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口村的新宗祠终告落成。
已两年了,四五次新生,两三场葬礼,16岁少女长到18岁,这座平凡小渔村,几许光阴流逝在全人类记忆中都细微得像手指轻微楷去一抹玻璃上的尘。生死是这村里最大的事,新宗祠建成也是,每一台饭桌上都聊,这是方家的根,寻常乡村小庙,大人们口中说来像是相当气派,总算聊慰祖先,据闻庭院内还有专请大师摆下的风水阵,保方氏一族顺风顺水、世代昌隆。
只需绕几步远,泳柔几趟回家,倒一次也没去看过,高考在即,大战前夕,她的每分每秒都要用来打磨刀刃,何况那与她何干?她是女的,女的不入族谱,不享宗祠香火,一嫁到了别的氏族去,就再不受祖宗荫庇。
对她来说,只有高考结束,成绩出来,录取通知书抵达,才是这几年光阴落成的时刻。
这时刻在向她进逼,她正面迎敌。
到了最后的周六,6月1日,这是她们高中时代最后一个周末,下午最末一节自习课铃声打响,大家照例互道下周再见,泳柔收齐东西,意识到也许下次道别就是永远不见,叫住她同桌的女孩,探身去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周予站在窗外等她,见此情状,眼中浮现困惑。
她们一同走下教学楼。这几个月来,每逢周六放学,她们都一起走到校门口,走下学校所在的半山坡,走到轮渡码头,然后道别,周予去乘船,泳柔拐道沿海公路回村子去。她们总是走得比别人要晚些,泳柔会在座位上磨蹭至周予在教室窗外出现,其她同路的朋友早不见影踪,泳柔有时察觉大家有种共通的默契,不去介入她们的世界,她又怀疑这只是她自己的遐想,用来佐证这个小世界的存在,用来佐证她与她之间在大家眼中有点特别。
特别吗?
“下周不是还天天都见吗?”周予不解她和同桌的郑重告别。
“这是最后一次说下周再见了,你懂不懂?真是跟你说不通!”说不通却还是要说,无话不说,周予有时懂也装作不懂,故意要她嗔骂,她也知周予在装,两个人乐此不疲地故意踩到对方圈套里去。
走到码头入闸处,应是到了告别时候,周予在闸前回头看她,两个人在温热海风中站了片刻,谁都不说再见。
周予的眼里明明有笑,嘴角却都不弯,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也该抱我一下?”
“不抱!拜拜!”泳柔扭头就走,知道周予不会就此罢休,余光里果然见她尾随上来,心里高兴,嘴上却装作嫌弃:“干嘛?坐你的船去。”
“不去。”
“那你跳海,游泳过去。”
“不游。”
“你不会游泳!旱鸭子!”泳柔故意走得快了些,嬉笑着回过身倒退着走。
刚下过六月的偶阵雨,世界透亮,一片碧蓝,她们走在沿海公路,像两尾前后追逐的小鱼,在辽远天地中,摆动着往前游去。
“旱鸭子,干嘛一直跟着我?舍不得我呀?”
“嗯,舍不得你。”
泳柔脸一红,急忙转身背对,有意报复:“反正下周还天天都见。”
下周就不再是这样光景了,高考一结束,家长们都会来,帮她们将宿舍的行李全搬回家去。泳柔走在前面,嘴上逞能,心里却也不舍,但愿时间无限拉长,再晚些告别。
她慢下脚步,周予赶上来,走到她身旁,牵了她的手,说:“我送你回家。”
她原本想说,你这路痴,把我送到了家,自己找不到回码头的路怎么办?又怕说出了口,周予真就马上登船走掉,因此拽牢了掌心里的人,左思右想,最终只说:“好。”说完,觉得自己太过顺从,悔得兀自红了脸。
她要她陪她走这段路,只恨这就是最后一次,恨这条路有尽头,她的手指扣进她的指间,心里有些什么满溢出来,几乎希望她们骨血相融。
奇怪学校离家这样近,从前倒不觉得。
村子临近了,有几个大人在村口老树下闲坐,泳柔与他们问好,谁家叔伯,谁家姨婶,以及——“老叔公好。”泳柔的嗓子紧了,老叔公坐在人群中间,盯死了她,目光怨毒,没有应答。他几乎没有头发,裸露的脑壳上长了几滩霉菌般的斑点,整个人弯折了,驼得厉害。再过几月,他就要满100岁了。
叔伯姨婶们问了她几句高考的事,她如实应了,老叔公闭上眼睛,发出的声音像一口浓稠的老痰:“就不该让女的考学,世道全坏了。”
大人都当没听见他说话,继续笑笑谈谈,恭敬地递盏茶给他,泳柔趁机拉着周予走过,听见身后众人复又谈起新的祠堂:“那正厅的玄武,坐北朝南,这是有讲究的,叫水缠玄武,遇水发财……”
周予低声说:“这老叔公,上次我们在妈祖宫也见过。他是不是不太喜欢你?”
“他一直不喜欢我。”
“为什么?”
“所有女孩子他都不喜欢,不过好像尤其不喜欢我,我成绩好,他说我太好强,说女的压男的一头,都不是什么好的,将来都要克死人。他也不喜欢我妈,说我妈恶毒,故意不生儿子。算了,不说他,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年了。”
泳柔晃着周予的手,两个人越走越慢,村里不过那么两三条土路,六七条巷弄,她们翻来折去地走,时不时还要避人耳目,免得被大人拉住寒暄,尤其怕遇到大伯,或是以方光耀为首的那帮讨人厌的年轻男孩,经过大伯家院外,泳柔听见那熟悉的嘹亮嗓音在院内响起,吓得立刻拉着周予跑进小巷,两个人东躲西藏,与世界玩着假想的躲猫猫,假想她们共同躲进了某个谁也发现不了的角落,某个只有她们的角落。
荡了几转,泳柔想到新的去处,提出要带周予去看新宗祠,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她只想与她一起躲得久些,她们绕最远的路,走到村委会附近,那从前宗祠的旧址上,果然已修起新的庙,柱上未干的朱漆鲜赤如血,大门匾额金色题字:方氏宗祠。
门上未落锁,她们直往里进,宗祠内空旷无人,庭院正中果然是那个什么劳什子风水阵,实际只是个假山池塘,装着电力驱动的水风车,搅弄出汩汩的水声。周予指着池塘边角的摆饰,说:“有只乌龟。”
泳柔噗嗤一笑:“你刚刚没听他们说?什么乌龟!那是玄武,保佑他们遇水发财的!”
她们往前走去,周予回头看了又看,再次咬定说:“就是乌龟。”
正殿内三壁摆陈上下三排祖先牌位,中间长长石碑上刻着族谱,周予环视一圈,问:“这些都是你的祖爷爷祖奶奶?”
泳柔也随着她的目光环视:“哪来的祖奶奶?女的死后不能进祠堂。”
“噢……”周予的目光收回来,又落到那族谱碑上,不消说,上边那些光宗耀祖、忠义礼孝的字眼,也当然都与方泳柔无关。
泳柔自嘲似地说:“我们农村就这样。重男轻女。”她像只小鸟,漫无目的地在殿内盘旋,想讲些更轻松的话,“不过也不是都这样,你看,我爸妈就不是,我爸妈只有我。”
周予望向泳柔,目光轻得好似蜻蜓点过水面。她在殿内盘旋,她的目光就追着她走,像一条系在她身上的柔和的朦胧的纱。她终于开口说:“不管他们看重谁。”
泳柔顿下脚步,回头来听她说话。
她温柔地说:“不管他们看重谁,我最看重你。”
泳柔走到周予面前去。“怎样的看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打颤。
“不是朋友的看重,也不是家人的看重。”
周予那琥珀般的赤褐色眼瞳,将泳柔看得脸上越来越烫,烫得目光脱逃,扭过脸望见墙壁上的灵位们,口不择言地说:“他们会听见的!”
周予定定地说:“听不见。这里只有你和我。”
日光自飞檐上方斜照入殿,铺满地板,驱散一切灵异想象,击碎一切恐惧与臣服,周遭一个个只是寻常木牌,雕刻着腐朽,是永远死去的,无法侵害她们分毫。
日光将周予的眼睛照得愈发的亮,泳柔感到那光来自她要去往的彼端,迎接她往前走去,山长水远地走去。
她仰起脸,亲吻了周予的嘴角。
她们的脚尖相抵,肩膀相触,脸与脸近得彼此的绒毛微微碰擦着,有那么几秒钟,她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耽溺在对方的气息里,两颗心在各自胸腔内跳动着彼此呼应。
脚下的地板忽然一震,咚的一声传来,她们转过脸去,正殿偏门外竟有一个佝偻人影。
老叔公再次拿起手中拄拐,重重敲了一下地板。
“你们在干什么?”
泳柔转过身来,下意识将周予挡在身后。老叔公的嗓音尖利起来,几乎刺透了他那老朽的胸膛:“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在干什么?不知羞耻,让祖上蒙尘……”
他捂着心口,急剧地咳嗽起来,老皱的脸因痛苦而扭曲,身体僵直地扭动,他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可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她们赶上前去,没能来得及在他彻底坍塌之前将他扶住。
他那阴森山洞般的眼眶中,瞳孔逐渐散大开去。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