰的俊美脸庞,种种情绪呼啸而至,他绷紧下颌线,问道:“要有多优秀才算得上优秀?要有多优秀才能被接受?”
*
那日往后,林柏楠想被认可“优秀”。
升高二的暑假,数学和物理竞赛都下了通告,白天,他全心全意地陪袁晴遥备战英语大赛,晚上,他先完成两个小时的复健,再专心致志地写奥赛题。
他是个学习能力极强的人,但不意味着他能“裸考”,至少要了解考察范围和题目类型,不打无准备之仗,而且,既然决定要做一件事了,就投身认真去做。
这期间,袁晴遥在进入夏令营的第四天的晚上,情绪失控,抱着手机痛哭流涕。
她哭着对他说,拿不到二十强就享受不了高考优待了,害怕不能和他一起去S市的重点大学……
那时,蝉鸣声遮蔽了他沉重的呼吸音,他无法启齿,他有可能根本上不了大学……
最终,他把坏消息吞进肚子,只是给予她安慰和鼓励,弹琴唱歌给她舒缓神经。
她在努力,她在往好的方向进步,他不可以浇灭她的斗志。
再然后,林柏楠作为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被评选为省级优秀学生;获得了数学和物理竞赛省奖;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充当志愿者,还上了新闻报纸……
自受伤后,他很反感被外界过度关注,因为人们在看见他光环的同时,无可避免地会给他冠上“身残志坚”、“惋惜可惜可怜”之类的帽子,这些词汇在他的字典里全是贬义词。
他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评价,不等同于他情愿将自己推进公众视野之中,去接受不知轻重的评头论足。
但这一系列抛头露面、显山露水的举动他全部咬着牙做了,因为他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来佐证——
他或许是优秀的。
他或许优秀到能被大众接受。
然而,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林柏楠把这些荣誉摆在招生办老师的耳边时,获得的答复不过是被美化了的拒绝:“同学,你确实很优秀,百分之九十的健康学生都达不到你的高度,但我们必须考虑现实问题……实在抱歉,我校暂且不予考虑。”
“……”
他哑然。
林柏楠自知大学求学不会像中学时期那般顺遂,特别是他又不愿意学医,没了家人的庇护会比一般人辛苦。
他们走平坦宽阔的康庄大道,他走荆棘丛生的羊肠小径,未尝不可,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面前根本无路可走。
尤其是通话后的第三天,他接连收到了数学竞赛组和物理竞赛组以他身体为由,婉拒了他加入“决赛冬令营”的邮件……字里行间透露出歉疚,结果倒是给的一点儿也不手软。
彼时彼刻,少年怔怔地望着电脑屏幕,指间麻木得犹如在冰水里泡了一宿。
有顷,他叉掉邮件,退出邮箱,拉起轮椅手刹,面无表情地划着轮椅回了卧室。
无所谓。
不用跑去B市折腾一趟也挺好。
反正拿不拿全国奖项于他而言意义不大,又不能帮助他去S市读重点大学的机械相关专业。
那时是2012年年底,高二上学期画上句号。
一年过去,林柏楠没收到S市任何一所大学乐意接受他入学的回复。
*
2013年春节前夕,林家三口在餐桌前吃饭。
蒋玲剥了一只虾放进林柏楠的碗里,掀起眼皮看了眼林柏楠,试探性地问:“S市的大学有什么最新进展吗?你收到你想听的答复了吗?”
闻声,林柏楠停下了吃饭的动作,咽下嘴里的食物,淡淡地如实作答:“暂时没有。”
“暂时”一词,在蒋玲听来就是无用的倔强。
她又捏起一只大虾利落地剥虾壳,直呼大名:“林柏楠,别白费力气了,你打多少通电话、问多少遍,招生老师给出的答复都不会改变。老师们说得很明白了,不会考虑你,机械相关专业更是几率为零……”
蒋玲正色打量林柏楠,只见林柏楠低着头像刨土一样刨动碗里的米饭,显然食欲不佳,她的口气软和了一些:“楠楠,不是妈妈打击你,妈妈也是老师,实话跟你说,和你相同情况的很多学生在九年义务制教育阶段就被学校拒之门外了。家里没让你感受过求学的不容易,不代表这份不容易就不存在了。”
把虾再次递到林柏楠碗里,蒋玲的眼神和言辞一样犀利:“你现在亲身体会到了吧?现实就是这么不近人情,你再努力再聪明再有天赋没用的!没有家里人给你保驾护航,给你扫清障碍,你在其他领域限制重重,连大学的录取门槛都够不到。”
“……”林柏楠不回应,蒋玲剥的虾还搁在他的碗边边,他避开虾肉,默默地挖了一口白米饭。
“吃饭的时候不说不开心的事。”林平尧觉得蒋玲言重了,他给林柏楠夹了一筷子炒白菜,又给蒋玲加了一筷子焖笋尖,“来,多吃点菜,补充维生素,提高免疫力。冬季患流感的人多,排号都排到年后了,病痊愈了医生没见到……”
吧啦吧啦……
林平尧岔开话题,三人继续吃饭。
近期,餐桌上时常上演母子二人都挂脸色的局面,林平尧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用餐一会儿,林平尧关心起了儿子的假期实习:“楠楠,实习做的还顺利吗?”
林柏楠点点头,面对林平尧时,他的话多了些:“挺顺利的,同事们都很愿意教我。项目组和清华合作展开了外骨骼机器人的相关研究,顺利的话15年就能投入商用了。”
林平尧笑了笑,叮咛道:“上班族手里的活都不少,愿意分出些时间教你是很难得的,请教完了别忘记谢谢人家。”
“嗯,我知道。”
“快放假了吧?”
“后天。”
“明后天下雪,路上当心别滑倒了。手套记得戴防水御寒的,生冻疮可就麻烦了,后遗症很顽固。”说着,林平尧用余光不露声色地观察蒋玲的表情,见她还算正常,才接着问,“楠楠,年后还继续实习吗?”
林柏楠微微颔首,刚想说“继续”,一道严厉的声音霸道地抢占了先机:“别去了。大冷天的天天折腾来折腾去的没必要,过完年医院要举行义诊活动,不如去看看那个。”
蒋玲发话了。
“……”话语噎在了喉管半道,堵得林柏楠胸口发闷,半晌,他果断地拒绝,“不去,没兴趣。”
“你去那个什么医疗器械的实习有什么意义!”蒋玲的火气蹭地冒上来,“啪叽”一下,她摔下筷子,厉声教训,“实习能帮你进入大学吗?能助你学习机械专业吗?你为什么不听劝?老老实实考个医学院,读个你能胜任的专业,毕业后家里给你安排一份医院的工作,不用听拒绝的话,不会被劝退、被看轻,这样不好吗?你非要碰钉子碰个头破血流?”
“是钉子还是敲门砖要碰了才知道。”林柏楠抬起头用眼神与蒋玲对峙,声色没太大的波荡,却出奇得坚毅。
“林柏楠,机械不是你平时做几个机器人过家家那么简单,招生办的老师都否定你就说明了你不合适!”
“妈,我比你懂机械,我知道自己合不合适。”
“呵,你吃了秤砣了是吧?!”
“是,我有我自己的选择。”
“好啊,你翅膀长硬了!年后不许去实习!”
“随便,反正我不会去义诊活动。”
“……你!”
……
新一轮的争锋相对愈演愈烈。
林平尧万般无奈 ,短叹一声,试图平衡二人:“义诊活动在周末举办,和实习时间不冲突,两个都不落下,你俩各退一步,行吗?”
“林平尧,你少在这里和稀泥!”蒋玲怒目圆睁,高声责备,“你是林家人,你的立场应该比我坚定才对!你们林家父子俩不在乎家族的荣誉,我在乎,我反倒成恶人了?林平尧,你扮好人,你两头不得罪,这像话吗?”
“……”林平尧鲜少与谁争吵,这次同样以和气相让,他是个极其果敢的人,的确不该拖了这么久还不表态。
摘下眼镜,他捏眉心:“玲玲,你说得对,我考虑一下。”
话题暂时休眠。
三人都默不作声地吃着碗里的饭。
*
那天晚上,林平尧敲开了林柏楠卧室的门。
林平尧一只胳膊夹着笔记本电脑,一只手关上了房门,他款款走来,坐在了床沿,招呼林柏楠过来:“楠楠,过来一下,爸爸有话跟你说。”
白天的争执林柏楠仍言犹在耳,他估摸着,是林平尧要劝说他肩负起家族的使命了。
孤立无援的彷徨感瞬时在心头弥漫开来,他慢慢地摇着轮椅驶去,问:“爸,什么事?”
林平尧把笔记本电脑搁在床上,说道:“楠楠,妈妈她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她期望你子承父业有她自己的考量和判断,不能说她是错的。而且,你一次次被大学拒绝,不单单是你受挫,爸爸妈妈的心里也不好受,尤其是你妈妈,无论心灵还是身体她都想保护你不受到伤害,我希望你理解她。”
“我知道,我理解。”林柏楠的两只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拇指指腹相互触碰着,垂下眸子静静沉思。
他知晓蒋玲对他关心则乱,所以数学和物理冬令营被拒的消息,他没对任何人坦白,对外的话术一致是“我不想去”。
林平尧露出欣慰的笑容,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你妈妈还说了让我不要和稀泥,催我站边选立场……”
话语戛然而止。
林柏楠投去了稍显忐忑的眼神,却望见林平尧唇畔的笑意愈发浓厚,下一秒,令人安心的声音响起:“楠楠,所以爸爸选择站在你这一边。”
“……真的?”须臾间,少年的小鹿眼被点亮,话尾音随着心情一同扬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林平尧拍拍林柏楠的肩膀,循循道来,“你追寻梦想是件好事儿,我没有理由制止你。至于林家人的荣誉,我认为不该是桎梏你的枷锁。而且,我思考了一个下午,楠楠,你学机械和延续林家的使命其实并行不悖。”
在林柏楠些微困惑的目光中,林平尧接续说:“想了很久,我反应过来,林家人的使命不是当医生,而是救死扶伤,是不遗余力地去提高病人的生命质量。医生是冲在最前线的战士,但医药药品、医疗器械等等都是治病救人整个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爸爸知道你学机械也是想在医疗领域创新,去发明各式各样的代步工具,去制造外骨骼机器人,去改良康复治疗仪器,所以,我更加没道理不支持你去学机械。”
末了,林平尧给予鼓励:“你和林家其他的人看似不处于同一个赛道,但实则在同一个场地并肩前行。楠楠,你就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爸爸做你的后盾。”
温柔,豁达,理性且强大,林平尧就是这样一个人。
林柏楠满怀感激地凝望林平尧,温流涌入心房,他汲取到了向阳而生的力量。
默了默,林柏楠的脸上闪过一丝腼腆,低声坦露:“爸,谢谢你,你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
“你就快超越我了。”林平尧唇畔上扬,眼神慈爱柔和,他自上而下细致地端量林柏楠。
时间果真如流水飞逝,刚受伤那年,躺在病床上哭天喊地的稚嫩小男孩,已然显出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模样。
“我还……差得远。”
“小时候一点儿也不懂得谦虚,现在学会谦虚了。”抓了抓林柏楠的头发,林平尧郑重其事地说起了正事,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示意林柏楠看过来,“我了解了一下,每年的全国机器人大赛都有上百所高校参赛,S市的重点大学基本包含其中。各个工科学院的系主任带队参加,涵盖机械系,还有媒体采访和报道。楠楠,这是一个你展现自己的好机会,你联系赵老师,让赵老师引荐你去参赛。”
林柏楠望着屏幕若有所思。
指尖在官网上的公告贴打圈,林平尧说:“楠楠,爸爸很喜欢你吃饭时候说的那句‘是钉子还是敲门砖要碰了才知道’,不尝试是不会知道结果的,试遍所有方法之后再放弃也不迟。既然申请屡次遭拒,那么这回……”
林平尧镜片下的双眼闪熠出睿智的光芒:“就试试让你的心之向往主动递来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