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幸川在家休息了两天。

    刀口的痛楚还没缓解,就被老板严涛薅了出去,带到了中晋集团见徐正东。

    徐正东还是一如既往地傲慢,高高在上,态度冷淡,全程对合作的事宜避而不谈,在不相干的事上绕来绕去。严涛跟他聊了很久,又邀请他晚上去中晋大楼附近的西餐厅吃饭。

    徐正东瞥了一眼旁边的苏幸川,突然问:“小苏怎么不说话?”

    苏幸川笑了笑,“我在想您刚刚说的话。”

    徐正东上下打量了一遍苏幸川。

    他自始至终没有敲定方案。

    严涛对苏幸川的表现很不满意,晚上吃完饭从餐厅出来,他就对苏幸川说:“你这个手术早不做晚不做,非要这几天做,中晋这个项目现在到了紧要关头,你没跟上,结果徐正东的口风又变了,以前的辛苦全部白费。”

    徐正东的口风变了关他什么事?

    苏幸川心里恼火,面上也只能赔笑:“是我的失误,我应该跟组员交代好,不过徐总这边也还是有机会的,只是需要时间再磨一磨。”

    严涛冷嗤一声,“我听到的消息是,中晋董事会下个月有重大调动,现在徐正东这边一点进度都没有,请问,你还有多少时间?”

    苏幸川皱起眉头。

    上司永远是甩锅第一名。

    苏幸川本就是为了工作忙出病来,到了严涛嘴里就变成“因为手术耽误了工作”,简直刻薄到了没人性的地步。

    苏幸川没做承诺,只说会尽力。

    严涛看他脸色不好,懒得再说,坐进车里长扬而去。

    苏幸川没有开车,酒后体内燥热,心里事情又多,正好晚风穿过树叶扑面而来,凉意袭人,他就放弃了打车回去,而是沿着马路往家的方向走,结果走着走着就走到中晋大楼。

    中晋,规模庞大的地产公司。

    徐正东是中晋的掌权人。

    苏幸川很看不惯他,他今年不过三十七八岁,还非要在苏幸川面前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常常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他。

    苏幸川抬头望去,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也没什么意思。

    苏幸川顺势望向夜空,夜幕寂寥,只有几颗黯淡的星星,低头时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画面,不远处停了一辆库里南。

    那是徐正东的车,他有印象。

    徐正东从车里走出来,独自站在车边,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露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容,然后朝着另一边的某处招手示意。

    苏幸川循着徐正东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李暄。

    苏幸川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确认。

    真的是李暄。

    李暄穿着黑色长款棉服,背着双肩包,慢吞吞地走过来,徐正东立即伸手帮他取下背包,还弓着身子跟他说话,脸上挂着笑。

    和白天对待苏幸川的样子截然相反。

    李暄的表情倒是平淡,只点了点头,然后就坐进车里,徐正东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车门关上。

    苏幸川听见自己的耳朵里传出轰鸣一声,周遭的一切都被冻结。

    *

    李暄一坐进车里就拿出手机。

    苏幸川今天一整天都没给他发消息。

    对话停留在昨天,苏幸川问他能不能侧睡,他回答可以。

    他看着自己的最后一条回复,暗暗后悔,他不应该用那种冷冰冰的语气。

    应该再问一句“你平时是怎么睡的”,这样对话就可以继续下去。

    徐正东把李暄的背包放到后排,余光瞥见李暄失落的表情,不禁问:“小暄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感觉这几天都魂不守舍的。”

    李暄摇头。

    “跟舅舅说说,舅舅给你出主意。”

    “不要。”李暄只盯着手机。

    他语气很差,徐正东也不生气。

    李暄从小身体就不好,出生时早产,生下来又住了一个月的icu,虚弱得像个漂亮又易碎的瓷娃娃,全家人都疼着护着。

    徐正东之所以对他这么好,除了血缘的舅甥关系之外,还因为李暄的早产其实是被徐正东气出来的。徐正东年少时桀骜不驯,一身反骨,姐姐怀孕到七个月的时候,他在学校外面和人打群架,直接把人打进医院了,李暄母亲得知消息后气得半夜腹痛不止,救护车直接送往医院,李暄就这样匆匆出生。

    所以徐正东一直觉得愧对姐姐和外甥。

    这些年不管他在外人面前多么高高在上,在李暄面前也是极尽卑微讨好。

    再加上他本身喜欢男人,李暄从十五六岁开始,也慢慢有了喜欢男人的迹象。

    李暄母亲把责任全推到徐正东身上,咬定是徐正东带坏了李暄,徐正东也不知道小外甥的性取向有没有受他影响,总之,他只能对李暄更好一些,尽可能不让他受到外界的伤害。

    直到七年前,李暄哭着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三天,家里人急得团团转,过了好久才知道,小家伙失恋了。

    徐正东说:舅舅带你去找他。

    李暄哭着摇头,闭口不谈。

    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后来李暄慢慢成熟,读完研回来就进入医院工作,不像以前那样娇纵乖张。

    父母也放下心来。

    可是徐正东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打量着李暄的落寞表情,一看便知,无奈劝道:“还想着你那个初恋呢,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舅舅告诉你啊,初恋其实并没有那么美好,都是时间给它加了一层滤镜,才让你念念不忘,有缘无分的人,就不要再想了。”

    有缘无分,世界上最残忍的四个字。

    李暄的情绪更加低落。

    车子已经缓缓驶出中晋集团的大门,李暄望向窗外,恍惚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暄陡然坐直。

    徐正东继续说:“舅舅最近认识一个和你同龄的男生,在投行工作的,性格蛮不错——”

    李暄打断他,“停车!”

    “啊?”

    李暄拍打着前座的椅背,“停车啊!”

    司机刚减速缓下来,李暄就着急忙慌地打开车门,飞奔下车,撂下一句:“舅舅你先回去吧,医院有急事。”

    徐正东喊:“小暄,我把你送过去啊!”

    李暄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徐正东犯嘀咕:“什么急事急成这样?”

    *

    苏幸川还僵在原地。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轰然倒塌。

    他应该高兴,有人继续对李暄好。

    看徐正东那副讨好的样子,就像看见当年的自己,李暄总是有办法让人疼他。

    李暄有人照顾,工作也稳定,生活幸福。

    他也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

    大家都在往前走。

    他应该趁此机会,放下李暄。

    应该放下……

    可是心脏痛到不能自已,窒息一样的痛感像电流一样蔓延至全身,让他没办法冷静,他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到一旁的阻车石墩上。

    下一秒,李暄走到他面前。

    李暄的尖下巴藏在黑色棉服的领口里,他低头望向苏幸川,因为身后有路灯,光线发散,苏幸川看不清李暄的眼神。

    苏幸川怔怔地望着李暄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眸,视线长久地交织,谁都不肯先错开。

    直到路上拥挤时响起的一声喇叭响,破开苏幸川冻结的思绪,让他回到现实。

    他立即转头看向路口,徐正东的库里南已经不见。

    苏幸川的呼吸陡然变重。

    这次是李暄先开口,“你喝酒了?”

    他皱眉时也好看。

    苏幸川心虚地说:“应酬,喝了一点。”

    李暄气不打一处来,“做完手术不到三天就喝酒?苏幸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年轻可以肆无忌惮挥霍啊?”

    李暄的质问里透着浓浓的担心。

    苏幸川懒洋洋地问:“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担心我?医生还是前男友?”

    李暄一时语塞。

    “如果是医生,谢谢李医生,我会注意的,过两天我准时去医院取留置管,”苏幸川忽然淡了脸色,语气轻松:“如果是以前男友的身份,那就没必要了,我们已经分手七年了。”

    分手七年,其实他们真正恋爱的时间加起来只有四个多月,从夏到冬而已。

    听到苏幸川说这些的话,李暄的心也沉下来,他往后退了一步。

    苏幸川准备站起来,他实在不想面对李暄,也不想回忆刚刚徐正东的神态动作。

    虽然徐正东年纪大一些,但他依然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还是一个大公司的老板,苏幸川和徐正东比起来算哪根葱?

    他那辆宝贝得不行的奔驰glc,四十几万,思前想后了大半年才舍得买,论价格连徐正东那辆库里南的零头都不到。

    最无奈的是,刁难了他两个月的集团老总是他前男友的现男友。

    现实真残酷。

    什么都比不过,苏幸川难免沮丧。

    他术后没有好好休养,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再加上今晚还喝了点酒,站起来的时候大脑猛地供血不足,还没站稳就要往后踉跄。

    李暄立即抱着他的胳膊扶住他。

    距离陡然拉近,近到苏幸川微微俯身就能亲到李暄的额头。

    好想亲他,做梦都想。

    苏幸川站稳后,李暄也没有松开手。

    “你住哪里?我——”李暄想了想又改口:“你男朋友电话多少,让他过来接你。”

    “我男朋友没和我住一起,”苏幸川借着醉意耍无赖:“李医生,你能送我回去吗?”

    “可以。”李暄说。

    苏幸川也没想到李暄会答应。

    他微微愣怔。

    明明两分钟前,李暄才上了徐正东的车。

    他已经无暇顾及李暄和徐正东的关系是否正常,李暄已经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然后把他塞了进去,李暄坐在他旁边。

    李暄问:“你住在哪里?”

    “新宸公馆,东门下。”

    李暄告诉司机,车子缓缓启动。

    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就这样并肩坐着,谁都没说话,中间隔了一手宽的距离,转弯时偶尔能碰到对方的肩膀。

    苏幸川望向窗外,余光时刻关注着李暄。

    深夜出租车,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在外面开房。

    虽然那时候李暄一心想把苏幸川掰弯,成天变着法儿地撩苏幸川,装得身经百战什么都会,然而真到了真枪实弹的环节,他就怂了。那天苏幸川订了市中心的酒店,坐在从学校去酒店的出租车上,李暄一直抿着唇不说话。

    苏幸川悄悄握住他的手,指尖插进李暄攥紧的拳头里,挠了挠他的掌心。

    李暄好像突然卸下心防一样,握住苏幸川的手,然后身子一歪,倒在他怀里。

    也不顾前面司机看没看见,他就这样黏黏糊糊地靠在苏幸川胸口,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腿也开始一点一点往苏幸川的腿上放,要架在苏幸川的腿上,但是被苏幸川及时推了下去,苏幸川低声说:“坐好。”

    李暄朝他撅嘴,苏幸川无奈低头亲他。

    没过两分钟,李暄又开始不老实,用小腿蹭了蹭苏幸川的腿,苏幸川的手猝然收紧,李暄就得逞地弯起嘴角,继续靠在苏幸川怀里。

    苏幸川拿他全无办法,李暄是惯会撒娇的,他撒起娇来浑然天成,没有一点矫情作态,就是可爱,苏幸川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那时候他们天天腻在一起。

    现在呢?

    两个人都不动如钟,相隔宛如天堑。

    司机开车有点猛,时常急刹,苏幸川下意识抬起手,护在李暄胸前,李暄愣怔地望着苏幸川的手,刚想说什么,苏幸川察觉到自己多余的动作,收回之后就没有再伸过来。

    很快就到了小区门口。

    苏幸川带着李暄进去,他没有问李暄要不要上楼坐一坐,他不想问,怕听到否定答案。

    他就这样径直往前走,步伐有些乱。

    小区的绿化很好,树上绑了很多彩灯,李暄被雪花状的彩灯吸引住了,仰着头看。

    苏幸川余光扫到李暄停下来,以为他不愿意,心跳霍然停了一拍。

    他缓缓回身,看到李暄正出神地望着雪花彩灯,看彩灯的颜色变化,侧脸一如当年。

    刹那的慌张逐渐消弭在空气中,苏幸川感到全身的血液终于开始重新流淌。

    幸好,李暄没有走。

    苏幸川破罐破摔,向自己摊牌。

    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就是想把李暄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