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休息好了,没过多久调整时差的人就醒了过来,身上裹着前几天在集市上买的织花薄丝绸,色彩很浓烈。
盛栀刚睁眼,他把一种炽红的可食用染料轻轻地揉涂在她脸上。
她刚醒没力气,根本没管,微微转了下身子,“这是什么?”
陆铮年指腹也都是,“染料。这边的一个节日,听说身上涂满的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赐福。”
盛栀有点好奇:“红色是什么?”
陆铮年低头:“平安。”
他给岁岁的床头也擦了,担心她年纪小会乱吃,然后就抓住盛栀乱动的手。
“.......只是想看一下。”
陆铮年笑了一下,他给她看掌心,红色涂料蔓延他掌心纹路,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知道的这种赐福方法,他看起来像是不会相信这种习俗的人,但他眉眼温煦,她给他擦自己脸上的,陆铮年避开,温和说:“用我手上的就行了。”
知知,你不要分我任何一点。
我只要你和岁岁平安就够了。
盛栀看他一会儿,转开视线:“我们今天去哪了,你不问吗?”
其实他应该知道。如果姐姐姐夫没有出事盛栀不会把岁岁带在身边,但他好像是很有分寸的一个,极有分寸,盛栀有时候不明白他都逼着自己忍下了什么。
陆铮年握着她的手,她眼下一抹瑰丽的红,更衬得她瞳孔里流光溢彩非凡,他没听过比自己现在心跳还鼓噪的喧哗声。
陆铮年说:“我只要你。”
盛栀一顿。
陆铮年低声重复:“我只要你就够了。”知知。只要你那十年好好的,只要他不算彻底可恶,让你这十年受尽了委屈。
我就该谢谢你。也谢谢他。
没有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个世界的不开心。
盛栀动容一瞬。她闭上眼睛,知道像严朔那样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岁岁又不是他的孩子才是人之常情。可是陆铮年从来没有亏待岁岁过。
他疼爱她,像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
她对他当然有亏欠。因为爱情本来该导向更圆满的亲密的结果。这权利是他应得的,他却放弃了。
她想补偿他,“陆铮年,除了岁岁,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你什么都可以向我要求的。”
陆铮年声音更轻:“我没有什么可要求的了。”
只要你。
只要你在就够了。
她忘了他也会一遍遍耐心重复。他一开始就只要这些。
陆铮年举止行措是真的温柔,以至于盛栀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后,很快又被他哄得又真正睡熟。连自己真正要说什么都忘了。
陆铮年看到她手机振动,伸出手去关闭静音,看到所属地突然一顿。
他垂下眼睫,装作只是随手挂了一个电话。
没什么可意外的,他早知道她和岁岁不可能和严朔切割干净。
但现在是他在她身边。
陆铮年指尖碰着盛栀的掌心,看见她因为怕痒,蹙着眉,翻了个身又把手捏起来了,和小孩子一样,忍不住低笑一下。
都不知道是岁岁像她,还是她像岁岁。
严朔阴魂不散,换了几个号码给盛栀打,盛栀接过一次,不胜其烦地挂了拉黑,之后终于看到陌生号码就不接,差点错过see主理人的通讯。
严朔见走不通,终于退而求其次,找上陆铮年。
他其实以为陆铮年不会来。
严朔眼神冷倦,刀一样刮向从旋转门进来的人。这家旋转餐厅是他计划带盛栀来的,严朔缓慢捏紧手指。
她工作当然很辛苦,没时间赴约,但他清除掉那些人的势力就可以和她长相厮守。他没想到会出现那些变故,也怪他得来的太轻易,总是不注意就让它溜走。
严朔扫向陆铮年,看到他仍然清瘦带针孔的手背冷笑一下。微哑嗓音阴阳怪气:“天这么冷,陆总来这不好受吧?”
陆铮年看向严朔。
其实他出门前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要穿得厚一点,还给他带上退烧药和暖宝宝,如果不是陆铮年不想让她和严朔碰到,他会和她一起来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
严朔眼球颤动。他找他?如果他找得到知知他何必要向陆铮年低头!陆铮年不想看到他出现希望他永远消失,严朔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上赶着挑衅情敌,呵,胜负未分的时候谁都希望场上只剩下自己这一个。放以前严朔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但现在他走投无路了。
严朔眼球转向陆铮年手上的戒指,刺痛一下,拿起茶杯不辨滚烫地迅速咽下,喉咙都烫的得发颤:“她原谅你了。”
“.......”陆铮年眼睫一颤。
严朔冷笑,他想用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话攻击他,毫无风度,大吼大叫地让陆铮年把盛栀还给他,那都是他偷走的,可惜这一刻语言如此苍白无力。
“陆铮年,你也知道吧?是我先告白,我先和她在一起,也是我打算出国她才选择和妈妈还有我一起。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们是那种关系,但盛栀也不知道。她选择离开是因为信任我,是因为想和我在一起。”
陆铮年握住茶杯。他知道。这十年每一个细节他都思考过无数遍了,无比清晰明了。
陆铮年:“所以?”
严朔盯着他:“是你妄想取代我,是你故意伪装示弱骗她,是你把她从我身边抢走的,她那个时候就不喜欢你,怎么现在忽然喜欢了?”
他笑一下:“怎么,品学兼优青梅竹马的隔壁学霸不喜欢,父母双亡的灾星病了几次她就喜欢了是吗?”
陆铮年维持着握茶杯的动作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许只是想听他说说那十年她过得好不好。他没有参与权,总是不敢问。
比这更狠毒的咒骂他在沈陆两家也不是没听到过,没有父母庇佑或不得他们喜欢的孩子,好像确实只有利益价值是值得他们关心的。
那时候他考满分,只是因为她也想考满分。
想到盛栀,他掌心的暖意忽然回温一点,陆铮年慢慢开口说:“就算我是故意模仿甚至想取代你,她也不是这样的人。”
严朔心脏抽动一下,他按着桌子,一字一句:“知知是我的妻子,我们是彼此的初恋。”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语气依然冷冷的:“你以为放弃自尊就能取代我?”
严朔冷笑:“你做梦。我们在一起十年!她如果不爱我,就不会因为我们的矛盾误会而伤心和我离婚,而你,陆铮年,你有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和你绝交不原谅的一封短信?还是自我感动的这十几年?”
说到这里他心里微动,其实知道说出口他和盛栀就不可能了,但其实压抑着的恶意和嫉恨也早已经汹涌而出,不受控制:“你不知道吧?”
陆铮年看他。
严朔靠在椅子上,眼神里都是冷笑:“你们绝交的那条短信,是她让我发的。”
陆铮年视线模糊一下。
.......
已经过十点,侍应生送走客人,回来发现那位先生还独自坐在那里。刚想走过去,他缓慢起身,转过来。
侍应生立刻躬身:“慢走。”
男人脚步微顿,点了下头。
他现在不适合回去,陆铮年在刮着寒风的街头,把药全都吃了,还是感觉喉咙剧痛额头发烧,发现座钟已经指向十一点,陆铮年心里后悔,他不该来的。
这样怎么回去见她。
但再怎么用现实去掩盖过去,还是躲避不了他心里翻绞着泛疼的事实。他走几步,想到她在车上的画面。
准备出国的人蹙眉,编辑了几次短信就不想说了,给了严朔。
或许她一开始就不想和他说话,所以连最后一句都是别人代发出来的。他该感到庆幸吗?
那种决然的话,不是她想说的。
可是有什么区别呢。
盛栀。知知。你来救救我。
他觉得这条路好长,他要走不到尽头,果然下一秒整个人踉跄着跌在化雪融冰的冰凉街道上,等戒指也沾湿他才反应过来,眼睫颤动地在路人帮助下扶起来。
他想起出门前她说:“给我打电话。”
去找手机,没有找到,要道谢的时候路人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法语,然后松开手,陆铮年才抬头,跌进一个他熟悉的人眼眸里。
盛栀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和路人道谢,搀住他。“陆铮年。”她说,“你去哪里了?”
盛栀没问今天发生的事,是她粗心大意,忘记他的病再失忆或者行动不便都很正常,在温暖的壁炉前,看他没有短暂性失明,记忆也还正常,才起身去煮姜汤。
陆铮年去握她的手,盛栀之前检查过口袋发现他带的药都吃光了,就起身去拿药了。没让他握。
她当然还是有点生气的。
但这点生气很快就在晚上变成了心疼,他不知道又梦见或者在幻觉中见到了什么,在清醒中不住地掉眼泪,她怎么亲都没用。
盛栀想给厉择打电话,他握着她戴戒指那只手不肯让她联系任何人。他对手机也应激了,盛栀只能哄他似的把手机远远丢开。
他怔怔看那手机一会儿,垂下潮湿的眼睫,心里不无清寂地想,还能怎么样呢?她没说那短信是她发的,她也没保证过不把驱逐他的权利让渡给那个人。
那个时候或许是严朔在她心理位置更重,陆铮年根本没什么分量,她不想去处理,她不在意也正常。他该让她安心的。
但她让他难过。
陆铮年可以用他的情绪与她无关来安慰自己这些年她对他顶多算不闻不问。可他们诀别的那条消息,她没有一声再见就离开了杳无音讯,他毫无希望的十年......原来在她的授意下甚至来自另一个人。
他不断思考缘由的那十年,也许根本没有缘由。
不是父母介入,也不是阴差阳错——陆铮年忽然想起严朔的话。“你知道沈阿姨为什么不愿意见你吗?陆铮年,只有你不知道,装聋作哑。你出生前,沈阿姨本来是和心上人准备结婚的。”
“是陆伯伯强娶。”
他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不得父母希冀。
父亲强迫母亲进入了这段婚姻,所以结婚后她生下自己并不期待的孩子,看到他长大成人后就决绝地离开再也没回来过。
他去见的母亲那一面,本就是错误的。
“——你要让盛栀和你母亲一样吗?”
“——陆铮年,我不想变成叔叔阿姨那样。”
“......”
他太天真。以为只要她相信他选择他他就能有无数抵御的勇气。可是那十年没有一个真正的解释,父母的陌路让他三十年间从来没有读懂过偏执和爱的区别。病理又让他避免不了情绪的起伏和波动。
她之前一句句话,更让他知道。
严朔不是空穴来风。
为什么。盛栀。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这些天我是真的觉得幸福安心。
可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呢?是因为这些年以为的断绝其实甚至不是来自于你我连最后一点消息都是谬误的吗?是因为这些爱还是远远不够吗?
还是因为伤口太深了。
深到他每一次一想起母亲想起不要见面都觉得疼。
陆铮年紧紧地抱着盛栀,希望她不要松手给他一点坚持的勇气,她滚烫的吻却落在他额头和眼睛上。
陆铮年被包裹在潮湿沉重的水汽里,他睁开眼,看到她眼神里都带着心疼。
“陆铮年。”
盛栀终于意识到这不是犯病。她不知道的地方又有人刺激他惹他生气。猜到是谁,盛栀掌心都被掐得发白,很快就被他扣住。
盛栀垂下眼睫,然后眼球一颤。
他吻她的戒指,安安静静地靠在那,哽咽的呼吸变沙哑,像寒冬里轻微的风。
“知知。”
他心里沙哑的声音开口。
“我没事。”
我没关系。
从喜欢上你那天起我就被告知过。
爱当然不可能毫无风险。爱当然四面受敌。我接受过,我确认。我想得到你的爱意,当然要接受来自你的伤害。
十八岁的盛栀没做错过什么。
二十八岁的盛栀没做错过什么。
她们只是为当下的她们考虑,只是拒绝掉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母亲没能逃脱。陆铮年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很浓烈的庆幸和自我厌弃情绪。
还好盛栀在,他没有把“他不该出生”的情绪具象化带到现实中来。陆铮年慢慢呼吸着。
还好盛栀逃脱过。
还好母亲最终逃脱。
如果我没能和你白头偕老。
那也只是我不愿逃脱自己的命运。
盛栀。
选择权全在你。
你不要。
你不要和我一样,拥有一个不幸福的家庭。和母亲一样,大半的人生都不由自己做主。
我可以死去。
只要你不愿意。我可以现在就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