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周自言吞了三个丸子, 才发现宋卫风和叶朗都没动筷子,“你们愣着做啥?凉了就不好吃了。”

    午休时间不用饭,简直是暴殄天物!

    “午休时间短, 还不抓紧时间用饭。若是饿着肚子, 下午还怎么上课?”

    廖为安说了两个学生两句,又习惯性为周自言添筷加菜。

    这下, 宋卫风和叶朗更迷惑了。

    他们的廖掌院……原来是这么会照顾别人的一个人吗?

    他们怎么记得廖掌院上算术课的时候,凶得要命嘞?

    周自言忙着品尝东厨的手艺, 没顾及上廖为安,也没和廖为安问好。

    宋卫风暗自着急。

    廖掌院可是庆京省来的,人脉宽广,说不定还认识主管科举的官员。

    周大哥作为一个夫子,今天若是在廖掌院这里落下不好的名声, 还怎么去考功名啊!

    宋卫风悄悄往周自言那边靠了靠。

    藏在桌下的腿轻轻踢一下周自言, 小声提道:“周大哥, 今儿早上是没好好用早膳吗?怎么现在吃得这般狼吞虎咽……廖掌院还在呢……”

    快醒醒啊,周大哥。

    怎么说也要拜见一下廖掌院。

    这顿饭还是廖掌院花的银子呢!!

    周自言觉得腿部麻痒,脚趾忍不住缩了一下, 却有些听不懂宋卫风的意思,“他在我也不能不吃——”

    话音戛然而止。

    他好像看到宋卫风的眼睛在疯狂对自己眨眼。

    怎么个意思, 眼睛抽筋了吗?

    宋卫风心累。

    今天的周大哥怎么好像没开窍一样。

    难不成他今天没带脑子过来吗!

    周自言反复琢磨了, 终于恍然大悟!

    宋卫风这是担心自己在廖为安面前得罪人呢!

    想明白这个道理,周自言放下筷子,摆正自己的碗筷,对廖为安拱手, “廖掌院,今天多谢这一餐饭食, 东厨的手艺,果然好!”

    廖为安撂下筷子,“……”

    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

    这好好的吃着饭,怎么又开始行礼了!

    廖为安连忙把周自言做礼的手压下去,“别别别……不至于,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要不是廖掌院请客,周某一介普通白身,也不能进入这么大的书院啊。”周自言做礼的手从廖为安压制下钻出来,“廖掌院果然如卫风说的那样,清正廉明,君子之风。”

    “……”廖为安感觉自己快疯了。

    他现在听周自言说什么话,都觉得是在阴阳怪气。

    周自言表情正经,坦坦荡荡。

    他只是顺着宋卫风的心意罢了。

    周自言终于‘活’了,宋卫风大为感动,赶紧顺着周自言的话,为他塑造好形象,“廖掌院,周大哥平时也这样,克谨守礼,廖掌院不要见怪。”

    “有周大哥教导,学生的幼弟现在也变得勤奋好学,来年开春还要去考童试呢。”

    “哦?”提到童试,廖为安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过去,“宋学子的幼弟才七岁吧,这就想下场一试了?”

    “孩童心性,家里也就随他了。”宋卫风笑道,“考不出名次的话,家中也不会怪他。”

    叶朗为几个忙着聊天的人倒茶,“豆丁虽然年纪小,却极为聪明,下场试试也好。”

    廖为安点头称赞,“这倒是,这倒是……孩童之年,便有这等志气,是个好事。”

    “都是周大哥教导的好。”宋卫风悄悄对周自言眨了一下眼,看他棒不棒。

    周自言瞬间理解宋卫风的意思,低头忍笑。

    他有罪。

    明明是他隐瞒身份和卫风相交,卫风却赤诚待他。

    此情此景,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真的有罪。

    可卫风……卫风,竟然会想办法为他在廖为安面前刷好感度。

    实在是太过可爱……

    廖为安夸赞完,才反应过来。

    这位七岁幼弟,就是将来要被周自言带去庆京省的小徒弟!

    想到将来可能要和一个小孩子做对比,廖为安身形一晃,又问道:“幼弟现在学问如何?有没有困难之处?”

    “这……”宋卫风又愣住。

    廖掌院不是第一次向他打听宋豆丁的学习情况。

    廖掌院这般关心宋豆丁吗?

    周自言对廖为安的小心思心知肚明,点他两句,“童试过后,便知分晓了,廖掌院莫急、莫急。再说了,谁说周某只有一个徒弟的?家里还有四个在等着呢。”

    宋卫风:“四个?”

    他一直在书院,只知道王家发生了变故,却不知道哪来四个学生?

    “就是王小妞,蒋庆庆他们啊。”

    周自言盘腿坐好,把自己要办家塾的事情告诉他们。

    叶朗听完,对周自言肃然起敬,“周大哥居然愿意免束脩教学,果然师者仁心。”

    周自言摸了一下鼻子,“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看不得小孩子们想读书,却没办法罢了。”

    廖为安算了一下,加上宋豆丁,周自言一共收了五个学生。

    可他们师兄弟加起来一共才三个人!

    万一真给周自言教出五个小天才,将来五个对三个,这是要碾压他们啊!

    不行,不行。

    得找个时间去探一探这个家塾的情况。

    “现在已经找好上课的地方了,我今儿过来就是为了打一套上课用的家具。”周自言从袖中掏出宋豆丁的信,交给宋卫风,“顺便给你送信,喏,这是宋豆丁写的。”

    “这小子自从学会写信后,就一直嚷嚷着要写一封厚厚的信给你。现在看来,他终于写完了。”

    “多谢周大哥!”宋卫风已经许久未见宋豆丁,现在能看到宋豆丁亲手写的信,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以前宋豆丁也喜欢写信给他,只是那个时候宋豆丁不会写多少字,全是乱涂乱画。

    这才多久呀,宋豆丁都可以好好写一封信给他了。

    宋卫风很想现在就打开读一读。

    可廖掌院还在这里,他不好意思。

    周自言看出宋卫风的渴望,笑着屈指敲桌,“想看就看呗,难不成你看豆丁的信还能哭出来不成?怕廖掌院笑话?”

    宋卫风恼羞成怒,“周大哥,别胡说。”

    他真的害怕看到豆丁写的内容会哭出来,周大哥是怎么知道的!

    居然还点破他!

    “你的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了。”周自言故意用手隔空描摹了一圈宋卫风的脸,“眉毛拱起,心里有怨,哟,不会是骂我呢吧?”

    他当然不会看面相。

    但是猜也能猜到,宋卫风现在心里肯定说他呢。

    宋卫风面色泛红,显然气急,“周大哥!”

    周大哥怎么能在廖掌院面前这么口无遮拦!

    看宋卫风是真的急了,周自言终于打住自己的调笑,“好了好了,是周大哥不对,你收好,晚上慢慢看。说不准明天、后天,小豆丁又能写一堆信。”

    “嗯!”宋卫风把豆丁的信放入怀中,心里美的要命。

    廖为安在周自言和宋卫风之间看了好一会,越看越迷惑。

    这位游……周大人,何时与别人这般亲密过?

    在庆京省时,周自言虽然也跳脱,却始终和别人有一层距离。

    极度守礼,不曾逾矩半分。

    可现在……怎么,怎么就这么亲昵地和别人说笑了。

    更何况,这位宋学子,还是个哥儿!

    宋学子将来可是要嫁人的!

    林朗想到下午的课,问道:“卫风,下午应当是要讲策论了,你准备好了吗?”

    他们都是穷学生,家中也无亲眷做官。

    所以策论一直是他们的难点。

    “放心吧,昨晚就提前准备了。”谢金玉不在,宋卫风通体舒畅,连读书的劲头都高了几分,“上一堂课夫子讲到游大人,仔细分析了游大人的为人和学问,下午应当还是讲游大人吧。”

    “应该要讲游大人颁布的一些政策。”林朗说。

    “咳咳咳咳……!!”‘游大人’三个字一出,周自言差点被嘴里的肉丸卡住喉咙。

    这个马鸣书院到底在学什么。

    为什么会讲到他?

    宋卫风被周自言的咳嗽声震到,赶紧拍他的后背,“周大哥,你没事吧!”

    平时周大哥用饭都慢条斯理,怎么今天这么狼狈。

    “没事,没事,一口没吃好……”周自言狂灌一杯茶,缓过来。

    廖为安解释道:“夫子应当是在根据当朝官员的特点,来逐个逐个分析现在的政策和科考风向。”

    平时夫子们都慢悠悠地讲学。

    但临近童试,各大书院都会像这样着重分析。

    “正是这样,夫子第一个讲得便是林相公。”林朗提到林相公就眉飞色舞,“学生自从读书便一直崇拜林相公,受益颇多。”

    廖为安作为林范集的学生,笑而不语。

    但忍不住挥开手边折扇,难掩骄傲。

    “宋学子,你呢?读书之路上可有崇拜的人?”廖为安又问宋卫风。

    周自言:“……”

    暗觉不妙。

    果然,下一秒。

    宋卫风以不亚于林朗的憧憬语气说:“廖掌院,学生仰慕游大人已久,只盼望哪一天能高中,去庆京省见一见游大人。”

    周自言:“……”

    不妙的预感成真了。

    廖为安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悄悄看了周自言一眼,“你说的可是那位庆京省的游大人?左都御史游大人?”

    天子封锁了周自言被罢官的消息。

    现在除了庆京省几个重要官员,没有人知道‘游大人’已经被罢官。

    甚至改换门庭,成了马鸣沟一个小小的周夫子。

    “自然是这位游大人。”提到游大人,宋卫风好像也有说不完的话,“游大人科举三元,为官清明,其为人一定也颇有君子之气。”

    周自言忍不住了,把宋卫风的扇子拿过来展开,给自己扇风降温。

    一打开折扇,竟然是他送给宋卫风的那把。

    原来宋卫风把他送的折扇随身携带……

    廖为安也看到折扇,更看到折扇上熟悉的字迹和画作。

    想到以前在庆京省,他们师门经常去打扰周自言,周自言却从不厌烦。

    廖为安笑着说:“宋学子,游大人确有君子之气。实不相瞒,在庆京省时,曾与师门学子多次叨扰游大人。”

    若是他们在学问上遇到困难,周自言虽然嘴上骂着‘林老头不讲武德’,还是会会一点一点解决他们的困难。

    周自言,当真有君子之气。

    宋卫风眼中满溢期待之情,“廖掌院,原来您与游大人接触过!

    “你们莫忘了,我的老师和游大人同朝为官。我拜于林相公门下,自然与游大人有相交。”

    廖为安想起庆京省的生活,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

    “老师虽然经常与游大人针锋相对,私下却不止一次夸赞游大人有圣贤之风,心系百姓。游大人年纪轻轻便能在大庆朝堂占据一定位置,实乃吾辈楷模。”

    宋卫风和林朗具都点头,觉得廖为安说的太对了。

    宋卫风道:“若我将来能与游大人相谈一二,也不枉我去庆京省走一遭。”

    “是极。”林朗点头,以示同意。

    虽然林相公是他的求学引路人,但不可否认,这位游大人与林相公之名不相上下。

    周自言:“……”

    廖为安是不是忘了,他本人还在这里呢。

    “我们师门最喜欢去游大人的府上蹭饭。”廖为安打开话匣子,开始提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情,“都没几个人知道,其实游大人有一手好厨艺,最擅做一道烤肉……”

    “我们师门几个人,最喜欢吃游大人做的烤肉。几个好友坐在一起,闲话家常,温酒吃肉——”

    周自言瞪大眼睛,连忙打断廖为安,“午休时间快过了吧,是不是快过了,不能耽误了用饭,下午还要上课呢!”

    “怎——”廖为安怔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心虚地合上扇子,点点两位学子,“对,对对,不说了不说了,你们赶紧用饭,别影响下午上课。”

    林朗依言点头。

    虽然还想再听一些传奇人物的故事,但还是上课更重要。

    而宋卫风微微歪头,嘴中念叨,“烤肉……莫不是庆京省的人都会这一道烤肉吗?”

    廖为安挑眉,“怎么?你吃过?”

    “周大哥曾在家中做过一道木炭烤肉。”宋卫风摸上自己的后脖颈,有一丝羞赧,“让廖掌院笑话了,学生和幼弟嘴馋,吃了好几份。”

    “你说的没错,这道菜在庆京省,会的人可多了。”周自言努力保住自己的马甲,“廖掌院说不定也会呢,是吧?”

    眼眸微合,目带威胁。

    廖为安立刻挺直后背,“啊!对,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他会个鬼,从小家中就不让他进后厨。

    像周大人这样既会读书,又会做饭的读书人能有几个?

    旁边用饭的学子们陆陆续续吃完。

    向廖为安拱手告别。

    周自言招呼两个学生,“快些吃,快些吃,不要耽误上课。”

    说着一筷子一筷子,把宋卫风面前的饭碗填满。

    宋卫风这死孩子,光顾着吹捧什么游大人,这么好吃的八宝肉圆都没吃几口了。

    真不让人省心。

    宋卫风看着自己突然变高的小碗,“……”

    没办法,周大哥这般照顾他……

    吃吧!

    用过午膳后,宋卫风和叶朗去上下午的课。

    临走前,宋卫风蹙起眉头,“周大哥,你现在就要走吗?”

    周大哥第一次来马鸣书院,他却不能好好陪伴周大哥……

    周大哥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孤独啊?

    廖为安让宋卫风放心,“放心,我陪周夫子逛逛,再送他出去。”

    有廖为安陪着,宋卫风果然舒展眉目,“那就辛苦廖掌院了!”

    周自言在看不到宋卫风和叶朗的背影后,照着廖为安小腿来了一脚,数落他,“刚刚胡说些什么,胡说些什么!”

    害他险些掉马!

    他可不想被人知道那位游大人被罢官,现在就藏在马鸣沟。

    多丢人啊!

    “哎哟,周……呃,周大哥!”廖为安为了躲避周自言,往后一跳,顿失风度,“这不是说顺嘴了吗?消消气,消消气。”

    “你比我还大五岁呢!你叫我周大哥,这像话吗?”周自言简直要被廖为安气死,“林范集咋收了你这个死呆子。”

    廖为安摸摸自己的发冠,“那该怎么称呼?”

    原先在庆京省,他们师门都是直接叫游大人或者游总宪。

    现在换了名字,还真不知道怎么称呼。

    “呃……”周自言有时一瞬间的卡壳,“我比你小,直接叫自言,或言弟……算了,还是叫自言吧。”

    言弟什么的,太肉麻。

    廖为安嘴唇为张,努力尝试叫出这两个名字。

    但不管是‘自言’还是‘言弟’,他都叫不出口。

    总觉得刚叫完这个‘以下犯上’的名字……

    老师的怒吼就会立刻响在耳边。

    为了小命着想,廖为安决定换个正式一点的称呼,“不如就叫周夫子吧。”

    “行,这个好!”周自言瞬间接受这个称呼。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

    来到书院门口时,廖为安又问,“周夫子,你那家塾什么时候开,我能否去看一看?”

    “还不知道呢,得等家具打好,我还要再好好休整一下院子。”周自言把自己那个小院落的位置告诉廖为安,拍拍他的肩膀,“有时间就来玩,我随时扫榻相迎。”

    廖为安笑了,和周自言拱手告别,“夫子,再会!”

    “回去吧!”周自言摆摆手,背着手踱步离去。

    哎哟,忙死了忙死了。

    他今天的任务还没结束,还得去买床单被褥这些东西呢!

    第32章

    从马鸣书院出来, 周自言还没走两步路,书院门口的刘老翁便看见他。

    刘老翁隔着几十米远的距离,向周自言打招呼, “周后生!又来书院啊!”

    “刘老伯!”周自言笑着向刘老伯的茶摊走去, 要了一碗温茶。

    这位刘老伯,便是之前为宋卫风提供工作岗位的茶摊老板。

    现在宋卫风回书院了, 刘老伯这里的生意依然不减热情。

    周自言闻着手中茶水,淡淡苦香萦绕鼻尖, “老伯,茶又变香了。”

    刘老伯一边擦桌子一边回道:“这不是入秋了嘛,得换换茶叶了!这可都是村子里新摘的茶叶,香得嘞!”

    周自言喝完一碗温茶,擦去唇边水渍, “刘老伯, 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绣房吗?最近家中急着要一批新的被褥, 不用多么精细,只要做工靠谱,价格合适就行。”

    “哎哟, 绣房?”刘老伯停下手中活计,想了一会, 给周自言指了一个方向, “那边有一家比较大的,有七八个绣娘呢,后生,你去那瞧瞧。其他的小绣房, 怕是来不及做你要的东西嘞。”

    “成!多谢老伯!”周自言放下茶钱,向老伯说的方向走去。

    沿途也经过不少小绣房, 可确实如刘老伯所说的那样。

    小绣房,绣娘不多,都忙着做之前接下的单子,来不及做周自言要的东西。

    这下没办法,周自言只能直奔刘老伯说的大绣房。

    若是以马鸣书院为中心,那么大绣房就坐落在马鸣书院的最东边。

    走过两条巷子,便能看到大绣房的主屋。

    三扇扦插格心雕花梨花木门,一看便知财大气粗。

    写着‘帛衣客’三个大字的牌匾,更是用了交趾黄檀木。

    周自言提袍进门,还未看清绣房里的模样,便先看到房中挂着的三种学士服。

    白泥抹的墙面,整整齐齐挂着一排学士服。

    马鸣书院的蓝白色学士服,青岩书院的新绿色学士服,还有欣阳书院的绯色学士服。

    正当周自言观察的时候,等候在门口的婢女走到周自言身边,轻声唤他,“公子。”

    “啊,你好。”周自言回过神来,指指上面挂着的学士服,问道:“这些都是你们这绣房做的吗?”

    “是的,承蒙书院信任,书院的学士服们都是从咱们绣房订的。”婢女展臂把周自言引进去,“公子,咱们绣房是镇上最大的绣房,常年为绣房工作的绣娘有十几位,多的时候能达到二十几位,绝对能按期交货。”

    周自言一听,知道这位婢女是误会了,连忙摆手,“我不是书院来的,我只是想买几床家用被褥。”

    “绣房里有已经做好的锦被和棉被,公子可以去瞧一瞧。”婢女换了个方向,“公子,请随窈娘来。”

    周自言跟着这位叫‘窈娘’的婢女走去。

    果然,一排排货架都摆着现成的被褥。

    每一排货架都在前面挂了一个木牌牌,上书‘金丝锦’‘粗布棉麻’等提示。

    所有被褥都盖着一层白布。

    若是有中意的,才可掀开白布查看。

    不少顾客都在这里,由小厮或者婢女跟着,选购自己心仪的货物。

    “这里便是咱们绣房已经做好的被褥,另一边则是已经裁好的成衣。”窈娘温温柔柔地给周自言做解释,“您若是相不中这些现成的,也可以和咱们绣房下订,让绣娘们为公子专门定制。”

    周自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让窈娘随便掀开几处白布,看了看,针脚细密,颜色搭配也鲜亮,并不比专门订制的差。

    既然有现成,那还等什么专门定制!

    周自言一瞬间就做好了决定,“那我就买几床现成的被褥吧。”

    窈娘扎好自己的袖子,“公子您说,窈娘帮您拿。”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周自言一口气点了五处地方。

    一床金丝锦被,两床厚棉褥子,还有一床双面织薄毯。

    外加一个厚墩墩,软绵绵的褐彩梨花枝纹长方形帛枕。

    虽然现在就他自己一个人住,但也不能亏待自己不是!

    选好寝具,周自言顺便又买了几身做好的成衣和配件。

    有了这些东西,总算不用再紧巴巴地计算配衣问题。

    买完自己的衣服,他背着手,余光看到另一边还有孩童成衣。

    鹅黄的小童衫,嫩芽一样的小灯笼裤。

    只看到它们,周自言便能想到宋豆丁穿上,该有多可爱。

    “窈娘,我再拿两身孩童衣服。”周自言比划了一下宋豆丁的身高的胖瘦,“那件鹅黄的,还有旁边石青色的,若是合身,便都给我拿过来吧。”

    窈娘一听周自言要买这么多,笑容更加真切,“是,公子稍等。”

    周自言又踱到旁边,这里挂着一件驼色为裁,茶色为边的大袖,外绣木莲花纹,极为好看。

    他陷入沉思。

    ……若是宋卫风穿上,他一坐下,身上的木莲纹便会如水波荡漾开来。

    那场景应该极为好看。

    “咳。”周自言好像掩饰什么一样握拳请咳,“窈娘,帮我把这两件也取下来吧。”

    幸好大袖这种衣服不用太考虑身材,所以他不用再和窈娘形容宋卫风的身量。

    不然当众比划一个小哥儿的身材,也太孟浪了一些。

    窈娘装好衣服,周自言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这件帮我单独包好,要仔细一些。”

    窈娘躬身,“是。”

    窈娘人长得凄弱,身形也单薄,没想到力气颇大。

    一个人拿着周自言买的所有东西,仍游刃有余。

    她推来一个方形竹编筐,把所有东西都认真叠好,放入筐中。

    再从腰侧分出两块木质手牌,一个挂在筐中,一个交给周自言,笑容真挚,“公子,您拿着这个手牌去那边就可以交银子了。”

    周自言把玩着手中木牌,“多谢。”

    没想到这个‘帛衣客’这么正规,许多规矩都与庆京省许多大绣坊一样了。

    周自言又逛了一会,目光始终会不自觉落到墙上那一排学士服身上。

    既然别家书院都有自己的学士服……

    那他这个周家家塾,是不是也可以有自己的学士服?

    想想五个小萝卜头,穿着同样的小衣服,坐在院中朗朗读书,一定很有趣味。

    他这个小家塾,只有五个小孩,也不用专门去设计什么学士服,只要买五件统一的童衫即可。

    周自言心下意动。

    脚步一转,竟然又去童衫那里逛了一圈。

    最后按照五个小孩的体量,买了五件一模一样的小童服。

    买好这些后,周自言再想不到其他要买的东西,“窈娘,就这些吧。”

    窈娘闻言,叫来旁边一直站着的小厮,“大壮,来!”

    小厮把周自言选好的筐拿走,弯腰请周自言跟上他,“公子,您这边请。”

    周自言跟着小厮,交好银子,又选了一个送货上门的服务。

    花费半个时辰,总算买好所有需要的东西,只等着两天后,这‘帛衣客’送货就行了。

    买完这些日常所需,周自言又走进一家墨斋,挑挑拣拣,买了好些笔墨纸砚。

    结账时,周自言看着算盘上的数字忍不住皱眉。

    只是七根普通的墨条,竟比他刚刚买的所有东西还要贵。

    在庆京省时,七品以上官员的笔墨纸砚都由宫中分发,每个月只要记得去领就行。

    而且庆京省有自己的制墨坊,周自言即使自己出去买,也花不了几个钱。

    没想到来了这南边小镇,笔墨纸砚竟然这么贵。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

    马鸣沟没有自己的制墨坊,这些墨条要么是工匠制作,要么就是外地进购。

    一来一回,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可是上课哪能没有纸笔墨条?

    小萝卜头们现在愿意跟他一个没有功名的人读书,他总得照顾照顾他们吧!

    “哎。”周自言摇着头,买下所有需要的笔墨纸砚。

    读个书不仅要交束脩,还要额外花钱买笔墨纸砚。

    这笔墨纸砚的耗费可是个无底洞。

    难怪一个普通家庭只能供起一个正儿八经读书的孩子呢。

    宋父从农夫起家,现在能供养家中两个孩子一起读书,长子竟然还能去正规书院上课,实为不易。

    拎着手中沉甸甸的笔墨纸砚,周自言表情不爽,“这等昂贵的消耗品若是全靠买,用不了半年就能掏空我所有的银子啊!”

    不行,不行。

    他在庆京省也是学过一些制作技巧的,得试试能不能自己做。

    哪怕只能制墨条和毛笔也成,毕竟能省一点是一点。

    ……嗯对,还得找个路子赚些银两,不然只出不进,迟早坐吃山空。

    周自言一路回忆如何制作墨条,终于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回到宋家。

    宋豆丁正拎着一盏小灯笼蹲在宋家门口,捧着小脸蛋,不停往巷口看去。

    一看便知是在等什么人。

    看着这副光景,周自言不由想起炎热夏日初见时。

    宋豆丁也是这样,蹲坐在宋家门口,怀中塞着五六个包子,苦苦等待他未来的先生。

    那时他何曾想到,自己就这么在马鸣沟定下了呢?

    周自言低头含笑,踱步过去,轻声唤名,“豆丁。”

    “夫子,你回来啦!”宋豆丁跳起来拉住周自言,“文秀姐今天做了可好吃的糕点,走走走,回家!”

    “夫子,我哥看到我写的信了吗?他有没有很惊讶。”

    宋豆丁仰起头,眼带渴望。

    这封信可是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写出来的。

    要是哥哥没有反应,那他一定会失望的!

    “你哥拿到你的信,别提多高兴了……”

    周自言一边描绘宋卫风当时的模样,一边牵着豆丁软软的手往里走。

    一大一小,慢慢隐入宋家逐渐浓郁的夜色。

    ‘帛衣客’两天后才来春六巷送东西。

    周自言便趁着这两天时间,把他的周宅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清理掉蜘蛛网,剥落已经干燥的墙面,再抹上新的白泥。

    整整两天都在干活。

    累得这位瘦弱的周夫子,那叫一个腰酸背痛。

    两天后。

    ‘帛衣客’的人如约送来周自言购买的所有东西。

    共来了三个汉子,全都穿着粗布短打,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

    旁边还跟着窈娘。

    周自言这边,五个小朋友书也不读了。

    全都一字排开,站在周自言身边,眼巴巴地看着‘帛衣客’的牛车。

    文秀也被宋父拜托,带着另外两个小丫鬟一起来帮忙。

    一下牛车,三个汉子就利索地把周自言的东西全都搬入院中。

    “周公子,这是清单。”窈娘拿着周自言一份单子,请周自言检查货物。

    若是没问题,就在单子上签名。

    “给我吧。”文秀笑意盈盈,接过窈娘手里的清单。

    周自言则去检查自己的东西,主要是看看有没有缺少,或者是勾丝残缺。

    至于宋豆丁他们?

    不出所料,已经开始围着所有东西打转悠了。

    小小孩童,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好玩。

    “哇哇哇,夫子买了好多东西啊!”

    “看,小妞,是墨条,好多墨条啊!”

    “这么多小衣服啊,豆丁,夫子都是给你买的吗?”

    周自言对宋豆丁有多好,他们都有目共睹。

    所以在看到一堆童衫时,理所当然认为这是送给宋豆丁的。

    就是不知道周夫子为啥要买五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嘞?

    只有宋豆丁抠着手,看向其中一件大袍,“这也是夫子给自己买的衣衫么?怎么不和其他衣物放一起嘞?”

    大人的衣服明明都放在另一个箱子里,为啥只有这一件单独放?

    奇怪,外面还包着一层布嘞!

    周自言连忙挡住这件驼色大袍,正色道:“这件比较贵,所以单独放。”

    “嗷。”宋豆丁眨眨眼。

    周自言:“……”

    死小孩,看起来根本就没相信。

    小豆丁,这般聪明做什么!

    窈娘拿好清单,低眉敛目,“没想到公子竟然是夫子。”

    得知周自言是夫子后,她更多了一层恭敬。

    周自言笑笑,“无甚功名的夫子罢了,也就教孩子们认认字。”

    检查完所有东西,确定没有问题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周夫子过谦了,现在整个城南,还有谁不知道宋家子的名声?”窈娘以袖掩唇,看向正在玩闹的宋豆丁,“宋家小公子,年仅七岁便已扬名整个镇上,都是周夫子教导的好。”

    他们今日送货的时候,一踏进春六巷就觉得熟悉。

    看到周宅旁边的宋家,再一联想春六巷,立刻想起来。

    这不正是之前穿得沸沸扬扬的宋家子的住处么!

    原来这位周公子,竟然就是那位周夫子,而且他还要在这周宅里办家塾。

    “可不敢这么说,要是让豆丁听到,他又该兴奋一夜不睡了。”周自言趁着宋豆丁不在,调笑他两句。

    惹得窈娘和其他三个汉子连笑不停。

    放好所有东西,窈娘和三个汉子便拿着清单离开。

    剩下的,只能周自言自己来摆了。

    幸好还有文秀和三个小丫鬟!

    至于宋豆丁他们,他们不捣乱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五个小孩子能干什么活!

    可这几个小孩,偏偏谁都闲不下来。

    都争着抢着要帮周自言搬东西。

    小小矮矮的一个小孩,非抱着比他人还大的被褥,走得摇摇晃晃。

    “豆丁,你太矮了,还是让我来吧!”

    “我走得稳当,让我来,让我来!”

    宋豆丁怒吼:“都让开,我肯定能行!”

    周自言:“……”

    还得跟在小孩旁边,以防小孩摔倒,到时候磕到自己也弄脏他新买的被褥衣物。

    宋父得知周自言订了一批被褥,便主动将家中还未用过的一封书式圆角柜搬到周宅。

    好让周自言先放东西。

    周自言拒不了宋父的热情,只能应下。

    一番折腾,终于在文秀等人的帮助下,安顿好一切。

    原本空空的圆角柜,此刻终于放满各式物品。

    虽然卧房还是空荡荡的,但至少已经开始慢慢规整起来了。

    周自言对此,心满意足。

    宋豆丁把最后一个小包袱背进来,其他四个小孩围在他身边,为他加油打气。

    “豆丁,豆丁,马上就到了,加油呀!”

    “不能倒下,这可都是夫子的东西!”

    “豆丁,你今天没吃饭吗?”

    “够啦!”宋豆丁眉心狠狠拧起,抿起嘴唇,把包袱放下的同时,自己也瘫倒在地,“累……累死了。”

    蒋庆庆蹲在宋豆丁跟前,拿小手为他扇风,“谁让你非要逞能啊,明明大山背起来更容易。”

    庞大山依言亮了亮自己的胳膊。

    不算粗壮,但比宋豆丁看起来有力气。

    周自言无奈地打开包袱,这里面装的,正是他买的那五件一模一样的小衣服。

    他一件一件拿出来,朝五个小孩招手,“都来试试,夫子买给你们的。”

    “嗷!”宋豆丁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嗷嗷叫,“我就说这是夫子买给咱们的!”

    “不是单独买给豆丁的呀?”蒋庆庆背着手,似乎在为自己之前的猜测而羞愧,“我们还以为是买给豆丁的……”

    周自言故作严肃,看着他们,“怎么,豆丁是我的学生,你们就不是了吗?快快来试衣服,以后上课就只能穿我买的衣服,不准自己瞎穿。”

    四个小孩互相看了看,眼睛发亮,“是!”

    宋豆丁眼疾手快,已经找到适合自己的衣服,上蹿下跳地比划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好看!”

    二棍抚摸手里的衣衫,还是一贯的沉默,只是指尖带着深深的欢喜。

    庞大山、蒋庆庆还有王小妞也都高高兴兴地看衣服。

    王小妞虽然是小丫头,但穿裙子上课毕竟不方便,所以周自言还是给她准备了和其他人一样的款式。

    筠雾色的小衣衫,腰配云纹青玉案腰带,长长一条,垂到膝盖处。

    似竹中雾气,迎着朝阳腾起,又是雾里竹色青青,苍翠有力。

    看着这些衣衫,文秀都羡慕了,“周夫子,对孩子们很是用心呢。”

    瞧瞧周夫子买的这一堆,统一的衣衫,统一的笔墨纸砚。

    虽是家塾,却处处都比肩正规书院,真是再用心不过了。

    “既然收了他们,自然要用心教导。”周自言不知道从哪摸出他的玉骨折扇,轻轻挥扇,“只盼望他们能不辜负我的期待,好好读书,用心做学问。”

    若是将来真的能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去兼济他人,那也不枉费他们师徒一场。

    第33章

    虽然周宅现在什么都没有, 但扫干净地,在地上铺好被褥,也能住人。

    周自言不想再叨扰宋家, 觉得打地铺也不是不行。

    宋父和文秀说什么都不同意。

    大庆对于搬新家这件事颇有讲究, 非要挑个好日子,摆好仪式才行。

    周自言推拒不了他们的好意, 只能同意。

    不过这样也好,可以等城西北的老伯把他订的家具送过来。

    宋父非常看重周自言搬家这件事。

    第二天便去城外道观找了道士, 求他们为周自言挑一个好日子。

    周自言虽然经历了穿越这等事,但从他本身来说,他敬畏神明,却更相信人定胜天。

    谁知道这位道士定下的日子,不仅正好是老伯送货的日子, 还恰好是马鸣书院的休沐日。

    不可谓不巧合。

    弄得周自言也忍不住挠头, 难道这一天真是个好日子吗?

    到了搬家这一天, 老伯送来他订好的家具。

    在宋家等人的帮助下,耗费一个上午的时间,一样一样搬进周宅, 组装起来。

    老伯还赶着回去做工,只留下两枚吉祥钱便离开。

    正午时分。

    搬家这事, 被宋父全权接手。

    周自言和文秀站在一旁, 乖乖听候宋父差遣。

    他今日穿了自己新买的衣服,秘色云纹连枝长衣,外搭檀色海棠绣大氅,腰间一条长长的璎珞束带, 直坠脚踝处。

    玉环为末,流苏加色。

    周自言揣手而立, 言笑晏晏,平添几分温柔贵气。

    春六巷的其他人都知道宋家这位周夫子要搬家,午膳都不吃了,直接着碗出来看热闹

    “哟,这就是那位周夫子,长得恁俊啊。”

    “这读书人看着就和咱们不一样哈。”

    “是嘞,往那一站,都觉个高,挺拔!”

    他们都是巷子里的老住户,住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么俊俏的夫子。

    这么年轻,这么俊。

    咋就教出来宋家幼子那样的学生嘞?

    宋父作为长辈,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替周自言打开大门,大声道:“启门咯——”

    一边开门一边拍打门上的灰尘,嘴里还念叨,“一拍去灰,不留脏,二拍去污,不沾鬼……”

    五个小孩,手里全都拿着简易的爆竹,分两排站在周宅门口,等着宋父。

    宋父做完自己的事情,对小孩们说:“时辰到了,快快放!”

    一声令下,五个小孩齐齐放炮。

    “嘭!”

    “嘭!嘭!”

    接二连三的爆竹声顿时响起。

    周自言忍不住拿手堵住自己的耳朵。

    不堵不行,感觉耳朵要流血了。

    爆竹放完,周宅门口落满碎红色痕迹。

    小孩们踩在碎片上跑来跑去,一片欢声笑语。

    周自言必须承认,这一地红色碎片,配上重新刷过的朱红色大门,他的房子,好像有人气了。

    爆竹放完,周自言站在自家大门口,低眉敛袖,合掌拜三拜。

    一拜,希望大庆和平,马鸣沟繁荣,春六巷能一直平平安安。

    二拜,祈求定路神,保家仙等各路神仙,保佑他家宅安宁,人生顺遂。

    三拜,若是到家之客有不敬之处,希望九天神明能看在主人家的面子上,不要太过苛责。

    至此,这个简单的搬家仪式就结束了。

    但门前的爆竹残留还不能清扫,宅子大门也不能关。

    午时阳光正盛,阳气足,必须要等午时过去才行。

    折腾了一上午,周自言额头渗出薄汗,真心实意向宋父道谢,“多谢伯父。”

    幸好有宋父在,不然他自己可弄不了这些。

    “小事,小事。”宋父摆摆手,不觉得这有什么,“以前在村子里,还得开宗族祠堂上香,搬家那一套可比这里麻烦多了。小周啊,待会别忘了摆一桌饭,你可是主人家,要压压这里的气。”

    所谓‘乔迁饭’,就是正午时候,邀请一大桌子人,热闹热闹。

    顺便告诉各路神鬼,这家有主人家了,平时不要乱来。

    周自言拱手,“早就准备好了,伯父,不留下来一起用膳吗?”

    在得知搬家的具体日期后,他就开始琢磨这‘乔迁饭’的菜单。

    还提前准备了许多材料,现在都在厨房里放着呢。

    “有几个商队今儿路过马鸣沟,我得去瞧一瞧。”宋父说,“再说了,我现在吃饭不喝两盅就吃不下,也不能当着小孩的面喝得醉醺醺,不好,不好……”

    “行!”宋父都这么说了,周自言也不能勉强他,“那改日单独宴请伯父。”

    宋父笑:“成,伯父等着!”

    宋父离开后,文秀也行礼,回宋家。

    喧闹了一上午的周宅,现在只留下五个跃跃欲试的小孩。

    顺利完成乔迁,周自言心中欢喜。

    只有一点遗憾。

    宋卫风今日被书院的课程绊住腿脚,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他的乔迁饭。

    “夫子夫子,我们能去看看小课桌吗?”蒋庆庆站在大门口,一直不停地往内院瞟。

    宋豆丁等人点点头,迫不及待。

    周夫子早就告诉他们,以后他们上课,会有自己的小课桌。

    刚刚城西北的老伯送来好些木质家具,他们都看到了!

    里面就有他们的小课桌!

    现在完成了自己的小任务,是不是就可以去看他们的小课桌了。

    周自言哪能不知道五个小孩在想什么,大袖一展,“行了,去吧!”

    瞧瞧这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再拒绝就不像话了。

    长方形的桌子,底下还有一个方形小洞。

    干干净净,没有木刺,还隐隐带着一点木料的香气。

    二棍摸着桌面,不停地来回擦拭,“真好看。”

    家中用的木桌都是缺了角的,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桌子。

    宋豆丁扒在桌子底下,“夫子,这里怎么有个洞啊!”

    周自言把宋豆丁从桌下揪出来,“这里是让你们放个人物品的。但是豆丁,你的糖葫芦不许塞进去!”

    “嘿嘿。”宋豆丁脸上黢黑,衣服也黢黑,“夫子,你咋知道我想放糖葫芦。”

    周自言忍不住小小翻了个白眼,“我还不知道你……你们自己玩吧,不要跑出去,也不要磕伤自己,我去做饭。”

    “好耶!夫子又要做饭啦!”宋豆丁拍手叫好,甚至开始点菜,“夫子,还能有烤肉吗?好馋啦!”

    夫子做的烤肉真是太好吃了,只吃过一次,现在天天惦记呢。

    “没有!做那玩意太费事了。”周自言捏捏宋豆丁的小鼻尖,“今天大部分都是素菜,开心吗?”

    “啊……”只爱吃肉的宋豆丁垮下脸,看起来并不怎么开心。

    庞大山好像也泄气了。

    王小妞和蒋庆庆则高兴了,拉着手转圈圈,“素菜!素菜!”

    他们就爱吃水嫩嫩的绿叶菜!

    随便蘸酱都可好吃啦!

    周自言摇着酸痛的肩膀,去厨房做准备。

    现在正午已过,宋卫风还没来,估计今天是来不了了。

    他们一个大人,五个小孩,倒也不用准备很多东西。

    一汤四菜足以。

    周自言提前买好了排骨和玉米。

    这汤么,入秋了,正适合喝玉米排骨汤。

    把备好的材料放到砂锅中,就可以开火,炖汤。

    慢火炖汤时,周自言又开始切菜。

    大庆的菜品虽然不能做到反季出现,但顺应季节的种类还真不少。

    平时能吃到的生菜,菠菜,芹菜等品种,基本都能买到。

    把绿叶菜焯水,再浇上一勺菜酱或肉酱,简简单单就已经足够美味。

    秋日阳光从门窗钻进厨房,在菜板上留下一层金色的斑驳。

    周自言听着院中的喧闹声,一刀一刀把手中的绿叶菜改刀。

    “哆哆哆……”

    周自言发现,眼前的金色场景慢慢附上一层昏暗。

    “这是哪个小混蛋过来捣乱了……”

    ‘啧’了一声,放下刀,侧眼看去。

    宋卫风正拎着手里活蹦乱跳的鲜鲤鱼,与周自言四目相对。

    秋香长衣,杏叶璎珞。

    远山黛眉下是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周自言不知是自己低头太久了,还是怎样。

    他竟然看得目眩神迷。

    方才那点金色斑驳,哪比的上宋卫风此刻金月辉辉。

    宋卫风把鱼挂到墙上,软声求饶,“周大哥,我从鱼贩那买了一条鱼,你瞧,还新鲜着呢。能不能抵消我今儿来晚的罪过。”

    他今天虽然是休沐,可临近童试,书院学习任务越来越重。

    哪怕是休沐日,他们这帮学子也不能随意离开书院。

    他紧赶慢赶,终于在上午完成了夫子留下的任务,这才申请到出院许可。

    “哪里来晚了,正合适呢。”周自言笑着把另一盆喜好的绿叶菜交给宋卫风,“正好赶上干活!去吧,把它们切成条。”

    宋卫风没来是为了学习,他身为老师哪会生气。

    更何况,宋卫风现在来了。

    他就更不生气了。

    “周大哥,我这一来就要干活啊。”宋卫风嘴上这么说,手里却乖乖拿起刀,在另一边开始‘哆哆哆’。

    周自言重新开始备菜,“外面五个小孩,难不成让他们进来帮我?他们不给我捣乱就不错了。”

    “这倒是。”宋卫风唇角微弯。

    不大不小的厨房里,两个人互相合作。

    一边闲谈一边准备午膳。

    小声又暧昧的话语,唯有透过格心打进来的阳光,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厨房外,宋豆丁和王小妞蹲在窗外墙下。

    耳朵都要贴到墙上了,却还是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

    蒋庆庆忍不了了,打了宋豆丁一下,小声道:“豆丁,我们为什么要偷听啊。”

    刚刚他们正在院中追逐打闹,玩耍中看到宋家哥哥提着一条鱼上门。

    宋家哥哥对他们挨个摸了摸头,问清周夫子在哪里,便往厨房走去。

    宋家哥哥一走,宋豆丁就拉着他们也往厨房跑,还非要藏在窗户下面偷听!

    到底要偷听什么啊!

    他们蹲了这么久,明明什么都没听到!

    另一边的庞大山和二棍点点头,他们也有这个疑惑。

    蹲这么久,腿都麻了!

    “嘘——”宋豆丁食抵唇,神神秘秘,“你们不觉得夫子和我哥怪怪的吗?”

    “哪里怪啦?”王小妞想不明白。

    “哎呀,你们怎么这么笨!”宋豆丁气死了,“我哥可是和蒋庆庆一样,是个哥儿,将来要嫁人的!你们说,我哥要是嫁给夫子,以后夫子会不会能少给我布置一点功课和作业。”

    王小妞捂住嘴,眼睛瞪得圆溜溜,“豆丁,你说,他们两个——”

    蒋庆庆抱着胳膊,像个小大人,“豆丁,万一夫子已经娶妻了呢?你不要乱讲嘛!”

    宋豆丁闭起眼摇晃手指,表示他们说的不对,“夫子来我家第一天就说了,他天生克妻,已经黄了三次婚配。你们看,我哥总被人说命硬,是不是和夫子特别配。”

    王小妞刚想说什么,却被蒋庆庆疯狂摇晃。

    而且蒋庆庆还眉目怒睁,不敢说话。

    两人抬头。

    周自言和宋卫风正靠在窗沿边,透过窗户,把他们五个小孩在做什么,看得清清楚楚。

    发现王小妞和蒋庆庆看到他们,两个坏心眼的大人,还颇有心情地向他们打招呼。

    眉眼带笑,却让小孩两腿发软!

    糟糕,偷听被发现了!

    王小妞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再不敢说一句话。

    偏偏宋豆丁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发现,正在畅享美好未来,“要是夫子和我哥成亲,那我就是夫子的小舅子啦!夫子肯定不能再说我躲懒不读书。”

    “真好,我哥命硬,夫子克妻,他们俩真配嘞!”

    周自言实在听不下去了,捏起两颗绿豆,扔到豆丁额头,“宋豆丁,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什么小舅子,什么成亲。

    小豆丁可真敢说。

    他现在都不好意思看宋卫风是什么表情了。

    “哎哟,谁打我!”宋豆丁抱着脑袋蹦起来,力道虽然不重,却怪丢人的。

    谁知道一抬头,和周自言和宋卫风撞了个正着。

    娘哎!偷听被发现了!

    还被夫子和他哥听了个清楚明白!

    一时间,小豆丁十分尴尬。

    “快跑,快跑!”蒋庆庆才不要和宋豆丁一起挨骂,拉起王小妞就跑。

    庞大山和二棍还记得弯腰行礼。

    只是做完礼节,这俩孩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宋豆丁背着手,低头,“……”

    蒋庆庆,王小妞,庞大山,二棍,真没义气!

    他也很想跑!

    可一个是他夫子,一个是他哥。

    他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宋卫风从窗户利落翻出去,衣袂翻飞,揪起宋豆丁的耳朵就不撒手,“宋豆丁,几天不打,就又活过来了是吧?!”

    “哎哟,哎哟,哥哥哥哥,豆丁的耳朵,耳朵要掉啦!”宋豆丁护不住自己的耳朵,只能抱着宋卫风哀求。

    只一眨眼功夫,宋卫风就从厨房里翻到厨房外。

    而周自言还被一窗拦下。

    看着到自己腰间的窗户,周自言企图也从窗户翻出去。

    可他自己没习过武,穿的衣服太宽松,衣袖也大。

    这就导致他还没踩到窗台上,就已经踩到自己的袖子。

    笨拙,十分笨拙。

    周自言:“……”

    咋能这么丢人。

    幸好宋卫风忙着收拾宋豆丁,没注意到他。

    放弃翻窗户这个念头,周自言干脆撑在窗口,“宋豆丁,既然你这么闲,就进厨房来帮忙!”

    “啊!”

    宋豆丁被剥夺玩耍权利,只能被宋卫风拎着,扔进厨房。

    坐到小板凳上,瘪着嘴开始洗刷刷。

    多了一个洗菜刷锅的小工,两个大人的效率快了许多。

    因为宋卫风来了,所以周自言又加了一个荤菜。

    最后,一汤,一荤四素被摆上桌。

    桌子是新打的,采用了现代圆形桌的设计。

    边沿还雕了一圈小花纹,格外精致。

    五个小朋友攥着筷子,围着圆形饭桌吱哇乱叫。

    “哇,这个好香,好香~”

    “这个是什么菜呀,怎么从来没见过。”

    “笨,肯定是夫子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的,然后做出来了!”

    宋豆丁和王小妞吃过周自言做的烤肉,比剩下三个小孩沉稳一点。

    可也只有一点点。

    他们在看到饭桌上那尾翘尾糖醋鲤鱼后彻底走不动路。

    夫子好厉害啊,居然能把鲤鱼摆弄成这个造型!

    “都坐吧!”今天是乔迁饭,有讲究,所以周自言必须坐主位。

    宋卫风作为第二大的人,坐在对面副陪的位置。

    剩下五个小孩,就随意落座了。

    一般的乔迁饭,可能还需要说点什么场面话。

    可他们这儿,五个小孩,一个半大孩子,好像也不用说什么。

    这帮小孩子,平时调皮捣蛋,却都懂规矩。

    饭桌上,大人不动筷,小辈也不能动。

    所以哪怕他们饿的肚子咕咕叫,只要周自言不动,他们都不会张嘴说话。

    想到这里,周自言干脆什么都没说,直接用筷子夹走一片肉,放入碗中,“我动筷了,你们也快吃吧,省的凉了。”

    “嗷嗷嗷嗷!”

    宋豆丁第一个站起来,捧着碗舀汤,“夫子说,饭前喝汤,对胃好,我要先喝汤。”

    王小妞本想直接吃饭,听到宋豆丁这么说,也转战去喝汤。

    “那我也要!”蒋庆庆随后跟上。

    庞大山和二棍也不约而同端起自己的碗,“我也要我也要!”

    宋豆丁咬着汤里的排骨,“夫子,咱们什么时候上课啊?小妞他们都学了好多东西嘞。”

    “真的?”周自言摸摸豆丁的脑袋,“那咱们明天就上课,让我看看你们都学了一些什么。”

    “明天就要上课了呀。”蒋庆庆捧着碗,不敢相信。

    “怎么,觉得太早了?”周自言笑道。

    蒋庆庆摇头,“不是,不是,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们几个,居然都能读书了。”

    除宋豆丁外,三个小朋友都点头,对蒋庆庆这话,深有感触。

    记忆好像还停在那天午后,他们仍在巷子口堆泥巴玩。

    没想到,现在他们都可以读书了。

    “既然有这种感觉,那就不要辜负周夫子对你们的期望。”宋卫风给身边的二棍夹上一块排骨,又给庞大山夹去一块,“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更别说周夫子免去了你们束脩,你们当用努力和勤奋来回报周夫子才行。”

    周自言听得这话,心中分外熨帖。

    城外的道士真有两把刷子,今儿果然是个好日子。

    小朋友们抱着自己的碗,听话应声,“是!”

    他们都知道这种读书的机会,有多难得。

    所以一定会好好学的!

    周自言端起自己的茶碗,隔着圆桌与宋卫风遥遥相祝,“卫风啊,多谢你今天赶过来。”

    “周大哥,不必客气。”宋卫风也举起自己的茶碗,与之相对,笑着说,“周大哥的事情,我怎能缺席?就是拼命,也要赶来的。”

    挑一挑眉,笑着饮下碗中清茶。

    周自言心中一跳,“你这张嘴……”

    卫风这张嘴,怎的越来越能撩拨他的心房。

    第34章

    用过午膳, 大家一起帮着周自言收拾好桌上的一片狼藉。

    几个小孩在家里都是干惯了家务的,眨眼间就已经拢好袖子。

    时刻准备帮他们的周夫子做打扫。

    “夫子夫子,我来擦桌子!”

    “夫子, 我帮你刷锅刷碗!”

    “夫子……夫子……我, 我……你还有什么活要干啊?”

    周自言:“……”

    他还没丧良心到让一群小孩帮他擦桌子。

    于是一手拎一个,把几个小朋友‘扔’出屋外, “吃饱了就去玩,去睡觉, 夫子还没弱到干不动活!”

    几个小孩眨眨眼。

    除了宋豆丁外,四个小朋友一起约好,下午提前适应适应上课的感觉。

    至于为什么不带宋豆丁。

    自然是因为宋豆丁已经上过课了,带着豆丁容易被宋豆丁看笑话。

    哼,他们才不要被宋豆丁看笑话呢!

    宋豆丁突然被小朋友团们‘排斥’在外, 却一点都不生气。

    他已经好久没见宋卫风了, 想哥哥了。

    现在正腻在宋卫风怀里, 扒着自家哥哥的脖子不放。

    “豆丁,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喜欢这样坐。”宋卫风托着宋豆丁的屁屁, 表情无奈。

    要不是他练过,就宋豆丁现在的身材, 他还真不一定托的动。

    宋豆丁不满, 又往宋卫风怀里钻了钻,“我小时候不是天天这样坐嘛,怎么现在还来嫌弃我嘞。”

    他小时候最喜欢这样坐在宋卫风怀中,然后哥两个一起坐到村子外面的小山坡上。

    感受片刻的宁静。

    自从搬家后, 他都好久没有再去小山坡了。

    周自言正擦桌子呢,无意中把这一大一小的互动看在眼里, 觉得又好笑又温馨。

    其他小孩已经手拉手跑掉了,整个周宅现在就剩下他们三个人。

    周自言擦好桌子,洗净双手,就着腰上的挡裙擦了擦,“你们随我来,我那天出去买东西,顺便给你们带了点礼物。”

    说着,朝主屋走去。

    宋豆丁别的可以不管,但绝对不能不管礼物,立刻坐在哥哥怀里动来动去,“嗷嗷嗷嗷,夫子给我买礼物,买礼物了!”

    “周大哥,你做什么这么破费。”宋卫风托着宋豆丁,对着宋豆丁的肩膀就是一掌,让他安静点,“爹说你是为了感谢我们家对你的恩情,才免去豆丁的束脩。可你能免去豆丁的束脩,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

    “那不一样,不一样。”周自言背着手。

    他想给这俩人买东西,绝不是为了什么感恩。

    可是他想解释,却又解释不清。

    回到主屋卧房,原先空荡荡的房间,已经焕然一新。

    铁梨木月洞式门架子床,四角安立柱,透雕精美,宽敞又别致。

    床边放着一方小小矮矮的脚踏,床面则铺着一层精细的锦被,还放着两个靛蓝色方形枕。

    “哇,好大的床!”宋豆丁一看到架子床,就立刻从宋卫风身上跳下来。

    这儿摸摸,那儿擦擦。

    看哪哪都觉得新奇。

    宋卫风也凑近瞧了瞧,“确实好看,样式好像没在镇子上见过呢。”

    他们的寝床都是简简单单的云纹,可周大哥这里的花样,好像是什么花的花纹。

    比云纹要好看呢。

    “结合了一点庆京省的图样。”周自言解释道,“城西北的那位吴师傅手艺真不错,竟然做的这般精美。”

    他以前用的是宝座罗汉床,样式大,款式也华贵。

    但放在马鸣沟就太招摇了,做起来也贵。

    所以他选择了马鸣沟人家惯用的架子床,只是稍微改了改花纹,没想到大伯真的做了出来!

    而且做的十分好看!

    周自言打开那个一封书式圆角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包袱。

    “豆丁,过来试试。”把那件鹅黄色的小衫拿到手中,周自言对着宋豆丁比划,“嗯……这个颜色果然不错。”

    清新可爱,最适合豆丁这般大的孩童。

    宋豆丁‘哒哒哒’跑过去,指指周自言手中的衣服,又指指自己,“夫子,给我的吗?”

    周自言把衣服塞给他,“自然是给你的,穿上试试?”

    “我这就去!”宋豆丁薅过周自言手里的衣服就往门外跑。

    周自言在后面大喊:“你跑那么远做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

    宋豆丁头也不回,“豆丁害羞!”

    “七岁,有什么好害羞的,真是……”周自言哭笑不得。

    宋卫风轻咳,“豆丁一向主意多,周大哥你还不知道么。”

    豆丁三岁的时候,一直是自己帮他洗澡。

    后来不知道豆丁听说了什么,说什么都不让他帮忙。

    还说以后洗澡就自己洗,哪怕淹死都不要哥哥帮忙。

    这种话说出来,自然是被爹揍了一顿。

    不过从那以后,豆丁能自己做的事情,全都自己做,绝不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帮一点忙。

    “他哪是主意多,分明是鬼主意多,人小鬼大的。真不知道宋伯父是如何养育你们的,你们哥俩还真是两个性格。”周自言笑着打开第二个包袱。

    里面赫然就是那件驼色大氅。

    如流水一般顺滑的材质放在掌心,丝滑微凉。

    可周自言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把它送出去了。

    难不成像刚才那样对卫风说:卫风,我给你也买了衣服,去试试。

    啧,好像太随意了。

    宋卫风一直注意着周自言这边,发现他正对着一件大氅发呆,忍不住走过去,“周大哥,想什么呢?”

    “想——不,没什么。”宋卫风考得太近,周自言下意识又重新系上包袱。

    如此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哪里还像他平时的性子。

    可惜包袱合上的太晚,宋卫风已经见到那件大氅。

    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周大哥为何打开又合上?

    可这是周自言自己的东西,他不好多问。

    一来一回,宋豆丁已经换好新衣服。

    正穿着黄嫩嫩的新衣服冲过来展示。

    “哥,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宋豆丁张开胳膊,在宋卫风面前转了一圈。

    不等宋卫风说什么,他又对着旁边的周自言转了一圈,“夫子,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周自言按着宋豆丁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满意点头,“好看,确实好看。夫子的眼光就是没得说。”

    “你小心点,别刚穿上就把衣服扯开。”宋卫风深知宋豆丁的本性,害怕宋豆丁这件新衣服穿不过一天,就变成破抹布。

    “才不会呢!夫子给我的,我一定好好保存!”宋豆丁鼻子翘到天上去,眼尖的发现周自言手下还有一个小包袱,“夫子,你那怎么还有一个小包袱啊,里面是不是另一件衣服!”

    “这……”

    周自言没想到宋豆丁眼睛这么好使,只能当着宋卫风的面重新打开小包袱。

    反正都被看到了,就送出去吧!

    把那件驼色大袖和茶色内衫拿出来,推向宋卫风。

    周自言故意移开视线,“这是买给卫风的,试……试试?”

    宋卫风看着面前被推过来的衣服,有些怔愣,“……”

    这是周大哥买给他的?

    怎么好端端的……竟然给他买衣服……

    宋豆丁想的就简单多了,连忙催促宋卫风也换上看看,“哥,哥哥哥你快穿上呀!”

    这样他们兄弟俩就都有新衣服啦!

    宋卫风抱起衣服,手中布料丝滑如水,“周大哥,那我也去试试?”

    “啊!试试……试试。”周自言呼出一口浊气。

    宋卫风噙着笑意离开。

    宋卫风一走,周自言立马把宋豆丁揪到床上,好声好气的和宋豆丁打商量,“下次你再看到什么东西,提前和夫子讲一声,不要大声嚷嚷。”

    这死小孩,大嗓门,再来一次这种事,他的心脏可能就要停止工作了。

    “嘿嘿,嘿嘿!”躺在舒舒服服的大床之中,宋豆丁难耐天性,滚来滚去,把一床平整的被褥滚得褶皱翻生。

    周自言按住宋豆丁,“你听到没有。”

    宋豆丁扒住周自言的枕头,翘起脚脚,“夫子,你是不是在紧张啊。”

    “没有!”周自言拔高音量,脸颊泛热,忍不住挥开玉骨折扇给自己降温,“我怎么会紧张呢,你开玩笑。”

    “哼,你们都拿豆丁当小孩,其实豆丁什么都知道。”宋豆丁冷哼,翻个身,变成仰面姿态,“豆丁什么都知道!你们骗不过我小豆丁的!”

    “你知道个鬼。”宋豆丁实在是太臭屁了,周自言看不下去,上手挠他痒痒。

    宋豆丁没想到周自言耍赖皮,躲闪不及被挠个正着,“哎呀,哎呀哎呀!”

    宋卫风换好衣服,一进门就看到周大哥和豆丁在床上‘斗殴’。

    不过宋豆丁到底人小,被周自言压着挠痒痒,怎么也逃不开,正在拼命求饶。

    “周大哥,你瞧瞧,怎么样?”宋卫风敲了敲门框,把床上那俩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他还是第一次穿这种颜色的衣衫。

    两手紧紧抓着袖口,不知道好不好看。

    宋豆丁推开他的周夫子,从床上站起来,“哥,好好看啊!”

    他的小鞋子早就蹬掉了,现在光脚丫站在夫子床上,踩踩,到处踩踩。

    真滑溜。

    宋卫风低头看袖,一边看一边往屋里走,“这料子真好,滑溜溜的。”

    他平时选衣服都不挑那种太艳丽的颜色,这还是他第一次穿这么花哨的衣衫。

    感觉好像还不错。

    “确实好看。”周自言佩服自己的眼光。

    缜密的木莲刺绣蜿蜒成型,拐角处还有金丝线加工。

    里衬是同款茶白色木莲纹钉珠对襟内衫,还有一条流苏璎珞细带。

    宋卫风这个人,自身气质就清清落落的,沉静又安宁。

    所以方才行走的时候,身动带风,把衣衫大摆荡起一层层纹路。

    就像周自言之前想象的那样,木莲花纹慢慢展开。

    纯白无恙,素雅清隽。

    “周大哥,当真好看?”宋卫风捋着腰带的侧边流苏走到周自言身边。

    身上的淡香与衣衫的熏香一起涌到周自言鼻下。

    周自言动了动鼻子,稍显不自在,“是真的好看,平时总不见你穿一些鲜亮的颜色,现在看来,以后可以多尝试一些别的颜色。”

    买的时候还是保守了。

    下次可以给卫风尝试更艳丽的颜色,说不准更好看。

    得到周自言的夸奖,宋卫风心中欢喜,“多谢周大哥,我和豆丁都很喜欢。”

    “喜欢,非常喜欢!”宋豆丁频频点头。

    “那就行了,你们宋家帮我良多,买两件衣服算什么。”周自言又摸上宋豆丁的脑袋,“以后豆丁只要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

    宋卫风把宋豆丁从床上抱下来,“周大哥,现在午时也过了,你快关上门歇一会吧。今天都忙了一天了。”

    宋卫风不说,周自言还没感觉到累。

    可宋卫风这么一提,他突然感觉腰酸背痛腿抽筋,还想打哈欠。

    就想这么就地一躺,然后睡觉。

    “成。”说什么什么来,刚觉得困,周自言就开始打哈欠,“你们也回去休息吧,卫风下午还要回书院,别耽误了。”

    周自言把宋卫风和宋豆丁送到大门口。

    宋豆丁又换回自己的旧衣服,抱着新衣服不撒手,“夫子再见!”

    “明天别忘了来上课,再迟到我就揍你。”周自言‘恐吓’了一顿宋豆丁,在他们离开后,亲手关上自家大门。

    看着突然寥落下来的周宅,周自言小小的吐出一口气,“天气越来越冷了啊。”

    庆京省远在北方,以后就是茶余饭后才会提起的地方。

    从今天起,他就是正儿八经的马鸣沟人士了。

    宋卫风牵着宋豆丁,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宋家和周宅距离不远,但也得走两个拐角才能到。

    宋豆丁一个又一个跳过地上小水坑,“哥,你说我送给夫子什么呢?”

    夫子送了他新衣服,他也得回送夫子一个东西才行!

    “你有银子吗?”宋卫风笑道。

    宋豆丁一下子就闷闷不乐,“没有。”

    他现在存的那点铜板,肯定买不了什么好东西。

    宋卫风揉揉宋豆丁的发髻,“你可以送自己亲手做的,只要是你用心做的,周夫子一定会喜欢的。”

    “真的吗?”宋豆丁一听可以不用银子,又开心了,“那我应该做什么嘞……”

    宋卫风由着宋豆丁慢慢想。

    不能白白让周大哥破费,他也得回送个什么东西才行。

    兄弟俩为着同一个目的,想了又想。

    想到宋卫风晚间回书院,想到宋豆丁第二天起来上课,也还没想好。

    不过没事,这只是他们自己的小秘密。

    上课这天,宋豆丁起了个大早,穿好周自言给他买的衣服。

    在宋家厨房喝了一碗粥,就急忙拽着自己的小书箱往周自言家跑。

    路上还碰到了他的小伙伴们。

    五个小孩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站在巷子里,引人注目。

    坐在家门口摘菜的妇人瞧见了,觉得新奇,“宋家子,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啊?咋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啊?”

    “刘婶婶,我们要上课去嘞!”宋豆丁停下脚步,拱手行礼。

    其他人也跟着行礼,一人一句补充道:“这是我们统一的衣服。”

    “是夫子买的,都不用我们花钱呢!”

    “可好看啦,软软的!”

    “哎哟!”刘婶婶忙放下手里的菜,把手上的水渍擦干净,也站起来学着他们的样子行礼,“你们说的夫子,可是那位周夫子?”

    周夫子和宋家子、王家女在他们巷子可出了大名了!

    现在整个城南都知道他们春六巷出了两个被知县夸奖过的小孩!

    “正是,正是!”宋豆丁像个小大人似的背起手,“夫子办了家塾,今天是我们上课第一天哩。”

    刘婶婶楞了一下,“家塾?啥是家塾啊?是那种书院吗?”

    “嗨呀!就是小私塾!”宋豆丁拉着小伙伴们跑起来,“刘婶婶,我们要迟到了!!先走啦!!下次再聊!”

    “哎哟,慢点跑,慢点跑!别摔着!”刘婶婶看着五个小孩的身影渐行渐远,重新捡起篮子里的菜,“私塾就私塾嘛,咋还有个家塾的名儿……”

    旁边跟着看了好一会的邻居都冒出来,凑到一处闲话。

    “哎,你们听过这家塾没?”

    “我只听过府城那边好多家塾,有钱人家都会把夫子直接请到家里来,好像只教本族子弟。”

    “我还以为只有书院才能读书,原来还有家塾这种。”

    刘婶婶琢磨了一下,“哎,你们说,咱们家孩子能不能也去上那个啥……家塾。”

    其他人一听,都觉得这主意好。

    书院太贵也太远,他们普通人家上不起。

    但这个家塾,就在巷子里,就算学不到什么东西,能认识个两个字也成啊!

    “哎!是个办法啊!”

    “可是人家周夫子能收吗?”

    “收不收先去问问呗!怕啥。”

    “说得也是,不过还是再等等,先看看宋家子他们上课的情况。”

    “你讲的在理……”

    周自言也起了一个大早,煮了一碗米粥,又把自己收拾好。

    拆下大门的挡棍,把大门留开一个缝,省得待会那五个小孩把大门敲得震天响。

    弄好这些,周自言这才拿着早就买好的书本和笔墨纸砚,一样一样放到院中五张小课桌上。

    一张桌子,配有两根毛笔,一块墨,一方镇纸。

    足够这五个小孩嚯嚯。

    看着突然变得书卷气的课桌,周自言仿佛已经听到那五个小孩叽叽喳喳的声音。

    “……”

    不对,是真的声音,不是想象的!

    转息之间,周宅的大门就被用力推开。

    五个小孩争前恐后从门外挤进来。

    “夫子,我们来了!”

    “夫子,没迟到!”

    “早上好,夫子!”

    周自言一甩宽袖,撩袍坐下,“都好,都好,没迟到,都没迟到。快坐下吧。”

    “哎!”

    五个声音脆生生的答应,都拎着自己的小包包坐下。

    其他人都是拿的软布包裹,往课桌的洞里一塞便是。

    宋豆丁坐到自己位置上,却怎么也不能把他的小书箱塞到课桌里。

    宋豆丁:“……”

    呜呜,早知道不带这么大的书箱了!

    周自言颇为无奈,“宋豆丁,你就把你的书箱放到脚边吧。”

    “是!”宋豆丁委屈,但只能这样。

    周自言给自己也打了一个比寻常条案要高的……高条案,正好让他上半身撑在上面。

    不高不矮的高度,正好合适。

    周自言笑着屈指敲了敲桌子,“你们先前可是答应夫子了,要提前跟着豆丁学认字。咱们今天上课第一天,也不学什么,来,一个一个上来,说说你们叫什么,最喜欢什么,最不喜欢什么,还有都跟着豆丁学什么了。”

    底下的小萝卜头们各个瞪大眼睛。

    这么快就开始考察他们了啊!

    第35章

    周自言看了一下, 决定按照座位来做顺序,“小妞,第一个就你来吧。说的时候要站起来, 面向大家哦。”

    坐位置的时候, 五个小孩自己挑位置。

    王小妞个子矮,平时就喜欢站大家前面, 这次自然也坐到前面。

    结果就成了第一个站起来的学生。

    而坐后面的庞大山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声蹦出来。

    没想到个子高还有这等好事呢!

    王小妞慢吞吞站起来, “……”

    大山平时都吃啥嘞?长那么高!

    什么时候才能长高啊,她以后也要站后面去。

    周自言双手交叠,好整以暇地等待。

    王小妞虽然很想逃跑,但当着周自言的面,她也不敢, 只能揪着自己的小衣角, 小声道:“我、我叫王小妞, 家住马鸣沟春六巷……”

    哎呀,她平时胆子很大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穿上这身衣裳, 坐在小课桌前,她就突然没了以前的勇气。

    周夫子明明那么温和, 现在好像也不一样了呢。

    “小妞, 大点声。”周自言用镇纸敲了敲桌子,“之前你在县衙可不是这个声音啊。”

    “那……那不一样嘛……”王小妞糯糯道。

    当时她就是一时上头,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敢直接上公堂。

    事后她也做了好几天噩梦, 梦里全都是她被知县压着打板子,打得屁屁血肉模糊。

    “没什么不一样的, 这儿又没别人。”周自言鼓励王小妞的同时,也鼓励其他小孩,“读书之路艰苦又冷清,所以咱们读书的,当有自信,有自信才能相信自己能抵万难,才能不坠青云之志,报与桃花开。”

    这几个小孩,年纪还小,还没有见过大场面,可以理解立刻的突然胆怯。

    但以后进考场,参加文人诗会等,哪一项不是大场面?

    到时候几百号人都看着自己,可不能再怯场。

    所以勇气和胆大这等特质,就得从小培养。

    宋豆丁举手,“夫子,夫子,我胆子大,我先来吧!”

    他选位置的时候选了第二排,现在只能苦等着,他才不要!

    若是让自己站起来说,肯定能说的特别好!

    周自言让宋豆丁坐好,“说了按顺序就是按顺序,你老实坐好。你现在若是站起来,你让小妞如何自处?”

    宋豆丁没了机会,只能乖乖坐好,小声鼓励王小妞,“小妞,别怕!”

    王小妞攥起小拳头,这次声音大了许多,“我叫王小妞!我家住春六巷,我最喜欢做女红,绣荷包,最讨厌……最讨厌张屠户!”

    “我,我背过了三字经前二十段。”

    说完个人情况,王小妞又开始背《三字经》。

    磕磕绊绊,但音量一直不减。

    周自言一边听,一边满意地点头。

    背错了不少地方,但已经可以了。

    第二个站起来的是蒋庆庆。

    或许是经过了王小妞这一茬,蒋庆庆比王小妞放松不少,操着一口嫩嫩的嗓音介绍自己:“学生蒋庆庆,家住春六巷,家里是酒师,一直为城南几大酒楼酿酒。我最喜欢出去玩,最讨厌被爹娘关在家里。”

    蒋庆庆的三字经背的比王小妞少两三段。

    但是质量比王小妞强。

    周自言让蒋庆庆坐下,轮到蒋庆庆后面的二棍。

    二棍一向沉默寡言,这次一改常态,“回夫子,我叫,我叫二棍,家住春六巷,我爹娘早亡,家里只有一对爷奶。我没什么喜欢的,也没什么讨厌的。豆丁教了我们《三字经》,我全都背过了。”

    宋豆丁歪过头看二棍,不可置信,“你全都背过了?!真的?”

    “嗯!”二棍用力点头,背着手开始背诵三字经。

    果然如他所说,他一口气背完了全部。

    虽然也错了不少地方,但二棍之前不认字,现在居然能背过整篇三字经,不可谓不努力。

    “好!”周自言忍不住为二棍鼓掌,“二棍,你可曾怨过现在的生活?让你爹娘早亡,只能跟着爷奶讨生活。”

    “不曾。”二棍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这么问,但他老实的摇摇头,“爹娘走的时候,我还小,那是命,没办法改变。但爷奶年迈,仍然能抚养我长到这么大,我心存感激。所以我才想读书,挣个好前程,让我爷奶享福。”

    周自言让二棍坐下,笑道:“那你可要认真读书,读书,便能挣到你想要的前程。”

    “是,夫子!”二棍双眸发亮,似乎已经看到爷奶享福的场景。

    二棍后面是宋豆丁。

    宋豆丁毕竟比其他四个小孩多学了近两个月,不论是流畅度还是准确度,都是第一名。

    庞大山最后站起来,“夫子好,我叫庞大山,是这里年纪最大的。我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一对弟妹。我喜欢打拳,跑步,最不喜欢坐着……嘿嘿,但是能读书的话,坐一天都没事。”

    庞大山以前读过书,也学过一段时间的《三字经》,所以他的背诵程度仅次于宋豆丁。

    周自言非常高兴。

    这几个孩子果然没有说谎,这些天他们一定是下了苦功夫,才能背到现在这样。

    “不错,大家都非常努力,夫子很高兴。”周自言把五个小孩挨个夸了一遍,拿出《千字文》准备教他们认字,“这些内容豆丁已经学过了,但你也得跟着再温习一边,不可因为已经学过,便骄傲自满,知道吗?”

    宋豆丁认真点头,“知道了。”

    周自言又转向其他人,“至于你们,私下要更加努力,想办法追上豆丁。不懂的地方可以问豆丁,也可以问我。豆丁,你要是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可不能胡编,尽早来找我。”

    “是,夫子!”

    五个小孩齐齐回答。

    周自言转身,用手中的木炭,在身后的四方木板上写下今日要学的几个字。

    正规黑板,在大庆做不出来。

    但周自言让吴师傅准备好一块四方木板,去除毛刺,然后在上面抹满黑漆。

    这样,一块简易到不能再简易的黑板就做成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周自言拿自己的玉骨折扇充当教杆,一个字一个字讲解给五个小朋友。

    时不时还提问一下宋豆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记住。

    宋豆丁没有让周自言失望,每一次提问都回答的完美准确。

    旁边四个小朋友眼含羡慕。

    他们以前都是不认字的小孩,可现在豆丁已经知道这么多学问了。

    真了不起啊。

    郎朗读书声从这座小小的院落传出去。

    路过周宅的行人忍不住放慢脚步,想仔细听听这里面的读书声。

    “这位周夫子的家塾,看起来真不错啊。”听到读书声的邻居搓了搓胳膊。

    他才听了几声,胳膊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同行之人瞧着周宅的朱红色木门,寻思道:“你说,这家塾的束脩贵不贵啊……要是不贵,家里的小孩子能过来认几个字也行。”

    “别说小孩,我都想进去学一学,你听听,这声音,多有朝气。”搓胳膊的行人越听越激动,直接把头扒到门上,想多听几声,“哎,这就是读书的声音啊。这才几个小孩,就这么好听,那书院里的读书声是不是更好听。”

    同伴把他拉起来,“想啥呢,咱们都过大半辈子了,还学啥,好好挣钱,争取让家里孩子去读书吧。快别听了,赶紧走,再不走要赶不上做买卖了。”

    “是是是,快走,快走。”

    如此景象,时有发声。

    凡是路过周家门口的人,都不自觉放慢脚步,想多听几声读书的声音。

    他们小小一个巷子,现在都有家塾了。

    而且家塾里的学生正是他们春六巷的孩子。

    真好。

    有这么一个家塾,感觉整个巷子都有书香气了。

    整整一个上午,周自言都在教他们说文解字。

    到了午间,因为是第一天上课,所以几个小孩跟着周自言随便吃了一点,小小午休了一下,便又开始学他安排的算术课。

    几个半人高的小孩,字还没有认识几个,就已经摇头晃脑地数数。

    学完算术,周自言又开始念一些杂集野史,努力拓宽他们的知识面,不把他们框在那几本书上。

    一天上下来,五个小孩最喜欢这堂课。

    什么前朝趣事,民间鬼话,听都没听过,简直太有意思了。

    最后还有一堂礼仪课。

    不管是哪朝哪代,都十分讲究仪态,所以学子的礼节也是科考的一部分。

    五个娃娃哪正儿八经的学过礼仪,第一次行礼全都做得东倒西歪,别别扭扭。

    不过没事,做的丑,多练练就好了!

    他们有信心!

    到了申时,周自言便结束一天的教学,让这些小孩拿好东西,各回各家。

    上完一天学的小朋友们,各个都像被吸走魂魄似的。

    趴在自己的小课桌上,一动不动。

    “好累啊……”王小妞喃喃道,“读书怎么这么难啊……”

    她感觉自己一天时间,什么都没学会。

    蒋庆庆深有同感,“那些考上功名的学子,也太厉害了,他们到底知道多少学问啊。”

    他们才学了这么一点就已经受不了了。

    难不成那些考上功名的学子,都是神仙变得吗?

    二棍虽然不说话,可他也觉得读书好难。

    庞大山和宋豆丁有过基础,学起来颇为轻松。

    看到小伙伴们这副模样,对视一眼,下了决定。

    一个拎一个,把倒在小课桌上的小孩拎起来。

    宋豆丁掐着腰,“快起来,别磨蹭了,赶紧随我去温习,不然今天学的字全都忘光光啦!”

    “快起来啊,豆丁学的比咱们多,让他再给咱们补补课,一定能行的。”庞大山把小伙伴们扶正,顺便帮他们收拾东西。

    三人互相看了看,觉得有道理。

    难咋了,学就是了呗!

    别的学子能学会,他们又不是笨蛋,肯定也能行!

    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对周自言鞠躬,“夫子再见!”

    周自言追在后面,嘱咐他们别摔着,“哎哎,你们还没说想要什么奖励——”

    先前答应五个小娃娃,他们若是真的能提前和豆丁学到学问,就给他们奖励。

    现在他要履行诺言了,可这几个小孩不知道为什么,跑得飞快。

    “真是……”周自言摇着头锁好自家大门。

    在小孩们离开后,他又带上自己的户籍往衙门走去。

    今儿还得去衙门做登记。

    马鸣沟的教谕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夫子,一听周自言是来登记家塾的。

    哪怕走路不利索,也立马做好了登记。

    周自言看着已经做好的记录,惊讶道:“多谢教谕。”

    本以为这一趟要等许久,没想到这位老教谕行事这么利索。

    老教谕捋着自己的胡子,笑道:“老夫虽然走得慢,但这教书育人的事儿,可不能慢。周夫子,既为人师,就要以身作则,好好授课。”

    周自言拱手作揖,“自然自然。”

    有了这份记录,他这小小的周家家塾,便上了官府名单,是正儿八经的马鸣沟家塾了。

    另一边,五个小孩急着去小空地做温习。

    他们这个小空地,其实就是巷子内部一个小空地。

    春六巷并不是一条通畅的巷子,它的走向左拐右绕,恰好空出中间一处地界,变成巷子里的小广场。

    朝廷在这里种了一颗大榕树,稍作规整,搬来一些大石头,便成了供给住户们休息的小地方。

    也是孩童玩耍的空地。

    天色还未暗下来,空地上坐满了出来唠嗑做工的住户。

    有板凳的就坐在板凳上,没带板凳的就坐大石头上。

    抓一把瓜子,或者带几份女红,低头起落间,便开始闲聊。

    “你们知道嘛,南边的老王家儿媳妇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

    “真的?哎哟,老王盼了好些年了,总算抱孙子了。”

    “隔壁巷子的,就那户卖杂货的,开始给女儿看人家了。”

    “他家女儿不是才及笄吗?这就开始看了?”

    “早做打算嘛!”

    正聊着呢,就看见五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小孩,风风火火地跑来。

    一来就趴到大榕树底下,摊开手中的书本,又抓来木棍,在地上戳泥巴。

    住户们瞧见了,觉得新奇,互相推搡。

    “那都是谁家小孩啊,怎么穿得一模一样。”

    “你还不知道呢?巷北来了个周夫子,办了个家塾,这几个,都是周夫子家塾里的学生。喏,那边那个是蒋家的,那边那个是宋家的……哦,就是那个宋家子!”

    一听宋家子,问话的人想起来了,“哎哟,就是那个被知县表彰过的宋家子啊?那他旁边那个不就是王家小女?”

    “就是他们,今儿是他们上课第一天哩。”

    几人放下手中活计,互相看看,“要不,咱们坐近一点?”

    “这儿没阳光了,怪阴冷的,坐近一点,坐近一点好。”

    拿上小板凳,慢慢挪过去。

    众人看不明白,怎么都拿着树枝在泥地里戳来戳去。

    “他们这是做啥呢?怎么拿个木棍戳泥巴啊!”

    有稍微明白一点的,顿时明白了。

    “我瞧着好像在写字儿呢。你看,那边那个二棍,是不是写了个字。”

    “好像真的是,这才上了第一天课,就已经能写字了啊!”

    “这泥巴地也能写字?不都是在纸上写嘛!”

    巷子里的住户越看越忍不住,干脆直接偏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五个小孩看。

    原来在泥巴地里也能写字啊……

    看着五个小孩努力学习的模样,他们好像也感觉到一点书卷气。

    沉浸在温习中的五个小孩,全然不知周围已经坐满了伯伯婶子。

    他们都不傻,纸笔有多贵,他们都知道。

    不舍得用纸笔,所以全留在周家,自己跑来这里,用掉下来的树枝充当毛笔。

    以树枝为笔,泥巴地为纸,一个字一个字温习。

    用小木棍咋了,只要会写字,木棍一样能写好字!

    默完今天学的几个字,他们一抬头,周围竟然坐满了伯伯婶子!

    宋豆丁扔掉手里的树枝子,询问他认识的一个婶子,“花婶子,你们这是干啥。”

    干啥都坐到他们周围,怪压抑的。

    “没啥,没啥,这不是看你们写字,大伙儿都觉得新奇么。”花婶子放下手里的绣盘,把宋豆丁招过来,“豆丁,和婶子说说,你们今天学了什么啊?那周夫子讲课好不好。”

    宋豆丁挠了挠脸颊,“我们今天学得可多了,花婶子,你问这干啥。”

    花婶子顿了顿,说:“你那周夫子还招学生不?婶子家那两个娃也到了认字的年纪了。”

    他是个哥儿,嫁到春六巷多年才生下两个娃娃。

    现在娃娃长大了,他们家却没办法让两个娃一起去书院,烦得要命。

    没想到巷子里竟然开了一个家塾,真是打瞌睡来了枕头!

    “不知道哩,这个得去问问才行。”宋豆丁老实回答,“花婶子,明儿我帮你问问,但夫子不一定收了。”

    “好孩子,花婶子没白疼你。”花婶子揉揉宋豆丁的发髻,“改天到花婶子家吃饭,你两个弟弟可想你了。”

    宋豆丁‘嘿嘿’笑,“谢谢婶子!”

    温习完全部所学,五个小孩拍拍身上的土渣子,约好明天见面时间和地点,便回各家。

    看着其他小孩欢快的背影,王小妞有些不高兴。

    家里人一直没来接她,她就只能住在宋家。

    她不想一直麻烦宋伯伯。

    “小妞,走吧。”宋豆丁拉起王小妞的手,往宋家走。

    “豆丁,我娘为啥不来接我。”王小妞低下头,“他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这个……”宋豆丁不知道咋说。

    其实王小妞她二哥来过几次,就送了一些银子,让他们老宋家好好照顾小妞。

    其他的……就啥也没说了。

    老爹拿了银子,只重重叹息一声,也啥都没说。

    两个大人都不说话,他一个小孩,就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宋豆丁避开这个话题,只说:“今晚有好吃的,先回家吃饭吧。”

    “嗯。”王小妞闷着气点头。

    二棍回到家,爷奶已经摆好了饭。

    爷爷身体不好,早早吃下躺下了。

    奶奶还坐在桌前,点着蜡烛纳鞋底。

    “奶,我回来了。”二棍放好自己的东西,谨慎又小心地脱下身上的衣服,放到一边。

    确保衣服不会被弄脏后,这才坐到桌前。

    “二棍啊……今天累不累哟。”奶奶眯着眼睛,把蜡烛往前推了推,“奶奶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快吃快吃。”

    二棍拿起一个糙米馒头,大口咬下,“奶,我今天学的东西可多了,等会讲给你和爷爷听。等我长大了,一定能挣到银子,让你们过好生活。”

    奶奶拉着二棍的手,用自己粗糙的掌心不断摩擦,“奶奶等着,奶奶等着……”

    庞大山回到家,吃完饭,就被一对弟妹挂住。

    吵着闹着要跟哥哥学写字。

    庞大山闹不过他们,就找来三根树杈,蹲在地上,把今天白天学到的东西讲给弟妹听。

    可他这一对弟妹的年纪,比王小妞还小,啥都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还硬要听,庞大山不讲还不行。

    庞大山他娘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大山,你就讲吧,你弟妹等你一天了,就想知道你学了什么。”

    “他们又听不懂。”庞大山有些不高兴。

    要是弟妹能听懂他也就讲了,可弟妹根本听不懂,他讲来不是浪费时间吗?

    庞大山娘:“你不讲,他们肯定听不懂,可你讲了,他们不就听懂了。你上课之前,不也啥都不懂吗?人家周夫子都能讲,你为啥不能讲?”

    庞大山一愣。

    是啊,他原先啥都不懂,夫子都能给他讲明白了。

    为啥到弟妹这里,他就不愿意讲了?

    看到弟妹怕他生气,拘谨又胆小的模样,庞大山拍了自己一掌,重新蹲下,“来来来,哥哥给你们讲这个字……”

    几步之外的蒋家,蒋庆庆刚一进门,就受到自家哥哥的嘲笑。

    “哟,咱家的读书人回来了。”蒋家哥哥悠闲的躺在床上,和蒋老爹嗑瓜子,“爹,以后庆庆就是读书人了,咱们得尊敬点。不然脾气大的嘞。”

    蒋老爹抓了一把瓜子,“胡说啥呢,别埋汰你弟。庆庆现在读书,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庆庆享福不说,咱们家也能多要些彩礼钱。”

    “咋,要了彩礼钱,给我娶媳妇?”蒋家哥哥闭着眼哼小曲,“我得取个漂亮又温柔的,决不能和庆庆这样,说不了一句话就大——哎哟!蒋庆庆,你咋又打人!”

    蒋庆庆站在床上,对着蒋家哥哥就是一拳,“打你咋了,我打你咋了!让你做美梦,让你做美梦,这种美梦,你等着晚上睡着了再做不行吗?!”

    总想着让他嫁人。

    嫁人,嫁人,嫁人!

    他蒋庆庆除了嫁人,就没有别的用处了吗!

    “爹!你看他!”蒋家大哥护着自己,却不还手,任由蒋庆庆打他。

    蒋老爹一动不动,甚至还嗑了个瓜子,“庆庆,下手轻点,明天你哥还得和我去酿酒呢。”

    蒋母听见哥俩的闹声,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握着一个没刷干净的碗,“你俩咋又闹起来了,闹闹闹,没一个来帮娘干活的,真不知道养你们来有什么用!”

    “娘!哥他又说让我嫁人。”蒋庆庆从床上跳下来,帮蒋母去干活。

    而蒋家哥哥和蒋老爹仍旧躺在床上嗑瓜子,哼小曲,不为所动。

    蒋母:“嫁人咋了,哪个女子小哥不嫁人,你将来不嫁人?”

    蒋庆庆不满道:“不嫁,我就不嫁人,我要读书!”

    “你这个死孩子……”蒋母揪住蒋庆庆的耳朵,开始数落他不嫁人的想法。

    蒋庆庆吧瘪嘴刷碗。

    耳朵在听娘教训,心里却在背诵今天所学。

    读书可比嫁人好玩多了,他和王小妞都还这么小,王小妞家都没说让她嫁人,他凭啥就非得嫁!

    第36章

    第二天, 五个小朋友又穿着一模一样的小衣服,手拉手去周自言家上课。

    经过昨天的体验,五个小朋友今天的学习状态都好了不少, 显然已经慢慢适应了。

    一天上下来, 又到晚间放学时候。

    宋豆丁没忘记花婶子的事情,主动拉住周自言的袖子, 帮花婶子问出那个事儿,“夫子, 你还收别的学生不?”

    “咋的?你又来当说客了?”周自言捏住宋豆丁的小脸颊,“这次又是谁?”

    这小孩,怎么尽喜欢干这种揽活儿的事。

    “是巷子里的花婶子,他家两个娃娃,都应该去念字了。”宋豆丁抠着手, “不过夫子, 我和花婶子都没有要逼你的意思, 你要是不愿意收,我就告诉她。”

    “先不忙。”周自言坐下,好好思索了一番, “你和花婶子说,现在确实不能收, 你们五个都才上第二天学, 一切都没走上正轨,现在收多了,我怕照顾不了。你让花婶子再等等。”

    宋豆丁拍拍屁/股,“成, 那我今天放学就去告诉花婶子。”

    小孩子想跟着他学认字,周自言确实愿意收。

    但问题是, 他自己还要考科举,学生多了,怕是不能面面俱到。

    周自言突然发现,只是创办家塾确实简单,只需去衙门登记一下即可。

    可后续的教学问题,却没有那么简单。

    这几个小孩愿意跟着他读书,做学问,将来说不定也愿意去走仕途。

    巷子里其他小孩却不一定会这么选择。

    大多数都只是想认两个字,学学算术,然后奔个好前程。

    这样的话,对做学问的要求就不那么高了。

    若是真收了其他学生,要怎么授课,这是个大问题。

    “或许……”周自言揉揉太阳穴,“可以再找另外一个夫子帮忙分担一下……”

    顺便帮他时不时检查检查这帮小孩子的功课。

    此后几天,周自言便用同一套说辞,推拒了不少上门来求学的人家。

    大家都是邻里邻居的,都没有逼迫周自言的意思。

    既然周夫子都这样说了,他们也觉得在理,便带着孩子先回去。

    等周夫子安顿好了,他们再来便是!

    五个小孩就这么认认真真上学。

    第七天。

    第九天。

    ……

    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他们竟然一天不落,风雨无阻。

    慢慢地,春六巷的人家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们春六巷里,真的开了一家私……不对,家塾!

    而且这个家塾,竟然一天都不放假!

    周自言:“……”

    他觉得自己很冤枉。

    他本来安排了休沐日,可五个小孩说什么也不要。

    读书的感觉太好了,小孩们一天都不想落下。

    五个学生都这么要求了,那他这个老师也不能躲懒,便取消了休沐日。

    秋日几番东升西落。

    一晃神,大庆的秋色愈浓。

    春六巷的住户们多加了几层衣衫,家里的饭食也开始摆上秋后的海鲜与蔬果。

    手掌大的海螃蟹,大南瓜,还有水灵灵的秋白菜……

    跑在巷子里的小孩们,扎着羊角辫,哼着小歌谣,啃着脆生生的莲藕,“秋后咯,秋后咯!不加衣衫夜挨冻咯!”

    周自言的家塾,已经逐渐成熟。

    辰时上课,用一上午时间来学各种名人典籍,午膳就在周家吃,下午再学算术与礼仪,还有其他杂学内容。

    至于君子六艺,则隔一天讲一门。

    不求精通,但要入门。

    四个小朋友,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赶上宋豆丁的进度。

    现在都可以和宋豆丁一起探讨学问了。

    对此,周自言甚感欣慰。

    又一天清晨,不到辰时。

    周自言收拾好院中一切,打开大门,准备迎接他的小学生们。

    却不曾想,大门外站着另一个人。

    周自言揉揉眼睛,感觉自己还没睡醒,“卫风,你怎么来了?”

    马鸣书院为了准备童试,直接取消了休沐。

    除非学子有要紧事,不然不给请假。

    宋卫风自己为了收心,也长居书院学舍,要是家里没事,一般不会回来。

    许久没见,今儿却看见活人了,他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周大哥,许久未见,近来可好?”宋卫风穿着周自言送他的驼色大袍,唇角带笑。

    内衫也是周自言送的那件对襟,盘扣规整又严谨地扣到最顶上。

    拱手作揖时,大袖落下,皓白的手腕露出一小截,晃白了周自言的眼睛。

    “……”周自言拍拍自己的脸,侧开身,让宋卫风进门,“卫风啊,你早膳用了没?”

    往宋卫风身后瞧了瞧。

    奇怪,怎么没看见宋豆丁那小子。

    “已经用过了,周大哥,别看了,豆丁不在。这小子现在怕是还在用膳。”宋卫风笑着解释,“他今儿起晚了,我来的时候,小妞正训斥他呢。”

    王小妞和宋豆丁真是天生冤家,每天都要吵吵闹闹。

    今天宋豆丁起晚了,王小妞一边说他懒一边帮他收拾东西,两个小孩忙得那叫一个手忙脚乱。

    而他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自己走了。

    想到宋家热闹的景象,宋卫风也忍不住笑。

    “那你随便坐。我灶上还蒸着东西呢。”

    周自言擦擦手,回厨房继续忙碌。

    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什么活都得亲力亲为。

    虽然很充实,但不得不说,有点累。

    宋卫风迈步进入内院,看着院中景象,掩不住惊讶。

    自家塾开始上课,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景象。

    原本小课桌搬来的时候,空落落一张桌子,上面什么都没有。

    宋卫风还想象不出来用这小课桌上课的模样。

    现在五张小课桌,不仅摆满了笔架和砚台,还板正的码了好几本书。

    每本书都有翻开的痕迹,庞大山的书上还沾了点墨汁。

    宋卫风把每一张小课桌都看了一遍,忍不住发出赞叹,“周大哥……真用心啊。”

    这等待遇,堪比书院。

    而且这些东西……得花不少银子吧?

    周大哥的那位友人,到底给他带了多少钱……不过,再多钱,只进不出也遭不住啊!

    周自言回到厨房,掀开灶台上的盖板。

    锅里放了南瓜和鸡蛋,还有几根莲藕。

    从他授课第一天起,门口就经常出现竹编小篮子。

    篮子里全都是新鲜蔬菜和精细的米面粮油。

    周自言问过院中五个学生。

    五个小孩全都捂着嘴巴,只笑,却不说话。

    一看就知道是家中长辈,感恩周自言不收束脩,所以准备了这些。

    周自言想了又想,没把这些退回去,时不时煮两个鸡蛋,或者做一些甜食,用来给五个小孩加餐。

    脑袋大的南瓜,加点调料煮熟,黄澄澄的,吃半个,一早上都不饿。

    再把鸡蛋煮熟,切成片,浇上料汁,一道简单的特色鸡蛋便做成了。

    至于莲藕,一层桂花一层糖,煮熟后再焖一会,不用多久,桂花的香甜就能浸润整根莲藕。

    周自言端着食盘走出来,招呼宋卫风坐下。

    虽然宋卫风已经吃过了,但他还是递给宋卫风一小块南瓜,“尝尝。”

    “多谢周大哥。”宋卫风轻轻咬下,甜糯的南瓜搭上酸酸的调料,瞬间开胃。

    越吃越觉得香,宋卫风进食的速度明显加快。

    周大哥这一手下厨的本领,当真不错!

    周自言咬了一口南瓜,“对了,王家到底几个意思?就这么放弃小妞了?”

    王小妞一直住在宋家,这都住了多久了,那王家怎么没有要把人接回去的意思?

    “王家二哥来过几次,给家里送了一些银子。”提起王小妞,宋卫风放慢速度,喉中发紧,“听说王伯父和王大在家中已经声称没有王小妞这个女儿,王二不能反抗自己爹和大哥,只能这样。幸好王二还记得小妞,不忘给小妞送些银子过来。”

    能记着给宋家送银子,就代表王二把王小妞暂时托福给宋家。

    给银子也是怕宋家吃亏。

    从这件事来看,王二比他爹和大哥有良心。

    不过他们宋家哪会亏待小妞……不说豆丁和王小妞的关系,就单说这件事的起因,那还是宋豆丁撺掇的。

    “小妞知道了吗?”周自言又问。

    宋卫风摇摇头,“都不知道怎么和小妞说,就一直装糊涂。”

    “这不成啊。”周自言放下手中南瓜,眉心紧促,“这种事越拖,越容易变成小妞的心结。”

    “那也没办法呀,总不能让小妞断亲吧。”宋卫风苦笑,“要是小妞断了亲,她也不好去科考了。”

    周自言想了想,还真是。

    断亲固然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可小妞若是想科考,就决不能选择这个方法。

    王家的弯弯绕绕,春六巷的邻居们知道,马鸣沟的知县知道。

    可离开马鸣沟,外面的人哪知道王小妞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大庆重孝道,科考时若是让主考官得知考生与家中老父老母断亲,势必会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哪怕王小妞事出有因,也不好扭转旁人印象……

    再说了,难不成每一次都要和旁人解释一通,王小妞身上发生过什么吗?

    怕是小丫头再坚强,也要难过了。

    而且王家毕竟养育王小妞多年,从未短过王小妞吃穿。

    在出事之前,也曾是王小妞的爹和大哥。

    现在让一个六岁的丫头选择是否断亲……也太残忍了一些。

    “罢了,罢了,等小妞长大一些再说吧。”周自言叹气,吃掉最后一块南瓜。

    腹中饥饿总算解决。

    他端过另一碗里切好的莲藕,推到宋卫风面前,“来,再尝尝这个。桂糖莲藕。”

    宋卫风两指拈起一片莲藕,还未放入嘴中,便已经能闻到一股甜甜的桂花香,“这是……桂花?”

    周自言倒好一碗解腻的清茶,“是啊,昨儿巷口有人卖,我就买了一点。这桂花包包子也很好吃,改天我试试。”

    桂花糖包子,桂花豆沙包……一口咬下去,全是桂花的香味。

    宋卫风刚把莲藕片放进嘴里,浓郁的桂花香和甜味便在嘴中爆炸。

    配上清口的莲藕,确实好吃。

    一片吃完,宋卫风舌尖擦过唇齿,刚刚的甜味好像留有余韵,“周大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吃食的点子。”

    “庆京省的小孩都喜欢吃这个,甜嘛。”周自言笑道,“我寻思就做给豆丁他们尝尝,当做他们这些天努力读书的奖励。”

    上学这么多天,几个小朋友从未迟到早退,这种学习劲头他都看在眼里。

    适当的奖励,好让他们坚持下去!

    “周大哥,你对他们可真好,我都羡慕了。”宋卫风半真半假地说,还带一些嗔怪之意。

    联想到刚刚见到的五张小课桌,宋卫风都说不清自己是真羡慕,还是开玩笑了。

    小课桌,笔墨纸砚,还有甜味儿的奖励甜品……

    若是他能得夫子这般用心的教育,肯定要对夫子三跪九拜,以表心意。

    周自言顿时不自在,连忙解释,“哪有,不过是一些吃食,书院的东厨手艺可比我强多了。对了,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周大哥,给你这个。”宋卫风从袖中拿出两个钱袋子,放到周自言前面。

    “嗯?”周自言没想到宋卫风是要送他钱袋子。

    桌上两个钱袋子,一个做工粗糙,线头好像都没剪干净,不过却绣了一首他最喜欢的景。

    江水迢迢,孤鹤远行。

    正中周自言这个文艺批的内心。

    另一个做工精细,美则美矣,却毫无灵魂。

    只一眼,周自言便不喜欢。

    “先前收了周大哥的衣服,想了许久也没想到能有什么可以回赠的,便自己做了个钱袋子。”宋卫风拿起做工粗糙的那个,自嘲一笑,“不过我这手艺确实不行,就又买了一个做工好的。”

    他女红确实不好。

    唉,哪怕他用了这么久的时间,也没做成一个像样的钱袋子。

    周自言挑眉,把做工不好的那个拿过来掂了掂,“那怎么连这个一起送过来了?”

    既然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只送买的那个不是更好么?

    “做都做了,不送出去多可惜。周大哥,你不会嫌弃吧?”宋卫风坦然自信,把问题重新抛给周自言。

    周自言一把握住手中的钱袋子,笑了,“你说的是,做都做了,不送给我也可惜。”

    “虽然做工不好,可我也是用了心的。”宋卫风解释道,“钱袋上我绣了一副我最喜欢的意境,万顷江水,孤鹤远行。”

    “这意境可不好啊,你怎么喜欢这个。”周自言摇摇头。

    他喜欢这个意境,是因为他孤身一人从现代穿越到古代。

    四下都是古人,无一人是亲友。

    所以他才会对这副意境有感触。

    宋卫风有爹有弟,做什么要喜欢这副凄清的景色。

    宋卫风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因为游大人喜欢啊。”宋卫风眨眨眼。

    周自言语塞,“……”

    因为游大人喜欢,所以宋卫风也喜欢是吗?

    “那你自己呢?”周自言追问道。

    宋卫风不解,“这意境清素寥落,颇有一人独行之意,我自然也是喜欢的。”

    周自言:“……”

    虽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可他却不是那么开心。

    寻缘由,解不通。

    宋卫风不知道周自言心内的烦闷,把两个钱袋子都放到周自言手中,“周大哥,我那个实在是拿不出手,你若是要用,就用买的这个吧……”

    “好。”周自言嘴上这般答应,却在心里决定就用丑的那个。

    不光是因为,丑的是宋卫风亲手做的。

    更因为,用精致的钱袋子,容易给贼惦记上,那他可就得不偿失了!

    刚收拾好桌上残余,五个小朋友就叽叽喳喳地跑进来。

    一见宋卫风也在,连忙排排站好,作揖行礼,“宋家哥哥好!”

    “哥!”这一嗓子是宋豆丁的。

    “我今儿休息,过来监督监督你们。”宋卫风背着手,装模作样地走了一圈,点头道,“不错不错,都挺有范儿的。”

    这才多久呀,五个皮猴子就已经脱胎换骨了。

    腰背一挺,小手一端,活脱脱五个小学士!

    “那可是!”宋豆丁拍胸脯,“我们每天除了做学问,还要学礼仪呢。”

    四个小朋友点头如捣蒜。

    每天放学前都要学礼节,学好了才能放学,累死啦!

    “这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天气凉了,但周自言仍然没有放弃他的玉骨折扇,把扇子往腰间一插,从厨房端来两盘桂糖莲藕。

    他把之前做好的桂糖莲藕发下去,打算用甜滋滋的莲藕,为小朋友们开启新的一天。

    当然,宋卫风这个大朋友,还有一份。

    “哇,好甜好甜。”宋豆丁只吃了一口就受不了了,太甜了,他好喜欢。

    王小妞闻了一下,“好像有桂花的味道。”

    “夫子,做这个你花了不少钱吧?”又是桂花又是糖的,二棍担心夫子钱袋子空空。

    “这是庆京省的吃法呢。”宋卫风笑着说,“你们夫子可真是把你们当自家孩子照顾,连这庆京省小孩吃的零嘴都想办法做出来,拿给你们解馋。”

    哼,要不是他今天来得巧,怕是也吃不上这桂糖莲藕。

    庞大山吃了一口后,便不舍得吃了,“夫子,我能带一些回家去吗?”

    他弟妹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都行,东西给了你们,就给你们自己支配。”周自言摸摸二棍的脑袋,“不用担心夫子的钱袋子,夫子可是大人,自会想法子挣钱。你们只需要好好读书,做好功课,健健康康地长大就行。”

    “谢谢夫子!”

    二棍摸摸自己刚刚被夫子碰过的地方,又热,又舒服。

    夫子真好,就像他记忆里的爹一样好。

    庞大山听到周自言这话,立刻就想把剩下的莲藕放起来。

    可雪白脆生的莲藕若是放到布包袱里,就不好了。

    庞大山现在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周自言见到庞大山这模样,笑道:“大山,你就把这些吃了吧,厨房里还有莲藕,等夫子再做两份,你拿新鲜的走。”

    “谢谢夫子!”庞大山立刻不纠结,把剩下的莲藕放到嘴中,咬一口,甜滋滋。

    也不知是嘴中甜,还是心里甜。

    小憩了一会,周自言翻开书,开始正式讲课。

    宋卫风老老实实坐到旁边的凳子上,端着一盘桂糖莲藕,一边吃一边蹭课。

    周大哥上课,果然不同。

    他并不按照书卷上的内容讲,而是一会说天上,一会说民间。

    不管扯的有多远,最后总能再回到今日所学,用小朋友们喜欢的方式,把深奥的道理化简,再讲给小朋友们听。

    可谓是集所有杂学于一身,却能开拓小朋友们的眼界。

    听着听着,宋卫风也不吃了,向宋豆丁讨来纸笔,认真听讲。

    他虽在马鸣书院读书,可周大哥讲得一些学问,他也没听过。

    此时若是不记下,等回书院怕是就忘干净了。

    知道天上的星星为什么有时成型,有时散漫么?

    是因为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道路,有时走到一起,便有了人们看到的各种形状。

    海的那边有什么呢?

    听说有许多说洋文的人,他们都长着金子一样的头发,和大庆百姓完全不一样!

    有户人家一直到处宣扬隔壁邻居的坏话,有一天邻居上吊了,结果这户人家被知县捉走,判了个流放之刑。

    那自然是因为大庆律文有规定,谣人者,若伤苦主性命,则流放。

    周自言坐在桌案上,糯米白对襟齐扣长袍端正清雅,长如瀑的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便挽起。

    手中无书,唯有一把折扇,却有博见洽闻之态。

    周自言手中折扇时而摇晃,时而张合,与口中之言相映成趣,宋卫风越听越入迷,越听越感慨。

    原来马鸣沟之外,还有如此精彩的人间。

    原来他这位周大哥,懂这么多学问。

    到了学礼节的时候,周自言一个一个调整好小娃娃们的姿势,把宋卫风抓来做壮丁监督这几个娃娃。

    趁此机会,他去厨房又做了两盘桂糖莲藕。

    分切成六份,分别用油纸包包好,正好让院里的六个人一人一份。

    院中,五个小孩两两相对,互相比拼。

    看谁站得更直,看谁精气神更好,看谁最像小读书郎。

    宋卫风在一旁故意板着脸,背着手巡逻。

    周自言拎着做好的桂糖莲藕走出来,就看到五座小雕塑,笑道:“行了,今天就学到这儿了。之前夫子说过,要是你们学得好就有奖励,喏,一人再一份桂糖莲藕,拿回去吧。”

    五个小雕塑瞬间瘫垮,纷纷围到周自言身前,“夫子,你真好!”

    “夫子奖励我们咯,夫子奖励我们咯!”

    “太好了,可以带回去分给弟妹尝尝。”

    “卫风,这是你的。”周自言亲手将宋卫风那份放到宋卫风手上,“今天辛苦了。”

    明明是休沐日,却到他这儿上了一天的课。

    “不妨事,又没什么。”宋卫风看着手中的桂糖莲藕,嘴中似乎还留有那份甜味。

    不过此时,心中的甜味却要大过这桂糖莲藕的甜味了。

    众人正要走时,周自言轻咳两声,“你们先等一下。二棍,随我来。”

    二棍楞了一下,点头。

    跟在周自言身后,二棍抠着手,紧张又忐忑。

    他是做错了事,所以夫子才会把他单独留下。

    难不成,夫子不想教他了吗?

    一想到自己可能不能读书,巨大的惶恐席卷二棍全身。

    还不等周自言开口,二棍便急道:“夫、夫子,你别赶我走,我以后一定更用心读书,我……我爷奶知道我能读书,都很高兴,我想继续读下去。”

    “啊?”周自言怔住。

    他只是转个身的功夫,二棍这小孩就已经想这么多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夫子既然收了你们,那自然不会轻易就放弃你们。”周自言让二棍坐下,递给他一碗茶水,温言问道,“二棍,你想不想取一个正式一点的名字?”

    “名字?”二棍抱着碗,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周自言在二棍身边坐下,于袖中抄手,摆平大袖,“是啊,你读书不就是为了取一个好名字吗?夫子知道你们现在认识的字还不多,可你总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也不行啊。”

    “人的名字,就是这一生的开始。有名有姓,才是你这个人。”

    “有名有姓……”二棍念着这四个字,突然眼眶涌上热泪,瞬间连珠成串,落到茶水碗中。

    爹娘死的时候,他还小,所以他没哭。

    别人都有名字,就他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他知道爷奶不识字,所以他也没哭。

    可现在夫子说要给他取一个好名字,这是好事啊,他的眼泪怎么就忍不住了呢。

    周自言看到二棍的眼泪,不说话,只帮他捋了捋头发,静静等二棍发泄完。

    “谢……谢谢夫子。我要名字。”二棍擦擦眼泪,小脸通红,“二棍是我爷奶取得,就当小名吧。”

    “你想让豆丁他们帮你取,还是让夫子帮你取?”周自言把选择权交给二棍。

    二棍想了想,果断选择自己的小伙伴们,“想让豆丁他们取。”

    “豆丁他们认的字可不如夫子多啊。”周自言早就料到他们之间感情深厚,所以并不奇怪。

    二棍小小的笑了一下,“没事,没事,就让他们取,我喜欢,不嫌弃。”

    “行,那待会让他们给你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周自言揉揉二棍的脑袋,“你宋家哥哥也在呢,让他也帮忙想想,不能闲着。”

    “嗯!”能有自己的名字,二棍暗沉沉的眼睛里多了几分色彩。

    第37章

    前院里, 宋卫风还想和四个小孩聊一聊。

    哪成想那四个小朋友,一听暂时不能回家,便松开宋卫风的手。

    一人一个小课桌, 板板正正坐下。

    摆好笔墨纸砚, 摊开书本,兀自开始温习背诵。

    徒留宋卫风一人站在原地, “……”

    这还是他印象中的皮猴子们吗?

    咋这么爱读书了!

    小朋友们虽然摊着书,却不曾看一眼。

    闭着眼, 摇头晃脑,一段流畅的课文便背诵出来。

    宋卫风:“……”

    他背过这篇文章的时候在几岁来着?

    反正不是他们这个年纪。

    周自言领着二棍从屋内走出来,见到的便是站在原地发呆的宋卫风。

    “卫风,我这儿还有点事,要不你自己再找个凳子坐?”

    宋卫风点点头, 坐到旁边的长凳上。

    长凳有点矮, 大袖都垂到地上了。

    周自言让二棍回去坐好, “咱们今天晚点放学,因为还有个很重要的任务——给二棍取个好名字。”

    坐到自己位置,‘唰’地打开折扇, 扇了两下,有点冷, 又狼狈合上。

    “你们都已经学了不少学问了, 帮二棍取个名字吧。”

    二棍挠挠头,站起来拱手作揖,文绉绉地说:“多谢诸位同窗。”

    众人一听,能给小伙伴取名字, 眼睛全都亮了。

    “嗷嗷嗷嗷!给二棍取名字咯!”

    “二棍二棍,我一定给你想个好名字!”

    “二棍, 你姓啥啊!”

    小朋友们停下欢呼。

    对哦,都玩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二棍姓什么呢。

    “我姓梁……”二棍第一次作为大家关注的对象,还是羞赧。

    庞大山第一个举手,拍着自己胸膛说:“二棍,你觉得梁小山好不好听,我叫大山,你叫小山,我永远罩着你!”

    “我觉得梁小妞好听!”王小妞紧随其后。

    蒋庆庆:“梁庆庆好听!”

    周自言一边听一边笑着摇头。

    这几个小孩,纵然学了学问,还是没学会学以致用,想什么都从自身出发。

    宋豆丁直接站起来,大声道:“二棍,梁镇声好不好听!”

    “哦?”周自言让宋豆丁别坐下,“哪个镇哪个声?”

    宋豆丁回道:“岳镇渊渟的镇,书声琅琅的声!”

    周自言品了一会,觉得不错,“豆丁,你是如何想到这个名字的?”

    “这个……嘿嘿。”宋豆丁又开始‘嘿嘿’笑,“二棍二棍,你就叫这个名字吧,是不是特别好听,叫这个吧,叫这个吧!”

    二棍念了两遍,觉得确实不错。

    有些动摇。

    宋卫风看不下去,举手。

    周自言点他回答。

    宋卫风无奈道:“那是豆丁的大名。豆丁大名是宋镇声,宋豆丁只是他的小名。”

    “啊?!”

    不光周自言,连其他四个小朋友都惊呆了。

    他们一直叫‘豆丁’‘豆丁’,原来这不是豆丁的大名啊!

    宋卫风道:“豆丁的名字是三岁时才取的,以前一直都叫豆丁,所以他也以豆丁自居。不过他大名确实是宋镇声。”

    宋豆丁这个小孩,仗着没人知道他的大名,就想让二棍和他用一样的名字。

    人家二棍凭什么做第二个‘镇声’,门都没有!

    “名字确实不错。”周自言眉染疑惑,“只是你们兄弟俩,为何长兄叫卫风,幼弟却叫镇声?”

    大庆取名一般都是按资排辈。

    如果宋卫风是‘卫’字辈的,怎么到豆丁这儿就成了‘镇’字辈的?

    “这……”宋卫风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宋豆丁被戳破小心思,心中不爽。

    盯着他哥看了好一会,突然笑了,吸一口气,掐腰,“我哥小名叫宋啰啰!”

    宋卫风一听这个名字,连忙站起来,怒目:“宋豆丁!不许叫这个名字!”

    “宋啰啰,宋啰啰!啰嗦的啰!”宋豆丁对着自家哥哥做鬼脸,“哥以前不爱说话,总一个人坐着,爹希望他能多讲两句话,就给他起了个宋啰啰的小名。”

    “噗!”周自言拿折扇挡住自己的脸。

    扇后是一张笑到扭曲的脸。

    他怎么也想不到,谨慎守礼又聪慧的宋卫风,小名居然叫宋啰啰!

    宋啰啰,宋啰啰……还怪可爱的!

    宋卫风从长凳上站起来,指着宋豆丁,咬牙切齿,“宋豆丁!你等着!”

    宋啰啰是他的小名没错,这是爹起的,他不是不喜欢。

    他只是不想在周自言面前暴露这个名字!

    他都十七了,还顶着宋啰啰这样一个名字,太没有气质了!

    “宋啰啰,宋啰啰!”宋豆丁掐着腰和自家哥哥对峙,半点不让步。

    他哥敢戳破他的大名,他就敢戳破他哥的小名,谁怕谁!

    “……”周自言努力憋笑,差点憋出内伤。

    宋父为了让小时候的宋卫风多说点话,所以以毒攻毒,让‘啰嗦’来克制‘哑巴’是吧!

    是宋父会做出来的事情,确实是!

    宋卫风看到周自言通红的脸,一看就知道那人在憋笑,心中气愤,耳垂与鼻尖全都气出红晕,“周大哥!”

    他这么生气,还不是为了不在周大哥面前丢人。

    怎么周大哥就是不懂呢,竟然还笑话他!

    “好好好,是我孟浪、孟浪了。”周自言抱着扇子拱手求饶,“宋豆丁,你也快坐下,再猖狂,小心今晚回家挨打。”

    “你今晚一定会挨打,你等着。”宋卫风故意撸起袖子,表示自己的决心。

    宋豆丁下意识捂住屁/股,瞪大眼睛,这才反应过来,“爹啊!”

    他倒是逞一时之快了,今晚回家他的屁/股一定会遭殃。

    豆丁的尊臀啊,苦了你了!

    周自言清咳,灌下半碗温茶,压下心中过于激荡的心情,“从现在开始,禁止用自己的名字取。你们想想,你们愿意出现第二个和自己用同一个名字的小孩吗?”

    谁知道四个小孩异口同声,“愿意!”

    那可是二棍呀,用同一个名字咋了,亲近!

    二棍抠着手,也点了点头。

    嘿嘿,其实他也觉得用同一个名字没什么不好的。

    周自言扶额,“……夫子不同意。以后若是点名,点重了怎么办,不行,重新想!”

    是他低估了这帮小孩的深情厚谊,用同一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夫子,那你想一个呗。”宋豆丁捧着脸,“我们认得字都不如夫子多,夫子,你想一个。”

    周自言挥开折扇,又开始装x,“夫子想……”

    取什么名字呢?

    取名当有含义,为长者,为子计深远……

    二棍这孩子,家境不好,却不怨不恼,仍有自己的志向。

    周自言突然想到今天早上,宋卫风送来的钱袋子。

    万里江清,孤鹤远行。

    他想到名字了。

    周自言摊开一张纸,提笔写下三个大字,“梁鹤行。夫子希望你,纵使只剩下自己一人,仍能不忘初心,不忘志向高远。二棍,喜欢吗?”

    二棍见状,连忙跑到周自言身前,双手接过周自言写好的名字。

    捧着这张纸,指尖颤抖,激动地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我我、名字,名字,我有名字了!”

    梁鹤行。

    好好听的名字呀。

    王小妞拍二棍,急道:“二棍,快谢谢夫子呀!”

    “对对对,夫子……谢谢夫子。”二棍捏着纸,撩袍跪下,一套跪拜之礼行云流水,“多谢夫子取名,二棍一定谨记夫子之教!”

    不忘初心,不忘志向高远,他一定不会忘的!

    二棍重重磕在地上,宋卫风都能听到那一声沉重的响声。

    好像直接磕到心里,撞的他无地自容。

    二棍与豆丁认识许久,他自然也认识二棍,知道他们家的情况。

    可自己枉为读书人,竟不曾想过为二棍取个好名字。

    他读书几载,只知道考功名,去庆京省。

    学君子之风,却无君子之行,学到最后,又有何用!

    宋卫风看着侧前方的周自言,这位周夫子眯着眼,噙着笑,受了二棍这一礼。

    师父师父,一半老师一半父。

    之前也是这样,周大哥曾毫无怨言的帮住户代写书信,也曾坐在王家饭铺里,教导宋豆丁既然读了书,就要学着以自身学问,去兼济天下。

    而他现在又帮二棍取名字……

    正所谓言传身教,周大哥的一言一行,皆是他自己说过的话。

    真是位好夫子啊。

    豆丁在周大哥的教导下,一定也能变成顶好的学生。

    周自言摇着扇子,“好了好了,起来吧,名字一事你还需要回去和家中长辈协商一下,长辈允了,你若是不嫌弃,就用吧。”

    这五个小孩是他来到大庆,收的第一批学生。

    和他虽无血缘关系,却不仅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孩子’。

    他自然是盼他们好的。

    “谢夫子!”二棍紧紧抱着这张写着他新名字的纸。

    小心翼翼折好,放到自己的小包袱里,准备带回家给爷奶看。

    王小妞突然举手,“夫子,我也要新名字!”

    二棍都能叫梁鹤行了,凭啥她就叫王小妞,说出去忒没气势!

    庞大山也举手,“夫子,我觉得大山也不好听了。”

    大山这个名字,以前还觉得很有气势,可是和二棍的新名字一比,那就一点气势都没有了。

    他也想要个新名字。

    王小妞和庞大山都这样了,蒋庆庆自然也不乐意,“夫子,我也不要这个名字!”

    什么庆庆,隔壁巷有个小乌龟叫小青,他才不要和小乌龟一个名字!

    “你们的名字都是家中长辈取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好不好听,便能判断这个名字不好。”周自言让这帮小滑头全都坐下,摇着扇子慢慢道,“婴儿来到世间,第一件事是睁眼,第二件事便是名字。所谓名如其人,人如其名,有些时候,一个名字便能代表你们这个人。”

    “先人云,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

    周自言:“大山,你想想,你平时是不是像一座大山一样,照顾弟妹,帮扶家里?你爹娘会给你取这个名字,便是因为你是家中长子,希望你能顶天立地,像一座大山一样,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庞大山家里的情况,他多少了解一些。

    被点到名字的庞大山愣了愣。

    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爹娘不止一次对他说,‘大山啊,你是长子,你要好好照顾弟妹啊’,‘大山,等你长大,你就是咱们家的顶梁柱’。

    原来这就是爹娘对他的期盼么。

    “蒋庆庆,你可知你的‘庆’字是本朝国号之字。虽然本朝并无什么避讳,但一般人家都不会让家中孩儿用上这个字。”周自言又点出蒋庆庆的名字,“庆,有欢愉,祝福的意思,两个庆叠在一起,那便是双份的希望。”

    “可我爹我哥对我不好。”蒋庆庆嘟囔,“他们总让我嫁人,觉得我不嫁人就没有什么用了。”

    周自言不知蒋庆庆家中事,不好乱说,“这件事如何,夫子不予评判。庆庆,等你再长大一些,多读一些书,再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家,自己的爹娘,到那时,你就有自己的判断了。”

    蒋庆庆现在还小,他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学尽天下道理,明白世间规则。

    等他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与三观,到那时,是非对错,他便能自己判断了。

    王小妞突然便沉默,低声道:“夫子,那我的名字呢?我爹我娘……呢?”

    她原本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可她现在却不知道了。

    周自言语气温和,笑容不变,“小妞,你的家中事,夫子也是一样的话,等你做好学问,慢慢长大,看过一切人和事,到那时,你自会有判断。”

    “至于你这个名字,妞字,部首为女,五行属水,是对女子的代称,寓意着可爱,清新,温柔之意。”

    作为旁观者,周自言可以说,王家对王小妞和她姐姐,绝称不上和善。

    可他只是王小妞的夫子。

    在王小妞这个年纪,他不能用自己夫子的身份,引导王小妞养成什么样的观点。

    王小妞的人生画卷,应当由她自己去形成。

    他这个夫子能做的,就是在王小妞成长路上,及时掰正那些歪掉的分支道路。

    不光王小妞,其他四人都是这样。

    他周自言只是引路人,不是决策者。

    宋豆丁啥都没记住,就记住一个‘妞字表温柔’,立刻小声嘀咕,“王小妞哪里温柔了,今天早上还踹了我两脚……”

    不就是因为他起晚了么,又没迟到!真是的!

    蒋庆庆连忙又踹了宋豆丁一脚。

    这么严肃的时刻,嘀嘀咕咕说啥呢!

    王小妞怔住,“妞的意思,这么好吗?”

    “字是无意义的,端看使用的人,如何给它下定义。”周自言合扇轻轻一指自己,“你们瞧夫子这个名字,自言,自己一个人说话。好像听起来没什么意思,可夫子现在正在做什么?是不是正在一个人说话,你们再想,夫子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些不一样了呢?”

    五个小朋友听得云里雾里,却又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好像是诶!”

    “名字很重要,但是与你们这个人相比,却又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你们是个怎样的人。”周自言总算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又灌下半碗茶。

    一碗茶,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已经清空了。

    宋卫风见状,左右他也闲着,便敛袖帮周自言倒满茶水碗,顺便把茶壶放到周自言桌上。

    “多谢卫风。”

    周自言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渴了有人倒水的幸福,真好。

    庞大山仔细思索周自言说的那番话,双手握拳,“夫子,我想成为像大山一样可靠的人,我要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我要保护弟妹。”

    夫子说的对,重要的是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家中长子,上有老下有小,从出生起就要承担起长子的责任。

    ‘大山’以前只是爹娘对他的期待,今后却是他的为人准则。

    这个名字,爹娘没取错!

    庞大山年纪比其他四人稍大几岁,又是家中长子,所以能很快感悟到周自言的意思。

    可宋豆丁,蒋庆庆和王小妞就不行了,三人具是一脸茫然。

    宋豆丁太活泛,抓不住核心;蒋庆庆年纪小,懂得太少;王小妞更麻烦,家中关系乱七八糟,内心紊乱。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取完名字,五个小朋友作揖行礼。

    得到允许后,手拉手跑走。

    周自言收拾好桌案上的东西。

    一转身,宋卫风正拎着油纸包弯腰,并拱手作揖,“今日多谢周夫子教导。”

    “卫风,你我并非师生,何必如此。”周自言把宋卫风扶起来,“你这书院里出来的学生,不嫌弃我讲得乱就好了,哪能受你这一礼。”

    他讲课的毛病,自己知道。

    天南海北乱扯一通,也就教教这几个年纪小,思维活跃的小孩。

    若是面对像宋卫风这样克谨守礼的大庆学子,怕是能被人用臭鸡蛋扔出去。

    “一字之师当为师,我都听一天了,怎么不算一日之师。”宋卫风抿了抿唇,道,“若是周大哥不介意,我今后还能过来听吗?”

    先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后,他便有了这个想法。

    若是能从周大哥这里学到一二分君子之气,那他也满足了。

    更何况……多些接触,也更能接近接近周大哥。

    “这有什么不行的。”周自言眼神晦了一下,想到一个好主意,“若是能时常看看这帮小孩的学问就更好了。卫风啊,你不会不帮周大哥这个忙吧?”

    宋卫风指指自己,“我么?周大哥,这——”

    “哎,你可是马鸣书院的学子,看他们几个小孩足够了。”周自言打断宋卫风的推拒,“就这么定了哈,周大哥随时欢迎!”

    白捡一个正规书院的学子当小工,他赚嘞!

    宋卫风叹了口气,“我与二棍相识已久,却不曾想过替他取个正式的名字。还是周大哥想得周到。”

    “这有什么。你与二棍只是宋家哥哥和幼弟友人的关系,我与二棍,那是师生,半个父亲。这是我的责任,却不是你的。你想不到也正常。”周自言说,“再说了,就算你有这份心,也得有那个立场去劝服二棍的家中长辈啊。”

    宋卫风被周自言好声安慰了一番,心中郁结解开不少,他顿了顿,又道:“周大哥,勿怪卫风冒犯。你为他们买这些东西,花了不少银子吧?”

    说着,指了指小课桌上的东西。

    提到银子,周自言有一肚子话要说,“卫风啊,镇上的墨坊价格怎那般贵,一根墨条就要二钱银子,二钱啊!”

    换算一下现代的人民币,马鸣沟的一钱银子约等于现代的五十块钱。

    就算马鸣沟没有自己的制墨坊,可一根普通墨条就要一百块钱,怎么不去抢!

    “周大哥,没办法呀,镇上没有正规的制墨坊,所有的文房四宝,全是从府城进的货。”宋卫风坐下来,“周大哥,你现在可有进项?”

    这也是他担心的地方。

    周大哥心善,不想要孩子们的束脩,可也不能只进不出呀!

    “我想过这个问题。”周自言跟着坐下,为宋卫风看茶,“我盘算着,找一些抄书,或者写话本的活儿。你在马鸣沟生活得久,你帮我参谋参谋。”

    宋卫风想了一下,觉得可行,“马鸣沟书肆不少,若是周大哥写得快,一个月能挣不少银子呢。”

    得到宋卫风这个本地人的答案,周自言放心不少,“只要能做就行。”

    正好他晚上没什么事,正好用来抄书写东西。

    “周大哥,再有一段时间就要封腊了,那时镇上会有一个集会,周大哥可以带一些自己的墨宝去集会上卖。”宋卫风在袖中搓手,眼神低垂,“集会上有不少读书人,都会带着自己的诗作或者画作进行售卖。周……周大哥要是觉得行,到那时,我与周大哥一起。”

    上苍保佑,周大哥千万不要拒绝他。

    “这么快就要封腊了啊。”周自言喝下碗中茶,竟没发现日子如流水。

    一晃神,已经快要到一年之末了。

    大庆寒冬慑人,时有大雪封路,暴雨冲泥之景。

    所以进入腊月,整个大庆都会开始放慢各项事宜。

    朝廷休假,民户停业。

    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出门,尽窝在自己的小地方,等待过年。

    所以这封腊,其实就是代表要进入腊月了。

    “行,到时候咱们一起,我若是有不懂的地方,还望卫风多担待。”周自言笑道。

    “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宋卫风悄悄松了一口气。

    周自言站起来伸懒腰,讲了一天课,都饿了。

    戳戳身旁之人,问道:“我待会打算做两道清炒,卫风可愿留下?”

    宋卫风摇了摇肩颈,开玩笑道,“看来今天又可以帮周大哥摘菜了。”

    “你瞧你这个心眼,居然一直记到现在。”周自言佯装恼怒,领着宋卫风往厨房走去,“就让你摘了一次菜,你居然还念叨我。”

    “周大哥,那你可不要惹我,不然我记到下辈子去,然后找到你,继续念叨。”宋卫风揣手于袖中,紧跟周自言。

    周自言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回头质问,“咋,宋啰啰,下辈子你还要跟着我?”

    宋卫风听到‘宋啰啰’这个名字,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周大哥,你再叫我这个小名,不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要跟着。谁让我心眼就这么小呢。”

    心眼小,记仇。

    装下一个人,便不能再装第二个人了。

    另一边,二棍紧紧捂着胸口的那张纸,快速跑回家中。

    家中几年如一日,没有什么变化。

    爷爷躺在床上,病态愈来愈重。

    奶奶坐在缺了一角的桌前,纳鞋底。

    “奶,奶!夫子……夫子帮我取了个名字。”二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把写有名字的纸摊开,放到桌上,“奶你看,这就是夫子取的名字。梁、鹤、行。”

    二棍奶奶上了年纪,不仅不认字,还有些看不清周围。

    所以她纳鞋底时经常戳伤自己。

    可现在,即便她看不清,也努力去分辨纸上的三个字,“棍啊……夫子为啥给你取名字?”

    “夫子说,人如其名,名如其人,我要读书,就要先有一个好名字。”二棍努力为奶奶解释这三个字,“奶,这第一个字,是梁,是我的姓。鹤,就是翅膀老大那个鸟,鹤行,意思是我会像鸟一样展开大翅膀,飞到天上去。”

    二棍奶奶虽然不认字,但她能听出这个名字蕴含的意思,“这真是你们夫子取的?咋听着这么厉害。”

    “真的,就是夫子取的。”二棍摩擦纸上的墨迹,“夫子对我有很大的期望,我不能辜负他。”

    “好好好,这名字好啊,好啊。”二棍奶奶摸着摸着,竟然落下泪来,“棍,都是奶奶不好,你爹娘走得早,没给你留下一个好名字,奶奶不认字,也没文化,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给你……”

    “奶,我没事。我现在不是有名字了吗?”二棍抱住自家奶奶,咬唇发誓,“奶,你放心,我现在不仅有了名字,我还读书了,我将来一定会挣大钱,到时候治好爷爷的病,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好好好,奶奶等着,奶奶等着……”二棍奶奶摸摸二棍的头,“你那夫子可真好,二棍,你一定要好好跟着夫子学,千万敬重人家。”

    二棍点点头,“奶你放心吧,我二棍现在最尊重的人,就是夫子了。”

    他一定会好好读书,不让夫子失望!

    第38章

    翌日, 二棍手舞足蹈,和周自言形容家里长辈得知他有了新名字后的喜悦。

    “夫子,我奶说她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二棍自从有了新名字, 一改以前沉默寡言的模样, 爱笑了,也爱说话了, “爷爷虽然躺着不能动,但我知道他肯定也是高兴的。”

    不过虽然二棍有了新名字, 但他还是希望夫子和小伙伴们叫他二棍。

    对外人,他可以大声说自己的正名。

    可夫子和小伙伴,这些都是他最亲近的人,都叫熟悉了,也就不想改了。

    “二棍啊, 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亲眷?”二棍动的太厉害, 衣服都扯开, 周自言帮他整理好,“你爷爷患病在床,家中就一个奶奶, 你们家以什么为生呢?”

    当初送吃食的时候,二棍家也送来了, 他当时就觉得奇怪。

    但刚刚开始授课, 他没好意思问。

    二棍鼓了一下腮帮子,小声道:“夫子,其实当初我爹和我叔叔是分了家的,爷奶跟着爹, 叔叔家要定期送银子过来。”

    虽然钱不多,但也够他们一家花用了。

    “原来如此。”周自言得知二棍家有经济来源, 便放下心。

    他就说么,二棍家只有爷奶一对长辈,如何能撑起一个家。

    按理说,自己哥哥的孩子上学读书,作为孩子的叔叔,怎么也要过来问一两句。

    可自从二棍开始上学,他就没见过二棍这个叔叔……

    想来当年二棍家的分家,大概也有许多不可言说之处。

    解决完二棍的名字,周自言轻松了不少。

    辰时上完课,周自言正打算关门。

    他记着宋卫风说过的封腊集会,所以这几天,只要有时间就写写画画,争取能在集会上多卖点字画。

    至于之前想过的抄书和话本,童试在即,他想着,还是先考完童试再说吧。

    门外不远处,庞大山正和他娘在争执。

    周自言瞧见了,停下关门的动作。

    庞大山在原地打转,似乎是想甩开他娘。

    而庞大娘提着一篮子鸡蛋,追在后面说些什么。

    那篮子上面还盖着一层红布。

    庞大娘嗓音洪亮,周自言是不想听都不行。

    主要是二人交谈中,似乎还涉及到他这个夫子。

    “大山,你走这么急做啥!让你拿着去孝敬夫子的,你咋还不愿意!”庞大娘一巴掌拍留庞大山,硬把篮子塞给他,语气不爽,“你脑瓜子笨,万一夫子不喜欢你,不教你了咋办,听话,给夫子送点东西,娘这心里也安生。”

    “娘!”庞大山握着篮子把手,彻底无奈,“夫子人很好,他没有嫌儿笨,娘你这是做什么啊,人家豆丁和小妞都没送过东西,我提着去送,成什么样子!”

    庞大娘一听豆丁都没送,更高兴了,猛拍庞大山肩膀,“那感情好!别人都不送,就你送,你是独一份!夫子肯定对你更好!”

    庞大山皱起粗黑的眉毛,“娘,你又没读过书,你懂什么啊!这等送礼之事,是要被笑话的!”

    “你别诓娘,送礼咋还能被笑话,这不是好事吗?”庞大娘一个字都不信,就觉得是自家儿子在哄他,“大山,你就听娘的吧,娘虽然不认字,但娘活了大半辈子了,不会害你的。”

    “就是因为娘不认字,所以才什么都不懂啊。”庞大山面对娘的纠缠,彻底没了耐心,把篮子握在手中,“娘我不和你说了,豆丁他们还等着我去温习呢。你快回家吧。”

    庞大娘穿着粗布麻衣,搓着手,“真是的,娘不就是不认字儿嘛,还不是因为家里穷,念不起书……不过我儿好福气,这么小年纪就能读书认字,好,好啊!”

    一边念着庞大山这个儿子,一边从拐角处消失。

    庞大山留在原地,看着他娘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周自言在庞大山离开前,出声道:“大山。”

    庞大山猝不及防被叫名字,连忙把手里的篮子藏到身后,“夫子。”

    “你来。”周自言招招手。

    庞大山沉默一瞬,还是走过来。

    周自言故意伸了个懒腰,懒散道:“夫子今晚想吃个鸡蛋,可家里没有鸡蛋了,还得离开巷子去买……”

    “夫子……”庞大山怔怔地看了周自言一会,慢慢把手里的篮子提起来,“夫、夫子……我这里,这里有我娘送的鸡蛋,夫子要是不嫌弃……”

    “真的呀?”周自言喜出望外,连忙从篮子里拿出两个鸡蛋,“真好,大山,谢谢你,也谢谢庞伯母。”

    庞大山知道夫子一定是听到他和他娘的对话才这么说的,低下头,“夫子,你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生气的?”周自言捏着俩鸡蛋,“你娘还不是为了你好?”

    “可是我娘什么都不懂,却总是自己想一出是一出……”庞大山略有些抱怨。

    简单交谈后,周自言了解到庞大山家的情况。

    原来庞老爹常年在府城做工,家里只有一个庞大娘。

    庞大山这孩子,因为是家中长子,所以格外踏实,勤勉,时常给弟妹当半个爹使。

    庞大娘也习惯家中有什么事都和庞大山讲一声,听听他的意见。

    庞大山时常觉得他娘什么都不懂,对他娘的态度不甚尊重。

    不过若是有外人欺辱他娘,庞大山也是不依的,说不定能直接撸袖子和对方干起来。

    周自言:“大山啊,你为何会觉得你娘什么都不懂呢?”

    庞大山抠着手,“我娘……家里穷,从小就没读过书,嫁给我爹后就一直在家里操持,也不曾出去做工……”

    周自言点点头,总算知道庞大山对他娘的态度缘由。

    再上课时,周自言喝一口茶水,慢声道:“大家可知‘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的意思?”

    宋豆丁连忙举手,“夫子,这是《大学》的内容吧!物格而后知至,便是要克制私欲,才能知晓真理。知至而后意诚,当我们掌握真理后,方能至诚至善。”

    他完全不懂什么是格物致知,说的全是周自言曾经说过的话。

    周自言点点头,“不错,正是《大学》的内容。”

    之前宋豆丁的学习进度非常顺利,但到了四书五经这里,开始频繁出现问题。

    什么‘格物致知’,‘齐家治国平天下’,讲不过两句,宋豆丁就开始脑袋冒问号。

    偏偏童试第一场的核心内容,就是四书五经,不讲还不行。

    所以周自言吸取教训,把四书五经的内容拆碎了,一点一点讲。

    提前讲,仔细讲,给足时间,让这帮小学子慢慢消化。

    周自言又道:“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各种各样的欲望,只有革除内心的私欲,就能够感知到天地的无穷,醒悟人生宇宙的真相。”

    “当我们和天地自然融合以后,再回过头来看身边的人事物,又会有不同的想法。就能明白世间万物存在的伟大,从而恭敬地看待它们。”

    宋豆丁虽然学过一次了,可还是迷糊,他摆弄手里的毛笔,眉毛拧起,“夫子,什么是宇宙啊,身边的人事物又怎么会伟大呢?你瞧,我手里这支笔,它就是一支笔呀,只要几个铜板就能买回来,它哪里伟大?也不值钱呀。”

    宋豆丁都不懂,更别说其他四个小孩了。

    什么宇宙,什么真理,听都没听过哩!

    周自言挥开折扇,在身后的板子上画了一个圈圈,“咱们大庆朝是在陆地上的吧?”

    又摇晃手里的折扇,一派附庸风雅之姿,“那除了陆地,是不是还有海洋?那海洋之外呢?”

    “海洋之外……”宋豆丁想了又想,诚实地摇头,“不知道,夫子,我连马鸣沟都没离开过呢,哪里知道海洋之外的事情。”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是哩,我们都没离开过。”

    “其实我以前连春六巷都没离开过……”

    “咱们生活的这个人间,就是这样一个形状。”周自言指指自己画的圆圈,“一个圆滚滚的球体,从这个球体去想,大家会想到什么?”

    “想到……圆环!”宋豆丁若有所思,“圆球是没有终点和起点的,这是不是说我们现在的世间所有事情都是没有头没有尾的,所有事物之间都有联系,都不是单独存在的?”

    “聪明。”

    周自言感叹宋豆丁的灵活。

    但他无法系统解释什么叫星系,什么叫黑洞,只能努力转化成比较好理解的概念。

    周自言:“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联系。这样的联系组成了咱们现在这个繁华的世间,而像咱们这样的世间,谁又能保证只有一个呢?”

    “会不会在遥远的天空之上还有另一个存在?谁也不知道,但这些不知道的存在,便是宇宙。”

    周自言又说:“大家都见过码头那边的海吧,壮阔,漂亮,一望无际。”

    宋豆丁仰头,“好看!以前村子外面也有一条长河,一到夏天河水就暴涨,特别凶猛,可我们全村都靠这条河生活。”

    他以前还会去河里摸鱼嘞,就是好几次差点被河水淹死,挨了好几顿打。

    想到以前的事情,宋豆丁一边怀念一边苦唧唧。

    “那和你村子里的小河相比,供全大庆使用的海域是不是更厉害一点?”周自言慢慢启发。

    大庆有几条母亲河,算是大庆的水源命脉,直通大庆沿海的海域。

    宋豆丁陷入思考,过了一小会道,“海域是为全大庆的百姓服务的,是比村子里的河厉害一点……”

    “可海域的形成,正是由无数条这样的小河汇集,才变成辽阔的海域。海域形成,再分化成无数条河流,从而反哺给整个大庆。”

    “这支毛笔。”周自言拿起自己桌上的毛笔,顺着笔杆从头摸到毫毛位置,“它起初可能是一棵树,后来变成了木材,最后变成了你们手中的毛笔。供你们书写,让你们懂得学问,明白道理。”

    “将来你们考上功名,成为大官,也能再供给其他学子这样一根毛笔。”

    五个孩童第一次开始接触‘世界’,小小的脑袋里充满新奇和问号。

    宋豆丁不说话,把毛笔放到眼前,和脑海中波澜壮阔的海域平齐,反复思索。

    剩余四人也都陷入沉默,好似在脑中整理着什么一样。

    两炷香以后,二棍第一个说话,“夫子,像亲眷关系,父子关系,爹和娘之间的姻亲关系……正是这些关系,才组成了我们梁家,和梁家宗族。”

    “虽然爹娘死的时候,梁家宗族没有做什么,可只要我还姓梁,就是马鸣沟梁家的人,这份宗族关系,虽然于我梁家并没有什么用处,却也帮我们挡住了许多恶意,旁人得知我们是梁家人,再有不轨之心也会掂量掂量。而且我作为宗族子弟,将来也可以使用这份关系。”

    周自言点头,“是,无数梁姓之人组成了梁氏宗族,这份宗族又可以庇佑族下子弟。”

    王小妞抬头看看天空,第二个说:“夫子,天空像个大盘子,装着云彩,星星,太阳和月亮,风可以在天空里吹过,雨也是从天上下的。同时也是他们组在一起,才让天空不这么空旷。”

    王小妞越说越兴奋,“还有花草与山峦,江河与耕地……”

    “你说的也对。”周自言同样点头。

    庞大山则比较务实,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家,“那这么说,家里的板凳,床,还有窗户,门扉,和我爹我娘,和我,都有这样的联系。”

    蒋庆庆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懵懵的。

    只听宋豆丁最后道:“所以世间联系与世间万物都是不可分的。我们也只不过是世间一份子,当正视每一个小小的存在,不因为我们是人便自傲,也不能因为对方不是人就轻视。因为每一个不起眼的小存在,都有其与世间的联系和伟大之处。”

    周自言收扇于掌心,一个一个点过去,“所以说,切勿因为自己读了几本书,便高人一等,也切勿轻视身边之人。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乃至每一个小小的物件,都有自身存在的意义。”

    “不说远了,就说你们家中亲人,仔细想想,身上是否有能让你们学习的地方。”

    宋豆丁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文秀姐姐,“夫子,我爹我哥就不说了,文秀姐姐虽然是爹买来的,但正是因为文秀姐干什么都好,特别冷静懂礼,所以我爹才相中她,让她来管着我。”

    “但是我一直拉着文秀姐到处闯祸,连累文秀姐好几次,嘿嘿。”

    提到自己的过往辉煌历史,宋豆丁不敢抬头直视周自言。

    王小妞第二个举手,“夫子,我二哥虽然也不认字,但是他特别会做饭,可香啦!家里的饭铺准备教给他哩。”

    蒋庆庆揣手手,“我爹娘都会酿酒,我哥力气大!”

    “庞大山。”周自言单独点出庞大山,“你呢?”

    庞大山想想家中弟妹,又想想他娘,“夫子,我爹在外做工,不常回家,家里就我娘一个人,她……她啥也不会啊。”

    周自言挥开折扇,笑道:“若你娘什么都不会,你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你可知,你吃的每一餐饭食,穿得每一件衣服,都是你娘给你的。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拉扯你们三个娃娃长大,你再好好想想,你娘真的什么都不会吗?”

    “唔……”庞大山紧闭牙关,听话的开始思考。

    宋豆丁戳戳庞大山,提醒他,“你娘特别会缝衣服,你忘啦?你以前衣裳破了,你娘缝的可好看啦!我哥就不行,他连给我做个钱袋子,线头都收不回去。”

    周自言挑眉:“……”

    他就说自己收到的那个钱袋子,做工为何那么眼熟。

    感情卫风也给宋豆丁做过一样的。

    二棍偏过身子,挡住自己的嘴,小声道:“大山大山,你弟妹每次哭闹,你娘都能立刻哄好,绝不让他们影响到周边邻居。”

    王小妞坐在第一排,直接转身,面朝庞大山,“大山,去年刚入冬,你生了一场大病,你娘一边照顾你,一边带你弟妹,还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我娘都夸你娘贤惠哩。”

    “可是……我娘,没读过书,也不懂怎么做生意。家里的银钱都是爹挣来的。她只是在家里扫扫地,带带孩子……”庞大山两手交握,有些窘迫,“从没人说过,我娘厉害……”

    “大山啊,若是让你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年幼弟妹,顺便再给你娘洗衣做饭,你觉得你可以吗?”周自言指指其他人,“你们也是,都不要小瞧任何一个能把日子过好的人。”

    “夫子可见过太多只会读书,却不会生活的人。他们啊,张嘴就能说出警世恒言,却连怎么生火都不知道,更别提成家立业了。连家都成不了,又如何能立业?大山,你爹能安心在外做工,你能安心在这读书,靠得可都是你娘啊。”

    “你娘虽然没读过书,可她却懂怎么养育孩童,懂怎么收拾家中,还懂如何把日子过好。能把日子过好的人,必有大智慧。这其中的大智慧,可是读多少本书都换不来的。”

    “真的吗?夫子……”庞大山眼中愈见迷茫。

    周自言肯定的点点头,“你们需知,书读来,是为明理的,这理在何处?自然就在你们身边的角角落落。每个人,每件事,甚至脚下的蚂蚁,都有理。”

    四个小朋友似懂非懂。

    庞大山更是迷糊。

    周自言也不指望他们一天就能懂,起身,“好了,带着这些想不明白的回家再去想吧,总有一天你们会懂的。”

    “谢夫子教诲!”

    五个小孩手拉手来上课,又手拉手离开。

    跑到春六巷的大榕树下,手持树枝,在泥巴地里戳来戳去。

    周围街坊做工闲聊时候,格外喜欢坐到他们身边。

    听他们小声背诵的声音,看他们认真学习的模样,别提多舒坦了。

    虽然自己没读书过,也没什么文化,可这几个娃娃能读书,能认字,那就有未来,心里就敞亮!

    这时,庞大山他娘带着他一双弟妹走过来。

    “娘,你咋来了。”庞大山一个咕噜爬起来,去迎接他娘。

    “大山啊,二娃三娃吵着要找你玩。”庞大娘牵着两个小娃娃,“没影响你吧?”

    庞大山一对弟妹,年纪比王小妞还小两岁。

    也不知道庞家怎么养的孩子,二娃是个胖嘟嘟的男娃,三娃是个胖嘟嘟的女娃。

    庞大娘抱着三娃坐到旁边的石凳上,“大山,你们今天都学啥嘞,和娘说说,让娘也长点文化。”

    “娘,你又来了,你大半辈子都不认字——”庞大山本能的想拒绝他娘,白日夫子说过的话登时浮现在脑海中,让他的话在下一息卡壳。

    庞大娘听到庞大山的拒绝,面色稍暗,却还是撑着笑容道:“大山有大出息了,娘这不是也想听听,免得以后给大山丢人。”

    “娘……”庞大山说不下去了。

    他娘虽然不认字,却养育了他们家三个娃,还把家里整理的井井有条,让他爹做工不忧,让他读书不惧。

    这般有能力的长辈,他怎么能因为他娘不认字就如此怠慢?

    更何况,那可是他娘啊。

    是生他,养他的娘啊!

    就在此之前,他还因为他娘送礼的事情,在外面说他娘没读过书,什么都不懂。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竟然让他娘这么低声下气。

    庞大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认真为他娘解释,“娘,我们今天学的可多了……”

    一点一滴,不错漏地讲给庞大娘。

    庞大娘越听越愣神。

    她儿子这是咋了,咋这么认真,听话。

    二娃、三娃慢慢地,撑着脑袋瓜听哥哥讲学。

    庞大山讲累了,就换蒋庆庆。

    蒋庆庆有些记不清的地方,就让王小妞来。

    几人轮番上阵,终于把一天所学讲完。

    庞大娘摸摸大山的额头,“大山啊,你这是咋了,怎么……”

    怎么对娘这个态度呢!

    “娘,对不起,以前是大山不好。”庞大山握住庞大娘的手,看着那双粗糙又多伤的手,愈发觉得以前的自己太过调皮捣蛋,“娘,大山以前……对娘态度不好,以后娘想知道什么,大山一定都告诉你,绝不再像以前那样。”

    “大山……”庞大娘摸摸庞大山的脸蛋。

    虽然不知道庞大山为什么会说这么一番话,可这一刻,为娘的心还是融了。

    眼泪慢慢蓄到眼眶中,不等擦便已落泪。

    “还有二娃三娃,以后哥哥学了什么,全都教给你们。你们要是有不懂的,就问哥哥。”庞大山捏捏二娃的脸,又亲亲三娃,“以前是哥不好,害的你们这般胆小,哥以后再也不会了。”

    “大哥……”二娃和三娃看了庞大山半晌,终于放弃心中恐惧,紧紧抱住自家大哥。

    庞大山抱着两个软软的身躯。

    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么抱过家中弟妹了。

    第39章

    庞大娘抹着眼泪, “大山,你和娘说实话,你到底咋了。你不说, 娘这心里不安生呐!”

    宋豆丁抢白道:“庞大娘, 你放心吧,大山今天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啥道理哩。”庞大娘越听越糊涂了。

    庞大山道:“是夫子, 他今日教我们要尊重。我这才反应过来,往日是用何种态度对待你们。娘, 大山真的知错了。”

    “哎哟,大山,娘从来就没生过气。”庞大娘抹完眼泪,又带着眼泪笑了一下,“你是娘的大儿子, 孝顺又踏实, 娘就是一个啥都不懂的妇人, 将来咱们家全都得靠你……”

    “娘,你别这么说。家里现在生活的这么好,全都是娘的功劳。”庞大山宽慰庞大娘, “娘,你很厉害, 不要妄自菲薄。”

    “啥飞薄?”庞大娘实在听不懂庞大山现在说的话。

    宋豆丁:“这可都是夫子说的!”

    庞大娘一听是夫子说的, 立刻深信不疑,摸着庞大山的手不停拍打,“好啊,真好啊……大山啊, 你这书没白读,没白读。夫子教得好, 教得好啊!”

    “是娘养得好,要是没有娘,大山现在也不能跟着夫子读书。”庞大山直接扎好衣袍,双膝跪地,“娘,大山以后一定好好孝顺娘,再不犯之前的错误。”

    “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庞大娘连忙把庞大山扶起来。

    外围的邻居们都瞧见庞大山这一跪,纷纷凑过来。

    “哟,这大山咋跪下了。”

    “听说是在学堂受了教育,正和庞大娘悔过呢。”

    另一人惊了,“大山可是出了名的孝顺踏实,还悔过啥?”

    “嗨呀。”听完全程的人一拍大腿,“你别看这大山孝顺,他自己说以前一直觉得他娘啥都不懂,所以对他娘态度不尊重,就是为了这来悔过的。”

    身旁人不屑道:“这有啥嘛。庞大娘确实啥都不懂,一个妇人而已。大山那可是庞家长子,还读过书哩。”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是妇人,你家没有娃?你娃要是看不起你,你心里不难受?”

    那人想了想,闭嘴了。

    庞大山见人越来越多,不想被传什么话,便扶着他娘先回家去。

    庞大娘抱着三娃,庞大山牵着二娃,一家人没了之前的隔阂,愈发亲密。

    他们虽然走了,可留下来的豆丁等人,都被熟悉的伯伯婶婶们围住。

    人人手里都盘着一把瓜子,追问他们整件事的经过。

    宋豆丁无法,便把整件事讲述了一遍。

    伯伯婶婶们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还是读书好。读了书,就能知道这么多道理。要是不读书,永远只能是个瓜蛋子,啥都不懂!”

    第二天,周自言打着哈欠开门上课。

    刚一开门,熟悉的画面再次出现。

    庞大山和庞大娘拎着一个小篮子,站在他家大门口。

    “大山,这是作何?”周自言一个哈欠没打完,差点憋着。

    连忙把庞大娘和大山请进屋。

    庞大娘看看院内整洁的课桌与笔墨纸砚,不打算进门,只把篮子交给大山,“周夫子,你教大山读书这么些时日了,我这个当娘的也没来感谢您,家中清贫,希望周夫子别嫌弃。”

    庞大山把篮子递过去。

    周自言接过篮子,并未查看,只说:“大山聪慧,老实,而且勤奋刻苦,庞大娘,您放心吧。”

    “哎哎!”庞大娘应声,又捶了两下庞大山,“大山啊,好好跟着夫子学,将来挣大钱了可别忘了报恩。”

    “儿子记得。”庞大山揉揉被捶的地方,他娘下手还是这么重。

    周自言邀请庞大娘进屋坐坐。

    可庞大娘说什么也不进去,生怕自己玷污了这等神圣的课堂,把篮子留下便走了。

    庞大娘离开,周自言才掀开红布查看。

    最上层是鸡蛋,下面还有米面,而且全都是精细的米面。

    这一看,便是用心了的。

    可他哪能要庞大娘的东西。

    提着篮子找到庞大山,周自言让他拿回去,“大山,把篮子拿回去,别让家里破费。”

    “夫子,你就拿着吧,”庞大山摸摸后脑勺,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周自言。

    周自言:“……”

    他不过是讲了两句,庞大山竟然情到心头,忍不住给自己娘跪下?

    “夫子,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意识到,我以前竟然是那般态度。”庞大山认认真真作揖行礼,“多谢夫子教诲,才让大山没有越错越深。”

    “你能悟到,是你自己聪慧。”周自言戳了戳庞大山的额头,不再说把篮子还回去的事情。

    就和之前收到的篮子放到一起吧,时常在上学时加个餐。

    庞大山捂着额头,憨厚一笑。

    周自言本以为这件事就是个插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谁知道当时在场的街坊邻居们,回家又嚼了嚼这件事,觉得很有意思。

    于是和家里人说。

    家里人第二天做工时又与兄弟姐妹说。

    不出半日,春六巷‘庞家子下跪感母恩’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竟然传成了一段佳话!

    做儿子的,给娘下跪,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庞大山这一跪,是因为他听了自己的课,才意识到平时的问题。

    弄得他又因为自己的学生,出了一次名。

    知县看着主簿呈上来的东西,摸摸自己脑袋瓜,“怎么又是这春六巷,怎么又是这周夫子,怎么又是他们!”

    一连三问,问他自己,也问身旁的县丞和主簿。

    县丞拱手道:“大人,这庞家子也是周夫子的学生,由此看来,这周夫子确实有两把刷子。”

    主簿摸了摸胡子,“一个宋家子公堂背律文,一个王家女为姐上公堂,现在又来了一个庞家子下跪感母恩,大人,您明年升迁有望了!”

    “这倒是,白送的政绩啊!”

    知县听了主簿的话,心下愉快。

    开春童试一过,这巡检的官员就要从庆京省过来了。

    此时多一份功绩就能多一份保障!

    知县心中有了注意,提着袍子往书房走去,“快拿纸笔来,这等佳事若是上报府城,又是一笔功绩。哎呀,真是多亏了这周夫子,咱们这处小镇,竟也能多得一些好名声!”

    “哎!”县丞与主簿紧随其后,不敢怠慢。

    周自言有些头疼。

    上一次宋豆丁和王小妞那件事,让他在城南出名。

    庞大山这件事,再加上之前的事情,好家伙,直接让他名传整个马鸣沟。

    现在整个马鸣沟的人都知道城南春六巷有个周夫子,教出三个重情重义,感念孝道的好学生。

    整个春六巷的住户,都等不了,再不管周自言的推脱,时不时便提着鸡蛋米面等事物上门,询问上学认字之事。

    幸好他们只是为了让家中孩童认字,挣个好前程,并没有要求参加科举什么。

    若只是认字,那就好办了。

    周自言心中有了主意,把那五个小孩叫来。

    “最近不少人来问我,还要不要收学生,你们怎么看?”周自言坐在雕花靠背木椅上,面前一字排开五个小朋友。

    所有人推推打打,最后把宋豆丁推出来。

    宋豆丁背着手,小心翼翼问道:“夫子,干啥问我们啊,你是夫子啊!”

    “你们是我收的第一批学生,自然要问问你们的意见。”周自言笑着说,“花婶子,庞大娘……还有我隔壁的章伯母……他们都来问我,能不能教家里的娃娃认字读书,我问他们为何要让娃娃读书,嗯……都说是想认认字,将来好挣大钱。”

    “啥!我娘也来了!”庞大山惊叫,瞬间就被蒋庆庆踩了一脚,闷闷闭嘴,看着可疼。

    周自言表情不变,“说说吧,每天放学以后都干什么了?”

    自从‘庞家子跪母恩’那事以后,五个小孩子好像开了窍似的。

    真的将‘尊重’二字刻入心间。

    一举一动都带着如沐春风的平和与谦逊,再不见以前的顽劣。

    他们一改之前的独行,开始在大榕树下,用小树枝教花婶子家两个娃娃,还有庞大山一对弟妹认字。

    四个小娃娃年纪小,口齿也不清,可他们再无厌烦之意。

    一遍不成,那就教第二遍。

    只要有耐心,总能教会他们。

    五个小孩每次都偷偷摸摸的离开,一声不吭。

    可周自言是谁,哪能被他们蒙骗,早就把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众人又是一阵推推打打,还是宋豆丁站出来,摸着后脑勺,“夫子,我们放学以后,就是在大榕树下那里,教花婶子,庞大娘,还有章伯母家的娃娃认字来着……”

    周自言又问:“噢?你们自己还没学明白呢,怎么就敢去教了?”

    “这……这不是夫子说过的吗?”宋豆丁看了一眼周自言,发现他没生气,立刻鼓起勇气,“既然我们自己读书认字了,那就要像君子一样,行君子之事,我们几个虽然做学问还差得远,可是教小娃娃们认几个字却是不难的。他们认识字以后,不管是继续读书,还是去做工,都能更方便。”

    “再……再说了,都是街坊邻居的娃娃……我们,我们不忍心拒绝。”

    周自言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却还是忍不住赞许宋豆丁他们的心意。

    虽然他们年纪还小,却已经开始明白何为君子,何为兼济天下。

    周自言:“行了,以后你们就在夫子这里教吧。每天辰时放学后,在夫子这里教半个时辰,别耽误人家娃娃回家吃饭。”

    这是他反复思考过的决定。

    他暂时没心力,也没银钱多收学生,而且那些娃娃年纪还小,家里人也没想好要不要让他们将来考科举,没必要真的跟着自己学。

    他偷偷看过好几次,宋豆丁他们一直在教娃娃们认字,并无糊弄之心。

    所以只让宋豆丁他们教教认字便可。

    若是将来长大了,起了好好做学问的心思,那时再想是去书院还是怎的,也来得及。

    “啥!”宋豆丁第一个跳起来,“夫子,你让我们去教吗?”

    周自言摊开手掌,无辜道:“怎么,你们不是一直在教吗?”

    “那那那……那都是闹着玩的。”宋豆丁一脸苦相,“人家求的是夫子你,又不是我们……我们怎么敢……”

    花婶子他们想要的先生是夫子,才不是他们几个小孩子呢。

    “豆丁,那几个娃娃可是你们这一辈子,教得第一个学生,你们愿意放弃他们,让夫子去教吗?”周自言料定这几个小孩不愿意,故意激道,“花婶子他们说了,只是让娃娃们认字,这认字,你们搞不定吗?”

    宋豆丁背着手,脚尖碾地,“搞得定,搞得定。就是,就是怕人家嫌弃我们……”

    周自言撇嘴,“那可与夫子无关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劝服花婶子他们。”

    “真的?要是我们能劝服花婶子,我们真的可以在这里教?”宋豆丁又问了一遍。

    周自言笑着打了他一下,“夫子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耶!”

    五个小孩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周自言捂住自己差点被叫破的耳朵,无奈摇头。

    从那天起,宋豆丁他们便时常凑在一起嘀咕。

    周自言想去偷听,反被推开。

    周自言:“……”

    行,看你们最后能用什么方法。

    几天后,门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周自言拎着衣袍开门。

    这一天天的,他家门口都快成NPC刷新点了。

    门外,廖为安穿着朴素的蓝布衣袍,撑着一柄纸扇,拱手作揖,“周夫子。”

    廖为安身后,还藏着一个宋卫风,慢慢探出头来,“周大哥。”

    “你们怎么来了。”周自言惊喜,把他们二人邀进屋中。

    廖为安把手里提着的礼物交给周自言,道:“听宋学子说,周夫子的家塾开课了,便想着过来看看,谁知道一直找不到空闲,今儿好不容易得空了,一定要过来瞧瞧。”

    宋卫风走到周自言另一边,小声道:“周大哥,我是为了大山来的。”

    “稍后我偷偷告诉你。”周自言当着廖为安的面,和宋卫风说悄悄话。

    廖为安看在眼中,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

    忍不住咳嗓提醒他们,他还在呢。

    廖为安带了什么礼物,周自言没看。

    他把二人领进内院,和五个小孩介绍廖为安,“这是你们宋家哥哥的夫子,你们叫他……廖夫子就行,也是从庆京省来的哦。”

    “廖夫子好!”五个小朋友齐刷刷站起来行礼。

    廖为安大为震惊,“好好好,都坐吧。”

    这几个小孩才多少岁啊,怎么连学子礼节都学上了?

    周自言他们自己找地方坐,他还要上课呢。

    宋卫风自动坐到之前的长凳上,廖为安见状,也撩袍坐下。

    宋卫风拘谨地扣手,“……”

    他居然和廖掌院坐在同一条长凳上!

    周自言不知道宋卫风心里的小紧张,照常上课。

    日渐西沉。

    申时一过,宋卫风还不等说什么,五个小朋友就风一样离开。

    这几天,天天都这样。

    周自言知晓,他们肯定又去想办法了。

    五个小朋友为了取得花婶子的信任,除了上课外,整日神出鬼没。

    周自言知道他们在想办法,所以并未打扰。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还真给宋豆丁他们想出办法来了!

    宋豆丁他们又急匆匆跑回来,“夫子,夫子,我们有主意了!”

    宋豆丁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公开上课。

    让花婶子他们看看他们正儿八经教认字是什么样子的,这样花婶子他们一定能接受。

    周自言一听这个办法,立刻看准宋豆丁,“豆丁,这又是你的主意吧。”

    “不是,我——”宋豆丁本想躲避,谁知道王小妞第一个出卖他。

    “是哩,就是豆丁想出来的,他可聪明了!”

    宋豆丁:“……”

    王小妞,你不说话,夫子不会认为你是哑巴的!

    周自言抱起胳膊,“花婶子他们同意了?”

    宋豆丁眼巴巴点头,“同意了。”

    “花婶子他们怎么同意的。”周自言不信。

    宋豆丁扭扭捏捏道:“我们就……撒泼啊,打滚啊,一口一个婶婶,伯娘……他们就同意了。”

    周自言:“……”

    行,利用年龄优势博取同情心,这也是个办法。

    “所以你们想要公开上课,今天,在这里?”周自言指指自己的小院。

    宋豆丁抱住周自言,“夫子,夫子,求你啦,求你啦。”

    “你急啥,我又没说不同意。”周自言揪住宋豆丁的小辫子,“但是下一次,再有这种鬼主意,得提前问问别人同不同意,知道吗?”

    “嗯嗯!”宋豆丁点头。

    周自言道:“花婶子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蒋庆庆抢着说:“就在后面呢,马上就来!”

    “周大哥,这是怎么了?”宋卫风问道。

    周自言把宋豆丁他们的想法简单一说。

    “……”宋卫风彻底惊了,他不过才回书院一段时间,宋豆丁竟然又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廖为安却颇为感兴趣,“他们几个小孩子,去教更小的娃娃认字,还要公开讲课,有趣,有趣!”

    这怎么能走呢?

    这等趣事,若是错过了,他怕是会遗憾终生。

    “是啊,反正你们也来了,就一起留下来看看。”周自言搬出两把更舒服一点的椅子放到院中树下,再备好茶水,“坐吧。”

    “周大哥,你就由着豆丁胡来吗?”宋卫风扯扯周自言的袖子,“万一误人子弟怎么办……”

    “怕什么,我和廖掌院这不是在么?”周自言让宋卫风放心,“再说了,花婶子他们又不是外人。”

    宋卫风还是纠结,“虽然花婶子他们不是外人,可是……这还是有些……”

    难以理解!

    大门外传来一声吵嚷。

    周自言:“估计是花婶子他们来了。”

    说着去开门。

    果然,门外是花婶子,和他家两个娃娃。

    花婶子旁边还有庞大娘,还有庞大山一双弟妹。

    章伯母则牵着他家的小孩,站在最后面。

    章伯母家只有一个男娃娃,现正躲在章伯母身后,怯生生的。

    他们之外,还有许多垫着脚,往里瞧的街坊。

    大多是听说今天家塾有个什么公开课,都想过来凑个热闹。

    周自言邀花婶子等人进屋,面带歉意关上大门。

    孩子们还小,就不邀人旁观了。

    宋豆丁一看到花婶子他们,立刻跑上前,拱手作揖,“婶子。”

    花婶子笑着摸了摸豆丁的头,“豆丁啊,待会可别紧张,讲不好也没事,婶子不生气。”

    “婶子,放心吧!”宋豆丁拍着胸脯保证。

    五个小朋友把小课桌推到一起,组成一张长长的桌子。

    让几个娃娃坐下。

    娃娃们实在是太矮了,坐上去后,脚都不沾地。

    不过他们虽然年纪小,却极为懂事,乖乖坐在座位上,等着豆丁哥哥为他们讲课。

    以前只是蹲在地上戳泥巴,现在突然站到夫子站过的地方,宋豆丁有些紧张。

    周自言站在廖为安和宋卫风那边,抱着胳膊静静等待。

    宋豆丁鼓足勇气,终于打开第一句话,“咱们今天照着昨天的继续学……”

    周自言一边听,一边点头。

    宋豆丁他们五个人真的不是瞎讲,而是合理分配职责。

    豆丁负责教认字。

    庞大山负责教认数字。

    剩下三人负责查缺补漏,和解答娃娃们的疑惑。

    短短一堂课只有两刻钟,宋豆丁他们却教了七个字,和五个数字。

    几个小娃娃跟着小夫子们念字,念数字,无一落下,无一错误。

    课堂之上,是两个娃娃讲课。

    课堂之下,是比两个娃娃更小的奶娃娃,在认真听讲。

    身后的花婶子等人忍不住捂住嘴,满眼惊讶。

    他们家的娃,居然真的认字了!

    花婶子越看越激动。

    他自己就不认识几个字,没想到家里两个娃现在比他认识的字还多了。

    庞大娘静静看着台上的大儿子,心内五味杂陈。

    这是她庞家的长子,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现在已经能像一个夫子一样教小孩儿认字了。

    养儿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看到庞家的未来。

    大山将来不论是科举,还是出去当个先生,都能让他们庞家改换门庭,再不做那大字不识的贫民。

    章伯母是最震惊的,忍不住握住周自言的手,词不达意,“周夫子,周夫子……大恩,大恩啊!”

    她家就在周家旁边,这段时间,每天都能听到娃娃们读书念字的声音。

    听着听着,她就看家里那个啥都不会,只知道捉虫子的娃不顺眼了。

    凭啥都住在同一个巷子,别人家的娃能读书念字,她家的却不行?!

    她和当家男人说了以后,男人骂她不知天高地厚,还说那读书识字是富贵人家才能干的事,他们家没戏!

    她才不信!

    她非要让自家娃读书,哪怕就多认一个字,那也比他们俩大人强!

    现在好啊,好啊,这么小年纪,就已经认识这么多字了,将来一定能认识更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