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燥热多雨,这会儿刚下完一场雨,医院的樟木树带着微腥的泥土气。
林鸢推着轮椅上的病人老周,逛了好几圈。
很快,同事卢曼小跑过来,一瞧轮椅上昏昏欲睡的老头儿,惊慌大乱:“林鸢!老周又逃了!”
“啊?”
林鸢连忙弯腰瞧过去,这果然不是老周,而是隔壁病床的老成。
卢曼拍着脑门头疼道:“老周这老顽童,自从知道了你有脸盲症,就想尽办法从你这儿溜出去,我们又得满世界找他躲哪儿了。”
每回都要上演一遍,他们的工作量堪比特工。
林鸢叹了口气,突然灵光一闪,记得老周跟她不小心说漏嘴提过一次面包店。
“医院对街的面包店,他肯定去进货了。”
林鸢跟卢曼跑出医院,过了马路,还真在面包店找到了老周。
老头儿一身病号服,手腕戴着塑料环,正用夹子夹面包。
卢曼火速去拦下他,林鸢抽走他手里的盘子,说:“注意你的血糖,老周。”
老周不乐意了,活像个小孩被抢走了玩具,吹胡子瞪眼:“你们天天管我,烦死了!”
“这就是咱们的工作。”卢曼翻了个白眼,赶紧和林鸢把老周拉回去。
老周没能进货,气得晚饭都没吃一口,坐在病床上干生气。
这会儿林鸢准备下班,见状,不忍道:“明天给你带一个小面包,赶紧吃饭吧。”
老周眼睛顿亮,“真的吗?”
林鸢点头,老周总算开始进食了。
真像个小孩子,得哄着。
老周这样的脾气,医院里大家都习惯了。
林鸢换下白大褂,跟卢曼一块下班。
路上,卢曼无奈道:“你别太惯着老周,他也真是,老逮着你的脸盲症薅,多大年纪了还玩金蝉脱壳。”
林鸢笑道:“老周有两把刷子的,我虽然认不了人脸,但是能靠气味和身形辨认,他一开始发现我没那么好骗,找了好久才找到合适的替身老成呢。”
卢曼一阵语塞,“这话可别让老周知道,不然他就得骄傲上了。”
林鸢淡淡地笑,像是想起来什么,从包里拿出手机,说:“明天有个点映,要不要一起去?”
卢曼有点兴奋道:“什么电影啊?”
林鸢点开电影主办方发来的信息,是一部还没在国内上映的爱情片,导演姓名保密,很神秘。
卢曼听了挺感兴趣,答应下来,约好了明天的下午五点。
林鸢回到家,打开灯,租的房子面积不大,却很干净整洁,被她收拾得像个强迫症患者住的地方。
没多久,家里爸妈掐着时间点打电话过来,问她吃的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有没有物色到喜欢的小伙子?
林鸢无奈到有点想笑:“妈,我在医院工作。”
朱萍女士不懂,理直气壮的:“医院工作怎么了!”
林鸢:“在医院物色男朋友,这么做不合适吧。”
朱萍咳嗽一声,说:“又没让你只看病患,还有其他医生呢。”
林鸢摇摇头,“您别乱点鸳鸯谱了。”
朱萍女士终于说出了今天来电的真面目,“那你周末回家一趟,我给你介绍介绍!”
果然,三句话不离相亲。
林鸢倒也没那么抗拒,答应道:“行,到时候回来瞅瞅。”
“什么瞅瞅!臭丫头,你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没说完,朱萍的声音拉远了,林建宏拿过来手机,当和事佬道,“好了好了,你也勉强不了女儿。”
朱萍骂骂咧咧:“都怪你整天惯着女儿,看她都被惯成什么样了,半个月才回一次家!”
听着一个在抱怨,一个在哄,林鸢不由笑笑,说了句不打扰你们两口子,挂断电话。
洗完澡后,林鸢坐到桌前,想到那电影,搜索了一遍相关的信息,还是没查到什么,连海报也没一张。
新锐导演都这么神秘嘛,林鸢感觉到了一股浓浓的点映完就跑路的气息。
不管怎样,明天看看吧,电影方送的票不能浪费。
一般这种内映的片子,电影方会赠票给影评人和评论者,有时候也会给公关费,让他们帮忙说点好话。
卢曼很羡慕她,觉得她网上天天抨击电影都有免费电影看,别人还给她倒贴钱,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本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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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林鸢和卢曼赶到人民路的电影院,这间电影院装修很气派,内部也足够大,一直是拖家带口的首选。
卢曼买了爆米花,迫不及待道:“虽然情人节还没到,但我已经过上了情人节才有的待遇。”
林鸢莞尔道:“距离下次情人节还有八个月呢,你别太离谱。”
“走走走,看电影去。”见影院厅开始检票了,卢曼推着她过去。
进入影院厅,第一排的座位被隔开,给电影主创人员留的,背面贴了每个人的职位。
这会儿人还没来,后排的影评人和随机抽取的网友零零星星的。
林鸢和卢曼挑了中排的位置坐下,旁边的男人跟她们打招呼:“两位美女,你们听过这导演不?”
林鸢说没听过,男人摸着后脑勺道:“我头一回见到导演名字保密的,真是奇怪。”
卢曼吃着爆米花,聚精会神等电影开始,一副烂片她也可以看得超起劲儿的表情。
不一会儿,主创们来了。
一行人走过来,慢慢入座,林鸢看到最后一位的时候,眼眸微微睁大。
那人穿着件灰蓝色的衬衫,袖口微微挽起,下身是西装黑裤,腿很长,走到座位那几步有种漫不经心的味道。
林鸢远远地望着,双耳像被人捂住,听不清周围的声音。
灯光熄灭。
电影开始了,大荧幕上打出导演的名字。
【导演时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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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影的过程中,卢曼全神贯注,在得知导演非常帅后,她看得格外认真,抓着爆米花一颗颗往嘴里送。
林鸢靠在座椅上,敛起神色。
说出来卢曼可能不信,她跟这位导演是高中同学。
但林鸢第一次见到他,却不是在学校。
那是个下雨天,就像此刻电影中的场景。
潮湿滑溜的地面蓄了不少水坑,雨滴砸下来,溅起小皇冠。林鸢打着一把透明雨伞,走得很小心,以免滑倒。
走到便利店,她收伞踏进去。
买了牛奶,冰淇淋、红肠,林鸢结完账,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塞到白色袋子里。
拎着袋子走出便利店,林鸢抬头看了下天,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林鸢正要打伞离开,眼前倏然掠过一阵风。
透明的伞面还未抬起,男生匆匆经过便利店,额发被打得半湿,下颌角滴下来几滴雨水。
林鸢把伞放了下来,目光跟着男生离开的方向,盯了许久。
这是她患有脸盲症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记住别人的脸。
如果街上碰到一个路人,林鸢不会如此印象深刻,但如果是脸盲症患者记住了人,那便显得弥足珍贵。
雨还在下,潮湿的风拂过来,吹得她的脸颊微微发热。
这一天的季风在她心里吹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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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结束,伴随着悠长的弦乐,荧幕上缓缓打出主创人员的名单,影厅暖黄的灯光亮起。
林鸢眼睫慢抬,身旁的卢曼激动地抓住她的胳膊,感叹:“太好看了,到时候上映了我还要重温一遍。”
第一排的主创们起身,拿着麦说感谢他们到来,这部作品将在下个月正式上映。
时雨青接过递来的话筒,目光对上后几排的观众,林鸢坐在中间,长发披肩,白皙明净的脸上瘦得没几两肉。
视线交汇在一起。
静静的,似点燃的火。
他开口:“电影原型是我的初恋。”
聊到这种话题,大家倍感兴趣。
“初恋?所以是为她准备的吗?”
“你应该还喜欢她吧?”
“是纪念还是想重新追她呢?”
林鸢手肘搁在座椅的把手上,听着周围五花八门的问题,指尖开始摩挲把手,是微微粗糙的颗粒感。
时雨青没有回这些问题,转过话锋,继续聊电影内容。
底下其他人又问了很多零零散散的问题,主创们答完,这场点映就结束了。
大家陆续散场,卢曼先去卫生间了,留下林鸢仍呆在影院厅。
暖橙的灯光打在椅背上,像铺上一层色彩,哑光顺滑。
林鸢起身,准备离开。入口那儿走出来一个人影,身形颀长。
蓝衬衫,西装裤。
不是时雨青又是谁?
林鸢停下来,他们老同学多年未见,想着谁先说“好久不见”的台词。
时雨青开口:“方便吃顿饭么?”
林鸢挑眉,这一来倒是直接。
她也很实诚:“我已经约了朋友,抱歉。”
时雨青唇角微勾,眸光盯着她,说:“今天见到我,你似乎并不意外?”
林鸢想了下,回道:“挺意外的,但一想到是你这个人,就一点儿也不意外了。”
听到她这话,眼前的男人眉目舒展,似乎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比,他早已褪去年少时的青涩,轮廓线条流畅,昭显出成熟男人的魅力。只有眉梢一挑动的时候,还残留着一点以前不正经的样子。
“我还以为——”时雨青好整以暇道,“你不记得我了。”
当初在社团,他得知她有脸盲症,惊讶得很,天天变着法子出现在她面前。有一回,他骑着自行车,装奇怪的路人要载她回家,看她会做出什么反应。
会露出犹豫纠结的表情,亦或是大骂他一顿。
结果那一天她说,时雨青,我认得你,你是我唯一一个能记住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