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
“是的,如果无法对它的灵魂造成伤害,输出再多的咒力也无法对它造成致命的伤害……至少我是这样判断的。”
“如果让你现在跟它重新交手,你有几成把握?”
“不到一成。”
“……”
布谷鸟从老式的钟表里准时弹射,早纪喝咖啡的手一顿。
“你说真的?”
“我没有夸大的必要。”
超出寻常强度的特级咒灵已经登陆了三位,出于术式的独特和惊人的成长速度,真人目前被认为是危险系数最高的那一位,被下了“优先祓除”的死令。
植物系的咒力温暖平和,七海无法通过感知力判断出她究竟有多强。他把手里的报纸往后翻了一页,出于一点对同僚的关心,开口道:“你一旦失手,就相当于给它提供了‘特级咒术师’级别的灾难性进化经验。我不建议继续放任它成长。”
“我知道了。”
然后他听到她问:“你为什么回来了?”
“你觉得我不该回来吗?”
“不,我只是觉得放弃普通人的人生是件有勇气的事情。”
“……勇气?”
他从“杂志社员工加班猝死”的新闻里抬起头来,隔着镜片看了她一眼。
“不要用那种伟大的词语来形容我。追寻意义和理由毫无意义,我只是在理性对比下选择了更适合我的,仅此而已。”
他没什么感情地总结:“不是所有人都是五条悟。”
“可是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你。”她说:“有人追寻强大,有人追寻自由。你不需要成为五条悟——那些被你定义成‘无关紧要’的意义,此时此刻已经在你的手里、和你一起做出这个选择了,不是吗?”
七海终于舍得放下他的报纸了。
五条悟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相框、玩偶、游戏机,学生送的礼物塞满了大半个书架,厚厚的资料乱糟糟地被随意丢在桌上,随风扑腾起呼啦啦的响。
他沉默着打量了她一下,反问:“那你呢?”
交流会在即,五条悟正被学生们簇拥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从落地窗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小半张侧脸、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白色头发、还有向上翘起的嘴角。那是一个相当放松的姿态,和大家一起哄堂大笑的时候,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少年,和十七岁的样子微妙重叠在一起。
她笑了一下,收回停在窗外的目光。
“还不知道,但是留在这里的话,感觉稍微有一点答案了。”
“是什么?”
藤川早纪放下咖啡,白瓷的杯底和木质的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她站起来,郑重地、严肃地、认真地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庄重情绪短暂震慑住,不自觉微微直起腰来,聆听她的答案——
“是反对《大江户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修正案》!”
“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看过银魂吗?你知道这个梗吗?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了解新奇前卫的思想,你——”
“我不想在学校里揍你。”
他如同逃避瘟疫一般快步拉开办公室的门,她靠在墙上,从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看到了一点难得的、熟悉的嫌弃和无语。
于是她忍不住感慨:“你没怎么变呢,七海。”
对方丝毫不给面子地抨击她:“你也是,藤川小姐,一如既往的让人觉得恼火。”
“那真是太好了。”她笑起来,绿色的眼睛弯弯的:“能听到你这么评价,真是太好了。”
*
虎杖发现自己的死而复生是无人在意的。
他现在身处京都姐妹校交流会的现场。隔壁院校的朋友们沉浸在五条老师的伴手礼里、以为会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的同级一人给了他一拳、学长学姐们面无表情,唯一把注意力长久停留在他身上的竟然是隔壁学校的校长——虽然那个眼神完全撑不上是友好。
他捂着被打红的脸往后看了一眼,发现五条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正好把乐岩寺校长的冰冷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拍拍他的头,把他的脑袋重新转回去:“展现你死遁特训结果的时候到了,悠仁同学,拿出让那个凶巴巴的老头大吃一惊的实力来。”
“遵命!”
在不远处,藤川老师正被京都高校的那位领队老师死死抱在怀里,她嘴里吐出叽里呱啦咒骂似的抱怨,距离有点远,他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看起来好像快要哭了。
“那是怎么回事?”
“听说那位领队老师是藤川老师和五条老师的前辈……十几年没见了,肯定很激动吧。”
“五条老师看起来像是破坏姐妹情的第三者。”
“鲑鱼。”
“我听到了哦,这种话当着第三者本人说真的没问题吗?”
庵歌姬的眼眶红红的,手也有点抖,大概是觉得在学生面前失态有点丢人,她把脑袋埋在早纪的肩膀上,更不愿意抬头了。
“……我忘记带项链了。”
“什么项链?”
“你不记得了吗?你之前说很喜欢我的项链——我给你买了同款,可是你突然失联了,我一直没把礼物送出去。”她把她抱得更紧了:“你甚至不跟我说你已经回来了,非常过分……你之前那么弱,突然变成了特级……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我会生气的。”
早纪一下子像是被击中一样,不说话了。
有柔软的情绪在这个让她觉得有点窒息的拥抱里被无限放大。十二年前的歌姬比现在活泼张扬得多,她不擅长战斗,也不太会控制情绪,时常在任务里被揍得嚎啕大哭,然后去找唯一能与她产生共情的、比她更菜的早纪大吐苦水。
“……我回来过的。”
她乖乖被抱住。
“去年圣诞,我有拜托别人在你的房间里放礼物——是红色的蝴蝶结发饰,歌姬没有看到吗?”
那会儿正值百鬼夜行,咒术界的情况糟糕严峻到一塌糊涂。她不放心当年的同伴,但北海道的事又还没完全处理妥当,只好悄悄地回来,托人快速地大家投递了礼物。
她给硝子买了打火机,但是她不知道硝子已经戒烟了。她给七海和灰原买了胸针,但是她不知道灰原已经去世了。她给冥冥、夜蛾、夏油都买了礼物,然后发现十几年过去,大家都和记忆里的模样不一样了。
有些礼物送出去了,有些永远也送不出去了。
歌姬愣了一下,这回好像真的要掉眼泪了。
早纪又说:“漂亮稳重的歌姬老师,现在哭出来的话,会被拍下来的。”
她闻声回头,果然看见某人正张扬地举着手机,时刻准备记录这个时刻。
“哟,歌姬,哭一个。”
想杀人的心轻而易举地被点燃,她瞪了对方一眼,又把头转回来,用力锤了一下她的肩膀:“你和五条分手吧,他那混账人渣根本配不上你。”
“嗯……这个可能情况有点复杂。”
“结婚了吗?别怕,能离婚的,需要我介绍律师吗?”
“不是这么回事啦。”
“那你把你手机号给我,这次绝对不可以再失联。”
早纪笑了一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脸上的疤,温和地说好。
早秋的叶子五彩斑斓,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在枝头颤颤巍巍地摇晃。阳光顺着树隙和叶梢层层叠叠地投射下来,在长长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晕,被风一吹就摇曳着回到十二年前。
*
“你好,特级。”
“您好,校长。”
最近的谈话有点太多了,有点听累了。
早纪放下茶杯,看向面前的老头子。
说实话,她对于这场谈话感觉有点意外,乐岩寺校长是保守派的核心人物,和五条悟以及所有支持五条家的人简直是水火不容、争锋相对,所以也该厌屋及乌,对她保持敌对态度才对。
“有一阵子没出现新的特级了,藤川……真是神奇的血脉。”他看向她,好像抱有一点欣赏和好奇的态度,但吐出来的话又实在毫无感情可言。
“我以为你们家的悲剧足够让你对诅咒产生冷静判断的能力了。”
他抬眼,目光冰冷而尖锐。瘦薄干瘪的皮囊微微凹陷,随着他的面部表情不断地收缩和拉扯。
“我年纪大了,说话难听了点。倘若你真的有身为‘五条悟未婚妻’的觉悟,有身为特级咒术师的觉悟,你就该纠正他的错误,把虎杖悠仁……把那个宿傩的容器杀了。”
“在这之前,我以为我们首先得有身为成年人的觉悟。”
她反驳:“允许一个善良的孩子活下去不是错。”
“愚不可及。”他冷哼一声:“你应该过了无条件支持恋人决定的年纪了才对……你要多少人命为善良买单?你希望藤川家的惨案出现在五条家、出现在全日本吗?”
“……姑且提醒您一下,激怒我应该不能算是明智之举。”
和室角落里的花瓶顷刻开出花。早纪眯起眼,仍然保持着温和的语调:“我进来之前,有人跟我说如果我不小心把您气死了,没有人会怪我。”
气氛降到冰点。
她其实是个乖巧有礼貌的孩子,换做十几年前,她绝不可能和咒术界的大前辈说出这种冒犯的话。但没办法,世风日下,人总是需要改变的,这十几年来她感觉自己的素质和实力成反比高速下滑,变得什么话都敢说了。
——毕竟她总不能跟那些乱七八糟的灭族仇人说“对不起,我要把你大卸八块了”之类的话。
她深吸了口气:“……抱歉,是我态度不好。可是虎杖悠仁没有杀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他是个有天赋的孩子,成为宿傩的容器不是他的错,他可以用这股力量帮助更多的人——活下去的价值远比杀了他更大。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和悟判断一致。”
谈话变得非常难以进行,也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乐岩寺误判了她的脾性和态度,以为她是个识大体的明白人——果然东京高校是个物以类聚的地方,他现在甚至有点控制不住想要教育年轻人的手了。
早纪站起来,和他鞠了一躬:“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我答应了学生们要好好见证他们胜利的瞬间的。”
她“哗啦”一下拉开和室的门,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扑棱棱撒进来,在地面投射出大片的暖光。在她即将离开之前,她听到对方沉重的声音:
“一旦宿傩反扑……”
“一旦宿傩反扑,我们会第一时间把他扼杀。”她回头,语气平静而认真:“如果您不放心,我可以与您定下‘束缚’。我们绝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所以在那之前,请您让他好好长大。”
她一脚踏出去,看到走廊的拐角处,五条悟站在那里和她招手。
“结束了吗?比我想象中要快一点……你把那老头气死了吗?”
“没有哦,需要我再回去刺激他几句吗?”
“还是算了,浪费时间和老顽固说话有点太委屈你了。”
他的影子在木地板上被日光无限拉长,她想了想,悄悄挪了挪位置,直到看到自己的影子有一小部分和他重合在一起。
*
结果不想让小朋友好好长大的根本另有其人。
早纪这下十分、非常、完全相信,京都院校里有什么奇怪的孩子,他把五条悟的情报通过某种形式传递给了诅咒师,让他们有能力构建一个“只有五条悟不许入内”的“帐”。
首先排除乐岩寺校长,他最多有胆子在二级咒灵里偷偷混几只一级,还没丧心病狂到要自己的学生和虎杖在五条悟看不到的地方同归于尽的程度。
她大半的身体还停留在“帐”的外面,穿过结界的那只手稍一用力,绿色的咒力顷刻快速覆盖全场,通过路边的野花、深处的森林、墙角的杂草,迅速感知附近的情况。
伏黑、真希、狗卷、几个京都院校的孩子,陌生的诅咒师气息,然后……
她有点意外地收回手。
相隔很远,在“帐”的尽头,浓郁的木之气息疯涌,与她的术式产生一点微妙的共鸣。
“是特级咒灵,应该是花花草草那个。”
“特级!?”
歌姬猛地瞪大了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五条进不去的话,我们——”
“那就没问题啦,你们先进去吧。”
“说什么没问题啊!?这怎么看都是超级有问题吧?”
“什么问题?是那个花花草草要有大问题了吧?”五条露出一个夸张的调侃表情:“歌姬,成熟一点好吗,最强的木系咒术师不是就在你眼前吗?”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给我叫前辈!!!”
他敷衍了几句,往后退了一步。
是只禁锢他一个人的“帐”……这个强度,看起来是勾结了什么高级的诅咒师。
如果来的是那团杂草,证明对方没想防备藤川早纪,又或者内鬼同学没有出卖其他人的情报,只单单针对“五条悟”吗?
他看向早纪,她正好面色平静地走进“帐”里,还有闲情安慰一旁忿忿的歌姬,似乎“特级咒灵”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她皱眉的大事。
真稀奇,她居然有一天能成长到可以让人安心托付些什么的地步。
“早纪。”
“嗯?”
她回过头。
他勾起唇角和她挥手:“就交给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