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晴天。
有点掉漆的鸟居被甩到身后,阳光在雪地里折射出刺眼的反光,机器人的轮子滚进没有融化的雪里,留下两道清晰的螺旋形纹路。
虽然他目前这个状态也感觉不到“刺眼”就是了。
夏油杰做事很爱追求意义。解题思路是要有意义的、送礼物是要有意义的、祓除咒灵更是最最要有意义的。
后来他在“锄强扶弱”这条路上没能继续说服自己,所以他抛下一切,义无反顾走上了另一条路。
哪怕不能实现、哪怕没人理解、哪怕死在半路上也没关系,因为这是有意义的。
他顺着长长的山梯往上看。
记忆的最后停留在2017年的平安夜,他的“一分钟前”,如今已经切切实实快要被拉伸成“一年前”了。
熟悉的建筑出现在眼前,透过机械的电子屏幕,他听到有谁喊了一声“藤川老师”——他认识她,是禅院家那只没有咒力的猴子。
搞了半天这家伙居然回学校当老师了诶,她真的知道怎么好好教书吗?
他蓦地觉得有点好笑。
藤川早纪跟在他身后,穿过操场、礼堂、宿舍,一路和路过的学生打招呼,偶尔有好奇问“这个机器人怎么回事”的,全部被她神情自然地搪塞过去了。
不说吗?也对,要是被大家知道他究竟是谁的话,大概会反应很激烈的吧——指着他狠狠痛骂一顿?或者把这副傀儡身体肢解了泄愤?
反正没什么所谓。他想。
被推着进入医务室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肌肉的校长正在训话。分不清前因后果到底是什么,只来得及听到他语气阴沉地下定论:
“五分钟之内如果没有让我听到合适的解释,你们两个就完蛋了。”
听上去心情不妙,也不知道谁又惹他生气了。
轮胎在医务室锃亮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吱呀”声,硝子闻声看过去,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不用五分钟,校长,你想要的‘解释’本人已经来了。”
那一瞬间夜蛾的表情彻底崩坏了。他摘掉墨镜,脸部的肌肉剧烈抽动,好像是难以置信,又好像是头痛欲裂,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早纪,你最好是告诉我这个小机器人是你买给弟弟的玩具。”
“她弟弟不喜欢机器人啦,她弟弟喜欢奥特曼。”
五条悟靠在墙上,尾音晃晃悠悠地上扬:“校长,如果你没办法接受这是杰的话,把这东西看成是我的私生子也行。”
……谁的私生子?
于是他就听到藤川早纪没有犹豫、没有底线的附和声:“是的,校长,未婚先孕是我们不对,我会督促悟负起责任的。”
夜蛾:“信不信我让你俩重新投胎去当私生子?”
果不其然被打了。
噼里啪啦挨打的声音和比当年还要清脆响亮,夏油杰沉默着转动脑袋,视线越过夜蛾,与不远处病床上躺着的那具身体对视。
是他自己。
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受伤的痕迹,甚至去年平安夜被折断的手臂也完好无损,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十分健康的尸体。
这群人来真的。
他终于后知后觉感到有点惊悚。
这一年想必发生了什么超凡脱俗的大事,以至于他往日的同僚深受影响、一个个都成了疯子,开始筹谋一些连他都不敢想的事了。
“……真夸张啊,硝子,你居然也跟着他们一起胡闹吗?”
沸腾的空气在这一刻熄火。
挨打的放弃了抵抗、被打的收回了拳头、旁观的停止了思考。风呼啦啦地把窗帘高高吹起,带动一角鲜活的光线在墙面跳跃。有谁的来电提示响了一整首曲子都无人接听,机器人引擎运转的微弱震动声有节奏地浮动。
“啪嗒”一声,放在窗台上的笔被吹得滚落下来。
“你……”
硝子的嘴角剧烈抽动了几下:“……具体的情况我已经听机械丸说了。治疗需要一点时间,我不能保证你能成功回到自己的身体……如果实在不行,至少让他们给你换个声线吧,夏油,我不知道你还有扮演可爱小女孩的嗜好。”
“说这种话很伤人诶,硝子!萝莉音也是很可爱的,夏油爆裂丸零号机应该也很喜欢吧?你也这么觉得吧?来来,再多说几句嘛。”
“……悟,可以先把手机放下吗?”
led显示屏上的微笑脸上扬了两个像素点。
零号机的自爆程序在哪里?想个办法和第十六使徒一起同归于尽吧。
然后就被第十六使徒强硬打断了技能蓄力。
“杰——”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语调,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听起来总有股肆无忌惮的味道。
视线完全被对方的手占满,能够轻易注意到无名指上闪烁的戒指。戒指的主人带着十分具有炫耀意味的、得意的、显摆的表情,拉长了刻意甜腻的语调,向他说明情况:
“看到了吗?三十岁前成功娶到老婆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
*
“我要跟我的小弟一起回京都。”
西野说:“离你太近准没好事,我要去京都偶遇新的缘分。”
“谁是你的小弟?”
“就是被你当螺丝钉的那小子啊。”
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与幸吉正在和不认识的辅助监督对话。早纪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对于两个人的关系提出质疑:“你的小弟可强了,正在晋升一级咒术师诶。”
“那你倒是也给我推荐啊?让我也去当一级咒术师发光发热不就行了。”
“那你早死一百次了。”
西野老太太年过七旬,据说因为儿子快要奔四仍然孤身一人这件事愁得茶饭不思,连带着打麻将手感都不利索,比平时少赢了不少钱。
她看了看西野,觉得以他这样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实在很难在竞争激烈的相亲市场上收获青睐。
“……你这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我是在祝福你早日遇到爱情。”
她又收回视线。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闲聊,从西野老太太的麻将事业一直聊到如何仰赖咒力造福社会,大多时候是西野在说,早纪边玩手机边跟着附和,直到与幸吉面色古怪地走过来。
“你没跟上面说吗?”他小声问:“夏油杰的事情,你什么都没说吗?”
“当然没有。”
早纪露出一个没什么所谓的表情:“毕竟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嘛。”
会不会太莫名其妙了。与幸吉想。
虽然他也为“复活夏油杰”出了力,但果然怎么想怎么不对吧——这可是去年发动“百鬼夜行”的罪魁祸首,上头的头号警惕对象。要是真的救活了,该怎么收场才好?
一直用机器人外壳勉强能糊弄说是咒骸或者傀儡,一旦真的回到“夏油杰”原本的身体里,等总监会发现端倪,跳进护城河里也洗不清。
他觉得不太妥:“……你乱发善心救人之前都没想过后果的吗?”
“想过啊,但是不知道究竟会怎样嘛。办法总比困难多,总不能因为后果不好就不救了吧?”
“那你——”
他的话没说完,冷不丁被丢来的一盒甜品砸中脑门。
然后辫子被揪住了。
“大人的事情就交给大人处理,你现在的任务是把这个带回京都和你喜欢的小姑娘分享——青春和恋爱都是一去不复返的哦?不好好说出自己的心意的话,对方是没办法做出回应的。”
“没错,就是这——等等,什么?这小子有喜欢的小姑娘!?我都还没有!!!!”
“你有的,西野,只是人家不喜欢你而已。”
*
会不会太莫名其妙了。早纪想。
在出发去北海道之前,她曾收到过房产中介的电话,询问她那套刚在千代田落地的公寓是否需要帮忙置办家具。
彼时她正在上课,小孩们知道她忙着出差,当即热情又兴奋地表示可以帮忙。
“放心交给我们吧!妈咪!绝对会给你精心置办一个非常温馨的家的!”野蔷薇向她保证。
虽然麻烦小朋友有点不好意思,但这也不是什么太困难复杂的事,再不济还有小顺可以帮忙把关。早纪稍一思索,没怎么犹豫地就把钥匙和银行卡一起交出去了。
结果藤川顺因为情况不稳定而长时间在夜蛾办公室里休眠,完全错过了这件事。
她站在家门口,无助地闭眼,睁眼,又闭眼,又睁眼。
希望总监会能赶紧找到能够掌握时光回溯的咒术师。她虔诚地祈祷。
事实证明,轻信他人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就算是早熟的咒术师,在挑选家具的眼光上也还停留在毫无经验的幼年期。
她还是第一次觉得能用“邪门”来形容一套公寓的布局。
客厅的天花板悬挂着逼真的树叶和藤蔓、餐厅的灯是夸张的水晶吊灯、饭团模样的雕塑大大小小放满半个华丽书柜、沙发上摆放着稀奇古怪的蕾丝抱枕、只有卧室的装修勉强还算正常。
——如果不是拉开衣柜发现藏着一排武器架子的话。
最邪门的是正对着玄关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蒙娜丽莎》,熊猫拍着胸脯自豪地讲解,说这张画以后可以换成她和五条悟的婚纱照。
早纪:“……谢谢。”
视觉冲击太过狂野,以至于她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这间公寓集欧式、野生、复古、艺术、工业于一体,每个角落的风格都充满独特的创意,她仔细转了一圈,开始怀疑是不是黑心的商家把所有卖不出去的产品通通一股脑推销给了自己的学生。
“我都说了藤川老师不会喜欢在天花板上贴树叶的!谁会把家里装修得跟原始人一样啊?”
“可是藤川老师应该也不喜欢钉崎的限量版豪华水晶灯吧?我就说应该换成那种一按开关就会开花的灯才比较好看!”
“那也太土了,你把藤川老师当蜜蜂吗?”
“真希同学,我觉得把卧室的衣柜改造成武器库其实也……”
“哈?想死吗你!?”
“鲑鱼鲑鱼!明太子!”
“棘,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就算喜欢饭团也买太多装饰品了吧?早纪也不是饭桶吧?”
……
小孩们在她身边激烈地维护自己的选择,她耳朵嗡嗡,觉得目前的情况十分棘手,比当时在涩谷和十五指宿傩对砍还要棘手。
“抱歉,藤川老师,我有跟他们说过这样不行。”
伏黑跟在她身后发出微弱的辩驳。
日本今天也没有发售时光机。
从头顶垂钓下来的人造枝条闻起来有股奇怪的香精味,她如鲠在喉,好半晌才呼吸困难地扯住伏黑的衣角:“你们买家具的时候有留发票吗?”
*
最后拯救了这场灾难的是五条恭一郎。
年迈的管家先生经验丰富,承受能力绝佳。他不仅三下五除二就派人将五花八门的内饰原路遣返,还十分周到地提供了无数可供选择的家具搭配,大大安抚了早纪激荡的内心。
早纪找到五条悟的时候,他似乎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说是“似乎”,隔着不透光的漆黑眼罩很难判断他究竟处于哪种状态。她放轻了脚步,把伊地知想要转交给他的资料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觉得现在这个场景有点罕见。
五条悟比她辛苦得多,涩谷事件过后,他们俩大部分时间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活像到了年终仍然拼命冲业绩的销售冠亚军。
好像有好一阵子没这么安稳了。
从北海道回收的三根宿傩手指被交给总监会重新封印了,虎杖的情况还算稳定,十五根手指让他的咒力得到了质的飞跃——据说他现在可以轻松单手抬起好几辆车。
夏油杰的事目前完全交给了硝子,西野马上和与幸吉一起回京都,在涩谷车站里受“无量空处”影响的普通人也全部在医院得到了后续治疗,在圣诞节之前,一切终于得以步入正轨,不再喧闹了。
她凑近了打量他。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冬日里薄薄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脸上,顺着漂亮的轮廓勾出一点淡金色的柔和光晕。
皮肤好得也太夸张了。
有点担心打扰到他休息,她屏住呼吸,手指隔空虚虚地描摹了一下他的脸,从眉骨一路到嘴唇,在打算收回来之前,突然被握住了手。
树梢、草坪、远处的山脉,视线所及之处,哪里都是大片的积雪。剔透的冰锥长长短短地垂挂在屋顶,被风吹得落进雪地里,“咔嚓”一下断裂成有棱有角的透明钻石。
咦。
“抓到了。”
刚醒的声音像是蒙了一层雾,早纪愣了愣,轻声问:“……吵醒你了吗?”
“没有哦,你进来之前我就醒了。”
五条悟笑起来:“盯着我看了很久诶,想亲就亲嘛,不用不好意思。”
“才没这么想呢。”
“明明就有。”
“没有。”
“那我会伤心的。”
整个人被往前用力一拽,她趔趄了一下,被轻而易举抱进怀里。
五条悟还坐在那张昂贵的单人座椅上没有起来,她跪坐在他的身上,好闻的、带着一点甜味的冷香虚虚笼罩住她,不属于自己的体温顺着停在后腰的手覆盖上来,滚烫得几乎能融化骨血。
这个姿势会不会不太对劲。
有电流顺着脊背窜了上来,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她只要低头就能轻易吻到他。藏在眼罩底下的蓝色眼睛被笑意浸润,她垂下眼,在那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也是笑着的。
“早纪。”
“嗯?”
“等过几天,我们——”
“五条先生,夜蛾先生说——”
门被“哗啦”一声拉开,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有只企鹅走进来,踏进办公室的脚在看清眼前的场景后僵硬悬在半空。
世界诡异地安静下来。
准点报时的布谷鸟时钟咕咕叫个不停,短暂的死寂过后,藤川顺发出一声悲愤的、崩溃的、狰狞的呜咽。
“……你们在做什么?”
藤川早纪如触电般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小顺,你听我说,我们——”
“我都看到了,姐姐,你不要再说了。”
“不是你想的——住手!你先把刀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