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倒v结束】
怎么会在这儿遇见她?
想到上次的经历, 黎昌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二姑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动作,只是毫不掩饰地打量他两眼,然后理了理头发问:“怎么样?”
黎昌还在出神:“什么?”
二姑抬起手指,指指面前那堆香蕉皮:“这个, 看得懂吗?”
眸光与语气满是不屑。
黎昌:……?
“这不就是……香蕉皮?”他迟疑地说。
二姑闻言当即白眼一翻:“果然是不入流的小戏子, 根本不懂什么是艺术。”
她做作地抱了下臂, 转回视线对着香蕉皮说:“这, 可是德国著名艺术家安德烈先生的作品,以香蕉皮反映如今的社会现实……算了, 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听不懂。”
黎昌站在她后面, 听得一头雾水。
安德烈?
不会就是刚才那个吃完香蕉之后把皮往这儿一甩的男的吧?
那人看起来也不像个外国人啊……
“以后不懂就少来这些场合。”二姑说:“人要学会藏拙, 懂了吗?”
黎昌不知道她跟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但是目光忽然放到她的身后。
“……您往左边走走。”他说。
二姑:“?我为什么要走。”
语音未落,只感觉脚下传来一阵动静, 她猛然低头看去,一只扫把闯入眼帘——
那是一个保洁大叔, 拿着扫把,正在清扫地上的五个香蕉皮。
对, 也就是那个安德烈的艺术品。
“谁这么没公德心, 吃完香蕉皮乱扔。”大叔念叨:“我呸, 还有钱人呢,没一个是好东西!”
二姑:……
黎昌:……
说得好!
他在心底给大叔鼓掌。
二姑显然是个脸皮厚的,转过身来放下抱着的臂,对着黎昌轻咳了两声。
“刚刚我们说到哪了?”
黎昌很绅士地提醒:“说到安德烈先生了。”
二姑:“……错, 我们说到你不该来这种场合了。”
黎昌挑挑眉,示意她继续圆下去。
“像这种艺术类的活动, 你就该避免参加,还是那句话,学会藏拙。”她这时倒有些语重心长的语气了,仿佛自己真是黎昌的长辈。
顿了两秒,又忽然话锋一转:“但是呢,其实今天也怪不得你。”
黎昌疑惑地看着她,显然没听懂她是什么意思。
二姑又理理头发,恢复到高高在上的状态:“毕竟今天这场宴会,是我做主邀请你来的。”
她转了下步子,高跟鞋在地上传出声响,一双和任克明很有几分相似的眸投向黎昌:“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黎昌不明白她的话。
她,要和自己商量,一件事?
……还是特意把自己约出来。
也就是说,特意避开了任克明。
“……什么事?”黎昌迟疑地问,顿了顿忽然说:“您要给任克明找老婆了?”
二姑眉毛一皱:“我要给他找老婆的话还找你出来干什么?”
黎昌噤声。
不是你自己之前那么说的吗。鬼知道你把我找出来干嘛……
二姑可没管他在心里嘀嘀咕咕什么,直接开门见山:
“我要说的,是关乎任克明和任家的一件大事,不是玩笑,你认真听。”
她倏地正色起来。
黎昌听得一懵,看她这副正经的模样,感觉自己像马上就要接收到一些任氏的机密。
……这可不兴听啊!
毕竟要知道在早几年的小说中,一旦这种机密传入别人耳朵里,马上就会引起腥风血雨的剧情。
黎昌连穿越这种事情都经历过了,可不敢以身试险。
“等一下。”他抬手打断施法:“……您要讲的事,是不是任克明不允许我知道的?”
肯定是!
她都避开任克明把自己约出来了,肯定是!
只要她一说是,自己就立马捂住耳朵!
只见二姑愣了一下,旋即红唇微启——
“不是。”
“我不听!”黎昌迅速捂住耳朵。
二姑:……
她又赏了黎昌一个白眼,随即也没管黎昌是在捂耳朵还是干啥的了,直接把手中的高级皮包打开,从中取出一叠文件。
递到黎昌眼前。
黎昌这边正捂着耳朵呢,看到这份文件立马后退一步。
说就说,怎么还直接把文件拿出来了!
啊啊啊自己不会被灭口吧!
二姑眼睛一眯,跟着他上前一步,于是他又后退一步。
她上前一步,他后退一步。
上前一步,后退一步。
如此往复几次,二姑突然站下不上前了。
黎昌堵着耳朵看她,只见她一双和任克明特像的黑玻璃眼珠凛凛地看着自己。
嘴唇微动。
虽然黎昌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却能从她的嘴唇读出来。
她在说——
“黎昌,你脑子真坏掉了?
“我数三声,手给我放下来。
“三,二……”
黎昌没等她数完,自己就把手放下了。
他觉得这招叫先发制人。
“反,反正我不看,也不听,你最好别给我说这些。”
黎昌对上她的眼睛,也顾不上用敬语了,心底有一种类似于血脉压制的发怵:
“……被任克明知道你找我,你就自求多福吧。”
……她应该会怕任克明吧?
毕竟任克明看起来不是很怕她。
二姑却冷笑一声:“我自求多福什么,我还能怕他?”她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下,重新上下打量黎昌两眼。
这次换她后退两步了。
“你回去不会和那小子污蔑我吧?”她皱着眉头,看起来是有些隐隐作怕:“我警告你,不要离间我们姑侄之间的关系。”
黎昌:……
就你们姑侄俩这关系还需要我离间?
他现在有点儿掌握局势的架势了,用下巴点了下二姑手中的文件:“那你现在把那个文件收回去,我就不跟他提这事。”
二姑蹙眉思考两秒,说:“……那你还是跟他提吧。”
她没管黎昌听见这话时的震惊,只往前一步,硬把手里的文件直接塞进了他的怀中。
黎昌刚要推出来,就听她说:
“这是你八年前那场车祸的记录。”
黎昌的动作倏地滞在原地。
……八年前的,车祸记录?
他猛然低头看向文件的封皮,一双眸在那白纸黑字上紧紧停顿。
“里面有伤势报告、双方信息,放心,都是合法渠道获得。”二姑的声音缓缓传来:“除此以外,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全部。”
她的语气十分自信,仿佛笃定黎昌一定会对这份报告以及她知道的事情感兴趣。
然而黎昌却仅仅是眸间一顿,抬头看她,眉头似乎皱起。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二姑被问得一怔:“什么?”
黎昌看着她,眼神逐渐覆上严肃。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了解这场车祸。”
他的声音沉静,某一瞬间竟让二姑恍然想起任克明来。
就像是自己那个雷霆手段的侄子在看着自己,一字一句发问一样——
“谁告诉你的?”
……
宴会同场地的湖畔咖啡厅里,黎昌坐在角落,独自垂首捧着杯子。
对面放着一杯还未收走的咖啡,十分钟前坐在咖啡前的是任家二姑任秀琴。
如今咖啡已凉,当时倒是热的。
黎昌当时就像现在一样垂眸,不过眼睛看着的,是对方的咖啡。
“我们身边有你的人。”他说:“是谁?”
语气丝毫不留余地,直白切题。
忽然接近自己,忽然给自己提供车祸信息。
除非她任秀琴会读心,否则,一定是自己与任克明身边的人透露的消息。
而黎昌也可以大致锁定这个名单,因为除任克明外他只问过三个人车祸相关的事情——
吴妈、小安,还有经纪人。
他抬眸,一双夜黑色的瞳孔看着二姑,一点没有了平时的不靠谱样。
倒是有些像他还没演完的那部戏了,主角是警察的那部。
任秀琴被他这样一问,倒没有多么震惊。
她曾经也是和黎昌打过交道的,只觉得这才是黎昌该有的状态。
“看来你的失忆在好转了。”她微微一笑,勾起手中的咖啡杯送向唇边。
黎昌的眉蹙得更紧了。
她竟然连自己“失忆”的事情都知道,看来有内鬼无疑。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他直接说:“你的人,是谁?”
任秀琴闻言,轻笑出声。
她放下手中咖啡,对上黎昌的眼睛。
“这重要吗?”她理了理头发,悠悠说:“你不要对我抱有太大的戒心,我与克明自始至终站在同一战线。”
黎昌觉得她有点疯。
她什么时候和任克明站在同一战线了。
上次任家家宴时频频提到二崽子任庆的那个人难道不是她吗?
“你不说就算了,”他懒得跟她再多费口舌,“你不说,我直接让任克明自己去查就行。”
说完就起身要走。
“站住。”任秀琴叫住他。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走。
“……你就不想听听车祸的事?”她问。
黎昌脚步顿住,三两秒后,转头看向她。
“你真有意思。”他说:“这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讲给我听了?”
“车祸的主角是我和任克明,我确实曾向任克明以外的人打听过这件事情,但他们或多或少都曾参与过其中。你呢?你以什么身份给我讲?”
黎昌说到这儿忽然停顿了一下。
片刻后,他收回将要迈出的步子,坐回到软皮沙发之上。
一双姣好的眼睛重新投向任秀琴,语调缓缓:“还是说,你也曾参与过这场车祸?……哪个部分?”
他的话仅仅刚出,就见任秀琴扶着咖啡的手忽地一动。
明显是颤抖了一瞬。
视线移回到她的脸上,可见那跋扈的目光此刻竟隐隐闪躲。
黎昌凤眸一眯:“你参与的……”
“不会是车祸策划吧。”
任秀琴骤然抬睫:“你胡说什么!”
她的手这时颤抖得更厉害了,和她口中的话形成浓烈的对比。
黎昌却根本不怕她。
“我如果是胡说,那你抖什么?”
他看着任秀琴发抖的红色指甲沉思几秒,拿出手机点开录音,然后将屏幕倒扣在桌上。
“二姑……我能叫你二姑吧?”他点点自己的手机,修长的食指在手机壳上发出闷声:“你要说什么说就行,不过如你所见,我这里正在录音。”
“从这一秒起,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有可能放给任克明听。”
这一秒,连黎昌自己都觉得真有点像之前演的那个警察了。
他长到十八岁以来,还没干过这么有心眼子的事情。
像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录音什么的……
好刺激!
任秀琴当然不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直直地看着他,那种眼神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任克明。
她沉下一口气,平静住自己颤抖的手,低声说:“怪不得他这么喜欢你。”
你和十六岁的他,简直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黎昌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她这话说得特别没由来。
任克明不是早就给她说了为什么喜欢自己吗。
因为他只对自己硬得起来啊!
总之任秀琴就这样盯着黎昌看了许久,许久之后,她舒了口气。
“你录吧。”她说:“我要说的,都是事实。”
第 42 章【三合一】
八年前。
任克明如小安所说, 坐上开往医院的那辆车。
彼时的他十八岁,刚回国不到两年,却已在任氏集团扎下一盘属于他的根脉。
这背后除了他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果决手腕之外,离不开任老爷子的示意。
任老爷子说:“你年龄还小, 但我老了。我对你的要求不高, 唯有三点。”
第一点, 要任克明从真正的底层做起, 一步步站稳脚跟。
这对任庆那样的纨绔子弟来说也许困难,但对任克明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
毕竟他本身就是底层出身。
况且现实生活又不像电视剧, 集团接班人进入底层工作,下面的人怎会一点风声都收不到?
加上任秀琴的暗中支持, 任克明竟然短短一年之内便做到了寻常人多年奋斗才会晋升到的岗位。
任老爷子得知时却只是挑挑眉峰, 淡淡道:“还挺会拉拢人心。”
第二点, 要任克明维持学业,至少, 大学读完。
任老爷子也知道这个儿子打小生活艰苦,教育方面难免疏忽, 因此他不要求任克明能拿个什么名校文凭回来。
毕竟对他们这种阶级的人来说,这种一张薄纸的东西并不难拿。
难的是真正的学。
他只是想要看看任克明学习的能力。
然而事实证明, 这个儿子永远能给他带来他想要之外的惊喜。
任克明得知第二点后便飞回英国, 继续回国前在那边的学习。
不到两个月, 他重新回国。
与此同时带回一封令任老爷子眉间一震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抬头上方是一所全球最负盛名的高等学府。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周末留在国内,周内不时飞往英国, 常有上午飞去,下午回国的情况发生。
就这样持续了十个月, 竟然提前修完了所有学分,甚至后来还登上了优秀毕业生名单。
要知道这名单一届仅有三人。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总之任老爷子的这两点他都圆满完成,不,应该说是超标完成,惹得任老爷子喜不胜收,在家族聚会上盛赞:
“有克明在,我可以放心老了。”
全任家上下闻言低语纷纷,看来家业注定属于这个半路杀出的长子了。
唯有任克明仅垂眸抿了口手中的红酒,没有说话。
因为任老爷子提出的三个要求中,还有一个第三点。
他无法做到的第三点——
两年之内,繁衍子息。
从回国那年起,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出现了异样,但素来没这方面的需求,他也就没多在意。
直到任老爷子提出第三点的第二天早上。
他平平淡淡醒来,朝床脚的地方望了眼——
毫无动静。
他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这样平平淡淡醒来很多天了。
于是立即预约治疗。
一开始为了避开国内虎视眈眈的家族其他势力,他选择以继续学业的理由飞往国外治疗,然而数月以来并无成效。
这时小安为他联系上了国内某位知名专家。
而八年前那场车祸,就发生在与专家见面的路上。
彼时任克明坐在后排右窗,驾驶座不是专任司机,而是尚担任其助理的小安。
只因此事私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下午四点,车行驶了一半路程,忽然一阵颠簸。
小安说:“任先生,轮胎好像出了点问题,劳您下车。”
任克明眉间微动,定定看了小安几秒后,开门下车。
车停在路边,是左边车胎出了问题。
小安当即联系新车继续任克明的行程,任克明则站在车后,目光晦暗地盯着出问题的车胎。
小安通话结束后走到他面前:“任先生,已经为您联系了新车……”
任克明却打断他的话:“任秀琴指使的?”
小安神色一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任克明转眸看他,一双眸凛冽如霜:“你是任秀琴的人。”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喻示着他早已知道这个既定的事实。
小安眼神微动。
他确实是任秀琴安插到任克明身边的眼线,目的是为监督任克明的一举一动。
起初,他见识过这个少年初露锋芒,还担心自己是否会被识破。
却不曾想两年过去,对方竟然一直将自己留在身边,并且未曾流露一丝怀疑与回避。
小安还当对方已经完全信任自己,现在回头看来,原来他是早已知道自己身份。
不怀疑,不是因为没察觉,只是因为早已知悉。
此刻的任克明眉眼尚存少年稚气,但却透着无法令人忽视的威严。
“我允许任秀琴知道我的动作,但不代表允许她在我身上玩这种把戏。”他语气冷漠:“说出停在这的目的。”
小安摇头:“任先生,这只是意外。”
“意外?”任克明垂眸看他,鸦睫下的一双眼冰凉如夜:“你自己信吗?”
小安视线落在地上,噤如寒蝉。
这确实不像意外。五年前,任家老爷子的父亲车祸离世,就因车辆行驶过程中出现了类似于眼下的“意外”,自那以后,任家的车每三天就会进行定期维护。
而今天任克明所乘坐的这辆车上午才从专人手中接回,像此刻这样的“意外”,属实不应该。
四下无人的郊外路边,任克明盯了小安许久,接着拿起手机,不知发送了什么。
片刻后他终于再次开口。
“替我转告任秀琴,我对权斗没有兴趣,”他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沉静无波,“她承诺的事只要做到,下一秒我就会离开任家,不必多虑。”
小安闻言猛然抬首。
“任先生……您要离开?”
任克明看着他,眯了眯眼。
“她没告诉你?”他停顿一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语气些微缓和:“问问那边派的车走到哪了。”
小安却还陷在其中:“……您不能离开,您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呢?”
任克明眉心微蹙:“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小安仍未停下:“您接管任氏指日可待,您是最合适的人选,您怎么能,您——”
话说一半,陡然顿住。
看向任克明的目光忽然偏离,神情由迷茫变得惊恐。
任克明随着他僵直的视线看向身后,瞳孔睖睁——
他的身后,一辆黑车偏离道路,正朝他们疾驰而来!
车辆驶出风鸣的声音,巨大的震惊令小安脚底灌铅,站在原地想跑却无法行动。
这是人的生理本能,就连任克明也不例外。
可那车距离之近,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几秒之内,二人必被撞击!
忽地,一个身影飞奔而至,任克明和小安还未看清,便同时感觉到一股力气将自己狠狠推开,一阵翻滚。
“砰——”
倒地瞬间,巨大的铁鸣传来,如同惊雷之击。
任克明滚落在地,顷刻间只觉耳鸣,回头看去,原来那是两辆车相撞的声音。
他紧紧看着那交杂在一团的两辆汽车,如同两张毫无用处的铁皮,在阴沉的日光之下变形到无法辨认。
一贯端静的神色竟覆上片刻茫然。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从高处笼罩下来,闯入任克明的视线。
他滞然抬眸,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向自己,顺着手往上看去,是一张沾着些许血迹的脸孔。
背光而立,足以代替日光。
“你没事吧?”那人问。
声音清脆如玉击。
任克明的视线停留在日光之上,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神迹。
他紧紧看着,一刻也未移开视线。
那日光也就同他对视,分毫未退。
一双眼眸晶莹澄澈,长睫垂下,如同羽翼般轻扫在任克明的喉间、心头。
半晌后,任克明喉间微紧,看着那白皙皮肤上刺眼的鲜红,终于艰涩出声:
“你……流血了。”
日光闻声一愣,却没有当即抬手去摸自己的脸颊,而是垂首朝下望去。
似乎并不意外地,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轻轻嗯了一声。
任克明停在他脸孔之上的视线下移,顺着手指方向投去,顿然瞳孔缩紧。
浅蓝色的牛仔裤上方蕴出大片红渍,是鲜血。从左脚脚踝处外溢,流淌,滴落。
“我的脚受伤了。”日光轻轻出声:“很疼。”
他重新看向任克明。
一双如水的眸眼睫微垂:
“你……能送我去医院么?”
……
任秀琴缓缓讲完这个故事。
“如你所知,小安是我的人。”她说:“但我不是主使。”
黎昌怔在原地,洁白的指逐渐攥紧手中的杯把。
许久后,他嘶哑开口:“你的意思是……我救了十八岁的任克明?”
自己和任克明的第一次见面,是这场车祸。
自己在车祸的时候救了十八岁的任克明。
然后十八岁的任克明就和自己结婚了。
……是吗?
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结婚了?
“是,你救了他。”任秀琴颔首:“一周后克明把你带回了任家家宴,我大哥,也就是他父亲,问你是谁。他没回答,而是……”
她停顿了一秒,缓缓拿起手中的咖啡杯抿了一口。
在黎昌急切的目光下,她说:
“而是拿出了你们的结婚证明。”
黎昌:……?!
“一周后?”他睁大眼睛。
所以连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有?
就短短几天,自己就和任克明从认识到领证了?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草率的!
黎昌惊诧一瞬后,垂下眼睑,开始细细思忖任秀琴的话语。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很不对劲。
片刻后,他抬眸对上任秀琴的眼睛。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他眉间轻蹙:“你想要得到什么?”
任秀琴看着他紧蹙的眉间,微微勾唇。
“你别着急,我还没说完。”
她垂首,指尖在杯壁上摩挲了一阵,忽然抬头。
“你知道吗,其实克明当时根本没打算留在任家。”
黎昌当然不知道。他没说话,只等着任秀琴继续。
“当时我们谈好,他替我牵制任庆背后的势力,直到我哥对任庆彻底失望。”任秀琴说:“事成之后,我会给他一笔钱,然后,他把任家交给我。”
黎昌错愕一瞬。
任秀琴继续道:“他当时似乎……很需要钱。”
她不明白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小孩怎么会对金钱有如此大的需求,直到调查了他在国外的经历。
原来,任克明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存在。
“你知道原因的吧?”任秀琴说:“他那个弟弟。”
黎昌没有回应她,但任秀琴已经默认他知道了。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她说:“毕竟他在任家想要拿钱……呵,说实话,很困难。”
任家虽然家大业大,但是任老爷子任临真就是个一毛不拔的性格。
特别是对孩子,他不溺爱半分。
认祖归宗的两个儿子,一个任克明,一个任庆,成年之前吃穿用度都在任家名下,每个月发放不超过十万的生活费。
这个数量也许在寻常人眼中已经不少,但对任克明而言,也就刚够填补文那边的医疗费用。
哪怕是断一个月,都会出错。
“我给他开的条件,他下半辈子即便是供十个这样的弟弟,都绰绰有余。”任秀琴说:“原本一切很顺利,直到你的出现。”
那场车祸之后,任克明得有一周没有再与任秀琴进行过任何联系。
直到那场家宴,就是他第一次带黎昌回任家的那场家宴。
任秀琴终于逮着机会堵住自己这位侄子。
“你带个男人回家做什么?男人能给你生孩子?”她压低声音说:“趁现在还早,立马跟那戏子断了。”
任秀琴才不管任克明对黎昌是什么感情,她不在乎男的女的,只在乎能不能如任临的愿。
而任克明却转过头,黑漆漆的一双眸落在她头顶,声音平静:
“二姑,我不需要孩子。”
任秀琴一愣:“你说什么呢?没有孩子,任临现在能答应把任氏交给你?”
“现在不给,总有一天会给的。”任克明说。
“……什么意思?”她皱眉看着自己这个侄子,仿佛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总之任克明仅垂眸看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缓缓开口:
“意思就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作废。”
“我留在国内 ,不会离开。”
他举起酒杯,抿了口淡黄色的香槟。
在任秀琴还陷在惊异之时,转眸朝不远处挑眉一敬。
敬的是站在任老爷子身边,正紧紧看着他的任庆。
任秀琴目光随着任克明的酒杯投去,和任庆一个对视。对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唇咬得发白。
而在这时,她听见耳畔传来少年锋利的话语——
“二姑,从今晚起,你要选好站在哪一方了。”
……
后来任秀琴才知道,那场车祸后,任克明早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悄然瓦解了几个任庆背后的势力,这也就是那天任庆用那副神情望着他的原因。
选好站在哪一方?
任秀琴内心苦笑,这还用选吗?
也不知道自己是把个什么人物给带回任家了。
不过事虽如此,她却并不后悔。
“我说我和任克明站在同一阵营,不是玩笑。”任秀琴沉声向黎昌道:“毕竟跟着他,我还可能喝喝肉汤。”
而任庆背后的那些势力……真要让他上位了,自己可就连肉渣都见不到了。
黎昌听完她的话,却还是有些不知所谓。
这些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难道自己可以左右任家的内斗吗?
任秀琴却又继续道:“你也知道如今任庆回国了,我大哥在谁继承家产这事上,态度暧昧不清。”
“所以?”黎昌问。
“所以,”任秀琴说:“我找你,就是为了让你帮助任克明拿下任氏掌权之位。”
黎昌眸间一滞:“……怎么帮?”
“很简单。”
任秀琴从皮包中夹出一张支票,滑到黎昌桌前:
“离开他,金额你定。”
支票没有填数额,黎昌垂眸看了一眼,怔愣片刻,笑了。
“二姑,我看起来很缺钱吗?”他歪了歪脑袋,露出困惑的神色:“你们任家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啊,以为拿钱什么都能买到。”
不管缺不缺钱的,黎昌即使是重新回到贫穷的十八岁,也不会接受这张支票。
他只卖自己一次。
既然任克明的钱买他留下了,那么没有人可以再买他离开。
任秀琴的手轻轻一顿,轻笑一声:“你还是这样,一点没变。”
她对上黎昌盛着些许惑色的眸。
“八年前,我给你递过一次支票,还记得你当时说什么吗?”
“你说,一个人是想离开还是留下,都不是金钱可以左右的。”
“我当时不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任秀琴收回支票,敛下笑容。
“可是黎昌,这次你必须离开。”她抬起眸,语调沉缓地说:“只要你离开了,即便克明没有子嗣,任临也会把家族交到他的手上。”
“任庆的人又开始了,八年前的车祸很快就会重演。”
“黎昌,你救过他一次,现在,你要救他最后一次。”
……
窗外已下起连绵微雨,经纪人找到湖畔咖啡厅来的时候,就见黎昌坐在角落,出神望着窗外。
漂亮的脸孔毫无血色,长睫拢翳,光影交错,像从某部文艺电影中抽出的一帧画面。
“……小昌?”她唤了一声。
黎昌回头,看见她时眼眸微动:“姐。”
“诶。”经纪人应了一声,不禁发问:“怎么了?”
黎昌没说话,只盯着她看了许久。
眼里似乎有着水珠在打转,蕴在眼眶,迟迟不掉。
经纪人看清后吓一跳,忙上前两步,想继续询问。
却听黎昌忽然开口:“我这样好看吗?”
经纪人愣住:“……啊?”
“吓到你了吧?”黎昌粲然一笑,用手背抹抹脸颊上掉下来的泪水:“嘿嘿,我这样是不是特别有那味儿。”
经纪人没弄清楚状况:“……什么味儿?”
黎昌理所当然地答:“狗血片文艺男主角的味儿啊。”
他擦干自己的泪水,眼眶还红着呢,但是看起来跟平常没两样。
“你要不给我接个这种片子吧,我感觉我特别适合。”
毕竟不都说要亲身经历才能演出精髓吗,黎昌觉得自己现在真是大历特历了。
比以前当服务员还要有经验。
一觉醒来从十八岁变成二十八,穷屌丝摇身一变新视帝,嫁了个身家上亿的男人,男人家里面还特么动不动搞权斗,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皇位要继承。
并且最狗血的经典桥段也上演了——
自己一场车祸把人给救了,男人二姑给自己塞支票,只为让自己离开他。
自己居然还不离开。
多离谱啊!
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快进到出国三年然后化身白月光回国了。
老牌偶像剧不都这么演吗。
黎昌擦干眼泪后从咖啡厅里出来,跟着经纪人坐在回东郊宅子的车上,内心无比复杂。
窗外夜色混沌,天空糅杂着皎洁月光与城市灯影,一晃神他就仿佛自己回到了还未穿过来前的日子。
任秀琴今天说的所有,他都很陌生。
对任家陌生,对车祸陌生,甚至对自己陌生……
只有任克明,他只对任克明不陌生。
黎昌觉得自己虽然不聪明,但算不上傻,难道任秀琴说什么他就要信什么么?
难道自己不知道问任克明吗?
他……真的需要自己离开吗?
任秀琴离开咖啡厅前最后的话语重新浮现在黎昌耳侧——
“我不是在危言耸听,任克明和你结婚的那年任临就对他说过,只要愿意放弃你,任家立马属于他。”
“他拒绝了。”
“因为你的存在,任庆重新被任临纳入考虑,这一次无论他们做什么,任临都不会插手。”
“车祸都能搞得出来,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你好好考虑吧。”
黎昌耳边回荡着任秀琴的话语,在经纪人的注视下神魂恍惚地下车。
不知道怎么走进宅子,又走上二楼卧室的,总之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
脑袋如一片理不清楚的乱麻,整个人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卧室没开灯,只有窗外月光洒进,照在惨白的墙壁之上,世界仿佛化为黑白。
忽地,他感觉裤兜里的手机发出一阵震动,移眸望去,只见屏幕透着布料发出白光。
他这才猛然坐起,掏出手机。
是电话,来电显示“老公”。
是任克明。
他愣愣地看着屏幕,眼底倒映着屏幕的荧光,竟然一时忘了按下接通。
直到电话挂断,屏幕熄灭,整个房间重新归于黑白。
黎昌的瞳孔也归于黑色。
三两秒后,却又再次亮起——
电话再次打来了。
黎昌这次终于回神,手指忙按下接通按钮。
“……喂,”他的声音滞在喉间,“老公?”
那边低低嗯了一声:“睡了?”
换往常的黎昌一定会说,睡了怎么会接你电话,我在梦游吗?
可这一次他只轻轻说了一句:
“没。”
听起来魂不守舍的。
任克明沉默几息,问:“怎么了?”
黎昌攥着手机的手指立马收紧几分,指节泛白。
可良久之后,他仅仅是张了张唇,什么也没说。
“没怎么。”卸下力,他将一切回诸心口:“你呢?你打电话……是怎么了吗?”
“嗯。”那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今晚加班,回来得晚,你早点睡。”
黎昌怔了一瞬:“又加班吗?”
最近这一个月,任克明似乎没几天是没加班的。
即便是和自己去见白妈,他也一天能有七八个小时面对着电脑屏幕。
……是因为任庆回来了吗?
是因为任庆回来了吧。
如果不用和任庆竞争,他肯定就不会这么累了。
任克明那边却静了一瞬,然后用温柔的语调说:“很正常,别担心。”
“倒是你,以后少拍点夜戏。”
“晚安,睡觉吧。”
黎昌把手机听筒紧紧贴着耳侧,只觉得自己耳膜在随着这略带些疲惫的声音颤抖。
“……可是我不困。”他说:“你困吗?”
任克明那边闻言,轻轻笑了声:“我不困。”
“你困。”黎昌的声线放得软软的,说:“老公……你回来睡觉吧。”
对面笑音敛去,沉默了。
夜色之中,黎昌能听见对方呼吸的起伏。
他无比熟悉任克明的呼吸的拍数,他在无数个深夜里曾伴着这呼吸入睡。
他知道对方累了,他知道他很困。
他一定困了,他一定想抱着自己睡觉。
他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半晌后,对面却微微叹息一声。
“你先睡吧,”低沉的声音就像在哄不听话的小孩,“乖,不用等我。”
电话最后不知是怎样挂断的,黎昌的耳畔就一直萦绕着那句沙哑的“乖”。
明明自己比任克明还要大上两岁,怎么就像自己是小孩一样。
什么时候爱哭鬼也可以做大人了?
黎昌抱着手机无端勾了下唇,仰倒在双人床上,黑暗中他的目光仿若浓墨夜色中闪烁的星点。
闪烁,闪烁。
后来这间屋子里再出现动静,已经是下半夜了。
估摸着凌晨五点左右,卧室门由外打开,双人床的另一个主人回来了。
脚步轻浅,刻意不发出响动。
连洗漱都是在客房完成,最后掀开被角躺进时,却发现床上那人早已睁开了眼睛,一双如鹿般澄澈的眸在曦光之下静静望着自己。
眼角红红的。
任克明搂上他,吻了吻他还潮湿的睫。
“怎么了?”他低声问。
黎昌睁开眼,说:“做了个梦。”
“噩梦?”
“……不知道。”
我梦见我根本没有遇见你了……这是噩梦吧。
可是没有遇见我的你,好像结婚了,有孩子了,不用和任庆争夺家产了,文也过得很好。
任家的一切都属于你了。
你只不过没有我了而已。
这是噩梦吗?
“会让你哭的梦,都是噩梦。”任克明捋了捋他额前的发,拇指轻轻擦了下他的脸颊,柔声说:“都是假的,睡吧。”
黎昌没有说话,只看着他,片刻后,伸手揽住他的腰,把自己往他怀中缩了缩。
“……晚安。”他靠着他的胸口说。
“晚安,”任克明轻声说,“做个好梦。”
……
什么是噩梦,黎昌说不清楚。
但他知道什么是好梦。
过去他的好梦是吃大餐。
吃鸡蛋,吃肉,吃小烧烤,吃到肚皮撑撑再醒来。
这样的梦就是好梦。
现在他的好梦是和任克明待在一起。
做什么都有任克明,吃饭有任克明,睡觉有任克明,海边散步有任克明,就连醒来也能见到任克明的侧脸。
这样的梦,就是好梦。
可是好梦似乎比以前还要难全。
自那晚后,他已经好几天都没能再在入睡和醒来时见到任克明的侧颜了。
偶有几夜,他能感受到任克明上床的动静,但似乎没躺多久便又起身离开。
黎昌睁眼后望着空荡荡的身侧,心中纠结万分。
要把任秀琴那天的话告诉他吗?
可是告诉他之后,他又能说什么呢?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允许自己离开的吧。
但他也是真的很累了,任秀琴说的话不假。
任庆那边很难对付。
很难对付。
百般纠结后,黎昌终于下定决心,决定给任克明说清这件事。
不管怎么样,任克明知道要比不知道好。毕竟他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有能力,不是么?
然而数天过去,黎昌都没能再在醒着时见到任克明一眼。
发信息过去,常常是早上发的下午才回,傍晚发的凌晨才回。
电话打进去也常在接通,虽然事后会给他打回来,但周遭似乎全是各种键盘、汇报的声音,估计是会议开到一半找出的空闲才急匆匆回的电话。
这种情况持续到某一日,黎昌和到家中的经纪人沟通完新的几个剧本后。
那时他决定自己去任氏集团找一趟任克明了。
刚起身和经纪人一起往外走,却见小安的身影自二楼奔下来。
“黎少爷——”
黎昌当下心中一咯噔,他从来没见过小安慌成那样,连声音都是抖着的。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果然,只听小安喘着气说:
“任先生……任先生出意外了,人在医院——”
黎昌登时感觉浑身血液冰凉,木在原地两秒。
再回神,已脸色煞白地跑出门外,在一片黑夜里颤抖着声音叫着张叔载自己去医院,叫了好几声却都没叫出人影。
只听追出来的小安在后面连声叫道:
“张叔给任先生开的车,张叔也在医院——”
最终黎昌是被小安载去医院的。
下车时他都险些站不稳,小安扶了下他的手,那手冰凉得像没有温度,人一登上台阶就朝里冲。
“黎少爷,在四楼!”小安追在后面喊。
好在黎昌没傻到跑楼梯,在电梯前小安追上他了。
这个点的电梯前没什么人,小安往黎昌颤抖着的手里塞了个口罩,黎昌根本没力气接,黑色的口罩就那样掉落在地上。
任克明怎么样了,任克明怎么样了。
怎么会在医院,怎么会出事了。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梯按钮,忽然猛然转首向小安:“他……”
话没说出来,电梯门在这时却打开了。
黎昌便也顾不得再问什么,直接冲了进去。
电梯上行的速度很快,可黎昌觉得简直有一万年那么久。
他扶着镜面墙壁上的把手,脑袋里天旋地转,却仍不忘看着两片铁门。
几乎是在门开的那一刻便奔了出去。
走廊,白灯,直行。
黎昌只感觉听见自己耳畔都发出飕飕风声,风声中传来小安的声音:
“就是这间,黎少爷,就这间……”
他刹下步子,整个人仿佛泥在原地。
顺着小安的话转首看去,目光空洞地钉在那半掩着的病房门上。
将开未开的房门缝中,半开着灯,却能依稀看见里面病床上躺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绝对不是醒着的,好像还插着管。
黎昌没看清,他只看了一眼,就一眼,便烫开了视线。
他不敢继续看下去。
这时,房门却忽然从里面拉开,走出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
护士撞见黎昌,愣了一秒,显然是认出了他。
黎昌张了张唇,小安却上前一步立在了他身前,隔断了护士的视线。
护士这才回神问:“……是家属?”
小安:“是。”
“等你们很久了,”护士说,“车祸,还好送来得及时,现在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黎昌闻言身形一滞。
车祸?……生命危险?
“……是这间?”他朝墙壁后退了一步,一双眸抬起看向小安:“你确定,是这间吗?”
说话的气息不稳。
“是这间没错。”小安语无伦次:“……黎少爷,是车祸,秘书联系我的,您别着急,我……”
黎昌无力地朝他抬了下手,打断他的话语。
他靠上墙壁,在冰冷的扶手上平稳了下呼吸,蝶睫垂下,苍白的脸颊上落下一片阴影。
看不清他的眼神,甚至看不清他的眼睛,只靠着那墙壁。
良久之后。
“……好。”他支起身说:“我……我看看他。”
刚走过小安,手扶上门把,却听护士叫住:“您稍等。”
“病人的情况还不稳定,您进去后控制好情绪。”
“……”黎昌轻轻颔首:“好。”
“有任何情况都可以按床头的铃。”
“好。”
“最后和您说一下,一定要控制好情绪,病人毕竟年事已高,虽然现在清醒了……”
“好……”黎昌机械地回应,忽然猛然抬头:“年事已高?”
小安也愣了,看向护士:“你说的是任先生?”
护士眉间皱皱:“任先生?病人不姓任啊。”
她垂眸翻了翻手中的单子:“病人姓张,五十三周岁……”
黎昌就听见这两句话,瞳孔骤缩,上前一步推开病房门。
开着床头一盏灯的病房之中,病床上的那个身影完整映入他的眼帘,看清脸的那一瞬,黎昌握着门把的手紧了一下。
苍老,方形下颌……是张叔——
不是任克明!
他的手霍地松开,后退两步,退出病房。
胸口的起伏放缓,他对小安说:“不是他,是……”
“黎昌。”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黎昌语顿,怔然抬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
他愣了一瞬,站在原地仿佛丢了魂,目光呆呆地看着来人。
看了两秒,才终于反应过来,开始上下确认。
从锋利的五官到衬衫衣领再到脚底漆皮皮鞋,最后视线移回到他的面孔上,确认无碍后,眼眶顿时红了。
猛上前一步扑住对方。
“任克明,任克明……”
他紧紧箍着他的肩,喃喃着。
男人手中本来抓着一件西服外套,这时松手扔下了,反抱住黎昌。
紧绷的背部肌肉在触碰到温暖身躯的那一瞬终于释力。
仿若分别多年的爱人再度重逢,还能够相拥,是来自命运的馈赠。
寂静的医院走廊,白炽灯光混杂着消毒水的气味。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抱着,一句话也没说。
黎昌越抱越紧,头放在任克明的肩上,细白的指蜷缩地攥着对方的衬衫,仿佛非要将人融入自己骨血才能确认到他的存在一般。
任克明就由着他收紧的动作,大手抚上他的后脑,更贴近了距离。
亲密异常。
不像朋友,更不像兄弟。
一旁的护士看见这幕,手中的单子掉落在地。
她不关注娱乐八卦,但偶有听闻黎昌这个新晋视帝实际已经名草有主,隐婚多年。
现在看来,这隐婚对象莫不是是个男的?!
小安这时俯身拾起护士的单子,面色恢复平静。
“护士小姐,”他的声音很低,左移一步挡住对方的视线,“我想见见医生,劳您引路。”
护士这才回过神来,看向这个面色忽然冰冷了的男人。
知道对方是在对自己下逐客令了,于是点头:“……好,我带您去。”
小安没去多久。
再回来时,就见着黎昌坐在走廊的座椅上,两腿微微分开。
而任克明就坐在他的两腿之间的地上,微微低垂着点头,给他露出后脖颈。
小安这才看到,原来任克明的后脖颈处有血迹。
似乎已经干了,呈现出暗红的颜色。
黎昌手中就拿着一包湿巾纸,目光审慎而专注地为他擦拭。
纤细的手指划过皮肤,稍微靠上点的地方还会触碰到几丝硬硬的发茬,直在指腹里就像划过刚刚发芽的草地。
血迹擦干净后,那皮肤泛着湿巾留下的水痕,看起来很是冰凉。
黎昌就直接用温热的掌心覆上去,轻声说:“你冷么?”
“不冷。”任克明垂眸摇摇头。抬手牵过脖颈上的那只手,把略带着水渍的指节握在手心:“冰不冰?”
黎昌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任克明侧身将自己的手引向他的唇畔,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抬眸。
黎昌和他对视一秒,手指骤然缩了缩。
任克明的眼神和动作,就好像……
就好像只要自己说一个冰字,他下一秒就会张唇含住自己的手指。
于是黎昌没有说话,两人就那样一上一下地对视着。
良久,任克明的视线终于移开,从眉眼处移向他微红的耳尖。
几息之后,黎昌听见他轻声说:“……我想睡了。”
声音沙哑委顿。
黎昌顷刻回神,反握紧他的手,说:
“好,我们回家。”
离开医院前任克明问了下张叔的病情。
黎昌这才知道这场车祸中任克明之所以没有受伤,归功于张叔在危险瞬间猛打的方向盘,而张叔本人伤势很是严重,好在如今已经没了大碍。
这时一直在处理车祸事宜的秘书也到来了。
原本准备让秘书留在医院守守张叔的情况,临走前小安却说:
“任先生,换我留在这里吧。”
任克明看了他两眼,没多说话,嗯了一声算同意了。
于是最后是秘书开的车送他们回东郊宅子。
下车时吴妈已经候在门前,但黎昌和小安这边都没通知过她是不是要回来,估计是从他们刚出门就一直候在那里了。
见着黎昌搀着任克明下车,吴妈松了口气,当下就要去扶。
然而当两人从夜色里走到路灯之下,任克明的身子显露出来,吴妈顿时心间颤了一下。
嚯,任克明那雪白的衬衫之上,大片大片的血迹!
特高大的个子在这时候也显得有几分虚脱无力,整个人像纯粹被黎昌给撑起来的一样。
黎昌这时候看见吴妈的表情了,对她轻微摇了下头:
“吴妈,您去放下洗澡水吧。”
吴妈愣了下,连声答诶,又看了两眼任克明,便转身上楼去放水了。
再回过头来,就见黎昌已经把任克明搀回了卧室里,在沙发上一颗一颗地替他解着衬衫纽扣。
而任克明就那样垂着眸子,眼神一移不移地落在黎昌身上。
没开大灯的卧室里,吴妈不太能看得清他的神情。
说起来,黎昌这平日里挺虚的一个小身板,居然也能搀得住任先生。
……也不是没搀过,几个月前醉酒的那次,不就是他一个人把他搀上来的吗?
不过那时的黎昌还没现在这么瘦。
现在这身子骨瘦得,唉,脸上都没什么血色了。
她没多待,只问了几句黎昌还有没有别的需求,得到否定答复后就离开卧室了。
走的时候把门带得严严实实的。
门里的两个人一听见落锁声,皆是抬眸。
对视不过半瞬,衣服被解了一半的那个立马就俯身吻了上去。
解衣服的那个被吻得倒在沙发上。
闭着眼睛,耳朵到脖子粉成一片,直到都快喘不上气,他才推了推那人的胸口。
手推上去的时候,触碰到的是不着一物的皮肤,肌肉既柔软又紧实。
寂静的空气里传出“啵”的一声,双唇终于分开,隐约可见一缕银。丝。
黎昌一双眸含着水波,颤着呼吸问:“你……你确定没伤?”
任克明撑在他的身上,眼神晦暗地在那水润的唇上游走两秒,忽然松下力,整个人直接倾在黎昌的身上。
黎昌吓了一跳,去摸他的头:“怎么了?难受吗?”
任克明没说话,只把头往黎昌的颈窝里蹭。
唇和发丝还不时搔过细腻的脖颈,惹得黎昌发痒。
简直像只往主人怀抱里钻的大狗,最后嘴唇吻上对方的锁骨后就不再动了。
黎昌这下也察觉出来他应该不是难受,于是手指在他的头发里无奈地揉了揉,没再说什么。
反正也不重,他爱这样压着就压着吧。
但这样下去几分钟后,黎昌逐渐感受到脖子间有些湿润,身上的人也发出了几阵鼻息声。
他知道他应该是哭了。
于是伸手往沙发边的小桌上去探,抽回了几张纸巾来。
“抬头,擦擦。”他轻轻说。
任克明这次倒是很听话地抬头,黎昌就着月色看见他红红的眼角,顿时心都化了。
这么大个人,老是哭得跟个小孩一样。
他拿着纸巾去擦任克明的眼泪,动作很轻,很细。
然而任克明那泪水就跟线似的,他越擦越落,越擦越落,一双眼就紧紧把黎昌看着,怎么都不动一下。
黎昌这样没耐心的性格,这时却也毫无怨言地一直擦。
擦到纸巾都湿透了,便伸手又要去抽两张新的。
这时任克明却把他的手攥住了。
黎昌顿然一滞,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就见自己的手被他带到唇边。
就像半小时前在医院那样。
不过这一次,他不仅仅是轻轻吻了一下了,而是如黎昌那时所想的,微微张唇,含住了他的手指。
黎昌整个人不禁一抖:“别……”
任克明却没有再抬眼看他,只含着那洁白的指。
黎昌感觉他的舌尖在绕着自己的指转圈,温温热热的。
忽然那牙齿轻合了下,黎昌便忍不住勾了下手指。
这一勾,就不受控制地按下了任克明湿润的舌头,像是故意的。
任克明的眼神顷刻间便暗了几分,黎昌见着了,立马把手往后退,想把手指抽出来。
可他忘记了他的手腕还被紧紧攥在任克明的大掌里。
于是那手退到一半,就再退不动了。
出是出来了,却还在任克明的唇侧放着,指尖带着闪着荧光的水渍。
黎昌战栗着声音说:“别舔……”
任克明抬眸看了他几秒,接着当真便没再张唇了。
就当黎昌松了口气时,手却被任克明捏着腕骨,送到了他自己的唇前。
就见那人目光晦暗,视线落在他的唇上,声音沉沉说:
“自己舔。”
第 43 章
要不是刚经历了那么一场生死攸关的意外, 黎昌真的会骂任克明一句变态。
疯子。
神经病。
人都差点要没了,还在这儿和自己……
不过正是因为人都差点要没了,黎昌才没骂出口,反倒是在滞了几秒后, 顺着他的话乖巧地伸出舌头, 舔了舔自己的指尖。
粉红的舌尖出来的那一瞬, 任克明的眸眯了眯, 黎昌感觉他的呼吸瞬间就沉下去了。
接着,说了一句让他十分意外的话——
“……要做吗?”
黎昌的嘴唇微微张着, 愣了一下。
他居然……问自己要做吗?
第一次被这么问的黎昌眼睫轻颤,斟酌着回答:
“……不做吧。”他对上任克明的眼睛, 轻轻说:“你不是想睡了吗?”
任克明盯着他迟疑的视线看了许久, 忽然闷笑一声, 重新把头埋回了他的颈窝。
“嗯,是想睡了。”
他沉沉的声音洒在黎昌颈侧:
“想睡你了。”
说完就开始吻他, 黎昌感觉自己脖子被他吻得发烫,但也没推开。
然而任克明却只是吻了几吻, 最后又轻轻吻了下黎昌的唇,便没再继续了。
看着他从自己身上离开的身影, 黎昌的双眼还带着迷离, 茫然地问:“……不做了?”
任克明的衬衫慵懒地散在胸前, 闻言转头看他,疲惫的眉轻挑一下:“你说的不做。”
“……”
这人怎么恶人先告状。
黎昌支起身子,象牙色的颊上还泛着绯红:“……真不做了?”
声音黏黏的。
任克明已经站起来了,闻言看着他, 于一片夜色中居高临下:“你想做?”
黎昌:……
还蹬鼻子上脸了。
他咬了咬唇:“不想。”
任克明笑了,气息轻飘飘的。
笑了没两下, 他忽然就开始解皮带,给黎昌看得水眸一瞪。
“你干什么?”他说:“不是不做吗?”
说完停了两秒,就伸手一起去解任克明的皮带。
任克明看着他细长的手指,动作一顿,抓住他不安分的指。
黎昌当即皱着眉抬头看他,却对上他一双笑得意味不明的眸。
“我脱衣服洗澡。”他说:“你又是在干什么?”
“……”
黎昌的脸腾一下就烫得冒烟了,立马要缩回手指。
任克明却紧紧攥着不放。
“解一半了,”他低声说,“不要半途而废。”
…
最后黎昌被连蒙带哄进了浴室,任克明确实践行了他所说的洗澡。
虽然没做最后那步,但也做了挺多步的。
洗完结束后,黎昌瘫在浴缸不想动了,被任克明抱回床上。
任克明究竟是特么个什么物种啊。
几小时前连上楼都要自己扶着的人,这时候居然还能抱得动自己。
这符合人类正常的生理状态吗?
他在床上仰着躺了会儿,这时候任克明去给他倒了杯水,他便靠在床头咕噜噜地喝了几大口。
喝完后把杯子往床头柜上一墩,正色说:“可以睡了吧?”
再不睡真要担心你会猝死了!
然而任克明看起来虽然疲乏,却好像还真没有睡意,只静静看着黎昌,看了好久,忽然说:“谢谢你。”
黎昌怔愣了一下,细细去看任克明的表情,才发现这人虽然没哭了,但看起来比平常脆弱许多。
他问:“……谢我什么?”
任克明说:“你救了我。”
黎昌张了下唇,滞住了。
“救你的是张叔。”他敛眸说:“不是我。”
……严格来说,我还害了你吧。
如果没有我,你哪用和任庆斗来斗去,又哪会有今天这场车祸。
“这一次是张叔,”任克明没反驳,“但八年前,是你。”
黎昌闻言抬眸看他,只见他的眼底深得如同幽泉,却没有分毫寒意。
这还是黎昌第一次听他主动提起那场车祸。
还没回过神来,只听他继续:“张叔要谢,你也要谢。”
说完起身,取过黎昌放在床头的杯子放回原处。
黎昌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严格来说,八年前救下任克明的是二十岁的自己。
不是现在的自己。
黎昌都不知道两年后的自己怎么就那么见义勇为了,居然会冒着生命危险对一个陌生人出手相助。
不过他知道,假若让现在的他去到二十岁,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就算可能会死,就算脚踝会留下永久性的伤,他仍然会去到那场车祸发生的地方。
任克明不能死,任克明必须活。
要活到和自己在一起,活到十八岁的自己见到二十六岁的他。
任克明放回水杯后走回床边,终于上床了。
黎昌也就慢慢躺下身子,特自然地缩到任克明怀里去。
缩进去后还拱了拱脑袋,跟只小动物在暖巢似的。
到这份上了,本来两个人都该闭上眼睛进入梦乡,然而黎昌发现自己怎么都睡不着了。
他睁着眼睛,目光在任克明胸口的睡衣布料上放了好久,忽然微微仰头去看任克明的脸。
和对方柔软的眸对视上后,这才发现他也睁着眼睛没睡。
黎昌鬼使神差地问:“你在想什么?”
任克明回答得很快,声音干干净净的:“想任庆。”
黎昌愣了下,没说话。
许久后,他说:“我在想张叔。”
任克明的身子似乎僵了一瞬。
黎昌没察觉到,自顾自说:“我应该留在那儿的。”
任克明却说:“医生说他没大碍了,你留下也没用。”
黎昌听到这儿眉头皱了下,抬头看他:
“这不是有没有用的问题,张叔救了你,我和你留在医院等他醒过来是应该的。”
任克明却沉默了几秒,说:“那你为什么和我回来。”
黎昌:??
“再不回来我要看你猝死在医院吗?”黎昌往后退了退,仰头:“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几天没合眼了?”
任克明没说话,一双沉静的眸就那样盯着他,伸手把他往自己怀里捞。
黎昌拍开他的手,眉间轻蹙着说:“看明天张叔醒没醒,醒了,我们去看看他就行,没醒,你就跟我一起在那守着他醒。”
任克明收回手,默了许久,说:“不去。”
黎昌的眉瞬间皱得更厉害了。
这人抽什么风?
“为什么不去?”他说:“不是,任克明,你没听过知恩图报这个词吗?”
就算他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国外也讲究这一点吧!
只是要他去看看张叔,又没让他也跟张叔结婚……
“我会给安排最高水准的医疗,也会对他做出相应金钱上的补贴,但是医院病房,我不去。”任克明说。
他的声音冷漠异常,就像是在谈什么只与金钱相关的合约,半点找不出来感情。
黎昌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盯了几秒后,一骨碌就从床上坐起来了——
“你说什么?”
金钱补贴?
…又特么是钱。
谁稀罕你那破钱了。
“你们姓任的脑子里还真都只有钱啊。”黎昌冷笑一声说:“你当年是不是也想这么对我,是不是也想拿你那破钱把我打发了?”
任克明这时也坐起来,靠在床头,一双凤眸不带任何情感了:
“我和你结婚了。”
黎昌闻言顿了一秒,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你和我结婚了?”他指着自己:“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当时是我逼你和我结婚的?我以这个车祸要挟你?”
任克明抬眸看了他一眼,极轻地嗯了声。
黎昌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怎么可能?!
说话也要讲点逻辑吧,自己怎么可能干得出来这种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要挟一个男的和自己结婚!
然而看任克明那表情,还真不像是在故意逗黎昌玩。
黎昌这时候看着他那双眼睛,有点恼羞成怒:“……就算真有这回事,还不是你自己同意的。”
任克明倒无所谓,慢悠悠地说:“我本来没想同意。”
黎昌听见这句话瞬间炸毛,也没管得上任克明这句话里的本来二字是什么意思,直接说:
“意思就是你本来不想和我结婚?……那正好,这不就剩俩月了,你离呗。”
离了还能马上拿到任家的家产,多好啊。
任克明的身形一滞,他只当黎昌这是在赌气,伸手就想去把他捞回来,谁知下一秒黎昌就掀开被子转身下床,光着脚站在地上看他。
“你要离,我马上就可以去收拾东西。”
离了就不用受自己拖累了,不用跟任庆搞什么权斗了,再也不会发生像这一次的车祸了。
离了好,特别好。
任克明却眼神一凛。
他冷冷说:“我再说一遍,别想离。”
黎昌站在原地看他,丝毫没有畏惧。
“那我也再说一遍,合约只剩两个月了。”
任克明盯着他看了许久,冰凉凉的眸子就跟窗外的冷月一般,忽然嘁笑了一声,掀开被子走下床。
“合约,合约算得了什么?”
他慢条斯理,一步一步朝黎昌走来。
“合约到期又怎么,黎昌,我不想离,你能离得开我半步吗?”
影子映照在苍白的月色之下,像是一张细密的网。
黎昌看着他逼近的身影,下意识后退两步:“你,你自己说的,你本来就不想和我结婚……”
直到大腿撞上床头柜,才被迫停下步子。
当即想转身朝另一边逃,却被对方一把拽回,顷刻间按倒床上。
黎昌吃痛地哼了一声,下一秒便听男人猛然俯身到自己耳侧——
“我是不想。不过……”
温热的话语随着气息喷洒:
“谁叫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硬了呢。”
黎昌挣扎的动作随着这句话猝然停了下来。
他没再抗拒,任由着男人在自己身上动作。
干燥而温热的掌缓慢摩挲着他的身体,他却没有分毫的配合,只滞滞看着。
任克明以为他是投降了,便由上至下再吻了几吻就结束。
毕竟他也是人,也会有精力耗尽的时候,此刻的他也不想再做什么,只想抱着黎昌好好的睡一觉。
不去想任氏了,不去想车祸了,什么都不想了。
就仅仅是睡一觉,好好睡一觉。
黎昌仍旧没有动作,就像陷入了一片迷思之中一般。
两眼空空地把任克明看着,任随着对方将自己抱回被子里,用紧实的臂膀锢住,再为自己掖掖被角。
就好像一个被随意摆弄的布娃娃,用什么姿势入睡,全凭任克明的想法。
任克明最后吻了吻黎昌的额,柔软的、还带着微微潮湿的发丝贴在唇上,仿佛是在为怀中之人烙下独属的印迹。
夜色已经不深了,远天逐渐泛出微白。
任克明的呼吸终于渐趋平稳。
黎昌却仍然睁着眼,一双睫一动不动。
寂静无声之中,他忽然抬起头,声音极轻极浅——
“任克明。”
半沉入梦乡的人听见声音,微微抬睑,黑眸朦胧。
“嗯?”
黎昌看着他,一张脸在冰凉的月光下显得苍白无比。
他问:“你为什么和我结婚。”
任克明的眸睁开些了,恢复上几分清明:“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和我结婚。”
黎昌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若寒霜,仿若没有情绪。
任克明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没回过神来。
只愣然地看着他的眼,良久没有答复。
黎昌没有再等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你说你看见我的第一眼就硬了,这是你和我结婚的原因吗?”
“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性。”
“……你只对我硬得起来,是吗?”
“只是因为性……是吗?”
第 44 章
任克明终于彻底回过神来, 他的眉间微动,说:“……不是。”
黎昌立即就说:“那你告诉我当初的经过。”
“什么经过?”
“我是怎么逼迫你,”黎昌说,“你又是怎么被我逼迫的。”
这是除了二十八岁的他和任克明以外,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只能由任克明告诉他。
然而任克明垂眸盯了他几秒钟, 却说:“没必要。”
“为什么, ”黎昌的眸瞬间就睁大了, 声音也放大了几分,支起身子:“为什么没必要?”
任克明没有回答。
黎昌顿了许久, 忽然了然地轻笑了声。
“……所以我没说错。”他的声音重新放小了,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你就只是因为……才和我在一起的。”
他就知道。
就是因为性。
像任克明那样的人, 于他而言遥远得像天边的月亮, 甚至远到都不能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程度了。
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黎昌的世界中连月亮都没有,有的只有漫天乌云, 和灰蒙蒙的天际。
这样的月亮,这样遥不可及的月亮, 忽然有一天出现在他的天空。
月亮对他好,月亮说爱他。
多少令人无法相信。
直到今夜, 黎昌才想说, 果然, 这样平白的“爱”背后都是有着一个缘由的。
这个缘由就是性。
他早该想到。
什么都没有的自己,除了性以外还有什么值得任克明去爱呢?
他不可能爱自己三千块钱的月薪,也不可能爱自己胸无点墨的学识,更不可能爱自己泯然众人的平平外表。
除了性以外, 什么都不值得他爱。
什么都不值得。
任克明眉间的皱痕加深了,启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却被黎昌抬手止住。
“没事。”他轻轻说:“我不用知道了。”
“黎昌……”
“睡吧。”
任克明还想再说话,黎昌却直接吻住了他的唇。
“不准说了。”声音里佯装上几分懒意:“我困了。”
我困了。
你也快困吧,不奢求你再说什么了。
似乎任秀琴说的没错,我拖累你了。
但还好你是因为性才跟我在一起的,毕竟和爱相比,还是性更好割舍,不是吗?
黎昌颤抖着眼皮想。
……
第二日任克明没有如往常般起得很早,黎昌醒来时身边还有人。
他侧眸看了看任克明的侧颜,浓烈的日光之下,他的视线随着线条的起伏移动。
额头,鼻梁,嘴唇。
这人长得真挺帅的,怎么就想不开非和自己在一起。
自己本来也孑然一身过得挺愉快的,怎么就想不开要来和他搞在一起。
……妈的,谁拖累谁啊。
黎昌叹了声气,从床上坐起来,回头一看任克明的眼睛居然还是闭着的,没被自己吵醒。
睡挺熟。
于是黎昌蹑着手脚下床,洗漱穿衣。
直到换好要出门的衣服,要走出房间时再往床上看了眼,才发现任克明已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侧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去哪?”任克明问。
黎昌没有丝毫迟疑地回答:“去医院,看张叔。”
任克明那双眸子淡淡的,没什么反应。
似乎早就猜到了。
黎昌也没问诸如什么“你要不要一起去的”话语。
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一般,昨夜的话题他们都没再谈起,不管是任克明去不去医院,还是当初为什么会结婚。
甚至,任克明还出奇地没有阻止黎昌去看张叔,只是在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通后,说:
“下雪了,穿羽绒服。”
黎昌这时候穿的是件普通的驼色大衣,听见他的话后愣了一下,抬眼看向窗外。
这才发现暖日高悬的玻璃窗外,竟然真的飘着星星点点的白絮,随风转动。
最后是任克明给黎昌挑了件外套,纯黑色的羽绒服,很厚实,很保暖,不过和驼色大衣相比就没那么有范了。
“自己每天都穿那么薄,还来管我……”黎昌嘟嘟囔囔的。
任克明挑了挑眉,破天荒跟他解释说:“医院暖气开得不足,比不上家里和公司。”
黎昌怔了一下,愕然地抬头看他,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回应自己的话。
这让他又想起了昨晚他的那句“要做吗?”
刚开始那阵的任克明可不会对他的行为做出什么解释,从来都是他说自己做,不容置喙。
更不会问自己要不要做,向来都是提枪直接就上。
转性了?
就当黎昌疑惑地穿好外套,准备出门时,任克明忽然叫住他了:
“黎昌。”
黎昌止住步子回头。
任克明站在原地,素日威严的面孔之上竟然头一遭露出几分局促。
“等你回来,我们谈谈合约的事……好么?”
……原来是为了这事。
黎昌明白了。
只是这人不是昨晚才说合约算不了什么吗?今天就着急了?
该说不说,他倒着急得挺及时的。
因为假如他是一个月前和黎昌说出这句话,黎昌一定什么都不会管,立马和他坐下叫律师来废除合约。
可他是现在说的,而现在的黎昌……
“等我回来,”他说,“回来再说吧。”
说完,他就转身走出了房间,也没再回头看任克明,而是哆哆哆地走下楼,快速出门上车。
坐上车后,他一直刻意放松着的眉终于蹙起了。
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冬日街景,脑海中一直回旋着任克明方才的问题,还有,任素琴的话语。
事实证明,任秀琴没有骗自己。
任庆真的动手了,车祸也真的发生了……
是不是,真的只有自己离开任克明才更好?
黎昌忽然垂眸浅浅笑了下。
这种笑有些趋近于自嘲。
黎昌啊黎昌,怎么不管谁对你好,你最后都会变成别人的拖累啊。
他重新看向窗外,思绪随着窗外倒退的街景一起回溯,回到十四岁时的某一个午后。
那个午后,他起床接水,路过水房时听见白妈和一位员工的对话。
员工说:“资助停了很多,按现在的情况办下去,可能撑不到明年。”
黎昌心中一惊,下意识息住脚步。
只听白妈叹了声气:“我再想想办法……好在孩子们都有归宿了,年龄大点的,也都快成年。”
员工停顿了许久,说:“小昌……”
黎昌听见自己的名字,眼睫骤然低垂。
他十四岁,离成年还远。
整个福利院里,就他如此不上不下。
这时却听白妈说:“真没法了,小昌就由我带走,我养。”
黎昌闻言眸中一动,还没来得及思考什么,就听员工又说话了。
“唉,也就小昌了。说起来,这孩子本来不应该进咱们院的,他那父母怎么就能直接把他丢在门口呢,这是遗弃罪啊,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有苦衷……”
白妈拍了下员工:“小声点,当心叫孩子听见。”
“不会,孩子都在睡觉。”员工说:“当初小昌身上留的那张纸条你跟我都看见了,什么叫‘无力抚养’?这叫什么借口?真要这样,全天下的父母都把孩子丢福利院来算了——”
“不要说了。”
白妈打断她,声音里似乎带上几分不悦:
“进了我们的门就是一家人,以前的事还谈什么?你一定要守好嘴,一个字也别在小昌面前提……”
黎昌靠在水房门后,手中紧紧攥着水杯。
一个字也别提,可是他全都听见了。
其实就算没听见今天这番对话,黎昌也早就略有察觉。
福利院的孩子都是分时间收的,可自己入院那年,就只有自己一人是新来的。
说明自己是意外,是不在规划中的存在。
在福利院面临倒闭的如今,更是。
白妈说她养自己。黎昌想说,不需要。
他知道白妈的情况,她离异,育有一女,也非大富大贵的阶层,家中多一张嘴,多一个负担。
自己对亲生父母来说不就是拖累吗,不要再跟着白妈了。
毕竟对白妈来说,自己也是拖累吧。
于是几个月后,黎昌过完十五岁生日,就和一位哥哥一起离开了福利院。
两个人关系并不亲近,早两年还经常聚在一起,后来便逐渐没有联系了。
反正那段日子里,黎昌什么都做过,什么苦都吃过,也不知道他是这么撑过来的,总之不管再苦,他好像每天都笑吟吟的。
看起来好像天塌了都没什么大不了。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夜深人静之时,他都会对自己不断地说——
天塌了也不要回去,天塌了也不要拖累白妈。
不要拖累别人。
不要拖累任何人。
“……黎少爷,少爷?”前座传来呼唤。
黎昌从思绪中回神,是新调来的司机在叫他。
司机说:“您的手机在震动。”
黎昌愣了一秒,低头看向自己放在一旁座位上的手机,果然亮着屏,上面显示着两个未接电话。
没有来电显示,只是一串号码。
“我知道了,谢谢。”他拿起手机,毫不犹疑地拨回去。
昨天经纪人说过最近可能会有剧组联系,遇到陌生电话尽量接一下。
这应该就是某个剧组的电话。
听筒中传出嘟嘟的声音,黎昌垂着眸等待接通。
终于,嘟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声。
“喂,是黎昌吗?”那声音有些低沉,语调平缓,略带沙哑。
还有些许咋舌,似乎在埋怨黎昌为什么才给他打回电话。
黎昌顿了一秒,恍然间觉得很是耳熟。
“是,您是……?”
对面闻言,竟然情绪骤转,哈哈笑了一下:“怎么,连爸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黎昌怔在原地。
爸?
自己哪来的爸?自己什么时候叫过谁爸?
这时听筒那边再次传来声音,是有些模糊的一个女音:“任董事长……”
……任董事长?
黎昌握着手机的手倏地一紧。
……对面难道是,任临?!
任克明他爸?!
第 45 章
任临那边似乎把手机拿远了点, 黎昌凌乱了差不多几十秒后,听到了对面再次传来声音。
“还在吗?”对面问。
黎昌说:“……在。”
说完他看了眼前排的司机,见司机似乎并未分神自己这边后,将目光移向窗外, 问:
“您打电话有什么事么?”
按礼仪说他应该等着任临自己主动说的, 但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等。
他对任克明这个父亲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 在听到任秀琴讲的那番过往后更是如此。
什么任家老爷子, 任氏掌门人。
就特么一个糟老头子,管不住下半身的糟老头子。
拈花惹草, 只生不养。
现在纵容两个儿子权斗争家产,当初就不知道少祸害点人吗。
糟老头子!
任临那边倒好像没听出来他言语里的不耐, 又或者是听出来了, 但没放在心上。
他语气轻松, 像个宽和长辈:“听说克明昨天出车祸了,我就打个电话, 问问你们怎么样……”
“您可以打给他。”黎昌直截了当地说:“是他出车祸,不是我。”
这话说得有点冲了。
虽说按任秀琴口中任临对黎昌的看法来讲, 这通电话算得上是一场交锋,但说到底这还是黎昌第一次和任临单独对话。
就算本就该语气冲点, 也冲过头了。
可任临似乎并没觉得有什么, 反而问:“你们吵架了?”
语调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摆明了希望他俩真吵架了。
黎昌默了一下,说:“没有。”
有也跟你这个糟老头子没关系。
“哦。”任临失望,也默了一下,忽然说:“那你找个机会吵一架。”
黎昌:……?
他皱着眉头:“为什么要吵?”
神经病吧。
“因为你要准备离开他了。”任临说。
黎昌怔了一下:“……谁说的?”
……任秀琴说的?
难不成上次任秀琴来找自己, 是早已和任临那边串通好的?
黎昌正恍然间,却听任临说:“你自己说的。”
黎昌眉间波澜更深, 不懂他在说什么,对方则缓慢地停顿一下,补充道:
“我们签的协议。”
黎昌:……?
“五个月前你自己找上我的,约定半年后你离开任克明,我给你一笔报酬。”任临说:“白纸黑字,忘了?”
黎昌:……!
五个月前,自己还没穿过来。
半年后,正好是结婚协议规定的时间。
他处理着任临的这番话,虽然觉得离谱,但是又怎么听都怎么可信。
……而且二十八岁的自己好像真的想离婚。
难道就是因为和任临的这份协议?
黎昌沉默了一下,试探问:“你报酬多少?”
任临顿了一秒:“八位数。”
“……”黎昌:“你骗我呢?”
任临果断笑笑:“被你看出来了,怎么知道的?”
黎昌服了。
这很难看出来吗?
八位数,就特么自己两三部戏的片酬,任克明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手的钱,拿这点钱就想收买自己离婚了?
这糟老头子怎么连骗人都这么抠门!
“听说你失忆了,没想到还挺聪明的,”任临自顾自地做出评价,“不好骗。”
“……”黎昌不想再跟这老头纠缠:“没事我挂了。”
任临却叫住他:“有事。”
“说。”
“你和任克明离婚。”
黎昌猜到了:“不离。”
说完就要挂电话。
“九位数。”任临止住他:“你离,我给九位数。”
黎昌闻言挑眉。
九位数?
说得真够轻松。
从他嘴里说出来,钱不像钱,跟在数Q.Q号有几位一样,葛朗台大转性啊。
惹得黎昌刻在DNA里的仇富属性被唤醒了点儿。
“不离。”他说:“谁稀罕你这破钱。”
又不是没有。
任临轻笑:“你不稀罕?真是笑话。”
“当初想方设法攀上任家,不就是为了钱。”他语气终于渐冷,添上应有的威严:“你离开任克明,他找个女孩结婚,任家我立马交给他。”
这下换黎昌笑了。
怒极反笑。
“你真当你们家有皇位继承是吧?”他现在一点儿脾气都懒得再收敛了,说:
“我告诉你吧,就算我真离开他,你也别想让他找个什么女孩在一起,你不嫌祸害别人,我特么还嫌呢!反正我是想明白了,我就是个弯的,我这辈子就喜欢男的了,你儿子也跟我一样!”
一段话跟连珠炮似的说出口。
说得前座的司机都忍不住看向后视镜,和黎昌一个对视。
黎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声音有点大,便止住话没再继续。
只是还是带着点儿气在地看向窗外,看了几秒后忽然反应过来手中的电话似乎还没挂断,对面也没再传来什么声音。
估计也是被他这段话给说懵了。
黎昌于是准备挂断电话,刚要按键,却听那边又说话了。
“还是这么个驴脾气。”任临说。
他的态度竟然比方才要好上许多,跟被骂了一样,缓缓道:“你这性格比克明更像我,可惜,不是我的种。”
黎昌愣了一秒,暗骂出声:“神经病。”
骂完就要挂电话。
可任临就像知道他的动作一样:“等等,你不离开他也行。”
黎昌动作一顿,等着他继续。
“只要你们两个保持地下的关系,至少,别让大家知道他天天跟个男人搞在一起,任氏就是他的,”任临说,“当然,再找个女孩结婚就更好了,我和瑞秋都会很高兴。”
他还是这些车轱辘话,但话里那个陌生的英文名吸引住了黎昌的注意力。
他皱了下眉问:“……谁是瑞秋?”
任临闻言静了两秒,说:“你不知道瑞秋?”
“我应该知道吗?”
任临哼笑一声,语气覆上得意:“看来我对你和克明的关系认识还不到位,他连瑞秋是谁都没告诉你。”
他叹了声气,施舍般地说:“瑞秋是我在英国时的女友,也就是克明的生母。”
瑞秋的身份其实本就不难猜到。
毕竟都这番语境下了,除了是任克明的母亲以外还能是谁?
根本不需要任临再大发慈悲般地告诉黎昌。
但任临就是要说,说完还自己再添一句:“真的,他连这个都没告诉你,原来你们之间的关系也没那么好。”
特埋汰人。
可黎昌这边没有立即对他的话做出什么反应,反倒是缄默几秒。
任临以为自己戳到黎昌肺管子了,说:“你也不要自怨自艾,趁早走,我的条件还作数,八位数。”
暗悄悄又从九位数降回八位数了。
然而黎昌的表情根本没有任何的波动,而是退出通话页面点进了浏览器。
输入一通后对着话筒念出一个任姓的名字——
任家已过世的老爷子的名字。
“你爸是叫这名儿吧?”他问任临,“我知道你爸叫什么名了,我们关系就很好吗?”
任临:……?
黎昌淡淡地说:“你说让我走我就走,你有本事让任克明放我走啊,没本事就别再打电话来,浪费我电量,挂了。”
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
看了下窗外,车已经停在医院门口了,再一看通话时间,居然足足打了十分钟。
然而回想一下,这十分钟啥也没说上。
合着就光听任临炫耀了番他九位数以上的家产呗。
这人比任秀琴还特么能唠。
黎昌无语地把手机揣兜里,开门下车。
走进这医院,他才开始感到疑惑。
这所医院,怎么自己以前都没听说过啊。
问了下一起进来的司机,才知道这是私人医院,最近几年才建起来,自己没听说过也是应该的。
还是四楼。
张叔被转进了一间更大点的病房,一间病房得有寻常人家里的客厅那么大了,就一个床位。
啧,不愧是私人医院,估计平时都是给像任家一样的这些权贵阶层服务的,这么大的空间都不知道利用。
要搁廉价航空里,都能再用来塞下几百个座位了吧。
医生说张叔的情况已经稳定,现在等他醒来就行。
黎昌于是就在病房里的沙发上坐下,从带来的包里摸出平板。
经纪人把剧本都给他发了文档,用平板就能看了。
“我觉得这个片子合适,”经纪人发文档时的邮件里说,“这和你拿视帝那部剧基调差不多,很适合你演,算是舒适区。”
黎昌已经把她说的那个剧本看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了,只觉得怪压抑的,让人不怎么能透得过来气。
“哪像了?”他看完三分之一的时候发消息问。
“哪不像了?”经纪人说:“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风格啊。”
黎昌:?
说起来他还没看过自己那部剧,唯一的了解就是经纪人说的,女装。
都女装了,他还以为是什么很诙谐幽默的片子呢。
没想到居然是文艺逼那一挂的。
他叹了声气,开始继续读这个自己不怎么看得明白的剧本。
然而读了差不多有一两个小时吧,窗外夜色渐暗。
他站起来去把大灯打开,再坐下后思绪就再也集中不起来了,开始乱飞。
飞回到和任克明离婚这件事上来。
……先是任秀琴劝自己走,又是任临来逼自己走。
该说不说,这任家人真的很奇怪。
听任临的话,他似乎确实想把任家交给任克明,但是却碍于自己和任克明的关系。
……任临真的就那么在意这个吗?
黎昌总觉得未必。
今天任临这通电话令他隐隐意识到了,即便是任家掌门人,也无法直接决定将家族事业交给谁。
继承人选,必须要让全家族的人信服。
所以……自己就是那个让任克明不被信服的因素,是吗?
黎昌的目光不自觉从平板上移开,移到病床上的身影上。
张叔,车祸……
任克明为什么不愿意来医院?
黎昌承认,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男人过于冷血了。
仅仅是探望一下,也不愿意吗?
可是过去几个月的经历又无不告诉他,任克明并非一个冷血的人。
冷血的人,不会同自己救狗,不会陪自己去找白妈,不会心甘情愿抚养重山弟弟十多年……
冷血的人,不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任克明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黎昌的目光怔神地放在张叔身上,正要收回,余光忽然瞥到床畔处被子外的手指动了动。
他立马站起身走近,果然见到张叔布满皱纹的眼皮不断地颤抖,几十秒后,微微睁开。
“张叔,你醒了!”黎昌叫道,有些手足无措:“……我,我去找医生。”
说完他就跑出病房,然而刚走出门,便猛地刹住步子。
只因视线撞见了一个熟悉得过分的身影。
第 46 章
那身影坐在走廊座椅上。
双腿交叠, 膝盖上放着部电脑。
天花板上的冷灯洒下,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间,以及戴着银丝边眼镜的双眸前。
似乎感受到了房门的动静,他从忙碌中抬眸, 和怔在原地的黎昌一个对视。
一瞬间两人竟都有些慌乱。
黎昌张了张唇:“你……?”
不是不来吗?
任克明显然知道他要问什么。
没回答, 只合了下电脑挑眉:“怎么出来了?”
明显地转移话题。
黎昌还真就这样被转移走了。
“找医生, ”他说, “张叔醒了。”
任克明闻言嗯了一声,没多意外, 重新垂眸抬开电脑:“不用去,”他镜片后的眼眸看起来镇定非常, “按床头铃就行。”
黎昌退回病房, 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点头:“哦……”
一双漂亮的眼睛很新奇地看着任克明。
任克明见他没动, 抬眸眯了眯眼:
“还不去按?”
黎昌笑了:“哦。”
嘴硬心软。
说不来,还不是来了。
他眉眼间带着调笑的意味又把任克明多盯了两眼, 接着就要转身。
任克明却叫住他。
“医生来了后,你来这边休息一下。”
黎昌转头:“哪边?”
“休息室。”任克明用下巴指了指:“隔壁。”
语气就跟进自家卧室一样自然。
一听就是那种专属休息室。
黎昌震惊:“医院还能有这玩意?”
倒不是他孤陋寡闻, 实在是因为只听说过什么机场啥的有VIP休息室……
难不成这医院也有人能办会员哪?
任克明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云淡风轻地说:
“这医院是任氏旗下的。”
黎昌:……
哦。
又是仇富的一天。
他边想边盯着任克明那矜贵的脸挤眉弄眼了一阵。
任克明的目光则锁在屏幕上, 一眼都没往他这边再分。
半晌后,
“仇富可以, ”任克明悠悠说,“小心把自己也咒进去了。”
正在诅咒资产阶级但自个儿卡里也有n个零的黎昌:……
他挠挠下巴,挠了好几十秒却都找不到什么话反驳。
最后只能咋了下舌转身走回病房,力求留给任克明一个恶狠狠的背影。
虽然对方都不一定看他的背影。
当然, 任克明肯定是看了,但却分毫没有被他恶狠狠到的意思。
反倒是勾了勾唇, 镜片后的眸柔得跟羽毛似的。
宠溺得不行。
这边黎昌走进病房后就到床头按了铃,按完坐下,乖乖等着医生。
医生来得挺快。
进行了一堆黎昌弄不明白的检查后,又在床头的单子上划了些黎昌看不明白的字,然后就对黎昌说了堆他不怎么能听懂的话。
大概意思就是醒了就行,没大碍,再观察。
黎昌点头,转过身想跟张叔说两句话,医生却说:“他现在还不能说话。”
于是他只好仅仅和虚弱的张叔对视两眼,然后作罢。
再转过身想送医生出去,却撞见病房门前多了一个身影——
是任克明从外面进来了。
没多进来,不过是站在门框旁遥遥看着病床。
一双剑眉轻蹙,反着冷光的镜片后看不清情绪。
医生检查完毕要出去,他便侧身给人让了下路,然后又站回来。
身子分明跟堵墙似的高大,站在那儿却让黎昌莫名觉得有几分寂寥。
“进来吧。”黎昌说。
任克明视线移向他,顿了几秒后摇头:“不用。”
黎昌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分明人都站在门口了,进来两步能怎么滴了?
可任克明好像铁了心一样,真就不立在那儿不动。
那黎昌能拿他怎么办?
他只能叹了声气后转身替张叔掖了掖被角,接着便朝任克明走去。
两人一起走出病房门,准备要去休息室。
任克明去铁椅子上拿电脑,刚要回身,忽然听见一阵很尖锐的机器鸣叫声响起。
滴——
滴——
听方向,明显是张叔病房里传出的。
黎昌当即杵在原地,呆了差不多有两三秒吧,立马就摸着墙往回跑。
紧接着的是走廊尽头匆忙的脚步声,几位说不清是医生还是护士的人步履匆匆地奔过任克明身前,带起一阵风。
“张叔……张叔!这是怎么了——”
“黎先生,情况紧急,您先出去……”
焦急的黎昌被请出病房。
米色病房门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隔绝视线。
他直直愣在门前,愣了得有好几十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去找任克明。
这一转头,却见对方低头撑着墙壁,肩膀颤抖。
“……任克明?”
黎昌迟疑地唤了声。
任克明没有抬头,反而连撑在墙上的那只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黎昌当下察觉出不对:“任克明……”
他上前去要扶他。
然而刚到身前两步的位置,任克明的手骤然失力,整个人跌了一下。
好在黎昌手快把他架住,但架住的一瞬间也被带得后退两步。
这一次,比他架他的前几次次都要重上好几倍。
任克明趔趄了一下,似乎能感受到黎昌的力不从心,手于是强撑着重新撑上旁边的墙壁。
“没事,去休息室……”他说。
休息室就在隔壁,黎昌没耽搁,皱着眉把他扶进去。
打开灯后转头就想出去叫医生来,任克明却抬了抬手,然后靠在门框上喘了会儿气。
黎昌便留在原地,眉间紧锁地看着他喘。
看了两秒,刚想上去替他顺顺气,他却猛然转身,跌跌撞撞往厕所里跑。
黎昌滞了一瞬,急忙跟上去。
厕所里面一片漆黑。黎昌摸索着按了一个开关,打开才发现是小壁灯,只有微弱的光源。
但足以让他看清厕所里的景象了——
刚还在喘气的任克明,此刻撑着墙壁半跪在马桶前。
正在干呕。
整张脸到脖颈呕得通红,煞白的大手抓在墙上,边呕边咳。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来。
黎昌只愣了一秒,立马奔去帮他拍背,边拍边感觉自己脑门边上太阳穴突突狂跳。
拍了好几下却不见效果,任克明反而越咳越厉害,咳得黎昌都觉得心肺俱颤,差点打算把他打横抱起来出去找医生了,他才终于止住了咳。
卸下力气,瘫坐在地上开始大口喘气。
呼吸急促得不行,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湖水中刚刚潜泳起来。
充斥着差一点就接触不到空气的那种死里逃生之感。
黎昌的手在他背上抚着,急得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了,怎么……”
边说边团团转,又看任克明又看门外的,脑袋里还在思考在这里面叫医生能不能被外面听见。
刚准备大声喊,却忽然听手下的人开口了,气若游丝的:
“没事……没事……”
说完就往自个儿身上倾了倾。
黎昌下意识伸手环住他,一瞬间能感受到他浑身无力,脑袋垂在自己的肩膀上,喘息凌乱得没有分毫规律。
素日强硬的身躯在此刻犹如一束颓败垂柳。
黎昌不知道做什么,只能一下一下给他顺着背,差不多一分钟过去,那喘息终于平稳下来。
这时候黎昌眉间已经皱得都快青了,一手揽着任克明的头,另一手去洗漱台上摸纸巾盒。
抽了几张纸下来,先帮他擦了擦泪水,再擦了下唇角。
任克明方才是纯粹的干呕,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可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吐出来,才更令黎昌心里感到十分慌乱。
没吐出来,证明并不是身体上的毛病。
至少,至少不是胃病之类的吧?
……不知道,黎昌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任克明现在很难受。
给任克明擦拭完,他索性也直接坐到地上,纸一般薄的身子尽力把对方环起来。
这间休息室平日应该没人使用,地板干燥,所见所有物品几乎都是全新。
壁灯的光斜打在任克明的侧脸上,刀削似的轮廓显得脆弱而无助。
黎昌没别的法,就只能那样傻傻把他环着。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才感到怀里的人似乎恢复了几分气力了。
果然下一瞬就见任克明缓慢地回过头。
昏暗的小房间里,两个人的目光近距离相撞,黎昌看着他湿润的睫毛,眼眸微动。
好半晌,终于哑着嗓子出声,这次没问他怎么了,而是问:
“……还难受吗?”
任克明听见他的声音,眉间紧绷的肌肉瞬间松懈,表情放松了不知道多少倍,就跟被注了一管镇定药剂一般。
但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半合上了眼皮。
黎昌的手在他的头发里抚摸着,见状也没敢催,只静静等待着他回答。
然而片刻过去,任克明仅仅是垂着眸摇了摇头。
这算是回答了。
意思是不难受了。
黎昌心里却更揪得不行,眼睛紧紧盯着他昏暗里模糊的侧颜。
他知道他还难受着,摇头不过是想让自己别着急而已。
手一刻不停地在任克明背上轻拍,脑袋里混乱一片。
怎么会这么难受,怎么突然就难受了……
“黎昌。”任克明忽然开口。
黎昌忙应道:“诶。”
他垂首去看他,正对上他方抬起的眼,四目相接。
任克明凝眸看着他,声音轻得像缕烟:
“……会有事吗?”
黎昌愣了下:“什么?”
“张叔,”任克明说,“张叔他……会有事吗?”
黎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他继续说:
“会,会有事……”任克明的声音又低又轻,趋近于喃喃自语:“他身边全是医生,他会,他会……”
说着眼神转动,菲薄的唇开始颤抖,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
黎昌回神急忙要去揽他,可他却往后趔趄了一步。
“张叔会死,他会死。”他撑着墙壁说。
黎昌摇头:“不会,医生在——”
“就是因为医生!”
任克明扬声打断,却又猛然止住。
他哑然片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沿着墙壁缓缓滑下,嘴唇战栗——
“Rachel……Rachel就是这样。”
黎昌听见这个名字,瞳孔骤缩。
Rachel……瑞秋?
任临之前提过这个名字,这是……
这是任克明的母亲!
任克明没有再看黎昌,只垂着头坐在阴影中。
整片空间陷入寂静。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抬头。
微弱的光源照耀下,他的脸颊上刻着泪痕。
泪痕跟随紧密的呼吸起伏着。
仿若一条弯曲的灯带,泛着暗蓝色的无助的荧光。
荧光忽然闪烁。
他望向黎昌,一字一句,声线颤抖——
“Rachel……就死在医院。”
“就像这样,被很多医生围着,死在医院。”
围着,死在医院。
冰冷地,孤独地,死在医院。
自己无法见到她最后一面地。
死在医院。
第 47 章
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
黎昌皱着眉往病房里眺了眼, 回头说:“那麻烦你了。”
与他对立站着的是小安。
小安点头说:“您放心,这边有我在。”
黎昌拍拍他的肩,嗯了一下。
半小时前。
小安接到黎昌的电话,紧急从东郊赶至医院。
奔上四楼进休息室, 就听洗漱间里传来一阵低低啜泣的声音。
他的脚步顿在外面, 没有再上前, 斟酌片刻, 目光低垂着出声:
“黎少爷,您在吗?”
洗漱间里的声音顿时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黎昌的回答:
“在……你先出去。”
小安眸光微动, 几秒后循言退步, 离开休息室。
房门落锁之声清脆传来, 洗漱间里的黎昌明显感到怀中之人颤了一下。
他抚上对方的脸颊轻声安慰:“没事,没事……”
手指触碰到的, 是一片湿润的皮肤,他于是就用拇指替对方擦拭眼泪, 轻皱着的眉满是心疼。
对方忽然握住他的手,大掌冰凉。
“张叔……”对方说。
黎昌立即明白他在说什么:“张叔很好, 张叔没事了。”
他一步也不敢离开任克明, 张叔的情况还是他方才用手机问的待在医院的秘书。
张叔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真的?”任克明问。
“真的。”黎昌答。
任克明紧绷的肩颈松下, 忽然又猛然一滞:“可他是大出血。”
“不是。”黎昌立马说:“那是刚进医院的事……张叔没事,真的。”
黎昌知道,任克明的母亲就是生产时大出血去世的,这是任克明在英国时自己讲给他听的。
犹记得讲这件事时, 他与他坐在疗养院的树下,青草的清新伴着海风拂面。
那时任克明看起来分明很是轻松。
……然而这件事对他来讲并不轻松。
黎昌当时完全没有看出来。
早该想到的。
任克明和自己这个孤儿不一样, 他从小和母亲一起生活长大,母亲的离世对他来讲必然如同天崩地裂。
他不愿意来医院也是应该的。
他不愿意进病房看张叔也是应该的。
……自己居然还什么都不知道地逼他。
想到这儿,黎昌圈着任克明的胳膊紧了几分,就像要把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一样。
但同时又收着一个度。
一个不会让任克明感受到难受的度。
昏暗的小小空间里,两个身躯就这样紧紧相贴。
比起恋人,他们的姿势更像是安慰与被安慰的母亲与孩子。
黎昌垂眸,小巧精致的面庞线条温柔,天然有一种令人想要靠近的温暖。
任克明在他的怀中,实打实像极了一个孩子。
幽暗之中,他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抬起,望向黎昌,眸光里竟然满是依恋。
望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眶中的泪水都要风干,才终于垂眸埋上黎昌的颈窝之间。
贴着那片柔软的肌肤,他低声,闷闷地说:
“黎昌。”
“我想回家。”
黎昌的心骤然抽了一瞬。
他抬手抚摸上任克明的后脑,轻声回答:
“好,我们回家。”
回家的车是由秘书开的。
一走出休息室任克明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恢复到那强硬冷面的状态。
除了还些微发红的眼角之外,没人能看出任何异样。
唯有被他紧紧握着手的黎昌能感受到他指尖轻微的颤抖。
从出休息室到坐上车,颤抖了一整路。
坐进车后,他的眉头一下就松懈开了,牵着黎昌的手却收得更紧。
黎昌一个没忍住,伸手去把他的头往自己怀里捞。
分明前座还有位开车的秘书,他也旁若无人,就那样怀抱着任克明。
秘书不可能没注意到这动静。
他下意识就看了眼后视镜,被俩人这诡异的拥抱姿势给弄得一愣。
……自家老板,怎么跟个小媳妇一样被黎昌抱着?
难道……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后视镜,这一次却跟“小媳妇”撞上了视线。
“小媳妇”眼睛红红的,眼神却冰冰的。
冰得人发怵。
一瞬间秘书后背一凉。
正呆滞着,任克明抬手按了个开关,与前座相隔的隔板缓缓升起,隔断秘书的视线。
前座秘书僵硬地看回道路,满脑子都是刚刚任克明那个眼神。
……好可怕。
撞见冷面老板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抽泣什么的……
蒽。
请问现在选择自戳双目还有救吗?
总之车平平稳稳地驶回东郊了,任克明下车后就恢复了正常,甚至比平时还要“正常”,眉眼之间全是冰碴子,凛冽得不行。
就是那手吧,还是牵着黎昌。
紧紧牵着。
十指相扣。
秘书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眼神立马跳开。
“任总,”他战战兢兢地说,“我就先回公司了。”
都没敢看任克明眼睛,只敢盯着他的皮鞋,生怕下一秒就会因为见识到对方不为人知的一面而被灭口。
然而任克明仅回了简单一个字:“嗯。”
听不出什么情感。
秘书也根本没想听出什么情感,屁滚尿流就逃离了东郊宅前。
夜色深深,黎昌被任克明牵着手,疑惑地望向秘书匆匆离去的背影。
秘书这是怎么了,怎么走这么急。
自个儿家门口也没洪水猛兽啊。
“进去吗?”任克明这时捏了捏他的手说。
黎昌回头看他。
夜雪落在他的肩头、发上,那桃花状的眼尾还在路灯下泛着红。
……哎哟,可怜。
看得黎昌心一下就软了。
“进。”他说:“我们回家,早点睡觉。”
语气跟哄小孩一样-
全世界也就他敢把任克明当小孩了。
连任克明的亲老子,位高权重的任老爷子任临也没这样跟任克明相处过。
因此,当黎昌半夜睡不着打开手机,发现任临不知何时发来的短信时,他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克明在你身边吗?】
问得似乎字斟句酌。
黎昌转头看了下睡在自己身边的任克明,皎洁月光之下,双眼轻闭,呼吸安稳。
只是眉间还有着一小道沟壑,浅浅的,无法抚平。
他盯着那道沟壑看了许久,转回头,修长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地把任临的号码拉黑。
这死人爹,还特么有脸问。
滚。
放下手机,他往任克明那边缩了缩。
深冬的夜里,宅子里有安地暖,但黎昌怕热,所以暖气开得并不足,一向是盖上被子就刚刚好的程度。
不过今夜黎昌莫名觉得有点冷了。
也不能说是冷吧,就是想往身旁那人那边多靠近点儿。
靠近点儿,再靠近点儿,钻进他怀里就更好了。
紧紧被他包裹着,或者紧紧包裹着他,都行,都可以,黎昌都乐意。
反正就是要待在任克明身边。
其实任克明睡得很浅,黎昌能够看出来。
毕竟哪有人在深睡时还皱着眉的?
但他不意外,毕竟任克明能睡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细数这些天的经过,任庆回国、车祸、张叔出事,一桩桩一件件,任家的人甚至都逼到自己头上来了,黎昌真的不敢想象任克明这段时间经历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说实在的,他其实有点不能理解这一切。
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为什么不能简单点。
权斗,权斗……
他的目光轻缓描摹着身旁人的睡颜,不禁微微蹙眉。
金钱、权力、任家。
……任克明,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真的是吗。
我怎么觉得,你其实……
不想要呢。
身后忽然亮起,黎昌倏地回眸。
是手机亮了。
他愣了一下,迅速拿手蒙住手机塞进被子里,然后回头看看任克明。
还好这光没把对方弄醒。
约摸着半分钟过去,被子里透出的微光暗下了,黎昌这才把手机重新拿出来。
最暗的亮度下,他解锁屏幕,眯着眼发现刚才是有一通陌生电话打进。
凌晨三点钟,陌生电话。
他下意识觉得又是任临那个死人爹换号打来的。
刚想拉黑,屏幕上方却浮出对方传来的短信——
【黎昌,看见短信速回电话。任秀琴】
……任秀琴?
屏幕的暗光倒映进黎昌眸中,蕴出一道深幽惑意。
他隐隐猜到她这通电话是为何而来的。
那天咖啡厅离开前,她说过,八年前的车祸很快会重新上演。
如她所说,任克明出车祸了。
她还说,任临希望自己离开任克明。
也如她所说,任临给自己打电话了。
……黎昌鸦睫轻垂,回头看了眼任克明。
只见男人眉间的沟壑不知何时加深,锐利的面庞刻着惴意与不安,月色之下,薄唇嗫嚅。
像在说着什么,但没出声。
黎昌愣了一瞬,凑近一些尝试辨认他的唇语。
任克明这时却出声了,双唇张合——
“妈……”
黎昌眸间霎时一顿,盯了许久他后,迟疑地抬手抚上对方眉骨,轻轻按摩——
以前在福利院时,白妈就常这样安慰孩子们。
据说这样可以舒缓人的紧张。
象牙白纤长的指在眉骨与高挺的山根间轻柔抚摸、滑动——任克明逐渐停下梦呓了。
眉间松缓下来。
黎昌观察了许久,确定他呼吸再次平稳后,才缓缓收回手扭过头,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重新拿起手机,打开方才和任秀琴的聊天框——
【白天回。】
【我老公睡了。】
第 48 章
……
黎昌这天晚上根本没怎么睡觉。
他一直看着任克明的侧脸, 直到窗外天明,才好不容易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再醒来时,是被窗外的阳光刺醒的。
他睁眼,反应了一瞬就往自己身边看, 然而床的另一边已是一片冰凉。
登时就有些慌张。
任克明又出门了?又去公司了?他那状态怎么能出去?
回首就要掀被子, 却感觉到身后一阵拉窗帘的声音, 屋内顿暗。
“怎么醒了?”男人熟悉的声音传来:“再多睡会儿。”
黎昌刚沉下去的心霎时就浮起来了, 转头看见任克明的身影,掀开被子就下去扑抱住他。
任克明一时没反应过来, 手滞了一瞬便抚上黎昌的背。
“怎么了?”
黎昌说:“我以为你出门了。”
声音带着刚醒来的软绵绵,乍一听倒有些委屈。
任克明轻轻笑了声:“没有, 刚起。”
大掌在黎昌背上轻柔抚摸着, 真丝睡衣的柔顺叫人离不开手。
黎昌也没制止他, 就把头那样放在他的肩膀上,抱得更紧了, 问:“还难受吗?”
任克明的眸垂了一下,说:“不难受了。”
黎昌不知道他这话说的是真是假, 但任克明昨夜紧皱的眉还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于是松开手后退半步,看着任克明的眼睛说:“是我不好。我不应该逼你去医院。”
任克明摇头:“和你没关系。”
他和黎昌对视, 眸光那眉眼间游离, 到鼻梁, 再到饱满的唇。
一片幽暗之中,他最后钉在那张唇上看了许久,才说:“我才应该谢谢你。”
黎昌一时愣了:“嗯?”
任克明重新看回他的眼睛。
黎昌的那双眼在微弱的光源下散着清澈而澄澈的柔光,一移不移地和他相望。
“谢谢你, ”任克明说,“在我身边。”
自从十八年前Rachel去世后, 任克明就对医院有了一种天然的恐惧。
甚至有段时间,他光是闻见消毒水的气味都会感到无法呼吸。
可后来几年,文的病又让他不得不去医院。
机器的鸣响、人声的嘈杂、刺鼻的乙醇的气味,任克明曾在无数个深夜里惊醒,再闭上眼睛时耳边就会浮起继父通知他母亲的死讯的声音。
继父是个华裔,和任克明说话也都是用的中文。
他用沧桑的声音说:“Aaron,你的母亲去世了。”
任克明那时才八岁,刚参加完学校的一次外出活动,三天,回到家时,等待他的已经是母亲的葬礼了。
他甚至还不能理解透“去世”二字的意义,就再没能见到Rachel一面。
后来文被送进了疗养院,任克明也就没再去过医院。
就算一直到十七八岁奔走治病的那段时间,他也极少到医院去,通常都是聘请医生直接到家中。
可以说,回国后他第一次进医院,就是十八岁车祸那次。
那次他本身就在去往医院的路途之中,整个人静静坐在后座,一路上没有处理工作,也没有言语,远眺向窗外。
唯有腿畔无人可见的手紧紧攒起,成拳,颤抖。
直到车祸发生。
救护车到来的那刻,他竟然没有半分犹豫地跟了上去。
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神奇。
坐在车上的少年看到他上了车,分明腿上还疼着,白色卫衣上沾染着不知何时弄脏的血迹,面容却浅浅一笑。
“可以坐我旁边吗?”少年说。
任克明的眉间蹙起。
分明是拒绝的样子,然而两秒后,他却又轻轻点头,走近对方身边坐下。
少年似乎并不意外,侧头看向他,一双眼睛明亮透彻。
救护车的喧嚣声下,他笑着开口——
“我叫黎昌,你叫什么?”
……黎昌,黎昌。
任克明后来陪着黎昌在医院待了三天。
奇怪的是,那三天里他竟然没有分毫难受。
后来他总想,自己在那时就该对黎昌说一句谢谢的。
谢谢他救了自己。
谢谢他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之中。
谢谢他陪在自己身边。
谢谢,谢谢。
此刻他看着眼前的黎昌,张唇还想再说什么,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黎昌吻住了唇。
轻轻一吻,一触即分。
“不准说谢。”黎昌说。
他发现任克明老是爱对自己说谢。
给他打电话时要说谢,车祸的事要说谢,就连他难受时自己陪在他身边也要说谢。
“谢来谢去的,”他说,“我们之间没有这个词。”
这都是自己自愿做的,换成任克明,自己难受成那样,他也一定不会离开。
所以这有什么好谢的,不准再说谢了。
任克明眼眸垂下,一移不移地看着黎昌,然后揽紧了那腰一瞬,揉进自己怀中。
差不多有个半分钟吧,他才松开。
“再睡会儿吧。”他说:“你没睡好。”
黎昌本就生得白皙,稍微一熬夜,眼下的乌青就十分明显。
不像任克明,睡没睡好的都那副样子。
黎昌听他这话,点了点头特听话地重新坐回床上。
没躺下,等着任克明一起上被窝里来呢,却见对方转移步子,走到衣柜旁了。
打开衣柜门开始换衣服。
黎昌愣住:“……你不睡了?”
任克明回头,面孔在房间深处的昏暗中半明半昧的。
“去公司一趟。”他说。
说完走到镜子前系领带。
黎昌的眉登时皱起。
这人连着好几天都没休息到位,前一天还撑着墙壁吐,第二天就又要去公司?
“还去公司?”他问:“你要工作不要命了?”
任克明系领带的动作一顿。
“忙完就回来。”他的声音带着点妥协:“今晚不加班。”
黎昌却分毫不退。
“这不是加班不加班的事。”他掀开被子说:“你昨天才那样从医院回来,有几个身体经得起你这么造,任氏上下就你一个人了吗,你……”
话说一半突然胸口一痒,猛地咳了几声,忍不住撑在床上。
眼角生理性冒泪,背脊上忽然抚上温暖的掌心,一抬头就见面前递来一杯水。
水冒着汽儿,一眼看去就是温得恰到好处的那种。
“感冒了么?”任克明的声音有些沉:“先躺着,我通知医生来。”
“没……”黎昌拉住他:“呛着了,没感冒。”
任克明摇头:“你在咳嗽。”
“真没感冒。”黎昌皱着眉从他手里接过水,抿了一口润嗓子,气平缓下来才继续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知道吗?”
“倒是你,”他抬眸看向任克明,“你昨晚咳得比我厉害多了,还撑马桶边儿吐呢,你才是病号。”
任克明表情凝了一瞬,没说话。
黎昌顺势说:“别去公司了,休息一天。”
任克明默了几秒,从他手里接回水杯,另一只手抬起,在他头上揉了两把。
刚起床本就乱腾的头被他揉得更乱了。
黎昌瞪了下他,却听他笑了两声,说:“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还有事和你谈。”
黎昌怔了下:“什么事?”
“协议。”任克明垂眸看着他说:“说好的,我们谈谈那份协议。”
协议。
黎昌都快忘了。
说好的他昨天看完张叔后,晚上回来就谈,可是谁知道会发生后续的事情。
任克明把水杯放回桌上,回头温声说:“等我回来。”
黎昌盯着他离开卧室的背影,想开口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倔驴。
真是个怎么说都不听的倔驴。
就这么爱工作吗,就这么放不下任氏吗。
想到这儿黎昌忽然垂眸,去摸床头的手机。
刚好早上八点半,锁屏上却已经显示了好几个未接电话。
有一个是经纪人的,剩下几个全是任秀琴打来的。
……
黎昌盯着手机好几秒,锁屏揉了揉眉心。
头疼,真的头疼。
一个电话都不想回。
又是协议又是任秀琴的。
他现在也不想再睡觉了,掀开被子就往外走,打算叫吴妈先准备一下早饭。
毕竟他真的觉得自己的脑容量处理不了这么多事。
可不可以让自己逃避一下。
就逃避半小时,吃个早饭的半小时,可以吗?
事实证明不行。
任秀琴的电话一直打个没完,黎昌看着一直泛光的屏幕,怎么都狠不下心来关机拔卡。
他总觉得任秀琴的话都很……
都很正确。
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一句话是错的。
不管是讲任克明和自己的过往,还是讲任氏的现状。
都很正确。
待吴妈的身影进入厨房忙碌了,黎昌就独自在客厅站了会儿。
客厅落地窗外日头渐高,黎昌的目光不自禁放向窗外的院落,却眉间一蹙。
曾经看到过的那排亮肤色的黄蔷薇,现在不在了,替换成了暗绿色的不知名灌木。
灌木似乎刚被浇灌过,在夜雪初霁的日光下闪熠着水光。
他紧紧看着那灌木,顿了两秒,捏着手机走到窗边。
屏幕还停留在任秀琴的通话界面,手指鬼使神差地就按下了拨回键。
拨通的一瞬间,黎昌看着灌木的目光一跳。
就像触电了一样,当下想把耳边的通话挂断。
可任秀琴没给他挂断的机会。
“睡醒了?”对面问:“我还当你和你老公睡死了呢。”
阴阳怪气的,活脱脱一老虔婆。
黎昌早就习惯了她说话这么个语气,只能把手机重新拿回耳畔,说:“有什么事?”
“你不知道我有什么事?”任秀琴说。
黎昌能不知道吗?黎昌当然知道。
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任克明的这场车祸,以及几天前她叫自己好好考虑的那个选择吗。
“你也看到了,二崽子那边已经出手,现在只有你的离开才能让他们彻底死心。”任秀琴没等黎昌的回复,自顾自地说:“你走,克明立马就能得到他想要的。”
跟此前任临话里的意思一模一样。
黎昌却没想回复她一般,只望着窗外,眼底倒映着院落中的花草,看不清神色。
电话线上一阵无言缄默。
缄默到任秀琴在那边紧蹙眉心。
差点开始怀疑黎昌这边是不是把电话挂了,才听见一声浅笑传来。
那笑声轻轻的、低低的,语气似乎带着不解——
“二姑,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任秀琴怔愣了,迟疑地问:“肯定什么?”
黎昌眼睑垂下,唇角的笑也随之淡下,声音清冷:
“你为什么肯定任克明想要任氏?”
就算……就算任克明要工作不要命,一睁眼就想着要去公司,黎昌还是能够看出来。
任氏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
至少把自己和任氏放在他面前,他一定会选自己。
黎昌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毕竟任克明离了自己就会发疯。
所以,要自己为了任氏离开他,这个交换是不是有点太本末倒置了?
他的话出口,任秀琴那边默然两秒。
两秒后,她轻叹一声说:
“黎昌,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应该看不清这种事。”
黎昌眼眸一闪。
任秀琴缓缓继续:“这件事发展到这个地步,克明想不想要任氏,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背后的那群人是否想要。而对你而言……”
话锋一转,她说:“更重要的则是,倘若克明他得不到任氏……又将会失去些什么。”
“失去你,已经是小事了。”
“你要知道在任庆那帮人的眼里,任家只能有一位合适的继承人。”
“不,应该说,只能有一位……”她一字一顿:“合适的、活着的、继承人。”
“换句话说,任庆一旦接手任氏,他们就会赶尽杀绝。”
“所以,任克明想要不想要,重要吗?他敢不要吗?”
“你呢,你敢让他不要吗?”
任秀琴的话像是冰冷的暗箭,顺着电话线直当当穿透黎昌。
正如她所说,任氏如今的权斗之争,从来都不仅仅拘泥于任庆和任克明这两个继承人身上,重要的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
既然如此,黎昌觉得任临为何会给自己电话也说得通了。
任临也无法决断这一切,要让任克明上位,就必须让各方势力都对他信服。
任克明少年老成,能力、权谋、手段,哪一项不在他弟弟任庆之上?
他有什么能不让各方势力信服的?
……不就是自己吗。
不就是他跟一个男的结婚了,没有后代继承他们家那万贯家产吗。
换做平常的黎昌,这个时候可能已经骂出声来了。
封建、老套、庸俗!
大清亡了这么久了,居然还能有你们任家这么大一个封建余孽。
可如今的他是怎么都骂不出声来了。
他细瘦惨白的指紧紧握着手机,连同唇色都泛着白,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的暗沉灌木。
仿佛顷刻之间,院落里上好的暖阳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灰蒙冬日。
任秀琴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再听清。
他只在电话挂断前,听见任秀琴叹声里的最后一句话:
“你就是他最大的……唉,想好了告诉我,我来接你。”
一声嘟声后电话挂断。
黎昌痴痴举着手机。
最大的什么?
最大的……拖累吗?
他就这样站着,直到吴妈叫了好几声,没收到他的回应于是走上前来探他。
他这才缓缓转头,手机还贴在耳侧,面色却白得像张纸。
吴妈吓一跳:“怎么了这是,犯低血糖了?快快快坐……”
她牵着黎昌往沙发上去,黎昌也就像没骨头一样,不管不顾般跟着她身后坐在了沙发上。
“先坐着……我想想,冰箱里好像还有罐可乐……”吴妈慌里慌张地往厨房去。
黎昌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秒,眼睛空洞洞的像是什么也没在想,忽然仰头,就那样后倚在沙发上看天花板。
脑袋晕乎乎的,天旋地转,也许真的是低血糖了。
黎昌不清楚,其实今天早上他给任克明说谎了。
他当时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知道吗。
语气笃定。
好笑的是,他还真就不知道。
毕竟十年过去,他连这具身体还算不算自己的都不知道。
这副身子,瘦得没个正形,有时候躺床上肋骨都硌着疼,又是低血糖又是发烧感冒的,好像病弱得不行。
怎么就把自己造成这副样子了。
黎昌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飞,飞来飞去又飞回到当下,飞回到这座房子里。
这是任克明的房子,在这座房子里,吴妈是任克明的吴妈,小安是任克明的小安,自己……也是任克明的。
人通常是趋利避害的,对自己好的会想尽办法留下,带来伤害与损失的则会无条件摒弃。
自己能给任克明带来什么?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身边?
自己明明什么也不会。不会做饭,不会开车,不会演戏,甚至就连在床上,也还没任克明会服务人。
本质上是一个被包养的金丝雀,本该起个观赏作用的吧。
可是先别提自己有没有漂亮到能被观赏的地步了,如今自己这只无甚用处的金丝雀不仅没给主人带来好处,反倒是成了一个累赘。
正如任秀琴想说却没说完的,自己是任克明的拖累。
……要不然离开吧,像任秀琴说的那样。
像自己前两天夜里的梦那样。
没有自己的任克明,一定会特别特别顺利地拿下任家。
但他应该不会和女孩结婚,他不是那种人。
他喜欢男的,他应该会如以前所说,再找一个漂亮的男的,像圈养自己一样把别人圈养在身边。
他应该也不会再蠢到还和那些男的也跑去国外结婚了。
说起结婚。
如果自己现在离开任克明,两个月后,合约就自动生效了。
届时自动离婚。
还挺好的,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再回来处理什么。
可是……
可是任克明说只要他不想和自己离婚,那个合约就什么也算不上。
而且任克明还说,自己永远别想离开他。
……可是任家的人都想自己离开他。
可是连二十八岁的自己,都想离开他。
可是……
可是现在的自己不是二十八岁的自己。
现在的自己……不想走啊。
“黎少爷。”吴妈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气泡水声。
黎昌仰起的脸收回,目光呆呆地落在她递来的水杯上。
透明的气泡成群地沿着杯壁往上窜,黎昌接过,紧紧看着,只觉得眼睛发涩。
就像是被爆破的气泡给隔着空气熏出来的涩。
“哎哟,怎么哭了。”吴妈转身去桌上扯纸巾。
黎昌止住她的动作,自己用手背擦了下脸,擦掉泪水。
顿了几秒后,喝了口手里的汽水,气泡沿着舌尖滑落,顿时一种直逼天灵盖的感觉在后脑里炸开。
冰凉得像滑落在空气中的泪滴。
吴妈就眼瞅着他的泪水又一缕一缕地往下落:“这,怎么哭得更厉害了……”
黎昌这下真忍不住了,他把杯子塞到吴妈手里,眼泪紧随着他的动作更加汩汩往外冒,哭得上半身都在颤抖。
吴妈真是傻了,她手足无措地看了眼手中的可乐,问:“……有这么好喝吗?”
黎昌稀里糊涂地点头说:“好喝,太好喝了。”
他抽噎着,从吴妈手里重新取过杯子,几乎是憋着气把一杯喝完的。
喝完了,他说:“吴妈,我还想喝,我想喝……”
吴妈怔了下说:“碳酸的东西,一杯就行了,不能再多喝了。”
黎昌似乎不理解她的话,抬眸看她,眼尾泛红:“可是……”
“没有可是,”吴妈对他难得轻声细语,“对身体有害的东西,再怎么可是也不行。”
黎昌蓦地就滞在那。
……她说的是。
对身体有害的东西,再怎么可是都不行。
就像自己之于任克明一般,再怎么可是也不行。
自己是拖累,就像自己几年前之于白妈,之于福利院一样。
自己是拖累,就像十八年前,自己之于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
说起亲生父母这件事,白妈应该一直觉得她对自己掩盖得很好吧?
但其实自己早就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了。
就如那个午后自己听见的员工阿姨的话里所说——
“无力供养。”
这是自己亲生父母留下的纸条。
那张纸条黎昌后来在白妈的抽屉里见着过。
白妈有一个柜子,专门收纳这些信物之类的物品的。
那一次,黎昌借着帮要离开福利院的大哥哥找东西的机会,翻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信物。
一张纸条。
白妈应该是为了保存,还特意为这张纸条进行了简单的塑封。
泛着微黄的纸张上,留着两行黎昌无比陌生的字迹——
“黎昌,九六年二月十三日生。无力供养,望收留。”
短短十几个字,这就是亲生父母留给他的一切了。
无力供养。
应该的,毕竟谁会去供养一个拖累。
黎昌,你是拖累。
你现在又成为拖累了。
在继身影模糊的父母、白妈之后,你再一次成为了拖累。
成为了任克明的拖累。
……说好的不要拖累任何人呢?
说好的天塌了也不要回去,天塌了也不要拖累白妈。
现在也这样告诉自己吧。
现在就按任秀琴的话,从任克明身边离开。
天塌了,也不要拖累他。
不要拖累别人。
不要拖累任何人。
“吴妈,我不喝了。”黎昌轻轻说。
他从沙发上晃悠悠站起来,无视吴妈疑惑的视线,踩着很轻很轻的步子重新走回到窗边。
窗外依旧是阴暗的冬日,黄蔷薇也像被乌云洇染。
入眼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他怔愣着看了几秒,垂首,重新拨通了任秀琴的电话。
待到对面女声响起,他干涩着嗓子轻轻说:“我会走。”
任秀琴默了瞬,说:“我来接你。”
黎昌缓缓摇头,目光垂落在最近的一株黄蔷薇上,那抹黄此刻竟显得有几分苍白,像极了天际的云。
也像极了黎昌白如碎瓷的唇色——
“不用你接,”他说,“我自己走。”
吴妈在身后愣神地听他打这通电话。
打完后,她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黎昌转身上楼去。
脸上已经没有眼泪了,像风干了一般。
她呆了几秒,追上楼进了卧室,就见黎昌拿着平时拍戏带去剧组的行李箱,打开衣柜往里边儿叠塞着衣服。
“黎少爷,你这是……”
黎昌动作一顿,抬头看她:“吴妈,您别告诉任克明。”
告诉他,自己就走不了了。
吴妈闻言张着嘴,半天才说:“你,你真要走?不是……你能走哪去?”
走哪去?
不重要。
重要的是离开任克明就行。
“您就当不知道。”黎昌站起来,平静的声音掩藏着为不可察的战栗:“是我偷偷跑了的,他问起来,您就这样说。”
吴妈这下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听完他的话,搁原地飞速地在大脑里处理着这件事。都寻思着要不要去把小安叫回来拦他了,却又听黎昌这时缓缓开口——
“我早就想离婚了。”他抬眼说:“只是他不让走。”
“就像吴妈您知道的一样,我一开始就是为了他的钱才和他结婚的,这段婚姻能坚持八年,已经是意外。”
他的声音凉薄如玉击,一字一句——
“现在我的目的达成了。”
“我本来就……本来就想离婚。”
“您别拦我。好么?”
最后一个问句落地,房间内不再有声音。
吴妈呆愣着眼神望着他,似乎根本没明白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些什么,他自己明白吗?
本来就想离婚。
……真的吗?
黎昌垂下看着吴妈的目光,后退一步,重新走回衣柜前,眼角的泪这时滴落下来,新辟开一道泪痕。
吴妈的视线瞬间追随在黎昌眼角的泪痕上。
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见对方望着衣柜的身形倏地一晃悠。
她猛然收神,只当是黎昌又要晕了,顾不及想其他的,当下就忙不迭跑进去要搀他。
却被他抬手挡了挡。
“没事,我没事。”黎昌说。
说这话时,他湿润的眸光紧紧依附在衣柜里。
吴妈停下步子,顺着他的视线往衣柜里看——
木质衣柜的最里处,挂着一件纯黑色的衬衫。
因黎昌衣服的收走,那件衬衫孤零零垂在衣柜中央,竟然显得有几分寂寥。
那是任克明的衬衫,黎昌曾套在身上的衬衫。
他眸间微动,滞然几秒后,伸手要去取下。
就在这时,空气中传来一阵震动的声音。
黎昌回头看去,是床上的手机在响,吴妈先他一步帮他要去拿过来,然而刚拿起,目光不可避免划过屏幕的一瞬,她愣住了。
“……这、任先生。”她望向黎昌:“是任先生的电话。”
第 49 章
黎昌的身形陡然一僵。
任、任克明的电话?
他的双眸怔然地看向吴妈手中的屏幕, 来电显示上浮动着“老公”二字,证明着吴妈所言不虚。
就是这么的巧合。
在他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任克明的电话打来了。
黎昌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不接,等他自己挂。
此时此刻的自己听不得一点任克明的声音。
多听一秒, 可能就会改变离开的主意。
……不可以, 必须走。
黎昌于是后退一步, 没有半分要从吴妈手中接过电话的意思。
吴妈也就那样茫然地握着手机看他, 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气氛这样无声地僵持着。
也不知道是黎昌和吴妈的僵持, 还是和电话线那段千米开外的男人的僵持。
总之就在吴妈回过神来,终于好像要开口说什么时, 空气中的震动却忽然消失了——
电话挂断了。
黎昌紧绷着的身形顿然一松, 泛红的眼睛紧紧看着手机, 眼神复杂。
半晌后,他才终于上前一步对吴妈说:
“给我吧……”
吴妈闻言忧心地把手机递上前。
手指刚触碰到金属外壳, 忽然又猛烈地一阵震动——
电话又来了!
来电显示仍旧是“老公”,仍然是任克明的电话。
黎昌猛然想收手, 但却已经由不得他,吴妈直接把手机塞进了他手里。
苍白的手掌握着冰冷的方块机器, 黎昌神色恍然。
“接啊。”吴妈说。
她的话就像有什么蛊惑人心的作用, 黎昌失神地看向屏幕, 停顿两秒,竟然真的按下了接通键。
不由得他再神魂恍惚什么,对面的声音已经顺着听筒传来——
“黎昌?”低沉温柔,语调缱绻:“怎么这么晚才接。”
语气丝毫没有不耐。
即便是等待许久, 即便是问这个问题。
也没有不耐。
黎昌站在原地,只觉得顷刻间浑身血液都在发烫。
任克明的声音, 就好像那冬日里从漫天风雪中走进室内,感受到的第一缕暖意。
顺着他的耳朵传进,再流转到全身上下。
可惜,他的身子已经被冻得太僵了。太僵了,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回应这抹温暖。
吴妈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对黎昌做了个自己出去的手势后就走出了卧室。
为他与这通毫无预料的电话留下空间。
卧室门落锁的声音传来,引得黎昌眼睫一抖。
他握着手机的手不由自主攥紧几分。
“刚刚……”他说,“刚刚在吃早饭,没看手机。”
对面传来一声很浅的笑。
“吃早饭?”任克明说:“现在十一点了,吃的brunch?”
黎昌被他的笑迷了神智,一瞬间什么都不想再想,只顺着他的话问:“……什么是brunch?”
任克明那边默了一秒:“没什么。”
声音带上些许无奈,跳转话题:“我现在要回一趟主宅,不出意外的话,下午六点前就能回家。”
回家。
黎昌听见这个词,脑海中的记忆骤然就跳回他与任克明初见的那场宴会。
那时,他给任克明说回家。
任克明则问他,“回哪个家”。
说起来,那时他还猜过任克明是不是有很多个家。
其实理应有很多个的吧。
像任克明这样身份的人,从来不缺房子,不缺住所。
东郊宅子是一个,任家主宅是一个,甚至远跨重洋,大洋彼岸的英国那排临海别墅应该也能算得上是一个。
所以,任克明那时还真没问错——
回哪个家?
回哪个家。
这样想着,黎昌此刻也下意识这样问出声了。
电话那边循言沉默了一瞬。
几息后,只听那声音沉缓说:
“回东郊。”
“我只有一个家。”
言下之意,他只有东郊宅子,这一个家。
就是有黎昌的这个家。
黎昌听见这句话,从一听见他声音那刻就忍着的泪水顿然决堤,眼尾通红。
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他握着手机的手逐渐颤抖。
浑身就像一株发芽的草倒速生长。
长回地里,蹲在地上。
最后双腿也不再支撑,直接那样坐在了原木地板之上。
几滴泪水也随之点落在地。
他憋着气,没敢冒出一点哭声来。
任克明那边却似乎察觉出来了什么:“怎么了?”
从声音就能听出他的眉头蹙起了。
“还是不舒服?”
“没有。”黎昌摇头,纵然对面的人看不见,他还是在摇头:“没有不舒服。”
鼻音这时候却再遮不住。
任克明听见,话里添上几分急切意味说:“我出门前没说错,你感冒了。有发热么?应该是昨晚在医院着的凉,我现在叫医生来家里,你先让吴妈煮点姜汤……”
“没事。”黎昌打断他:“我真的没事。”
都说了没有了,任克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
……似乎就在一眨眼之间。
就像自己一眨眼间就变成现在这样爱哭了一样。
任克明那边被打断,没再说话,等待着黎昌的话语。
黎昌却没什么说的。
他说完上句话后那眼泪就哗啦啦地落,止不住。
光顾着哭呢,嘴唇都要咬破了就为憋住哭声,一句话也不敢再冒出来。
于是通话线上陷入了无声的诡异。
好几十秒后,
“……先挂了吧。”黎昌终于憋回声音,擦了下眼泪说:“我要……我要去洗澡了。”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
他觉得这电话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必须挂了。
任克明却说:“你感冒了,不能洗澡。”
他声音放得轻柔,字句间透着关心。
黎昌却不知怎么跟被点着了似的。
他抹了把眼泪,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说:“我没感冒,我就要洗。”
任克明的声音于是强硬点了:“……最好不要洗。”
这一句话一出,黎昌顿然跟被逼急了一样。
他立马对着话筒回:“我要洗!”
剩下的一箩筐话连珠炮般往外冒:
“我,我要洗澡,我就要洗,我还要洗头,我洗完了我还不擦,我就等风干……我没感冒,你凭什么认定我感冒,我就是没感冒,没感冒——”
最后一句话有点像嘶吼出来的。
他说完后,捏着手机喘气。
整个卧室仿佛还回荡着他的尾音,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落。
电话线上却静悄悄的。
任克明没有说话。
唯有黎昌的喘气声了。
这样过去约摸半分钟,唯一的呼吸声音终于平稳下来。
黎昌发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坐到了沙发上,呆滞地举着手机。
无理取闹——他脑海中陡然飘出这个词。
自己刚才这是在……无理取闹?
……还真是按任克明以前所说的——
真是被惯坏了。
黎昌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放在过去,哪里有人轮得到自己去无理取闹的。
也就任克明了。
电话线上仍旧静悄悄的。
平复下来的黎昌这时轻轻垂下淡粉色的眼皮。
他预感到对方可能会生气。
不管再怎么惯着自己,莫名其妙被吼了一通,谁能不生气。
生气……生气,随便他生气吧。
自己就不爱他,他生气又怎么了。
自己都要走了,他生气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随便生气。
说不定等他生完气发现,像自己这么不好,这么无理取闹的一个人走了,还会高兴呢。
谁都该高兴的。
然而几秒过去,对面却没有按他预想的沉下声音。
反而竟然说:“好了么?”
黎昌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继续说:“好了就去喝口水。”
声音平静,没有一丝半毫的愠意。
就像根本没听见方才那番歇斯底里的无理取闹一般,缓缓说:
“我已经通知医生了,一小时后能到。
“也给吴妈发了短信,姜汤估计已经开火了,你喝完水后再坐一会儿。
“洗澡……可以洗,但洗头不行,洗完也必须擦,出来后立马穿上睡衣,最好躺床上去。别晃悠,特别远离楼梯,小心摔倒……”
他说了好长好长一串,长到黎昌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挂断电话的。
字字句句都是简单的关心,简单的嘱托。
黎昌却一句话都没记住。
他只知道自己听着那声音,不由自主又哭起来了。
等到对面温柔的声音停止,电话挂断时,他的眼睛都烫得要睁不开。直到吴妈端着姜汤上来看见他,忙把姜汤放在旁边桌上,抽纸让他擦眼泪。
黎昌漂亮的眼睛哭红了,唇也哭红了,也算是变相给白得夸张的脸色调和了一下。
僵愣好几分钟后,他才终于抬头看吴妈。
嘴唇嗫嚅两秒,声音轻得像烟一样说:
“吴妈,我……您能帮我一起搬搬行李吗?我现在搬不动,我真的搬不动……”
这么一通电话后,黎昌还是要走。
并且更坚定要走了。
任克明是这样好的一个人……自己怎么能拖累他。
他去找一个能给他爱的人吧,自己从一开始就不爱他,只爱他的钱。真的。
配不上他的好。
……
既然电话结束了,本该就这样下楼。
然而黎昌从沙发上站起来后,却大脑空空地在原地站了好久。
久到吴妈都想开口问行李还搬吗的时候,他才怔然转头。
“吴妈,”他的声音带着点嘶哑破碎,像风从林中穿过,“那,楼下的花……怎么不在了?”
他这个问题十分突兀。
吴妈愣了一瞬:“花?”很快反应过来:“哦,你是说之前的蔷薇?”
“嗯。”
“那不应季了,谢了。”吴妈说:“这不冬天吗?就换了点经冻的……你喜欢么?”
她停顿一秒,接下来问得竟然有点小心翼翼:“喜欢的话,我待会去订鲜切的插瓶里。这花确实看着好看,不过花有花期,还是该养些适合的植物,强求不得……”
说着突然噤声,目光投向黎昌。
仿佛说错了什么话一般。
果然黎昌的眸垂下了,漆黑的长睫在暖灯的照耀下落下一片窄小的阴影。
“……这也不绝对。”吴妈赶紧挽救:“唉,还能去花店买的吗不是,我这就给花店打电话——”
“不用了。”黎昌抬眸:“谢谢您吴妈。”
吴妈动作顿住,只见黎昌的一双桃花眼忽然清透许多。
他抿了抿唇说:“我马上就走了,所以,不用了。”
不强求了。
说完后就对吴妈笑了笑,那笑乍一看挺轻松的,可吴妈知道,被泪水浸湿的睫毛才代表着黎昌此刻的内心。
沉重的睫毛。
她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杵在原地许久,直到黎昌走到行李箱旁说:
“走吧,劳您陪我下去。”
他拎起行李,清瘦的身形明显震了一下,宽大的白T恤晃荡着,他却又笑笑——
“我好像能搬动了,不重。”
下了楼,最后是经纪人开车来接的黎昌。
这件事说来也是巧合。
黎昌和吴妈走到门口的时候,离任克明的那通电话差不多过去十几分钟。
还好小安今天不在宅子里,不会给任克明报信,他就只需要在医生来之前走掉就行。
可是怎么走又是大难题了。
不能让司机送吧。
司机是任克明的司机,车也是任克明的车,司机一送,肯定就瞒不过任克明了。
只能打车。
然而这块别墅区的私密度很高,除非走出去,外面的车根本没法进来。
以黎昌现在的状态,是绝无可能自己走出去的。
毕竟他之前走过。就是下着雨去任氏找任克明的那次,走完第二天脚踝的伤就复发了。
很远,不可能走。
吴妈也不会放他去走。
多大怨啊!吴妈想。
分明前两天还好好的俩人,还一起到隔壁市、一起从医院回来。可这下说走真就要走了,还念叨着说什么离婚,哭成这副模样,感觉精神都已经……
究竟是怎么了?
她也不敢问,只把黎昌的行李把手紧紧握着,站在他旁边看他有什么举动。
黎昌垂眸看着手机,青白的手指在屏幕上垂悬着。
似乎想要点击什么,却又下不去决心。
吴妈看在眼里。
走不掉吧?……那就不走了,不成吗?
她又想开口劝劝,却听黎昌的手机忽然震动。
他的眸色也瞬间动了几分。
是经纪人。
黎昌指尖犹豫两秒,抬睫接起电话——
“姐。”
“嗯,在家不?”
经纪人的声音直率,冲破东郊宅子的寂静。
她好像还在风风火火赶路:“我来给你送钥匙。”
黎昌怔然。
“……什么钥匙?”
“你房子的钥匙啊!”经纪人说:“去年买的那个两室一厅,钥匙搁我这儿那个……哦我忘了你失忆了,得,你就说你在不在家吧……”
她还在说着什么,但黎昌的重点已然被吸引走:“房子?……我买的?”
“当然,不然我买的?你要想送我也行。”经纪人槽道:“哎我不跟你说了,路上了,十分钟就能到。”
她到达的速度就如她的语速一样风风火火。
黎昌这边刚把电话挂断没多久,估计就四五分钟,经纪人就出现在了大门前。
她手里握着把钥匙,只抬起墨镜看了一眼黎昌脚边的行李箱,然后就神色自若地把钥匙塞他手里。
也没问黎昌这箱子是要干嘛的,塞完后转身要走。
“等一下。”黎昌叫住她。
她停步回头,示意他说。
黎昌却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与她的车之间转动,踟蹰两秒终于说:
“姐,你……能载我一程吗?”
攥着钥匙的手紧了紧,他继续道:
“就去这套房子。”-
黎昌于是就这样坐上了经纪人的车。
经纪人一路上光认真开车了,竟然一点没问黎昌这是为什么搬了个行李箱一副要出走的样子。
黎昌本来都准备好说辞,既然她没问,他也就收回腹中。
阴沉的天里,他垂着眼睫坐在副驾,侧脸沉浸在飞驰而过的光与影中,精致的面孔添上落寞。
怪惹人怜的。
整趟车程他就只向经纪人问了一个问题:
“任克明他……知道这套房子吗?”
经纪人头也没转地说:“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黎昌哦了一小声,没再说话。
既然这样,应该是不知道了。
毕竟如果他知道的话,自己又何必把钥匙放经纪人那里去?
黎昌知道二十八岁的自己想离婚,估计这套房子就是为离婚打算的。
……准备得真周全。
房子离东郊还挺远,车几乎开了快半个城。
下车的时候,经纪人盯了黎昌好几秒,说:“我陪你上去。”
“不用,”黎昌当即拒绝,“姐你忙吧,我自己行。”
经纪人说:“我忙什么?你是我最大的艺人,我不把你照顾好还有什么可忙的?”
说完就下车,想去后备箱帮黎昌搬行李。
“姐!”
黎昌长腿迈下车,抢先搬了。
他现在恢复力气了,怎么说都不能还让经纪人帮自个儿搬。
再说行李真不重。
经纪人于是收手,凝眸望着他白皙得几乎有些透明的脸庞。
那俊逸的五官上镜后是一等一的漂亮,经纪人曾经感叹过许多次,也经常听人对着黎昌的镜头倒吸凉气。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下了镜头后再看,却常常会叫人心中有几分不真实感。
他的眼睛纯真,澄澈,经纪人见到他的第一刻时就曾觉得——
明珠无尘。
一点不像是从孤苦无依的身世中走出来的孩子。
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她更这么觉得了。
黎昌对身边的人总是无条件信任,遇事不苟。
经纪人曾有许多次守他的夜戏,旁边的男女演员都围坐着聊天相亲呢,这小孩却垂着浓密的鸦睫,拿着一根荧光笔仔细研读剧本。
那剧本甚至都不是他的部分。
问他,他说,我起点低,就只能下这样的笨功夫了。
黎昌笨吗?
经纪人倒不觉得。
这不叫笨,这叫赤诚。
赤诚得如一湾碧血,叫人惊讶又叹息。
但你要是真说他不笨吧,他在一些事上又确实迟钝得令人发指。
比如眼下。
经纪人带着黎昌上了楼,侧身让黎昌自己去开房门。
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拧动钥匙,经纪人差点都忍不住想问了——
孩子,你真的不怀疑一下怎么就这么巧合吗?
你要走,而我刚好来给你送钥匙;你要出门,而我毫不多问就载了你一程。
……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呢?
第 50 章
“怎么了?”黎昌忽然出声。
他的声音打断了经纪人的思绪。
她抬眸对上他疑惑的视线。
黎昌此刻已经进了房门, 似乎已经盯着她看了许久。
“姐你不进来吗?”他握着门把问。
经纪人回避了一瞬他的视线,戴回墨镜。
“不了,你……你收拾东西吧,收拾完休息, 我那边还着急。”
说完没待黎昌回复什么, 转身就步履匆匆地走了。
黎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 不由皱了皱眉。
走这么急……
看来真的很忙。
是啊, 正常人本来就该很忙,只有自己这种什么都不会, 什么都干不好的人才会每天都闲得蛋疼,他边关门边想。
尤其是那些精英, 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比如任克明, 任克明他……
门咔哒一声落锁。
黎昌猛然抬头,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任克明。
他握着门把的手一弹。
……这才过去多久。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前才跟他通完电话, 现在又想了。
黎昌缓缓收紧手中的钥匙,眉间微蹙一刻, 又骤然放开。
不准想了。
就像吴妈说的,花有花期, 强求不得。
不准想了。
他强制自己清空大脑。
立定三两秒后, 叹了声气, 把钥匙放在了手旁的柜子上,开始观察此刻正身处着的玄关。
正午,但莫名有些昏暗。
他皱了下眉,按开玄关的开关推着行李往里走。
走进去就是客厅了。
客厅很宽敞, 黎昌还没来得及细看装潢,就被一面巨大落地窗吸引。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 仅有弱光透入。
怪不得屋里这么暗。
他走上前拉开窗帘,霎然间,日光倾泄而入。
这是十七楼。
乌云已散,太阳高悬在空中,和煦的米色洒在黎昌的脸庞上,肌肤透出象牙白色,他微微眯了下眼,转身看回屋内。
客厅没有过多的布置,暖色色调,东西不多。
一张长沙发,前面摆着简单的茶几,再一旁还有一个小榻榻米。正面对着的墙上挂着收起的幕布,放映机是升降式的,藏在地板里。
很居家,黎昌想,假如自己真拥有一套房子,可能还真会这样装修。
他在客厅站了一小会儿,就拖着行李箱去找主卧。
一进主卧,黎昌刚抬眼,顿然一愣——
眼前这张床……
这张摆在房间最中央的双人床。
跟东郊宅子里的一模一样。
准确来说,跟自己和任克明房间里的那张床,一模一样。
盯着这张还只有床垫的床恍惚几秒,黎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
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同样无比熟悉的小灯。
他按了下门旁的开关,小灯顿时绽放出暖黄的光。
果然。
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苦笑。
连灯都一模一样。
不愧是自己的房子,看来也是自己装修的。当初装修的时候,应该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天吧?
睹物思人,黎昌,你真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他叹了口气把灯关上,蹲下身子要去开行李箱。
开一半,动作却又忽然顿住。
两秒后,起身。
伸手从兜里摸出手机,动作利落地取出电话卡,往旁边一扔。
趁有电话打上门来前,先消失。
不管谁的电话。
轻小的卡片随着动作滑到床底,跻身一片阴影之中,彻底离开黎昌的视线。
他垂眸,又盯着那张双人床看了许久。
直到眼睛涩到发酸,才终于移开视线,重新蹲下身去开行李箱。
行李箱摊放在地。
纤细的手指拉开装衣服那半,本该自然地收拾起来。
然而所有衣物展示出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眸光忽然猛地颤抖——
衣物的最上面,躺着他最后取下的那件黑色衬衫。
属于任克明的那件衬衫。
理应平整的布料此刻生出几缕褶皱,在光线之下泛着近乎幽蓝的暗纹,仿佛是刚被从身上更换下来,还捎带着独属于它主人的体温与气味。
纵使这件衬衫的最后穿着者其实是黎昌。
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青白的手指试探伸上前,在将要触碰到的一瞬,却陡然收回——
他倏地站了起来。
自己为什么要带这件衬衫。
这又不是自己的,这是任克明的。是任克明贴身穿着的,而且也不符合自己的尺码,为什么要带走它,不应该带的。
不应该带的……
他的视线忽然又落回了衬衫之上。
那衬衫静静平躺着,疏淡、沉稳。
如同它的主人。
半小时后。
洗过澡的黎昌走出卧室。
打开投影仪,然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他曲起大腿,那白皙的腿上未着一物,全然裸。露在空气之中。
盆骨之上,一抹幽黑衬衫垂下——
他穿上了任克明的衬衫。
本就不合尺码,还敞开了三颗扣子。
本该严肃的黑衬衫此刻晃荡在他的身上,领口松垮,露出胸口处细腻的肌肤。
而更加隐秘的地方,只要身体微微一动,就若隐若现。
他却好像根本不自知。
柔软的身躯时不时调整坐姿。
细白的手指下意识抚上自己的颈窝处,表情跟随着对面荧幕上的电影选择不断变化。
时而蹙眉,时而抿唇。
眼神纯真。
裸。露的皮肤却任谁看都浪。荡何其。
忽然,他停下了选片的动作。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颊上泛起一阵粉红。
放下遥控器,黎昌抬起自己的手腕靠近鼻尖,轻轻嗅了嗅。
雪松。
清冷凛洁,这是任克明的气味。
是的,他离开东郊时还带走了和任克明一样的香水,不过不是梳妆台上的那瓶,这一瓶是他自己后来买的。
要去白妈家前在网上下的单,回来就拿到了。
任克明忙在公司不怎么回家的那几天,他时常拿出来用在腕上,一般是在洗完澡后。
就像此刻一样。
浑身被独属于那人的气味包裹着,仿佛从未离开他的身边。
于是这天黎昌也没看到什么电影。
他心不在焉地总盯着幕布旁边出神,一旦感到周遭的气味稍微淡下一点,就立马补喷香水。
在腕间,在脖颈动脉处,冰凉的液体浸透肌肤。
非要到鼻息之间全充斥着雪松气味才肯罢休地放下香水瓶,然后再抱着腿坐回沙发里。
一直坐到暮色降临。
他带着香水回到卧室,躺上那张熟悉的双人床。
上床前目光在床下的阴影处停了一瞬。
电话卡……
不,不能捡。
曲膝上床,关床头灯他前朝卧室空气中最后喷了一次香水。
然后脱下衬衫,搂在怀里。
好了。
皂角味的被褥里被雪松萦绕了。
好了。
这下就像躺在任克明身边了。
在这个雪松味的夜里,他做了一次梦。
和之前那一次一模一样,梦见了没有自己的任克明顺利得到任家,得到了他理应得到的一切。
梦里何等圆满的结局,梦外的黎昌却是哭着醒来。
眼睫湿润,枕巾也湿润。
睁眼的恍然间,他还以为自己躺在东郊别墅。
可他不在。
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噩梦惊醒之后还会有一个人搂着自己,对自己说“会让你哭的梦,都是噩梦”了。
也不会再有人对自己说“晚安,做个好梦”了。
不会再有了。
因为这本身就不是噩梦。
梦里任克明得到一切,没得到的,只是自己而已。
这没什么,不是吗?
黎昌,你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是吗?
这样的梦,怎么能算噩梦呢。
–
第二天黎昌待到天光大亮才起床。
其实他半夜哭醒后就没再睡着,一直睁眼到天明。
一切还是像昨天一样,他穿上黑色衬衫,拿起香水,坐到客厅。
昨天的他没怎么看电影,今天却又打开了投影仪。
因为他总算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演员。而且还是已经拿了视帝的演员。
既然这样,过去十年里应该拍了不少戏吧?
说来惭愧。
黎昌到目前为止一部都还没看过。
于是在搜索框里输入“黎昌”二字,开始筛选了起来。
果然如自己所想,过去十年他真的有很多作品。不过,大部分是配角,只有一小部分是主角。
黎昌眉间轻蹙几秒。
本来想径直点进自己拿视帝的那部电视剧的,这下倒要另做打算。
演配角比演主角多?
……他停顿片刻,抬手翻到片单的最后一页,选择了能找到的自己最早的作品。
他想知道为什么。
自己进入这个行业究竟是为什么。
甘愿演配角究竟是为什么。
这作品是个爱情电影。好像成本不高,除了自己外,全是没听说过名字的演员。
一个小时后。
黎昌看着幕布,漂亮的脸庞上表情逐渐难言。
……这特么,自己刚刚都看了些什么。
狗血情感偶像片,集齐失忆车祸替身等无数老梗,和自己这个穿越了的抓马人生都有得一拼。
黎昌啊黎昌,你怎么会去演这个!
幕布上开始滑动演员表,黎昌皱着眉头想要关掉,却忽然听见背景音乐里传来自己的声音——
“嗯……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剧本吗?”
画面上也多出来一个小方格,方格里是自己。
准确来说,是十九岁的自己,正对着镜头微笑,眼弧弯弯,露出如白桦一般的糯米牙。
“因为我想演戏啊,刚好你们愿意用我。”画面中的他说:“我是新人嘛,机会很难得。”
一行问题又出现——“你为什么想演戏?”
画面中黎昌的笑凝了一下,唇角逐渐放平。
“热爱吧。”他表情正色起来,轻声道:“因为我知道,我热爱剧本,热爱镜头,热爱演员这个身份。”
说完,停顿一秒后,他看向镜头。
幽黑的眸隔过幕布,与电影之外的观看者对视。
幕布外的黎昌瞳孔微缩。
怔然间,他听见九年前的自己对自己说——
“因为我的心告诉自己,黎昌,你热爱这份工作。”
“黎昌,你是为戏而生的。”
黎昌啪一下关掉电影。
……太可笑了。
太奇怪了。
演了这么一部荒诞的片子,然后在结尾这样一番肺腑之言。
太滑稽了。
他……什么时候爱剧本爱镜头爱演员这个身份了。
什么时候为戏而生了。
他根本就不会演戏好不好!
黎昌叹了口气不再看幕布,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窗外高悬的日头,他这时才终于想起去摸起自己的手机。
竟然下午一点了。
手机上没有一条消息弹窗,因为他没有电话卡,昨天也卸载了所有的软件,只留了个外卖软件。
此刻他已经连接上房子里的无线网,然后打开了外卖软件。
全首都的美食琳琅满目出现在小小屏幕之中。
他眯眼翻了几页,都不是很有兴趣,看什么都有些食欲不振。
不过……有点想吃任克明之前做的中餐。
说起来,任克明那手艺娴熟,黎昌总觉得似曾相识,在哪吃过。
真像那种老中餐师傅的手艺风味。
中餐……
他眼皮忽然一抬,玉白的手指动了动,在输入框里试探地输下了一个餐馆名——
穿来前十八岁,他当服务员的那个小餐馆。
只一瞬间,屏幕上便显示了结果。
黎昌眼睛倏地瞪大了。
……这家餐馆居然还在!
居然还没倒闭!
翻了翻菜单,菜品也和十年前别无二致。
他终于打起了几分兴致,开始一一翻看,最后随便选了点儿带辣味的小炒。
进入结算页面了,动作却忽然滞住。
等等,没有电话卡的话,外卖怎么送?
送不了吧……
黎昌咋了下舌,暗叹自己的愚蠢。
现在怎么办?出门去买菜自己做?
可是自己也不会做饭啊。要不买点速食?先把这头几天熬过……
忽然,一阵乐音响起。
黎昌猛然抬头,发现那是从玄关处传来的门铃声。
他的身形顿时一僵。
门铃……谁?
谁……谁会来按自己的门铃?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会不会是……
门铃再一次响起。
黎昌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望向门的方向。
愣了两秒后,他动了下脚,朝玄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