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吧!?这样都没死吗?”
真希躺在病床上,接过早纪递给自己的东西,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
不是咒灵血淋淋的脑袋,只是半截硬邦邦的冰冷手臂而已。和人类类似的肌肉线条略有些夸张地向外鼓起,整片都被紫色的血染成深色,黑色的纹路蜿蜒覆盖在上面,看起来像是一截烧焦的枯木。
特级咒灵的垂死反扑于藤川早纪而言不痛不痒,可是对于两个小朋友来说,威力大抵是不容小觑。在祓除花御和救人之中,她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这才给了它一点喘息的时间。
真希嫌恶地皱起眉,把手臂往窗外丢,落地的一瞬间,“砰”的一下炸成肉眼看不到的碎屑。
她听到藤川老师叹气:“死了十分之九吧。它的防御力非常夸张,应该是把自己藏进了根里,趁着爆炸逃走了……没把脑袋带回来给你是我不好,不过伤成那样,我想它得养伤很久。”
五条悟在“帐”落下的半个小时后打开了那层禁锢。他大概是有点生气,靠着一发虚式【茈】大范围清场,毫无顾忌地轰烂了整片山脉。其动静之大、杀伤力之恐怖,只能说他要是想毁灭世界,世界应该只能仰仗面积优势撑住几分钟。
可惜他暂且没工夫毁灭世界,因为学校破破烂烂,夜蛾正打算想个办法毁灭他。
特级咒灵花御,接连遭受了两个特级咒术师的攻击,由总监会检测出来的结果仍然是“存活”。
她揉了揉太阳穴:“惠还在昏睡吗?”
“醒了。家入小姐给他治疗过了,已经没有大碍了。”
于是早纪从这一个病房绕去那一个病房。
一路上都是受伤的学生,特级咒灵大概给他们带来了些许力量差距上的震撼,看起来像是一群被霜打了的幼苗。狗卷还没醒来,言灵的反噬相当严重,哪怕是反转术式也需要恢复的时间。她只能悄悄在他的病床边放下治疗嗓子的大礼包。
内鬼的事已经拜托歌姬去调查了,大概短时间内就会有结果……可是这一届的学生无论是师资还是生活条件都完全能称得上是优质,诅咒师和咒灵能拿出什么让小孩心动的交换条件呢?
“……藤川老师,不要在探望病人的时候走神好吗。”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早纪回过神来:“你已经没问题了吗?”
伏黑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闷声“嗯”了一下。
床底的影子晃动了一下,黑色的巨狼从里面冒出来,坐到早纪身边摇尾巴。
“诶?”
“这个家伙想出来,所以……”
它变得非常大只,比坐在椅子上的早纪还要高出一大截,病房的空间一下子就变得拥挤了——虽然外形进化成了威风凛凛的狼,但内核仍然非常像宠物,哈士奇或者是别的什么粘人的大狗,看到喜欢的人类会蠢蠢欲动地想要扑上去,被顺毛了还会吐舌头。
它非常喜欢藤川老师,可以称之为一见钟情。
她被逗笑了,摸摸浑的脑袋:“你和惠都变强了哦。”
伏黑垂下眼。
变强的概念太抽象了。他也以为自己变强了,可是那只能够轻易杀死他的特级咒灵,在藤川老师的手里好像根本称不上什么对手。实力的差距如此清晰,如果没有她、没有虎杖,他大概已经因为自爆而死掉了。
“怎么这么悲观啊。”
什么……嗯?
他侧过头去,藤川老师正靠在浑的身上看他。
“我听说你很小就跟五条老师一起生活了。”
“……是的。”
“表情不好呢,养大他不容易,你辛苦了。”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你跟他一点也不像诶,多少学点他那种‘老子就是最强’之类的态度吧。”
“哈?那是不可能的吧,我和五条老师不一样,我——呜。”
有只手扯着他的嘴角向上掰出一个微笑,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结果腹部一阵钝痛,他又闷声缩回了被子里。
他听到对方认真地问:“有人夸过你是天才吗?”
“冷静、自律、聪明,你在咒术上的天赋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加强大。”藤川老师慢悠悠地夸他:“十种影法术是禅院家的看家本领,你年纪还小,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你的天赋,这很正常。”
“……是吗?”
“拜托,十五岁的二级咒术师诶,比我当年强多了。”
伊地知在门外徘徊,看起来有什么要紧事——虽然大多数时候和他对接的是五条悟,但他既然用这种表情出现在这里,大概只能是来找她的。
早纪看了他一眼,又用力捏了一把少年清瘦的脸:“打起精神来,惠,自信是变强的秘诀哦?你得对现在的自己感到满意。”
“藤川老师。”伏黑沉默了一下:“你有弟弟或者妹妹吗?”
“我有一个弟弟。”
果然。
东京高校目前的两位特级在行为举止都不太像正常老师,但她是和五条悟完全不一样的类型。她温柔、亲切、很会开导人,对他们有求必应,几乎是到了溺爱的程度——虽然为此没少被夜蛾校长批评。偶尔像现在这样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的时候,她会不自觉露出奇怪的寂寞表情,像是透过他们在注视着另外的人一样。
他犹豫了一下,才小声嘀咕了一句:“说是要我对现在的自己感到满意……其实藤川老师才是需要这句话的人吧。”
“……什么?”
“……没什么。当我胡说八道。”
早纪愣了一下,起身的动作顿在原地。
他和真希长着相似的眼睛,狭长的丹凤眼,睫毛浓密纤长,不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有点冷清。
她对禅院家的印象并不好,十七岁的五条悟曾评价那里是“鱼龙混杂的水产市场”。但是伏黑没有在那里长大,他和他那些所谓有血脉关系的亲人不一样,被五条悟养成柔软、细腻、有人情味的孩子。
——“其实藤川老师才是需要这句话的人吧”。
她听到了。
被她藏得很好的、密不透光的小房子猝不及防被撬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少年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善良地把手伸进去,朝漆黑的房间里丢了一束花。
她眨了一下眼睛,把一点潮湿的热意从眼角压下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谢你。”她用力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回到高专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话虽如此,藤川老师,你能先把我的咖啡放下吗?”
“没收,病号不能喝这玩意。”
*
交流会搞出这么大动静,第二天的团队战大概率是很难再举行了。
运气再差一点的话,高层可能会找他们谈话——作为举办方,在有两个特级咒术师坐镇的情况下,在学校里仍然被特级咒灵偷家,怎么看都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早纪遥遥看了一眼交流会的场地。
虽然大多的建筑都是依靠天元的结界拟造出来的假象,但土地和绿化是真实存在的。远处有一整条的山脉被夷为平地,看起来像是被人打过一拳的凹陷皮球。枯枝败叶叠得像小山一样高,哪里都是坑坑洼洼,放眼望去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面,惨烈效果堪比九级地震。
“怎么了?是找我有事吗?”
“五条先生被上面叫去问话了,暂时还没法联系上他。”伊地知连连朝她鞠躬,把头深深低下:“抱歉,藤川小姐,实在是突发特殊情况,上层不认为特级以下的咒术师有能力解决这件事……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你是被悟虐待了吗?”
“不,五条先生很好。”
“果然是被虐待了。”
早纪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说吧,是特级咒灵吗?”
“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是未知的等级。”
辅助监督熟练地打开汽车后座的车门。
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点为难:“昨天晚上,江东有位遛狗的居民声称撞到了看不见的墙,当地的‘窗’花了一点时间进行了初步的观察和判断,发现那是禁止普通人进入的‘帐’,但是咒灵可以畅通无阻。”
“昨天的事,怎么现在才说?”
他一踩油门,汽车“吱呀”一声驶入为了抄近路进城而搭建的小道。
“因为这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情况。同样的‘帐’曾出现在东京各地,每次持续时间不到两个小时,只聚集咒灵,从不造成任何人员伤亡。等‘帐’自动消失以后,先前进入里面的咒灵也会跟着消失。”
“……哈?”
“藤川小姐有看过最近的数据吧,这半年来,东京一级以下的咒灵逐步减少,大多都是与这个‘帐’有关。”伊地知补充道:“这是它唯一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停留。从目击到现在一共经过了十九个小时,江东已登录的咒灵里,有超过百分之八十陆续进入了‘帐’。包括三十四只二级咒灵和六只一级咒灵。”
早纪花了一点时间理解。
她费解地皱起眉:“也就是说,这是一只在帮咒术师祓除同类的咒灵?”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但上面认为它应该是某种依靠吞噬同类强化能力的咒灵。”
没有登陆过的、不知情的高级对手未免有点太多了。
倘若是靠吞噬同类强化能力的那种,它为什么只有这次长时间地停留在原地?
作为推论题来讲,答案有点太简单了——因为它或许已经变得足够强,认为自己能够直接和咒术师宣战了。
山路颠簸,早纪腿上的资料被晃得“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状似不经意地问:“是在江东的什么地方?”
“在滨海公园。”伊地知推了推鼻梁上下滑的黑色镜框:“您刚从北海道回来吧?这是江东区这几年新建的公园,据说——”
“我知道。”
她打断他的话,微笑了一下:“我出生在那里。”
“诶?是吗?”
“你是悟的后辈吗?”
“啊,是的,我比五条先生小两届。”
“那你也是我的后辈哦,伊地知先生。”
“诶!?”他讶异地瞪大了眼:“以前读书的时候,我应该并没有见过您……”
“出了一点意外。”她答:“我高二那年辍学了。”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夕阳洒在海平面上,折射出耀眼的橙金色波光,随着海浪一闪一闪,像是有无数细碎的钻石亲吻海面。
都过去了。她想。
她亲眼见证气派的门楣变成废墟,也见证废墟上生长出新的绿植。十几年过去,藤川家似乎已经彻底变成历史,变成枝丫上的最后一片枯叶,被风一吹就消失了。
*
“逃跑了也没办法嘛……等它下次出现把它祓除了就行了,太生气会容易猝死哦。”
五条悟把自己挂在椅子上打了个哈切。
和老头开会非常无聊。四周昏沉沉的,只有几块巨大的屏风呈圆形围住他。躲在屏风后面七嘴八舌的人不肯露脸,不过也没所谓,满脸老人斑的烂橘子可没有屏风好看。
他们在讨论什么事情,五条悟完全左耳进右耳出——无非就是说他玩忽职守,或者闹出这么大动静之类的。他等了一会儿,没什么耐心继续听这些陈词滥调,决定转身离开。
“其实主要是藤川早纪的问题吧?”
席位上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悟毕竟大部分时间都被‘帐’拦在外面了,那位新晋的特级咒术师可是进去实打实跟咒灵交手了诶。”
“特级”的发音被咬得格外抑扬顿挫,五条悟的脚步顿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
“虽然是特级,但让女人处理这种场面果然是一塌糊涂,还是乖乖跟在身后当个脸蛋特级比较舒心。调教得不够好啊?真的不考虑把她送来禅院家吗?毕竟是难得的美人,在下愿意代劳,把她——”
“惦记别人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呢。”
他拉下眼罩,似笑非笑地回过头,蓝色的眼睛停留在某个地方,在昏暗的房间里微微发亮。
“禅院……咦,你叫什么来着?尚也?直哉?啊啊,无所谓,你们家净养出一些烦人的垃圾。你太弱啦,还是回家抱着你的莺莺燕燕三妻四妾玩吧,不然搞不好会被脸蛋特级‘砰’的一下杀掉哦?”
他伸手:“就像这样——”
说这话的人面前的屏风“轰隆”一下变得粉碎。
*
2018年十月十三日,晚七点十五分,特级咒术师藤川早纪一脚踏进了“帐”里。
和上层判断的一样,这里面藏着一只巨大的咒灵。它大概有两层楼那么高,像是某种变异了的食人鱼。浓厚到惊人的能量在它身上奔涌,它的脚边是无数破碎的、属于其他咒灵的残骸,四肢被切割得粉碎,堆成小山一样高。
它坐在残骸堆里啃食着半只手臂,大滩不属于它的血液像是喷泉一样源源不断,把地面染成湿漉漉的紫色。
察觉到有人进来了,它放下嘴边的食物,转动着三只眼睛看过来。
和对方对视的那一秒,它一惊,然后“呜呜呜”挣扎起来。声音沙哑洪亮,像是能凝聚成音波攻击一样,在空气里荡漾出一圈又一圈实质性的震动。
它喊:“姐姐。”
时针被拨回1998年的那个春天,樱花树在后院里盛开,小鸟在窗外喋喋不休,新生的婴儿把手搭在姐姐的小指上,停止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