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月黑风高
当景应愿飞身回坛时, 腰身旁别着的那支牡丹花竟连一片花瓣都不曾散落。
她眉眼弯弯,神色是少有的轻松,还未等她近前, 周围坐着的伙伴已起身迎去, 其中除却柳姒衣与雪千重她们, 甚至还有李舟词与容莺笑。
谢辞昭跟着往前挤, 没挤过她们, 便与景应愿落开了几步距离。
她看着笑意盈盈的小师妹,心下有几分迟疑,又将视线转向一个劲往前挤的容莺笑与满眼仰慕的李舟词。这两人仿佛蜜蜂见了开得正好的花般凑在小师妹身边,一个嬉皮笑脸地对她嘘寒问暖, 一个乖乖站在她身边使劲盯着她的脸看,怎么看怎么让谢辞昭觉得不对劲且不顺眼。
在谢辞昭过去的三百年间, 她见过最亲密的关系便是师徒与师姐妹。做师姐妹可以日日相见, 隔屋而眠,还可以相赠从各处搜刮来的好玩礼物……谢辞昭心中灵机一动,顿时警惕起来:她们该不会是想做小师妹的师姐吧?
这绝不可以!
她眼睁睁看着容莺笑那双玉色的漂亮手指搭在了小师妹腰间那朵牡丹花上,柔声道:“应愿,这花开得好漂亮。我们海岛上不曾有这样漂亮的花,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能将这花赠给我么?”
谢辞昭心下一惊,偏头去看景应愿。
景应愿看着容莺笑那双见谁都含情脉脉的眼睛,只觉她憋着一肚子坏水。难不成在她们海岛上,送花也是定情的一种方式?想到这里, 她无情道:“不行。这花是我师姐给的,你想要便去问她拿。”
容莺笑悻悻松了手, 哦了一声:“不是你送的花,我还不稀得要。”
谢辞昭看了她们一会, 挤也挤不进去,甚至没能分到小师妹的哪怕一个眼神。她只好道:“小师妹,那我走了。”
然而景应愿只是抬起头,对她温和地笑了一下,就像对其余许多人一样:“好啊,师姐。”
就在谢辞昭飞身而起的那一瞬间,她抬眸飞快地看了眼她离去的背影,眼下有几分怅然,而后又被很快地掩盖了过去。柳姒衣平日里看着粗放,心却很细,见景应愿神色有些僵硬,于是在一旁戳了戳她的胳膊,小声道:“小师妹,大师姐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不必、不必……”
她不必了几声,也没将剩下的话吐出来。不必放在心上?不必想太多?柳姒衣心道不好,感觉说什么都是错。
晓青溟见柳姒衣开始结巴,飞快将话头接了过来。逍遥小楼在情事之上的悟性向来很高,她揽过景应愿的肩膀,接话道:“不必再为此事烦恼。有时候,有些人只是差一点悟性,她人是无法为她点破的,只能自己堪破。”
容莺笑幽幽插嘴:“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世上好女儿那样多,我看不见海的就比第七州的好许多。”
景应愿一惊。她将凑到面前的这几张似乎洞悉一切的脸挨个看了一遍,喉间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按捺了下去,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再这样下去,恐怕整座四海十三州都能看出来她与谢辞昭之间的不对劲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笑道:“好了,我知道的。”
*
乙组这边结束得倒比甲组快些,过不了多时,便宣第三支丙组上前去抽签了。
景应愿坐在座上,刚为站起来活动筋骨的柳姒衣打完气,便听身后又站起来一个人。她回身望去,是正提剑整理衣袍的司羡檀。而司羡檀之后,是面色复杂跟着起身的宁归萝,还有摩拳擦掌恨不得跳起来的白剑薇,另加一个有些忐忑的司照檀。
景应愿的目光在宁归萝与司羡檀之间绕了一圈,再看看神色复杂的司照檀,果然听见其余观台之上骤然发出的惊呼与起哄声。
看来这场有看头了。
观台之上,站在沈菡之身后观战的谢辞昭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莲花坛下集结完成的那支抽签小队。
只见在吵闹的起哄声中,柳姒衣看了眼抽中的签纸,面色不改。其余人倒也还算镇定,只宁归萝的眼皮略跳了跳,心想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司羡檀是最先被传上玉坛的,她的对手算是有些来头,同样是偏远州落来的仙门长男,势力在当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放在群星闪烁的大比之中就有些不够看。
柳姒衣对面站着位面生的散修,白剑薇有些泄气,她没抽中司羡檀,同样是抽中了不认识的修士。司照檀身前站着那人傀,心下总算有了几分把握,而宁归萝将签纸收了起来,心情复杂地站上了玉坛,她对面同时被传送过来的那人,她很熟悉,正是山庄内的表姐宁冰庭。
恰时只听一声钟响,台上便战了起来。
台上兵刃横飞,打得不可开交,仙尊这头的观台之上却是一片笑语吟吟。
司家来的那两父子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失望。横竖司羡檀与司照檀这一局是分不出胜负了,不过接下来还有很多场,如若输者不肯跟着他们回去,司家倒还有其余手段让她成为饲养家族的土壤。
此刻除却琴心天姥看自己两个孙女看得入神以外,其余人却已从台上的门生聊到了四海十三州如今的境况之上。
谢辞昭垂眸看了看自家师尊,她见沈菡之沉默着坐在原处,一语不发,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此时她们正讲到邪祟之事上,便听观台末尾端有位第十州来的宗门之主随口道:“第十州出现的邪祟也愈发多了。”
他半玩笑半真心道:“还好邪祟只在凡间作祟,修真界的这些宗门都有设结界,即便想要祸害也祸害不到宗门之内来。兴许它们在凡间杀够了凡人,便不会再来杀修士了。”
这话引起其余几人的附和。谢辞昭听得微微蹙眉,修士是人,难道身无灵力的凡人便不是人了?她不由想起出现在第七州,被她们合力杀了的那只邪祟。若当时不杀,留至如今,还不知会平白害死多少人的性命。
有赞同的,便有听后不忿的。
月小澈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掼,冷声道:“好一个杀够了凡人便不来杀修士!都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人,难道修士的命便比凡人的命更金贵些?”
无人应声。
谢辞昭垂眸看了看座上一些仙尊的神色,忽然发觉,或许许多人真是如此认为的——修士注定走的是通天大道,凡人就活该一辈子在泥里刨食。虽然天生生下来都是肉体凡胎,但有了灵脉,生了灵力,便自然而然地分出了贵贱。
他们对待凡人尚且如此,那么对妖呢,对魔呢?
谢辞昭被心中所想惊得神思不安。然而此时却听一声巨响,原来是沈菡之将长刀拍在了桌上。明鸢不在,她自然而然成了挑起大梁的那个人,这几日不见她四处游荡着喝酒,也不见她与人笑谈了。
沈菡之道:“还观不观比了?”
她将手一指观台之上,淡淡道:“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已有人分出胜负了。”
众人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第一州越琴山庄的宁归萝与宁冰庭。此刻再看琴心天姥,却见她面皮绷得很紧,看着宁冰庭被打落出坛外,她面色不改,似乎早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见她们朝她望过来,她只是点了点头:“见笑了。”
柳姒衣那头也战至尾声,只司羡檀那头还在不慌不忙地挥剑。
谢辞昭看着司羡檀那张莲花玉坛上的战况,视线不由多驻留了片刻。一切都很正常,但或许是某种直觉,让她心中升起几分隐隐的怪异感。但究竟是哪里奇怪,谢辞昭却探查不出来。
她侧眸看了看端坐在沈菡之身旁的玉自怜。
玉自怜也正看着那张莲花坛,神色如常。
兴许只是自己想多了。谢辞昭垂眸看着司羡檀一剑将与之对战的那人挑落坛下,别开了视线。
而莲花玉坛上,司羡檀收了剑,慢吞吞回了观台上坐好。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跌落在坛下的那位对手。
见那人搡开了旁人的搀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离去,她眼中带上一丝玩味的笑容。
曾有许多人说她这双眼睛生得漂亮多情,但此时她向坛下人,坛上人,甚至于仙尊观台之上的某些人投去的目光都近乎于藐视蝼蚁。
蝼蚁的性命,自然与她无关。而蝼蚁接下来的行为举止如何,究竟是要勤勤恳恳地往蚁巢中搬蜜饯,还是与同伴自相残杀,甚至于以身献祭搅乱整座蚁巢的浑水——
也都与她没有丝毫干系了。
*
丙组打了约莫半天,便轮到第一轮的丁组上场。
她们将雪千重团团围住,有的给她肩上的小鹰喂谷子,有的给她怀里塞救命的丹药,虽然嘴上不说,但神色间都有几分担忧。
于是雪千重反过来安慰她们:“横竖不会给打死的,你们们高兴点。”
她精神头不错,景应愿看着她站到了丁组的队伍之中,认出来主动站到雪千重左边的是崇离垢,右边猛吃包子的则是先前在殿上见过的那个散修。她眼神好,隐约看见今天那人吃的是白菜豆腐馅的。
此时那散修见左右都站了人,雪千重还屡屡往她手中的包子上看,那女修便豪爽地从芥子袋中又拿出两个,分别塞了给崇离垢与雪千重:“吃吧,别客气!”
……看来上回已经不是她第一回干这事了。
景应愿有些好笑,看着雪千重与崇离垢猛啃包子,抬眸再看仙尊们所在的那处观台,果然看见了蹙着眉头的崇霭。
崇霭此时的面色黑得似乎随时可以杀人,若不是碍于第四轮大比即将开始,他能下来掐死那个塞包子给崇离垢的女修。
她们几人抽过签,抽中的皆是面生的修士。景应愿扫了眼那散修的玉坛,那散修到了台上便反手将身上的外衫往外一扔,露出补丁盖补丁之下的壮硕肌肉来。
她三两下将最后两口包子填进嘴里,中气十足道:“我叫赵展颜,家住第四州,请道友指教!”
崇离垢那边也算平和地见过了礼,只是雪千重那头有些棘手。
景应愿看着雪千重对面拒不见礼的男修,心下捏了一把汗。众目睽睽之下,雪千重对面的男修嗤笑一声:“昆仑?真是笑话,昆仑怎会出来你这样的病秧子?莫不是顶着门派名号出来招摇撞骗的吧!”
若是放在从前,雪千重定然会伤心不解。可早前经过来学宫时所有人都将她当做乞丐的那番磨炼,区区一句病秧子,已经戳不痛她了。
经过三年闭关,她的体魄也很有些进步,至少跑起来不大喘气了——
于是,钟响之后,在观台众人或惊诧或好笑的目光中,她开始绕着圈地翻滚闪躲。身后道道追劈来的剑光每次都是险而又险地擦着她的身躯而过,如此久了,只将她当做玩笑戏弄的那修士也开始恼怒。
他冷哼一声:“你不如直接降了吧,还能免受一番皮肉之苦,也不算辱没你们昆仑的门楣。”
他们拉扯了好一阵,直到那男修愈发不耐,正准备汇集所有灵力斩作一道剑风横扫过去时,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雪千重轻轻捏了个手诀,默念了一句什么。
顿时,与她相战的那修士忽然捂着胸口蹲了下去,不明所以的人们看过去,判断他似乎是操控灵力过度而力竭了。雪千重拣着他动弹不得的这时候,迅速溜了过去,将他推下了玉坛。
见到她这番操作,观台之上的观众登时响起一片嘘声与喊叫声。而坛上的雪千重也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地回来了。
众人见她如此情状,明白她定是又用了那禁术。晓青溟使劲搓了两下她毛茸茸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赢比命重要么?”
雪千重接过景应愿递过去的丹药,囫囵咽了,含混道:“我活过了,但是没赢过。我如今觉得赢的滋味挺好。”
景应愿看着她缓过来的面色,心知如今劝她也是无用功,便道:“总归是赢了,待打完了我们庆祝去。”
如此说着,她多看了两眼仍在酣战的其余玉坛。
那名叫赵展颜的女修原来是个体修,招招大开大合,打得对面已然显出了颓势。果然人不可貌相,原来散修中也有如她这般厉害的人物,看样子能挺进终比去。而崇离垢那边赢得轻松,此时已正在收剑了。
听着坛下为她而起的欢呼喝彩声,她那张如霜似雪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情绪。只是眼睛扫过观台之上时,略略在景应愿脸上停顿了一瞬,对她点了点头。
*
仙尊观台之上,有人看着这一幕,忽然出声道:“那就是蓬莱学宫崇长老的独女吧?”
看着她出尘离垢的身影,那人笑道:“长老真是好福气,膝下有这样好的女儿,听闻还是天生的仙骨,想必也无需长老操心些什么,只放养着便能等其飞升了,指不定能做千年后的飞升第一人呢。”
然而有人扫了一眼观台之上,摇头笑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你看观台上那个叫景应愿的女修,似乎百年前还不曾有这号人物,如今她竟已修至金丹,站到这玉坛上来了。我看,要飞升也是她先升。”
崇霭刚要绽出的笑脸瞬间僵住了。他顺着坛上崇离垢的目光望去,却见她直勾勾看的那人正是景应愿,二人显然是相识的。他按捺下心中的不甘,此时便听心中有道呕哑的声音响起:“不必接话。若你接了,便是将风头引至仙骨身上,如今你我做的这一切便全白费了。”
崇霭听在耳里,本想脱口而出的那句辩驳瞬间被憋住了,化作一个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不接话,旁人也觉得无趣,这个话题便被轻飘飘揭了过去。
人群之中,只有沈菡之睨了他一眼。可无论她用神识如何扫他,都看不出哪里有异常之处。她暂且将这些疑问都按捺住了,稳住心神看了阵玉坛之上的比试,见已全都分出胜负,便起身宣布道:“次比的第一轮筛选已经完成,接下来再筛一轮,便是终比。”
她抬眼看了看天色,从开始至今已打了约莫三个日夜,此时正是黄昏。观战的与刚下场的门生都需要休憩,于是她又道:“休息一夜,明日再来。”
她话音刚落,大殿之后便隆隆升起两座分隔开的宫群院落。一座供以门生们休憩,一座则供以仙尊休憩。沈菡之看着开始三三两两往宫群走的门生,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她转过身,对其余仙尊道:“我们也走。”
谢辞昭看了看小师妹的方向,有些犹豫。
南华走了两步,忽然发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便回首睨了一眼。见是谢辞昭,她并不意外,只是笑道:“你有何事,不去找你师尊,反而来找我?”
谢辞昭莫名觉得这事让师尊知道不太好——师门之内不睦,任谁想了都不可能先与自己师尊去说。
她只是迟疑了一瞬,便听南华仙子继续道:“可是你与你小师妹的事?”
果然是大能,料事如神啊。
谢辞昭见她已经戳破,便痛快地点了点头,道:“敢问仙尊,做师姐妹不好么?”
南华走在路上,谢辞昭不是参比之人,便是与她们同宿在一个宫落里的,此时便也同路。她听过这句话,心头有些疑惑,只道谢辞昭这样的性子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问出这样的话,便追问她:“何出此言?可是你与小师妹说了些什么?”
“不是我与小师妹说,是小师妹与我说,”谢辞昭将景应愿问出口的那句话在心头又转了几遍,复述道,“她问我,是否此生此世都只愿做她师姐——”
南华心头激荡,停下脚步,震惊道:“那你呢,你是如何回应的?”
“我答是,”谢辞昭见她反应如此之大,有些困惑,“南华仙尊,做师姐不好吗?”
……木头啊木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南华仙子心头暗恨,忽然很同情景应愿。不知那孩子如今是如何想的,反正如若换做是自己,定然不会与这根木头多讲哪怕一句话了。
罢了,帮人帮到底。她看着身旁背刀的女修,循循善诱:“做师姐好啊,可是做师姐你只能白日里见到她,晚上见不到她。你是想只见她一个白天,还是想与她日夜都相对呢?”
谢辞昭诚实道:“自然想日夜都看到她。”
“可是做师姐不能如此,”南华仙子镇定道,“想要日夜相对,只能做道侣才行。如若你是她的道侣,你不光能看她,还能与她一直牵手,甚至亲吻,更甚至——”
谢辞昭后知后觉地有些耳根发热。
南华仙子扫了那群正往殿内走的门生,见除却那几个眼熟的,还有那个叫容莺笑的漂亮孩子像尾巴一样缀在景应愿身后。她随手一指,示例道:“你看,若你不做她道侣,有的是人想做。做师姐只需要你师尊点头,可做道侣要赢的却是她的一颗心,二者不能一概而论。”
谢辞昭盯着阴魂不散的容莺笑,有些混乱。先前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些话,一时间心也乱了,只恨不得将容莺笑挤开,换自己跟上去——
是啊,或许某时某刻的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谢辞昭有些头疼,感觉抓到了些头绪,蓦然想道,不是有很多东西想要送给她,很多时刻想陪着她吗?只是那时只是想做她的师姐,而此时此刻……
她满心混乱,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她不敢置信。
我可以吗,谢辞昭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光洁得似乎不曾生长过鳞片的五指。我真的……与她相配吗?
南华仙子见她不说话了,便放任她自己去想。半晌后,只听谢辞昭低低一句:“我要如何才能赢得小师妹的心呢?”
……合着她还没弄懂人家的意思。
南华仙子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此时无比庆幸这人不是自己座下的门生。她苦恼地揉了揉额角,觉得景应愿冷落她绝对是有原因的,没好气道:“自己想去。”
*
回到门生休憩的宫落,景应愿阖上门打坐休憩了几个时辰,便听屋外远远传来了喊叫与异动声。
她抬眸一看,月稍已然爬上窗棂,此时已然入夜了,而传来声音的地方是仙尊们所栖的宫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和衣从榻上坐起,打开了房门。
屋外仍有些寒意,她一开门便正好撞见了对面正边束发边开门的司羡檀。
她像是还有些困倦,脸上也没有了平日的温润,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寒意。景应愿看了她两眼,刚打算挪开眼睛,便听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真是运气很好呢,”司羡檀披上外衣,懒声道,“我没见过比你运气更好的人。”
景应愿站在原地,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不动声色道:“何出此言。”
司羡檀走近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她那双深邃黝黑的眼睛宛如无星无月的夜空,景应愿几乎能从她的眸子中看清自己的倒影。
她道:“你无病无灾,根骨也好。哪怕他们说你是凡间拜上来的泥腿子,可你前十八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这样说来,你倒比我们这些仙门门生过得痛快多了。至少没有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也不用受家法斥责……”
景应愿看着她的眼睛,叹了一声:“你原来是这样想的么?”
且不说前世落得个亲朋好友皆死尽的灭国下场,光说此世的父母双亲被害身亡,偌大的疆土险些拱手让人,身在修真界还要苦苦追寻前世寻不见的真相……
司羡檀笑道:“是啊。”
景应愿手中寒光一闪,楚狂已然出鞘!
司羡檀似乎心情不错,闪躲开她削来的这一刀,眼中泛起几分波澜。她本想再多说几句,却听其余的门窗已然陆续被推开,远处传来敲锣声:“所有门生立刻集结,此处恐怕有鬼!”
景应愿循声望去,却已见整座宫落被一层灵力罩隔绝了出来。她看了眼微笑着的司羡檀,快速收刀入鞘。远去奔走而来的那人高声呼喝道:“司家司羡檀、司照檀何在?”
司羡檀道:“司羡檀在此。”
那来传话的人拉上她与正从门内急急走出来的司照檀,道:“司家长老与其子方才被害陨落了,你们快些与我去瞧一瞧尸身罢!”
景应愿心头一跳,立刻去看司羡檀的脸色。却见她方才还微笑着的脸上已然泪水涟涟,她不敢置信地往前赶了几步,颓然道:“这怎么可能……”
司照檀也愣在原地。她对这两人没什么意见,乍一听他们的死讯,竟然顾不上悲伤,反而也拧头去看司羡檀的表情。
司羡檀此时已经擦尽了脸上的泪水,见司照檀看着她,诧异道:“妹妹,你怎么了?是怕得心慌么?”
司照檀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她紧紧抿起唇,跟着传话那人一路来到了仙尊们所休憩的宫落。却见两具已然没了生气的尸体摆在院中,脸色发紫,喉间一道割痕。司照檀见过尸体,有些不忍地别过头,而司羡檀怔怔看着地上,似乎仍未从这打击中回过神来。
玉自怜看着她神色,轻声道:“羡檀,照檀,你们有什么头绪么。”
司照檀摇摇头,握紧了拳头。司羡檀眼底发红,喉头微哽:“不曾。叔父与兄长先前对我与妹妹最好,比父亲更好……师尊,这究竟是何人所为,竟将手伸向司家暗害了我叔父与兄长!”
玉自怜看她神色,不似作假,只有一片情真意切的悲痛。她垂眸望向这两具横死的人尸,摇头道:“你们先离开此处。”
司照檀沉默着行礼,转头离去。司羡檀反而多看了几眼地上的那两人,仿佛要将这一幕狠狠记在心中似的。她二人转身离开,走了一段路,见无人跟踪,灵力探查了亦无别的什么窃听之法,司照檀忽然停下了脚步。
小径之上,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怒视向司羡檀:“你疯了么?”
司羡檀擦了擦脸上将冷的泪水,笑道:“我有没有疯,妹妹你不是最清楚了吗?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们与他们早已不是一家人了!”
司照檀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她像看陌生人般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共享同一张皮囊的同胞姐姐,迟疑道:“你忘了,叔父他阻拦过父亲的暴行,表兄也曾在我们关禁闭时给我们送过饭食……”
司羡檀笑了。
她道:“如果他真想阻拦,那么鞭子就不会抽到你我身上了,何必要惺惺作态?而那位好兄长送饭是送至我手里的,是我过了一遍手才分给你吃的——”
司羡檀冷笑了一下,伸出自己如玉般漂亮的十指,轻声道:“饭底下埋着的火蚂蚁,也是我一只一只用手挑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沾在手上,只要碰触过都如烈火灼烧般痛,更不要提吃进嘴里,咽进胃里……”
司照檀感觉胃里顿时有火在灼烧。她说不出话来。
“妹妹,你不是很想从家中脱离出来么?你看,只要他们全都去死,死得一个不留,”她歪了歪头,状似天真道,“只要天下没有司家……或者我换个说法,只要天下全都姓司不就好了?”
动作间,司照檀闻见她身上甜腻的奇香,顿时胃中一阵翻涌,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
她吐干净了胃里所有东西,还一阵阵地往外吐些酸水。她恶心道:“司羡檀,你如今到底在做什么?”
司羡檀顶着她恐惧的目光,对着她做了个拉扯的动作。
“妹妹,”她温声道,“你就放心好了。”
第092章 杀人凶手
玉自怜提着剑, 沉默地垂眸望向地上躺着的这两具尸体。
她看了半晌,再三查验,的确不曾从尸身上找出丝毫属于司羡檀的灵力。忽然间, 她为方才怀疑自己养了二百年的孩子而感到羞愧——玉自怜如羽般的长睫颤了颤, 反手收剑, 对着径直朝这边走来的沈菡之摇了摇头。
“不是她。”
沈菡之没有接话。
她眉目微冷, 轻轻呵出一口寒气, 用灵力将这两人的尸身封存了起来,彻底隔绝了周围的窥探。至这两人被杀至今已过去了约莫两刻钟,两刻钟于凡人而言不算什么,但对如沈菡之这般修为的修士却能查探出许多事情。
谢辞昭跟在沈菡之身后, 晚上冷,她的黑衣上都结了霜。见师尊伸手过来,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沾着丹砂的毛笔递了过去。
人是在第七州死的, 在司家其余人收到灵纸赶到之前,她们也必须给司家一个交代。
沈菡之用笔在空中虚虚一点,众人便看见自死者被割破的喉间冒出丝丝缕缕的红线,闪着灵光,在半空缠绕成一个解不开的结。沈菡之阖上眼, 飞快捏了个手诀,待她睁眼时,双眸已然望向了另一个方向。
她将毛笔往自己的方向一收,灵光拖曳, 忽然从某处隐秘的院墙外拖出一个已经快要断气的修士来。
谢辞昭将这人的脸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 心下却不免泛起几分波澜——
这人是早前与司羡檀相战的对手。
瞧见那人奄奄一息的脸庞,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 打破了沉默:“这不是江陵孙家的长子么!怎么是他?”
说话那人正是第十州某位受邀而来的宗主。他面色惊骇,也顾不上礼节了,抬手拨开面前几位仙尊便往此处疾步走来。他想伸手捞起他,却被沈菡之挡了一下,只好有些尴尬地揣起手,指认道:“我与他家长辈相识,这孩子虽然顽劣不懂事,但断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唉,他怎么、怎么……”
“沈宗主,你这是何意?”水无垠好奇地指了指半空飞舞的红线,“这些灵线——”
她话音未落,便见那些从死人身上飞出的红线突然齐齐颤抖,而后如飞箭般射入了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修士腕间!水无垠面色一变,啧啧两声,道:“看来是找到凶手了。”
沈菡之指尖流出丝缕灵力,她挥手将灵力斥在那剑修发乌的唇间,只听几声咳嗽,地上性命垂危的男修竟是回光返照了回来。他睁开眼,挨个将面前的这些修真大能看过一遍,忽然癫狂地在地上扭动起身躯来。
他哈哈大笑道:“是我赢了,是我赢了!”
谢辞昭看着他扭曲可怖的面色,轻声道:“这是心魔发作了。”
那人只顾着在地上打滚大笑,口中丝丝缕缕吐出来的都是污血。他笑着笑着,忽然被血呛住气管,玉自怜见势不妙,连忙想要救他一命留个活口,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死了。
沈菡之看着旁边司家两具尸体的口中慢慢爬出细小的、状似蚂蚁的蛊虫,冷声吩咐道:“单独传司照檀来。”
她们等了一阵,果然看见司照檀独自走了过来。
她形容憔悴,双目无神,只直愣愣盯着地上的尸体猛瞧。沈菡之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司照檀,你如实说,你可知此事的内情?”
司照檀似乎是伤心过度,听后过了半晌才木着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琴心天姥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冷笑两声:“荒唐!金丹末期的修士如何杀得了一宗长老?”
沈菡之看着地上的尸身,摇摇头:“司家这两人身上的灵力的确是出自此人。至于他具体用了什么手段,背后是否有人帮手,还需司家派人过来敛尸时再一同做追究……在此之前,上至仙尊下至参比门生,一个都不能离开此处!”
说罢,她以刀挥出一道长弧,竟是将整座大比的场地封存了起来。有人想争辩什么,却被身边的人扯了扯衣袖。
不说沈菡之与她身后的蓬莱学宫,其余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直接以身表态的春拂雪薛忘情她们也不是好招惹的人物。其余众人相互对了对眼色,便都三三两两散去了,只琴心天姥记着先前与司羡檀结下的那梁子,走了两步又回头意有所指道:“我奉劝你们从内鬼找起。”
*
云消雾散,长月照影。
沈菡之坐在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樽的边缘。她面前设了张圆桌,桌旁坐着的正是玉自怜与月小澈。一时间屋内无人说话,只任由寸寸渐亮的天光洒在脸上。
桌上放了一盏长生灯。
月小澈看着那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火光,抬眸问道:“宫主如今情况究竟如何了?”
沈菡之摇摇头:“具体情况不知晓,但总算是活着的。”
说罢,她看了眼窗外将白的天色,似乎是下了什么决断:“待到大比结束,得让学宫之内所有门生前往凡间剿灭邪祟才行。”
她这句话说得突兀,但毕竟多年默契,月小澈最先领悟到了她的意思,蹙眉问道:“你是想起白日里第十州那宗主所说的话了?”
沈菡之颔首道:“势头席卷到第七州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宫主与谢师姑留下的预言兴许很快就要灵验了。”
“如若真只是天灾倒罢了,最怕有人在其中掺和一脚推波助澜,”玉自怜道,“修真界这么多年,各方势力从来都是自处一方,日子久了难免会有人眼馋最顶上统率的位置……”
沈菡之沉默地听了一阵,忽然又道:“发给司家的灵纸有回音了么?”
玉自怜点点头:“司家如今的家主顾择善会亲自过来。”
月小澈平日都在丹宗,不知晓这些门生的家事,骤然一听有些诧异:“司家司家,不姓司如何掌的家?”
“羡檀照檀的母亲过世多年,家业早已交至其父顾择善手上了,”玉自怜淡淡道,“如今的司家只是撑着外边的那层皮囊,内里的底子早就变了,也无怪她两姐妹对家中感情淡薄。”
沈菡之听罢,并不做声,只是将那盏长生灯撤了。
她道:“都走吧。如今宫主不在,崇霭行事古怪草率,学宫中能用的只有我们了。”
*
次日,莲花坛下。
景应愿坐在观台之上,先前那轮筛出了一半的人,如今还剩一半,于是打乱次序再重新抽签选组,预备再筛一轮出来,直至筛至八十人方才开启终选。
她此次抽中的是丙组,因着昨日那场风波,心情倒没有先前那样激荡了。此时此处的整座天幕流溢着灵力的彩光,不少人正窃窃私语昨日司家的遇害的长老与揪出来的凶手,司羡檀与司照檀也因此收获不少同情的目光。
此时司羡檀与司照檀仍是隔得远远地坐着,只是一个面容憔悴,眼眶红肿,一个脸上只有木然。
一切如常,骰千千与故苔的下注与小话本生意还是照做,观赛的修士依旧吵闹,但景应愿总觉得氛围哪里变了,变得有些怪异。这轮比试还未开始,她将楚狂抱在怀里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周围有人正在讨论凡间邪祟的事情。
她面上不动声色,却悄悄竖起了耳朵。
却听后方有个陌生的声音说道:“不止你们第十州,第八州也是一样的,我师尊如今仍在外边杀灭邪祟,所以此趟才没有随我一起过来。”
又有人接话道:“这些邪祟杀不尽赶不绝,何必上赶着替那些凡人剿灭?横竖它们不能闯入宗门之内,我看不必理会。”
柳姒衣坐在景应愿身边,显然也是听着的。她听到这里,联想起当时在玉殊城撞见的邪祟,怒道:“哎,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把人命当命是吧?”
方才讲话的那人见她气势汹汹,气焰便矮了几分,小声道:“我说错什么,本来就是如此的。”
于是又有人和稀泥,说罢了罢了,兴许只是偏远州落出现的邪祟多,像富饶繁华的一至七州兴许就少见许多,三三两两只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不是这样的,”忽然有道熟悉的声音插过来,“如今外面究竟如何,你们是真的都不知道吗?”
景应愿循声望去,说话那人是那个自第四州过来,名叫赵展颜的体修。她身旁的人面色紧张,显然想要阻拦她,但她有些烦躁地挥开了身边人抓过来的手,继续道:“自前两年开始,第四州的凡间已经乱了。我过来时看见许多流民,城内住的那些还好,惨的是城外的,被隔绝在外,没有粮食没有住处,只好打些野物或刨些草根来吃……”
景应愿听得浑身发冷。第八州如此,第四州如此,那么第七州呢?在闭关的这几年间,外面的世界究竟已经变成什么模样了?
她心系金阙与樱容,看着被传唤过去的甲组,勉强定住了心神。感受到二师姐握过来的手,景应愿对着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后将目光挪至了发出异响的仙尊观台上——
此时此刻,那位从始至终都安静坐在轮椅上的仙尊忽然动了。
他睁大双眼,惊恐地看着某位仙尊打开展示的芥子袋,手中的玉扇掉在地上,摔出了裂痕。
李卿垣克制住干呕的冲动,又往芥子袋中看了几眼,别过了脸。
第093章 故人金眸
那柄上刻家纹的白玉折扇掉在地上, 摔出了斑斑裂纹。
一时间,观台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至了李卿垣身上,他那张俊美的脸仿佛也跟着折扇碎裂了, 露出底下怯懦发青的本色。李卿垣嘴唇颤抖了两下, 在他们或戏谑或探究的目光下低声道:“……这是什么, 为何会出现在第七州?”
“啊, 来时随手抓的几个小玩意罢了, ”那位第十州的宗主笑吟吟地将芥子袋阖上,隔绝了众人往袋内小天地窥探的目光,“李三公子别怕,这只是在下捉来为大比助兴的东西, 产生不了什么威胁。”
李卿垣双唇闭得紧紧的,整张脸呈现一种可怕的青紫色, 仿佛是被谁在虚空中扼住了脖子。
他将视线转向脚旁静静躺着的折扇上, 此刻平日服侍他的小厮正着急忙慌地捡拾地上碎裂的玉片,面容惶恐,生怕回去后又受到这位三公子的什么可怕责罚。李卿垣看着他拼命压抑住惊恐的脸侧,忽然道:“不用捡了。”
“三、三公子……”
李卿垣没有说话。他满心满眼都是方才看见的那一幕——几个魔修少年被困滞在这方芥子袋内的天地中,望过来的眼神惊慌中不乏仇恨。而李卿垣对这样的眼神非常熟悉, 昔年有多少人曾用这样的神情看过他,他后来又用同样的神情看过多少人……他已经记不清了。
过去三百年,他记的最清楚的不是灵脉尽碎,双腿被生生砍断又接上的痛苦, 而是那只魔似笑非笑望过来的眼睛——
那双冰冷的,黄金色的眼睛。
“李仙尊, ”有道冷淡却悦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惊起他一身的冷汗, “我师尊在向您问话。”
李卿垣精神恍惚着回头,再度与那双冷若冰霜的金色眼眸对上了。
不可能的,不会是她的孩子的。那孩子不是早就死了碎了毁了么,自己是亲眼看着的,怎可能会是她的孩子……不可能,若真是她,一只邪魔怎可能在遍地人族的修真界存活下来!
谢辞昭遮掩下眼下几分戾气。她尽力将方才看见的那一幕抛之脑后,看着面前这位李仙尊,不知为何,心中又升起了厌烦之意。此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可脸上神情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再度出声提醒道:“李仙尊,我师尊问您要不要安神丹。”
李卿垣这才后知后觉地松懈下心头那口气,勉力开口道:“……多谢沈仙尊好意,不必了。”
沈菡之那头简直烦得不行,她恨不得一刀将这节外生枝的第十州宗主劈杀了,听见李卿垣那边无碍,她怒道:“人族与魔族已数百年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是抽的哪门子的风要掳几个魔修带过来第七州——你居心何在!”
那宗主哎哟一声,忙道:“哪能啊。这几个小贼擅自从魔域跑来我第十州的地界,总不好再放虎归山让他们回去通风报信吧?魔域近来似乎也不好过,这些小魔头指不定就是来打探情报,好再度挑起人魔两界事端好掳掠疆土和灵气的。”
若换作从前,沈菡之二话不说提刀便要杀他。但如今她只是深深地凝视了此人一眼,将放在刀柄上的手挪开了。
一旁的春拂雪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倒真成了个烫手山芋了。”
琴心天姥本在看笑话,听到这里时便道:“魔与人本不是一族,魔族嗜血好杀,若放任他们回去魔界告状,按传言中那魔主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我看不如直接打杀了,魔域那么大,只是丢几个魔修,更何况还是几个年岁不大的小魔子……谁又能发觉呢?”
她话说得干脆,但却是如今在座许多人的心声。沈菡之摇摇头,道:“魔族亲缘观念虽然不似人族般深重,但难保不会有如人族般的长生灯等可查探性命是否无虞的东西。若真草率地杀了,谁能承担这挑起人魔事端的苦果?”
琴心天姥最恨有人忤逆她的意思,但此人是沈菡之,她奈何不了她,只哼了一声,反问道:“那沈仙尊究竟有何高见啊?”
沈菡之镇定道:“留着,只能留着。”
*
观台上的这阵风波在其余观战修士与门生眼里只是一阵突兀的小插曲。只能看见那头齐了些许小小的骚乱,却听不见仙尊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景应愿此时满心都被人间的现状吸引去了,直到听见台上钟声响方才拉回些许思绪。看见刀光剑影招式功法齐飞,漫天霓裳般的灵力残影,她勉强定下几分心神,又听身旁不知何时坐过来的容莺笑轻声道:“你那朋友有麻烦了。”
她如浪花般卷曲的长发垂在脸侧,容莺笑看得无聊,开始动手给自己编小辫玩。见景应愿的注意力成功被自己吸引去,她有些得意:“我说的没错吧?真不巧她对上的是个体修,上一场那般闪躲迂回的法子在这场不会起作用的。”
容莺笑口中所说的那个朋友正是雪千重。
景应愿回过神来,这才听见满场对着雪千重的嘘声,都让她的对手快些将她丢下台去。她不免微微蹙起了眉头,此刻又听容莺笑道:“不过她还挺聪明的。你别看她现在挨打,但此时示弱就等于让对手放松些许对她的警惕。这孩子看着痴傻,其实脑子还挺有几分灵光嘛——啊,她吐血了。”
容莺笑惊奇地挑起眉。
她看着那昆仑来的修士忽然浑身爆发出一股极大的力量,如有神助,瞬间将困住她的灵力网破了开去。景应愿看得目不转睛,同样为雪千重捏了把汗,此时满场都是嘘声与怒骂声,在这片骂声中,雪千重将那修士击出了莲花坛。
然而纵然如此,也没人认为她是靠真本事赢的大比,反而个个都在羡慕她的好运气。容莺笑懒声道:“好了,她下来了,戏也看完了……我说真的,你真的不打算考虑考虑我么?”
景应愿将她从头到脚平静地审视了一遍。
是很漂亮的,在辽阔平原山峦间见不到的人,只有在碧波海浪间才能生出这样如精灵般的面孔。若说实力,的确也悍然,还爱说爱笑,有想要的便第一时间伸手争取——
景应愿摇摇头:“不要。”
容莺笑瞥了眼仙尊观台上正幽幽看着这边的谢辞昭,故意又贴近了些,亲昵道:“为什么,难道真是因为你大师姐?”
景应愿在此刻也抬起头,感应到遥遥望过来的那束目光,她沉吟一瞬,坦白道:“是。”
即便大师姐像块冷冰冰捂不热的木头,但她见过木头雕出的兔子蛐蛐,桃木小剑,虽然冷,不会言语,但却是真切地陪伴在自己身侧的——
事到如今,她已无法再欺瞒自己的内心,横竖她们也看得七七八八,索性痛快认了。
景应愿轻声自言自语道:“的确,她想做我师姐,我却是不甘愿只做她师妹的。”
容莺笑的双眸猝然睁大。她想不到面前这人看着平静,结果一开口骤然给她炸个大的,一时间被这句话噎得喘不上气,只道:“你、你别啊,你真不再考虑考虑——”
“你说什么……”她话音未落,身旁却有个垂着脸攥着拳,浑身散发着怨气的人阴森森地站了起来,“果真承认了吧,你们俩究竟是什么时候瞒着我变成这样的……”
公孙乐琅与金陵月对视一眼,顿时扑上来拦她,却实在没拦住,被狠狠挣开了。此时只听柳姒衣发出一声惨叫:“小师妹,不要啊!你要不然考虑考虑二师姐的灵石袋再做打算啊——”
她一把抱住景应愿的腰身,眼泪汪汪嚎叫道:“我的灵石,我的灵石有用……是要拿去跟青溟师姐办结契大典时用的啊小师妹!你到底看上谢辞昭什么,你们把我的灵石还给我!!”
晓青溟没好气道:“谁答应你要结道侣?别在师妹们面前信口雌黄啊。”
然而她话虽如此,却在腰带间摸了摸,摸出只芥子袋,将其中的灵石分了些给柳姒衣:“拿去先用着吧,当时你与你师尊开的那只局是有多少人下了注?别真赔得没灵石吃饭穿衣。”
这场面惨烈得就连容莺笑都看不下去了。她摇摇头,拍了拍柳姒衣颤抖的肩膀:“你师妹和你师姐还没在一块呢,事情还有转机,天无绝人之路啊这位道友。”
景应愿觉得好笑,失笑道:“大师姐对我无意,我不好强人所难,你们也莫在她面前再度提此事。或许真如大师姐所说那般,能做她的师妹,已经是我此生一大幸事了。”
年少时谁不曾有过心中倾慕的师姐?她笑过了,便打算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前世爱过又被杀过的那位如今还好端端坐在自己身后呢,如今自己能做的只有不断提升修为,韬光养晦,才能将前世的恩仇统统报了——
只有躲在暗处的那些人全都死在刀下,她才能真正安心。
至于考虑……
景应愿看着作出一副泫然欲泣模样的容莺笑,玩笑道:“如今不考虑,待过个百八十年,真将师姐从心间放下了,若你再问我,我或许会认真再想想。”
莫说百八十年,便是二百三百年也等得!容莺笑知晓她在谈笑,却忍不住真留了几分真心在此处。她点点头,认真道:“若真如此,我可就真等你好消息了。若等不来,我便往你结契大典上送灵石作贺礼去。”
或许不会有结契大典这回事呢。景应愿侧眸看了看远处观台上敛眉垂眼的谢辞昭。若没有大师姐,或许她此生仍会因前世芙蓉笑面芊芊手执剑封喉的那一瞬而困滞不前——
若没有大师姐……
她微微笑着别过了眼。恐怕自己也不会再度在注定与生俱来的恨与杀欲中心动。
第094章 一朝化龙
第二轮的次比足足战了两个日夜方才结束。
景应愿被分在丙组, 打得快,结束得也快。与她对阵的是位符修,景应愿并不恋战, 那套原先已展露过一招半式的拨雪寻春刀法在她手下发挥至了至臻的圆满境界, 很快将那符修扫下了台。
楚狂堪堪才收入鞘, 她便觉身上涌过一股奇异的热流。景应愿心间灵光一闪, 心知恐怕自己又要破小境界, 这股推力来得太突然,她别无她法,只好原地盘膝坐下开始打坐调息。
灵光为她塑上一层金身,景应愿吐出一口浊气, 感受着体内的灵力从仿佛冒着泡般的躁动化作滋润遍身的涓涓细流,心总算定了下来。
她那头犹在平静地调息捋气, 观战的众人一口气却堵在心口, 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大家都是修士,为何你破境如喝水吃饭,我们破境便难如上刀山下火海?
景应愿这一破境的举动彻底引起了观台上诸仙尊的留意。往先在玉坛上打着打着就破境的人也有,但如她这样轻松的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见的。如此便有打偏远州落来,消息闭塞的仙尊打听道:“这是谁家门生, 竟是这般好资质?”
薛忘情道:“是沈菡之座下的,名叫景应愿。当年是我率先想收呢,却被沈菡之那厮截胡……”
这名字一说出口,那仙尊便想起来了, 只道:“我知晓了,是先前那拓名石上的新人第一吧。玉仙尊, 你可要让你座下的司羡檀当心些了,我看她这金丹期第一人的名头恐怕不稳哪。”
玉自怜没有说话, 话头被琴心天姥接了过去。提起这茬,她总算有些扬眉吐气了:“待大比过后,司羡檀很快就不是玉仙尊与蓬莱学宫手底下的人了。”
这圈人多少知晓琴心天姥与司羡檀结下的这桩梁子,闻言都识趣地缄口不言了。只玉自怜独自往参比门生的观台上扫了几眼,心头一点不知是憾然还是自责的钝痛一闪而过。
她沉默着抓紧了手中的剑穗。
此时此刻,正站在沈菡之身后的谢辞昭也悄悄收回了往玉坛之上凝望的视线。她从小师妹刚登玉坛时便一直紧盯着,直到如今见到她连破两境,直到金丹大圆满方才收回一颗不安的心。
前几日南华仙子说与她听的那席话还萦绕耳边,谢辞昭看着缓缓站起身,飞身踏风而过的小师妹,只觉她鞋尖踏过的不是风雪,而是自己一颗被扰得酸胀难耐的心。
想讨小师妹的喜欢。
谢辞昭垂下眼眸,估量了一下自己束起的长发,心头又有些泄气。小师妹不收容莺笑的头发,定然也不会收自己的。要送她什么好呢……
有了。
谢辞昭忽然想到自己昔年收集到的一件轻薄漂亮,上面坠满宝石的纱衣。
她心下顿时有了底气,此时眼波再扫一眼观台之上缠着小师妹说个没完的容莺笑,谢辞昭勉强压抑下心头几分杀意,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转念去想这身衣服穿在小师妹身上的模样——
然而她非但未能静心,一颗心反而砰砰跳得更加厉害了。
沈菡之敏锐地感知到身后谢辞昭的异常,见她向来沉凝如冰的脸色骤然惊起春水般的涟漪,顿时心道不好。她看着谢辞昭愈发浓郁的眸色,不动声色道:“辞昭,你去我住的那处院落,取件我放在床头的衣衫来。”
水无垠看看沈菡之,再看看观台上衣袖与裤腿都破烂不堪的景应愿,还有浑身陈血与尘土,显然更加狼狈的水珑裳,不由诚心诚意道:“还是沈仙尊想得周到。若有多的,可否替我家珑裳捎带一件?”
她知晓这些衣衫都是注有护体灵力的,坏了便是坏了,无法修补,价值恐怕也不菲。她们自桃花岛来,岛上炎热,无论女男都着轻纱。轻纱凉快归凉快,但终归没有实打实的布衣裳打起来方便。
水无垠便补充道:“想来沈仙尊不缺灵石,我与仙尊以物易物。”
沈菡之此时生怕谢辞昭在此刻露出汤圆馅子,催促道:“还不快去替你师妹她们拿新衣。”
谢辞昭隐约也知晓事情要坏,一时也无法计量师尊为何恰好在这关口支开自己,只勉强镇定地躬身一礼,便匆匆飞身往仙尊们的住所而去了。
她微微喘着气,只觉浑身的血液骨肉都在被重新拆分重组,尤其是体内的灵脉,此时竟从延续了三百年的温和瞬间变得滚烫如烙铁!感受着体内奇异的异变,她迅速躲进了师尊的寝房,感应到属于师尊的灵力气息将整间院落包裹住后,谢辞昭总算松了一口气。
饶是这种时刻,她也不敢睡师尊的床榻,只将自己整个摊开在冰凉的地砖上,拼命想要压制体内横冲直撞的欲望。然而这具沉寂三百年的身体却偏偏不愿在此时轻饶过她,谢辞昭只觉视线一片模糊,待她好容易缓过这阵撕裂的剧痛,一睁眼却看见了地上胖墩墩的一条长东西。
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谢辞昭喘息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冷不防被地上盘绕起来的那条怪物给绊了一跤。
……什么东西。她跌落在似硬又有些软的那东西上,心头一阵不祥的预感——
是月白色的,打眼望过去时有冰蓝的光晕随光闪过。她木着脸想要站起身,可是尾椎骨沉甸甸的,将她整个人往下狠狠扯了一把,缀得她有些发麻发痛。这感觉奇怪得过分,谢辞昭抬手召出一面长镜,虽说已知自己是魔物的孩子,可真到了验明真身的这一天,她却很有些忐忑——
谢辞昭抬眸往镜中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中带蓝的角,若仔细看去,龙角的边缘还泛着霞光似的粉色金光。
她被这双莫名其妙的角弄得心神不宁,然而只是抬手摸了摸,便感觉浑身泛起一股怪异的酥麻,一路麻痒到了心尖上。谢辞昭连忙放下手,转而伸手去摸自己尾椎骨后那条大得离奇的尾巴。
她有种预感,这尾巴远不止这么点大。
这条又白又蓝又泛点粉色的尾巴实在让谢辞昭行动不便。她此时只是生了对角,长了条尾巴,身躯却还是人身,走起来的确有些吃力。
角不能摸,尾巴却可以拖过来仔细端详。谢辞昭碰了碰自己尾巴上冰冷的鳞片,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原来自己是一条龙啊。
*
景应愿坐在观台之上,视线刚追随着大师姐飘远,便觉身边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示意道:“应愿,你看。”
她循着金陵月为自己指的方向望去。
却听天边有鸦声惊袭而过,转眼间,远处便飞射来一柄碧色长剑。
剑上之人着深红长衫,外披墨色大氅,形容枯槁,手执一柄通体漆黑的长鞭。这人穿得华贵,但却掩不去他面上的沉沉死气。景应愿看着他降落在仙尊观台之上,还未言语,便先冷冷地将观台上门生用眼神横扫了一遍。
景应愿与他短暂对视一瞬,心中顿时升起一股阴森寒意。
他站在剑上时身姿还算傲气,可下了剑,站在这群仙尊面前,气焰便平白矮了半截。他看了看她们,似乎只认识玉自怜一人,便谨慎地挪步走了过去。
见此人来了,琴心天姥便抢在玉自怜开口之前,率先不客气道:“想必这位便是司家来的顾仙尊了。你家弟与侄儿的尸身就封存在后边宫落之中,仙尊要现在前去查验?”
然而出乎她意料,这位顾仙尊摇了摇头。
现今的司家家主顾择善攥紧了手上的长鞭,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在玉自怜冷然的目光下,他顶着这层如假面具般的笑容,抬手唤道:“羡檀,照檀,爹爹许久不曾见过你们……快,过来让爹看看你们。”
他笑起来时,青白的脸色更像用来祭拜的纸扎人。景应愿看着他虚弱可怖的身形,心道此人恐怕暗地里修炼了不知什么邪术,看起来竟有油尽灯枯之态……此人竟然是司羡檀与司照檀的生父?
观台之上的玉自怜见他如此,有些警惕地站起身,沉声道:“顾仙尊,我们大可叫上她们移步大殿——”
然而司羡檀与司照檀已经过来了。除却神色似乎仍因伤心过度而木然的司照檀,司羡檀的面色倒还算恭敬,眉眼间都带着柔和的笑意。
她俯身唤道:“父亲。”
“好,好啊,数百年不见,你们俩如今看着倒与你们母亲有个七分相似,”顾择善也笑了,他一抖长鞭,温声道,“羡檀,你妹妹怎么不向我行礼?”
司羡檀怔了怔,道:“照檀她……”
然而,她话音未落,那柄黑色长鞭便动了。
从前司羡檀看顾择善这柄鞭子时,总是仰视着的。像蛇,黑色的,嘶嘶吐信的蟒蛇,她每次都拼命仰起头,试图看清这柄将她与妹妹抽得皮开肉绽的长鞭的模样。鞭身似蟒,她们身后则有更多蛰伏着的长蛇,一时间无处可躲,只好拼命张开双臂护住身后哭泣的照檀。
双生子,不祥之兆也。其中一个必然在母亲腹中汲走另一个的血肉灵气,于是经常生下来时便有一个天生体弱,早早夭折,顺理成章地成为供奉司家的魂香。
然而司羡檀与司照檀这对双生子诞生时却无比健康,甚至灵脉都是一样的充盈。然而司家从来不需要一对如明珠般交相辉映的孩子,他们只要那轮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月亮,将司家从沼泽中拖出来——
为此,不惜任何代价。
后来司羡檀学会了在父亲与族人面前推开妹妹,更明白要在自蓬莱来的剑仙面前表现出弱小却洁净的那一面,方能如蒲公英般随着那柄长剑飞起来,飞到让她不再顾忌的天地去。
那时的她觉得父亲的鞭子可怕,或许是她终其一生都攀越不过去的山峦,但如今,往后,今后的千年万年,都不会再有东西让她惧怕了。
长鞭落下,鞭稍将司照檀的半边脸颊抽出一道极深极可怕的血痕,而鞭身却未能落下,硬生生被止在了半空中。
司羡檀攥紧了鞭身,在父亲微微闪烁起亮光的双眼中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温柔和煦的笑脸。
她将鞭身往自己这边一带,丝毫不顾手心的伤痕已深可见骨。司羡檀含笑看了顾择善几瞬,后者感到自己被忤逆了,却碍于身旁已然拔剑的玉自怜,只好松开了那柄他从不离身的长鞭。
“你与照檀长得太像了,”顾择善的眼神如地窖中的长蛇般阴寒,他笑道,“照檀不听话,在她脸上留下印记,父亲就能分清你们俩了。”
此话一出,玉自怜震怒道:“顾仙尊!”
她被气得咳嗽起来,司羡檀站在自己父亲身边,似乎想要过去,似从前那般为师尊斟茶顺气。但她只是手指蜷了蜷,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沈菡之冷冷睨了这边的闹剧几眼,起身撤了隔音罩,道:“终选将于三日后举行,余下八十名参比门生自行回住处休憩。如今情况或有变,落选者亦不得离开大比赛场。”
门生们开始三三两两散去,景应愿坐在原地,看着观台之上神色寻常的司羡檀与捂着脸不发一言的司照檀,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柳姒衣见她神色凝重,起身来拉她,轻声道:“别看了,这司家家主真不是个东西,看多了夜里恐怕要发噩梦。”
景应愿又看了眼仙尊住所的方向,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深重了——
大师姐走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见她回来?
*
谢辞昭坐在地上,看着外头的天色,龙尾焦虑地在地上甩了甩,却不慎劈坏了石桌,师尊最心爱的酒樽也在玉石碎片中飞了出去——
然后被险而又险地接住了。
谢辞昭用尾巴尖托着那只流光溢彩的小酒樽,将其谨慎地收了起来。
她看着镜中半人半龙的自己,急得拖着尾巴在屋内转起了圈。她走得太久了,恐怕耽搁得更久会生出事端,给师尊师妹她们也惹上包藏魔族的罪名——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拔刀对着自己的尾巴比划了两下,试图威胁:“缩回去。”
地上静静躺着的大尾巴不为所动。
任凭她如何动用灵力,运转心法,甚至挥刀威胁,尾巴和角仍然缩不回去。正当她焦急之时,恰好听见自大比赛场而来的刀剑破空声。谢辞昭抱着尾巴,心头一时转过许多思绪,有关师尊,二师妹,自己素未蒙面的母亲……
她狠了狠心,握紧了刀柄,准备挥刀向自己拖曳在屋内,显眼至极的龙尾。
如若被发现就全都完了。她心道,还有小师妹。小师妹也是魔族……
小师妹还有大好前途,不要连累了小师妹。
可惜漂亮的衣衫无法送给她了。刀光一闪而过,照亮她的鬓角与冷静得可怕的金眸,谢辞昭想。听闻别家的师姐都送师妹天材地宝,送宝剑送长刀,还有数不清的珠花与漂亮金簪……是自己对小师妹还不够好,应该更好一点的。
至少不要成为如水鬼般拖着她沉往潭水之中的罪人。
想到这里,她浑身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灵力亦如潮水般层层回落,似乎在她体内收成了一颗很小很小的桃核。
春秋两仪刀破空而过,在风中发出瑟瑟悲鸣。
谢辞昭在刀身即将斩落时闭上了双眼。
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却并未来临。她诧异地睁开眼,只见拖曳在身后的龙尾一刹那间消失了。她摸了摸尾椎骨,那处很平整,除却衣衫微皱之外,一切如常,就连头顶的龙角也不见了。
仙尊们的笑语愈发近了,谢辞昭心一沉,连忙抓起放在床尾的几套新衣,抱在怀里,匆匆走了出去。
她低垂着眼帘,恰好与迎面而来的沈菡之与水无垠撞上了。后者有些诧异道:“你这孩子,怎么耽搁这样久,衣裳还未送过去?”
水无垠也是有女儿的人,见沈菡之座下这孩子脸色苍白,习惯性地伸手便想牵她过来:“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沈菡之微笑着拦了她一下,道:“辞昭,你怎么回事?”
谢辞昭眉眼低垂:“师尊,无事的。只是灵力反冲,似乎快要破境。我怕制不住灵力,便在师尊的住所调息打坐了片刻。”
只耽搁了这几句话的功夫,身后的仙尊们便从她们身后鱼贯而过。她们都对沈菡之座下的这位首席很熟悉了,因着要陪顾择善去查验尸体,便都不曾留心此处的动静。
只跟在自己这位生父身后的司羡檀撩起眼帘,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谢辞昭几眼。
脸还是那张脸,只是看起来有些病色,只是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司羡檀放慢脚步,撞见谢辞昭微微抬起的眼睛,忽然心头一跳。
……不对,司羡檀看着她那双颜色浓郁得过了头的金眸,再度确定昔年自己那一眼没有错,她再度在她的眼眸中看见了一瞬竖瞳的残影!
只这一眼已经足够了。
她脚步不停,仿佛只是平淡地与谢辞昭擦肩而过,心下却狂跳起来。极致的兴奋席卷了司羡檀的全身,她抬眸静静看了眼走在自己身前的父亲,再挪开视线,看了眼被小厮推着的那位据传极度痛恨魔族的李卿垣李仙尊,忽然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要闹就闹个大的。司羡檀牵着妹妹僵硬前行的手,在心中笑出了声。没有证据又如何?她相信,这位自灵犀仙山来的李仙尊绝对不会让自己失望的。至于谢辞昭的身份血脉究竟是不是自己所想那般,对自己而言,其实并不是一件多重要的事情。
只是方便自己浑水摸鱼罢了。
待自己要做的这几桩事情一环扣一环地发生,那这届大比可真要有好戏看了。司羡檀含笑随着她们走入陈尸的宫落,感到手心的剑伤又淅淅沥沥滴出血,这痛楚却给她一种真实的兴奋——
果然,天命在我!
*
景应愿正往参比门生所住的宫落之中走去。参比的三百二十人到了如今只剩下八十人,人群顿时空落了不少。她正随着二师姐她们往前走去,却见一道身影横过,持剑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她听见满头珠翠琳琅的撞击声,顿时了悟来人的身份,抬起眼看,果然是气势汹汹的白剑薇。景应愿此时心情寡淡,不愿与此人多言,便想绕过去,却再度被拦住了去路。
白剑薇将她一指,撂下狠话:“景应愿,终选时你便等着瞧吧!”
她以为这人受了挑衅,总该被自己挑起情绪愤怒,却不想这黑衣负刀的女修只是哦了一声,然后绕开她继续行路。
白剑薇顿时觉得自己受了轻视,追上去继续道:“你不是很狂吗,怎么如今狂不起来了?知道我们外州修士的厉害了吧!”
她比比划划耀武扬威,身后一路跟过来的王观极见自己师妹如此,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用剑柄狠狠敲了一记白剑薇的脑袋。白剑薇还以为是景应愿那群狐朋狗友在作弄自己,便转身拔剑怒道:“找打,哪个狗贼!”
迎接她的是王观极那张大道无情的脸。
景应愿看着白剑薇被飞剑打得抱头狂奔,摇了摇头,却见她那端正古板的师姐走开几步,却向自己一回眸,道:“大比时见。”
说罢,她并不留恋,提着哇哇大叫的白剑薇飞身去远了。
快走至大比修士所住的宫落门口时,景应愿忽然看见有人抱着刀倚靠在金粉宫墙之下。
虽说已断了期待,可骤然再看见她,景应愿心中却不可抑制地泛起些许苦酸的涟漪。她本想对着师姐打个招呼便同其余人进去,可大师姐却在此时开口唤她名姓:“应愿。”
她怔了怔,在一众人灼然的目光中走了过去:“大师姐,你找我何事。”
她面色平淡,谢辞昭也面色淡然,只是耳后通红一片。她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觉得我对你不够好。”
景应愿苦笑,以为是因为自己刻意冷落了她,故而她才过来找补,于是道:“大师姐不要妄自菲薄,我与二师姐都觉得你十分慷慨,是最好的大师姐了。”
谢辞昭听过她这句话,心下虽然满足,却已不像师妹刚拜入门时渴求那声“最好的大师姐”,她弄不太清自己究竟想要听见的是什么,于是将腰间的芥子袋取了下来,珍重地放在小师妹手中。
她道:“你打开看看。”
景应愿心下无奈,以为又是什么宝剑秘籍,但周围一圈人都已经聚了过来,纷纷催促她打开,尤其柳姒衣,嚷嚷着都是师妹,应当分她一份,此时更是期待。她没有办法,只好探手打开了束带——
“不好了,那头有人好像被芥子袋中的东西埋住压死了!”
“不应当吧,好端端的活人,还能被芥子袋中的玩意埋住?是谁啊?”
“好像是蓬莱学宫的景应愿……”
景应愿在众人惊慌的呼喊声缓缓爬起身。她扒开压在身上的亮晶晶的金银宝石,心中冷静得可怕。她抬眸望向神色期待的谢辞昭,又看着被映亮了一圈的人影,面无表情道:“大师姐,你实在是慷慨得过了分了。”
谢辞昭听她这样一说,便将藏在袖中的那件坠满宝石的轻薄纱衣取了出来。
她没留意到景应愿惊愕的目光,光是听见围观修士们同时倒吸一口凉气,便觉得这件礼物送得绝对合小师妹心意。谢辞昭展开那纱衣,将衣裳往景应愿身前递去:“这是我最喜欢的衣裳,小师妹,送给你。”
柳姒衣两眼发直。
她看着这件凉快得过分的宝石纱衣,倒退几步,扶额混乱道:“我不要了,从今往后大师姐拿出来的所有东西我都不敢肖想了,就让小师妹独自承受这一切吧……”
景应愿看着衣裳,质问道:“大师姐,这衣裳我能穿去哪里?”
谢辞昭看着纱衣,显然不曾想过这件事。她见景应愿不接,有些忐忑道:“……不出房门,光看看也可以。”
只听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原来是循声而来的骰千千。她身旁的故苔已经坐下开始奋笔疾书,口中念念有词,景应愿不忍再听,站起来便想推拒。不曾想谢辞昭又拿出一件金光闪闪的战甲,建议道:“我觉得小师妹这样叠着穿也很好看。”
景应愿接过她那两件衣裳,顿了又顿,忽然粲然笑道:“多谢大师姐。”
不就是战甲叠纱衣么,她心想。
大师姐,天道好轮回,别被我抓到能让你穿这套衣裳的机会。
第095章 突破化神
后处门生们所在的院落尚欢声笑语一片, 前头不远处仙尊们所憩的寝宫却大有黑云压顶之势。
玉自怜跟在自第十一州而来的司家家主顾择善身后,不动声色地将他与司家姐妹隔开了一个身位,苍白的手里始终蕴着一团灵力, 以防他像方才那般对着照檀或羡檀骤然发难。
司照檀似乎有些害怕顾择善, 始终走得很慢。
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只留下浅浅一丝血线。或许是因为惊恐, 她的手一直不受控制地抠着脸上那一线疤痕。血沁在指甲里, 司照檀挠得愈发急躁,原本木然的双眸中竟然透出几分生动的惶恐——
就在这时,她的手被司羡檀制住了。
司羡檀牵住司照檀渗满干涸血液的手,温声道:“别怕。”
司照檀反射性回握住了她的手, 方才还挣扎着的神色顿时安分了下去。顷刻间,一行人便来了停尸的院落。顾择善由沈菡之领着走在最前, 分明是至亲的胞弟与侄儿被害身死, 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顾择善揭开镇尸的白布,草草看了眼他们惨白骇然的尸身,便将白布遮了回去。
顾择善又揭开另一具面色惊惶、死不瞑目的尸体,哑声道:“此人便是凶手么?”
沈菡之道:“若依照灵力来源查探,是他。只是还尚未下定论。”
她话说得保守, 其实寻灵这种方式已是修为极为高深的大能方能使用的功法。灵力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顷刻便会飘散于凡世,在场能将残余灵力搜刮起来,抽丝剥茧显形的人也不过一二而已。
听过这话, 顾择善忽然回头望向司羡檀,问道:“羡檀, 此事你可有头绪?”
他看着神色微凝的司羡檀,再度从她身上看见了自己道侣的影子。亡人的幻影如跗骨之蛆般贴合在女儿身上, 让顾择善心生厌恶。
他握了握手中的长鞭,只有这鞭子能带给他些许安心感。腰上的剑是他赘入司家后,司家家主送给他的。为表对亡妻前家主的悼念,他无论走到何处都佩剑。
可顾择善从来不用,即便他耗死了亡妻,架空了本就颓败的司家,将里头的肉一点一点换成顾姓人,但他仍旧噙着细细碎碎的自卑与恨意——
他知道,先家主没有将魂香真正的秘法传给自己。
宁愿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将魂香之法就此断在这一代,都不愿传授与他。
羡檀是和她最像的孩子。自从先家主走后,他总有种错觉,觉得司羡檀与她越来越像了。先前只是继承了皮相,但自那年开始,她们冥冥中给人的感觉都越发相似——
顾择善握紧长鞭,抿唇望向一旁默然不语的司照檀,再度问道:“羡檀,你当真不知?”
司羡檀握着司照檀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父亲,我的确不知晓。若是父亲疑心是我所为,当日我就在房中休憩,事发时方才推门出来,住在对门的景师妹可以作证。”
顾择善心中暗恨,可无论怎样扫视自己这翅膀硬了的女儿,却挑不出她丝毫错处。他修为不算高的,赘入司家后都是丹药堆砌,待他想要再查探时,却猛然惊觉站在自己面前的司羡檀修为竟然精进许多,若不是确认过她仍旧还在金丹大圆满,顾择善都要怀疑她此时隐隐压过了自己一头——
在司羡檀这里碰了钉子,他抬手便将司照檀扯过去,掰着她那张同大女儿与亡妻极度相似的脸含恨问道:“照檀,难道你也不知晓么?”
司照檀被他抓着,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答道:“我全然不知。”
纵使顾择善不相信,却无法挑出她们的错处,只得用阴狠的目光将这姐妹俩扫视一遍,恨声道:“待大比结束,你们带着叔父与表兄的尸身,同我回司家一趟。”
玉自怜想拦,但蓦然想起过了大比司羡檀便不是蓬莱学宫的门生,于是神色顿时难看起来。但司羡檀却面色淡然,自如地对着那两具尸体躬身拜了拜,又朝着父亲躬身道:“是,父亲。”
司照檀被顾择善掐得面色发白,还愣在原地。
她摸了摸疼痛不止的下巴,慢了半拍,也对着顾择善一礼:“照檀知晓了。”
顾择善这才满意。一室寂静中,没有人留意司羡檀勾起的尾指。
在她细微无比的动作之下,司照檀缓缓直起了身。
*
目送小师妹她们离开后,谢辞昭顿了顿,飞身朝着自己的院落行去。
虽然她方才对着师尊与水无垠仙尊说了谎,但有一点不假,她的灵力的确正在极速地反冲。不知是否是因魔族血脉觉醒的缘故,她觉得浑身又开始发烫,于是匆匆关上了房门,开始试图平息体内涌动如云的灵力。
谢辞昭查探了一番体内灵脉的情况,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自己元婴大圆满的修为竟在此时有了变化。
不光如此,原先平稳扎实的灵脉也骤然变得更深更广,浑身可调用的灵力与力量几乎是呈数十数百倍地增长,但与之席卷而来的是可怖的杀欲。她无处宣泄这股力量,只得一步步将这对她而言可怕的力量消解成小块,化入体内。
耳旁属于龙族的吟唱声更甚,在这一方小室间泛起如浪般的层层回音,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在声声似歌似叹的龙吟中,谢辞昭意识逐渐弥散。她视线模糊,眼前出现千万根金红丝线,将她缠绕起来,封作了一个坚固的,令她安然睡去的茧。
在她昏睡过去的那一刻,天雷滚滚,又瞬间隐没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在数百里外蓬莱主峰的十二口青铜古钟齐齐一震,发出悠远的嗡鸣声。与此同时,四海十三州无数座拓名石的名次开始发生变化,数百年不变的化神期名碑之上,最顶端的名字动了。
某个芥子袋中,有魔昏睡的眼皮轻轻一颤。
无数人回身仰首,只见名碑最顶端赫然刻下几个泛着暗金光泽的名字——
蓬莱学宫,谢辞昭。
*
迎着暮色,崇离垢回身关上房门,盘膝入定。
她心无旁骛,可心法却参悟得愈发慢了。在如泼墨般晕开的视野内,熟悉的景色浮现眼帘,就在这片昏暗的地下小室中,崇离垢拾级而下,丝毫不在意地上洇湿的污血与没过膝盖的冰水会弄脏她洁净的衣衫。
一步,两步,十步。
崇离垢在黑暗中再次摸到了那个人熟悉的、冰冷的小腿。她这一次看得更清楚,甚至能辨清那人发间牡丹花的瓣数。她扶着那人已然了无生气的胳膊,试图继续往前走,却被一团东西阻住了去路。
她停下了脚步。
在无尽的晦暗与血腥气中,她蹲下身,轻轻拨弄了两下那团东西湿淋淋的毛发。这似乎是活物,在感知到碰触后迅速颤抖起来。
崇离垢心中顿时生出寒意,她也不明白这股深达魂魄的震悚感从何而来,只是同样地浑身发抖,将自己的身体紧紧挨了过去,试图与之依偎,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不知是人是兽的活物身上的冰寒。
忽然间,在满室唯有不知是滴水还是滴血的寂静声中,蹲在地上的那个人说话了。
她从喉间发出几声变调的沙哑低吟,崇离垢将自己再度愈发紧地贴了过去,凑在她耳边屏息倾听。只听那粗哑陌生的声音不断地重复四个字——
“求你……快逃……”
崇离垢双眸猝然睁大。
就在这时,她听见阵法启动的声音,蹲在自己身前的那人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力气,将她狠狠一撞。崇离垢跌倒在充斥着血腥与臭气的污水中,她双手被划破,却顾不得钻心的痛楚,只因在后仰时却看见了令她如坠冰窟的一幕——
就在她刚刚蹲着的上方,有另一根青铜柱。柱上的人身穿被血污染了的白衣,生死不知,此时一双脚就正晃晃悠悠地吊在自己头顶不到三寸的地方。
“离垢,快逃!”
这声几乎非人的喊叫将崇离垢从心魔中彻底扯了出来。
她猛然起身,浑身冷汗淋漓,发着抖望向窗外彻底落下去的日轮。这绝不可能是梦,崇离垢攥紧了拳头,这一切太过真实,难道真是自己恍然忆起的前世……
亦或是提前得以窥见的今生?
*
景应愿从榻间坐起身。
供以休憩的三日之期已到,自从升至金丹大圆满后,她浑身有股说不出来的舒畅,感觉浑身都是劲,正好借着大比好好宣泄一番。顶着晨光,景应愿打开房门,却见大院对面的司羡檀住处空空,不知是预先走了还是根本没有回来过。
随着自己这边的门被打开,这处院落中其余几处住所的门也开了。她很快等到了二师姐她们一起,在后边闲闲散散跟着的除却容莺笑,还有自桃花岛上来的那位笑起来摄魂夺魄的水珑裳,另加一个热心分发热包子的赵展颜。
一行人御风去了空落了一部分的大比赛场,却见今日仙尊们来得都早,就连崇离垢都早早端坐在了参赛徒生们的观台之上,此时手上正翻着一本新连载的小话本。
景应愿本不想看这期连载,不过见她神色原本神色淡然,偏生瞥见自己时脸色微微变了,便走去她身旁坐下,笑问道:“这期好看么?”
崇离垢见到她,只觉得自己心魔中的那件事实在太过荒谬,在此时莽然告诉她或许不好。可抬眼又瞥见她那朵完好无损的牡丹簪,一时间堵在心口的千言万语吐不出咽不下,只化作一句莫名的问询——
她道:“景应愿,你信命么?”
景应愿见崇离垢不看话本了,便伸手拿过来略翻了几页,一时间看得脸色如生吞黄连。她听见这话,阖上话本沉吟一瞬,答道:“我信命运,却不愿认命。”
崇离垢低头不语。她感到有灼热的视线正紧紧盯着自己的脸庞,便重新缄口不言了。景应愿看着故苔前辈极其细致地将自己与谢辞昭的画像画在了封面上,另配一行错落有致的大字:留心你的师姐妹!道侣与宿敌辈出之地——师门!诸位道友,快同景应愿与谢辞昭一起测测你的师姐妹究竟与你还有何种关系罢!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景应愿忍不住又翻了几页,在纸张间看见细细密密框起来的几行小字——
壹,你对你的师姐妹是否有过心动的感觉?贰,你的师姐妹是否待你心口如一?叁,如你落入险境,她会第一时间来帮助你吗……
下缀四个答案。
甲,你们只是朋友。乙,你们有发展的可能。丙,你们恨不得彼此被扔去喂秃鹫。丁,快开始预备结契大典罢!
景应愿将话本还给崇离垢,真诚建议道:“别信她写的。”
崇离垢似乎顾忌着什么,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景应愿看她神色,心中立刻领悟什么,抬眸往仙尊那处的观台看去。果然,在自己抬眼的瞬间,景应愿对上了一双没有丝毫温度与感情可言的眼睛。
是崇霭的眼睛。
她收回目光便想起身。崇离垢如今似乎还控制在她的父亲手里,如若再在此处待下去,恐怕会带给崇离垢麻烦。可就在景应愿起身的瞬间,崇离垢的右手忽然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崇离垢面色如常,将放在自己膝上的那本小话本高高抬起递给她:“你忘了这个。”
景应愿怔了怔,接过了那本小册子。
她深深看了崇离垢一眼,轻声道:“多谢。”
她们如蜻蜓点水般接触一瞬,随后都快速撤回了自己的手。崇离垢继续如常般面无表情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数只莲花坛,景应愿则起身离开。
有风吹过纸页,也吹过她刚刚被悄悄牵住,有些麻痒的掌心。
一瞬之前,有人借着递书的动作,右手在她的手心飞速写画下两个字——
“当心。”
她心中一时浮起万千思绪。当心,要当心谁,崇离垢又是从何处知晓的这则消息?然而崇霭盯着这边,这个时机实在不便过问。此时已至辰时,景应愿刚刚坐定,便见师尊站了起身。
沈菡之左手提着一朵大放异彩的莲花,右手则提着小小的一只芥子袋。见众人朝她的方向望来,她左手便往被包围住的正中心数只莲花坛处掷去——霎时见数只玉坛团团转起,与她抛出的这朵融做一体,变成几似琉璃的一朵巨大莲花。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这朵含苞的硕大红莲咔哒一声,骤然绽开了。每片莲瓣都是一扇小门,如梦似幻,仿若打开便能寻到通往神国的道路。
景应愿心中如有所感,扫了一眼余下的这七十九人,只道恐怕是如鼎夏游学伊始时那般的考验,这是要将所有人扔进去乱炖了。
果然,沈菡之抖了抖手中的芥子袋,扬声道:“想必诸位在这坛子上干打了这些天,也腻味了。终比第一轮,请诸位移步进这重莲花境内比试——
待诸位入境后,手中将会出现一块刻有姓名的令牌。我等将在此设香燃三日三夜,共计三十六时辰,在这三十六时辰内,诸位务必要不惜代价护好手中令牌!”
观台之上,人群一阵骚动。景应愿听罢这话,立刻举手示意道:“敢问仙尊,境内之人可以拥有不止一块令牌吗?”
沈菡之笑了,她道:“若你有本事,有八十块都可以。”
雪千重有些紧张,听罢赶忙跟着起身问道:“假设甲的令牌丢失,却夺来了乙与丁的,那该算输算赢?”
沈菡之接过身后月小澈递来的长香,道:“无妨。三十六时辰之内,夺来的令牌愈多,愈有可能赢,进入下一轮比试。”
景应愿听到这里,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她得了沈菡之示意,再度问道:“下一轮比试,可有人数限制?”
沈菡之道:“四十人。三十六时辰内,取持有令牌最多的前四十人。余者淘汰出局。除却生杀大事,莲花境内的一切,我等都不设干涉。”
她话音刚落,那只莲花顿时飞速转动起来。数道小门敞开,露出其内剔透晶莹的光华。沈菡之看着观台之上跃跃欲试的这余下八十人,微微一笑,含笑道:“好了,终比第一轮开始。诸位请便吧。”
景应愿看了看那朵大绽的红莲,抢先众人几个身位飞身而出,选定了一片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莲瓣,伸出手碰了碰暖融融的荧光。
她投身一跃而下。
*
某方天地中。
玄踏雪从地上睁开眼。
她浑浑噩噩地看了一圈周遭陌生的土地,心中骤然一惊。她两只耳朵陡然弹了出来,竖着听了好半晌也没听见有人声。慌乱之下,玄踏雪幻作本体妖身,顿时这方空间内出现了一只大得离谱的巨猫。
在人间,花色被称作踏雪寻梅的大猫四处探查了一圈,发现此处已不是第十州,与她们交战、将她们打晕的人修也已经不见了。玄踏雪见势不妙,回身用爪子拍了拍还在沉睡的两三个跟班,道:“我们被人修困住了。”
玄踏雪本是魔域第三魔使的女儿,立志今后也要继承母亲衣钵,全心全意为魔主效力。可怎料偷偷溜出魔界的第十日便被人族抓了起来……
为魔主寻的丹药还未找到。
不是传闻人族之地有许多灵草灵药么,怎么自己真来了却一根毛也没找着。玄踏雪恨恨地踢了一脚开始在地上打鼾的跟班,内心忧愁。
魔主罹患心疾已久,魔域中已开始传言魔主式微,疆土将乱。虽然玄踏雪几次跟着母亲参宴时都不曾发觉魔主有何异况,但心疾是真,魔域在魔主的统领下好不容易太平,她不想魔主有恙。
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想到如今的困境,玄踏雪暗自发誓,等出去后便要大杀特杀,将这些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族统统杀光!
第096章 巧夺令牌
江枫渔火, 渡口扁舟。
景应愿在一片轻柔的摇荡中苏醒。湍急的河水漾湿她衣角,这叶破旧的小舟之上摆着几许扎作捆状的莲蓬,仰面是极清澄的青天与极连绵的春山, 若非她还保留着前一刻跃入莲花小门内的记忆, 恐怕也会被这静好的一幕给欺骗过去——
方才师尊说, 即便被抢了令牌也不会立即淘汰。而想要赢了这关, 便要尽可能地获取旁人的令牌……
景应愿一翻手心, 将不知何时出现在袖中的那枚金色小令取了出来。
她面色微凝,打量了两眼这令牌。这枚东西做得小,只约三指宽,一指粗, 上刻她的名姓,除此之外, 再无其他了。
小舟仍顺着水流颠簸, 她反手将令牌收入芥子袋,心中若有所思。
这场在芥子境内的比试限时三十六时辰,最开始时或许情况还好,但最终不可避免地,收集到更多令牌的人与令牌稀缺甚至没有的人会有一场恶战。
而前期逐个抢人令牌太累, 耗时太慢,并不是最聪明的做法。
想到这里,景应愿心中灵光一闪,一个荒唐的念头悄然升了出来。
她从舟内起身, 随手拿了放在一旁的斗笠戴在头上,一张显眼的脸顿时被压得晦暗不清了。若非是与她极熟悉的朋友, 仓促一瞥间,恐怕旁人真认不出她的身份。
水鸟飞过湖面, 掠起层层春波。景应愿在湖光天色中沉默着撑棹,初上手时还有几分生疏,但没划几下,她便循着记忆找到了霓裳带中那位船女的动作,很快做得有模有样。
即便是在山水间浸淫数十年的老摆渡人也挑不出她的错处,更不能相信面前载舟的人是昔日一朝帝姬,今朝半个仙人。
眼见离岸愈来愈近,近乎能看清岸上模糊的人影,景应愿不动声色地捏诀为自己换了身行头,用的还是最开始时与师姐们去玉殊城时穿的粗布衣衫。她垂下头,抿紧了唇,又用灵力压了几分气色,这才缓缓向冲她挥手呼喝的那三四个人划去。
“奇也怪哉,这地方竟然还有摆渡的船女,”有人见她果真来了,有些警惕,“该不会有诈吧?”
身旁那人眺望了几眼舟上撑棹的人,摇摇头:“看这模样,不像。仙尊不是说此处是芥子境么,境内有些别的机缘也是常事。若你真怕,待会诈她一诈便是了。”
他话音落下几瞬,便见那浑身粗布麻衣的船家已停在水边。她垂着头,一副极为疲倦的模样,脚旁还放了几捆淤泥斑斑的莲蓬。
“你们几个人要过河?”
那三人对视一眼,听见这粗哑的声音,皆是眉头一蹙。有心思活络的笑着开口道:“正是。敢问船家,这条河是什么河,这过河钱又该如何付?”
他只是多问了两句,便听那船家不耐烦了。
船女将棹往回一收,不耐道:“此河名唤霓裳带,凶险得很。若你们真想过河,我不收你们酬劳,不过要帮我杀了河中作恶的蛟龙。你们能干就干,不能干趁早滚一边凉快去。”
蛟龙?
那几个临时凑到一起,各自心怀鬼胎的修士顿时竖起了耳朵。
蛟龙身上可用的东西多了去了,蛟龙骨可做骨鞭骨剑,就连鳞片都是好东西,拿来做盔甲堪称刀枪不入……他们升起几分心思,反正来都来了,在此猎条蛟龙带回去也不亏啊!
方才说话的那人还是心有猜忌,但言语间已不自觉带上几分对秘境机缘的讨好:“船家,咱们都是敞亮人,上船前将话都摊开说明白——这河中真有蛟龙?你可莫要骗我。”
船女似乎早料到他们猜忌,从破烂的衣兜里掏出几片鳞片,抛给他们,冷声道:“骗你们做什么?不值钱的害人玩意,这都是我从河中捡到的,给你们了。”
这三人拿了鳞片,面上神色顿时变幻起来。
有的抢多了一片两片的,神色得意非常。而有的人拿少了,一时就有些微妙的暗恨。芥子境中下了限制,他们探查不到旁人的灵力,只是感知到这船女身上也是有几分功夫在的,只是不知修为几何而已。
不过秘境之中有几个这种人物倒也很正常,碰上便是机缘,当然不能错过。这也是他们不御飞剑,反而选择乘船而过的原因。
三人将蛟龙鳞收了起来,踏着水波,美滋滋地上了这辆有去无回的贼船。
*
若是公孙乐琅方才在景应愿身旁,定然会被她方才那番话惊掉下巴。
景应愿慢条斯理撑着船棹,驶过没过人身的水雾,心中一丝愧疚也无。什么霓裳带杀蛟龙,全都是她照搬先前游学时在秘境中所亲历过的东西,故而说起来理直气壮。
兵不厌诈,且秘境中本来就有蛟龙……只是不在此方境中,而是在另一方境中而已。
她这边心安理得,小舟之上的三人各怀鬼胎,莲花境外的众人惊诧不已。来观赛的修士观台上已经吵翻了天,有的怒骂她没有仙德,有的在她名字下狂码灵石加注,更多的人则是感到震惊——
竟然还能这样?!
仙尊观台之上,水无垠将投映出来的画面看在眼里,惊叹道:“这孩子脑子倒十分灵光。”
她偏头去看沈菡之,恭维几句后,却看见前些日子一直站在身后的那刀宗首席今日竟不在,不由小声问道:“沈仙尊,你家那位小谢师姐呢?”
沈菡之也没藏着掖着,道:“她快破境了,我留她一个人静心在屋中修炼。”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又颇有些隐秘的自得,听得周围一圈仙尊羡慕又嫉妒。沈菡之早年便不做人,背着刀一人横着从第一州打过第十一州,在座诸位许多人都曾与她交过手,又惜败于她刀下。
千年过去,这些人从昔日宗门的少年英才变成了执掌一方大权的宗主掌门,却不想沈菡之过了千年还是这副臭屁德行。
沈菡之坦然地受了众人投来的目光,看着莲花境中缓缓划船的小牡丹,面上平静,心中也是微微一惊。
自己还真没教过她这些,原本以为这孩子跟她大师姐一样是走刚正不阿路线的,却不想竟然在坑蒙拐骗之事上也颇有天赋——
无师自通,这才是真正的天赋型修士!
*
水天共色,两岸群青。小舟带着这四人缓缓驶至这条蜿蜒大河中水流最湍急的地带,此时已过去了一刻钟,船篷里坐着的那三个修士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皆互相提防着,看来临时结的盟约并不稳固。
他们屏声静心半晌,却迟迟不见蛟龙所在,不免生出几分猜疑。其中那个问题最多的便又被推了出来,代其余两人问道:“船家,怎么这么久了,蛟龙还不出来?”
景应愿划着船,此时心情很不错。听他如此问了,便哦了一声,道:“还在前头的水域,你着急什么。”
她不急,船中那几人却有些急了。他们本互不相识,是路上偶然遇见的,想着搭个伴组队,好抢旁人的令牌来瓜分,这才一同上路。这几人性子也各异,听景应愿这样一说,其中便有人抱怨道:“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有这功夫在船上晃荡,不如趁早御剑去外头抢人令牌更快些。”
他这话一说,另一人沉默了,而话最多的那人面上则闪过一丝不耐,嘴上却道:“待过了前头的水域,若再没有,便直接御剑走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沉重的水声在不远处响起。
这三人连忙抬头望去,只见朦胧水汽中,有一只约有百米长的巨大妖物自水中升了起来。船头那船家为他们让开一条路,哑声道:“诸位都是敞亮人,别忘了,坐了我的船可得要帮我办事。”
……不对。那心思最为活络的剑修终于看清了那所谓“蛟龙”的面貌,头上无角,这并不是蛟,而是一条黑蟒!
蟒不如蛟,不过这蟒看模样也是通了神智的,比蛟好对付,且身上也能剥下些值钱玩意……区区一条蟒,他一人便对付得了,哪还需要三人一齐上阵呢?
想到这里,此人一发狠,手中的三尺长剑硬生生地掉转过头,朝着毫不设防的同伴身上捅去!
他的长剑刚捅进左边那人腹中,右边一团灵力便朝着他面门飞掷了过来。
三人顿时相互缠斗起来,没人有空再管那条静静伫立在河水中的巨蟒了。
景应愿抱着臂在船头等了许久,芝麻浸在水中与她遥遥相望,眼神颇有几分可怜。她在这水汪汪的凝视中有些良心不安,只好在心中道:“出去了给你买汤圆吃。”
芝麻立刻站得笔直。
景应愿安静地扮好一个不管旁人死活的船家,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胜出的果然是那最活络的剑修。他身旁两个同伴都已晕厥,他也身负重伤,此时边往手中倒疗愈的丹药边执剑往水中游动的黑蟒飞踏而去——
然后被背后一柄长刀钉在了骤然结冰的河面上。
那人看到起冰的河面便觉不对,他目眦欲裂,眼睁睁听着身后脚步声响起,将他攥得死死的手踩着掰开了,然后抠出他掌心中紧攥着的那三枚令牌。
不光如此,他刚焐热没多久的龙鳞也被取了回去。
“渡河的酬劳我拿走了,”那人声音含笑,松开了踩着他手腕的鞋底,“下次渡河,可要记得再来光顾船家生意。”
她话音刚落,整片冰封的河流骤然破冰!
那修士赶忙为自己施诀闭气,深受重伤外加气急攻心,他竟然一时间气得晕厥了过去。就这样静静沉进了河底。
过了两刻钟,他头昏脑涨地醒来,见身处河底,身旁又无人,赶忙飞身跃起,落在了停驻在河心的那叶小舟上。
被他一震,舟上重伤晕过去的那两人也醒转了过来。见他还有脸回来,皆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那剑修见他们如此,赶忙急道:“我们都被骗了!我没有抢你们令牌,是那船家——”
“什么船家,又编些谎话来诓骗我们,我看你们就是一伙的!”
剑修百口莫辩,四处张望。然而即便他再恼再恨,那扮作船家的修士却早已溜得没有影踪了。
*
景应愿抛着新到手的三枚令牌,一溜烟飞出很远。
虽然平日看她正直温和,但景应愿实则也是个果敢的狠人。毕竟放眼历史,千万年里历代帝王有功便有过,只要所求的果成了真,那么中途的过程其实并不重要。更何况她也不算害人,这令牌拿得就是心安理得。
这方莲花境似乎极大,她这一路御刀而过都未看见有其余人影。既然如此,她索性慢了下来,反正加上自己一共四枚令牌,应当是够用了。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进了一段距离,景应愿忽然听见前方有人声,于是跃下长刀,悄悄靠了过去——
红衣白衣,手中执剑,两相对立。
竟然是崇离垢与王观极。
景应愿屏匿了气息。这两人一人据传身怀仙骨,一人乃是夺魁的热门,这一战定然会不留余力。如此精彩的打斗,无论是单纯看热闹观战,还是从中揣摩她们对招时的招式走向,与自己而言都是赚了。
此时却见王观极拔剑直接道:“开始吧。”
崇离垢轻轻一颔首,一柄闪映着萤萤雪色光华的长剑便赫然出鞘。与王观极所用的玄铁色重剑不同,她这柄剑算是轻巧的,剑身上斑斑鳞纹,在拔剑的那一瞬,剑尖便冲着王观极的面门直挑了过去——
刹那间,以她与王观极为圆心,整片树林中盛开的梨花顿时被这一剑送起的剑风扫落!灵力明灭,在这处陡然辐射开,崇离垢在如雪般洒落的梨花中始终缄默不语,剑法却道道凌厉,就连剑法刚硬的王观极都被她这一式逼退了几步,用灵力将自己匆匆包裹了起来。
景应愿的眼眸被她二人的剑光照亮,楚狂感应到这两柄迥然不同,却各有春秋的名剑,顿时有些躁动。她安抚地拍了拍它,看着王观极那柄重剑横扫过崇离垢的方向,就在前一瞬还在空中飞扬的梨花顿时被这一剑的威力湮灭成粉末。
王观极果然擅快打。
景应愿看着她们的剑法招式,发觉王观极这柄重剑似乎吸附的并不是她的灵力,而是精气。只短短几个回合下来,王观极的面色便骤然变得有些苍白。
她暗自在心中记下这点疑惑,再看崇离垢那边,倒还算游刃有余。崇离垢无论是平日的举止还是剑法都堪称出尘脱俗,光论招式,没有一点可指摘的,只是她似乎并不喜欢与人兵戈相见,神色隐隐有些厌倦。
正在她们战得不可开交之时,天边陡然射来一柄飞剑。
景应愿抬头望去,竟然是司羡檀。
破天荒的,司照檀竟然也跟在司羡檀身后,却远远隔开了一段距离。景应愿看着司羡檀加入战局,敏锐地察觉崇离垢面色有些不悦,王观极更是蹙起眉头。有了司羡檀的帮手,王观极很快落败,手上连同她自己的两枚令牌都落入了司羡檀手里。
她落败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司羡檀一眼,便背起重剑离开了。
就在她转身走后,崇离垢忽然开口唤道:“应愿。”
景应愿微微一惊。见被戳破,她便干脆地从远处的树丛后站了起来,隔得远远地冲崇离垢挥了挥手,半开玩笑道:“竟然被看穿了。”
崇离垢见到果真是她,神色有些隐隐的高兴。在司羡檀骤然沉如寒潭的面色中,她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嗯。我虽然感知不到你,但是方才有风吹过,我闻到牡丹花香。”
景应愿惊讶于她竟能记住自己身上的气味。她看了眼司羡檀,再看了看崇离垢,心中一个几乎呼之欲出的念头幽幽飘了上来。
不过已被看破身形,便不好留在此处偷听偷看了。
她无奈,只好冲着独自站在一旁的司照檀试探道:“照檀师姐,你要同我一起走么?”
司照檀似乎愣了一下。
她含混地嗯了一声,又摇摇头,低声道:“……不了。我与我姐姐一起。”
她们关系何时这么好了?景应愿有些诧异,又看了看擦拭着长剑的崇离垢,只道待司羡檀走后再回来询问自己心中的疑惑,便跳上长刀一路朝南飞去了。
司羡檀站在原地,看着景应愿的身影消失在花影云霭间,方才那控制不住变得冰冷的神色勉强恢复一二。她扯出一个笑容,看着满地梨花间独自拭剑的崇离垢,忽然将手中那两枚令牌往前一递,轻声道:“……离垢。”
崇离垢垂着眼眸,不为所动。
司羡檀走前两步。她似乎怕走得太近惊扰了她,却又忍不住想凑前看她如谪仙般的面容,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又羡又恨,最终只化作一句质问:“你为何知晓她身上花香?”
崇离垢停下擦剑的动作,也不看她,忽然将长剑往司羡檀喉间一指。
后者的双眸猝然睁大,而崇离垢只是逼近一步,用她素来无情的语气冷声道:“与你何干?司羡檀,我只问你一句,我的事情与你何干?”
剑尖已然割裂她喉间一线,显出殷红的血痕。崇离垢犹不收手,她只觉自己方才与王观极那一战的秩序被司羡檀打破,如此得来的令牌,她不想要。
司羡檀怔住了。她手中的两枚令牌掉在地上,只觉心中气血翻涌,舌根下竟涌出一片腥甜。她生生将呕出的血又咽了回去,强笑道:“你忘了,那年七月,你说想要看下雪……”
那年七月,年年七月。
不就是这般光景么?也是满地洁白的落英,也是她二人站在林间,只是昔年崇离垢的手只会握着杜英花枝……并不握剑。
司羡檀不避其剑锋,反而往前一步,任由剑尖深入自己喉间。
崇离垢见她如此,便干脆地收了剑。她将剑尖血迹仔细地擦拭过,收入鞘中,转身离开。
她边走边道:“我忘了。”
司羡檀看着她如雪般飘远的背影,忽然笑了一声。
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么?她抚摸着颈间剑痕,眸间一片冷意。为何独独记得旁人身上的牡丹花香,却不记得年年岁岁的花与雪,不记得山间行过的路?我同你执手青梅,你独独唤我是姐姐……
为何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
你会记起来的。司羡檀攥紧剑柄。你不光会想起一切,你身上的骨你的血与肉都将由我重新馈赠,我才是那个唯一对你好,对你最好的人……我不会允许你陨落,会有旁人替你去死,不光要去死,还要彻底将她身上的痕迹花香音容笑貌统统抹去,这样你便不会记得她,只独独记得我……
到时你便知道谁才是那个真正将你的生死安危系在心间的人了。
离垢,我向你发誓。很快。很快你便会知道的。
第097章 人不为己
景应愿往前行了一段, 并未看见有修士活动的痕迹。
想起方才司羡檀一改常态,冷如凝冰的神色,她心下有些沉重, 于是转头重新折返回那片梨花树林。然而再回来时, 此处已然没有了那三人的痕迹, 看样子是都离开了。
看着满地斑驳落花, 她索性靠坐在树下, 打算在此稍微歇息片刻。然而景应愿才刚坐下没有一刻,便听见自树林的另一端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她握紧楚狂,听声响,来的只有一人, 于是便执刀缓缓站起了身。不消几瞬,景应愿便看清了那人的身形。
来者手上没有刀剑武器, 身形倒透出几分熟悉。她此时也看见了景应愿, 于是遥遥一笑,柔声道:“原来你在,倒是赶巧了——”
说罢,在景应愿抬手以刀劈出灵光的同时,水珑裳夹在指缝中的数枚银针也飞射而出。这针乍一看细小柔和, 单一枚掷出时如梨花微雨,但在千枚乃至万枚的攻势下,银针竟围绕着她形成了如瀑般壮观的景象!
景应愿手中血色长刀以身为界,斩出的刹那间, 千万枚银针顿时被骤然吹起的霸道风雪扰乱方向,七零八落地往旁里散落开去。水珑裳并不慌张, 反而微微一笑,柔声道:“好刀法!”
她话音未落, 袖中的数只毒物便呈千百倍地膨大,窸窸窣窣地朝着景应愿的方向疾奔而去。水珑裳飞身而起,踏着地上巨大的毒蝎往景应愿的颈间劈去,却不想就在此时,她颈间陡然绕出一只玄色蟒首,朝着水珑裳的指尖张嘴便是狠狠一咬——
水珑裳吃痛,那黑蟒自景应愿的脖颈间飞射而出,骤然变大的蛇尾狠狠扫开地上的毒物,只顺着水珑裳的手臂往上疾蹿而上,竟是想要用身子将她勒死。水珑裳未曾想到这第七州竟然也有人懂得驭妖之术,指尖凝集的灵力刚朝着景应愿那处打去,却被那柄血色长刀劈挡开了。
她被黑蟒一路拖行,往林中深处去,眼看形势不对,她忙道:“我认输!”
水珑裳这三个字刚出口,那条黑蟒便停下了身形,用蛇尾灵活地从她袖中勾出一只芥子袋来,讨好地往走来的景应愿身旁拱了拱。
景应愿失笑。她隔空拎起那只芥子袋,从中摸出一枚令牌,将袋子抛还给了水珑裳。
水珑裳没了令牌,也不以为意。她一骨碌爬起来,施了个净身诀去掉身上滚出来的泥土,笑眯眯道:“你是叫景应愿吧?往后得空,我请你去桃花岛玩啊。”
说罢,她并不急着走,反而张望一圈,昳丽的眉眼间透出几分失望:“那个剑修不在啊。”
景应愿见她如此,便道:“你说的可是那位穿黄衣,负双剑的?”
她看着这女修的神色骤然亮了起来,知晓自己说对了,于是道:“我自从进来后便不曾见过她。”
水珑裳哦了一声,见景应愿要走,便也闲闲跟在了她身后。她看着景应愿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话:“你见过邪祟吗?”
桃花岛是个避世的好地方,岛也并不大,比起这些疆土辽阔的州落便差了许多。水珑裳此时闲来无事,便想打听。她来第七州与其说是参加大比争夺魁首,倒不如说是来探寻另一番风土人情顺便玩乐的,于是丢了令牌也并不急着去夺——
横竖丢了,先玩会再说。
景应愿听她忽然提起这个,又想起金阙,眉间泛起一丝郁色,于是应了声:“见过。”
水珑裳好奇心更甚,横竖也没什么好瞒着的,景应愿便将从前玉殊城的灵赏简略地说了一遍与她听。二人闲谈着已走开很远,隐约听见前方有人声,水珑裳便与景应愿对了个眼色,先行绕前去查探情况。
景应愿此时手上已有五枚令牌,而规定的时间还未过半,她不愿在这个节点耗费灵力与体力,决意蓄力留到最后,便由着水珑裳去了。
而水珑裳绕至前方,却微微挑眉,回身对着景应愿做了一个手势。
此地显然已经历一番恶战,遍地斑驳血迹,还有许多被灵力削坏的山石。景应愿与水珑裳并肩靠在一块山石之后,抬眸望去,却见是两个不太熟悉的外州门生。其中一个身负重伤,另一个伤势轻些,似乎与她熟悉,正倒出丹药送与她吃。
地上那个吃了回灵丹,血迹斑斑的脸上松快了些,劝道:“这回算我们倒霉,遇上这尊煞神,下回记得绕着走便是了。”
另一个脸上恼恨,不由冷声道:“我看姓司的是不知在何处吃了亏,拿我们泄恨呢!听闻她在早些日子在越琴山庄那触了霉头,那宁大小姐不也在这芥子境中么?她俩可千万别撞上,不然待出去了,那姓司的恐怕没好果子吃。”
她语气又恨又怕,还有几分隐隐的幸灾乐祸,显然是极希望这两人撞在一块的。景应愿与水珑裳对视一眼,地上这两人的令牌显然是被夺走了。景应愿对着她摇摇头,转身就走。
水珑裳跟着身前负刀的女修走出好一段路,又听见不远处传来打斗声。她爱凑热闹,听了便有些心痒,便率先飞身前去。景应愿跟在她身后,心中总有种奇怪的预感,心想方才那两人该不会一语成谶,于是往前几步,果然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司羡檀与宁归萝。
她们来时,宁归萝已显然体力不支。她浑身都是剑痕,但不知为何,身上伤痕愈多,她的眼神便愈冷静。司羡檀看样子并无意抢她令牌,只是单纯发泄,一张往昔让宁归萝心动得冲昏头脑的脸上尽是恨意。
这对相对百年的师姐妹一朝刀剑相对,竟然招招下的都是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死手。
就在那柄熟悉的长剑再度朝着自己劈来的那瞬,宁归萝脱口而出道:“师姐!”
司羡檀的剑在空中停滞了一瞬。
宁归萝周身浴血,她握紧长剑,思及当时闯出的那番祸事,还是天真地决定最后与她划清界限,道一声歉:“师姐,当初那件事,是我错了。”
司羡檀笑笑,那柄剑并没有放下来,而是慢条斯理地捅了这位昔日的师妹一剑。剑身在宁归萝手腕内转了一圈,逼得她长剑脱手,往后退了几步。她看着宁归萝痛苦的脸,笑道:“我不是你师姐,你做得也没错。人活在世,不为己便是天诛地灭的下场……归萝,你很有天分。”
她吃过一次在秘境内的亏,心知在此是杀不死对方的,于是干脆利落地拔了剑,道:“不仅你没错,我也没错。我们只是立场不同,如果真要怪起来,就怪对方倒霉吧。”
宁归萝百年的依恋都在这句话下化作泡影。不过她早知如此,此时也还算沉得住气,只是不由追问道:“我还想知道,与你契定婚约的那人究竟是谁——”
她不提这话还好,陡然间,司羡檀神色剧变,温柔的眉眼间噙上怒意。她反身泄愤似地便要再往宁归萝身上扎去,厌烦道:“我的事情与你没有干系。”
司羡檀刚说出这话,自己便一怔,显然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更显冰冷。宁归萝挣扎着反抗,一剑扎在了昔日师姐的胸口,可对方却仿佛不会痛一般,灵力裹挟着剑气道道削来,将她再度击倒在了地上。
景应愿蹙起眉,这场面已经不受控制。她拔刀起身,准备将宁归萝从司羡檀剑下拖出来,可不曾想司羡檀见了她,仿佛大受刺激般拔剑便朝着她杀来,是下了十成十的狠手。身后水珑裳低呼一声,景应愿反身将楚狂斩向司羡檀握剑的手,二人顿时缠斗起来。
水珑裳看得眼花缭乱,此时听见天边一声长啸,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红衣身影疾飞过此处,原是杜鹃剑庄的王观极。
她死死盯着司羡檀,尚在高处时便不管不顾地往下劈出一道堪比天裂的剑光,见一击不中,立刻加入了战局。
场面陡然乱了起来,水珑裳撑着下巴观望一瞬,拈起银针飞身跃进这潭浑水——
令牌倒是次要,搅乱浑水才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
与此同时,第十三州,魔域。
满镶红宝石的地下长廊,第三魔使的灵力掠过,逐个点亮廊内壁画上的萤灯。她看着原本黯淡的通道瞬间变得明亮,壁画中历代魔主镶嵌着明珠的眼睛将她略显不安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第三魔使在通道内走了几步,清脆的脚步声回响于此。她似乎对声音十分敏感,不耐地抖了抖耳朵,然后身形一晃,瞬间变成了一只塞满整个廊道的巨型玄猫。
大猫舔了舔爪子,将自己梳理得油光水滑,这才轻巧地向前疾奔而去,直到她来到一扇闭合着的金色巨门之前,方才小心翼翼地停下脚步。玄猫魔使用猫爪推开一线门缝,哧溜一下滑了进去,颠颠奔跑过满地凌乱的宝石与绸缎,一路来到高高的王座之前,虔诚地趴了下去:“参见魔主。”
王座之上的人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地捣鼓着一段金丝架子。她的手很巧,三两下便将这些金丝捏成了王冠的形状,于是又垂眸开始在一只盛满宝石的小盒子里挑选该镶嵌上去的材料。
她扒拉了两下,有些兴致缺缺,忽然想起座下还趴着一只大猫,于是冲着魔使点点头:“找我何事?”
玄猫魔使抬起头。
王座上孤零零坐着的女人生着一副水色龙角,面容冷淡,满是上位者的威严。她那双赤金色的眼睛似乎燃烧着万年不尽的熊熊烈火,只是对视一眼便让第三魔使重新垂下了头。
魔使道:“魔主,炎海中新产了二百八十颗火珠,炎海海女将这些火珠托飞鹰送了过来,说是进献给您的。”
被称作魔主的人听了并未提起多少兴致,反而扫了一眼座下玄猫耷拉下的脸,忽然道:“你家小猫崽还没找到?”
第三魔使听了这话,心中顿时紧张起来。她的猫爪收了收,小心道:“幼崽贪玩,准是与她那几个狐朋狗友跑去哪里作乱了。若过几天还不见她回来,在下便再出去找。”
……幼崽。谛颐又拿起膝上那只未完成的冠冕,将其放置在了一边。她垂下眼睛,盯着自己座下的魔使看了几瞬,道:“本座批你假。去找吧,让青鸟过来替你。”
玄猫尾巴高高竖起,高兴地抖了抖。她直起身,兽性驱使着她想冲上去蹭蹭魔主,却又在魔主能杀妖的目光下止住了。第三魔使道:“魔主,那炎海的火珠——”
谛颐本想拒绝,但看看金丝冠,又硬生生改口道:“……呈上来吧。”
她目送玄猫挤开门离去,整座宫殿又只空余谛颐一人。她抓起盘中金色的钱币,将其贴在脸上蹭了蹭,这才稍微冷静了些许。
魔界唯一的魔龙抱着冠冕,在满是珠宝的殿中嗅着宝石与钱币的芬芳,再度沉沉睡去。
第098章 我是她娘
灵光明灭, 山风寂寥。
金陵月抖落长枪上的鲜血,掌心一转,长枪凭空消失, 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碧玉色的剑兰。她将夺来的那只令牌收起来, 加上这一枚, 金陵月手上总共已有三枚了。
收好后, 她站在已然晕死过去的那修士身旁, 静静听了一会自风中传过来的打斗声,犹豫一瞬,还是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身而去。
只御风飞了片刻,她便瞧见了不远处刀光剑影与灵力功法齐飞的混乱景象。
愈靠近此处, 温度便愈低,枝头已然挂满了白霜。金陵月抬眸看了看渐落下来的雪花, 认出这是景应愿刀法的第一式, 于是不再迟疑,抽出怀间剑兰一抖,从云间飞身跃下——
刀光薄如蝉翼,自金陵月的发间擦着飞过,削去她几丝头发。她看着眼花缭乱几乎分不清谁是谁的大混战, 耳旁只听一声熟悉的“闪开”,立刻心领神会,侧身让过了那两柄十分眼熟的轻便小剑。
恐怕莲花境内三分之一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了。
金陵月暗暗吃了一惊,然而情势已来不及让她多想, 自侧边飞出的冷剑直取她心口而来!刹那间,本能释放出的百花笼隔绝了这柄莫名杀来的剑, 她回身望去,竟然是与自己无冤无仇的白剑薇。
白剑薇看见她那张波澜不惊自视清高的脸就来气, 一切令她幻视王观极的人都使人不爽!想到这里,她一把攥住飞回来的剑,踏空冲着执枪回挡的金陵月杀去——
“你是景应愿叫来的还是司羡檀叫来的?算了,横竖都不是什么好人……看剑!”
什么景应愿司羡檀。金陵月内心无语,提枪便挑了上去。罢了,先打再抢她令牌,抢完再说!
一旁的公孙乐琅看见金陵月稀里糊涂地对上了白剑薇,此时正分身乏术,一时急得大叫起来:“你们怎么忽然打起来了!苍天,谁来救救我啊,我被疯子缠上了!应愿!姒衣!师尊!快来救命啊!”
柳姒衣正拼了命地将刀往王观极身上劈,赤色灵焰遇上玄铁重剑,每每对上时都迸发出如打铁花般奇异的景象。王观极虽然这头与她打着,但不知是与司羡檀结了什么怨,时不时便要瞟几眼那头的战况,对着柳姒衣的手上蕴着十成十的狠劲,逼得她不得不拿出搏命的架势往这边撞。
听了公孙乐琅的求救,柳姒衣有几分同情,无奈一时半会抽不开身,只好咬牙道:“……坚持住!不就是去桃花岛被她当弹珠弹着玩吗,咱们第七州的大女人能屈能伸,公孙师妹,你就当亲身帮扶偏远同胞了!四海十三州的和平共处没你不行啊!”
“什么弹珠,那是明珠,”水珑裳在公孙乐琅惊恐的目光中微微笑了,那张真正如明珠般夺目的脸缓缓靠近此刻正嗷嗷大叫的剑修,轻轻蹭了一下对方的颈侧,“跟我回去小住一阵吧,公孙师妹?应愿师妹都答应跟我一起回去了,你就当游览海岛风光,好不好?”
公孙乐琅被她的毒蝎钳制住,手上两柄小剑削去蝎尾,蹬身直取水珑裳项上人头:“不好,我不去!还应愿答应你,这事谢督学知道吗,你这人不要信口雌黄啊!”
“什么谢督学,没听过,”水珑裳躲过她数道裹挟着灵力削来的剑光,蕴着水色的双眸无辜地眨了眨,“我请你们一起来,桃花岛很大,别说谢督学,再来多一百个张督学李督学也住得下……娘亲,我知道你在看,我要把这个人带回去!现在就可以吩咐使女们收拾宫苑了!”
公孙乐琅惨叫:“师尊,你看她,你看她!”
伴随着混乱的喊叫与灵力刀剑相撞声,景应愿的眸光被杀来的剑光映得如藏火般明亮,数道如蝉翼般薄而轻的刀影划破了司羡檀的衣袖,将她的肌肤切开道道血痕。然而她仿佛感受不到痛楚般,重新执剑迎来,神色是景应愿从未见过的偏执可怖。
不知为何,她的修为似乎不止于金丹大圆满了。
景应愿直面司羡檀劈来的剑气。那剑气走势诡谲,如鞭又似蛇,与往昔一剑荡平峰上雪的光风霁月不同,隐隐透出几分邪气来。
她刀身一转,刹那,春风拂面,山花烂漫!
这阵骤然袭来的桃花香气扰乱了司羡檀的招式。和煦暖风中,身着白衣的剑修似乎想起什么,温柔一笑。景应愿刀法的第四式笑春风使她的颈侧留下一道深深伤痕,司羡檀并不急着疗愈,反而剑身翻转,再度朝着景应愿的方向挑去!
与此同时,景应愿忽然闻到一股异香。
她微蹙起眉,只觉这味道甜中带有三分死人的腐气,不由诧异地挑眉望向司羡檀——后者神色不变,剑尖直指她的心口!
这股熟悉的剑意与杀气令她反射性地再度梦回那一日。
景应愿迎着司羡檀不可置信的目光,刀身翻转,以一个蓬莱学宫剑修惯用的起手式狠狠往司羡檀的前胸掼了过去!
第五式,朝玉京。
这一式司羡檀不曾见过。她惊异交加,低头看向深入自己胸口一寸的刀尖,喃喃道:“为什么……你……”
在某一个瞬间,司羡檀竟然觉得景应愿极为熟悉。
不是初见收徒那日在大殿上簪花静默的她,也不是花轿中赫然拔刀而起的她,更不是今时今日已两看两相厌,恨不得手刃自己的她——
她怎么会?她为何会?
司羡檀在这一式剑法中隐约见到了自己少年心性犹残存时的影子。她攥紧掌心,异香将她二人包围起来,可景应愿眸光清明,甚至将刀尖再度往自己的胸口送了送。
为何用这招剑法,为何魂香对她不起作用?
鲜血自司羡檀的口中溢出,她忍痛赤手握住景应愿的刀身,将长刀往外狠狠一拔!
再抬眸时,她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思量。母亲临终前将此家传邪法传授与她,意在让她有个保命招数。母亲的最后一句话便是魂香有三不可用。
非人不可用,死人不可用,半人不可用。
非人族不能用,死人也不能用,神魂缺失离体则为半人,亦不可用。
司羡檀喘着气,死死盯着景应愿无情的脸。她人站在这,当然不是死人;先天缺失神魂者不能修炼,后天神魂离体者也离死不远,反正不会是她这样生龙活虎的模样。
二者排除,答案呼之欲出。
“……你就不怕么?”她忽然挣扎着笑了,血沫打湿了白衣,可司羡檀毫不在乎,只提剑再度迎上,“身为异类,偏活在这排除异己的修真界间,景应愿,你活得很苦吧?”
景应愿看司羡檀暗藏嘲讽的神色,虽然不知晓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她对这天地乃至狗屁的修真界全然没有对方所说的惧意,于是道:“我只怕我手刃不了心中想杀的人,苦在韬光养晦时,甜在血洗刀刃后,我等得起。”
“你想杀我么,”司羡檀躲过王观极抽空斩来的重剑,显然还有余力,只是似笑非笑道,“到底为什么那么恨我?我没对你做过什么吧,景师妹?”
“谁知道呢,司师姐。”
景应愿笑了起来,刀光森寒,照亮她血渍斑斑的侧脸。她就着桃花香味的刀风与王观极形成了夹击之势,脸上微笑着,一双眼睛却极冷:“是你想杀我。”
在金阙好好做你的什么王女帝姬不好么,司羡檀攥紧了长剑。你拥有那么多,为何要来修真界搅混水?亦或是甘愿听话做我的师妹,再不济做我的侍从,成为一切愿意依附在我身边,不会忤逆我的人不好么?
你是个很漂亮很聪明的人,让人忍不住心生喜欢,你有好多朋友,这些天之骄子都为你折服,心甘情愿地围着你打转——
修真界那么大,为什么你恨的人偏偏是我?如若不是这样,取用完你的骨头,我还能瞒去此事,帮你续上一条命,即便你痛不欲生,疤痕累累,会卸去一身灵力变回凡人……可你还有退路,我没有了。
是你想杀我在先的。
灵雨剑风中,司羡檀忽然停住了。她深深看了景应愿一眼,忽然道:“如若,当年是我师尊收了你,你是我的师妹——”
景应愿反而笑了。
这句话她前世听了无数回,在物外小城的剑穗铺里,在灵溪边,在山林中。在春夏秋冬,在花晨月夕。那时她什么都没有了,国破家亡,身份低微,处处被针对排挤。谁见了不说晦气,这就是那个亡国的帝姬,竟然抛弃家国子民不要跑来修真了——
司师姐是很好的。
她是自己抬首最能碰触到的天上星辰,那时的自己也曾以为她真是仙人下凡来普渡世人。旁人都嫌恶外门门生景应愿,传言谁跟景应愿出灵赏谁倒霉……那时的景应愿有什么呢?
只一身他人虎视眈眈的铮铮硬骨,一把剑,和一颗无时无刻不浸泡在苦痛回忆中的心而已。
司师姐对景应愿说的第一句话,是要景应愿做自己的师妹。
司师姐对景应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住。
没有如若。轻飘飘一句对不住也换不回人的性命。哪怕重来一世,两世,百世,司羡檀都是那个司羡檀。
剑气刀风同时杀至,景应愿看着司羡檀的眼睛,不知究竟是回应她哪句话,也不知是看前世的她还是今生的她——
“司羡檀,”她轻声道,“你对不起所有人,唯独对得起你自己。”
司羡檀怔住了。
她狼狈地滚过直冲着自己而来的王观极的重剑,神色复杂,握在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已变作了先前未送出的那一把。她看着再度拔刀的景应愿,苦笑一声。
是啊,景应愿说得对。司羡檀的双眸再度冷静下来,剑风长啸,这一剑狠狠擦过景应愿的肩头,削掉她一块血肉,剑身顿时一层殷红血迹。司羡檀攥紧了剑身,看着血液渗进剑身之内,暗暗咬紧了牙关。
不管谁去死都可以,但她司羡檀一定会赢!
*
莲花境之外,天边一道惊雷闪过,随后消隐于天际。
这道雷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只是云后的匆匆一闪,便惊动了观台之上无数修士。这道劫雷呈现赤红色,乃是传说中化神境的劫雷,威力不容小觑。仙尊观台上,玉自怜惊诧地瞥了眼已然消隐不见的雷云,轻声道:“可是辞昭那边?”
沈菡之摇摇头。
不少人留意到了她们这边的动静,一时间有艳羡恭维的,也有不可置信的,有真心有假意,沈菡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抬眸望着消散的赤色云霞,指尖微微动了动。
劫雷现世不落,辞昭的这一关究竟是如何了?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角落中一道略显低哑的声音传来:“……这位谢小友,是何许人也?”
她们回头望去,见是灵犀仙山那位一直不曾说话的李卿垣,神色就各异起来。李卿垣如今已经是个废人,当年有人说他是被掳走的,也有人说他是单枪匹马征讨魔族,要去魔域卧底,那两条废了的双腿与尽断的灵脉都彰显着他失败的曾经。
他不问外事惯了,此时问出这个问题也算正常。于是便有人替他解释道:“谢小友乃是第七州蓬莱学宫,刀宗宗主沈菡之门下长徒。三百岁元婴大圆满,灵力八阶,乃是举世难得的天才了。”
李卿垣听后顿了顿,忽然道:“不知谢小友她家在何处?可是修真界的世家子?”
沈菡之道:“她家就在刀宗,是我的女儿。”
周遭因着她这句话乍然静默下来。相熟的都知晓沈菡之膝下并无子嗣,这陪伴她最久的长徒乃是不知哪里捡回来的弃婴。迎着众人诧异探究的目光,她吹开茶盏上的浮沫,再度重复道:“谢辞昭是我的女儿。”
她语气不容置疑,惹得众人不好作声拆台。一旁的春拂雪与南华飞快对视一眼,帮腔道:“是这样。我们都是辞昭的干娘,看着她长大的。”
南华有些警惕地看了李卿垣一眼,反问道:“李仙尊,你家中可有孩子,怎的孤身一人而来?”
李卿垣少年时声名远扬,据传是第二州男修中一等一的好颜色,也惹得不少修士对他有结契之意。不过后来便不曾听闻他的这些事情,也不知他回来后是否已有道侣了。
李卿垣听过这话,霎时间愣住了。他眸间闪过一丝回忆,在所有人探究的目光下,他轻声道:“有孩子,不过早年间却丢了。”
“丢了,怎会丢了?”有人便诧异道,“是与家中人走失了么?”
他抬起头,沉静地对上了沈菡之漠然的眼睛,缓声道:“……是个孽障。留着有辱门楣,便丢了。”
沈菡之微微蹙眉,挪开了视线。反倒是玉自怜有几分厌恶:“至亲骨血,说丢便丢,李仙尊倒真是冷心冷情一把硬心肠,我们自愧弗如。”
正当这头骚动之时,自云霞中穿来一位身着黑衣,脚踩长刀的女修。
她神色疏离,仿佛超脱万物之外,唯一双眼睛始终燃着不息的业火,仿佛要将这世间丑恶都烧作草灰般灼然明亮。沈菡之见了她,面色骤然放松下来,甚至眉眼间都带上了笑意:“辞昭,恭喜你。”
天边传来第一声钟响。
无数人抬眸望去,只见劫雷引来的赤色云霞仅褪,只留金色的祥云将这片平原笼罩。谢辞昭整个人沐浴在光中,见沈菡之伸手,便从长刀上纵身跃下,快步握住了师尊的双手。
“师尊,”谢辞昭在钟声中道,“如今我已破元婴,是化神期的修为了。”
化神期修为,在某些小宗派中已称得上一句堪当大任,能使人心服口服地做一宗之主了。更别说谢辞昭才三百岁——三百岁化神,这是天道也眷顾垂青的孩子。
真的好像,愈来愈像了。李卿垣看着谢辞昭与魔域王座上那人愈发相似的面容,心中不知是怨是恨。他不相信此人会与魔主毫无关联,奈何心下哪怕极怕极怨,面上只勉强做得一副端方的长辈模样,笑道:“不愧是沈仙尊的女儿,谢小友,你与你娘亲是一脉相传的厉害。”
沈仙尊,女儿?
谢辞昭垂眼看了师尊一眼。师尊的手很温暖,很有力量。她赤金色的眼眸中清楚地倒影出师尊微笑的、深褐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从三百年前便一直凝视着自己。
谁说褐色眼眸的人修不能有金色眸子的魔女做女儿?
“……嗯,”谢辞昭感受到师尊紧握着自己的双手,眼眸微微发热。她抬起了眼睛,直视着那位李仙尊,镇定道,“我娘很好,是她教我教得好。”
李卿垣未能从她这里套出话来,面色骤然沉了下去。
谢辞昭没有再留意他,只是站在师尊身旁,随着师尊的目光望向莲花境内的混乱场景,有些迟疑道:“师尊,师妹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打群架啊,”沈菡之依旧牵着她的手,似乎有些不舍这一刻,“姒衣跟应愿都没吃亏,不错。有我风范。”
虽然小师妹的刀法是很飒爽利落,但是……
为什么那个容莺笑和李舟词又在小师妹旁边打转啊?
*
转眼已过去三十个时辰。
景应愿此时身上已有六枚令牌,她实力强悍且心思缜密,一时间无人再敢来肖想她身上地令牌。此地打了许久,已聚集有几乎四十余名修士在此,人人都斗得不可开交,宛若失了人性的困兽。
此地不能杀人,不光会丢了晋级资格不说,也无法真危及对手性命。她看着被王观极与白剑薇围攻的司羡檀,再看看其余几位自觉为司羡檀解围以讨好她的外宗修士,索性回身走至不远处的一处树根旁坐下,服了几颗回灵丹休憩。
柳姒衣、公孙乐琅、金陵月都在此处,前不久晓青溟也赶来了,唯余雪千重不见人影。她心中担忧一瞬,又很快压了下来,境外仙尊们都看着,定然不会有性命之忧。且千重她也有保命秘法,不应将她当作需要看顾的孩子看待。
只一念之间,景应愿便觉自己身边一左一右坐下两个人。她侧目望去,左边容莺笑,右边李舟词,此时这二人竟异口同声唤道:“应愿——”
容莺笑:“应愿,我这有四枚令牌,你缺令牌么?”
李舟词:“应愿,你先前说大比结束休息一阵,你愿意与我回第二州游玩么?”
景应愿道:“我不缺,不愿意。”
许是听见了这边的对话,那头打累了,正压着公孙乐琅半边身子不让她溜走的水珑裳疲倦道:“她哪也不去,只来桃花岛。”
公孙乐琅奋力想从她脊背下爬出来,委屈道:“你们桃花岛该不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吧,在第七州都如此嚣张了,可想回去魔窟该是如何作威作福……”
水珑裳一把将她提起飞身过来,又将公孙乐琅平放在地上,蹲在她身边问道:“我方才都打听过了,你先前不是到处找道侣么,怎么此时又不找了?”
公孙乐琅双眼放空:“我心系修真界大业,道侣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水珑裳皮笑肉不笑,柔声道:“为何轮到我时你就不找,是刻意针对我么?”
此话一出,对面的剑修愣了一瞬。她认真地将水珑裳看了一遍,迟疑道:“……你说找什么?”
景应愿看着这两人一来二去,再也忍不住出言打断道:“她说她想与你结为道侣。”
容莺笑叹息一声,道:“你们第七州的人还是太含蓄了,连这都听不明白,真是白活了两三百年。”
公孙乐琅愣在原地,一连说了好几个你,硬是挤不出下文来。事到如今,水珑裳也不逼她了,只撂下一句“你自己想想”,便飞身回了战局之中。景应愿看着后知后觉的公孙乐琅,心中忽然浮现出谢辞昭的影子来。
她摇摇头,将对方的身影从脑海中拂走。就在此时,她耳畔似乎听见灵力破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于是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尘土,往灵力传来的方向闲闲走去。
第099章 蓬莱金阙
林中太混乱, 景应愿走开许久还能听见后方传来的刀剑相撞声。她继续往前行了一段,离方才听见的争斗声更近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在骂声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景应愿悄悄走近几步, 果然看见水边正有两三个人正在对峙。其中一位她认识, 其余的则是大比上见过, 面熟而已——
被围在中间的那人正是迟迟不见的雪千重。
她状态并不好, 似乎已是穷途末路了, 原本便白的脸上此时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其余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喜色,转头便对着雪千重趾高气昂道:“还以为昆仑是什么厉害门派,原来是纸糊的老虎而已。赶紧把令牌交出来, 别在此耽搁时间了。”
雪千重摇摇头。
她呼吸已很微弱了,白发几乎被血染红, 肩头的小鹰也奄奄一息, 可即便这样,她却依旧不肯交出自己的令牌。
围着她的那两名修士有些气恼她的不识相,抬手蕴出灵力,竟是要直接打在雪千重的身上。雪千重体弱,此时已然奄奄一息, 若真接了这记灵力,恐怕修养个三年五载的都无法恢复回来——
景应愿看清这一幕,眉心微蹙,飞速以刀劈开一道阻隔她们攻击的灵光!
她快, 可雪千重更快!
鹅毛大雪悄然落下。
在刹那间刮起的狂风暴雪间,雪千重唇边的血被冻成深红色的冰碴, 风雪中,她一双碧色的眼睛如被雪山环抱的天池般冷冽澄净。
口溢鲜血的少年颤抖着伸手, 解开了绑在身上的黑色大氅。
景应愿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密密麻麻的刺青在她被衣物遮盖的肌肤下次第亮起。在无数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雪千重一改平日懵懂的神色,面容骤然变得异常冷静。她抬起手臂,对着已然愣住的那两名修士一指,双唇微动,无声念了几个字——
某道从未亮起过的刺青闪烁了一下。
随后,不知从何处拔地而起的冰锥将那两名修士戳在了冰锥的顶端!
这突如其来的变动使所有人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莲花境之外,有人痴愣半晌,这才倒吸一口凉气,惊诧道:“这就是昆仑么……”
雪千重这个名字顿时成了下注的新晋热门,观战的仙尊们也对着这一幕指点感叹,只月小澈的脸色拉了下来。她低声对着身后的卯桃吩咐了些什么,卯桃低低应了一声,回宫苑之中抓紧炼丹去了。
南华仙子摇摇头,道:“这样的打法,真是嫌命太长。”
景应愿顾不得晕死在冰锥之上的那两个修士,她飞身扶起脸色惨白,再度大股大股地往外吐血的雪千重,将她扶坐在地上,又捡过她大氅拿来重新系好。
她的模样看起来比方才还要不妙。景应愿本无心干涉她所用的秘法,但看到这样的情景,还是边塞灵丹给她边道:“雪千重,你不要命了么?”
雪千重说不出话来,景应愿看着她本来就白的长发变得更白,抓着她衣料的手紧了再紧。此时,自她重生后再度产生了名为害怕的情绪——
雪千重如今的模样总让她想起前世死去的皇妹。
景应愿见她服过丹药,气息平稳了些,便蹲下身将她背在了背上,决意找个稍安全的地方度过最后剩余的半天。
她刚将雪千重背起来,便听身后有人声传来。景应愿心中警惕,回身却见是匆匆赶来的金陵月。
她自半空跃下,看了看气若游丝的雪千重,二话不说便抬手凝花,做了张漂浮在半空中的垫子给她。景应愿将背上的人放在垫上,与金陵月对视一眼,双双往前赶去。
*
待雪千重醒来时,天色已经将晚了。
她茫然地眨了眨长睫,只觉得浑身发冷。前不久召出的风雪好冷,比昆仑之巅更冷。她有些后怕,一时间气涌心头,激得她猛然咳嗽起来。
血从她捂紧的指缝间漏出,雪千重咳嗽着作呕,眸间蓄满了咳出来的泪水。背对着她坐在近前的人匆匆回身,探指搭在了她的灵脉上,脸色瞬间不好起来。
金陵月感知着她几近破碎的灵脉,抬眸望向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景应愿,轻轻摇了摇头。
“千重的灵脉以及体魄情况都很不好,”她收回了搭在她腕间的手,“若无彻底的疗愈之法,她恐怕……”
景应愿也在雪千重身前蹲下。她摸了摸对方冰冷的指尖,见雪千重已然醒转过来,轻声问道:“千重,你身上的这些刺青便是你的功法么?”
眼见已瞒无可瞒,雪千重只好道:“天生的,不用这个,我也没法修炼。”
她无意窥探她人的私隐,却不想朋友早早地陨落了。直至今时,景应愿方才发现原本早该揭作前篇的曾经竟然对自己产生了如此深远的影响——她不想再看见自己身边有任何一个人死去了。
想到这里,她抓着雪千重的手微微收紧,不由追问道:“一点法子也没有么?”
凌花殿的春拂雪颇精通医术,连带着她座下的金陵月也略通一些。她师徒二人于医都是不走寻常路,此时金陵月再度摸了摸雪千重的脉象,犹豫道:“……这灵脉奇怪,脆得像冰,又冷,并不能很好地与千重融为一体,反而如冰锥一样扎在她体内,一动用灵力便带动着全身痛苦不堪。如若真想保命,不如将灵脉彻底融了——”
她将指尖自她手腕移到额间,颤抖着摸了摸雪千重的头,替她拭去冷汗,继续道:“这只是我拙见,出去后还要再问问我师尊。”
融?拿什么融?景应愿扶着雪千重坐了起来,心头沉重。一般的火是融不了灵脉的,更未听说过隔着肌肤将修士的灵脉烧融的说法。虽然如此,她还是将这话记了下来,毕竟四海十三州那样大,今后多留心多问问,说不定真有办法。
金陵月握着雪千重的手,雪千重坐起来后便将擦净了的脸搭在她肩侧。血腥味与花香味交织成一团,她恹恹地阖眼,拼命压抑住咳嗽的冲动,轻声道:“你不要哭。我不会死的,我还要回昆仑种花呢。”
金陵月怔然抬手,摸了摸自己不知何时也变得冰冷一片的脸颊。她全然不知自己的泪水是何时涌现的,只抿着唇点点头,泪水砸落在她与雪千重相握的手上。
恰时有钟声响起,她们三人齐齐抬眼,望向这处小小山洞外高远的青山。
景应愿攥紧手中五张令牌,金陵月手中三张,雪千重一张。三十六时辰已到,在雪千重终于压抑不住的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她们被传送回了莲花坛之上。
入耳是狂热的呐喊声,雪千重被金陵月与景应愿一左一右搀扶着站稳,便听见耳畔有许多人正喊着自己的名字。她还未搞清楚状况,便被匆匆飞身过来的月小澈一把薅走了。
其余人也被传送回了各自的莲花坛上。景应愿扫视一圈,见二师姐她们几人身上虽有血迹,但还算精神焕发的。也有人状况没有太好,如王观极与司羡檀,浑身都血迹淋淋,一出来便飞快坐下开始盘膝运气。
雪千重被月小澈与春拂雪一左一右围了起来,后者将一丝灵力探至她体内绕了一圈,面色沉凝:“如若融了灵脉,恐怕你的修为与性命都保不住。如若不融,二者不保更是定数。”
想到这里,春拂雪微微叹息一声:“去哪里找这样可融得灵脉的东西呢……”
雪千重边咽月小澈塞给她的丹药边含混道:“唔,桥到船头自然直,拂雪仙尊不要再为我忧心了。”
她将手中的令牌放在桌上,笑道:“那么多人想来抢我的,都没有得手。我到最后还保住了自己的令牌呢。”
说罢,雪千重面前这枚令牌悬空而起,沈菡之抬手点了点莲花坛上众人的身形,便见她们各自手中的令牌都漂浮起来,好教看客们都能清楚地一眼看见。
“一二三……景应愿竟拿到了五枚令牌!”
“容莺笑也不差啊,她手上有四枚呢。”
“咦,刀宗的柳姒衣也有三枚,还有崇离垢……司羡檀手中怎么只剩一枚了?”
司羡檀眉目晦暗。如若不是这个叫做王观极的来插手,后续还陆陆续续加入了一群人针对着她来抢她的令牌,怎会落得只抢回一枚的下场!好在放了一枚给司照檀,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她要确保照檀与自己在大比结束之前都是捆绑在一起的状态……她不信任自司家特意过来的父亲。
沈菡之在空中一圈,将持有令牌数量的后四十名修士拂至坛下,对胜出的四十名修士缓声道:“照例休整三日,终比将于三日后开启。望诸位在此期间养精蓄锐,各自回房,闲的没事干可以修炼,不要出来招惹是非。”
景应愿稳稳站在台上,她不远处便是松了一口气的司羡檀。她认识的这些人都进了终比,面色都舒缓下来,尤其是二师姐,此时正拼命朝着观台之上的师尊挥手傻笑。
她神色放松,也含笑望师尊那边看去。
不光是师尊,大师姐也在此处。景应愿对上谢辞昭专注看向自己这边的目光,愣了一瞬,随后温和地对着她笑了笑。感觉大师姐的修为更加精进了。
看着谢辞昭紧盯着自己,不敢错过一瞬的眼神,景应愿有些心软,随后强制自己挪开了视线。
只是师姐妹,还是不要让自己越堕越深得好。
*
谢辞昭直到人群散尽,都还在反复回味着小师妹对自己露出的那个笑容。
她是不生气了吗?谢辞昭微微垂眸。是因为自己送了她又漂亮又能打的宝石衣裳,还有许多宝物,所以她才对自己笑么?她心中有事,跟着仙尊们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撞到了师尊的后背。
南华仙子走在沈菡之身边,转身见这孩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冲着沈菡之眨眨眼:“我先走了,辞昭大抵是找你有事,你们聊。”
一时间,人都走光了,沈菡之看着身量已比自己高出一些的谢辞昭,只微微笑了笑,像真正的母亲般握住她的手,在二人身边施了个隔音诀,平静道:“辞昭,你心中有事。”
她二人缓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谢辞昭垂下眼帘,忽然顿住了脚步。
她轻声道:“师尊,如若你与你身旁的人都不一样……你会害怕吗?”
沈菡之握紧了她的手,摇了摇头:“如若我变作蛇头牛身的怪物,成日追赶着你们哞哞大叫要吃草,辞昭,你会怕么?”
谢辞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抿唇笑了。她道:“我不怕,师尊再如何变,都是师尊。”
“这不就是了,”沈菡之微微笑了,缓声道,“你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哪怕有一日我发觉你是卵生出来的,身后长尾巴头顶长角,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如若真心待一个人,你是不会因为对方血统与容貌的变幻而选择放弃对方的。”
谢辞昭听后,心中踏实而感动,却也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总感觉师尊是在暗暗隐射自己。
她二人回了沈菡之所休憩的宫苑,沈菡之戒不掉喝酒的习惯,伸手便斟了杯热酒来喝。
谢辞昭默默看着师尊饮酒,轻声道:“师尊,还有一事。敢问您此处可否有抵抗魔气的药物?小师妹身上太香,我每每靠近她,便想与她做超乎师姐妹之间关系的事情……”
沈菡之一口酒喷出来。
她也顾不上擦了,只望向自己这位看似最好看顾实则最死脑筋的徒儿,震惊道:“超乎师姐妹之间的事?这事是我能听的么?罢了……谢辞昭,下次不要将这种事情在外面提起!还有,什么魔气——”
沈菡之面色古怪:“哪来的魔气?你小师妹知道这事吗?”
也不知晓这孩子是怎么养出来的,好好的人族帝姬在她眼里竟成了魔族?
谢辞昭不明白师尊为何那么大反应,诚实地点了点头:“知道的。先前第一回见面,我便送了小师妹隐匿魔气的药物。”
沈菡之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完了,都完了。怪不得小牡丹不理你。”
谢辞昭愣住了:“……师尊这是何意?”
“小牡丹是正儿八经的人族,祖上八代都是人族,”沈菡之无奈叹气,“你靠近她便动心的原因不是魔气,若你真想知晓,不妨先问问你的心。”
谢辞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似乎反应过来什么,腾地站起身,脸上一片薄红:“我要去找小师妹道歉。”
沈菡之没拦她,索性随她去了。女儿不和多是老人无德……她打了个冷颤,别,还是让她们自行调和去吧。
谢辞昭心中一团乱麻,先前南华仙子说的什么师姐妹什么道侣一团乱糟糟地充斥在她的心头,再加上一个魔族,她更羞愧了,只闷头迎着冷风往前赶。然而莲花坛处已不见小师妹身影,她又回身往参比门生的住所飞去,却被透明的结界阻隔住了。
自从出了上回司家人被杀的事情,门生与仙尊们的住所防备便警戒了很多。
她看了看寂静的住所之内,一颗心不受控地怦然跳了起来。谢辞昭索性顶着寒风坐在了门生们的宫落大门前,仰头看着月亮,连月亮也是师妹对自己盈盈微笑的脸。
我是不是有些太愚笨了。谢辞昭将脸埋进手臂之间,心道。
……在弄清喜欢与爱的情感之前,要先与小师妹道歉。
*
第七州,金阙。
灯火摇晃,空无一人的寝宫中唯余龙榻旁的灯还亮着。掌灯宫女手执烛火垂首走进殿内,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仿若畸形腐坏的树杈,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枝干来。
她直直往前行去,每走一步,脚下的影子便歪斜一分。渐渐地,宫女的身形也犹如融化了的烛火般坍塌下去,面目与身体都变得模糊可怖,她的皮肤正顺着头部往下褪去,直褪到她宫裙之下的双腿上——
“陛下,”它咕咕唧唧地笑了起来,“我来为您添灯。”
它的涎水流下来,滴滴答答在地面上积成镜子似的一小滩,倒影出近在咫尺的龙榻与它诡异的身体。真龙天子就在眼前,它渴望地伸出了手,若吃了真龙……
刹那间,一柄长箭自纱帐中直射而出!
如今金阙的现任帝王开平帝一把拉开纱帐,注视着逐渐化成一滩,怨毒地盯着自己的邪祟。她衣着整齐,将弓弩收起,一张肖似皇姐景应愿的脸上尽是冷意。
景樱容穿鞋下榻,门外此时已聚集了不少人。她此时已十八有余,面容已经脱去了当初的许多稚气,越长越像当初的应愿了,只是五官要比姐姐更柔和些。她跨过尸体,平静道:“都进来。”
一时房内走进三五个心腹臣子。景樱容将这几人细细看过一圈,最终眼神定格在神色有些飘忽的其中一位身上,道:“蓬莱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那人感应到开平帝的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不由浑身一凛。他赶忙俯身行礼,恭声道:“启禀陛下,信使迟迟未归,鹰隼派去的信件也没有了下落……”
顿了顿,他壮着胆子颤声道:“陛下,臣以为,是否是长帝姬成了仙人,便彻底不问凡世,不顾昔日家国的死活了——”
他话音未落,景樱容面无表情地抬起弓弩,搭弓就杀!
在一室惊恐的目光中,那人的头颅被长箭贯穿,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只在地上怨毒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景樱容道:“拖出去。”
宫女端来水盆为她净手,景樱容瞥了这些人一眼,道:“继续派秘使前去蓬莱,若再有挑拨离间者,杀无赦。”
无人再敢说话,都退了出去,临走前都偷眼看了看地上化成尸水的邪祟,心中无不战栗。
顷刻间,宫殿内便只剩开平帝与默默站在她身前的一个太监。
那太监抬起脸来,赫然是当初说要带景应愿与景樱容爬狗洞逃了的小福子。他大难未死,后续又陆续得脸,受了重用,三年间已然成了开平帝身边好用顺手的太监总管。
小福子与开平帝患难过一遭,更加衷心,此时也是情真意切的为帝王忧虑。他将身子一躬再躬,道:“陛下,您真的要御驾亲征么?”
景樱容淡淡地应了一声,道“要。至少要亲眼看看外头已变成了什么模样,不然朕哪怕死也死得不安心。”
小福子呸呸两声:“陛下龙体康健,金阙也受仙人庇佑,都是吉人自有天相——”
他不知想到什么,语气有些担忧:“也不知长帝姬殿下那头如何了。”
姐姐……
景樱容缓缓闭上眼睛,光是想到姐姐,心中便踏实暖和了许多。她舒出一口气,坚定道:“皇姐那头一定也无事。”
“我们都会撑过最难的时候的。”
第100章 我心悦你
莲花境筛选结束, 又有了为期三日的休憩期。景应愿刚回房不久,便听得一阵神神秘秘的叩门声。
她抬眸往门外看去,感应到外边竟然聚集了七八个人, 气息都十分熟悉。她穿鞋下榻, 就着月色撤了门口的结界, 一把拉开了房门——
便看见了一只巨大的丹鼎。
丹鼎之下, 是二师姐那张永远轻松含笑的脸。然而此时饶是柳姒衣这般人物也快要支撑不住脸上的笑容, 她将丹鼎往肩上掂了掂,抬头冲着小师妹讨好地笑了笑,道:“小师妹,劳驾让让, 给我们进去呗。”
晓青溟在柳姒衣身后托着那鼎,嘴里似乎在骂骂咧咧什么。而公孙乐琅与金陵月一人一边抬着雪千重的担架, 此时前者正在极力扭动避开水珑裳在身边挨挨碰碰的手。容莺笑罕见地面无表情, 手里提着一大袋包子。
“怎么还没好啊?”
有人在最后疑惑道:“是挤不进去吗?我来帮你们!”
容莺笑忍无可忍:“你急什么!哎,别推我——”
她话音未落,手中的包子袋便被挤得凌空飞了出去,连带着堵在门口的一连串人都往屋内踉跄了几步。景应愿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二师姐手中的丹鼎,柳姒衣见丹鼎得救, 不由松了一口气,勉强站稳了身子。
然而下一刻,一只担架冲了过来,柳姒衣被这推力撞得一头栽在木桌上, 担架上的人飞了起来,怀里揣着的纸纷纷扬扬落了满屋——
景应愿将丹鼎重重放在地上, 摘下发间嵌着的金色纸钱,将面前这群人扫视一遍, 微微一笑:“各位师姐是都睡不着觉么,要不要我来帮把手?”
众人看着一地狼藉,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柳姒衣从地上爬起来,不忘将晕晕乎乎的雪千重也拽回担架上,凑上前去兴高采烈道:“睡得着睡得着,吃完就回去睡——小师妹,来,今夜我们来烫锅子吃!”
烫锅子。景应愿不曾听过这样的吃法,一时间便有些迟疑。她犹豫着将目光挪至脚下的丹鼎上,沉默半晌,道:“……拿这个烫?”
柳姒衣道:“嗯嗯。”
她对着景应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备好的清酒拿出来倒给众人,小声道:“我们找卯桃软磨硬泡好久才借来的,为此各自许了她好多东西,这事可不能让月仙尊知道。”
景应愿想象了一下月仙尊知晓后大发雷霆的模样,不由得浑身一凛。她觉得不好,看着已经开始围作成一圈,往里倒水加食材的众人,默默道:“这锅子是一定要吃么?”
“大家有缘相识,待到大比结束后恐怕便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得面了,”公孙乐琅头也不抬,往丹鼎内倒取来的山泉水,“眼见终比在即,干脆趁着休憩好好聚一聚,来一个促膝夜谈不醉不归!”
景应愿看着她们挤在这一间小小的屋子中谈笑打闹,忽然眼眶有些发热。
柳姒衣用自己的本命刀燃亮灵火,架在鼎下,丹鼎瞬间咕嘟咕嘟地煮了起来。第三州来的那散修赵展颜深知自己是来蹭饭的,于是贡献出了自己剩余的所有包子。金陵月用削尖了的花枝将包子串了起来,一群人围着丹鼎烤包子吃。
转着手中的包子串,屋内一时有些沉默。最先打破这寂静的还是柳姒衣,她看着炉火,忽然没头没脑道:“我要拿大比前十,三日后,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容莺笑轻轻地笑了一声,道:“这屋内就有九个人了。若要算上夺魁的热门,外头还有你们蓬莱学宫剑宗的司羡檀和杜鹃剑庄的王观极,还外加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路数的崇离垢,你这前十恐怕要拿得辛苦。”
水珑裳对名次倒没有执念,她好奇道:“为何这么执着要拿前十,而不是前二十,前五前三?”
柳姒衣的脸被灵火烘烤得热烘烘的,她言语坦诚,面庞却有些羞赧之意:“……南华仙子先前应承过我,如若我拿了大比前十,她便不干涉我与青溟师姐的往来。”
一群人顿时开始起哄。晓青溟轻轻踢了柳姒衣一脚,脚踝却被柳姒衣悄悄握住了。坐在她们对面的景应愿笑看着,却在此时漾起些许空虚。她借着垂眸饮酒的动作掩盖过去,心间却不可抑制地想起某年某时某个人——
那时房内只有她们,她们也曾一起饮过酒。
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原本还有些拘谨的场子一下子热了起来,公孙乐琅触景生情,顿时想起自己曾经被拒绝的无数次道侣申请,两行热泪瞬间流了下来:“罢了,等你们日后要办结契大典,千万记得请我们去吃酒,我有的是份子钱!”
晓青溟嘴上说着是八字没一撇的事,神色却十分明快轻松。金陵月睨了一眼公孙乐琅,又看了看远道而来的水珑裳,一本正经道:“公孙师姐,我记得水师姐先前请你去桃花岛做客,你答应了吗?”
一阵善意的哄笑声中,公孙乐琅有些纠结地瞥了眼神色如常的水珑裳,犹豫半晌,道:“……先前你说的那些话,是当真的?”
“当真呀,”水珑裳托腮,任由缩小无数倍的小蝎子从袖中爬出来烤火,“大家到时一起去玩,桃花岛有的是钱,我包圆了请你们。”
公孙乐琅扫视一圈,忽然想起来某个人,有些忐忑地看了景应愿一眼,试探道:“可以多带一个谢督学么?应愿去,谢督学一定也去。”
谢督学?水珑裳思绪飞转,啊了一声,像是想到些什么,冲着景应愿促狭一笑:“是你那个背把长刀,脸俏俏冷冷的师姐?”
景应愿忽然有些脸热,应道:“是她。”
“你大师姐是上一届大比的魁首,又好看又能打,出手还大方,那天她送你堆成山的东西,我们都看见了,”水珑裳笑得眼睛弯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应愿,你觉得若是挑道侣,谢师姐这人如何?”
……谢辞昭如何?
面对着这么多双眼睛,景应愿放下酒樽,眼前再度闪过谢辞昭在幻境内喜房中的模样。那时她饮过酒,原本冷淡古板的脸色骤然因酒化开,红衣驱散了几分她身上的肃然之意,更多三分风流。
这样想来,无论是初初拜入门时的灵赏幻境,还是后来的秘境,每当有未知的危难在前,大师姐都是牵着自己的手的……
还有那根随叫随到的红绳。
景应愿忽然想起当时拜天地时扯断的那红绳,怔了一瞬,在芥子袋中将其找了出来,握在手上。众人见她不答,反而翻出条手绳,纷纷探头过来看。赵展颜是散修,游历过许多州落,虽然天材地宝收集得不多,却对这些法宝颇有研究。
此时她咬着烫熟的白菜,咦了一声,忽然道:“原来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啊。”
景应愿的心狂跳起来。她攥紧手中的红绳,只觉喉间哽塞,轻声问道:“这绳子有什么来头么?”
“只要你扯断这根红绳,系在绳子另一端的人便会奔赴而来,”赵展颜看着绳子,感慨道,“天上天下,幻境现世,只有你有求,她便必应。”
“送我的人说,来的会是她的一缕神魂——”
“来的是本体。”
容莺笑看着那红绳,心间有些挫败。她苦笑了一下,缓声道:“这红绳不是轻易许给人的,戴上相当于将自己的命拴在了绳主的另一端。若你戴着时受伤或陨落,那头的绳主会分担你受到的伤害……甚至替你续命。”
说罢,她半笑半叹地唉了一声:“是你大师姐给你的吧。”
景应愿垂眸,试图将那被自己扯断的红绳续起来,然而如何也拼不回去。她心间微微颤抖了一下,鲜有地有些迷茫:“大师姐为何……”
分明与自己说此生只愿做师姐妹的是她,可挥刀隔断拜堂的自己与司羡檀的也是她……与自己共饮交杯酒的是她,给自己编兰花冠的是她,在高台之上小心翼翼观察自己脸色的是她,以身护自己渡十八道雷劫的还是她——
那柄桃木剑。
半场过去,景应愿感觉自己有些醉了。她恍惚又看见了大雪压枝头,还有枝头悬挂的小剑与身后清寂站着的人影。
雪千重躺在架子上吃饱喝足,拦也拦不住地开始烧纸钱。容莺笑喝多了,将烧着的纸钱挥着玩。赵展颜在与公孙乐琅划拳,金陵月还在捞丹鼎里的肉片,柳姒衣不知何时已经瘫在了地上,晓青溟支着头挨着她昏昏沉沉地睡去——
水珑裳千杯不醉,她与景应愿对视一眼,忽然开口。
她道:“方才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想好了么?”
景应愿推开房门,屋外正在下最后一场春雪。
闻言,她顿了顿,轻轻侧过了脸。
“我觉得很好,”景应愿轻声道,“无论是做大师姐还是做道侣,她都很好。可是我们第七州有一句话,叫做水满则溢,月盈则缺。或许旁的我可以事事如我所愿,做到最盛最圆满的顶点,可感情一事,我从来……”
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眸,释然笑了笑:“或许这里的憾然,便是在成全我人生余下的圆满。”
水珑裳看了她一瞬,蓦然笑了。
她边笑边摇头:“真是傻瓜。景应愿,你与你那个师姐都是傻瓜。不过也对,哪怕万年不遇的天才也是人,是人便会有长短板,我看你们俩的短板倒都凑到了一处去——”
她托腮看着细细碎碎落下的春雪,与雪下独行远去的人,扬声道:“景应愿,你去哪。”
景应愿回眸对着水珑裳笑道:“下雪了,出来醒酒。”
水珑裳看着雪中回眸的美人,心间替那位谢督学遗憾。不笑也动人,笑时更含情,若谢辞昭真如此迟钝下去,这片墙角迟早得教人撬走,到时她哭都没地哭去。
想到这里,水珑裳瞥了眼醉得抱着雪千重开始倾吐衷肠的公孙乐琅,忽然也跟着释然了。她看过旁人这样多缠绵悱恻的爱情,轮到自己心动时却看中了一根拔都拔不出的大萝卜。
她叹了口气,究竟觉得公孙乐琅哪里好呢?听闻她往昔劣迹斑斑,见人就问找不找道侣,自己应该十分讨厌这种人才对。
看着公孙乐琅那张笑起来有些甜的脸,她默默将她手中的酒樽拿开了。罢了,大萝卜就大萝卜,水珑裳抿唇。
大不了先从道友做起。
*
清雪覆蕊,景应愿原本如常的脸色在雪中沁出几分病态的嫣红。她在宫道中走了一段,酒气散了大半,正准备走回去时,忽然眺见宫门前坐着一个人。
那人显然已在此坐很久了,浑身都被白雪覆盖,乍一看像是披了一层薄薄的被子。春雪之下,景应愿分辨不清对方的身形,却觉有种异样的熟悉,便冒着雪继续往前走去。
她愈近前,心跳愈快。
坐在结界前的那人似乎睡了过去,右手拄刀,左手握着一把已被盖成雪色的牡丹花。拈花人的手在雪间冻得发红,手却很稳,任由风如何吹,吹乱她的头发,吹起她的衣摆,唯独吹不落那束牡丹花。
景应愿看着那花,眼眶被风吹得发热。她鲜有地没有叫那人师姐,而是喊了她的名字:“谢辞昭。”
那个人从雪间抬眸。
她的长睫上落的都是细细碎碎的雪花,像是被风刮的,又像是哭过,眼眶有些发红。看见景应愿,她有些紧张,连忙将那束牡丹捧起来,吹去花瓣上附着的霜雪,小心翼翼地将牡丹往景应愿的方向递过来。
然而透明的结界阻隔了她。
吹落霜雪,花瓣露出本来的清粉色。谢辞昭看着景应愿被风雪吹成绯色的脸庞,轻声道:“应愿,对不住。”
景应愿冒着风雪而来,听见她这声对不住,原本狂跳的心顿时如同浸在雪中,一样的冰冷,一样的刺骨。
她并没有接谢辞昭递来的花,这花她只能眼看而从来接不下,纵使伸手又如何,她踏破心间那道桎梏自己的坎朝着谢辞昭那头走过去,本以为是两相奔赴,可得来的只有做师姐与对不住!
“天冷雪大,师姐何必在此空等,”景应愿掩去眼下倦意,神色淡淡,“你我是师姐妹,师姐又待我极好,何谈谁对不住谁?”
谢辞昭看见她脸色冷淡,心间思量了一夜,刚燃起的火陡然被扑灭了。她有些怕她走,于是率先道歉:“我……我误以为你是魔修,小师妹,是我对不住你……”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景应愿笑了笑,心道肯定是谁提醒了她,她才慌慌张张过来道歉。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有谢辞昭这样循规蹈矩又古板认真的人才会因着这种事而感到不安。
自己纵然在她们面前扮得温和知礼,可总有时候压抑不住骨子里的疯劲。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不疯也难。如若换做前世尚在金阙的自己,或许大师姐会更喜欢。
本来话头应该在道歉过后便截下去。但原本那些与师尊她们倾吐过的话此时在小师妹面前再也憋不住了。
谢辞昭终究选择坦诚。她轻声道:“我在此处想了一晚上,既然你不是魔修,那么我心跳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师妹身上的魔气。”
景应愿怔住了。
她一双清透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住了结界外执花持刀的人。谢辞昭依旧举着那束花,整个人都在风雪中微微发着抖,那只握刀时素来冷静淡然的手此时颤抖得几乎握不稳一束于修士而言轻如鸿毛的牡丹。
谢辞昭的眼睛亮如春星,她直视着景应愿讶然的双眸,语调低微地几乎恳求:“帝姬殿下,那年你折花赠我,许诺我见花如见你,从此我身上便一直带着你最心悦的牡丹。”
花瓣压在透明的结界之上,她长睫微颤,道:“如今我赠花还与你,是因为我不想见牡丹——”
“应愿,我想见你。”
她叫自己帝姬殿下。
景应愿怔愣着看那束花,回溯记忆,忽然发现记忆中多了一段。是当初游学时秘境里,她与谢辞昭双双融进对方记忆时的时刻,原来她去的是这个时候——
原来她是那个代替先帝师来授课的女师啊。
她摇摇头,心情复杂地劝道:“师姐,回去吧。我们在一个师门,若想见我,自然可以日日相见。”
“我想做你的师姐,”谢辞昭不走,她站起身,隔着结界固执道,“若于你而言最亲密的关系是师姐,那么我此生此世都要做你的师姐。可若在师姐之上,还有更亲密的关系……”
谢辞昭认真地看着景应愿的眼睛,问道:“我要如何才能做你的道侣呢?”
……这直球打得太快,将她打得有些头晕脑胀,刚消下去的醉意又冒了出来。景应愿指尖发烫,她也没有结道侣的经验,只按照故事中的说法胡乱糊弄她道:“做道侣要两相心悦,然后着喜服拜天地,喝喜酒入洞房才算成。”
谢辞昭眼睛一亮,显然高兴起来:“我们穿过喜服,喝过交杯酒,也入过洞房。”
她疏通了很长一段日子困扰自己的结,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只有心头最后一个小小的线头没有解开。谢辞昭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浑身都暖和了起来,她耳畔逐渐听见瀑布水声,最后那件最应该确认的事情涌上心间——
谢辞昭道:“那你心悦我吗?”
景应愿避无可避。
不就是再被拒绝一次么,她心道。大师姐想问,就让她问吧。大师姐她只是好奇而已,不必抱有期待,不必动心,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嗯,”景应愿终于颔首,哄孩子般道,“我心悦你。”
谢辞昭隔着结界,望着小师妹张合的红唇,只听得脑中轰然作响,原是有什么沉寂数百年的巨物在这一刻终于倾塌。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刀斩太上长瀑时,二师妹以那些她曾不屑一顾的俗世之情喻作汤汤流水是什么意思。
那些断流的,难以衔接愈合的,原来是她三百年未曾动弦过一次的情丝。
这些断得彻底的情丝却在此时因着她一句话,再度续上了弦。
谢辞昭忽然仰面倒在了雪地中。
她的灵力几乎失控,她埋首进雪中,只觉得有一块空缺的东西被填补上了。原本那处是一片晦暗,是遗憾,还有手心中剑痕深深的痛楚与指间刻剑刻出的痛痒厚茧……
这些都烟消云散了。
谢辞昭将花盖在脸上,深深平复了几下呼吸,起身对着结界那头神色有些紧张的景应愿郑重道——
“我也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