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
阿古达木伸手擦掉自己唇边的血, 古铜色的皮肤染上血迹使得他更加野性。他看了一眼徐应白身边执刀的付凌疑,又转头看向徐应白,他鹰一般的目光冷冷扫过徐应白, 开口说:“是你, 找对了。”
徐应白捏着手指节, 不卑不亢道:“是我,徐应白。”
前世的戈壁战场上,他坐镇中军,与这位同他一样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乌厥小王子阿古达木有过一面之缘。
与徐应白坐镇中军纵观全局调兵遣将不同,这位小王子喜欢打头阵, 带着骑兵往前冲杀, 步兵紧随其后列阵分割兵马,打法既漂亮又凶悍。
“阿古达木, ”坐在地上的乌厥小王子开了口,他操着一口十分僵硬但还算流畅的中原话, 指了指徐应白道,“我们, 在战场上见过。”
而后阿古达木忽然大喊了一声:“庆格尔泰!别管我了!快走吧!”
徐应白一挑眉。而外面还有打杀声, 应是阿古达木带过来的侍从还在和暗卫交手。徐应白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并不准备起身也不准备反抗的阿古达木, 目光放到其他暗卫身上, 对他们低声道:“你去外面, 让其他人把他的侍从放走。”
“然后去告诉纪大人, 刺客已经逃走了,我受了惊吓已经睡下, 让他不用过来。”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消止。
阿古达木笑了笑, 他又打量了一会儿付凌疑,撑着地板站起来, 而付凌疑的刀稳稳地指着他。
“这是你养的好狗吗,”阿古达木指着付凌疑道,“打架挺厉害。”
“住口!”徐应白的神色霎时冷了,冷声道,“同他道歉,不然我现在就把你扭送到牢狱,让你的父兄来赎你。”
阿古达木呵了一声,冷冷道:“好,对不住。”
付凌疑没理会阿古达木,横刀仍然没有收回去,牢牢地护着徐应白。
徐应白捏着手指节:“你从哪里过来的。”
“北边的沙漠。”阿古达木答道。
徐应白讶异地一挑眉,嘉峪关三面环山,只有北边的沙漠是唯一的开口,这人竟然是从沙漠那边过来的,看来走了不少日子。
只是北边守卫竟然没有发现他……看来嘉峪关的守军该狠狠操练一番了。
而阿古达木看着徐应白,开口问:“你不问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徐应白走到椅子上坐下,意味深长道:“总之不是来找阿珠姑娘的吧。”
“若让我信你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姑娘闯入敌营,”徐应白捡了两颗棋子在手心转着,“还不如让我相信你是来杀我的。”
阿古达木面色一僵。
“我的人告诉我,”徐应白漫不经心地转着棋子,“你有个心爱的姑娘被杨世清的弟弟掳走了。”
“我看不是被杨世清的弟弟掳走,”徐应白将棋子放回棋篓子里面,他抬眼看向阿古达木鹰一般锐利的眼眸,温声道,“是你自己有意让别人这样认为的吧。”
徐应白前世和杨世清打过几次交道,他了解杨世清的尿性,这老狐狸虽然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人却是圆滑的,不会为了一个人和乌厥的小王子过不去。
这道听途说的故事,只能是半真半假。
“这么编排人家小姑娘,”徐应白看着阿古达木,叹了口气,“不大好吧。”
阿古达木哈哈笑了两声,一字一顿道:“中原人,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天妒英才,慧极必伤’吗。”
付凌疑倏然抬起眼,阴郁的目光盯着阿古达木。
“你聪明,”阿古达木冷峻的面容泛上一点笑意,他摊手道,“怪不得,病恹恹的,说不定死——”
“闭、嘴……”付凌疑把刀子架在了阿古达木的脖颈上,咬牙道,“不许说!”
他拿刀的手都有点颤抖。
阿古达木抬起手,像刚才一样回答:“对不住。”
付凌疑忍了忍,将横刀从阿古达木脖子上面挪开。
“说吧,来这一趟也不容易,”徐应白看向阿古达木,单刀直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阿古达木深刻俊美的面容神情严肃起来,他道:“中原人,我来找你借兵。”
“借兵?”徐应白准备去拿棋子的手一顿,抬眼问,“乌厥七部叛乱了?”
阿古达木闻言冷冷看了一眼徐应白,不悦道:“不安好心的中原人。”
“那就是王庭争斗了,”徐应白神情温和,语气也温和,“你是被你父兄逼到这了。”
阿古达木不想说话,他一想到王庭的事情就浑身不满的戾气。
他上有五个哥哥,各个对大汗之位虎视眈眈,而他的父亲是老了的头狼,已经无力再桎梏这几个儿子。
乌厥正在决出新的领头人。
阿古达木用兵厉害,在阴谋诡计这方面却差了一截,又因为战功赫赫被几位兄长一同忌惮,首当其冲遭了迫害,失去了兵权。
为了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性命,阿古达木绞尽脑汁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说自己的青梅竹马被掳走,借机逃离王庭。
再前往嘉峪关,然后让自己的侍卫回去报信,说自己已经被抓了。
实则是来借兵,准备绝地反击。
“我不能让他们当上首领,”阿古达木道,“他们当上了首领,我就没命了,他们对图蛇部的人还不好,之前雪灾,杀了许多老弱妇孺。”
“那你为何不去找杨世清,”徐应白往后一仰,温声问,“你们乌厥不是和他不清不楚么?”
“那只懦弱圆滑两面三刀的老狐狸,他连你们中原人都背叛,”阿古达木十分不屑,“他还和我的兄长们有些许联系,我不相信他。”
徐应白“唔”了一声:“那我就值得信任么?”
“不,”阿古达木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你们中原人都是老狐狸。”
“但我从杨世清那知道你即将来嘉峪关时,我就知道你要收拾杨世清,”阿古达木道,“因为我们乌厥人你是打不完的,我们会卷土重来,但杨世清不一样,你杀了他,收了他的土地,他不会活过来再和你抢。”
“所以知道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
徐应白但笑不语。
“英雄所见略同,”徐应白温声道,“但我借你兵马,有什么好处?”
他可不做赔本的生意。
“等我拿下王庭,我借一支骑兵给你,再给你一千匹马,同你一起打杨世清,但战利品,你得分我一半。”
徐应白:“……你倒是不客气。”
但算下来,徐应白想,骑兵确实是需要的,齐王十三卫的第八、第九、第十卫和宁王的骁骑军都是英勇善战的骑兵,而自己的兵马则大部分是步兵,骑兵占得并不多。
虽说徐应白自己能打以步兵对骑兵的胜仗,可那毕竟损伤甚多。
思及此,徐应白道温声道:“你送我一支千人骑兵,不然我不借。”
“不过你不能以我借兵的名义收复你的王庭,用杨世清的吧,这样若是你输了,”徐应白一边摆棋盘一边道,“我还能拿你去和你父兄邀功,顺便找个借口把杨世清收拾了。”
阿古达木:“……”
狡猾的中原人!
但为了王座,阿古达木权衡再三,还是咬牙切齿地应了一声:“好!”
徐应白满意地颔首,笑道:“那今夜就委屈阿古达木王子和我那些侍卫住一个营帐了。”
等阿古达木离开,徐应白面前的棋盘也摆好了,是一盘没下完的残局。
付凌疑这会儿还站在营帐内,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横刀。徐应白落下一颗白子,抬眼看向付凌疑,开口道:“过来,陪我下一局。”
付凌疑闻言停了一下,而后听话地走到徐应白对面坐下来。
两个人你一子我一子的下棋。
付凌疑手心紧张得出了汗,他不自觉地吞咽着,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着。他还垂着眼皮,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自己那乌黑的眼眸。
徐应白则从容而和雅,慢悠悠地落子,和煦的火光映照在他身上,在脸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
好看得不似凡人。
付凌疑的眼底遮掩着极致的贪,他静静地看着徐应白,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但棋下了才一刻钟,付凌疑看着自己这边的黑子抿了抿嘴,直接缴械投降,沙哑着嗓子道:“徐应白,我输了。”
棋盘上黑子被白子侵吞得无路可逃,几乎全军覆没。
徐应白:“…………”
明明摆棋局时黑子占的上风,不应该输啊。
这人疯的时候疯得没边,怎么下个棋傻成这样,白子都杀到前面了都不知道反击。
徐应白伸手把棋子捡回棋篓子,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臭棋篓子。”
付凌疑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抱着自己的横刀,忽然开口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徐应白抬眼看着付凌疑,不由得失笑,语气温和:“为什么这么说?”
“我会的东西太少,字写得不好,棋下的也不好,”付凌疑声音沙哑,“谢静微能和你谈道经,魏珩能和你谈策论,梅大人能和你下棋,就连阿古达木都能和你说上两句谋略之事。”
“我不会这些,也做不好,”付凌疑喉结滚动了一下,执拗的目光对上徐应白的眼神,语气艰涩,“我只会打架。”
“会打架还不够吗?”徐应白把棋子全部放回去,温声道,“你会打架,我不会打架,其他人也打不赢你,所以在这里护着我的是你,不是他们。”
付凌疑的眼睫一颤,胸膛里面的心跳得极快。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自己想要扑上去的冲动。
“所以别说自己没用,人各有长,”徐应白敲着棋子,灯花下落,“不必纠结其他。”
说完徐应白抬起眼,对上了付凌疑的目光,后者的胸膛深深浅浅的起伏着。
最后付凌疑站起身来,将狐裘盖在了徐应白的肩头。
克制
乌厥一共有七个部族, 各个部族情况复杂,支持阿古达木的是图蛇部,其余几部则分别支持他的几位兄长。
徐应白借了阿古达木一支两千人的兵马, 准备秘密从嘉峪关出发往乌厥王庭那边过去。
与此同时, 徐应白组了一支一千人的兵马, 预备突袭安西郡,趁乱让阿古达木借道通过。
安西郡如今是乌厥人的地盘,但因为乌厥王庭争斗,安西郡这边已经疏于防守。徐应白先命斥候打探了一番情况,发现安西郡兵力已然空虚。
防守的兵力也都较为集中在城墙低矮易于攻打的北门。
而南门因为城墙坚固高耸, 反倒没什么人。
两门相隔较远, 来回救援需要一些时间。
徐应白看着舆图思索了一阵,命纪明带兵昼伏夜出, 带着云梯突袭南门。
纪明不善守城,攻城却是个好手, 他速度极快,乌厥人因为南门北门相隔甚远来不及回救, 被钻了个大空子, 安西郡果然因此大乱, 阿古达木成功借道而过, 往王庭那边过去。
徐应白则带着兵马迅速占领安西郡, 和杨世清的肃州遥遥对望。
大漠苍原, 风高天急,徐应白站在城墙上看往肃州的方向, 目光最先能看到的是远处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这条河流往肃州。
而城墙下的士兵正在修筑工事, 徐应白穿着一身白衣站在上面,极为显眼, 那些士兵一回头就能看见他如松如竹的身影。
“这就是太尉吗?”
有士兵喃喃道,“像仙人一样!”
然后就被带队的百户敲了脑袋:“看看看!看什么!赶紧干活!”
徐应白食指轻敲着城墙的栏杆,戈壁滩风大,他被吹得有点冷,忍不住把手揣进袖子里面。
然而没什么用,他很快就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还要剧烈的干咳震得人心尖发颤。
而后很快,一件披风就罩在了徐应白身上。
付凌疑喉结滚动,一手轻轻拍着徐应白的后背,一手按着徐应白的穴道,好一会儿才帮徐应白止住咳嗽。
缓了好一会儿,徐应白咳得嗡嗡发疼的脑子才静下来,他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付凌疑,后者垂着眼,手指拈着披风的带子。
付凌疑轻轻巧巧地一推一拉,一个结实的蝴蝶结就出现在徐应白的领口。
而后付凌疑的手停了好一下都没拿回去。
徐应白:“………”
他又轻咳了一下。
“江南那边来了消息,”付凌疑瞬间将手撤下,手指不由自主的蜷缩着,仿佛还在眷恋刚才感受到的那一星半点的温度,“肃王暗地里整顿兵马,还买了许多铁器。”
“幽州灵州那边,”付凌疑继续道,“也蠢蠢欲动。”
“都是觊觎龙椅的人,”徐应白捏着指节,刚咳完的嗓音沙哑,但很温和,“先让他们斗上一斗。”
“我们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与此同时,肃州城内,杨世清看着舆图心急如焚,一旁的乌厥人还在大声质问:“中原人,你为什么要将兵马借给阿古达木!”
“我都说了!”一向脸上布满笑意的杨世清没了平日的和蔼可亲,“不是我借的!”
“我也没有掳走你们任何一个乌厥人!”
“你们主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杨世清指着舆图道,“安西郡被大晋的兵马打下,阿古达木这时候正好带了兵马回去,还到处散播说是我借的,如此明显的泼脏水,你们都想不清楚吗?!”
“你们的小王子是和嘉峪关那边借的兵!又赖在我身上,好让嘉峪关那只黄雀找个借口吞了我!”
杨世清说完一张胖脸气得通红,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乌厥人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杨世清摆手道,“别来找我帮忙了,我帮不了你们。”
几个乌厥人只好退了出去。
“现在要怎么办?”杨世康看着舆图也是一脸担忧,他是杨世清的弟弟,仗不会打,搞风月之事倒是十分在行,府里大大小小的侍妾该有七八十个。
杨世清看见他就来气。
“能怎么办?”杨世清道,“他现在连打我们的名头都有了。”
杨世康不解:“那不是假的吗?”
“一个由头你管什么真假,”杨世清托着肥硕的下巴,愁眉苦脸道,“能用不就行了!”
“不过现在也不是没办法。”杨世清看着舆图上纵横交错的地形还有代表着肃州的城池。
“前些日子,宁王给我送信,说长安不久就有大变,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杨世清搓了搓自己胖乎乎的手指,粗狂的眉毛抖了抖,“我含糊过去了。”
“谋权篡位的事情容易丢命,我们就守着这地盘不愁吃喝就好”
“咱们肃州城墙高耸、坚固,易守难攻,我们粮草也够丰盛,到时就拖,拖到长安大变,他不得不走!”
说到这,杨世清脸上浮出一个笑:“说不定还能占到点便宜呢!”
到时徐应白带兵回转,他们就趁这个时候,杀他个措手不及。
肃州城内的老狐狸兴致勃勃地算计着怎么收拾徐应白起来。
而安西郡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下午吹的那阵风让徐应白在傍晚发起了烧,军医乱作一团,生怕这位身体不好的太尉大人出什么事情。
徐应白裹着狐裘坐在发硬的床板上,捂着嘴咳嗽,脸色愈发苍白。
他身子骨很单薄,一件狐裘裹上去,也显出来人有多厚实,军医小心翼翼给他把脉,他的手腕白得近乎透明,青紫的经络在薄薄的一层皮肉下跳动着。
“是受了风寒,还有一些,”军医愧疚地低了头,“恕我无能,诊不出来。”
“无碍,按风寒给我开药就好,”徐应白低声道,“其余的不用管。”
军医点头匆匆退下给徐应白抓药去,刚出门口,就听到了营帐内响起一阵剧烈地咳嗽声。
营帐内,付凌疑手狠狠地抖了一下,然后冲上去扶住了徐应白。
他咳得额角青筋暴起,付凌疑觉得他都要把心肝脾肺一起咳出来了!
而后付凌疑感觉手上一热,血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徐应白!”付凌疑瞳孔巨颤,焦急地叫着徐应白的名字。
徐应白叹了口气,头虚弱地一仰,靠在了付凌疑的肩膀上。
他唇瓣上还沾染着血迹,而他连抬手擦掉的力气都没有。
“劳驾,”徐应白说,“帮我把血擦掉。”
付凌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抬起手,指尖发颤地把血擦掉。
徐应白靠着付凌疑休息,他全身都冷得厉害,裹着狐裘也没用,他低声说了一句:“冷……”
然后就被人牢牢抱住。
“你的病真的治不好吗?”付凌疑的嗓音颤抖着在徐应白耳边响起。
他紧紧盯着徐应白苍白无色的侧脸,目光偏执又痛苦,他看见徐应白那枯槁的唇瓣上还有零星干涸的血迹。
触目惊心。
徐应白闭着眼睛,模糊的意识拉得很远,再听到付凌疑声音时又骤然收回来。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娘胎里带的,治不好了。”
“其实阿古达木说得对,我很难活得长。”
话音落下,徐应白感觉身后的人把他抱得更紧。
“不会的,”付凌疑沙哑的嗓音坠在耳边,急切又哀戚,“你会长命百岁的。”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徐应白裹得严严实实,两个人后背贴着胸膛,徐应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付凌疑的心在狂跳着。
徐应白闭着眼睛,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付凌疑这个疯得没边的人现在在害怕。
他急促的喘息在徐应白耳边响着。
那样震荡的心跳声,那样不稳的呼吸声。
徐应白的手指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力气开口。
如果徐应白自己还有一丁半点的力气,他都不会任由付凌疑这样抱着他。
徐应白向来克制自持。
这样亲密的接触,对于自己和一个对自己怀有别样心思的付凌疑来说,似乎太过头。
但身后的怀抱温暖而又炙热,这些热度让这次发病时全身上下的冰冷,比他从前挨过的一次又一次的寒冷要好得多。
至少是有些暖和的了。
算了,徐应白想,就这一次。
就放纵这一次。
放肆
折腾了半宿, 徐应白喝完汤药之后终于睡去。
付凌疑小心地将他搁在床上,行军时没什么好的条件,床板冷硬, 被子也冷硬。付凌疑就把自己的被子全部搬过来, 又找了好几件厚实的衣服铺好, 才放心地让徐应白睡下。
徐应白静静地睡着,呼吸很浅,几乎没有起伏,间或有两声在睡梦中也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付凌疑半跪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应白, 一直看到眼睛发酸。
而后他小心地将徐应白的手握起来, 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徐应白的手很漂亮,肤色白皙, 修长好看,指甲盖也修剪得圆润, 但指节和手掌都是冰凉的,仿佛在冰水中浸过一般, 握着的时候冷得彻骨。
好似怎么努力都暖不起来。
付凌疑小心地握着着徐应白的指节。
他肤色较徐应白深些, 衬得徐应白的手苍白得不像话。
付凌疑温和地笼着这脆弱的手, 企图给徐应白留下点温度, 然而那些温度稍纵即逝, 总是浅浅地在手上停留一会儿就很快溜走了。
上一世徐应白也总是这样, 吹不得冷风,也受不了热, 一点儿不仔细就要生病, 病起来又十足折磨人。然而徐应白最会强撑,就算是疼得要命, 也能一声不吭地把血全部咽下去,再云淡风轻地和人谈阴谋阳谋。
总是要等到真的受不了,才会显现出不堪一折的脆弱来。
让人又生气,又心疼。
付凌疑小心地握着徐应白的手,眸子黑得不见底,他的脊骨颤抖着,身体弯折下来,低下头像要去朝圣的信徒。他将额头轻轻贴在徐应白的手背,声音艰涩,语气温柔得有点扭曲:“要是能把命分给你就好了。”
自己这条烂命没什么好要的,如果能分给徐应白就好了,付凌疑的眸色很深,他紧紧地盯着徐应白的面容,表情又像是平静又像是癫狂。
波涛汹涌的情感被他压抑在并不结实的伪装下。
“这样你就能好好的活着了。”
付凌疑说完扯了扯嘴角。
活着,去完成他想完成的事,去看他想去看的地方。
苍茫大漠,烟雨江南,还有一望无际的海和层层叠叠的山峦。
前世最后一夜,徐应白温和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面挥之不去,那语气温和的话语如附骨之疽一般响在他的耳边。
“我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去一次了。”
烛火微颤,在营帐的墙面投下一片颤颤巍巍的灰影。
付凌疑小心翼翼地一下又一下轻轻亲吻着徐应白的指尖,干燥的唇擦过冰凉的指节。
他尽量很轻,怕把徐应白弄醒了。
这是漫漫长夜里面,他唯一能寻求的慰藉。
而床上,徐应白睡了一会儿又被疼醒了,他模糊的意识还没有清晰,兜兜转转悬浮在头顶。
但徐应白仍然很明显地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那干燥柔软的触感。
很轻的触碰,温柔,但带着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痴与狂。
徐应白混沌的脑子断了好一会儿片,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是怎么回事。而后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看见床头跪着一个黑衣裳的人,低着头细细密密地吻着自己的手指。
这感觉有点痒,又有点麻。
一种十分诡异的触感。
徐应白:“…………”
不用看清楚,徐应白也知道这人是谁。
除了付凌疑,还有谁这么胆大包天。
但说付凌疑胆大包天,似乎也有点不对,毕竟这人也就敢在徐应白睡着后胆大包天,徐应白若是醒着,他就能乖得跟个鹌鹑似的。
徐应白积蓄了一下力气,抬起手敲了一下付凌疑的脑门,嗓音沙哑:“……乱亲什么……”
付凌疑在徐应白抬起手敲他脑门时猛地站起来了,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怕的,胸膛起伏得厉害。
“我不是……被你吵醒的。”徐应白奇异地看懂了付凌疑仓惶神色中隐含的意思,轻声解释道。
“过来,”徐应白对着付凌疑说,“扶我起来。”
深夜烛火摇晃,温暖的狐裘裹在徐应白身上,衣领处那一圈雪白的绒毛将徐应白苍白的脸围起来,显得他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干净又温柔。
他咳嗽了几声,看向付凌疑。
付凌疑跪在床边,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发顶。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
付凌疑率先败下阵来,他开口道:“我以后不会了。”
徐应白眼皮垂着,收拢的目光浅浅落在付凌疑身上。
温和又无奈。
付凌疑的手指收拢又放开,被这不轻不重的目光灼烧得嗓子发紧。
这道目光那样让人眷恋。
徐应白听到他近乎告饶的嗓音:“徐应白,别这样看我。”
“我忍不住,”付凌疑低哑地嗓音传过来,“我真的……忍不住。”
忍不住想要弄脏你。
徐应白向来波澜不惊的目光动了动,脑子里面浮现出那一日看见付凌疑拿着自己的发带自我疏解的样子,眼角抽了抽。
他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还是忍着吧。”
付凌疑紧紧抿着自己的嘴,没有答话。
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的对峙。
谁也不说话,徐应白低垂着眼眸,眉心朱砂鲜红,唇上有干涸暗红的血迹,恍若一座不可动摇,没有七情六欲的神祇。
让付凌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雪夜里那尊伤痕累累却仍然温和平静的石像。
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动摇他。
斗转星移,时间流逝,营帐里的烛火烧过半截,付凌疑终于扯了扯嘴角,看向徐应白。
徐应白捏着手指的动作一顿,幽深而平静的眼神看了过去。
两个人目光相对,付凌疑看着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一点猩红的火光,和那日铁花落下时一模一样。
“我是真的喜欢你,”他尝试着像徐应白一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可最后还是没笑出来,“徐应白,人世间有很多事情的,你不想试一试吗?”
“除了江山百姓,庙堂江湖……”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近乎着魔扭曲的神色,听见他沙哑到失色的嗓音,“你难道不想想自己吗?”
徐应白鸦羽一般的眼睫打了个颤,他顿了顿,嗓音温和,语气平静:“没什么好想的,等该做的做完,我也许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何必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即便想,也都是妄想罢了。”
话音一落,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起,徐应白猛地看过去,付凌疑把桌子的一角给掰折了!
那木块瞬间碎成粉末,徐应白震惊地看着付凌疑,而后者额角淌着冷汗,目光如死灰一样寂静,又压着哀戚与癫狂。
“……徐应白,你怎么能这样想?”
付凌疑一边说一边朝徐应白走过来。
“你……”徐应白话还没说完,就被按住了后脑勺。
一个炙热干燥的吻压了上来。
徐应白猝不及防地被撬开了齿关,付凌疑乌黑的瞳仁近在眼前,让他有一种被发疯了的野狼盯上的感觉。
那是压抑而又放肆的掠夺,是单方面的侵略,霸道到徐应白根本挣不开,他手指蜷缩着,紧紧PanPan抓住了身边的狐裘,浅蓝发旧的布料被他扯出一大片褶皱。
但这个吻又是细致而认真的,似乎是要真真正正让徐应白体会到什么是“其他的事情”。
他挣不开这个吻,只好发狠似的咬了一下付凌疑的唇,血腥味一下子蔓延开来,沾染到两个人唇齿间。
但让徐应白没想到的是,付凌疑只是顿了一下,紧接着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就好像放了光一样亮起来,吻得更加深。
徐应白:“…………”
这个混账……混账!!!
徐应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脖子到耳尖红了一片,他几乎快喘不上气,眼尾霎时红了一片,像是要哭了。
那抹绯红狠狠刺激了付凌疑,他松开徐应白的后脑勺,终于结束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吻。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只是徐应白坐着,付凌疑站着。
徐应白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心脏跳得飞快,好似本来在万里长空,却被人狠狠拽下人间,品了一番什么是万丈红尘。
“……这是吻,”付凌疑低哑的声音传过来,“……尝到了吗?”
徐应白的心重重一跳。
“千滋百味,”付凌疑的语气有自暴自弃的肆意,“我都想让你试一试……说不定试到了你喜欢的,你就愿意留下来了呢?”
“即便不能留下来,我也希望你看看你自己。”
而不是不顾己身,想着做完那些事情,就坦然地死去。
满室寂静。
“你……”长久地沉默以后,徐应白终于缓过气来,开口道,“混账东西……”
付凌疑嗫嚅了一下,终究没说话,他跪下来,任由徐应白发落处置的样子。
徐应白的心还在跳着,连常年冰凉的手都因为这个吻而有点发热。
那颗冷硬的心似乎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付凌疑……”徐应白感觉自己的唇还带着血味,他一贯的维持温雅也露出了裂缝,“咳咳……你、你这个混账,怎么就非要撞南墙……”
营帐内寂静了一瞬,付凌疑的声音响起来:“因为你在那里。”
娇娇
徐应白的目光微微一顿。
这认真的话语在他的心上面敲了一下。
付凌疑不是非要去撞南墙, 他虽然没有徐应白那样聪明,但也知道往哪条路走轻松一些。但他偏偏不走。
如果南墙那里不是徐应白,他也不会去撞。
徐应白沉默了片刻, 最后咳嗽了几声, 对付凌疑说:“太晚了, 睡吧。”
付凌疑的五指攥紧又放松,他扯了扯嘴角,说:“好。”
而后他站起身,退到一边,将营帐内的烛火给熄掉。
只一瞬, 光亮逝去, 徐应白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而后很快,等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徐应白偏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了付凌疑。
付凌疑并没有出去, 而是在猫在营帐的一角用外衫把自己团了一圈,抱着横刀休息。
徐应白将头转回去, 刚才跳得失速的心跳这时候渐渐平缓过来。
但他的唇齿间还残留着血腥味, 刚才那炙热灼烧的触感似乎也没有消失, 反而随着时间过去愈演愈烈起来。
徐应白闭上眼睛, 强迫自己不去想, 不去想那荒谬绝伦, 又理所当然的一个吻。
长夜漫漫,不知过了多久, 徐应白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时, 徐应白的烧已经退下去大半,出营帐时是清晨, 红日已经升起,但还是冷,徐应白不得不裹了一件狐裘出门。
付凌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斥候这时候正好到了,还带着阿古达木的那位侍从,给徐应白送了战报。
阿古达木带兵攻入王庭,已然拿下他那些不成器的父兄,又用铁血手腕荡平了各部的叛军,不日就将成为乌厥新的大汗。
被借去的兵马会在几日内陆续回来。
阿古达木在战报中问徐应白,什么时候攻打杨世清。
看来这位乌厥小王子也对杨世清这只肥狐狸十分不满,恨不得早点把这人弄死。
但肃州不是个好攻打的地方。先不说肃州城池那可是高耸坚实,易守难攻,并不好强攻,杨世清此人能稳在肃州十几年屹立不倒,也不是个吃素的家伙。
能在乌厥和朝廷军中间毫发无伤,也是要有本事的。
他看过战报,十年前乌厥也打过肃州城,但是惨败而归。
估计也是看打不下来,才结成盟友,一起对付大晋。
而最近斥候来报,肃州城形容整肃,城门紧闭,看来也是预料到自己即将要拿他们开刀了。
“回去告诉你们小王子,”徐应白对庆格尔泰道,“不要贸然强攻杨世清,他不是好对付的主。”
“三日后,在马头坡会和。”
庆格尔泰抱拳应了一声是,随即飞身上马往大漠深处奔去。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丽响亮的喊声:“娇娇!”
众人闻声看过去,只见两个穿着飒爽骑装的姑娘纵马而来!
临近营帐,其中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姑娘勒马停下,跳下马后就直奔徐应白过来!
这姑娘眼睛很大,是实打实的杏眼,皮肤因为风吹日晒没有那么细腻,外貌看起来娇俏,气质却自有江湖女子的一番风味。
徐应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姑娘,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付凌疑已经将刀抽了出来!
响亮的抽刀声和锋利的刀尖逼停了这姑娘,她忙举起手道:“我没有恶意的!”
付凌疑阴戾的目光沉沉看着这姑娘,显然并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轻易把刀抽回去。
“娇娇!救命!”姑娘把求救的眼神投往徐应白,见徐应白没什么反应,哀嚎道,“娇娇,你不记得我了?!”
“娇娇?”付凌疑低声喃喃,难以置信地偏了偏脑袋。
她叫徐应白娇娇?!
“叶永宁……”这时另一位姑娘姗姗来迟,她用簪子挽发,虽与高马尾姑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人显得温婉许多,她无奈道,“叫什么娇娇,没大没小的。”
而后她从马上下来,朝徐应白行了一礼:“应白,经年一别,好久不见。”
付凌疑的手一抖。
“文绉绉的干嘛,”叶永宁眨眨眼,“以前我们不都叫他娇娇。”
话刚说完就被叶永仪瞪了一眼,叶永宁只好讪笑一会儿,道:“阿姐,我错了……”
徐应白怔愣了片刻,终于在记忆里面搜寻到了这对双胞胎姐妹的身影。
“是你们啊。”徐应白眼角眉梢沾染上了一点笑意,他抬手按住付凌疑的刀柄,把付凌疑的横刀给按了下去。
那把寒光凛冽的横刀被徐应白轻轻松松地压了下去,付凌疑喉结滚动,“铮”一声将横刀收回刀鞘。
“的确是好久不见。”徐应白道。
营帐内烧起了炭火,铁架子上烤着只被现抓回来的兔子。
叶永宁热火朝天地烤兔子,狡黠的目光在温文尔雅的徐应白和面无表情的付凌疑之间来回打转。
叶永仪正和徐应白说话:“我和永宁听说你在嘉峪关,正好我们从大漠回益州,又刚好有益州州牧给的通行令,便顺道过来看你。”
“谢伯伯如今好吗?”
徐应白冷白的面容被火光映得有了些血色,他温和地笑笑,回答道:“师父很好,如今在道观带我收的一个小弟子。”
“啊,真是过得好快,你都收弟子了,”叶永仪认真道,“你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还好,”徐应白捏了捏指节,面不改色道,“不碍事。”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一动,手指收拢攥紧。
“不说这些了,”徐应白看向叶永仪,“永仪……”
永、仪……一个多么亲密熟稔的称呼,再加上之前这姑娘那一声亲昵的应白,付凌疑眼眸一暗,全身发紧僵硬,喉咙梗塞得厉害,几乎能感觉到一股铁锈味。
“你们当年离开道观之后去了哪?”徐应白没注意到付凌疑的异常,继续开口问。
“四处走,”叶永仪笑道,“后来到了益州,上山当了山匪,永宁用从谢伯伯那学来的一点功夫,当了山匪头子,再过两年,益州换了个州牧叫李毅,他是个好人,我们便招安了。”
徐应白剔透的眼眸微微一动。
“娇娇,”叶永宁叫了一声,把烤兔子举起来,分了一大只兔腿给徐应白,“烤好了,这个给你。”
叶永仪没好气拍了一下叶永宁的背:“我都说了多少遍,别乱叫应白。”
“无妨,”徐应白眼角弯了弯,“叫就叫吧。”
叶永宁一昂头,闻言兴高采烈地又撕了一只腿给徐应白。
奈何徐应白病还没好全,没什么胃口,也吃不了辛辣刺激的东西,浅浅地尝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
他安静地坐在一边,没一会儿就觉得眼皮坠了铁,抬也抬不起来。再加上坐在炭火旁暖融融的,舒服得很,徐应白索性闭上了眼睛。
于是不一会儿,徐应白就毫无征兆地往旁边一倒,付凌疑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额角冒出冷汗,慌乱又小心地把徐应白接在怀里。
怀里的人安静,呼吸也平稳,颈侧的脉搏一下一下安稳地跳着,只是睡着了。
付凌疑跳得厉害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他小心地将徐应白抱起来放在一边的床上,又盖上两层软和的被子,回过身时,他看见这对双胞胎姐妹正兴味盎然地看着自己。
“阿姐,”叶永宁压低声音道,“我就说嘛,这个人喜欢娇娇!”
叶永仪:“………还没被人家的横刀指够吗?”
身为姐姐,叶永仪不得不在付凌疑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下开口给自家妹妹打圆场:“对不住,我妹妹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我是喜欢他,”付凌疑乌黑的眼眸盯着叶永仪,他声音沙哑,语气温和又危险,“你妹妹没说错。”
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问题,但偏偏付凌疑是紧紧盯着叶永仪说的,莫名其妙有一股巡视领地警告其他人的意思,很是诡异。
再加上那有如实质的压迫感,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这公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叶永仪直觉不好。
她十分谨慎地开口,语气真挚,语速极快:“公子,苍天可鉴,我们对徐公子只有亲朋之谊,没有男女之情。”
叶永宁一口水喷了出来!
“男……男女之情?”叶永宁震惊得瞪大了眼睛,“阿姐,娇娇可难伺候了,和他成亲那不是自讨……”
叶永仪迅速捂住了自己妹妹那惹事的嘴,朝付凌疑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
付凌疑手指动了动,神情难辨:“难伺候?”
付凌疑印象里面的徐应白,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并没有什么挑剔的时候。
尽管徐应白身体不好,可是不论是风餐露宿还是吃糠咽菜,他从来没说过一句苦,也没说过自己不行。
就连重病缠身之时,只要他清醒,就没叫过一句疼。
这样的人,还会难伺候吗?
“那可不!”叶永宁从叶永仪的桎梏里面挣脱出来,“坐下来,我同你说!”
说完就兴致勃勃地把付凌疑拽下来坐好。
“我和我阿姐是在正德十三年碰见的娇娇和谢伯伯,”叶永宁道,“那年我和姐姐八岁,被爹娘扔了,沿街乞讨,谢伯伯见我们可怜,就把我们带回了道观。”
“那个时候娇娇才五岁,”叶永宁用手在肩膀处比划了一下,“就那么点高,穿白色的道袍,眉心点一颗朱砂,跟在谢伯伯后面像个小雪人,看着可讨人喜欢了!”
付凌疑想像了一下那时候徐应白的样子,神色倏然温和下来。
“但回了道观才知道,他可爱哭了,一天要哭上好几次,吃药哭,药太苦哭,没有蜜饯送药也哭,磕着碰了一边喊疼一边哭,桌子上的草蝴蝶少了一只那更是要命,能哭到人都厥过去……”
付凌疑的指尖微微一动,目光不由自主看往在床上安然睡着的徐应白。
叶永宁则继续道:“他吃得也挑剔,不吃鱼,因为有刺,除非谢伯伯给他挑,不然不动一口;吃不了辣,吃到一点就得哭;他还不爱吃羊肉,说膻味太重;也不爱吃青菜,尤其不能吃芫荽,吃到了能吐半个时辰……每晚要吃一块小糕点,还要谢伯伯给他唱小曲儿讲故事,不然就不睡……谢伯伯还不敢说他,怕一说把人说哭了,哭厥过去就完了………”
“谢伯伯那时养他养得小心翼翼,”叶永宁一脸不忍回忆,“生怕把人养死了。”
“我们小时候沿街乞讨,觉得他实在是娇气,那时又调皮,就给他取小名叫娇娇,”叶永宁哀叹道,“结果把他气哭了,足足哄了一个半时辰啊!”
“又给他解释这称呼是夸人的,好话说了一箩筐他才信。”
叶永宁摊手:“我当时就想,就他这性子,以后哪能讨到夫人啊!”
付凌疑闻言抿紧唇。
“你别听永宁胡说,”叶永仪赶紧道,“那时娇……应白他刚刚没了母亲,身体又很不好,难免爱哭。”
“我和永宁都将他当弟弟看的,”叶永仪道,“那时一听他叫叶姐姐,我们心都软了。我们对他绝无男女之情,这点还请公子放心。”
“后来到正德十七年,碰上天灾大旱,道观穷得都养不起人了,我们不想拖累道观,就悄悄离开了,”叶永仪继续道,“这么多年没见他,他倒是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付凌疑的呼吸一颤,手指收紧,脊背僵直,喉咙疼得厉害。
是啊,和以前一点儿都不一样了。
曾经那样娇气爱哭的小公子,短短十几年过去,能一声不吭面不改色地把所有事情都扛下来。
再没哭过,也再没喊过一句疼。
难忍
徐应白醒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他掀开眼皮, 看到付凌疑安静地跪在床边守着他,稍远一点的案几那,叶永宁正和叶永仪下棋玩。
付凌疑在看见徐应白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伸出了手, 他将徐应白从床榻上扶了起来。
徐应白眼底有淡淡的血丝, 眼下还有些青黑, 看起来睡得并不是太好。他看了看双叶姐妹,语气十分抱歉:“对不住,一不小心睡过去了。”
叶永宁此刻又赢了棋,闻言弯着杏眼看徐应白:“没事儿,你身体不好, 要多休息的。”
叶永仪也点头表示自家妹妹说得对。
徐应白披衣起身, 被付凌疑扶着坐到案几那。他定睛一看,发现叶永宁和叶永仪下的是五子棋。
叶永宁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我不会下太高深的, 就让阿姐陪我下五子棋了。”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益州?”徐应白一边问,一边捡了两颗白棋在手里转着玩。
“再休息会儿就回去了, ”叶永仪将棋子捡回棋篓子,“正好你醒了, 也能同你告别。”
徐应白转着棋子的手一顿, 叹道:“这么快。”
旧友相见, 还不过几个时辰就要分别, 属实非常可惜。
“益州缺人, 不得不快, ”叶永仪也叹息一声,随后认真道, “应白, 我们此次前来,还想告知你一事。”
“益州李毅绝无反心, ”叶永仪斩钉截铁道,“他日诸王逐鹿,四方征战,益州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去信,我们在所不辞。”
徐应白眼眸微动,随即道:“好,我信你。”
几个人又寒暄片刻,叶永仪和叶永宁便起身告辞,徐应白起身相送,付凌疑跟在三人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不打扰他们旧友告别。
“娇娇,若是以后你空闲了,你上益州去,”叶永宁笑道,“我和阿姐带你去山上玩!”
徐应白眼尾一弯,带出一个温温和和的笑:“好,到时劳烦你们招待。”
叶永仪把两人的马牵过来,叶永宁接过缰绳,正准备上马的时候往徐应白身后一看,又恍然大悟想起了什么,凑近徐应白耳边低声道:“娇娇,你身边那个侍卫喜欢你!他看着可不是个善茬,小心着些,别被他拐跑了!”
徐应白一愣,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我知道。”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付凌疑喜欢他。
叶永宁惊讶地眨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那倒是我想多了。但这事可勉强不得,一切顺其自然,你高兴平安才好。”
徐应白朝叶永宁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叶永宁也朝徐应白点点头,随后与叶永仪翻身上马,与徐应白告别后扬鞭纵马南下而去。
徐应白目送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那两匹飞驰的骏马。
等他转过身,目之所及,见到付凌疑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你都听到了?”徐应白开口问。
话一说出口,徐应白便觉得问得有些多余。付凌疑武功很高,耳力与目力都是极好,隔着墙都能听到自己压低的咳嗽声或是轻声的话语,更不要说只有半步之遥的叶永宁在自己耳边轻声说的话语。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看着徐应白,他承认道:“一字不落。”
徐应白定定地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喉结滚了滚,艰难开口道:“我不会把你拐跑的。”
徐应白:“…………”
他咳嗽了几声,没再说话,径直往营帐内走过去,付凌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营帐里面还算暖和,但徐应白也不敢拿下身上披着的狐裘,怕又受冷生病。
付凌疑蹲在一边弄炭火,时不时抬起头看一下徐应白。
后者安静地坐着,呼吸很轻,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付凌疑想起叶永宁的话,又看了徐应白一眼,他实在是很难将徐应白和“娇娇”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徐应白合该是温和的,强势的,好似天生不会动心动情,与爱哭、喊疼爱撒娇这些事情不沾边。
他到底是怎么从娇气爱哭长成这样的?
付凌疑不解,但觉得心口抽痛。
十几岁见徐应白第一面时,徐应白就已经不是娇气的模样。
少年徐应白的容貌在记忆里面失了色,但那温和坚定的感觉却在付凌疑心里划了一道不轻不重的痕迹。
他至今都记得那瘦削的肩膀和单薄的骨肉,背着自己往医堂走去,安安稳稳。
“娇……”付凌疑斟酌片刻,抬起眼对上了徐应白闻声投过来的目光,鼓足勇气道,“娇娇,你以前叫娇娇……”
徐应白面色没什么波动,他不由自主去捏自己的指节,听完付凌疑的话温和地笑了一下,坦然道:“是叫娇娇,小时候的确娇气,被叶家两姐妹取了个小名。”
忆及往事,徐应白自己又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那时师父师伯他们也这么叫我,不过我现在记不太清那些事情了,兴许真的很娇气吧。”
“不过后来自己也觉得那样实属胡闹,”徐应白声音浅淡,语气温和,“自己就改掉了,渐渐也就没人这么叫我了。”
“胡闹?”付凌疑盯着徐应白,眼眸倒映着徐应白的身影,“为什么觉得是胡闹?”
徐应白手指微动,静了一会儿。
“我十岁就同师父下山游历,”徐应白解释道,“那时游民遍野,时常能碰到因病因灾家破人亡的百姓。”
“见得多了,就觉得羞愧难当。我自己那点事情不过尔尔,”徐应白语气浅淡,“比起他们来说不值一提,于是再想起自己之前的事情,就觉得都是胡闹。”
不过尔尔?不值一提?
付凌疑的眼睫颤了颤。
徐应白鲜少提起少年事,被付凌疑这么一问,倒是想起很多事情。
“我那时还被师父弄丢过,摸爬滚打了半个多月才找到城池,”徐应白想起往事,神色慨然,“碰巧在城门口救了一位快病死的少年。”
付凌疑闻言瞳孔一颤,压抑的目光慌乱了一瞬,被他及时垂下的眼皮遮住。
他竟还记得……他记得这件事情!
但他说得那样轻巧,绝口不提为了救人做了什么,只是平静地说自己碰巧救了一个人。
“他算是我真真切切,只凭自己亲手救的第一个人。分别时他问我名姓,我听见了,但那时实在匆忙,就没有回头。”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徐应白叹了一口气,慨然道,“十年过去,他若是还活着,应当娶妻生子了。”
付凌疑抓着铁钳的手骤然用力,但他又很快放开了,怕露出什么异样来。
但那铁钳还是弯了些许。
“你还记得他?”付凌疑开口问。
“记得,”徐应白神色温和,“那小孩看着乖巧,胆子却很大。”
“同你性子有几分像。”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笑了:“是吗?”
徐应白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徐应白……”一道沙哑的嗓音在营帐里面响起。
徐应白骤然抬起眼,付凌疑眼眶有点红,凑过来看他,语气认真又近乎哀求:“你同我试一试,好不好?”
徐应白一怔,他当然知道这个试一试是什么意思,昨夜那个火烧火燎的触感似乎又涌上唇边,他谨慎地朝后一仰。
付凌疑的瞳眸狠狠一抖,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直接将徐应白扑倒在地。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不想再和徐应白只保持那么一个主仆的关系……因为不够,远远不够!
干脆生米煮成熟饭好了,付凌疑的心重重跳着,把徐应白绑在自己身上。
这样就不用分开,徐应白也没法离开自己了。
不能放徐应白离开,因为他真的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就像上一世一样……
绑起来,关起来……才是最有……
不……付凌疑很快又摆脱了这个念头,心中对自己那肮脏的想法感到恶心。
他重新看向徐应白的眼睛:“我……你……就试一试,你要是真的不喜欢,随时分开,好不好?”
“能多久,就多久,好不好?”
“就像叶永宁说的,一切顺其自然,试一试就好,试过了觉得实在不行,也不强求,好不好?”
徐应白闻言陷入一阵沉默。付凌疑的话语一字一句砸在他的心上,他琥珀色的瞳孔映着付凌疑那哀戚的神色,禁不住颤了颤。
他不知道要对面前的付凌疑说些什么,竟然一时失了声。
他们靠得那样近,心跳声呼吸声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好像他们一直以来都那样的亲密。
徐应白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并不那么平稳。
急促得有些不正常。
那曾经坚固的心防也有土崩瓦解的征兆。
有谁能抵得住一个人两世的追逐……
而徐应白即便铁石心肠,也不过是红尘俗世中的一个人,敲得重些,那心门就开了。
他也清楚自己,动心就是动心,没有什么好嘴硬的,但他对事向来慎重,对感情更是如此。
过了好一会儿,徐应白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给不了你什么。”他开口道。
“你不用给我什么。”付凌疑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徐应白顿了顿,有些艰难地重新组织语言,“我不会像你爱我那样爱你……”
“你该明白的,”徐应白的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心分给你……”
“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对于我来说,也没有负责……我不想你有朝一日——”
“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付凌疑着魔的目光笼着徐应白,他想要低头亲吻徐应白,但又怕徐应白不喜欢,只能暂时按捺住躁动不安的身体。他的声音温柔又压抑:“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甘之如饴。”
“更何况你给我的,我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完的。”
徐应白目光微微一顿。
他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利弊同他说得这么清楚,他还是要往火坑里面跳。
自讨苦吃。
徐应白在心中叹气。
罢了。
“过来,凑近点。”徐应白忽然开口。
熟悉的语气,很温和,但不容置疑。
付凌疑眼睫颤了颤,往徐应白的方向凑了凑。
徐应白微微偏头。
那温和又凌冽的兰花香气瞬间笼罩了付凌疑,又蜻蜓点水地离开。
徐应白在付凌疑眼睛上印了一个吻。
付凌疑的脊骨顿时狠狠一抖,他疯了一样按住徐应白的后脑勺,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齿关被强硬撬开,徐应白被迫仰起头,喉间发出一声急促难耐的喘息。
付凌疑细细密密地吻着徐应白,那一声喘息让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浮起近乎失控的暗光。
“徐应白……”他低声叫道,“娇娇……”
“嗯……我在,亲慢点…我受、受不了…”徐应白见缝插针地应了一下,随即那吻就慢了下来,几滴滚烫的眼泪砸在他的脸上。
付凌疑哭了。
徐应白被吻得眼尾红了一片,付凌疑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那一片颤抖着的绯红,与此同时,徐应白抬手擦过付凌疑的眼角。
把付凌疑的眼泪给擦掉了。
谋皮
马头坡是肃州和安西郡交界处的一坐山头。之所以叫马头坡, 不是因为形似马头,而是因为当年晋朝名相裴允明曾一人单骑闯进闯进驻扎在此的敌营,将当时还是小皇子的晋武帝给救出敌营, 期间还斩掉了敌军大帅的马头。
晋武帝即位之后, 干脆把这赐名为马头坡。
马头坡全是飞沙走砾, 寸草不生,登上坡顶,能遥遥望见肃州的城池。
一支形容整肃的军队沉默着往马头坡行进。
为了不拖慢行军的进度,徐应白没有再坐马车,而是骑了一匹骏马, 付凌疑紧随其后, 寸步不离地跟在徐应白身边。
而不是往常那样跟在身后一步左右。
其余暗卫看出来主子和头儿的关系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识趣地围出了一个大圈子, 让他俩相处。
而中军的骑兵则又围了暗卫一层,一众人层层叠叠地将他们的统帅牢牢围起来了。
没日没夜地赶了三天路, 终于到了马头坡,只见乌压压一群提着雪亮乌厥弯刀的骑兵正在那等着。为首的阿古达木穿着兽皮制成的衣裳, 耳边缀着银环, 一双鹰目扫了扫, 很快锁定了中军之中的徐应白。
徐应白裹着那件灰蓝色的狐裘, 山水画卷一般清丽又浓墨重彩的容颜十分惹人注目, 一双苍白而无血色的手牢牢拽着缰绳。
阿古达木眼尖的发现徐应白骑的是一匹性子暴烈的汗血宝马。
那马周身泛红, 皮红色的鬃毛像一团烈火,一步一步走过来时, 像血在马皮上流动, 高大威猛的身形和凶悍的外表在众马之中十分出群。
阿古达木自己以前也有过这样一匹马,和徐应白身下这一匹几乎一模一样。但可惜的是没训成, 那马宁愿死都不愿意屈服于他,一度让阿古达木很是恼火,最后干脆把那匹烈性的马给放掉了。
然而眼前的这匹烈马却甘愿受徐应白驱使,步子稳健,丝毫不见烈性。
阿古达木又看向徐应白身边跟着的付凌疑。
这位在阿古达木看来打架很是厉害的凶悍侍卫牢牢跟在徐应白身边。
阿古达木很是不解地啧了一声。
这个中原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凶恶的人和凶恶的马,到他手里无一例外都乖巧温顺……不过也只对他乖巧温顺而已。
阿古达木对付凌疑不感兴趣,他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看徐应白。
大漠透亮而炙热的阳光洒在徐应白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漂亮得惊人。
这样的人放在大漠里面,阿古达木想,会被他们乌厥的人叫做天神。
大晋的军队到了马头坡之后开始安营扎寨,徐应白被付凌疑从马上半抱下来,落地时正好见阿古达木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
徐应白揣着袖子,温良地打了一声招呼:“阿古达木王子……不,现在应该叫大汗了,阿古达木大汗,几日不见,您风采更甚,看来王庭还是养人的。”
“嗯?”阿古达木被这一番话说得回过神来,嘴里僵硬的中原话有些蹩脚,“许……徐太尉。”
话刚出口,阿古达木感到了一阵带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但抬头去找时,那道目光又倏然收了回去。
阿古达木只能看见付凌疑乖巧地低着头,给所有人留了个乌黑的发顶。
徐应白不知身边人和眼前人那稍纵即逝的交锋。
他朝阿古达木温和一笑,道:“你想好怎么打肃州城了吗?”
提到正事,阿古达木正襟危坐,面色严峻地摇了摇头。
“我现在还不知道,”阿古达木说,“肃州城高墙坚,你说得对的,强攻是很难打下来的。”
“但我只能想到两个办法,一个就是花大力气去强攻,还有一个就是围住肃州城,耗死这只狡猾的中原狐狸。”
“这两个方法,都要耗费巨大的兵力与时间。”
“但……”阿古达木摊手,锐利的鹰眸看着徐应白,“中原人,我直觉你想要的应该是速战速决吧。”
“我当然想要速战速决,”徐应白道,“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阿古达木皱起眉:“那你还等什么?”
徐应白温和一笑:“自然是在等一个绝佳的时机。”
肃州城遥遥伫立着,徐应白的目光静静落在建得辉煌坚固的城关上,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大晋的舆图。
肃州与灵州相接,灵州和夏州又接壤,那是宁王魏启明的地盘。
而宁王魏启明的王府,就在灵州城。
而彼时灵州城郊驻军处,宁王魏启明穿着冰冷厚实的甲胄,正在训练兵马。
他是幽帝的皇弟,肃王的兄长,此时已年过五旬,人已经显出了疲老的态势,但保养得当,面容又儒雅可亲,看起来还不算太老。
斥候急匆匆拿着肃州的回信赶到他的面前,魏启明让众人停下休息,自己将信打开一看,是杨世清的笔墨。
这人在信中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表示自己对于兵发长安谋权篡位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想守着肃州的一亩三分地过他土皇帝的小日子,就不陪宁王殿下过去了。
但杨世清还表示,他会是宁王殿下坚实的后盾,如果宁王殿下要钱要马,尽管开口,他杨世清必然竭尽全力为宁王殿下送来。
“老狐狸,”魏启明嗤笑一声,“搪塞我呢。”
不过也好,魏启明想,留着那杨世清在肃州拖着徐应白,他才好发兵长安。
那老狐狸狡猾,当了几十年的兵油子,即便打不过徐应白,借着肃州城那坚固的城墙,拖他一两个月绰绰有余!
况且在江南的探子也发来了密信,江南的兵马确实有调动的痕迹,大量的铁器也被秘密送往江南。
魏启安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魏启安那个老滑头,竟然想趁此机会谋权篡位……但皇位哪是那么好拿的!
皇族宗室那么多人,可不止一个魏启安,那龙椅,自己那荒唐的兄长能坐,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能坐,自己为什么不能坐呢?!
但还是得耐着性子等一等,等魏启安开始渡江,才以平反之名发兵长安。
思及此,魏启明沉声道:“众将士听令!继续练!”
丝毫不知远处的树丛中,正有两双眼睛看着悄悄地看着他们。
“还要守多久?”
猫在树上还特意穿着绿衣服的暗卫问自己身边同样穿着绿衣裳的兄弟。
“主子那边来信,”另一名暗卫道,“守至宁王发兵,弄清楚他到底带走了多少兵马,我们就可以撤了。”
与此同时,马头坡上的阿古达木问:“什么时机?”
徐应白道:“这就不劳大汗费心了。”
阿古达木呵了一声,牵着马匹看远处的肃州城池:“那你准备怎么对付杨世清?这城可不好打。”
肃州城在金光下辉煌壮阔,远处的长河波光粼粼。
“先打游击,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再来一两次装模作样的强攻,”徐应白揣着袖子挡风,“放松他的警惕。”
“至于如何攻下……”徐应白眼角一弯,转头看向阿古达木,“大汗看见远处的河了吗?”
“看见了,”阿古达木眼睛眯了眯,“但是那河有什……”
“水攻。”
一道沙哑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来,一直沉默的付凌疑忽然开口。
“聪明,”徐应白锋利的眉尾往上挑了一下,而后温声道:“不错,就是水攻。”
“肃州城低,但那河却在高处,”徐应白温温和和道,“筑堰开池,引水往下,淹了肃州城池,泡烂肃州城的土基,到时城墙塌陷……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攻城。”
阿古达木一点就通,随即一拍手掌,赞道:“好计!”
“所以我们得兵分两路,一路秘密行进筑堰开池,一路引开杨世清的注意,放松他的警惕。”
“等攻下肃州城,阿古达木大汗,”徐应白话说得太多,此刻有些口干舌燥,“我们就在肃州城这里开边市,互通有无。这样你们乌厥,就不用来抢大晋的粮食了。”
徐应白刚说完,手里就被付凌疑塞了一小碗水。他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这自然好,”阿古达木十分赞赏地看着徐应白,“你这样聪明的人,大晋对你竟然如此差,不如来我们乌厥吧!我肯定比大晋人待你好!”
“我给你荣华富贵,请你为坐上宾,我们共分权柄,就像你们中原人说的,我做主外,你做主内!要不是你太厉害,我定将你抢回去!”
付凌疑闻言抬起头,沉默地看着阿古达木,他偏了偏头,骨节咔嚓响了一下。
阿古达木大惊失色:“你这人不会又想和我打架吧!”
“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遇到想要的人,自然是要想尽办法得到了!你们中原难道不是这样找军师幕僚的吗?”
一旁的徐应白看了付凌疑一眼,后者忍了忍,把按在刀上的手收了回去,他这才对阿古达木真诚道:“………这倒不必了,多谢大汗厚爱。”
几人商议完怎么对付杨世清,便转回自己的营帐布置兵马。
等安排完,天已经黑了。
徐应白几日没休息了,累得头疼,白日里强撑的游刃有余到了夜里碎成沫,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徐应白迷迷糊糊地睡着,感到鞋袜被褪去,双腿被放进了热水里,他被烫得哆嗦了一下,脚趾蜷缩,但很快又被热水顺得舒展开来。
他艰难地掀开点儿眼皮,看见付凌疑半跪在地上,神情专注地看着他。
“舒服吗?”付凌疑低声问。
“舒服……”徐应白叹了一声,温声道,“但你也不用做这个……我可以自己来。”
“我应当照顾你,”付凌疑紧紧地盯着徐应白,“你是娇……”
“嘶……”徐应白倒抽一口凉气,抬起手敲了一下付凌疑脑门,“长能耐了。”
付凌疑抿着嘴不说话了。
“我除了照顾你……”过了一会儿,付凌疑低声说,“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徐应白垂着眼皮,热水让他醒了些,他看了付凌疑一会儿,轻声道:“我不也没什么能给你的吗?”
“不一样!”付凌疑先是急了,而后低声道,“你给了……”
“嗯?”徐应白没听清。
“没什么,”付凌疑猛地站起来,“这水凉了点,我去给你打一瓢热的补上。”
“不用了,”徐应白摇了摇头,温和道,“这样就好。”
两个人在营帐内沉默了一会儿,付凌疑胸膛起伏着。
徐应白看着他。
说起来付凌疑面相看着凶悍,但并不显得老气,二十出头的人,有时候看起来还像十七八岁的少年那样。
挺显小。
“你今年……多大了?”徐应白忍不住开口问。
“二十四。”付凌疑言简意赅地回答。
“……嗯?”徐应白算了算,“你今年二十四岁?”
“若是生逢盛世,像你这个年纪的人,孩子都满地跑了,”徐应白叹了一声,“你是哪时生的?”
“正德八年的冬至。”
徐应白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眼角眉梢沾染上一点不分明的笑意。
“那你和我是同年同日生的,”徐应白温声道,“有缘分。”
“以后还可以一起过……算了,”徐应白顿了顿,语气温和,“挺有缘分,你是什么时辰出生的。”
在徐应白说“算了”时,付凌疑的肩膀晃了晃,乌黑的眼眸泛了点水光,他喉结滚了滚,喉间一片干涩疼痛,而后很快把那点水光压下去。
“我是亥时一刻生的。”付凌疑低声道。
“亥时?那就是深夜了,”徐应白玩笑道,“我是卯时三刻生的,那时天刚刚亮起,那算起来,你该叫我兄长。”
“过来,叫一声听听。”
他没想让付凌疑真的叫。
然而话音刚落,付凌疑乖顺地凑到他的颈侧,声音沙哑,小声地叫了一句:“兄长……”
耳垂骤然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徐应白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手腕细看之下还有点抖:“你……”
他没想到付凌疑居然真的叫了一声,叫了倒是没有什么,可这人居然还在叫的同时大逆不道地吻了他的耳垂!
简直荒唐!
然而付凌疑细细舔咬着徐应白耳垂那浅浅的痣,那温热濡湿的感觉让徐应白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急促喘息着。
付凌疑的眸光危险地一暗。
“兄长……娇娇,”他胡乱喊着,声音倏然温柔下来,“应白……”
上一次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他们没有再深入,只是抱着睡了一晚。
之后他们虽然仍是形影不离,付凌疑胆子大起来还会偷偷亲人,但未曾越雷池半步。
徐应白觉得这样挺好,凡事都要循序渐进,顺其自然慢慢来。
况且他对男欢男爱之事还未通晓完毕,又一向对事审慎,哪怕是这样的事也不例外。
但付凌疑要憋疯了。
“你给我好不好?”
徐应白深吸了一口气,还算清醒的脑子转了转,轻声道:“我经不起折腾。”
“没事,”付凌疑哑着声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黑眸闪着兴奋又疯狂的光,“我经得起……我教你。”
他的手往下不安分地伸过去,而后徐应白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累了……”徐应白呼出一口气,他垂下眼,“况且这是在军营,军规森严,换一日吧。”
付凌疑呼吸颤了颤,最后道:“好,我听你的。”
不行
付凌疑嘴上这样说, 动作却不是往后退的。徐应白端正地坐着,颈侧传来一阵逼人的热度。
付凌疑牙齿咯吱咯吱地响着,徐应白眼睫颤了颤, 呼吸不由自主地重了几分。
他不重欲, 学道时又讲究清静, 对男欢女爱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更不要说两个男人了,所以一向对这些事情并不热衷。
然而目光落在付凌疑身上不过一会儿,徐应白就十分狼狈地移开了自己的眼神,而后他猛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苍白的脖颈骤然扬起。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 一下比一下快,脆弱的命门突如其来的一点刺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一种被野狼叼住脖子的感觉。
付凌疑在徐应白的颈侧咬了一口。徐应白颈侧细弱的脉络在他尖利的犬齿下跳动着, 好似一用力就能划出汹涌而出的鲜血。
“付凌疑……”徐应白的眼睫细微地颤抖着,那本应该细微的疼痛在此刻让他觉得心惊肉跳, 使得他的话音几乎有了告饶的意思,“别亲了, 下去……”
付凌疑的小指动了动, 他深吸一口气, 缓慢从徐应白颈侧退下。
徐应白那苍白细弱, 好似不堪一折地脖颈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青紫痕迹。
暧昧又嚣张。
像是不得不离开的野狼留下自己的印记, 等着下一次再反扑过来。
“……”徐应白平复了一下自己震荡的心绪, 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一字一顿道, “你……混账。”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徐应白, 他深吸一口气,偏着脑袋道:“我这…算混账吗?”
徐应白:“………”
付凌疑却难得在徐应白面前露出了一个张狂的笑, 眼眸里面闪着点跃跃欲试的光:“其实还有更混账的。”
徐应白:“………”
这语气怎么跟邀功请赏似的。
付凌疑不说话,他半跪下来,脊背弓着,像某种紧盯猎物蓄势待发的野兽。
面对不知足的野狼,不能太惯着,也不能显出一丝一毫的脆弱与疲态,不然就会被逮住缺口的野狼放肆又嚣张地咬脖子。
所以必须要有足以压制住他的理智和手段,不然就会被他带跑了。
“我不管你有没有更混账的,你现在都用不上,”徐应白无奈地捏了捏指节,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道,“我今日太累,没法和你折腾,你要是实在想,到外头去自己解决。”
说完过了一会儿,徐应白终于将因为一个吻而引起的不自在和细微的颤抖压了下去。
他的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锋利的眉尾刀锋一般上挑,叹道:“反正,你很熟练,不是吗?”
付凌疑:“………”
徐应白好整以暇地看着付凌疑,他苍白脆弱的容颜与促狭而又游刃有余的神情极具反差,仿佛是在大漠或是雪原上踽踽独行,苍白消瘦却又经验丰富的猎人。
又像是一尊布满裂纹的名贵白瓷,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想要彻底拥有。
这样什么时候都能维持冷静淡然的人,如果眉眼沾染上了绯红,呼吸和脊骨颤抖,双眼通红而落泪,苍白的皮肤上满是…………那该是什么样子?
付凌疑一边想一边看着徐应白,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小心又放肆地在徐应白身上巡了两遍。
他想不出来……苍白的词句不比亲眼见过……但可惜的是,他没见过。
而徐应白泡脚已经泡够了,他将被热水泡红的腿从木桶中拿起来,用布擦了两下,扯过一边的旧毛毯将膝盖以下严严实实盖住。
营帐外风声猛烈,沙石被风吹得噼里啪啦打在营帐上。
付凌疑神经质地偏了偏脑袋,心里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往外冒,跟扬起的铁花似的。
他心痒难耐,可是不行。
因为徐应白是真的需要休息,刚刚泡完脚,他就有些困了。
没法胡闹。
这几日疯了一般赶路,他几乎没好好休息过,刚到马头坡,又要费心思安排兵力,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能挤出点力气制止付凌疑,已经是三清保佑了。
再折腾就得闹病了。
徐应白靠在藤椅上,手指按着睛明穴,叹道:“休息吧。”
付凌疑紧紧地盯着他一会儿,伸手打了个横抱,轻轻松松将徐应白从椅子上抄了起来。
徐应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被人结结实实拥在了怀里面。
他乐得不用走路,难得心安理得地往人怀里靠了靠,然后很快就听见后者那快到极致的心跳得更加疯狂起来!
咚、咚……
很快,又很重,一下一下撞着胸腔。
徐应白愣了一下,有点哭笑不得。
付凌疑很快就把徐应白放到了床上。徐应白看见他眼睛里面布满血丝,也不知道是憋的还是累的,又看见他小心地将被子拉上来,盖在了徐应白自己身上。
“睡吧,”付凌疑哑着嗓子,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一下徐应白的指尖,“我在外面守着你。”
说完吹灭了烛火,跌跌撞撞地出了营帐。
徐应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还算柔软的棉被盖在他的身上,疲累的感觉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沉沉闭上了眼睛。
而另一头,付凌疑出了营帐,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在营帐投下的黑影中半跪下来,呼吸粗重,手指颤抖。他伸手往自己心口一掏,拿出一条白帕子。
这帕子是徐应白给他用来按脖子上伤口的那一条,他故意没还回去。
上面属于自己的血已经被洗净,但帕子上还留着独属于徐应白的味道。
很淡,但在付凌疑闻来很香。
他将脸埋进白帕子里面,一下又一下呼吸着,浅淡的兰花香气灌入口鼻。
远处有值夜的士兵巡逻,脚步踏着沙石,响动很大。
付凌疑毫不在乎,只是深深的呼吸着,那一股兰花香气萦绕在周围,使得他的脊骨在暗夜里面狠狠地抖着。
第二日,天光大亮。
徐应白睡了一夜,精神终于好了些。
他披衣起身,付凌疑踏进营帐,捞了藤椅上的披风罩在他的身上。
徐应白任由付凌疑给自己系带子,打了个傻里傻气的蝴蝶结。
他看着付凌疑,发现这人换了一身全黑的新衣裳。
不是很合身,稍微小了点,而且有点眼熟。
貌似是暗卫们特制的衣裳。
徐应白:“………”
“衣服哪里来的。”徐应白一言难尽地看着付凌疑。
“抢的,”付凌疑将手从带子上撤下来,“昨天那套脏了。”
徐应白:“………”
怎么脏的自然不言而喻。
付凌疑什么德行,徐应白自己还是有所了解的。
“你抢了人家衣服,”徐应白不赞同地敲了一下付凌疑肩膀,“那人家穿什么?”
付凌疑面不改色:“他们不缺这一套,有得穿。”
离营帐不远的地方,被抢了衣服的倒霉蛋暗卫此刻正一脸严肃地研究乌厥人的兽皮衣怎么穿。
其他暗卫看热闹不嫌事大,兴致勃勃地指导这位倒霉暗卫怎么穿更威风。
衣带全部系好,徐应白出了营帐。
军队整肃,巡逻兵交叉互换,纪明带着一队兵马,正准备往肃州城那边过去。
他见徐应白过来,便上前辞行。
“万事小心,”徐应白对纪明道,“不要恋战。”
纪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而后就带着一队兵马从马头坡出发了。
徐应白看着纪明带着军队走远,捏了捏自己的指节。
戈壁滩起了大风,沙石遍走,徐应白后退了两步,付凌疑伸手将披风帽子罩在了徐应白头上。
不知长安现今如何了,徐应白想,这会儿应当是春暖花开,杨柳依依的时候了。
也不知道那样的盛景,还能维持多久呢?
远处一名暗卫匆匆赶过来,钻过巡防队的巡逻,将一封信递给了徐应白。
徐应白接过信封,揭开一看,瞬间皱起了眉头。
魏珩还没被放出来……而且,他被刘莽断粮了!
大风瞬时又起,顺东而去。
长安抽了绿芽的柳枝随风摇摆,皇宫御花园里百花待放。
冷宫内,魏珩饿得头昏眼花,抬手咬住了自己的手腕,啃了一点自己的血。
刘莽不让宫女太监给他送饭,想把他饿死在这里。
一个可能私联朝廷重臣的皇子,在刘莽眼里十分危险,更何况那人还是徐应白。
虽然魏璋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想杀了魏珩,但刘莽和焦太后不可能留个威胁活着。
前半个月,还有一日三餐,七天前,还送有水和有几粒米的粥,这几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魏珩从房内出来,他被软禁在此,哪也去不了,外头的野花野草甚至树上的叶子都被刘莽派人拔掉,一条活路都不给魏珩留。
魏珩咳嗽着走到冷宫一间小屋里面,这里曾经是供奉牌位的地方,他抓了一把不知多少年前留下来的香灰,往嘴里塞了一把,然后用悄悄藏起来的一壶雨水把香灰全部咽下去。
吃完他抹了一把脸,从小屋里出去。
不行,不能死……魏珩心想,我要……活着。
……在信中答应过静微的,要再见一面的……
老师说过,做人不能食言。
这个念头刚浮起,魏珩两眼一黑,昏死过去了。
分别
徐应白眉头紧皱看完了整封信。
信是刘听玄写的, 他和留守在长安的暗卫费尽心思,也没能把魏珩从冷宫里面带出来。
刘听玄一开始听了自己的话,以天象之说劝服魏璋, 保下了魏珩的性命, 但是魏珩还是被太后以教养之名软禁在了冷宫。
一开始, 刘听玄还能见到有人给冷宫送饭,但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因为送去的餐食越来越少。
刘听玄便联系了梅永,但是如今正是刘莽和太后都盯着的时候,魏珩又是疑似私联重臣的皇子, 又是皇帝的家事, 如今若是出头上奏,往小了说是插手皇帝的家事, 往大了说,就是屎盆子往下扣, 说你和皇子有一腿。
梅永当上丞相还不久,根基还未落稳, 实在不宜出头。
暗卫们本来绞尽脑汁混进宫里面给魏珩喂点东西, 但等好不容易进宫, 却发现冷宫那一小块地方实在是守卫森严, 连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实在是没办法了, 刘听玄和暗卫们只好写了信, 指望自己能想点办法。
徐应白将信纸藏进袖袋,神色冷峻。
魏珩不能死。
不止因为魏珩是棋盘上重要的棋子, 是他认定的未来帝王……更因为魏珩与他有师徒之谊, 是小他几岁,和他血脉相连的弟弟。
可是怎样才能让他活?怎样才能让他活!
况且现今不知过了多少日……信件来往也需要时间……魏珩……还活着吗?
思及此, 徐应白脸色顿时苍白了下来。
……即便再天衣无缝的计划,也抵不过百密一疏。
冷风吹过……徐应白捂住嘴猛烈地咳嗽了几下,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付凌疑一把扶住了徐应白的肩膀,将人往怀里面带,他神色焦急得厉害,轻声在徐应白耳边叫道:“徐应白……”
徐应白抬起手示意自己没事,他一边咳嗽,一边强迫自己思绪清明起来。
要想让魏珩不死,那就必须有让他不能死的理由……
魏璋现在在乎什么呢?
太后、刘莽还是他莺莺燕燕的后宫……
等等……后宫……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划过一丝冷光,他挣扎着直起身,从付凌疑怀里面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往营帐走。
才走了两步,他就被付凌疑抄手抱了起来。
没一会儿,徐应白就看见了营帐的顶,他从付凌疑怀里面下来,找了一张宣纸就匆匆写信,写完之后他将信件封好,站起身来准备让暗卫将信送回。
但仅仅走了两步,徐应白脚步一顿。
按暗卫的速度,骑马从这里到长安也要十几日的时间……十几日的时间,够不够抢回魏珩的一条命?
付凌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伸出手握住徐应白攥在手中的那封信:“我去,我比他们快。”
徐应白倏然抬起眼看向付凌疑。
付凌疑的确够快,他能几天不眠不休跑死几匹马,从长安赶上急行军,那些暗卫们的确比不上他的速度。
可是那是三四日,若是一直像他这样不眠不休地跑上十几日,人会垮的!
“你信我,我不会有事,”付凌疑似乎知道徐应白在想些什么,他直勾勾盯着徐应白的眼睛,承诺道,“十三天,给我十三天,我一定回来。”
徐应白手指动了动。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着,付凌疑一个用力,将信从徐应白的指尖带了下来。
“等我回来了,”付凌疑低声说,“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而后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改口道:“抱一下也行。”
徐应白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他无声地看着付凌疑,两个人中间只剩下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他伸手轻轻抱住了付凌疑。
付凌疑一愣,心顿时像烧沸的水一样滚烫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周遭顿时布满了徐应白身上那股浅淡的兰花香。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昨日他咬过的,徐应白耳垂下的那颗浅淡的痣,又落在徐应白苍白脖颈处那点青紫痕迹上。
十几日……这点红痕会不会散掉,付凌疑胸膛长久又剧烈地起起伏伏着,他很想再咬一次那一点小小的痕迹,让它更深一些……再深一些,最好深到他回来,还能看到一点未散的痕迹。
可是这里人太多了,巡防队来回地走着,暗卫们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守着,一群乌厥士兵又围在周围,不远处,阿古达木正喝着马奶酒,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向这边来。
他不想让徐应白被吻时的样子让任何人看到。
只有我能看,付凌疑阴戾又肆意地想,可是亲不到,又实在是——
不甘心。
付凌疑的手指收拢又放开几次,终于按捺住了自己颤抖的身形,没有就地动手。
“平安回来,”徐应白的手搭在付凌疑的后心,顺着付凌疑刚才还在颤抖的脊骨往下按,“听见了吗?”
付凌疑狠狠抖了一下,声音沙哑:“听到了。”
语罢他半跪下来,拉住徐应白的右手,那苍白细瘦的指节被他收拢在指尖。
这是一个近乎臣服的姿势,却又因为他拉着徐应白的手,又显得放肆而眷恋起来。
徐应白居高临下地看着付凌疑,眼睫颤了颤。
这几乎算得上两世以来,自他们遇见之后,最长的一次分别。
付凌疑亲了亲徐应白右手的手指,而后锋利的犬齿在徐应白虎口处磨了一圈,留了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而后他猛地起身,往营帐里面走去。
他对营帐边守着的暗卫低声道:“照顾好主子。”
两名暗卫重重点了点头。
而徐应白站在原地没有动。
大风卷起徐应白乌黑的发梢,他将右手收拢进左手手心,左手的拇指摩挲着右手虎口那的齿痕,那上面还残留着付凌疑留下来的,灼热到让他感觉到滚烫的温度。
半刻钟后,骏马长啸的声音响彻大营。
徐应白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付凌疑的身影。
付凌疑骑着马,手中拽着缰绳,在几丈之外的地方与徐应白对望。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巡防队从他们之间穿过,长风猎猎,吹开他们的衣袍,付凌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来,而后无声地对徐应白动了动唇。徐应白依稀辨得出,他说的是,等我。
徐应白的心颤了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紧接着,他看见付凌疑扬起马鞭,骏马如箭弦一般往远处飞去。
直到看不见那道背影,徐应白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咳嗽几声,往营帐里面走去。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等着徐应白来打。
阿古达木的乌厥兵和徐应白带过来的亲兵夜以继日地开池挖渠,纪明带着兵马和肃州城的守军杠上了,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推拉。
战报连连被递到徐应白手边,他看完之后盯着舆图分析战局,一步一步和对面的杨世清对弈。
杨世清此刻则摸不出徐应白到底要做什么,虽然徐应白派出了大批士兵攻城,看起来声势浩大,但他能觉察出,徐应白似乎志不在此。
按照常理来说,徐应白应当速战速决,拿到相应的军功,以此为契机回到长安才对,他为什么这会儿还不慌不忙地和自己扯皮?
去打探的斥候大多也一去不返,徐应白在守什么?在等什么?
大军营帐内,阿古达木聚精会神地看着舆图,而徐应白按着睛明穴,头疼得很厉害。
此时距离付凌疑离开已经过了六天。
徐应白也劳心劳力地过了这六天。
几名暗卫胆战心惊地守在营帐内,想劝又不敢劝。
原先他们头儿在的时候,还能胡搅蛮缠装乖卖惨地劝主子去休息,主子偶尔还会听两句坐下来闭上眼休息会儿,再不行,头儿就抢了毛笔帮人批,能让主子动口就不让主子动手。
主子喝药,他们头儿能弄来蜜饯;主子休息,他们头儿能整来柔软舒服的兽皮;主子起身,他们头儿能给主子披狐裘,系披风;主子要是咳嗽一声,隔五丈远头儿都能听到……
他们可没那本事和能力,主子一个眼神过来他们就退避三舍不敢出声了。
但想到头儿临走之前的嘱托,又忍不住想上前说两句……不然头儿回来会削死他们的!
可惜劝了也没用,都是徒劳无功。
一个暗卫左右张望了两下,终于鼓足勇气准备上前劝说两句,营帐却被人掀开了!
徐应白闻声看过去,冷峻的神情让人不自觉感到寒凉。
进来的是两位穿着绿色衣裳的暗卫,两个人跪下来,其中一人抱拳道:“主子,宁王的大军于前日离开灵州,带走了灵州五万兵马,如今灵州还有约摸七千名守军,由宁王世子守城。”
徐应白闻言眉尾往上一挑,连撕裂的头疼感都顾不上了。
阿古达木闻言醍醐灌顶,惊讶地看向徐应白:“中原人,你胃口可真是大,不怕一口气咽不下噎死吗?!”
“放心吧,我噎不死,”徐应白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冷笑,他一边用修长的指节拔掉了河边的小旗子,一边冷声道,“传令兵!”
一名斥候闻声赶来。
徐应白将令牌扔到斥候手中,斩钉截铁道,“传令冯安山,开池!”
蓄势
长安, 天高风急。
城门处一匹骏马狂奔进城门,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尘土飞扬,付凌疑被马狠狠掼在了地上, 就地滚了一圈, 额角和手肘剐蹭出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是他跑死的第三匹马。
付凌疑双眼通红地从地上爬起, 然后拔足狂奔往梅永的府邸赶过去,他以送八百里加急战报的名义回到长安,能够名正言顺地去找梅永。
旭日悬天,付凌疑几乎快跑断气,只凭着本能两眼昏花地往前跑, 绕过了好几条街, 终于遥遥看见梅府的大门。
而对面,一辆马车正晃晃悠悠往梅府的大门过去。
梅永此刻正坐着马车赶回自己的府邸。
赶车的马夫忽然一阵惊呼, 车子骤然停了下来,梅永一个踉跄, 睁开了眼睛,连忙掀开了车帘。
马车前, 一个风尘仆仆, 形容憔悴的年轻人跪在地上, 将两封信高高举起!
“卑职付凌疑, 奉命送报!”
与此同时, 冷宫内, 魏珩手里拿着一块断掉的木板,正在扒拉冷宫花坛里面的泥土。
泥土里面有蚯蚓, 还有夏日里在土中产卵孵化, 现在还未成形的幼蝉。
旁边的树木,皮已经被魏珩全部剥掉了, 他的双手血淋淋的,沾染着木屑和泥土。
魏珩脸色青白,瘦得形销骨立,腕骨处骨头凸起,一片惨白,好似要突破这薄薄的皮肉刺出来,整个人苟延残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什么蚯蚓虫卵树皮衣服………他都吃过一遍了,冷宫的花坛被他掀得乌七八糟……魏珩几乎要觉得,这冷宫里面,除了他自己和这被剥了皮的树,没有别的活物了。
但没办法,他还是要撑下去,他不想死。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魏珩不知道的是,宫墙外,正有人谋划着救他出来。
梅永急急拆开了手中的信。
徐应白的字迹略有凌乱——他向来字迹工整,因此梅永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徐应白写信时心急如焚。
信里面只有寥寥几行字,梅永读完却立刻知道了徐应白的打算。
徐应白的方法很简单。
他要从皇后焦悟宁下手。
魏璋后宫的莺莺燕燕多得数不胜数,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魏璋过于沉迷丹药的缘故,字他登基以来,后宫三千佳丽没有哪一位妃子有孕。
因此魏璋膝下无子,而焦皇后腹中的胎儿,会是他第一个孩子。
这样一个皇嗣,必然受众人瞩目。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太监侍女,都对此十分关心。
徐应白要梅永买通焦悟宁的太医,在把脉时说焦悟宁胎儿不稳,恐有小产之嫌,但又探不出原因。
然后再让刘听玄进言魏璋和焦悟宁,说是因为宫中有血光之灾,才让腹中胎儿害怕不稳,借机救出魏珩。
而魏璋听信刘听玄和那劳什子南海真人的话,刘听玄又曾预言过皇后有孕,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最难分辨,为了万无一失,他们也会将魏珩放出来的。
梅永看完当机立断就要去派人去找刘听玄,走到正厅时正好见付凌疑整饬好衣装。
付凌疑连半刻钟都没休息到,此刻眼睛里面还是布满血丝,,下巴也生着青黑的胡茬。又因为连日坐在马鞍上,不知道腿磨成什么样了,走路一瘸一拐,姿势怪异,看起来极其狼狈虚弱,好似下一瞬就会瘫倒在地。
梅永眉头一皱,斑白的鬓发在白日里极其显眼。他问付凌疑:“你不休息一会儿吗?”
付凌疑摇了摇头:“不,我得回去了。”
梅永不赞同道:“你已经连日未曾休息,再这样赶回去,人会垮的。”
“但我答应过他的,”付凌疑按了按自己的指节,骨头咔嚓咔嚓响起来,“我不能食言。”
而后不等梅永再劝阻,他拎着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出了门,赶着去见自己要见的人。
梅永看着他走远,叹了一口气,拿着信往刘听玄的府邸走去。
彼时,大漠戈壁,波涛汹涌的河水裹着厚重的沙石,朝着肃州城呼啸而去!
浪潮拍打在肃州城墙上,收到消息的杨世清大惊失色,他知道徐应白要干什么了!
他竟没想到,这人居然能想到水攻这样的法子!
马头坡,大军立时开拔,往肃州城前进。
徐应白被围在中军正中,他一身肃杀白衣,在阳光之下显眼得很,整个军队的士兵只要稍稍一转头,就能清晰无比地看见他们的将军。
接下来几日,徐应白和阿古达木的兵马和肃州城的守军交上了手。
河水源源不断地涌过来,肃州城池的一角已经开始坍塌。
肃州城内,杨世清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填补城墙根本来不及,那些水淹得越来越深,早晚那一面城墙都会倒塌!到时徐应白的兵马还不是如入无人之境!
他只能派遣更多的兵马去守着那面倒塌的城墙,顺带着挖渠放水。
而曾经美美想过的拖到徐应白离开,都成了稍纵即逝的泡影。
如今之计,守城已经是件难事,除了主动出击,似乎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杨世清仔细地想,徐应白的兵马要留守嘉裕和安西,想来并没有太多,靠着肃州城的大批兵马突围死战,或许还有战胜的可能。
而营帐内,徐应白平静而冷肃地看着面前的战局。
北墙已经有坍塌的迹象,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杨世清这只老狐狸。
“阿古达木,咳咳……”徐应白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儿,琥珀色的眼眸动了动,他收拢手心,将手藏进袖子里面,而后转头看向阿古达木,“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阿古达木看着舆图,闻言头也不抬道:“自然是强攻突围,挣一条活路。”
徐应白笑了一下,喉间的血腥气淡了些。
“他来不及了。”徐应白温声道,“我要让这只老狐狸,死无葬身之地。”
肃州
话音下落, 营帐内寂静无声。
阿古达木啧了一声,看着徐应白道:“中原人,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凶。”
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指节, 温声道:“过奖。”
斩草不除根, 春风吹又生。他上辈子也仁慈过, 也听了幽帝最后的遗言,尽心尽力辅佐魏璋,可是得到的后果又是怎么样的呢?
孤身一人,万箭穿心,坠江而亡, 死无全尸。
这一世,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徐应白一边想,一边看着舆图上的肃州城池。
风沙遍野, 有风吹进营帐里面,他咳嗽了一下, 血腥味重新上涌,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凌疑, 帮……”
话到一半, 徐应白止住了自己的话音。
他想起来, 付凌疑不在这里。
付凌疑已经走了有十二天了, 但徐应白有时候还是会忘记这件事情, 下意识以为付凌疑还待在自己的身边。
徐应白指尖动了动, 他站起身,自己到一旁斟了一杯茶。
茶水入喉, 压下了喉间那股难耐的血腥味。
阿古达木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应白, 俊美的面容有揶揄之色。
“凌疑,是你那个……”阿古达木比划了两下, 勉强把之前那不太友好的称呼咽下去,换了一个,“跟屁虫?”
徐应白转着茶杯的手一顿,冷声道:“……再出言不逊,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阿古达木摊了摊手:“好吧,是我不懂你们中原人。”
而后他指指徐应白脖子上那点还未彻底消去的红痕:“这是他咬的吗?”
徐应白眉梢微动,抬起手按了一下那点痕迹。他肤色很白,再加上身体不好,留点痕迹就很难消除,付凌疑一个吻咬出来的淤青,十几天了还没消完,居然还剩一个浅浅的痕迹。
阿古达木想了想,很认真地问:“按你们中原人的想法,他亲了你,应该是想娶你做他的可敦?”
可敦是乌厥人,尤其是乌厥大汗对自己妻子的称呼。
乌厥人向来奔放,对情爱之事并不忌讳,阿古达木也是想问就问,没什么遮拦。
“……”徐应白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他没应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但你……”阿古达木继续真心实意道,“竟然会喜欢他?实在是不可思议。”
阿古达木见眼前的中原人难得陷入了一阵沉默,斟酌了一会儿中原人那麻烦得要死的礼仪和接人待物时的规矩,便不再问了。
中原人就是麻烦,阿古达木想,瞻前顾后。
良久,徐应白平静地开口:“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喜欢他?”
“我的直觉告诉我,”阿古达木啧了一声,“你们不是一路人。”
徐应白捏着指节的动作一顿,而后缓慢地揉了起来。
“我的直觉和草原上的鹰一样精准,”阿古达木锐利的目光看着徐应白,“大多数时候,我都不会错。”
“大漠上凶猛的野狼怎么会和原野上温敦的白鹿走到一道上呢?”
徐应白揉搓着自己苍白的指节,古井无波的昳丽面容动了动。
阿古达木说的其实不错。不论怎么看,他们似乎都不该是会走到一起的样子。
付凌疑那样野性的人,初见时凶狠得好像能咬断徐应白的脖子,有好一阵子都不服管教,也不在乎别人甚至于自己的性命,性子也不稳,颇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感觉。
徐应白却不一样,他温和,好说话,性子平和稳定,即便前世付凌疑顶撞得再厉害,他都鲜少有生气的时候,他还会伸手救人,即便那人和他毫不相干。
这样两个人,性子天差地别,似乎八竿子打不着一起,怎么会互生情愫呢?
阿古达木疑惑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垂下眼睫,轻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走。
他最后温声回答道:“大概是因为,大漠的野狼和原野的白鹿,都很孤独吧。”
“你呢,”徐应白转头问这曾经的对手,如今的盟友,揶揄道,“打完这仗,该回去娶你的阿珠姑娘了吧。”
“嗯,”阿古达木爽快地承认了,“等到战事了结,自然就回去娶我的可敦。”
“我们乌厥人,也不想打仗的,”阿古达木絮絮叨叨道,“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但天灾人祸来了,我们和你们中原人一样,也要活下去。”
“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也是命。”
“所以,若是将来有一天我们两个或是我们的子孙要战场相见,”阿古达木道,“就没有今天的日子了。”
徐应白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没有回答阿古达木的话。
第二日,驻军处兵马涌动,将军士兵黑甲披身,在阳光下闪着冷铁特有的光泽,如乌黑的层云一般朝着肃州城而去。
徐应白位于中军之中调兵遣将,阿古达木带着骑兵打前锋冲杀,很快就对上了杨世清的军队!
又有两支军队按照徐应白所说,往肃州城坍塌的城墙杀去,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杨世清在这面要命的城墙上布下了大量的兵马。
肃州城中所有官员将领都觉得徐应白一定会兵行北门。
北门城墙坍塌,易攻难守,是最好攻打的地方。
大漠戈壁喊杀声震天。
徐应白稳坐中军,命冯安山带攻城兵绕后往肃州城的另一堵城墙过去。
冷刃交接,金石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大片大片的血迹落入沙石之中,很快就被淹没殆尽,城墙滚落的巨石不知压伤了多少兵马,而一簇簇带着火的箭矢往城墙射来,一批批士兵中箭受伤……杨世清双目血红地看着这一切,遥遥看见了敌军中军战马上那一抹鲜亮得近乎刺眼的白色。
徐应白向来如此,这一抹白色不仅是告知他的士兵们,主帅与他们同在,也是嚣张地告诉敌手,自己的项上人头就在这里,有本事,就来拿!
“传下去!”杨世清大喊到,“杀朝廷兵十人的,奖黄金五两!杀百人的!赏黄金百两!要是能杀了中军主帅!我杨世清与他平起平坐!共享荣华富贵!”
一声又一声传令而下,很快就有数道箭矢朝着徐应白过去!
而后被随行的暗卫尽数拦下!
周身散落的箭矢箭头发黑,徐应白清丽的眉目含着冷霜。
他们从清晨战至下午,杨世清紧盯着与阿古达木正面对上的西门和那被水泡得坍塌的肃州北墙,丝毫没有注意到危险正在悄悄来临。
冯安山带着一队兵马摸到了南门。
他们拿着攻城器械,悄然无声地来到了这扇因为城墙坚固无比而疏于防守的门。
当第一位士兵登上城墙时,这场战局的天平已然完全倾斜。
等到杨世清意识到大事不好时,已经来不及了!
“报——!”
斥候的声音响彻云霄:“冯将军已经攻入肃州城!!!”
“传令,”徐应白拽紧缰绳,冷肃道,“中军变前阵,两翼包抄,我要他们插翅难飞!”
而半个时候后,马头坡,付凌疑从马上摔下开,被巡防兵扶回了营帐中。
他抓着巡防兵的手臂,嗓子沙哑:“你们主帅呢?!”
“在战场……”巡防兵话还没说完。
“战场?”付凌疑不可置信,“他不是不用……”
巡防兵解释道:“是大人自己要……”
他话未说完,付凌疑猛地起身往外狂奔而去!
时值傍晚,烈焰焚天。
肃州城城墙黑烟阵阵,城内,百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一片萧索。
徐应白下令进城后不得侵扰百姓,冷肃沉默的军队穿过街道,往肃州郡守府走去。
杨世清被俘虏,昔日得意洋洋的老狐狸此刻灰头土脸地被押解在军队中。
等到了郡守府,徐应白翻身下马,周遭浓郁的血腥气和硝烟味让他有些头晕。
那一身洁白的衣衫沾染上了鲜血和灰尘,徐应白浑不在意,他往前走了两步,而后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差点栽倒,被一边眼疾手快的暗卫扶住。
很快士兵就在周围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徐应白安排好所有事务,先是命人挖渠放水,又命人出城剿灭剩下逃窜的士兵。而后就出来巡看,他站在担架上的伤员中间,给军医递药。
冯安山满头大汗地找到他,脸上的刀疤皱成一团:“诶呦我的太尉祖宗!你快坐下来歇息吧!”
他们是在嘉峪关认识的,徐应白破格提拔了冯安山这个百户,让他带兵一战。
“无妨,”徐应白把手里面的纱布递给军医,“搜得怎么样?”
“杨世清这个老家伙,”冯安山十分激动,“府库里面全是金银财宝,我滴个娘嘞,这得吃了多少钱才能攒一府库财啊!”
他话还没说完,埋锅造饭的士兵跑过来大叫道:“太尉大人!冯将军!没粮了!”
徐应白和冯安山赶紧朝着那边过去。
米袋干瘪,确实没有多少粮草了。
冯安山骂骂咧咧道:“喊什么呢?没粮不会去府库拿啊!!!”
士兵干巴巴道:“府库里的粮还在清点不能动……”
冯安山:“………”
他转头看向徐应白,抓耳挠腮问:“要不咱们少吃点,或者找乡亲们借点,等点完了再……”
他话还没说完,街道上紧闭的房门忽然开了,一位老头牵着自己的孙女,抱了一小袋米过来。
徐应白一愣。
越来越多的房门打开,满面风霜的老人,面黄肌瘦的小孩,或是胆怯的少男少女和身形佝偻的女人……都是老弱妇孺。
他们抱着从自己家里面拿出来的一点粮,汇在了士兵煮饭的锅子里面。
士兵们激动得语无伦次说不出话来,冯安山也是一脸惊讶。
徐应白站在原地,手指蜷缩了一下。他的眼尾染上了一抹浅淡的绯红,琥珀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顿了顿,嗓音沙哑地开口,朝周围的乡民弯下腰,说了一声:“多谢。”
天色渐暗,落日孤悬。
这一日就要过去了。
这一天正好是第十三天。
徐应白其实没指望过付凌疑真的准时回来。
那样遥远的路途,十三日往返,太过艰难了啊。
然而——
“徐应白!!!”
一声沙哑又近乎破音的声音穿透弥漫的硝烟和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那样的熟悉。
徐应白猝然回头。
那颗在战场上都冷静的心狂跳起来!
破败不堪的城池里,涌动的人群外,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疯了一样朝他奔来。
付凌疑赶回来了!
徐应白呼吸一窒,他拨开人群朝着付凌疑走过去。
付凌疑很快就看清了徐应白的身影,他朝徐应白奔过去,急得差点栽倒。
徐应白同样风尘仆仆,衣服上沾着灰尘和干涸的血迹,但是人看起来还是好好的。他压抑的目光扫了徐应白一圈,没发现徐应白身上有伤,终于松了自己的那口气,一直剧烈起伏的胸膛和不安尖叫的心跳也缓缓恢复平静。
而后他猛地上前,想要抱一下徐应白,却又想起了自己身上脏得乌七八糟,全是飞沙走屑。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下巴生了青黑的胡茬,眼睛熬得通红,眼底下有明显的青黑,人给瘦了一圈。一身衣服给磨破了,手肘那露出擦伤的痕迹。
他局促不安地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把灰尘拍掉,围着徐应白转了一圈也没敢扑上去动手动脚。
徐应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一直以来带着冷霜的眉目悄悄化了些。
最后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眼巴巴地看了自己一会儿,声音沙哑又着急地憋出一句:“……有没有水……”
话还没说完,就得到了一个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