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七月中, 马车缓缓地驶入上京。

    临行前,谢见君特地去县衙给许褚开了进城的路引,打城门口过时, 守卫见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只草草看了眼文书, 就将他一行人放行了。

    “先生, 您瞧他们家的绿豆糕, 每回云胡来买, 都要排好久的队还有那家的猪肉脯,刚出锅的时候,油香油香的,来得稍晚些就卖没了”。

    马车里,满崽兴冲冲地指着沿街的商铺, 跟许褚一一举荐道,“上京有可多好吃的东西了, 好玩的地方也有好多, 等着都让阿兄带您去!”。

    “好好好”, 许褚捋着花白的胡须, 笑呵呵地感叹道,“在村里待了大半辈子,没想到这黄土都埋到胸口了,我还能来天子脚下看看, 就算是让我现在一头栽倒,此生我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满崽年纪虽小,但也懂得这“黄土埋到胸口”是什么意思, 他扯扯许褚的衣袖,待他看向自己, 便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先生,您就在我们家安心住下,我和云胡,阿兄都盼着您老人家能够长命百岁呢!”。

    闻声,谢见君很是欣慰,想着满崽如今也懂事了,正打算回头买只他念叨一路的符离烧鸡,好犒劳犒劳他,冷不丁这小崽子话锋一转,半个身子贴到许褚跟前,用自以为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低低说道,“先生,有您在,从村里回来的这一路上,阿兄都不敢凶我了!”。

    这话说得讨巧,许褚听了忍不住笑了笑,眼角细密的皱纹弯成了两把蒲扇。

    “小兔崽子…”谢见君暗暗笑骂了一句,什么烧鸡,毛都没有。

    马车缓缓又走了一刻钟,停在一处小宅前。

    谢见君搀扶着许褚下马车,这一连数月不在家,进屋时,院子里落满了尘土,乍看下去,显得有些荒凉。

    “先生,这宅子是学生初来上京时租来的,地方稍稍窄仄了些,还望您莫要嫌弃。”

    许褚拍拍他的手背,缓缓道,“我来上京,都是托你的福气,这一把老骨头了,没被嫌恶,还能被自个儿学生接来这繁华之地,便是住草屋吃糠野菜,我也知足。”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您待我有知遇之恩,理应是我来照顾您”,谢见君将他扶进了西边的卧房里,让其先行在屋中休息片刻。

    打从上京走时,这间厢房就已经早早收拾好了,家具陈设都翻了新,连被褥和床铺也是现做的。

    现下屋中闷了几个月,闻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紧跟着进门的云胡,便将所有的窗户都敞开。

    趁着这会儿日头还盛着,他把新棉被和床褥搬到院子里,搭在竹竿上,这在太阳底下晒个大半日,夜里睡得肯定踏实。

    谢见君同车夫结算清了这几个月的租赁费后,带上满崽,去城东买了他惦念着的烧鸡。

    刚回来头一日,几人舟车劳顿,都累得不行,就着饼子米汤,分食了两只烧鸡后,便歇息去了,至于行李,和从福水村带回来的杂七杂八的吃食,就先堆放在院子里,只等着明日缓过劲来再收拾。

    许褚日常需要用的东西还得再仔细添置,杂草丛生的院子也须得打理出个正经模样来,这断断续续地忙了数日,等到季宴礼带着季子彧回京,又是七八日过去了。

    ————

    起早,谢见君挑了几样从各地买回来的特产,依着和季宴礼约定的时间,二人在尚书府门口碰头。

    经由小厮通报,说是府中贵客尚未离开,秦师爷亲自迎出门,引他们俩先去偏厅等候。

    “见君,我此行回衢州见着沅礼了,他都已经不劳心劳肺地读书了,人还瘦得跟个猴儿似的,也黑了不少,啧”,季宴礼轻呷了一口清茶,从桌上抓起一把果子,递给旁边正襟危坐的谢见君。

    谢见君接过果子,握在手里把玩着,听季宴礼打趣好久不见的宋沅礼,不禁莞尔笑道,“这跑商也不是什么轻快活儿,有时路途离得远了,夜里就得歇在山林子里,吃不好睡不好,还得提防着山贼,难免要辛苦些,况且沅礼身子骨本就弱不过,有青哥儿同行,应是也没什么大事儿。”。

    季宴礼撇撇嘴,“这倒是那小子就知道黏黏糊糊地追着青哥儿,跟个狗皮膏药一样”。

    秦师爷立在一旁,抿嘴笑出了声,“小季大人,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人一旦有了家室,难免就是更惦记着家里人,您瞧咱小谢大人,每次从府上离开时,不都得去买些小东西,回去哄夫郎开心?”。

    谢见君被说得有些脸红,“秦师爷莫要调侃我了,东西不贵重,我只是怕内子在家闲着无聊,想给他添个乐子而已,就这,还被训乱花钱,说要收走我的月例银子呢”。

    “谁要收你的月例银子?”,身后忽而响起略带威严的声音,谢见君忙不迭起身,同季宴礼齐齐拱手行礼。

    “既是在府中,就不用行这些个正经礼节,都起来吧。”,师文宣满面慈容地将二人托起,笑呵呵地问道,“刚才聊什么呢,竟把咱们状元郎说得脸都红了?”。

    秦师爷先行上前回话,“是下官在这儿逗趣小谢大人,同家中夫郎感情深厚伉俪情深呢。”。

    “你这老东西,惯会挑着脸皮最薄的人”,师文宣轻笑着嗔怪了一句,而后将几人都带回了书房。

    照例问了问这段时间回乡省亲的情况,得知俩学生都一切安好,他便也放下心来,刚要为八月正式入仕的事儿叮嘱谢见君和季宴礼两句。

    “宴礼哥哥!是宴礼哥哥回来了吗?”,一身着明黄襦裙的姑娘莽莽撞撞地闯进了书房,犹如一束艳阳,霎时照亮了有些昏暗的书房。

    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谢见君立时就垂下眼眸,余光中瞧见一旁的季宴礼,刚才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慵懒模样,现今身子绷得跟块木头似的,连神色都带上些不自然。

    “没大没小,成什么样子”,师文宣故作严肃地呵斥道,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对这突然进门的姑娘,并无什么怒意。

    师念往季宴礼身后藏了藏,借由他高大的身形挡住自己,良久,才颤颤地冒出个脑袋,“爹爹,不是我要找哥哥,是祖母甚是想念他,得知他来府上,特地让我过来给您通传一声呢。”,说着,她扯了扯季宴礼的衣裳,“哥哥,你同祖母好几年不见了,你也很想她,不是吗?”。

    “念念,别闹”。季宴礼将自己的衣袖,从不情不愿的师念手里拽出来。

    谢见君离他二人最为相近,只稍稍抬眸,就能瞧见季宴礼看向师念的眼神中,噙满了温柔,说话时的语气,更是软得都能滴出水来。

    “既是母亲的意思,宴礼,你便随她去吧。” ,师文宣无奈地摆摆手。

    话音刚落,季宴礼就被师念拽出了书房,要不是谢见君反应快,迅速往旁边躲开一步,恐怕自己都要被一并带走。

    他堪堪稳住身形,心里正对这事儿疑惑着呢,就听着师文宣骤然清了清嗓子,

    “见君,你手里的免田税册子还没有递交上府衙吧?”。

    “回先生的话,还不曾上交,”,他立时回道,律法规定,进士可免两千亩的田税,此番回村省亲,只将其中一小部分给村里人分了分,其余的都还没有安排。

    “既是还在自己手中,就谨慎些,你如今入仕,需要打点的地方多,可适当收些礼,施些恩惠,不影响自己的声誉,也不至于会得罪人但凡事都要有个度,切莫贪图眼前的一时富贵,断了自己的前路”。

    师文宣这话说得明白,仿若就怕谢见君听不懂似的。

    也难为他这般谨慎,在官场沉浮多年,他见多了寒门学子一朝高中,初入仕途被心怀不轨之人,以权势诱惑,为其利用,从而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他不想费尽心思打磨出来的两块璞玉,走上自取灭亡的死路。

    谢见君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拱了拱手,以表自己的决心,“先生教诲,学生定当牢记,不负先生之期望”。

    师文宣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抿了口茶继续道,“你现在住的宅子,离内城虽算不上太远,但也不好日日步行去上朝,我让秦师爷给你置办了马车,车夫你自己来挑,用着顺手就行,往后这上下朝由马车接送便是,为官者,也得有为官者的姿态。”。

    “是”

    虽说当初拜入这位尚书大人的门下,有二者各取所需的目的所在,但如今谢见君听着师文宣事事为自己谋划,连出行这样的小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还照顾着自己读书人的气节,一切恩惠都掌握在他能接受的尺度里,心底不免有些触动,故而在离开时,他深弓着肩背,行之以大礼,而后才缓步退下。

    *

    送走谢见君后,秦师爷去而复返。

    空寂的书房里,

    师文宣捧着小厮刚换的新茶,轻啄了了一口,“宴礼还在母亲那里?”

    “老夫人要留小季大人在府里用膳,怕是一时半会儿都走不开身了。”。

    “也罢…”他搁下茶杯,望着地上那谢见君提来的土产,“见君将他开蒙的老师也接来上京了?”

    “是,我听底下人说,是那老师无儿无女,年纪又大了,咱小谢大人才接来这里,想给他养老送终。”。

    “倒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师文宣嘴角微微上挑,当是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大人慧眼如炬,从那么多学子里,一眼就挑中了咱小谢大人。”,秦师爷谄笑着恭维道。

    “也是他自己争气,若是烂泥扶不上墙,便是付多少心血也无用…对了,宴礼还跟他爹僵着呢?”

    “可不是呢,小季大人气性可真大,逼着季大人主动登门,想寻个台阶下,他却是见都不见,若不是八月入仕,恐怕这会儿还在衢州呢!”。

    师文宣叹了口气,“这俩人都是倔脾气,往后可有的闹了…”。

    “是呢”,秦师爷附和道,似是想起来什么,他微微躬身,将声音放得极低,“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您收季宴礼为门下弟子,可是想接机拉拢他?我听说,季大人那边投靠了……”。

    师文宣斜睨了他一眼,秦师爷未说出口的话悉数都咽回了肚里。

    “知奕啊,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你应该很清楚…”。

    看似是再温和不过的语气,秦师爷后背却蓦然冒起一层冷汗,他连忙转至案桌前,跪地俯身,“是下官失言,请大人责罚。”。

    师文宣一时没有理他,半晌,才缓缓说道,“起来吧,你也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叫旁个下人看到了,想什么样子。”。

    秦师爷这才敢颤颤起身,退至一旁默默研磨,再不敢胡乱开口。

    第102章

    刚从尚书府回来没两天, 陆陆续续地就有富绅主动登门,随行带过来的礼品单,光是摆在明面上的茶叶绸缎, 金银书画, 就洋洋洒洒地卸了一院子, 还有投其所好, 特地给满崽准备的稀奇小玩意儿, 更是跟不要钱似的往这边送。

    朝廷多年重农抑商, 税赋沉疴,商户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如此大出血,为的也是想攀附上他,从中行个方便。

    谢见君记挂着师文宣的叮嘱, 挑着收了一些礼品,太过于贵重的玉器地契, 便都一一退了回去。

    有商户前来开价, 想要他手里的那本免田税的册子, 他瞧着分成适宜, 将其份额也都分了分。

    另,当初登科及第时,圣上还赏了内城的两间铺子,他择日找牙行帮着租赁了出去, 如此一来,这手里的银钱可谓是宽裕了不少,即便他现下辞官, 后半辈子,一家人亦是能过得衣食无忧。

    云胡长到如今年纪, 从没见过这么多值钱东西,又听许褚说这伴君如伴虎,在圣上跟前,一言一行稍有不慎,都要掉脑袋,他担心地连饭都吃不下去,一连惴惴不安了好几日,原本将养得圆润的脸颊,眼见着都凹陷进去,这可把谢见君给心疼坏了。

    入仕在即,他生出了想找人来帮着照顾家里的想法,适逢一对夫妇自老家逃难来上京,投奔府上,欲寻求庇佑。

    那汉子年逾四十,先前在城里的富贵老爷家做马夫,偶然一次,被受惊的马踩断了一条腿,至此走起路来都有些瘸,那老爷嫌他不体面,扔了二两银子就将人打发了。

    他婆娘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靠着给大户人家浣洗衣物、绣花缝衣等活计来填补家用。

    老家发大水,二人待不下去,才结伴来了上京。

    谢见君见这夫妇俩都是话不多的拘谨性子,又因着俩人即便是逃难过来,衣裳上补丁摞着补丁,但依旧穿戴得整齐干净,就松口让他们先留下,若是手脚麻利,干活不拖沓,再签契约。

    那夫妇求了一道儿的人,好不容易找到这一处落脚的地儿,立时就跪下给谢见君和云胡磕头行礼,“谢主君和主夫心善,肯收留我们!”。

    云胡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后退了一大步,被谢见君牵着手,拽回来,才难为情地受了礼,便忙将俩人扶起来,安置进院里厢房。

    ————

    八月初一,正式入仕的日子到了。

    前一天,师文宣特地让秦师爷过来,给谢见君和季宴礼递了话,让二人务必明日要早些到宫中,切莫误了上朝的时辰。

    宫中卯时早朝,从家中坐马车过去就得小半个时辰,到了内城门口,便得下马车步行入殿,这又得走一刻钟的功夫,谢见君大体算了算,加上他起来梳洗穿朝服的时辰,寅时就得起床。

    好在崇文帝三日一常朝,不上朝的时候,只需要辰时去翰林院点卯即可。

    但因着是头一日,总得勤快点,先给圣上留下个好印象,故而天刚黑透,他就带着云胡歇下了。

    近日来小夫郎总有些贪睡,这刚一沾枕头,眨眼就迷瞪过去,寅时谢见君醒时,人还在打着酣睡。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压了一整晚,已是酸胀的胳膊,正要起身,云胡忽而坐了起来,急急慌慌地问道,“几时了?可是误了时辰?你上朝还能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现下还早呢。”,谢见君伸手给他呼噜呼噜毛,“你且再睡一会儿,等王婶儿做好早饭,再起也不迟。”。

    “不能睡了,我得送你去上朝呢。”,云胡打了个哈欠,双手拍拍脸颊,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这事儿昨日便说好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夜里也没怎么睡踏实,生怕自己起晚了。

    话虽是这般说,只待谢见君在院子里梳洗完,进屋穿朝服时,他还懵懵懂懂地盘腿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眼眸半睁着,似是随时都会被周公拉去下棋。

    “睡吧睡吧,可别难为自己了。”,谢见君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人扶倒,轻拍了两下后背,平稳的鼾声逐渐响起。

    等小夫郎睡得踏实了,他才紧赶慢赶地套上朝服,出门上马车时,刚好是寅时一刻。

    约摸着寅时过半,马儿嘶鸣一声,停在了宫门口。

    “主君,到了。”,李大河的声音骤然响起。

    谢见君正闭目养神,闻声,草草地垫了口从家里带过来的糕点,便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此时,已然有好些官员都等在了宫门外,马车轿子将宫门口围堵得水泄不通。

    因着只有一品和二品官员才能乘坐轿撵入宫,其余品级不够的人,等宫门一开,就都得小跑着,才不至于会迟到。

    谢见君不禁暗暗感叹,幸好是三日上一次早朝,若是见天儿如此,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即便他后世在高考时,也没这般辛苦。

    他招招手让李大河驾车先行回府里,自己则找了个角落,静静待着,有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季宴礼匆匆赶了过来,见面就问他有没有吃的。

    谢见君从衣袖里掏出一油纸包的绿豆糕,抵上前去,“喏,就这一块点心了,还是你家子彧给满崽送来了,我偷拿了两块”。

    季宴礼等不及他说完,猛嚼了两下,一口咽进了肚里,他昨夜考校季子彧的功课,睡得晚了,今早险些起不来床,若不是那小子“怀恨在心”,特地在寅时泼了他一脸盆的冷水,他怕是要把早朝都得睡过去。

    “先生呢,先生还没来吗?”,他抹了把嘴上的碎末,低声问道。

    话音刚落,秦师爷驾着尚书府的马车过来。

    师文宣下马车后,原本三三两两站在宫门外的官员们,便都聚了过来,争前恐后地同他行礼寒暄。

    余光中瞥见自个儿那两个学生同石柱子一般,杵在角落里不冒头,他唤来秦师爷低语了两句。

    谢见君正跟季宴礼回忆着当日殿试时走过的路线,秦师爷倏地凑过来,拱了拱手,“两位小大人,等会儿宫门一开,您们就跟着尚书大人身后走便是,切记,不可交头接耳,不可四下观望,这宫里耳目众多,凡事都得小心谨慎。”。

    正说着,朱红木门被从内到外的推开,走出几名内廷宫人。

    官员们陆陆续续地鱼贯而入,秦师爷这边递完了话,便连忙回到师文宣面前伺候着。

    “咱们也该进去了。”,季宴礼拉上谢见君,二人乖巧地跟在自家先生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其他官员默不作声地入了太和殿。

    没多时,崇文帝身着石青龙袍进殿。

    众大臣跪地行礼,齐齐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通流程走完,才进入今日上朝的主题,照例是西北战事和赋税一事,前排几位重臣吵得不可开交。

    谢见君和季宴礼不过都是从六品和七品的小官,说不得什么话,全程手持笏板在后面听着。

    约摸着吵了一个来时辰,圣上才发话,让其去御书房接着吵,其余人便可散去。

    歇息了片刻,用过早膳后,谢见君二人由内廷宦官引去了翰林院。

    他如今是翰林院从六品修撰,平日里主要干的就是掌修实录,记载圣上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

    照理来说这点活儿算不得忙,可谁知他前脚刚入翰林,便有学士捧着一摞文书过来,不由分说地塞给他,“谢大人乃是第一天过来,对这儿还不熟悉,烦请先行将这些文书整理出来吧”。

    那学士语气有些冷淡,全程都是吊着眼看他。

    谢见君蹙了蹙眉头,隐隐有些不悦,但是拱了拱手,恭谦问道,“请问下官的位置”。

    不等他说完,那学士直接无视了他,凑到刚解手回来的季宴礼跟前,笑得一脸谄媚道,“小季大人!”

    第103章

    那侍讲学士满脸堆笑地凑上前来时, 季宴礼也懵了,反应过来瞧见谢见君正看着自己笑,他便明白, 立时就冲着侍讲学士行了个礼, “大人, 下官今日初入翰林院, 还不晓得自己的位置在何处, 还望您指点。”

    “小季大人客气了, 您请随我这边来!”学士侧身让开路,说着就要引他往窗边走。

    季宴礼一时没挪步,继续道,“大人,下官还有一事, 下官与挚友同入翰林,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将我二人安排在一处, 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那学士这会儿才腾出视线, 扭头看了眼身后的谢见君, 而后薄唇轻启,“你也跟我来吧”,语气再度恢复了先前不疼不痒的平淡。

    谢见君眉心微动,入座后, 又见侍书、典籍之人接二连三地往季宴礼跟前凑,又是打招呼寒暄,又是端茶送文具, 好不殷勤。

    “咳咳”宋学士缓缓踱步进门,见状轻咳了两声, “这是都忙完了?”

    一群人登时作鸟兽散。

    季宴礼的案桌前终于冷清了下来,他长吁一口气,转头将多出来的文具给谢见君都分了分。

    得见谢见君作势拱了拱手,“沾师哥的光了。”

    他满脸无奈,“你就惯会打趣我,方才你在这儿也听着了,这些人,要么是我爹的门生,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前来问候一二,要么是冲着我爹来的,想借我在中间给搭个桥,好攀附上季东林,哪里是因为我是探花,所以才高看我一眼?”

    谢见君笑而不语,他与季宴礼虽同为师文宣的学生,但相比较自己这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季宴礼有他爹这礼部尚书的关系在,自然要更得这些人“青睐”。

    后世在职场上混迹过几年,这样的事儿他早就习以为常,故而也不甚在意,只拍了拍季宴礼的肩膀,故作诚恳道,“师哥,小的以后可就跟着您混了。”

    “嘿,你这人 ”季宴礼气急败坏,正要说什么,冷不丁对上宋学士望过来的眸光,他迅速垂下脑袋,状似认真地翻看着面前的典籍规章。

    谢见君也开始忙活着那侍讲学士扔给他的一堆文书,说是文书,不过就是些早年圣上言行的记录册子,他一边整理,顺道翻看着,想从中了解一些当朝局势,以及当今圣上的喜好,以便之后再揣测圣意时,也好对症下药。

    忙忙碌碌,这一上午倏地就过去了。

    午时在膳堂用过膳,翰林院官员都要等到未时过半,才会开始做事,他便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睡得正熟时还听着身侧季宴礼刻意压低的声音,大抵又是在应付那些官员。

    下午照旧整理言稿,翰林院本就是个清闲地儿,平日里没什么事儿。

    他也不过是托侍讲学士的“福”,才一直没停歇,季宴礼要轻松许多,被学士带着起草了两份诏书后,就一直坐在座位上喝茶,偶尔还搭两句闲话。

    酉时,有内廷宦官前来报时,官员们陆陆续续地放班。

    谢见君一向不是那爱加班之人,就也跟着起身,整理好面前的言稿。往门外走时,他瞧见宋学士还在垂眸盯着眼前案桌上摞得比山高的文书,执笔不住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这宋学士是翰林院的一把手,一应政务最后都得交由他来处理,自然是要比他们底下这些小喽啰们要忙得很。

    他和季宴礼一道儿过去,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宋学士眼皮子微抬,温声叮嘱了一句,“没什么事儿便都回去吧,明日不用上早朝,辰时过来即可。”

    “是”,二人齐齐应声,同另几位学士大人拜别后,才离开翰林院。

    ————

    刚出宫门口,季宴礼就被早已等在外的侍讲典籍们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地要拉他去喝酒,打得还是庆祝他第一日入职翰林院的由头,他推脱不过,便想要拉着谢见君一起。

    可谁知那贴心的好师弟只是微笑着冲他挥挥手,转身就上了自家马车。

    “你怎么跟着过来了?”,谢见君将将掀开门帘,便瞧着他心心念念了一整日的小夫郎,正坐在马车里。

    “送你上朝没赶上,那自是要来接你下朝了。”云胡眉眼一弯,笑眯眯地冲他伸出手,将人拉上马车,“饿不饿?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来,先垫垫肚子?”

    谢见君见他打开油纸包,内里的绿豆糕眼熟得很,像极了自己早上出门前,匆匆拿走的那两块,“这是子彧给满崽送来的那些?”

    “最后一点了”云胡抿嘴偷笑,“放心,我是经他同意才拿的,保准他不会闹你快吃吧,我出来时,王婶子正在蒸菜包,还熬了米粥,等下回去就能吃上了。”,见谢见君掰下一小块,先行递到他嘴边,他连忙皱着眉头躲开,“不要,好甜!”。

    单单只是闻着这股子甜腻劲儿,就已经有些犯恶心了,若是再吃下去,怕是马车还没行进到家门口,他便要吐出来了。

    “你最近怎么回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谢见君看他脸色有些差,就将绿豆糕重新包起来,放到了离着二人较远的地方,还将车窗帘拉到一道细缝儿,让凉风穿堂而过。

    “可能是天太热了吧,什么都不想吃,还总是想睡觉”正说着,云胡打了个哈欠,眼眸中氤氲起雾蒙蒙的水汽,他伸出手,温温软软地撒娇道,“今个儿刻东西时,一时有些困顿,险些还划了手呢。”

    谢见君立时就紧张起来,拿过他的手细细打量了一遍,除去从前干农活时留下的薄茧,倒是没见着有什么伤痕,这才宽下心来,“若是困了,便歇着去,左右不过是打发时间,非要赶在这一时半刻作甚?万一真的划伤手可如何是好?”

    云胡撒娇不成,反得了一通念叨,他往自家夫君身侧一靠,急慌慌地岔开话题,“我我我我出来时,满崽跟着先生在屋里习大字呢”。

    谢见君瞧出他的小心思,确认他真的没有划伤手,就顺着话茬接了下去“满崽习大字?我可头回见他这般主动呢,你确定不是看错了?”

    “他今日回来时便闷闷不乐,说是字没写好,被夫子训斥了,先生心软,就说带着他一起习字,走前,俩人还在房里,我瞧着先生正教他如何执笔,小家伙学得可认真了。”

    “本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谢见君应和着云胡的话,探手搂住他的腰,将人拉进怀里,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而后撩开门帘,“大河叔,咱们往桂林街去一趟。”

    小夫郎挪了下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而后疑惑着问起,“不先回家吗?”

    “不急”,谢见君将他的手团在掌心把玩着,“满崽前日下学回来,说想吃桂林街的猪肉脯,刚好离着不远,过去瞧瞧看能不能买到,总听他念叨,这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云胡眼含笑意地回握住他,撇撇嘴状似揶揄道,“倘若之后你还说我宠着他,那我可要反驳你了哦!”

    被自家小夫郎调侃还是头一遭,谢见君神色一怔,继而歪着脑袋低笑几声,“ 好好好,我保证不再说你了。”

    云胡满意地点点头,“你今日第一天上朝如何?”

    “一切都好。”谢见君下意识回道。

    这话似是踩着了小夫郎的尾巴,云胡登时坐起身来,一脸严肃道,“你总是这样,问你什么,你都说安好,实则有什么事儿都自己瞒着受着,从不叫我知道!”

    “不瞒你”,谢见君将他的炸毛抚平,“你也知道,我今日刚入翰林,一整天下来,连人都没能认全呢,何来不是安好?”

    云胡蹙着眉头自己盘算了盘算,觉得好像也是那么回事,才又缓缓地躺下,好半天,闷闷地挤出一句话,“那你有什么事情,可一定要告诉我哦!”

    谢见君想起今日在翰林院那侍读学士的事儿,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

    转日,辰时刚入翰林院。

    侍读学士便过来布置差事儿,分给谢见君的,是将目前已有的典籍进行校勘修订,调整前后语序,添加易于理解和研习的注释。

    这活儿虽是繁琐了些,但也是修撰应该做的差事儿,他一连忙活了好几日,查阅了无数文献,最终在学士规定的最后一天里,将其修正过的典籍,以及注解释义,一并都给递交了上去。

    没过两天,陆伯言趁着午时在膳堂吃饭时,将他偷偷地拉到一旁。

    “谢大人,有一件儿我觉得应当让你知道”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陆伯言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并非是什么好事儿,但他还是拱了拱手,“陆大人所言何意?”

    陆伯言往四下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外人在场后,将声音放得极低,

    “前些日子,侍读学士大人让你修撰典籍一事,其实是宋学士交于他的差事儿,他将你给的文稿,稍加润色调整了一番,署上自己的名字,昨日交给了宋学士,还得了宋学士好一通夸赞,说他文从字顺,笔酣墨饱,较之前精进了许多”

    第104章 (二更)

    陆伯言说完, 还谨慎地又望了一眼四周,而后才抚了抚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大抵是头一次做这背后告状的小人之事, 他脸颊臊得通红, 神色看上去有些不自然, 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找上谢见君, 将实情告知于他, 其实是得家中人授意。

    侍读学士虽只是从五品的官阶,但可为圣上读书论学,亦或是给诸多皇子授书讲学,历来都是个容易招人眼热的位置。

    若是在位之人品行败坏,一朝得人所知, 就会被调离其位,严重者当革职处置, 那么空出来的位置, 就要推举新人顶上, 而他堂兄的三年任期, 就快要到了。

    他家里原是想借着谢见君的手,把这事儿给捅出来,即便不能扳倒侍读学士,也会给他一记重创, 要知道翰林一把手宋学士,一向大公无私,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 那可是大忌,只要留下这个污迹, 侍读学士之后再想翻身就难了。

    谢见君虽不知其中弯弯道道,但也能咂摸出点名堂来。

    几日下来,他并非看不出那侍读学士是趋炎附势之人,能做出这贪天之功的事情,他并不意外。

    只是自己同这榜眼,自翰林院入仕以来,便没有任何交集,堪堪只是同僚关系,再亲近一些,可称为“点头之交”。

    他也不过是在放榜时,听师文宣提过,这陆伯言出身簪缨世家,家中代代为官,即便入翰林院做编修,亦有家中人帮着打点关系,以便于三年后晋升,这翰林院不过是他仕途上,一块不起眼的垫脚石罢了。这样根正苗红,前途无限光明的人,即使是善心大发,也不会为了一个不知根知底的同僚,冒这种风险。

    如此分析下来,他愈发觉得,像是有人挖了个坑,静等着他往里跳。

    但论起来,他尚且可以选择明哲保身,对这事儿置之不管,可自己多日的辛劳被不明不白地窃取,他还真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谢见君拱手作揖,“谢陆大人将此事告知于在下。”

    陆伯言连忙回礼,“区区小事儿,谢大人不必拘礼,咱二人乃是同僚,又是一同入仕,理应该相互关照。不知谢大人下一步有何打算?若是有需要下官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俩人打着哈哈又寒暄了两句,谢见君回翰林院时,正巧碰着侍读学士。

    “谢修撰,这圣上中秋家宴临近,你且跟礼部对接一下,草拟下中秋庆典的文稿。”

    谢见君同身后的陆伯言对视一眼,眸中皆是了然,这怕又是宋学士吩咐下来的差事儿。

    “谢修撰,你听到了吗?”,学士等不到回话,不耐烦地追问道。

    “好”,谢见君浅浅应了一声。

    “听到了就得回话,既是为官,就该懂这点礼数…”,学士蹙了蹙眉,显然很是不满意,连说话也愈发不客气起来。

    谢见君拱了拱手,权当自己行过礼了,而后便擦着他肩头离开。

    等入了座位,季宴礼杵杵他的手肘,“我怎么瞧着你好像有点不对劲?”。

    谢见君叹了口气,挑着陆伯言所说之话,同他讲了讲。

    季宴礼神色一怔,斜睨了一眼那侍读学士,刻意压低声音道,“他竟然做这般龌龊之事!他就不怕被宋学士知道吗?”

    “他如此左右逢源之人,怎会让人抓到把柄呢?”谢见君淡淡道。所以他便更好奇,陆伯言是怎么知道的?这人来找自己,打的是什么心思?难不成是这学士之前得罪过他家里人,亦或是挡了谁的路?

    “见君,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找先生?”季宴礼出声打断他的神思。

    谢见君轻摇了摇头,“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去麻烦先生出面,他布置下来的庆典文稿肯定要写,但是至于怎么写,我得先琢磨琢磨…”

    季宴礼用力压压他的肩膀,“你万万要谨慎些,陆伯言找你说这话,也有他的考量,莫要给人当刀耍…”

    谢见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背对着他二人的陆伯言,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

    晚些散班时,谢见君路过宋学士座位前,见他还在忙着,这心里突然就有了个主意。

    从那日起,他便开始频繁地加班,几乎与工作狂宋学士,同进同出。

    云胡虽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担心他在宫里忙起来顾不上吃东西,每日送谢见君上朝时,即给他带些方便拿取,又不易弄脏手的吃食,偶尔是桂林街的肉脯,偶尔是糕点铺子的莲子奶糕,偶尔是自己亲手做的梅菜酥饼。

    每每散班后,谢见君便将这吃食拿出来,一面慢悠悠地草拟文稿,一面细细品着,遇着同在加班饿的肚子咕咕叫的同僚,他亦慷慨分之,偶时,宋学士也会收下一二。

    终于再一次散班后,翰林院中只余着他二人。

    “学士大人,今日是家中内子做的肉鮓,您请尝尝…”,谢见君揭开掌心的油纸包,露出其中干酥椒香的肉鮓。

    “你夫郎倒是心疼你…”,宋学士将手中的笔搭在架子上,随手捻起一块填进嘴里,嚼了两下,赞赏道,“手艺果真不错,这肉鮓做起来极其麻烦,要先脍成薄片,以刀背锤匀后,还得沸汤煮之,布内扭干,再用椒料腌制上三两日方可入口…”

    “大人看来对这肉鮓深有研究呢!”,谢见君给宋学士分过这么多吃食,头次听他跟自己说这么多话,这心底乍然涌起一番欣喜。

    宋学士颇有些难为情地笑道,“我夫人年轻时经常做与我吃,后来年纪大了,太医要我少吃些腌制的东西,我夫人便不再做了,出门应酬也不许我多吃,每每贪食,这回去还得挨训…”

    “可不是呢,我这人不胜酒力,多贪一盏就会浑身起满疹子,内子也不许我在外应酬时多饮酒,偶尔推脱不过,多喝几杯,回去便是连床榻都不许我上呢”,谢见君顺着他的话茬接下去,惹来宋学士朗声大笑。

    有家室之人,难免都会得家中内子念叨两句,俩人借着此事,一来二往聊了不少。

    “我见你这些时日都走得很晚,可是在忙些什么?”,宋学士话锋一转,问起正经政务来。

    来了…谢见君暗喜,他放了这么久的线,该拉钩了,“回学士大人的话,下官正忙着同礼部官员对接中秋庆典之事,侍读大人让下官草拟庆典的文稿。”

    “侍读?李德奎?” 宋学士疑惑道。

    “是李大人。”谢见君坦然应声,他神色自然,瞧不出半点刻意。

    眼见着宋学士眼底起了异样,但他偏偏什么都没说,只别有深意地看了谢见君一眼,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你把草拟的文稿拿来,我给你瞧瞧…”

    谢见君就等这个时候,连忙回座位上,将自己这几日磨出来的文稿递与宋学士,“能得学士大人指点,是下官的荣幸,小小拙作,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宋学士一时没搭话,而是将他起草的文稿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面露欣赏之意,“你刚入翰林院,能草拟到如此地步,已实属不易,有几点,你还须得注意…”,正说着,他提笔点朱墨,在文稿上圈出几个地方,同谢见君细细讲解起来。

    能通过这事儿为自己讨个公道是好,但若能得翰林一把手的教导,那便是意外之喜了,谢见君听得极其认真,时不时还做笔记,连带着这几日的犹疑也趁着这机会,一并问出口。

    宋学士瞧着他这幅虚心好学的勤勉模样,心底原来对他是否耍心机的那点怀疑,也跟着打消了,想来这状元郎农家子出身,又是刚入仕为官,定然没那么深的城府,既是真心向学,他也不至于藏着掖着。

    二人秉烛深谈,从翰林院离开时,已是亥时。

    宫门口分别,

    谢见君深鞠躬拱手道,“耽误大人如此之久,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宋学士抬袖将他托起,“你若能从中有所收获,本官便是不白吃你夫郎的吃食!不过,这肉鮓也的确是美味…”,话了,他还咂摸咂摸嘴,似是在回味刚才的鲜香。

    谢见君见状,忙不迭说,“内子近日有些不舒服,待他好些,定托他再做上些来,只学士大人要照顾好自己身子,莫要贪食。”

    宋学士眉梢轻挑,满是皱纹的脸颊上笑意纵深,“瞧瞧,老夫我这好不容易逃掉了家中夫人的念叨,没想到在宫里,又被你挂念上了…行了,这会儿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下官恭送大人。”,谢见君拱手行礼,一直到宋学士的马车走远,才缓缓起身,捏了捏眉心。这几日可把他给累坏了,明日就是交稿之时,此事能不能成,就看这宋学士的了。

    转日,

    刚下早朝,侍读学士就追着要庆典文稿,话里话外地嫌弃谢见君做事墨迹,几份文稿而已,竟是拖了这么久,须得他亲自来问,才肯递交。

    语气之刻薄,连季宴礼听了都忍不住怒怼了两句。

    这侍读登时就换上谄媚的笑脸,“小季大人莫怪,实在是圣上的庆典耽误不得,小的也不过是着急了些,对谢修撰并无恶意。”。

    季宴礼还想再说两句,谢见君冲他使了个眼色,将整理好的文稿一并递交给侍读学士,“学士大人,下官初拟此文稿,多有耽搁…”

    “知道就行,下不为例!”那学士毫不客气地从他手中抽走文稿,对着季宴礼躬身行了个礼后便扬长而去。

    “瞧他那两面三刀模样,便是让人作呕!也不怕自个儿脸抽筋!”季宴礼撇撇嘴,看向嘴角一直挂着笑,但笑意却不达眼底的谢见君,有些担心道,“你就让他这么拿走了,不怕他继续抢你功劳?”

    谢见君拿帕子,将学士官服蹭过的案桌,仔细擦过一遍,而后不紧不慢道,“我就怕他不抢功劳…”

    季宴礼蹙了蹙眉,没明白他这师弟话中的意思,但很快,宋学士就给了他答案。

    晌午歇息过后,一众官员陆陆续续从小憩中醒啦,寂静的屋中忽而响起宋学士极力压制的怒斥声,

    “李侍读,本官再问你一遍,这草拟的庆典文稿皆是出自你一人之手?”

    第105章

    “大、大人、下官不知大人何意, 这文稿,的确是您交给下官的差事儿呐…”,侍读学士颤颤地问道, 实则心里已经慌作一团。

    “我问的是, 这文稿是出自你一人之手吗?”宋学士凛声质问道, 昨日他听谢见君说起时便觉得有异, 故而特地在圈改时, 添了自己的注解, 如今见这文稿,字迹虽为李得奎的字迹,内容却是将谢修撰的文稿同他圈改的内容糅合一通,当即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你干了什么?”,季宴礼凑到谢见君跟前, 低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提前拿我草拟好的文稿给宋学士过了过眼”, 谢见君笑得一脸无辜模样, 好似此举再正常不过了。

    “你居然敢直接找到一把手, 看不出来, 我的好师弟,你是闷声干大事儿呐”,季宴礼不得不佩服,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他高地得给竖个大拇指。

    “不然呢,我应该忍气吞声,双手奉上?”, 谢见君轻飘飘道,语气里满是嘲弄。

    季宴礼禁不住咋舌, 不等他再开口,就见着李侍读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卑亢道,“大人,这的确是下官熬了数日的差事儿,若有不妥,还请大人明示…”

    “自是不妥”宋学士冷哼一声,将几份文稿重重摔在案桌上,“你将本官所作,拿来糊弄我,李大人,你这是何用意?”

    李侍读脸色煞白,登时就看向谢见君,慌不择言,“实不相瞒,宋大人,下官近日政务繁忙,便将其差事儿交于了谢修撰,不知是谢修撰借鉴了您的文稿,冒犯了您!谢修撰,还不过来把事情解释清楚!”

    谢见君起身,众目睽睽之下,他踱步到宋学士面前,先行做了个礼,“李大人,下官自接到您布置的差事儿后,便一一直忙于此事,一连几日都熬至深夜才离开翰林院,在座的各位同僚,都可以为下官作证…”

    他所言不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段时日,这谢修撰早来晚退,可谓是辛苦至极。

    “你在这叫什么苦?!你借鉴了宋大人的文稿,还不快些认罪?”,侍读学士狗仗人势地挑眉斥道。

    “侍读大人,您布置下来的庆典文稿,下官不敢怠慢,但苦于学艺不精,昨日幸得宋大人体恤指点,方才完成,今早交于您过目,如此,敢问下官何罪之有?”谢见君言之凿凿,任谁听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反而从李得奎的话里能听出,这位学士大人成日里在翰林院喝茶闲聊,插科打诨,放着一把手分配的差事儿不干,都扔给刚入仕的新课状元,竟还敢夺起功劳,实为不耻!

    “谢修撰,这没你的事儿了,你先回去吧…”,宋学士缓声道,转而又看向事情败露后哆哆嗦嗦,冷汗岑岑的李得奎,“李侍读,你随我来!”

    谢见君拱手,无视李侍读恶狠狠地怒瞪,转而泰然自若地往自己位置上走去,所经之处,诸人神色各异,有人觉得他可怜,被李侍读抢了功劳,苦不堪言,亦有人觉得他城府颇深,表面上对李侍读毕恭毕敬,背地里捅起刀来,毫不留情,只陆伯言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家里吩咐下来的事儿,总算是办成了。

    酉时散班,秦师爷前来传话,说是明日,师文宣传他去府上一趟。

    谢见君正打算趁着休沐,想带云胡去找个医馆瞧瞧,现下便有些犹豫。

    “小谢大人,是尚书大人听说了您在翰林院同李侍读的事情,特此招您前去问问情况…”,秦师爷看出他的为难,故而又强调了一遍。

    晓得师文宣在宫中耳目众多,但谢见君没想到他能知道的这么快,想着早晚都得跑这一趟,早些去,早些回,还有时间能去找大夫,遂作揖道,“劳烦秦师爷跑这一趟了,请您帮忙给先生传句话,明日学生必当登门造访。”

    “小谢大人的话,下官定然会回给尚书大人,时候不早了,小谢大人路上小心。”,秦师爷将话带到了,便没有多留。

    回去路上,谢见君还在琢磨明日该如何应对师文宣。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至宅子门前。

    “主君,咱们到了。”,李大河勒停马。

    谢见君掀开门帘,寻常这个时候,云胡亦或是满崽都会在门口等着,今日却是一个人也没见着,一直到他走进院子,才瞧着三人齐齐围坐在石桌前,目光盯着桌上一封红色书信出神,连他推门都不曾察觉。

    “瞧什么呢?”,谢见君一时来了兴致。

    “见君回来了。”,许褚最先抬眸,拿起那书信递给他道,“晌午,镇国公府的人来送请柬,说是国公府的夫人,明日邀请云胡,去府中参加赏菊宴。”

    赏菊宴谢见君微微一怔,这镇国公府好端端的,为何突然会给云胡递请柬?还这般仓促,似是临时要加他一人似的。

    他摆弄着手中的请柬,一时没能琢磨出来,镇国公府的夫人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怎么办?去不去?”,云胡双手托着脸颊,讷讷发愁道。从收了请柬到现在,他这颗心就一直悬在半空中,自己农户出身,哪里去过这样的场合?倘若哪句话说不好,亦或是不懂礼节,那可得给他家夫君丢人了,兴许还会影响到他往后的仕途。

    “既是镇国公府的请柬,那必然是要去的,只是”,谢见君眉头紧蹙,因着这些接二连三,源源不断的杂乱事儿,心头忽而涌上一阵燥意。

    这种宴会,他是断不能随行的,云胡性子虽没有以前那般怯弱,但遇着人多的时候,难免还会有些拘谨紧张,若没有身边人帮衬,恐怕自己极难应付突发的情况。

    纵然师文宣也曾同他提过,这一旦踏入仕途,家中人也得跟着出去交际,但他仍是不想让小夫郎独自去面对。

    正当陷入左右为难之时,院门倏地被扣响,满崽小跑着去开门,门外所立之人,赫然是就酉时那会儿在宫门口给他传话的秦师爷。

    “秦师爷,您快些请进。”谢见君忙将手里的请柬搁放在石桌上,收敛起烦躁的心思,脸颊上又挂起一如既往温和的笑意。

    “天色已晚,下官不便叨扰。”秦师爷拱手婉拒,“此番过来,是替我们夫人给小谢大人的夫郎传句话。”

    “师母?”这一连串的意外,让谢见君看不懂了,但他还是将云胡招来跟前,“师母可是有什么话要同家中内子说?”

    秦师爷眸光淡淡扫过那封请柬,恭敬道,“夫人得知云胡公子亦在赏菊宴的受邀名册里,便让下官过来同小公子说,明日会派马车前来,接您一道儿同去镇国公府。”

    谢见君神色愣了愣,反应过来才晓得,这是师母知道自己不能同去,怕云胡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手忙脚乱惊慌失措,所以特地让秦师爷跑了一趟,意在告诉自己,有她在,会照顾好云胡,让他放心便是。

    “既是如此,学生同内子,便先行谢过师母。”,说着,他带云胡一同行礼。

    小夫郎饶是再迟钝,到这会儿,也隐隐约约地能猜到点什么。

    夜里临入睡前,他躺在谢见君的臂弯里,望着窗外零星的几点光亮,“我以后是不是要经常参加这样的宴会?”

    谢见君这会儿也没有什么睡意,他还在担心明日赏菊宴的事情。虽有师母帮忙,但师文宣的尚书官阶,毕竟比不得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镇国公,真要有什么事儿,师母也未必能带着云胡全身而退,到时候,可怎么办?

    小夫郎久等不来回话,他微微歪头,瞧着自己夫君眉宇间愁云遍布,遂上手抚平他额前的“川”字,“你莫要忧虑,左右明日我都得去,有师母在,肯定不会有什么事儿,大不了我就一直闷着头不说话便是。反正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就连你师母,我也才见过一面而已只要我不冒头,还能有人专程找上我?”

    被云胡糙言糙语的好一通安慰,谢见君勉强扯了扯嘴角,将人往怀里搂得更紧,半晌缓缓开口,“还是你通透,想得开,倒显得我这给人做夫君的,杞人忧天了。”

    “ 睡吧睡吧,别琢磨了,明早起来皱纹都要长三根了。”云胡似是哄孩子入睡那般,一下接一下轻抚着他的脊背。

    没多时,待身侧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他吐出一口气,心里期盼着明日的赏菊宴定要万般顺利。

    第二日,

    巳时刚过,尚书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宅子门口。

    “见君,你且放心,那镇国公府又不是豺狼虎豹的窝,哪能那般吓人?你越是担忧,你家夫郎越是要紧张了。”尚书大人的夫人将云胡接上马车,转头对着谢见君笑盈盈道,那满头的素色珠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得人内敛又不失端庄。

    “有劳师母了。” 谢见君微微躬身,目送马车走远才匆匆往尚书府去,今日,他还得赴师文宣的约。

    ————

    马车一路往镇国公府去,没有谢见君在身边,云胡有些拘谨难耐,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莫怕,一会儿,你就跟在我身边,让你行礼就行礼,让你回话就回话,凡事有我在背后给你打点,你只管放心待着,那镇国公府的点心菜品都是上乘,平日在外面可吃不到,届时你可都尝尝”,柳云烟拍拍他的手背,温声安抚道。

    “谢、谢夫人。”云胡低低道谢,声音如同蚊子哼哼一般,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你同见君一般,都叫我师母便好,夫人这词听着也太见外了”

    云胡抬眸看了眼柳云烟,见她待自己一脸慈爱,便壮着胆子,唤了声“师母”

    “哎”柳云烟笑着应声。她跟这小哥儿满打满算,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头一回,见他躲在自家夫君的学生身后,只觉得乖软腼腆得很,现下这印象虽没有什么变化,但想到他一农家子出身,敢硬着头皮参加镇国公府的赏菊宴,也有几分勇气在。

    二人闲聊了几句贴己话,车夫来报,已经到了府门。

    柳云烟带着云胡随小厮入府,见着好友才知,此次赏菊宴,嘉柔公主也会来。

    果不然,巳时过半。

    公主乘坐凤辇姗姗来迟。

    众人齐齐跪地相迎。

    “哪一位是咱们新科状元的夫郎?”,公主刚进门,第一句话便让在场所有人都跟着咯噔一下。

    云胡怔了下,被柳云烟扯了下衣袖才微微抬首,恭谦行礼,“回禀公主殿下,正是草民”

    嘉柔闻声,慢慢悠悠踱步到他跟前,见他老实跪在地上,脑袋低垂着,瞧不出什么模样。

    “抬起头来,本宫瞧瞧,到底是有怎样惊人的姿色,能勾得状元郎游街当日,拒了那么多姑娘的香囊手帕,就为你一人守身如玉?”

    第106章

    此话一出, 园子里的气氛霎时微妙起来。

    云胡稍稍抬眉,自己被打量的时候,他也在悄默声地瞄着这个嘉柔公主。

    听柳云烟说, 公主乃是当今太子殿下的胞妹, 深得圣上疼爱, 原早些年就到了该指婚的年纪, 却因为圣上舍不得她出嫁, 一直在身边留到了桃李之年, 才开始为她挑选夫婿。

    也不知是这公主眼光高,亦或是旁的原因,挑来挑去总入不得她的眼,婚事便就又给耽搁下来了,方才他跟在柳云烟身后, 还听那几个夫人凑在一起,八卦嘉柔公主今年能不能把自个儿给嫁出去。

    虽是如此, 但云胡心里清楚, 皇家的事情, 并非是他这等平民百姓所能议论左右的, 他缓缓垂下眼眸,压下心头的那一点点不舒服。

    索性公主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仿若失了兴致一般,由镇国公府的夫人引着, 进了正厅入座高堂。

    宴会正式开席。

    有了先前那一抹小插曲,云胡乍然成了诸人的关注对象。

    这些平日里最爱看热闹的夫人们自然不敢去触那嘉柔公主的霉头,就将目光纷纷落在了这位新科状元的小夫郎身上, 只瞧着他穿着打扮皆为朴素,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 也只簪了一根不打眼的银簪,单看模样,倒是生得眉清目秀,言行举止似是提前被教导过,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不懂礼数的错处,据说人跟状元郎还是少年夫夫,即便到如今仍无所处,也没有被厌弃,可见二人感情甚好。

    如此,这公主突然跳出来说这么一番话,便更为奇怪了。她贵为一国公主,什么样的夫婿挑不着,即使看上了状元郎,还能屈尊纡贵下嫁进门,把人家夫夫俩拆散了?虽说往前几十年,并非没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但她若真的要这般做,可不得在民间落下个善妒的名声?

    一时之间,底下夫人们低声议论纷纷,便是说什么的都有。

    云胡听着这些莫须有的猜测,只觉得眼前精细的糕点都寡淡无味,他百无聊赖地坐在柳云烟身侧,这夫人之间的闲聊插不进嘴,他便一会儿揉揉手指,一会儿整整衣角,心里蓦然惦记起谢见君来,若是有他在,定不会让自己这般无趣。

    殊不知,尚书府里,谢见君也正挂念着他,顺道心不在焉地看师文宣下棋。

    围棋这东西,他自小就看不明白,刚刚师文宣兴起之时,非要拉着他对弈一局,他吓得连连后退,躲到秦师爷身后才逃过这一劫,惹得二人好一番笑话他。

    “见君,你瞧出什么名堂了吗?”师文宣瞧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怕是心都要飞到镇国公府去了。

    “学生愚钝,实在看不懂这棋局走势。”谢见君诚恳回道,心里希望他这先生可别再难为他了。召他来,说是要问问翰林院的事情,但自己来这儿到现在,师文宣只字未提,只让他看眼前的棋局。

    师文宣晓得自己这学生心思不在这儿,故而也不同他绕弯子,手执一枚白子,缓缓落下,“见君呐,这下棋,你要从中跳出来,纵观全局,别因着一时之失,就沦为这棋盘上,任人摆弄的棋子”

    谢见君直觉先生是在刻意点他,故而敛回神思,洗耳恭听。

    “你能算计宋学士,以此拿回自己的东西,那是因为宋学士为人刚正不阿,说白了就是木讷,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自然能为你所利用但换做旁人呢,你想过吗?抢功劳这种事儿放在哪里,都是再正常不过了,你若因此将翰林院的官员都得罪了,这往后三年,你如何立足?”

    “先生教训的是,是学生鲁莽了。”听着他话中并未愠意,谢见君立身垂眸,乖巧认错。

    “你可知,陆伯言他堂兄今年任期已满?”师文宣挑了挑眉。

    谢见君略一斟酌,“学生大抵能猜到一些,但不如先生的消息来得准确。”

    “也罢”,师文宣招招手,将他唤到跟前来,从棋盘下抽出一份名单交于他手中,“这些时日,你且同宴礼安心在翰林院待着,陆家如今既然盯上了这个位置,必定会有后续的动作,你尽早把自己摘出来,莫要再与他牵扯上瓜葛,我瞧着宋学士很是赏识你,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这中秋将至,该打点的关系,也得打点,这份名单上的人,你可酌情送些东西过去,切莫太过于贵重,若是不知道准备什么,就问问秦师爷,他会教你。”

    谢见君扫了眼手里的名单,多数都是翰林院的学士以及部分殿试的考官,想来这才是师文宣将自己召来的真正目的。

    他拱手行之以礼。

    “好了好了,别跟个木头似的杵在我这儿了,这赏菊宴差不多要散了,去接你夫郎吧…”,师文宣摆摆手,让秦师爷将他送出了府门。

    ——

    一下午赏菊吃茶,到申时,赏菊宴散席。

    众人起身先行送别嘉柔公主,而后才三三两两地离开。

    云胡端坐了许久,现下腿都麻了,起身时还是柳云烟搭了把手,才没在众人面前失了礼数。

    待他走出镇国公府时,遥遥望着谢见君正站在自家马车旁冲他招手。

    小夫郎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欣喜,迈着端庄的步子,缓缓走到马车旁,才扑进了自家夫君的怀里。

    “哎呦,看看,到这会儿,可来了精神了。”,柳云烟在一旁笑眯眯地打趣道。

    “麻烦师母了。”谢见君道谢,将有些疲惫的云胡先扶上马车。

    “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何来这般生分。”柳如烟执帕子掩了掩嘴角,压低声音继续道,“今日嘉柔公主过来,同小云胡说了两句话,我瞧着他怕是吓着了,刚才在府里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脸色也不太好,你回去路上,买些趁口的吃食给你夫郎…”

    “是,学生记下了,师母慢回。”

    谢见君送走柳云烟后,才上了马车,见云胡紧闭着眼眸,侧倚在车厢里,的确如他师母虽说那般脸色有点差。

    他搂过小夫郎,让他睡得更舒服些,嘱咐李大河赶车慢些,别惊扰了主夫。

    结果这一路回去,云胡都没醒,临到家门口也没叫醒,谢见君干脆把人打横抱进了卧房里。

    夜半,睡得正熟时,他被一声急促的干呕吵醒,睁眼看见云胡紧捂着嘴。

    “怎么了?”,谢见君连忙下炕,点起烛灯来。

    小夫郎趴伏在床沿边上,对着榻下的木盆,吐得出不了声。

    谢见君倒来一盏白水,哄着他漱了漱口,却不料呕得愈发严重了,

    一整日下来,本就没吃什么东西,现下几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主君,可是主夫又吐了?”,屋外传来王婶子的叩门声。

    又?谢见君眼底闪过一抹疑惑,迟疑片刻,他打开门,王婶子递过来一盏蜂蜜水。

    “主君,先让主夫把这个喝了…”

    谢见君接过蜂蜜水,扶起没什么力气的云胡,盯着他喝了几口后,神色略有些严肃地开口问道,“你老实给我交代,你最近吐过几次了?”

    云胡刚一开口,一阵恶心翻涌上来,刚喝下去的水又倒了个赶紧。

    “主夫最近都吃不得什么东西,还总是恶心,加上昨日,已吐过七八回了”,王婶子在一旁细数道。

    谢见君皱起眉头,难怪近日来夜里抱着云胡睡觉时,只觉得衣裳又空荡了些。

    他一直以为是苦夏,还让李大河去买了冰,挨个放置在几间卧房里,就怕天热,夜里睡不安稳。

    可他竟不知云胡已经身子不舒服到这种程度了,正打算要即刻带他去寻大夫。

    “主君…”,王婶子蓦然出声,唤得他神思一怔,“我瞧主夫这模样,怕是有孕了吧。”

    第107章

    谢见君有那么一刻钟, 耳畔嗡嗡作响。

    待他反应过来,云胡还趴伏在床沿边上,抬眉怔怔地看向王婶子, 接着又是呕出一口酸水。

    “快再喝点, 好压一压!”, 他赶忙拍了拍小夫郎的脊背, 将蜂蜜水递到他嘴边。

    “不要喝了, 一会儿就没事了。”, 云胡显然是吐出了经验,将杯盏推远,坐起身来时,王婶子眼疾手快地往他身后垫了个柔软的枕头。

    “王婶,您方才说的可是真的?”谢见君连连问道, 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急迫的语气中, 溢着丝丝拉拉的欣喜。

    “哎呦, 主君, 我是生养过的, 对这怀孕一事儿,多少还是有点阅历,瞧主夫又是嗜睡,又是干呕, 还吃不下东西,同当初怀我儿子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只可惜我家虎头没福气,早早抛下他爹娘去了, 不然,如今也有主君你这般年纪了”,提起自己早夭的儿子,王婶子眼圈一红,说话也带上了潮气。

    “王婶,您节哀。”云胡鼻子也跟着发酸,倒是不怎么犯恶心了。

    “哎,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主夫有孕是喜事儿,咱不提这个了。”王婶子抬袖洇了洇眼角,“主君,我劝您明日还是得带主夫,去医馆找大夫给瞧瞧,我就怕自己说错了话,让您二位空欢喜一场。”

    谢见君也正有此意,他知道云胡这些年一直盼着孩子,还曾私下里去瞧过大夫,如今听王婶这一说,有孕固然是好事,纵然没有,他也会告诉小夫郎,自己待他倾慕之情,从不会被孩子左右。

    唯独云胡自个儿莫名紧张得不行,他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心里止不住地默念,万万可一定要怀上呐。

    适逢第二天不用上早朝,谢见君便同宋学士告了假。

    眼见着医馆开门,小夫郎竟是一刻都坐不住了,他本就吃不上东西,便连早饭都省了去,拉上谢见君就往医馆里去。

    一大早,趁着来医馆的病患还不多,二人寻了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跟前坐下。

    “大夫,我夫郎最近里食欲不振,还常常嗜睡,这两日还总是恶心,麻烦您给搭个脉瞧瞧,别是身子骨有什么不爽利之处。”,谢见君怕云胡期望太高,故而在同大夫说其症状时,特地避开了‘有孕’二字。

    那大夫手捋了把花白的胡子,半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云胡后,才示意他将手腕搭在腕枕上,自己上前把脉。

    片刻,

    他收回手,不紧不慢道,“这脉象如珠滚玉盘,是为喜脉,小子,你夫郎这是有孕了呐。”

    谢见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撞得脑袋里晕晕乎乎,他呆愣在原地,双腿似是生出了根,死死地扎在地上。他扶着云胡肩头的手微微颤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大夫,您所言可是真的?”

    “笑话,老夫行医数十载,把过的脉搏比你吃过的盐还要多,怎会弄错?你夫郎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大夫吹胡子瞪眼,满脸都是被质疑后的气急败坏。

    闻声,云胡暗暗地松了口气,回溯了一番,想来是在沐阳城的那晚怀上的,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那喜不自知的傻夫君。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谢见君并非不想要孩子,之所以常把养满崽已经耗费了太多心思,没有精力再带一个诸如此类的话挂在嘴边,实则只是不想让他太执念于这个事情,徒添烦恼而已。

    他回握住那只搭在自个儿肩头上的手,转身展颜一笑,“夫君,我们有小娃娃了。”

    谢见君重重地点头,他勉强克制住心底如滚滚洪水般翻涌而来的欢愉,细细地问起大夫,这夫郎有孕,应是要注意些什么,平日里以何样的吃食为主,可下地走动,或是需要卧床休憩。

    老大夫原是还对他怀疑自己医术一事儿耿耿于怀,如今听他打听得这般详细,脸上的要紧神色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心里哽了哽。

    他坐诊多年,多数时候,都是小哥儿自己偷摸来把脉看诊,谨慎确认怀孕了才敢跟家里人讲,遇到能主动关切自己夫郎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他抽过案桌上的纸,将需要注意的地方大概列了列,而后交由谢见君,见他仔细收好,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两句,“你夫郎既是有了身孕,家中洗衣做饭这样的粗活,便不适合再做了,平日里要仔细将养,除此之外,还要时刻关切着他的情绪变化,这有身子的人难免更为敏感些,你可得多些耐心照顾着,有什么不适,赶忙来医馆,千万别耽搁”

    “是是是,大夫您说的是”谢见君竖起耳朵,听得仔细,还一个劲儿地猛点头,生怕错漏了一个字。

    带云胡回去路上,他开始仔细盘算起往后的事情来,如今翰林院政务繁忙,家中尚有许褚和满崽一老一小,光指着王婶子,定然忙不过来,得去找牙行,再招个手脚麻利,生养过的婆子来单独看顾小夫郎。

    他二人都是初识人事,什么都不懂,可得请一靠谱的人过门来。

    他将自己琢磨的事儿同云胡商量了一番,这人手抚在还没有任何起伏的小腹上,沉浸在自己有孕的喜意中无法自拔,任自家夫君说什么都只管点头道好,全然没听进去半个字。

    无奈之下,谢见君只得甘之若饴地多操点心思,好让小夫郎这怀胎几月能过得舒坦些。

    晚些,满崽下学回来,得知自己不日要做小叔叔,激动地要往云胡怀中一扑,衣角还没碰着,就被他家阿兄拎着后襟提溜开,“云胡现在可禁不起你的飞扑了”

    小满崽讷讷地点头,小心翼翼,垫着脚尖儿凑到云胡跟前,虚环了环他,“云胡,你要好生照顾小娃娃哦!”

    “好~”云胡心里夷悦,便是听着什么话,他都会笑眯眯地说好。

    许褚见二人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也不免替他们高兴,他是看着俩人在艰难的困境中,一路相互扶持着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现在能结出善果,也是先前种下的善因。

    ——

    自打确信自家小夫郎有了身孕,这人逢喜事精神爽,谢见君上朝路上,走路都带着风,脸上更是掩不住的喜意。

    “我要不是知道云胡有孕了,就你现在这样儿,说句失心疯都有人信…”季宴礼待他这好友近日来饱满的精神头,很是嫌弃。

    谢见君轻飘飘地斜睨了他一眼,“有崽了,已经不想跟孤家寡人说话了。”

    季宴礼气瘪,似是想起什么来,神色不自在地别开脸,再不理这一连几日都顶着一脸傻笑的师弟。

    云胡有孕的事情,谢见君没瞒着师文宣,前脚刚说完,后脚柳云烟便张罗了一车的补品送过来,说这俩孩子身边也没个帮衬上的长辈,唯一的老人,又是个孤寡的正经汉子,不便出面。还让秦师爷给带了话,赶着云胡快要生的时候,就让府里有经验的嬷嬷过来搭把手。

    谢见君感激不尽,散班当晚就提上中秋的月饼和其他早先备好的仪程登门拜谢,又带回来小半车的补品。

    原是柳云烟想给他派俩人过来伺候,适逢牙行递来消息,说他想找的婆子有了眉目。

    谢见君谢绝了师母的好意,又一轮休沐后,便让牙行带着婆子来家中相看。

    那婆子来时着一身靛青襦裙,浣洗得干干净净,发髻梳得顶高,单是瞧着就利落极了。

    进门,她跟着牙行的人,先是给谢见君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草民叩见谢大人。”

    谢见君客客气气地上前将二人托起。

    牙商微微躬身,谄笑道,“谢大人,这就是您之前让我帮您注意的人,人老实,手脚还麻利,最重要的是,她家中儿子的夫郎,前段时日刚生完孩子,都是她一手照顾过来的,有经验着呢。”

    谢见君当初给牙行开出的首要条件,便是要能照顾小哥儿生养的婆子,这哥儿虽是同女子一般也可以生育,但毕竟还是有差别。

    “谢大人,您只管放心,我们家齐哥儿生了俩孩子都是我来的,甭说孩子将养得如何白白胖胖,齐哥儿搁床上歇了两三日就能下地了,不是草民吹牛,草民照顾人这一事儿,精细着呢,这不是家里不宽裕,俩娃娃都得吃奶,我这才出来找个活计,好贴补家用…”那婆子喋喋不休,将自己夸了个遍。

    牙商瞪了她一眼,才有所收敛。

    倒是谢见君觉得这婆子能说会道的,有点意思。云胡性子一向沉闷,先招进来的王婶子也不是话多的人,俩人有时一天到晚都搭不上两句话,正巧,若这婆子进门,平日里可以陪云胡说说话,解解闷。

    单单巧舌如簧是不够的,他招人进来主要是为了照顾云胡的生活起居,便让那婆子进灶房,先做上两道菜来。

    婆子在灶房里叮咣了两刻钟,端出了两记清口的青绿和一碗浸着蛋絮的米粥。迎面而来的香味让连吐了好几日的云胡有了些许的饿意。

    谢见君给他叨了两筷子,自己又尝了尝,便将这婆子留下了,开了每月六百文的月俸例银,规矩跟王婶子和李大河一般,先试用一个月,若是能处的上来,就再正式录用,待云胡孕后期,还会给她再涨月银。

    牙行里虽是没有试用的规矩,但是谢见君开的价钱高,寻常大户人家找婆子,一个月也只才给五百文,至于后面涨月银,那是想都别想。

    牙商和婆子一合计,当即就应了下来。

    了却了一桩心事,秋狝将至,谢见君不得不又忙碌了起来。

    第108章

    忙活秋狝之际, 侍读学士李德奎因受贿卖官被革职,空缺出来的位置,果真补上了陆伯言的堂兄, 没几日, 这位堂兄便被调到了尚书房, 为开蒙的皇子们授书讲学。

    谢见君早先从师文宣那儿得来了消息, 故而听别人说起时, 也并不意外, 只是对自己无意中替别人做了嫁衣之事,有些唏嘘。

    但好在因祸得福,经此一事后,宋学士似是对他生出提点之意,讨论秋狝的诸多事宜时, 会将他叫到跟前来一道儿旁听,偶时也问问他的见解。

    翰林院诸人皆知, 这宋学士持正不阿, 执法如山, 一向最为看重个人的真才实能, 并非是这从六品的小官,只巴结奉承就能攀附上的。

    遂一朝院中风向大变,同谢见君热络的官员忽而多了起来,连上朝散班时都有同僚主动上前来寒暄。

    “瞧瞧, 这就叫‘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去翰林院的路上, 季宴礼忽而故作高深地说道。

    见惯了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随性模样,谢见君扯扯笑得僵硬的嘴角, “这回唤你来打趣我了是吗?,你要不是跟你爹下朝时站在殿外吵架,惊动了圣上身边的李公公都出来帮着劝和,现下你这棵可高入云霄之木,照样得他们仰视。”

    “你不懂”季宴礼摆摆手,显然对这些人的仰视不甚在意,“我这是告诉他们,我跟我爹并非是一丘之貉,想让我在中间搭桥引路,趁早还是打消了这心思吧。”

    “你就贫吧。”谢见君无奈地叹了口气。

    自那事儿之后,翰林院中的官员见风使舵,知道季宴礼指望不上,又得知了他家中的事儿,先前围绕在他跟前的人,纷纷都凑去了陆伯言身边,一时之间,陆伯言竟成了翰林院的香饽饽,进出朝中都有人陪同相伴。

    谢见君自知比不得人家的家世背景,但是看自己好友自此坐上冷板凳,他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幸而还有师文宣帮着操心。

    此次秋狝,原是修撰和编修的官阶,都不足以随行圣上,但师文宣为了让他们也跟着出去长长见识,经一番打点后,二人皆出现在秋狝的名单上。

    九月初九,圣上带着皇子公主,以及诸多官员,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前往木兰围场的路。

    龙辇在前,有镇国大将军率骁骑军护卫,谢见君等一众文官坐在马车里,随着龙辇缓步前行。

    季宴礼出行一向骑马居多,现下窝在这窄仄的马车里,烦躁得直抱怨,恨不得当下就抢了骁骑军的马,扬鞭而去,不受这颠簸之苦。

    “你可消停消停吧”,谢见君放下马车的门帘,“先生说了,明日秋狝,善骑射的文官亦可参加,若是猎着稀罕物,圣上还会给个好彩头呢。”

    “有那些卯足了劲儿,等着在圣上跟前出风头皇子们,还有什么好东西能留给咱们?莫不是要给人家当垫脚石了。”季宴礼没好气道,“听说近日以来,圣上有意要扶持三皇子,此番秋狝,还特地指名让他陪驾,看来,咱们这位太子爷的日子可是要不好过了。”

    “那倒也未必,圣上自有圣上的打算,这圣意岂能是你我轻易能够揣测的?”谢见君截了话头,指了指车窗外,眼下四处都是崇文帝身边的耳目,他们还得谨言慎行,莫给自己招惹祸端。

    季宴礼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仰面躺倒在马车里,他懒散惯了,这会儿更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手中折扇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掌心,不知在琢磨什么。

    谢见君没再搭理这人,犹自担心起被留在家中的小夫郎。

    自得知要随军秋狝开始,云胡便一直有些闷闷不乐。

    他虽嘴上不说,但做夫君的人,哪里能看不出来?一想到自己此趟出去,又是小半月不着家,谢见君心里亦是舍不得,尤其前些时日跟着宋学士忙秋狝一事,几乎每日都是踏月而归。若不是云胡强撑着精神头等他回来,俩人怕是连面儿都见不上。如此,谢见君暗暗下定决心,待此次秋狝结束,翰林院闲下来,他便抽出时间,在家中好好陪陪小夫郎。

    钱婶子照顾得再熨帖,都赶不及自己在身边。

    ————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天,到木兰围场时,已是傍晚时分。

    太阳西沉,暮色卓卓。

    随行的太监宫女井然有序地伺候着圣上用膳,诸位皇子和公主,以及三品以上官员皆需要陪同在侧。

    其余随行的小官则是由内廷宦官分发膳食,各自在帐篷里歇息,不经召见,一律不得外出。帐篷外都有骁骑军来来回回地巡逻,整夜不停,以防有不轨之人另生事端。

    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又只能待在帐子里,谢见君闲来无事,早早地便歇下了。明日才是秋狝的重头戏,他答应季宴礼要一道儿进林子里碰碰运气,今个儿可得养精蓄锐。

    黎明前,大将军先行派将士们入围场里布围,草深树密不适合马匹活动的围里由步兵前往,地势较平林木稀疏的围里就指挥骑兵挺进。

    秋狝乃是皇家围猎,出不得任何差错,大伙儿都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谁也不想自己的仕途以至身家性命都栽到这儿来。

    谢见君被号角声吵醒,掀开帐子就见将士们已经整装待发,布围官兵在前哨导引下,占据在圣上行围时的瞭望台和指挥所,以此居高临下地总览全围形势,一旦发现任何异常,即刻报给巡逻的骁骑军处置。

    整顿完毕,秋狝即将开幕。

    骁骑军将围场内的禽兽都驱赶至小包围圈内,而后引圣上开射行围的第一箭。

    崇文帝将箭尾卡进弦中,箭头对准了鹿群,用力地向后拉弓,因着卯足了劲儿,他额前青筋暴起,隐隐有细汗沁出,只听得“嗖”得一声响,箭矢应声飞出,四下逃窜的小鹿中箭而亡。

    众大臣恭维的话不要钱似的砸向了他,直哄得他满面红光,龙心大悦。

    首猎告捷,随行的皇子们连连引弓而射,兽群受惊,仓皇奔突。

    “你们去玩吧,朕累了。”,崇文帝的体力早已不如壮年时候,方才拉弓又着实费了些劲儿,这会连说话都带上了沉重的喘气声。

    诸人连忙行礼,恭送圣上回营。

    谢见君和季宴礼跪在队伍的最后,低声商量着一会儿要入哪片林子里,冷不丁头顶罩下一片阴影。

    “你就是那个殿试时,在圣上面前大放厥词,说让我朝主动与敌国求和的竖子?”

    他闻声骤然抬眸,镇国大将军着一身戎装,锐利如鹰隽的眼眸正冷冰冰地凝视着他,谢见君后背无端漾起一片寒意,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暗道自己这当日说的话,现下都已经传的这么离谱了吗?

    “回大将军,下官所言并非如此,是想要”

    大将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你们这些只知道舞文弄墨的死读书人,哪里懂‘浴血沙场碎铁衣’是为何意?孬货!”

    季宴礼听不下去,当即就想要开口怼回去,谢见君伸手将他拦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满目嘲讽的大将军,一字一句道,“在大将军的眼中,下官尚且不懂‘浴血沙场碎铁衣’,但敢问大将军可知道‘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下官当日所言,纵然有狂妄不妥之处,但归根结底是为了边境百姓数年来所遭受的苦难,和千万将士不得归家的心酸,除此之外,再无旁的请愿,至于大将军说的主动求和一事,下官不知。”

    “你!”习惯了西北将士们的绝对服从,乍一遇到敢反驳自己之人,大将军怒火中烧,扬起的巴掌立时就要落在谢见君身上。

    “哎呦,大将军,我们的大功臣,圣上可一直在营帐内等着您呢!您看看,您跟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什么?这耽误了面圣的时辰,惹得龙颜大怒,咱二人可都担待不起呢!”,师文宣骤然出现,笑呵呵地只身挡在了谢见君面前,背在身后的手冲二人做了个手势,示意赶紧上一边儿去。

    大将军冷哼一声,斜睨了谢见君一眼,而后拂袖而去。

    师文宣着急去面圣,但也不放心这俩学生,故而拎着二人耳朵好生嘱咐,等会儿秋猎时看顾好自己的安危,切莫逞强,也不要正面对上邀功的皇子们,只在林子外围转悠转悠便是,临走前,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季宴礼,但却是什么都没说。

    谢见君只觉得奇怪,目送师文宣离开后,他与季宴礼盘算着先行回去将身上这套沉重繁琐的官服换下来。途径自家先生的营帐前,他冷不丁停住脚步,回头对上季宴礼茫然的眼神。

    “呐,宴礼,你不觉得先生帐子外守卫的小随从很眼熟吗?”

    季宴礼蓦然瞪大眼眸,眯着眼细瞧了瞧,登时便大步穿行过巡逻的士兵,上前嵌住“小随从”的后脖颈,像拎小鸡仔似的提溜走了。

    谢见君离得不甚远,还能听着“小随从”连连低声,“宴礼哥哥,你别拎着我,我能走,我自己能走,我就是想来找你玩”

    、

    第109章

    谢见君眼见着季宴礼把师念拎走, 一时也不知道该心疼这偷偷跑来的小姑娘,还是可怜自己这个目测被放了鸽子的“孤家寡人”。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林子里转转时,东宫的侍从冷不丁冒头, 拦住了他的去路, 只听着这太监掐着尖细的嗓子, 凑近低声道, “谢大人, 太子殿下想请您入帐一叙。”

    “这”, 谢见君禁不住咋舌,这东宫太子好端端的,不去圣上眼皮子底下围猎出风头,偏偏要召见他作甚?自入仕一来,除去上朝时, 得见他和三皇子在圣上面前,会为了政事争执一二, 其余时候, 自己同他可没有半点交集。

    谢见君虽是些许的疑惑, 但既然是太子召见, 他便没有推拒的机会,故而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在侍从身后,缓步往营帐走去。

    那侍从嘴极严,行事又谨慎, 引他走过的路都是特意避开了人群,生怕会招人耳目。

    营帐内,嘉柔扯着太子的衣袖左摇右晃地讨巧道, “皇兄,我去赏菊宴, 只是想替你拉拢拉拢他嘛!谁叫那尚书大人不肯替你出面!”

    太子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没好气道,“说来我还是要感谢您?感谢您为了拉拢谢修撰,跑去那宴席上,众目睽睽之下说要看看人家的夫郎长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现下外面是如何传的?都在说你堂堂一个公主,居然跑去跟个小哥儿抢人,况且,人家还有了身孕!”

    嘉柔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全然没顾及自己公主的身份,“随他们说便是,我既嫁不得我心悦之人,正好败了名声,自此不嫁人了!”

    “胡闹!”,太子脸色渐变,眸底罩下来一片阴霾,“新科三甲,除去这有家室的状元郎,那榜眼和探花,亦或是朝中其他言官,你只管去挑,若是瞧着有眼缘的,我替你向父皇求赐婚去”

    嘉柔对此充耳不闻,“除他以外,我谁都不嫁!”,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轻呷了一小口,而后重重搁放在案桌上,“皇兄竟是如此固执!我与常知衍自幼青梅竹马,你如今没有兵权在握,我若能嫁给这镇国公府的少将军有何不妥?不比你费尽心思拉拢那谢见君来得容易?”

    太子叹了口气,望向她的眸光中满是无奈,“嘉柔,皇兄知道你与常知衍情投意合,但你也要明白,终有一日,他将顶替老将军的位置去到战场上去,你自有长在宫中,不知这沙场残酷,‘古来征战几人回’并非是玩笑话拉拢镇国公府固然是妙计,但若是拿你的婚事来换,皇兄宁愿另寻他路”

    “还有那谢修撰原本就是老师为我挑选的人,老师说此人贤良方正,襟怀坦白,可委以重任。”

    嘉柔撇撇嘴,“那个老狐狸说的话,你也信?”

    “如何不信?”太子反问,“倘若不是得了老师的指点,孤盖过了老三行事的风头,如今何尝能有机会能替父皇处理政务,好坐稳这太子之位?”

    嘉柔被问得噤了声,她去赏菊宴当真只是想瞧瞧谢修撰的夫郎长什么模样,想通过内眷来替他皇兄拉拢谢见君,谁知竟然会叫旁个人品出了其他的意思,还大肆宣扬了出去,自己招来母妃好一通斥责不说,就连父皇,也听了这莫须有的谣言来侧面试探过她,可她想嫁之人,又哪里是人家心有所属的状元郎!

    “好了,嘉柔,皇兄同你说的话,你再细细考虑一番,常知衍是为良臣,但他不是你的良配”,太子捏了捏发紧的眉心,好声好气地劝说道。

    不等嘉柔回话,门外侍从进来通报,说是谢修撰已经过来了。

    太子冲嘉柔挥挥手,示意她早些退下,自己则命人将原本准备好,盖着红布的东西悉数都搬了进来,一切准备妥当后,方才召见了谢见君。

    第110章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谢见君由侍从引着入营帐,拱手行跪拜之礼。

    “谢卿请起”太子探手虚扶了扶他,待人起身后, 便冲侍从招了招手, “来人, 给谢大人赐座奉茶”

    谢见君受宠若惊, 他颤颤地捧着热茶, 如坐针毡。

    自入仕以来, 他不过只在早朝时,隔着熙熙攘攘的人堆,远远见这位未来的天子和三皇子在圣上面前,会为了些许政事争执几句,除此之外俩人再无任何交集, 也不晓得这太子贸贸然召见自己所为何事?

    “谢卿入翰林院已有月余,如今可还适应?”太子状似无意地轻瞟了他一眼, 缓缓开口问道。

    谢见君搁下茶杯, 立时起身做了个恭敬的礼, “回太子殿下的话, 微臣入翰林院,有幸得宋学士不吝赐教,获益匪浅,日常又受诸多同僚的照顾, 实乃感激涕零。”

    “坐下吧”太子摆摆手,示意他入座,“莫要这般拘谨, 孤今日召你前来,只是受父皇之托, 对新科三甲慰问一二罢了。”说着,他冲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会意,将案桌上红布揭开,露出被罩住的灵芝人参等一众上乘补品,还有一对,打眼一瞧便能看得出价值连城的玉如意。

    “孤听闻谢卿的夫郎有了身孕,特此让太医搜罗了些有益于小哥儿生产的良药补品,待秋狝结束,谢卿,你便将这些带回去予你夫郎,好生调养下身子。”

    谢见君抬眸望着眼前不胜枚举的东西,喉结微动,“微臣谢过太子赏赐。”,明知这些都是烫手的山芋,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来,对太子即将要说出口的话,不免也有些惴惴难安。

    “谢卿是为父皇分忧,孤本就该礼贤下士,今朝新科前三甲中,孤最为看重你,你于殿试时说的那番话,孤虽未亲眼得见,但也略有耳闻,现下便再听听谢卿的见解。”太子微呷了一口茶,笑眯眯道。

    前有镇国大将军,后有这未来天子,好端端的,却都对他这关税一事起了兴致,谢见君抿抿嘴,略一斟酌用词后,才将自己当时所想娓娓道来。

    “孤知晓谢卿心怀天下苍生,此举是在为边境百姓谋福祉,博取休养生息的机会,谢卿胆略兼人,这殿前所言并非不是一计良策,只是父皇年事已高,行事稳健,到底是比不得咱们年轻人果敢又心思活络,这熹和朝的千秋大业,还是得靠咱们谢修撰,你说是吗?”太子笑得一派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话却让谢见君心里一沉。

    这一个个高帽砸下来,他就像是被架在了火堆上,来回翻滚着炙烤,饶是他再愚钝,现下亦能从这句话中品出点别样的滋味。

    太子明面上称赞他大智大勇,实则是在提点他,以他的行事作风,想要在一心求稳的崇文帝面前大展拳脚,怕是行不通。但若是他肯扶持太子登位,将来一朝施展自己的抱负,或许还有些可能。

    谢见君虽听出了话外之音,但也不敢应声。这太子之所以能稳坐东宫,一则其生母是当朝皇后,且他又是嫡长子,但现今圣上有提拔三皇子之意,摆明了要让三皇子与太子打擂台,恐是不到崇文帝闭眼的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这传位诏书上会落下哪位皇子的名字。

    他入朝为官,从未想过要涉入争权夺嫡之中,更不想让一家人心惊胆战地陪自己在哪位皇子手底下苟活着。

    太子见他不搭话,倒是也不恼,只随意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

    “咔哒咔哒”佛珠拨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营帐中尤为刺耳。

    铺天盖地而来的威压让谢见君心头狂跳,他拼命压抑着呼吸,交握在一起的手因着用力,骨节微微泛白。

    “这翰林院就是个清水衙门,俸禄微薄,谢卿,你带着一家老小来上京定居实属不容易,难不成寒窗苦读多年,就是为了在这儿谋个一官半职,以此来养老”太子不急不缓地声音自头顶落下。

    谢见君猛提了口气,“微臣入仕,是欲辅佐圣上平治天下,护佑家人,若能行其事,纵然只为一方知县,臣自当竭尽所学,鞠躬尽瘁。”

    太子微眯了眯眼,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人。

    今年的新科三甲中,唯谢见君身家清白,又无权势依靠,最容易拿捏。榜眼陆家,目前虽明哲保身,两边不靠,亦也有可能会另择新主,至于那探花郎季宴礼,他爹辅佐老三已经明了,虽说二人一直面上不和,但难保不是演了一出戏,好替老三作掩护。

    师文宣虽打了包票此事绝不可能,到底人心难测,他现今步步如履薄冰,出不得半点差错,想来自己若不提早打算,这谢状元怕是要被老三给抢了先。

    只虽是这般合计的,但他今个儿叫谢见君前来,并不是要直接开口去拉拢他,师文宣曾说过此刻为时尚早,叫他切莫着急乱了方寸,他也不过是想趁着秋狝的机会,同这谢修撰交涉一二,探探他的口风。

    现下得见他一心想做个纯臣,太子反倒放下心来,他拉拢不到的人,以老三那乖张品性和张扬的办事作风,只怕也是白费心思。

    “有谢卿如此仁爱之志向,孤替父皇和天下黎民感到欣慰,这翰林院修撰,你就安心地做下去吧。”

    谢见君松了口气,拱了拱手,正欲躬身退下。

    太子骤然起身,绕过案桌上前来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谢卿,你瞧,这外面起风了”

    营帐外,微凉的徐风吹动着树叶,簌簌作响。

    谢见君忽而觉得肩膀上砸下来千斤重的巨石,一时险些跪伏在地,他知道殿下所言起风并非如表面上的意思,故而心底愈发沉重,眼下朝局动荡不安,两方皇子争权夺利,西北战乱频频四起,实在是风雨飘摇之际。

    “谢卿,你等下若要去林子里逛逛,别忘了添一件外衫,莫要冻坏了身子,回头得让你夫郎担心,这人行一世,总得为自己和家里人多做思虑,通天之路纵使安稳,旁的路你亦可以试着走一走,兴许还会有别样风景。”太子收回搭在他肩头上的手,别有深意地撂下一句话,而后招来侍从送他出营帐。

    ————

    一直到走出老远,谢见君才缓缓放松下紧绷的肩头。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太子尚未登及天子之位,但周身的稳重威严之姿已是不容小觑,单单只是在营帐中坐了一小会儿,他便觉得身上官服都被细汗濡湿,风一吹,凉意直抵心底。

    现今看来,不管太子殿下如何明提暗点,这一关他都算是勉强糊弄过去了,只是经此一事,想去林子里逛逛的心思也跟着歇了。

    皇子营帐离着低阶官员的帐子有些远,他拖着这一身繁琐沉重的官服,连脚步都不由得慢了下来,途径河岸边,见一少年,身着只有皇子才能穿的绯绿窄袖短衣骑马装、脚上蹬一双长靿靴,这会儿正笨拙地拉着手中的长弓。

    他不得不停驻脚步,微弓了弓肩背,作揖,“微臣参见皇子殿下。”

    少年堪堪回头望了他一眼,便转身继续摆弄着紫衫木弓,细长的羽箭搭在弓弦上,他将箭头向上微微抬起,用力地往后拉扯弓弦,刚一松手,羽箭嗖得飞出一丈远,而后直直地插进树干中。

    谢见君禁不住咋舌,皇子们自六岁开蒙,便要跟着武师学习骑射,这小少年瞧着有十一二岁的年纪了,怎么到这会儿还不会拉弓射箭?

    一声极轻的叹息隐隐传入他的耳中,他微眯了眯眼向前看去,这小皇子怕是已经练习了许久,箭术仍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谢见君一时心下不落忍,拱手道,“殿下,您在拉开弓弦时,手臂可朝后延伸,要保持一个笔直的姿态…”

    少年闻声,冲他讷讷地点点头,转而依照着他的话,试了试,果不然射出的箭比先前远上了几分,只是准头还差得多。

    谢见君见状,便作礼退下,既是皇子 ,那自然有武师教导,他方才已经是妄言了,若是不巧被外人瞧见,指不定又得传出什么荒谬的话来。

    那小皇子对他的离开,似是也并不在意,只专心操练着长弓,仿若无论如何,今个儿都要练出个结果来。

    大抵是想明日在圣上面前彰显一番吧…谢见君听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嗖嗖嗖”声,如是想到。

    晚些用膳前,太监来报今日诸位皇子的秋猎情况,得知三皇子猎得一头狍子和数只禽兽,圣上龙颜大悦,当即就赏赐了不少绫罗绸缎,黄金万两,命人将那头狍子当场炙烤,连谢见君这样的小官都有幸分得一块鲜嫩醇厚的狍子肉。

    至于太子那边的战绩,听说只猎了几只野兔,但圣上并未不悦,也让人将野兔处理后架在火炉上翻烤,很给面子地吃了一整条兔腿,还称赞太子勤于政务,有他在,自己尚且能偷的浮生半日闲。

    总之这一碗水端得很平,两边谁也没落下。

    秋狝第一日结束,他们在这儿还要再待两天,圣上许是许久不曾食过荤腥,刚吃完兔腿,身子便有些不爽利,师文宣等几位朝廷重臣,外加镇国大将军须得陪伴在侧,反倒是他们这些品阶不够御前侍奉的小官们清闲了下来。

    谢见君一时睡不着,就研了磨,铺开纸张习字。

    冷不丁面前帐子的门帘被从外掀开,季宴礼歪头钻进来,大喇喇地往案桌上一坐,手中的银白折扇抵在滴墨的白纸上,“见君,好师弟,今晚上收留我一夜,如何?”

    第111章

    谢见君微抬了抬眸, 看清眼前之人后,将他推下案桌,把写好的字搁放到一旁晾干墨汁, “好端端的, 放着自己的营帐不待, 你跑我这儿来作甚?”

    季宴礼也不拿他的揶揄当回事儿, 随手拿起托盘里的秋梨, “吭哧”啃了一大口, “有念念在,我不好同她共寝一处。”

    谢见君睨了他一眼,“我还当你要送她回去呢,这儿人多眼杂,她一个姑娘家总归是不太方便”

    季宴礼没搭话, 眸光反倒是落在了纸上,似是发现了什么饶有兴致的东西, 他乐呵呵地问道, “你这是给云胡写信吗?怎么还连写带画?”

    “去去去, 一边儿去”谢见君将他往旁边赶, “知道是我们小两口之间的闺房之乐,你还上赶着瞧?有本事自个儿讨个媳妇乐去,人家姑娘都这般主动了,你却还跟个乌龟似的缩着脑袋, 活该你孤寡”

    季宴礼被噎了一句,咧着嘴直笑,“师兄弟一场, 倒是让你逮着机会在这儿调侃我了我哪里是缩着脑袋?念念与我自幼青梅竹马,原是我早应去先生府上提亲, 但架不住尚书府的人不安分”

    谢见君一怔,试探着问道,“你爹还惦记着户部侍郎的千金?”见季宴礼点头,他便继续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种事儿上,本应以你的意愿为主况且,我瞧着先生对你和师念的婚事儿,也是默认的态度。”

    季宴礼懒散地依靠在椅背上,望着案桌上摇曳的烛光,长长吐出一声叹息,“若是人人都有你这般想法,那可就皆大欢喜了反正我是不会依着我爹的要求,去娶那劳什子千金,四年前,我从上京走时,就已下定决心,待一朝功成,迎念念过门,等我把事儿都处理妥当,自当备下三书六礼,去先生家里提亲。”

    谢见君抿抿嘴勾唇道,“你这些话怕是要跟师念说,才能让人家安心你同我说,我就只能笑你顾虑太多。”

    “睡了睡了”,季宴礼倒头往榻上一躺,打了个哈欠,翻身阖上眼眸,“明日我还得去送念念回先生那里。”

    “何不今夜就将她送回去?她留在你处,先生怕是要担心了。”

    “已经提前同秦师爷知会了,我一七品小官,没人会闲着无事往我营帐中凑,倒是先生那儿人来人往,念念一身随从打扮,多有不便。”季宴礼声音越来越弱,听上去的确像是要睡着了。

    谢见君见状,便将案桌上的笔墨收拾好,随后吹灭帐中的烛火。

    转日,醒来时,榻上已经空了半截。

    今个儿不用去圣上跟前当值,他侧躺在床上看书,一直赖到布防的号角吹响,才起身洗漱,没多时,太监就把早饭送了进来。

    想着偷闲在营帐里窝上一天,可谁知这刚咽下最后一口饼,季宴礼去而复返,端起面前桌上还没碰的米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整碗。

    “人送回去了?”谢见君不紧不慢地斟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

    “先生一早派人送念念回上京了。”季宴礼咂摸咂摸嘴,似是没吃饱,回头又盯上了那盘精巧的小菜包。

    谢见君无奈,将余下没动的吃食都推给他,“左右咱们后日也要离开,师念早些回去也好。”

    “嗯”,季宴礼恐是饿极了,捧着碗一通呼噜,看这吃相,哪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文雅模样。

    ——

    吃过早饭,太监将膳食收走,二人闲来无事,决计依照着昨日的约定,去围场切磋切磋。

    文官要骑的马都得去兵马司领,因着先前忙活秋狝一事,谢见君同兵马司交接甚密,现下也能说上两句话。

    那将士见他们俩过来,大手一挥,由着他俩人挑。

    这马都得是自己手把手养出来的,才能好驯服,猎场自然没那条件,谢见君便让将士帮着挑了一匹性情温顺些的。

    等着将士套马鞍的时候,季宴礼同他打起了赌注,说是以午时为界,看谁猎到的猎物多,回头少的那人便要请吃酒。

    谢见君笑他幼稚,但也勉为其难地应下了此事。

    俩人策马晃晃悠悠地进林子,季宴礼挥手扬鞭,只听着马儿一声长嘶,就如同离弦之箭,疾驰而去,转眼间连人带马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谢见君牵紧了缰绳,紧随其后。

    没跑出多远,草堆间隐约见黑影闪过,他双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反手从身后箭囊中抽出一只长箭,瞄准了黑影,放手疾射。

    一只野兔被穿透了胸前,直直地钉在树干上,动弹不得。

    初战告捷,他下马将断了气的野兔摘下来,搭在马鞍上,正准备再往林子深处碰碰运气,忽而听见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亦有马打响鼻的嘚嘚声。

    谢见君登时掉头就要往回走,现下林子里除了武将,就是诸皇子们,这种热闹可凑不得。

    “三皇兄,别…别杀我!”

    刚要离开,他冷不丁被这声音牵住脚步。

    借由密林掩住身形,他拴好马,踮着脚尖摸了过去,就见昨日偶遇的小皇子灰头土脸地跌坐在地上,满目震惊地看着眼前之人。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谢见君一阵咋舌,三皇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持弓箭,箭头正瞄准了那小皇子。

    “区区一个才人生的孩子,也配叫我皇兄?” 三皇子将弓弦扯得绷直,嗤笑道。

    “三、三皇子!”,小少年立时改口。

    “这还差不多…”三皇子满意地点点头,箭头却依然瞄着他,似是下一刻,便要射传他的脑袋。

    “殿下不可,纵然七皇子的母妃玉才人,位分再低,但他毕竟还是圣上的儿子!”一旁的武将好言相劝道。

    “那又如何?父皇何曾关注过他?恐怕连自己有没有这个儿子都不记得了。”三皇子不以为意,手中的弓弦拉扯得“咯吱”作响。

    躲在树干后的谢见君蹙了蹙眉,早听闻这位三皇子私下里行事怪癖,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但射杀手足兄弟一事儿乃是重罪,闹到圣上跟前,断不会轻饶了他,但他竟这般不当回事儿。

    小皇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跪伏在马前,“三皇子,求求您别杀我,我方才当真不是有意,要同您抢那头鹿!”

    “我看中的猎物你都敢抢,你说你这不是不要命了吗?”说这话时,三皇子故意拉长了尾音,语气促狭之际。

    “三皇子息怒,此事万万不可!”武将有些着急,“方才七皇子身边的侍从跑了,说不定一会儿就能引来震国大将军!大将军一来,咱如何向圣上交代!”

    “李将军,你放心,他跑不了…”三皇子微微歪头,看向武将的眸光中饶有深意。

    谢见君心底骤然咯噔一下,既是跑不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小少年是皇室血脉,自然动不得,但他们这些人怎么会把一个小侍从的性命放在眼里?

    眼见着三皇子将箭头偏了偏,一丝阴冷的笑意打唇边滑落,“不能取你这条贱命,那断个胳膊亦或是断条腿也没干系吧”

    七皇子惊恐地看着那支泛着寒光的箭矢,下意识地抬袖想要躲开。

    丛林中一头肥鹿忽而冒了头,似是受惊一般,仓皇地往深林里奔逃而去。

    “往哪逃!看我这回不将你拿下!”三皇子猛一扯手中的缰绳,马儿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跃过跪伏的少年,向着肥鹿逃跑的方向狂追过去,身后武将们纷纷跟随,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小少年吓得不轻,浑身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殿下,您没事吧?”谢见君拔下方才射向肥鹿脚边的羽箭,重新将其插回进箭囊。幸而有那头落单的肥鹿经过,才勾走了三皇子的注意力,否则真不知道这人会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是、是你啊”,小少年勉强稳住身形,略带颤音道。

    “地上脏,微臣先扶殿下起来”说罢,谢见君搭把手,将小少年扶到一旁的树下坐着,拿随身携带的水囊,给他冲了冲小腿上被树枝刮破的伤口。

    小少年一声不吭,只在谢见君要用自己的帕子给他包扎伤处时,抬手挡住,“别用你的,会连累你的。”

    谢见君怔了怔,出神片刻,小少年已经扯下一截衣袖,围着伤处缠绕了几圈,动作熟练地仿若已经做过千百次。

    “方才的事情,你别说出去就当是没看见,听到了吗?”仅在下命令时,这少年才有几分皇子模样。

    谢见君点点头,“微臣知晓,只是今日之事,您不打算让圣上知道吗?”

    “我母族不受宠,我更是从小就不得父皇宠爱,即便父皇知道三皇兄想要加害于我,八成也不会相信的,还会给母亲招来麻烦,没什么用”七皇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低落,却道出了皇族中残忍的真相。

    身为圣上的妃子,若是母家没有像三皇子和太子那般有权倾朝野的势力,她们所生下的孩子,即便贵为皇子,也不过是给这二人衬托,当垫脚石罢了。

    谢见君大抵也能猜到些许,但这是崇文帝的家务事,他一个外臣管不了,也没资格管,之所以射出那支箭,只是对昨日那个在河岸边独自练习拉弓的孤单又倔强的身影,有些不落忍。

    “七皇子您尚且年幼,不妨为自己和母亲寻求一份庇护”

    “庇护?谁能庇护我?”小少年干巴巴地问道,一双眼眸眨巴眨巴满是茫然,“你能庇护我吗?”

    “恕微臣无能”谢见君拱了拱手,略带歉意道,“微臣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实在担不起此重任,您的身边若是有心善且能力强大之人,七皇子不如去试上一试”

    “心善且能力强大”小少年讷讷地重复道,乍然脑袋里蹦出一人来,他几乎脱口而出,被谢见君出声打断,“殿下不用告知微臣。”

    小少年连忙捂住嘴,晓得他心中的人选,兴许会给眼前这位帮了自己的官员带来麻烦,他重重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微臣送殿下回营。”谢见君唤来身下坐骑,意欲扶七皇子上马。

    却不料自己的衣袖被猛地扯住,小少年如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眸中尽数是渴求,“我昨个儿听了你的话,箭术的确有所长进,但是相比较太子哥哥和三皇兄还是差得远了,你能教我如何射箭吗?我想打只野兔送给父皇”

    第112章

    谢见君没想到昨个儿自己的无心之举, 竟然让这七皇子惦记了去,经今日一事,又觉得他实在可怜, 便鬼使神差地将此事应了下来。

    于是, 寂静无人的密林里。

    “殿下, 您双腿要分开与肩膀同宽, 肩背一定要挺直”谢见君开口纠正着小少年的站姿。

    “握弓箭时, 手指尽量地放松, 莫要抓得太紧,但也不能放得太松”

    “是这样吗?”小少年依着他的嘱咐,调整着自己握弓的力度。

    “对,殿下掌握得极为到位”谢见君一面毫不吝啬地称赞道,一面手执小木棍, 将他的手肘压低,“一会儿放箭时, 您要将这箭头向上抬起, 记得一定要将手臂向前展开, 拉弓时, 要往后拉”

    眼见着箭要离弦,七皇子的肩背又落了下去,谢见君干脆绕至他身后,向上托住他的手臂, “殿下,恕微臣冒犯了。”

    随即便引着他稳住身形,松手放箭, 羽箭“嗖”的一声飞出,不光比昨日的射程远, 连准头也稳当了许多。

    “殿下,这射箭不是一日就能学会的,您须得长时间的练习和磨炼”谢见君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温声嘱托道。

    但很显然小少年的心思并不在此,只瞧着他脸颊红了红,眸底微微发亮,“我只见父皇教太子哥哥拉弓时,才会像你这般,握住我的手。”

    谢见君连忙屈膝,“微臣僭越,还望殿下赎罪。”

    七皇子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用害怕,我是不会告诉父皇的,我一直掌握不了这射箭的要领,武师亦没有太多的耐心教我,幸而有你手把手指导。”

    “殿下只要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然也能像太子和三皇子那般,箭无虚发。”

    谢见君话音刚落,不远处茂密的草丛忽而抖动了几分,一只肥实的野兔钻了出来。这围场里的野兽都是由士兵特地驱赶在一起的,故而分布得都格外密集,这会儿能看到野兔,并不稀奇。

    七皇子蓦然屏住呼吸,默念刚才学到的射箭要领,一手执长弓,一手将羽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了野兔欲要逃走的位置,缓缓地向后拉扯。

    见谢见君点头应许,他猛地松开手指,羽箭应声而出,犹如一道飞电,蓦然穿透野兔的后腿,将它钉死在地上。

    “中了!我射中了!”,小少年欢呼雀跃,脸颊上扬起一抹如孩童般稚嫩的笑意,虽是准头差了点,还好歹没让野兔逃脱。

    “殿下好箭法!”,谢见君莞尔夸奖,冲七皇子竖起大拇指。

    “这下我就可以带回去送给父皇了!”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小少年一朝心愿得成,眼见着整个人都跟着鲜活起来。

    往回走的一路,他坐在马背上,擒着野兔的双耳,眉宇间满是得意。

    临进围场边缘,谢见君将他抱下马,“殿下,再往前几丈远,便是咱们的营区,微臣就只能送您到这儿,余下的路,可就得靠您自己走了。”

    这话一语双关,七皇子点点头,望向谢见君的眸光浸着几分不舍与感激,“你今日在林子里碰见我一事儿,莫要同旁人说,你我相识一场,我不想给你招惹麻烦。”

    “殿下多虑,能有此殊荣陪伴您左右,是微臣之幸。”

    谢见君躬身行礼,目送着七皇子小跑出围场,直直地冲着圣上的营帐而去,转而才翻身上马,往密林深处去。

    现下午时未到,他和季宴礼的赌注可还没结束呢。

    ————

    营帐内,崇文帝正闭目听底下的大臣们,一一汇报着今日上京送来的政务,李公公来报,说是七皇子前来觐见。

    闻声,他微抬了抬眸,“老七怎么过来了,让他进来”

    小少年拎着还在扑腾着的野兔,小心翼翼地掀开帐帘,入帐便先行行礼,“儿臣叩见父皇,今日儿臣猎得一只野兔,特来谨献给父皇!”

    崇文帝一脸慈爱地看向他,“老七如今也敢下围场了,不错不错”

    立在一旁的太子跟着接了话茬,“前些日子,儿臣还听武师说,七皇弟为了秋狝,特意磨炼了自己的箭术,如今来看,可真是天道酬勤呐”,乍然一看小少年脸上有几处刮伤,身上衣裳也沾了血,他又忙不迭出声关切道,“皇弟怎么身边也没个人伺候着,可是伤到了何处?”

    不等小少年回话。

    三皇子不管不顾地大步进来,连李公公都未来得及通传。他草草地行了个跪拜礼,“父皇,儿臣方才在林子里猎杀了好大一头肥鹿!等会儿就让底下人处理干净,炙烤来献给父皇品尝!”

    “不愧是朕的儿子!”崇文帝登时拍案叫绝,“朕去瞧瞧你射来的鹿”,说着,他便起身跟在三皇子身后出了营帐,刚刚还跪在帐中的大臣们也像是约好一般,相继出帐。

    再无人在意那先一步进帐子里来的七皇子,和他手里尚有一丝生息的野兔,趾高气昂的三皇子更是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施舍给他。

    小少年脑袋耷拉着,脸上失落之意乍现。

    太子见他那副可怜模样,一时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情,便上前揉了揉他柔软的额发,温温和和道,“瞧着皇弟的箭术,较之前有长进多了,想来定然是有所勤加苦练,你看,父皇都夸奖你了呢。”

    “真的吗?是”小少年戛然话止,他想说是谢见君教的自己,但忘了问他的名字,又怕给他惹麻烦,遂将未说出口的话,悉数都咽回了肚里。

    好在太子并没注意,他随手招来自己的侍从,低声嘱咐道,“送七皇子回帐中歇息,另去把刘太医也请到账内,给七皇子诊治诊治,别是伤着身子。”

    他回头又看向小少年,“孤让人把你猎到的野兔也一并收拾了,等下送到父皇帐子里,可好?”

    七皇子用力地点点头,“谢谢太子哥哥。”他将猎物递给一旁等候的侍从,规规矩矩得做了个礼后,方才离开。

    帐中安静下来。

    “殿□□贴手足,当真是宅心仁厚。”李公公谄笑着恭维道,他们这些在宫里混了多年的老油子,如何揣测不出崇文帝的喜好?也就是这位太子愿意搭把手,帮着小七皇子,在圣上跟前多争取一束关注的目光。

    “也是个可怜孩子”太子轻叹一声,倏地想起那争强好胜的三皇子,脸色禁不住阴沉了下去。

    “太子今个儿也不下猎场吗?此番秋狝,可谓是让三皇子一人出尽了风头呢。”李公公在一旁提点,崇文帝尽管不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三皇子秋猎的成果甚是满意。

    谁料太子只是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衣摆,“李公公,能坐上一国之君的位置,靠的不是谁的箭术上乘,亦不是谁在秋狝之中猎的猎物多,这点道理,您在圣上跟前侍奉多年,理应知道呐。”

    李公公一阵心悸,自觉在这未来的储君面前说错了话,肩背立时躬得更深。

    谢见君还不知道这帐中变故,只当小少年带着打来的猎物,去献给他崇敬的父皇,如愿得来一句期望已久的夸奖,这会儿定然高兴坏了。

    而他在纵马穿林时,没打着什么野兔野鸡,倒是从草窝里摸出来一对长耳幼兔,两小只毛茸茸地团在手掌心,瞧着就喜人极了。

    秋狝猎来的猎物可自行处置,谢见君便琢磨着晚些去找太监要个竹箱来,将这两只幼兔带回上京去,到时候养在家中,闲来无事也能同云胡做个伴儿。

    一别好几日不见,夜里睡觉时身侧都是空荡荡的,一想起乖乖软软的小夫郎不在跟前,他这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

    被留在家中的云胡这会儿正忙着给腹中孩儿缝小衣裳呢,他盘坐在炕头上,同钱婶子二人凑在一起比对着里衣的花样。

    “主夫,算着日子,咱们主君后日就返程了吧”钱婶子瞄了眼肚兜上的莲花,状似无意地问道。

    “是后日,但要先去宫中点卯,回来恐怕也得晚上了”云胡迎合道,目光专注于面前的绣样,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走错了线。

    “主夫,我听王嫂子说,您这得有三个来月的身孕了吧您可得提前为主君打算好呐”钱婶子不动声色地将话茬子带出来。

    “打算什么?”云胡茫茫然抬眸,不知钱婶子所言何意。

    “瞧瞧,主夫,到底说您还是年轻,您这怀胎十月,定然是不能再行床笫之事,可不得再寻一人到主君跟前侍奉着?难不成让主君陪着您一道儿戒荤?”

    云胡哑然,他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先前有人想要“投其所好”,得知他有了身孕,便送来了一对贵妾,正碰上谢见君在家休沐,连门都没让进,立时就把人给退还了回去,他听满崽说,那俩人生得可水灵了。

    “主夫,您可别拿我的话不当回事儿,我做过这上京那么多家的活计,当官的,家里有个三妻四妾,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作主夫的一旦有了身孕,就得找底下人顶上,这样才能栓得住主君的心”钱婶子苦口婆心地相劝道。

    云胡不吭声,兀自看着面前的小肚兜出神,似是没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哎呦,主夫,您是一点都不着急,您就算不为了主君考虑,也得想想自己吧,倘若谢大人哪天带回人来,您还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云胡敛回眸光,饶有兴致地看向钱婶子,好似是盼着她给自己出个主意。

    钱婶子愈发起了劲头,想着这哥儿也是个软弱亦拿捏的性子,家中主君成日不着家,瞧着也不像多疼爱他的样子,便壮着胆子继续道,“不瞒主夫,我家中有一侄女正当是要嫁人的年纪,不妨将她纳进咱们这府里来,给主君当个通房丫头,左右都是咱们自己人,主夫也不用怕她到时候会争了您的宠”

    钱婶子心里的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想着她那小侄女模样生得俊俏又嘴甜,若是哄得主君开心,一朝得宠,吹吹枕边风,自己可就不用再干这伺候人的伙计了。

    不成想云胡连片刻犹豫都没有,立时就摇了摇头,“不行”

    “主夫呐,我也是为了您好,与其等着主君自个儿从外面带人回来,还不如您主动一点,找个老实听话的自己人,先把主君的心给拴住,我跟您保证,我这侄女一旦入了府对您可绝没有二心,您只管放心地把她往主君跟前送便是,什么时候等您这身子熨帖了,就留她在府中做个洒扫丫头,主君还是您自己”

    “钱婶子”,云胡不等她的话说完,就出声打断了她,而后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

    “我说,不行”

    第113章

    “我宁愿在外背上善妒的名声, 也绝不容许旁人横插在我二人之间除非夫君主动提纳妾一事儿,但他若开口,我便回福水村去, 给他和他的良妾腾地儿出来。”

    钱婶子没想一向温顺怯弱的云胡居然这般大的气性, 只觉得似是迎面挨了一巴掌, 脸颊臊得火辣辣, 她抿了抿嘴, 神色不自然地替自己找补道。

    “主, 主夫,您别误会,我此话也是怕主君因着您有孕,便冷落了您,真没别的意思您不乐意就不乐意吧, 说什么腾地儿可就严重了”

    云胡漫不经心地望了她一眼,“麻烦钱婶子帮着操心了, 您既是无事, 我瞧着王婶正在院子里洗衣裳, 您不妨去搭把手?这儿留作我自己来就行。”

    “是是是, 我这就去”钱婶子刚想找个由头逃开,适逢云胡给搭了层台阶,她便慌忙地顺着台阶下。

    屋门“吱呦”一声响,屋里便独独余着云胡一人, 他拿起缝了一半的肚兜抱在怀里,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天,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谢见君在帐子里一连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哎哎哎, 你可不准耍赖,这输了就是输了, 技不如人,那就是技不如人!”季宴礼捏着木笼里的两只幼兔,一脸嫌弃道。

    谢见君登时上手去抢,被季宴礼一个侧身躲开,险些扑了个空,“快些给我放下,这是要带回去给云胡的,莫要给我折腾没了。”

    “我就知道你这人不正经,出来秋狝,还总惦记着你夫郎,这又是写信,又是摸兔子,哄人开心的活儿都让你干了,改明儿我也去给念念打上两只小鹿,回头逗她乐呵乐呵”

    谢见君夺过幼兔,小心地安置进木笼里,顺口打趣道,“去打吧,今个儿也就只有三皇子才猎到一头肥鹿,你可劲儿去吧。”

    季宴礼撇撇嘴,压低声音道,“还不是因为这个,我今日可放过了好几头狍子呢!”

    “好了,回去请你吃酒,上京酒馆随便你挑,不醉不休可行?”谢见君知道他这师哥憋坏了,故而像模像样地出言安稳了他两句。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你若是不兑现诺言,我就去找云胡哥儿告状,说他夫君说话不算话!”,临被赶出帐子前,季宴礼还回身让谢见君发誓。

    “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这般幼稚”谢见君笑骂了一句,一脚将人踢出帐子,还不忘提醒他明个儿要去圣上跟前当班,得早些歇息。

    秋狝的最后一日。

    原本以为今个儿只需要在营帐中侍奉圣上即可,也不知道崇文帝哪来的兴致,许是昨日看三皇子猎得肥鹿,自个儿也心痒痒。

    起早,太监来营帐里送早食时,给谢见君和季宴礼都递了话,说圣上要下围场,叫他二人不必着官服。

    谢见君换上了轻便的骑马装,他今日须得全天陪伴圣上左右,以便于记录崇文帝围猎的过程,回头还得在整理到起居注里交于宋学士。

    这一道儿跟着下围场的还有太子等诸位皇子,他打眼一看,没瞧着三皇子的身影,想必是被留在营帐里,处理当天的朝廷政务。

    一行人陆续进林子,大将军率领骁骑军围守在圣驾前后,谢见君和季宴礼于崇文帝两旁,各自拿炭笔和小本,预备着时刻记录下这位皇帝陛下骁勇的身姿。

    骤然林子里一头野狍子跃入众人的视线中,崇文帝身背箭囊,手执长弓,策马追了上去,只见他将羽箭往弓上一搭,手下稍一用力,刹那间,羽箭直直地冲着野狍子飞去。

    “中了!陛下射中了!”赶在前护卫的骁骑军将被射到的野狍子带回来,高声恭贺道。

    “陛下英姿不减当年呐”

    “陛下当真是神勇威武”

    同行的言官武将们齐齐奉承,谢见君则拿着炭笔在一旁奋笔疾书,从猎物现身到圣上御马拉弓,都得一笔一划地记清楚,而后再跟季宴礼的记录比对,查缺补漏,这活儿可马虎不得。

    崇文帝垂眸看了眼将士送来的野狍子,微微下陷的眼眸中尽显喜意,似是当真觉得自己宝刀未老,一如年轻时英勇,他策马扬鞭,一个猛子扎向了密林深处。

    身后的大臣们忙不迭跟上,马鞭子都快抡出火星子来。

    越往深处走,这林子里越发幽静,只听着阵阵马蹄声和偶尔惊起的鸟雀鸣叫声。

    崇文帝旗开得胜,沿途过来又猎得两只野兔和野鸡,一时心潮彭拜,额前都冒起了细汗。

    “陛下可是要歇息片刻?”谢见君收了炭笔,开口询问道。

    “无妨,朕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畅快了!在这宫里一坐就是数个时辰,如今出来跑跑,便是觉得浑身神清气爽呐!”崇文帝朗声大笑,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不见疲态。

    “陛下箭术了得,弓无虚发,微臣佩服。”谢见君恭敬道。

    “你呐,在翰林院待了数月,倒是比朕初见你时,学得嘴甜多了”崇文帝笑着点了点他。

    谢见君拱手,眸光中浸着读书人初入官场的清澈和纯粹,“得陛下垂怜,才使得微臣有此机会,能观之陛下秋狝之雄风,一时有感而发,都是微臣愚拙的真心话。”

    崇文帝被他这不动声色的马屁拍得龙颜大悦,回身跟周围大臣们还开起了玩笑话。

    众人纷纷应和,暗道都是溜须拍马的奉承话,经谢见君这初生牛犊说出来,反倒是显得真诚了几分,难怪能哄得圣上这般高兴。

    林子深处遽然间响起“嗷呜”一声骇人的吼叫。

    大伙儿齐刷刷循声望去,一膀粗腰圆的黑瞎子,直愣愣地冲着这边狂奔而来。它身形庞大,满身黑毛,跑动起来时,带起了一阵阵凛冽的风。

    “护驾!快护驾!”谢见君回过神来,立时高声呼道。

    大将军紧急调动骁骑军,士兵们手持弓箭,将冲过来的黑熊团团围住,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齐齐射向了中心。

    发狂的黑熊身中数箭,咆哮声响彻四周,惊得方圆数百里野兽齐鸣,它闷着头撞向两侧的树干,被撞断的杉木朝着密匝匝的人群砸落下来。

    谢见君来不及瞧,就被余下的骁骑军护送着撤退,有动作慢一步的官员则被倒塌过来的树干砸下马。

    一时之间,林子里惨叫声连连。

    崇文帝显然也没有见过这阵仗,被吓得脸色煞白,骑在马背上的肩背佝偻着,再无先前的雄姿。

    好在骁骑军都受过专业的训练,即便是面对着发疯的黑熊,也有条不紊地护驾,眼见着队伍离中箭的黑熊越来越远,众人抚着胸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一眨眼的功夫,“吼——”较先前更为可怕的鸣啸声,几乎要震破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比方才那头更为粗壮的黑熊,打一旁的林子里奔出,将诸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它眼泛绿光,对着人群张开了森森白牙的血口。

    谢见君屏息凝神,探手抓住了崇文帝坐骑的缰绳,意图连人带马一并往后撤,谁知黑熊张牙舞爪地就扑了上来,将挡在圣驾前面的将士们一一冲散,而后便朝着他们奔驰而来。

    受惊的黑马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扬起,把原本就已经抓不稳的崇文帝,从马背上狠狠地甩了下去,谢见君眼疾手快地一个飞扑,用自己的身子垫住了坠落的崇文帝。

    眼瞅着那马蹄就要重重地踩上崇文帝的胸口,他紧咬着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将已然僵住的皇帝推到一旁,冷不丁一个瘦小的身影又压了过来,伸手挡住了踏下的马蹄,骨裂的“喀嚓”声在耳边响起。

    然谢见君已经顾不上这些了,那癫狂的黑熊还在不管不顾地攻击着所有人,大难临头,言官武将们被拱得四散而逃,谁也害怕那尖利厚重的熊掌拍在自己身上。

    生死攸关之时,季宴礼猛地拨开慌乱的人群,一脚飞踢,把被黑熊吓怕的马,足足踹出了五步开外,而后接住了谢见君扔给他的箭囊,羽箭接二连三地从弓弦上飞出,射中了黑熊的双目。

    黑熊嘶吼声连连,季宴礼不等它反应过来,从将士手中夺过长剑,借由树干的力量,双腿攀上了黑熊的颈部,将长剑自上而下插进了它的脑袋里。

    伴随着嘶叫怒号,黑熊倒地,抽搐了两下没有了动静。

    满身狼狈的太子同几位近身大臣上前,将崇文帝,和危急时候,跳出来替自己父皇挡住落下马蹄的七皇子,一并从地上搀扶起来。

    谢见君这才得以喘了口气,后背上的钝痛一点点蔓延开来,他紧蹙着眉头,心里一阵阵的后怕。

    若不是季宴礼反应快,恐怕他自个儿今天都得交代在这儿。

    诸人不敢再掉以轻心,稍稍整装后,马不停蹄地逃出了密林。

    营帐内,

    缓过神来的崇文帝阴沉着脸,将案桌上的一应茶盏横扫到地上,指着呼呼啦啦跪了一帐子的大臣,怒声道,“是谁负责清扫这围场?!”

    众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去触圣上的霉头。

    等了片刻,重新梳洗过的太子膝行两步。

    不等他开口,帐帘冷不丁从外被拉开,三皇子急惶惶地入帐,进来便踏过跪地的大臣,直勾勾地冲崇文帝而去,“父皇,儿臣听闻您在围场里遭了黑熊的袭击,身子可是有恙?叫刘太医来瞧过了吗?皇兄,你是怎么办的差事儿,好好的围场怎么能放凶兽进来?!”

    太子登时面色铁青。

    第114章

    这秋狝庆典, 从头到尾都是太子一手操办的,如今在围场上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他实在难辞其咎。

    “父皇, 儿臣监管不力, 惊扰了圣驾, 儿臣自知有罪, 请父皇降罪。”

    三皇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太子, 嗤笑一声:“皇兄, 你怎么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平白扫了父皇的兴致,好在父皇龙体得上天诸神庇佑,得以安然无恙,不然皇兄你说, 你得该当何罪呐?”

    太子愤恨地剜了一眼三皇子,颤颤地朝着崇文帝, 跪伏道:”儿臣自认此次秋狝办事一时疏忽, 但绝无伤害父皇二心, 还请父皇明鉴!”

    “皇兄这句话说的可谓是轻松, 那父皇在围场被袭击,你又当作何解释?”三皇子咄咄逼人,恨不得将太子架到火堆上烤。

    “行了,吵来吵去, 一刻也不让朕安宁!”崇文帝被吵得一阵头大,他眸色冷若冰霜,却并没有说出半句责备太子的话。

    大臣们齐齐噤声, 心思各异地看着眼前这场喧闹。

    围场内的野兽都是经由骁骑军精心挑选过的,四处又有将士们布防把守, 决计不可能出现黑熊这等凶兽,谁都知道今日之事来得蹊跷,而崇文帝对待此事的态度,则更耐人寻味。

    谢见君和季宴礼悄没声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眸光中都看到了“夺嫡”二字。

    “陛下,七皇子前来觐见。”李公公入帐通传,打破了此时的僵局。

    崇文帝半眯了眯眼,挥挥手:“让他进来”

    七皇子右臂吊在胸前,由刘太医扶着入营帐行礼。

    崇文帝将他上下一打量,蹙着眉头关切道:“老七,你这胳膊怎么样了?太医诊断得如何?可伤及骨头?”

    “劳父皇挂念,儿臣无事,太医已经将错位的骨头重新复位,之后修养一段时日即可…”七皇子乖乖巧巧地回话。

    凡是崇文帝多留意一点,就能瞧见这小少年脸色苍白,被纱布缠裹住的右臂微微颤抖,然则他没那么多心思,七皇子说没事,他就当没事,只草草安抚了两句后,便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跪在下面的太子身上。

    “太子,对于今日之事,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朕说的吗?”

    底下太子芒刺在背,涔涔的冷汗顺着鬓角滴落在地上。

    谢见君见此,极轻地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感叹皇家父子手足之情的冷漠,还是该可怜这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所付出的无望的真心。

    然小皇子对这位父皇待自己忽视的态度,却是早已习以为常,只见他规规矩矩地行一叩拜之礼,一板一眼地认真道:“父皇还请不要责备太子哥哥,那黑熊冲过来时,太子哥哥离得儿臣最近,若不是他推了儿臣一把,儿臣便护不住父皇了。”

    崇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这一向不怎么出头,也不得他宠爱的小儿子,抿了抿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帐子里一时安静得连根银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良久,

    崇文帝清了清嗓子,“太子,朕命你彻查此事,半个月后给朕一个答复。”

    太子猛地松了一口气,连忙叩首,“儿臣自当将围场被袭一事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姑息任何一个陷父皇于险境的奸佞之徒!”,说这话时,他微微抬眸,假作不经意地瞟了眼三皇子。

    “皇兄瞧我作甚?难不成觉得此事与我有关?我今日可老老实实地在帐子里帮着父皇处理政务呢!”,三皇子漫不经心地回瞪了回去。

    “皇弟此话何意?你我皆是父皇的儿子,做皇兄的,怎么会无故怀疑到自己的亲弟弟的头上来?除非是你自个儿做贼心虚,才会如惊弓之鸟一般敏感!”太子冷冷道。

    三皇子不甘示弱:“皇兄倒不必迁怒于皇弟我,倘若皇兄忙不过来,区区小事,皇弟亦可以代劳!”

    二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围观大臣更是屏足了呼吸,生怕自己被卷入了这场权力争夺的旋涡之中。

    “你们俩都给朕出去!”崇文帝手指着营帐门口,厉声呵斥道,他一阵没提上气来,猛咳了几声,憋得脸颊通红,李公公忙上前给他抚了抚胸口。

    “儿臣告退”太子和三皇子难得齐齐作揖,一前一后退出了营帐。

    皇子争权,殃及池鱼,他们俩一走,这可苦了一众大臣。

    帐中再度恢复平静,只听着崇文帝粗重的喘息声,方才那黑熊疯狂一般冲过来时,直把他吓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这会儿回想起来,还阵阵心悸。

    他抬眸看向跪在人堆里的谢见君和季宴礼,若不是有这俩人,一个护住自己,一个射杀黑熊,他这把老骨头非得受些罪不可。

    一想到这,他招招手,将他们俩都叫到跟前来。

    “念及你二人护驾有功,朕要好好地重赏你们谢见君,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谢见君俯首:“回陛下,护佑陛下安危,本是微臣的职责所在,微臣不敢讨赏,只愿陛下龙体康健,万寿无疆!”

    崇文帝脸色稍稍见好,连语气都跟着柔和下来:“你既是不敢讨赏,但该赏赐的东西,朕也不会落了你这样吧,朕近日来派给宋承奕一个活儿,让他修撰本朝历法,你既为他翰林院的人,回了上京,便跟着他一道儿去忙活吧。”

    众人纷纷讶然,想不到谢见君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小官,居然还能派去修撰历法,这可是能名垂青史的殊荣啊。

    谢见君亦是对崇文帝随口说出来的话,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圣上无非就是赏些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没料到竟是安排了如此重要的差事,他恭恭敬敬地谢恩,暗道自己秋狝过后,又得跟着宋学士忙碌起来了。

    轮到季宴礼,不等崇文帝发文,他自个儿主动开口:“微臣斗胆,想向陛下讨个赏赐!”

    “哦?”崇文帝起了兴致,“说来给朕听听,倘若不为过,朕都满足了你!”

    闻声,季宴礼先行行礼谢恩,而后才试探着开口道:“微臣同吏部尚书师大人之女师念,乃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我二人已到婚配年纪,且心意相通,微臣在此,恳求陛下为我二人赐婚!”

    崇文帝一怔,当下朗声大笑,“文宣呐,这季东林家的混小子要求娶你家女儿,你怎么看?”

    师文宣自是没想到季宴礼放着加官进爵的赏赐不要,偏偏要圣上赐婚,一时哭笑不得,但古来皇帝赐婚,对臣子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而他对季宴礼这个女婿也甚是满意:故而便顺着话茬接道:“微臣一切凭圣上定夺!”

    崇文帝捋了把花白的胡须,复又看向季宴礼,满面都是慈祥的笑意,“瞧瞧,你这未来岳丈都同意了,那朕就全了你的心思,回头便下旨给你们赐婚,等着让钦天监再挑个好几日,既是两厢情悦,就不要再耽搁了!”

    “微臣谢陛下成全!”季宴礼高悬的一颗心稳稳落回了原位,有崇文帝的旨意,不光彻底断了他爹乱点鸳鸯谱的念想,还能风风光光地迎娶师念过门,到时候任府里那个女人闹腾,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正正好一举两得。

    至于季东林,他正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方面自己与户部结合的算盘算是落了空,另一方面,季宴礼事先不同他先商量一番,枉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轻飘飘地决定了自个儿的婚事,还找来圣上这个大靠山,逼得他不得不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末了,还得跟着这不孝之子一道儿向崇文帝谢恩。

    季宴礼一朝心愿达成,哪还管他爹如何想法?二人本就降到冰点的父子关系,因着赐婚一事儿,愈发得雪上加霜。

    当然,这是他们老季家自己的家务事了。

    ——

    出了围场这档子事儿,第二日返程时,一路上气氛都沉闷得很。

    谢见君趴伏在马车里,伸手逗弄着木笼中的一对幼崽,想到最多半日,自己就能回家,他这心情不免雀跃了起来。

    “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回头让云胡找大夫给你瞧瞧?”季宴礼择了一串葡萄递过来,关切问道。

    “你昨夜不是都已经给我上过药了没什么要紧事儿,不过,你可得给我瞒好了,别让云胡知道,否则,照他那个性子又得要心惊胆战个好些天了。”谢见君晓得自己小夫郎的性子,不放心地嘱咐了两句。

    季宴礼懒得理他,掀开门帘就跳下了马车,而后纵马离去。

    秋狝的队伍晃晃悠悠行了大半日才入城,谢见君须得先回翰林院整理起居注,等到腾出空来回家,已是酉时过半。

    “主夫,咱们主君回来了!”

    云胡正窝在卧房里绣小肚兜,乍一听王婶子在外吆喝,忙不迭翻身下炕,正慌乱地往脚上套布鞋时,谢见君推门进来。

    “你回来了!”他嘴里含着吃剩的龙眼核,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儿吐掉,说起话来含含糊糊,不甚清楚。

    谢见君见状,冲他摊开掌心,云胡脸颊一红,将果核吐在了他手里。

    “想我了没?”谢见君探手环住他的腰身,把小夫郎往自己怀里一带,轻啄了下他甜津津的嘴角。

    云胡羞赧地点点头,他紧闭上眼眸,任自己心心念念数日的人极其轻柔地贴了贴他的唇瓣,熟练得撬开贝齿,汲取着香津。

    这般亲昵的事儿自二人互表心意以来,已经做过无数次,但每每他都攥紧了衣角,心如擂鼓。

    谢见君俯身,十指相扣,将小夫郎压在榻上,把吻意加深。他时而轻缓温柔,时而又热烈失控,强势地啃咬着小夫郎的柔软,恨不得让这些时日分别的思念一并倾泻而出。

    云胡脑袋逐渐发昏,轻易就被挑拨得失了防线,待理智终于被拉回正途,望着始作俑者嘴角一抹得逞的浅笑,他无力地推了推,“这还是在白天呢。”

    谢见君细碎的吻接连从额前落下,堵住了小夫郎的嗔怪,而后将他额前的碎发拢至耳后,柔声道:“忍得太久,又实在想你,好不容易见着惦念之人,便是一刻都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小夫郎哪里能经受得住这般温柔的偏哄,当下就红透了耳根,连脖颈间都渡上一层滚烫的绯意。

    一直到晚些歇下时,脸颊上的热意还未曾消减,加之他自有孕一来,体温本就较常人要高些,谢见君搂着他,就如同搂着个热腾腾的小火球。

    他将宽厚微凉的掌心贴着云胡的小腹上,就见小夫郎舒服地眯了眯眼,下意识地往怀中又贴近了几分,还主动地环住他的脖颈。

    “睡吧,云胡,今夜我一直都在,安心地睡吧”他轻拍着他的脊背,低低地哄道。

    直致怀中人传来平稳又均匀的呼吸声,他才把已然睡熟的云胡平放在床榻上,掖好了被角,转身出了屋门。

    第115章

    许褚秉烛出门纾解, 瞧见谢见君正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沉沉的月色发愣,他缓缓踱步走近, 轻声开口问道, “这么晚了, 怎么还未歇下?”

    谢见君蓦然回神, 眯了眯眼看清来人后, 应了一声, “屋里有些热,出来透透气先生也没睡吗?”

    “给孩子们备课,刚忙完…”许褚看他眉峰紧蹙,眉头都皱成一团,便招呼人进屋里来坐坐。

    谢见君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望着许褚年迈蹒跚的身影,心底忽而生出几分歉意, “学生自将您接来这上京, 便整日忙于政务, 对您稍有疏忽, 实在是有愧对于您…”

    “无妨,我都是一条腿迈进黄土的老家伙了,沾了你的福被人好生伺候,又得你荫蔽, 还能在私塾里教教书,打发打发时间,已是知足了”, 许褚净了两只茶盏,斟满茶后递到他面前, “倒是你,我瞧着满腹心事,此番出门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先生,实在是一言难尽…”谢见君苦笑,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缓过神来,便将太子拉拢和围场涉险一事儿都说于许褚。

    “圣上下围场的前一夜,我曾在帐外听有骁骑军二人在商定什么事儿,当时离得远,也不过只听到其中一人问‘都准备好了吗?’,另一人则回道‘请大人放心,都准备妥当了。’”

    这件事儿,他从未对季宴礼提过,就连他自个儿,也是在三皇子和太子争执时才反应过来。

    “所以你是觉得此事…”许褚着笔,在纸上写下了“争权”。

    谢见君怔怔看着纸上的字,半晌点了点头,“学生目前还不知道是哪一方…”

    许褚谨慎地借着烛火将纸烧掉,待化作一片灰烬后,他脸颊上挂起了一抹凝重,“你打算怎么办?太子既对你拉拢之心,又得了你的拒绝,难免不会生出旁的于你不利的心思来”

    “先生所言极是”谢见君面露苦涩,“不瞒先生,学生思虑许久,想着先静观其变,等三年翰林院修撰的任期一到,便自请下放,到时候远离上京的这些是是非非…”

    许褚轻叹一声,“你要知道,你留在上京更有利于仕途,这翰林院,就是入内阁的敲门砖,你此番一走,就不知何时再能调回上京了。”

    这些谢见君又何尝不清楚,“要留下,学生就得做出选择,贵人已投诚于太子名下,我身为他的门生,不日怕是也得追随太子,但如今朝局未定,圣意难揣,稍有不慎,恐就会将自个儿和身边人都搭进去,只单单看圣上在围场被袭击一事儿,便是要殃及不少无辜的官员。”

    “也罢”许褚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既然已经入仕为官,身在权势的漩涡中,难免要顾虑甚多,不过你要记得,凡事都得坚守住自己的本心,莫要忘记当年立鸿鹄之志的初衷。”

    “学生受教了”,谢见君拱了拱手,正欲起身告别,今夜叨扰许褚太晚,也该让他老人家尽早歇下了。

    寂静漆黑的主屋中忽而传来云胡孕吐的声音,他霎时回头,面露焦急之色。

    “去吧,去瞧瞧你夫郎吧,这段时日,他可是吃了不少罪。”许褚看出他的担忧,忙摆摆手。

    谢见君匆匆拜别,推开卧房门时,云胡正趴伏在床榻边上,墨丝随意散落,遮掩住他苍白的脸色。

    晚饭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干呕了老半天,也只能吐出些许酸水来,谢见君点起烛灯,倒来一杯水,将小夫郎从榻上扶起。

    云胡一连咳嗽了好几声,眼眸中氤氲起雾蒙蒙的潮气,他颤抖着手接过水杯,抵在唇边轻呷了一小口,等不及咽下喉咙,便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他用力地喘息着,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谢见君眸底满是心疼,他靠在床榻上,搂紧了小夫郎,让他趴伏在自己的胸口处,一下接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后背。

    “夫君”云胡哽咽着,他伸手环住谢见君,任凭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濡湿了他的脖颈,“夫君,我难受”

    “哎,我在呢。”谢见君腾出手来,抹去他脸颊上的泪珠,又亲了亲小夫郎滚热的额前,低低安慰道:“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夜深人静,小屋中银辉满地。

    云胡枕在他的肩头,良久,忽而哑声道,“你以后会再娶旁人过门吗?”

    累极了的谢见君原是昏昏欲睡,冷不丁被这声音惊醒,他定了定神色,不带一丝犹豫,“不会。”

    云胡淡淡地“哦”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前,闷闷道:“你可不能骗我。”

    谢见君往一侧稍稍挪动了下身子,后背摔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往常无异,“不用怀疑,我此生只娶你一人,下辈子也是,下下辈子也不会改变”

    漆黑夜幕中,小夫郎唇角微微弯了弯。

    “我们云胡有点不对劲呐”谢见君敏锐地问道,他伸手揉揉他的后颈,“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好端端的,怎么冒出这样的念头?还是我近日不在身边,让你觉得不安了?”

    云胡张了张口,到底没把钱婶子的话说出来,那日没从自己这儿讨到巧,眼见着钱婶子安分了许多,许是已经打消了念头,如此,便没必要再折腾了 。

    他调整了下趴伏的姿势,整个人像只困倦的小猫儿似的,蜷缩在谢见君怀里,捂嘴打了个哈欠,一副要睡不睡的迷瞪模样。

    数日的孕吐,加之食欲不振,他脸颊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红润,都消退了下去,连嗓音都被侵蚀得喑哑不清。

    谢见君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安慰的话,如今都化作利刃,悉数扎进他柔软的心窝里,连呼吸都泛着疼。

    “睡吧睡吧”,他贴了贴小夫郎湿润的脸颊,“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看花灯…”

    云胡神思迷糊,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道了声“好”。

    ————

    翌日休沐,起早趁着怀中人还没醒,谢见君嘱咐王婶帮着炖上燕窝,起床送满崽去书院上学。

    马车里,

    “阿兄,你只送我到书院门口就行!”满崽望着几日不见的阿兄,心有惴惴道。

    谢见君瞟了他那一脸的心虚模样,故意逗弄道,“怎么?担心我要送你进学斋,顺道儿再跟夫子问问你近日来的功课?”

    满崽下意识地捏紧自己的小书袋,讪讪地笑道:“学、学斋就不必了!我们书院门口离着学斋很远!阿兄难得休沐一日,还是尽早些回家陪云胡吧!我可以自己走进去!”

    头顶乍然落下一记爆栗,他缩进马车角落里,登时就捂着脑袋抱怨道,“阿兄果真不疼满崽了,每每回来便只问功课!尚不如不去那劳什子书院,省下阿兄惦记!”

    谢见君被控诉得直笑,他还是头一回见人将不想上学一事儿,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只小家伙那句“果真”却让他警铃大作,“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搁这说阿兄不疼你了?”

    满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一脚迈进坑里了,悻悻道:“还不是钱婶子说的,明年等你和云胡有了自己的小娃娃,便是不会再像现在这般疼爱我了,她还说要给我找个小嫂嫂,到时候你们冷落了我,就会有小嫂嫂对我好”

    谢见君脸色霎时冷了下来,难怪昨夜,云胡会突然问他再娶亲一事儿,感情是这钱婶子,仗着他不在家,云胡性子又软弱,在这搬弄是非呢。

    “阿兄,钱婶子说的话,会是真的吗?”满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小兔崽子,胡想什么呢?阿兄何曾同你说过这样的话?”谢见君伸手揉乱他的发髻,凛然道:“看来得嘱托夫子好好盯着你读书了,这圣贤正经书上学来的东西都抛之脑后,不入流的话倒是往心里去,下次若再有人搁你跟前乱嚼舌根,只管怼骂回去,哪来什么小嫂嫂,你当你阿兄有三头六臂,能应付得了?”

    满崽被念叨得头大,适逢马车停在书院门口,他忙不迭拎着书袋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往书院跑,可比往常云胡来送时,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要利落多了。

    谢见君掀开帘子,一直目送他入了书院爬上石阶,才唤李大河往回走。

    进家门时,云胡也不过刚刚醒来,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听着门开的动静,他缓缓抬眸,碎发下是眼尾掩不住的绯红。

    “怎么了?”谢见君脱下外衫,往椅子上一搭,转而半蹲在他面前,轻声问道。

    “拢不起来,费了好多力气”云胡嗫嚅着摊开手,露出团在掌心里的发带。

    许是刚睡醒,又或是自己同自己生闷气,小夫郎瘪着嘴,盘腿坐在榻上,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我来”谢见君拿过发带,绕至他身后,顺势挽起他的墨发。

    昨夜刚洗过的头发还沾染着淡淡的皂角味儿,柔顺的青丝顺着指缝间滑落,他不得不濡湿了手,才将缕缕碎发合拢在一起。

    云胡微微仰面,自窗棂外穿透而来的熹微阳光,打落在他的脸颊上,映着金黄的暖意。

    “今个儿还要用这小银簪?”谢见君轻柔地拂过他的发髻,温声问道。这些年林林总总,他给云胡买过不少首饰,挽发用的簪子更是搁了一小盒,但最常用的,还是这支当年在福水村的定情之物。

    云胡侧脸看向他手中握着的那支簪头上刻着小云朵的银簪,怯怯地羞赧道,“我喜欢。”

    “别乱动,这就挽好了”谢见君按住他的肩头,将人掰回原来的姿势,而后将银簪穿过他头顶的发髻。

    散落的发丝悉数被撩起,露出云胡细长而柔弱的脖颈,他喉间一阵发紧,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跟着喑哑起来。

    云胡不查他有异,头发被拢起来后,便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些许,他随意地拂了拂略有些痒的脖颈,冷不丁手被攥住,而后,后颈落下了轻轻的一吻。

    第116章

    一通梳洗完, 谢见君带着云胡去院子,瞧木笼里的幼兔。

    黑白相间的小兔子正扎堆卧在一起,毛茸茸的, 似是棉花一般, 摸上去很是细软, 惹得云胡爱不释手, “这是你带回来的吗?”

    “在围场的草堆里发现的, 我想你应该是喜欢, 便做主带了回来。”谢见君半蹲在小夫郎身侧,瞧着他眼眸微微发亮,心绪也跟着轻松起来。

    “真好看!”云胡禁不住地夸赞,从旁抓了一把刚摘来的新草,喂给这一对珍珠兔子, 而后蹲在木笼前,看它们小嘴一张一合, 吃东西时, 长长的耳朵也随着一并抖动, 啃一会儿便站起来东张西望, 警惕得很。

    “我同大河叔说了,让他找老木匠给打个笼子,介时把这两小只都安置进去,这小东西野生野长, 好养活的很,你平日里闲着无事,可以来逗弄逗弄, 但要小心别被咬着”

    听着王婶来唤吃早饭,谢见君将云胡从地上扶起来, 温声温语地细说道。

    小夫郎直点头,往堂屋走时,还频频回望。

    吃过早饭就到了要出门的时辰。

    今日云胡要陪同柳云烟去白云寺上香祈福。

    “早知你休沐,我便不应师母的话了。”

    临出门上马车,他还攥着谢见君的衣袖依依不舍,此番一去就是大半日,能同待在一起的时间又少了许多。

    “难得能出去转转,去吧,我在家中等你回来”谢见君将他抱上马车,回头又嘱咐李大河驾车时要稳当些,切莫颠簸了主夫。

    他立在原地,一直摆手到马车拐出了巷子,才敛回眸光。

    “王婶,钱婶子今个儿出去采买了?”

    王婶正提着扫帚洒扫院子,闻声忙应话,“方才便出去了,估摸着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主君可是有事儿?”

    “待人回来,叫她去屋中寻我。”谢见君面色冷淡地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进了屋子。

    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来提着竹篮子回来的人。

    “钱婶子,你这米,是从东街的金谷买的吗?”谢见君抓了一把白米,捏在指尖搓了搓问道。

    “是是是,咱们家的粮食都是从金谷买的,掌柜的说是今年刚下来的新米,香着呢,我想着晚些给主夫熬米汤喝”钱婶子谄笑着凑上前来。

    “如今这新米是何价钱?”谢见君状似无意地问起。

    钱婶子怔了怔,许是没想到一向不怎么管事的主君居然开口问这个,她眸底闪过一抹不自然,而后唇边笑意咧得更甚,“哦呦,这新米可得有三十文呢,虽是较平常的贵了些,但咱主夫就得多补补身子,才好生养呐!”

    “我怎么听说是二十文呢?”昨个儿回程时,谢见君见金谷掌柜挂出来的牌子上写着今年头茬的大米售价二十文。

    钱婶子神色一僵,猛一拍脑门,干巴巴地哂笑道:“哎呦,多亏了主君提醒,是二十文没错,今个儿买了不少东西,老婆子我给记错了!”

    谢见君没接茬,转而又说起旁个来,“钱婶儿,您家那侄女,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吧?”

    钱婶子心中忽而一喜,想着主君乍然问起她侄女,怕不是昨夜主夫提过了要纳妾一事儿吧,“回主君,我那侄女现下尚未定亲呢,不知主君是想”,她常年在大户人家做工,早已习惯了话说一半,留一半。

    “既是如此,我瞧着金谷新来的伙计还不错,生得一副清秀模样,倒是个良配,不妨我去帮你搭个桥,做成这桩姻缘如何”谢见君摆弄着手中的茶盏,随口问道。

    钱婶子正沉浸在自己即将要翻身做主人的喜悦中,当即便要应下,冷不丁反应过来,她脸色一变,“那可不行!我那侄女一脸玲珑相,哪能许配给一个穷伙计!”

    得了拒绝,谢见君也不恼,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茶盏倒扣在案桌上,“你觉得,她该许配给谁?伙计不合适,难不成你心中已有心仪的人选?说出来,我且帮你参谋参谋”

    钱婶子抿抿嘴,抬眸偷瞄了眼位坐高堂的谢见君,她早瞧出这当家做主的谢大人是个好脾性,加之汉子都是一个德行,她儿子尚且趁着儿婿有孕,还去勾栏之地听曲儿呢,何况是朝廷准许迎娶三妻四妾的官员?

    她猛咽了口唾沫,“主君,如今主夫已有身孕,怕是不适在您跟前伺候,您倒不如纳了我那侄女做个通房丫头,我侄女人老实巴交,绝不会跟主夫争宠,亦不会要什么名分,只要能侍奉您左右,便是她破天的殊荣了”。

    谢见君眉心微动,眸光灼灼地看着钱婶子,半晌,薄唇微启,“我竟不知,我的房中事,如今也要由着你来安排了。”

    钱婶子从话中听出了危险之意,忙不迭俯身跪地,“老婆子我一时口无遮拦,说话不过脑子,还请谢大人莫要跟我一般见识!此话就当我放了个屁,您别忘心里去!老身不曾挑拨您与主夫之间的事儿!”

    片刻等不来谢见君开口,她颤颤抬首,只瞧着他从衣袖中掏出个荷包,搁在案桌上,“钱婶,这是你这个月的月例银子”

    钱婶子心头咯噔一下,试探道:“主君,现下还未及月末…”

    “我当初请你过门,是为了照顾主夫,如今你在主夫跟前搬口弄舌,我这儿容不得有二心之人,你我二人之间的雇佣,于今日起解除。”

    打从满崽口中得知此事,谢见君便决心要辞退这钱婶子,一开始留她在跟前,是瞧着她能说会道,想着陪云胡解解闷,可不是让她在这两小只跟前,说些挑拨离间的腌臜话。

    “主君,主夫尚且只有三月身孕平日又偏爱老身做的吃食,您即便要赶我走,也得顾及下主夫呐!”钱婶子眼底泛起一丝精光,她此话看似是在退让,实则是妄图想要用云胡,以此来拿捏谢见君。

    谢见君不怒反笑,将袖中账册一把甩到她面前,“钱婶子,你入府第三日,便以自己是上京本地人,更熟悉周边集市之由,拿走了李大河采买的活计,自此从中私吞采买的银钱,我因着顾及内子,对此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成想你未曾收敛一二,还从中作梗,也罢,今个儿你若是不想走”

    他骤然起身,朝屋外扬声道,“王婶,等会儿大河叔回来,劳您跟他说声,让他带着这账册和钱婶子去一趟京兆府!”,回身,他又居高临下地睨了钱婶子一眼,“我与你说不通,那就麻烦京兆府尹出面解决这事儿吧!”

    说罢,他拂袖离开,再不瞧跪伏在地的钱婶子。

    那钱婆子脸颊顿时失了血色,舌头似是被冻住了一般,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先前在原来东家做活时,也不过贪了些蝇头小利,但人家没把她往官老爷跟前送呐!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谢大人可真是豁得出去!

    她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案桌上的荷包,顾不得清点银子够不够数,便匆忙收拾好自己包袱跑出了门,生怕晚一步就被李大河拽去京兆府,这要在府衙里挨了板子,之后她可就没脸在上京待着了。

    这人一走,屋里霎时清净下来。

    谢见君按了按眉心,家里骤然少了个搭把手的人,明日他散班回来,还得再去趟牙行,这回说什么都得招个话少老实的婆子过来,断了这些个花花肠子。

    午时将过,云胡从白云寺回来,乍一见屋里少了个人,问及钱婶子,被谢见君以她家中孙子太小,儿婿照顾不过来,要回家帮忙为缘由,给糊弄了过去。这种事儿,就没必要让云胡也知道,不然以他的性子,定然是要多想了。

    ————

    转日上朝,

    崇文帝果真给季宴礼和师念二人赐了婚。

    拿到圣旨的那一刻,季宴礼的嘴都快要咧到耳朵根了。成亲的日子是钦天监帮忙合算的,就定在了腊月初十,有不容忤逆的圣旨在,他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只待准备好三书六礼,跟着走流程即可。

    谢见君入编修撰历法一事儿,是李公公特地去翰林院宣读的旨意。

    旨意一下,翰林院众人一片哗然。

    “这等名垂千史的好事儿也能轮到他那六品小官?”

    “听说是秋狝救驾有功”

    “什么功劳能得来这奖赏?怕不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吧”

    季宴礼听着同僚之间莫须有的猜测,嗤笑一声,“几位大人,旨意是圣上下的,难不成你们是对圣意有异议?”

    “哎呦,小季大人,这话可说不得!”刚才还傲慢着的学士们纷纷否认,这话若是传到圣上的耳朵里,那可是要掉脑袋的,那揣测圣意,可是大忌呐!

    “哦还请几位大人谨言慎行,毕竟在围场上,那黑熊扑过来时,小谢大人可是不带一丝犹豫地,就救了咱们圣上的性命呢”季宴礼眼尾轻佻,分明是笑着,却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诸人齐齐闭嘴。

    围场涉险一事儿,他们都略有耳闻,任谁剖开了心,也未必会在那般惊险的时候,选择去救驾而不是自保,所以说,活该人家能受这封赏。

    况且,修撰历法本就繁重的差事,又得在古板拘泥的宋学士手底下做事,他们憋足了劲儿,就想看谢见君到时候如何吃罪受累。

    然谢见君却不这么想,他同宋学士相处了有一段日子。

    宋承奕这人,虽说一直板着个脸,成日里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但从不藏私,什么都愿意交。旁人忌惮他严肃顽固,实则是他没有弯弯绕绕的花心思,与这样直率的人相处起来,可比应付那些个九转十八弯的官员要轻松多了。

    第117章

    自接了诏令, 谢见君便跟着宋学士身后忙碌了起来。此番修撰历法,除去翰林院和钦天监部分官员,圣上还特意征募了十余名方士以及民间天文学者, 数人凑在一起, 辩论实测了小半月, 才敲定出岁差、晦朔进日、食限等诸多计算时历的法子。

    熹和疆域广袤辽阔, 倘若不统一历法的使用, 那必然也做不到政令的统一, 崇文帝名义上打着本朝历法在经久的使用过程中,时间逐渐出现偏差,不利于农桑生产和日常生活的由头,耗资又费时地攒起这么多人来重新修撰历法,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自个儿脚下的天下合一, 以历法来彰显皇权的至高无上。

    只他倒是顺天意,固皇权, 这可让底下人都跟着遭了难。

    头着前几日, 谢见君几乎和宋学士要住在翰林院中。

    每日卯时, 天还没亮, 他就等在宫门口,除去上早朝的时辰,二人就一直闷在屋中,连膳食都是翰林院的同僚帮忙带过来的, 忙活到宫门落锁,才被各家的马车接走。

    这期间,崇文帝给太子的十五日之期也到了, 他虽没特意去关注,但听季宴礼提了一嘴, 说是掌管围场布防的两个指挥官入狱后没多久便自戕了,太子没审出有用的证词,人一死,一切尘埃落地。

    他无法,只得将下属连带的几个小将的供词,悉数上报给了崇文帝,具体怎么惩治,还得看圣上拍板。

    崇文帝兴许早就料到了此结果,不疼不痒地训斥了太子两句,就将这事掀了过去,但到底是真的掀过去了,还是让人私底下继续查,便不得而知了。

    左右都是大人物们之间的角逐,他们这些小官儿单单只是打听,就已然是逾距了,谢见君听完,浅浅地唏嘘一声,转头继续忙活宋学士分配下来的差事。

    至于找婆子一事儿,一直拖到了入冬,还没有合适的人选,牙商接连举荐给过来的人,聊上两句后,他都以不合适为缘由婉拒了。

    好在王婶子尽心,云胡有她照顾着,熬过了孕吐的那段时日,身子骨渐好起来,连带着胃口也恢复了些许,还总念叨着嘴里没滋味,想吃些甜食。

    谢见君隔上几日,就从庆春园买点蜜饯糖渍果子,这东西也就是解解一时的馋虫,大夫嘱咐过,有身孕之人不兴多吃。

    这日,庆春园新上了栗蓉酥,他早早得了消息,散班后特地绕路过去。新出炉的栗蓉酥金黄香甜,小二装袋时都只敢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生怕稍稍一个用力,就捏碎了外层的焦脆的酥皮。

    “过来瞧瞧,看你有什么想要的?”谢见君将满崽举过柜台,让他挑几样自己爱吃的糕点。马车打桥西街经过,正好会路过季府的门口,他就顺道把满崽给接上了,省下一会儿季子彧单独送他回家。

    “阿兄,我想吃豌豆黄和樱桃酿,还有那个干果”满崽一通比划,谢见君便让小二跟着都包了几样,回马车上时,小家伙捧了个满怀。

    “少吃些,等下到家可得要吃饭了。”谢见君见他一上马车就将油纸包都拆开,这个啃两口,那个挑两块,吃得脸颊上沾满了碎末,便出声叮嘱道。

    满崽抬袖抹了把嘴,“唔唔唔”地点头,又趁其不备,往嘴里塞了好几块果子,冷不丁马车骤停,他险些噎了喉咙,撑着身子猛咳好几声,才把果子吐出来。

    “大河叔,怎么突然停下了?”谢见君扬声问道。

    “主君,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好些人围在那里,把咱们经过的路都给挡住了。”李大河的声音自帘外传进来。

    “肯定是有杂耍!”满崽将油纸包往谢见君怀里一塞,登时就跳下马车,往人堆里扎去。临着腊月,上京到处都是。

    “这小兔崽子,跑得也快!”谢见君暗骂了一句,无奈地也跟着下了马车。今个儿时辰早,若是看完杂耍再回也无妨。

    哪料等二人凑上这茬子热闹,才惊现人堆里围着的,并非是玩杂耍的戏班子。

    “娘,求求你,别卖我的狗!”小半大年纪的小哥儿怀中死死抱着自己的狗,哭得撕心裂肺。

    “昌多,你听娘的,娘一会儿给你买糖吃!”妇人连哄带骗,意图想从小哥儿怀里把狗扒拉出来。

    小贩提着杆秤,抱臂在一旁等着,这样的情形他见得多了,胳膊拗不过大腿,孩子再怎么不乐意,一准也就给卖了。

    小狗许是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它呜呜咽咽地颤抖着身子,眼里隐约有晶莹闪过。

    “娘,我不要糖了!我不要了!我再也不吃糖了!”小哥儿不放手,还扯着小贩,一个劲儿地让他走。

    这场景任谁看了,心里都不落忍。

    “阿兄,他们在干什么?”,满崽拉着谢见君的手,指了指前面那一对母子。

    “大概是小哥儿的娘亲要卖他的狗吧”,谢见君神色暗了暗,半蹲下身子,同满崽低声说道。

    “为什么要卖他的狗啊,他明明那么喜欢!”小满崽不解,他打小就稀罕新鲜玩意儿,什么东西到手,只玩上两天就扔一边去了,但即便是这样,阿兄和云胡可从没卖过他的玩物。

    谢见君没接话茬,望着小哥儿单薄又倔强的背影,低低地叹了一声。

    “大哥,您赶紧给称称,家里还急等着用钱呢…”妇人好说歹说,连拖带拽地从小哥儿怀里夺过那条大黄狗,立时就招来旁边的小贩称重,自己则将小哥儿硬生生地拉去一旁。

    “你这狗太瘦了,看这身量,最多就只能给二百文了”,小贩将狗吊在杆秤上,掂量了一番,满脸嫌弃道。

    妇人一听这狗只值二百文,当即就变了脸色,讨价还价起来,“大哥,二百文太少了,我这狗仔细将养了好几年呢,您看三百文行不行?这狗,您别看着瘦,可瓷实着呢!”

    小贩皱着眉头,又瞄了眼称上的数,“妹子,你唤我声大哥,大哥也不是坑你,我称过这么多狗了,打眼一瞧,就能看出来,你们家平日里指定舍不得给吃些带油水的荤食,它可不就得瘦,不信,我这称在这,你自个儿过来瞧瞧,统共没有几斤几两肉,二百文,我都是看在你娘俩可怜的份上多给的银钱!”

    “你走!你走!别卖我的狗!”小哥儿可劲地挣扎着,想要挣脱开自己娘亲。

    妇人怕黄了这买卖,慌忙捂住他的嘴,“小孩子不懂事,大哥您见谅,只是这二百文实在少,您多少再给添点!您看孩子闹成这样,回头我还得再买点东西哄哄他”

    “最多最多我只能再跟你加二十文,多了我就得赔钱出了,我又不是菩萨,可发不了慈善!”小贩犹豫半天,勉勉强强地多掏出二十个铜板来。

    “哎,您说多少就是多少”妇人整了整被孩子扯乱的衣襟,催促着小贩尽快将银钱结算。

    “娘!娘我求求你了!你把大黄留下吧,我可以多干活,我可以自己洗衣服做饭,自己去捡柴火贴补家用,求求你不要卖了大黄,大黄是我一口一口米汤,从自己口粮里抠出来,将它养起来的!”小哥儿挣脱不成,转而跪在他娘面前,歇斯底里地哭诉道。

    “哎呦,这家里是多揭不开锅,非得卖孩子的狗!”

    “养到这么大不容易,何必非得惹孩子哭一场呢,这还孩子以后还怎么过活”

    围观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起来,指责这当娘的人,好狠的心。

    “阿兄,那小哥儿也太可怜了”满崽看不下去,稚嫩的脸颊紧皱在一起。

    谢见君跟着牵动了神思,潜意识里责怪这妇人不顾自己孩子的意愿,强行买卖他的东西,倘若这狗真的卖了,孩子一辈子怕是都要耿耿于怀了。

    可谁知,那妇人忽而跪地,紧搂着小哥儿大哭起来,“昌多,娘对不起你,但娘真的求你了,你爹等着这钱救命呢!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爹去死嘛!这一条狗,比得上生养你的亲爹吗?!”

    小哥儿骤然止了哭意,大抵是想起自己的爹,他捂着嘴,泪珠扑簌簌地掉。

    一时之间,整条桥西街,只听着妇人绝望地哭嚎声。

    “大哥,您收了这狗,是要卖到那儿去?”安静下来的人群中,倏地响起清润的声音。

    诸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一年轻人突然站了出来,他一身黛绿官袍披身,身形挺拔而修长,环腰的玉带更是衬得人温润如玉,虽不知位居什么官职,但老百姓还是齐齐都噤了声。

    小贩也收了先前瞧不上人的郎当模样,双腿颤颤地回话道,“大、大人、小的收来的狗,都是卖去了狗肉铺子,上京城里的老爷们都好这一口”

    谢见君闻声,点点头,眸光望向了双双跪在地上目光呆滞的母子俩,而后从衣袖中掏出个素色荷包,递上前去,“这狗,我要了。”

    妇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绣着鸳鸯纹饰的荷包,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接。

    谢见君半蹲在她二人面前,拿手巾抹去小哥儿脸颊上的泪珠,语气放得极轻,“我家中有个很喜欢狗的大哥哥,但他如今身子不便,照顾不过来,昌多,你能再帮我养些时日,可好?”

    说着,他将声音压得更低,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昌多,你同你娘说,这荷包里的钱能救你爹的命,余下的也能养大黄,别从自己口粮里省出来给大黄了。”

    小哥儿怔怔地点头,略带着哭腔地乖巧回话,“我知道了”。

    “乖孩子”谢见君揉揉他毛茸茸的额发,复又起身,从小贩手中接过大黄,还给了那小哥儿。

    妇人终于缓过神来,捏着荷包一个劲儿地冲他直磕头,还押着懵懵懂懂的昌多,一道儿给他谢恩。

    “回去吧,救命要紧,别耽误时间了。”谢见君侧身躲开他二人的行礼,将人扶了起来。

    目送着母子俩蹒跚着离开后,他缓缓踱步至小贩跟前,“今日扰了你的买卖,实在抱歉。”

    小贩忙做了个礼,“大人此话言重了,这种事儿,小的这些年早就见惯了,只是您今日能救下这一只狗,可救不了旁人呐”

    谢见君又何尝不知?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沉默片刻,苦笑道,“说到底,还是如今百姓的日子,过得太苦了。”

    第118章

    回去路上, 满崽少见地不说话,闷闷地倚着窗棂,看马车外一晃而过的林立店铺, 连一向最稀罕的樱桃酿都不吃了。

    “怎么了?”谢见君瞧着他心情低落, 温声询问道。

    满崽猛地转过身来, 扑到他怀中, “阿兄, 你说, 他们会好好地对大黄吗?会不会再把大黄卖掉?”

    谢见君不想欺瞒满崽,故而老实回道:“阿兄也不知道。”

    荷包里的钱,用在瞧个寻常病上,是绰绰有余,但若小哥儿的爹得的是疑难杂症, 那这点钱也不就是杯水车薪罢了。

    没得到自己心目中满意的答案,小满崽双手托着脸颊, 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 “本来觉得小哥儿很可怜, 可是听他娘亲说, 卖狗的钱是为了救他爹,便是觉得他们一家人都很可怜不过好在还有阿兄你可以帮他们,不像娘亲,当初阿爹生病, 娘亲求遍了大半个村子,也没几个人愿意借钱”

    谢见君心里蓦然一沉,抬手捏捏满崽红润的脸颊, 声音极尽温柔,“放心, 阿兄不会再让你过这样的生活,阿兄会照顾好你和云胡”

    “还有许爷爷,阿兄也要对许爷爷好!”满崽是懂一碗水端平的,当即就提醒谢见君,不能遗漏了许褚。

    谢见君一怔,继而展颜一笑,“对,还有许爷爷。”

    “可是阿兄,你把钱都给那小哥儿了,你以后还能给我买零嘴吗?”小满崽一双乌黑圆眸里透着明晃晃的狡黠,“要不明日还是让云胡来接我吧!”

    温情一扫而散,谢见君拎着后襟将他提溜到一旁,冷笑一声,“方才给小哥儿的钱,就从你的零用钱里面扣!”

    满崽一阵气瘪,又不敢反驳自己阿兄,忍到回了家,就凑到云胡跟前,叽叽咕咕把谢见君克扣他零用钱的事儿,一股脑跟倒豆子似的说给他听,末了,从他那儿得了几个安抚的铜板,才心满意足地放进自己的小布兜里存起来,想着倘若下次自己若是遇到的同样的事儿,也能如同阿兄那般伸以援手,救人于水火之中。

    还不知自己在无意间给小满崽树了个榜样,谢见君趁着临睡前同云胡闲聊时,便将今日在街上所遇一事儿跟他说了说,还念叨自己的零用钱没了,想请小夫郎慷慨解囊,再批复一点。

    谁知云胡听完,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半晌,才如梦惊醒。

    “我小时候,也曾经偷偷摸摸地养过一条狗,是上山打猪草时,从草堆里捡到的,小小的一只,团起来还没有我手大哩”,正说着,他还比划了一下,“那狗全身都是白毛,只头顶上有一小撮黑毛,我就给它取名‘不白’”

    谢见君愣了愣,垂眸哑笑,心道这小夫郎的取名水平,怎地跟见宁一般,他们家有一只下雨天从地下车库捡来的小奶牛猫,见宁也叫它“不白”。

    “不白跑跑跳跳的时候,头顶的那撮小呆毛也会跟着一起一落,瞧着可喜人了”小夫郎继续道,提起自己心爱的小狗时,他眼底微微发亮。

    “那个时候,家中不富裕,娘亲能分给我的吃食并不多,但我每顿饭也都会给不白匀一点来,有时在后山摘了果子,也会分给它,它很聪明,知道我不敢带它回家,每日就躲在林子里等我,陪我上山砍柴下河摸鱼,我记得有一回,我去山上摘野栗子遇着蛇,吓得浑身都僵住了,动也不敢动,不白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一身绒毛炸了起来,把蛇给吓跑了”

    “后来入了冬,山上实在没有什么吃的了,家家户户都勒紧了裤腰带过活,我能分给不白的吃食越来越少,直到有一次,它饿得直叫唤,我便跑回家,想从地窖里偷土豆给不白,被我爹娘发现了”

    说到这儿,云胡忽而不吭声了。

    “那之后呢”谢见君听小夫郎给自己分享他小时候的事儿,听得正起劲,下意识地追问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以老牧家两口子的性子,断然做不出什么好事儿来,果不然见云胡神色都跟着黯淡下来。

    “之后,我娘说想看看我养的不白”他微微抬眸,望着谢见君勾起一抹苦笑,“我那时真的信了,我娘头一回对我这么和颜悦色,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我就把不白抱去给他们瞧,我爹高兴坏了,当即就掏出来几个铜板,说让我去给他打壶酒来,若是有余钱,就自己收着将来买糖吃”

    谢见君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悲剧,他轻抚去云胡眼尾的晶莹,“别说了”

    “我、我太傻了,天寒地冻,村里又刚下过一场雪,我走在路上一个劲儿地摔跤,怕把酒壶摔碎,还高高地举过头顶,同村人瞧见了都笑我是个傻子,等到、等到我好不容易回了家,才发现”,他闭了闭眼,身子微微颤抖,似是在极力克制住心中的仇恨。

    须臾,他咬牙切齿道,“我回家后,看见不白沾血的皮毛,被随意的丢在院子里,余下的,一半在我爹和云松的碗里,一半煨在灶房的锅里。”

    “别说了,乖宝,这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谢见君瞧着他神色不对劲,忙将人圈入怀中,抵着他的额前,温声轻哄道:“不会再有相同的事情发生了。”

    “我知道,你不会的。”云胡点点头,手抚住自己的小腹,只觉得腹中孩儿似是受了他情绪波动的影响,忽而折腾得厉害。

    他深吐了两口气,待神思清明,才复又睁开眼,“这些年,与其说是对他们的怨恨,倒不如耿耿于怀于当年自己的弱小和无奈。”

    “我明白,不去想了,把这些都忘了,咱们不再去想过去的事儿了”,谢见君耐心地安抚他。难怪云胡一见这卖雏崽的小摊就迈不动腿,他从前只以为是小夫郎的喜好,能够满足的,都尽量去满足,如今看来,是年少不可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

    云胡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片刻,等腹中孩儿消停下去,他缓缓放松下身子,抹了把脸,“不白总归不会回来了,今日也是因着小哥儿卖狗一事儿,我才想起从前的这件往事,你别担心,我没事。”

    谢见君俯身蹭了蹭他的鼻尖,“等之后,咱们再养条小狗崽,到时候还是你给它取名字,咱们好好养它长大,可好?”

    云胡用力地点了点头,少顷,他哑声道,“好”

    ————

    窗间过马,眨眼就入了深冬。

    腊月初十,纵元街起早就敲锣打鼓,鞭炮声齐鸣。

    今个儿是季宴礼和师念成婚的日子,接亲的队伍从礼部尚书季东林的尚书府出发。

    季宴礼身骑白马,着大红喜袍打街而过,他模样本就生得俊俏雅致,这会儿婚服加身,更衬得人容颜皎皎,惹来街两旁来看热闹的姑娘哥儿频频相望。

    队伍绕过纵元街,约摸着两刻钟,转悠到师文宣府上。

    喜婆子早已经等在府门口,引着人过了礼后,师文宣没多为难,就让季宴礼将师念接走了,只走前拉着他的手,来来回回地嘱咐,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善待自己的女儿,切不可让旁人欺辱了她。

    季宴礼好一通拱手跟老丈人保证,将师念抱上喜轿后,还回头冲着师文宣和师母三行叩拜礼,惹来老俩口都红了眼睛。

    队伍走出好几丈,作为帮忙来接亲的迎客,谢见君回眸,还能瞧着他二人站在府门,遥遥相望。

    此番婚事,因着是圣上赐婚,加之季宴礼怕师念后落人话头,将她接去了尚书府,拜堂行礼都在季东林的府上。

    谢见君接亲回来,任务完成,便忙不迭找自家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小夫郎,见他被子彧和满崽好好地护在中间,才安下心带他去观成亲之礼。

    有意思的是,这季东林尚书府的主母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师念敬茶时,竟是当着诸多官员的面儿,让她跪规矩。

    季宴礼哪里肯舍得,立时就将师念扶起身,接过她手中的茶,当众泼洒在高堂下,生生把敬茶变成了祭奠。

    众人尽管早先听说了父子俩不合一事,但现下瞧着季宴礼是一点面子不给他爹留,齐齐哑然。

    好在喜婆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三言两语就将这事糊弄了过去。

    等送师念入洞房后,喜宴正式开始。

    季宴礼身为今日的新郎官,自是被众人逮着,一茬接一茬灌了不少酒,加之他抱得佳人归,本就心情好,这三杯两盏下肚,直喝得走路都踉跄。

    谢见君投喂完小夫郎,倏地想起自己还得履行挡酒的差事儿,故而把玩疯了的子彧和满崽叫来跟前,让他俩帮着看顾好云胡,自己则上前替季宴礼喝了两盏,众人皆知他酒量不深,身上又容易起红疹,不敢拉着他强喝,互敬了一圈后便散去了。

    撇下旁人,扶着季宴礼入洞房时,谢见君拽不动他,便无情地揭穿他道,“行了,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酒量?”

    季宴礼霎时站稳了身子,哪里还有半点醉酒的模样,“我要不装,他们能放过我?新婚之夜,可不能让这些人给我搅和了”

    谢见君懒得理他,将他丢在婚房门口,“人我都帮你打发了,你赶紧入洞房吧!正好云胡也累了,我带他和满崽一道儿回去了。”

    他转身正要走,突然想起子彧也在府上,别有深意地搭上一句话,“子彧留在这儿没事吧?要不我送他回你那儿?”,他可记得在府城时,季东林是如何不待见他这小儿子,如今当爹的失了这么大的面子,难保不会把气撒到季子彧身上。

    “也好,就得麻烦你多跑一段路了”季宴礼原本也安排了福伯过来,将子彧接走,又怕他爹不放人,想着若是有谢见君出面,那就容易多了。

    二人自此分别。

    因着要送季子彧,从尚书府出来,谢见君让李大河绕路去了趟桥西街。

    寂静漆黑的夜幕中,马蹄哒哒的声音尤为响亮。

    谢见君累了一整日,同云胡靠着在马车内闭目养神。

    骤然,满崽扯了扯他的衣袖,指着街边一瘦小单薄的身影,扬声叫嚷道,“阿兄,你快瞧瞧,是昌多!”。

    声音之大,连昏昏欲睡的云胡都惊醒了,四人的目光齐齐往马车外看去。

    昌多蜷缩着身子,孤零零地跪在街口,整个人看起来好似失了魂一般。

    马车缓缓停在他面前,谢见君掀开门帘下车,半蹲在小哥儿面前,出声关切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怕是要让你爹娘担心了”

    闻声,昌多失魂落魄地抬眸,看清来人后,如死水一般的眼眸中,乍然起了一池波澜,他猛地抓住谢见君的裤脚,犹如扯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大人,您还能买我的狗吗?”

    第119章

    “来, 你先起来”,谢见君伸手去扶昌多。

    这小哥儿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直直地跪在地上, 任谢见君手下用力都没能拽起来, 险些还将他一并带倒。

    无奈, 他只得维持着半蹲的姿势, 温温和和地开口问道:“是家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昌多紧抿着嘴,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迟迟没有落下来。他重重地磕了个头,几乎是哀求道:“大人,求您发发善心,买下我的狗吧,我想给我爹娘下葬”

    谢见君哑然, 脑海中骤然出现那个走路略有些佝偻的妇人,他张了张口, 声音略有些喑哑, “怎么回事?”

    距离上次撞见这小哥儿和他娘亲卖狗, 也不过月余, 怎会一双父母都过世了呢?

    小哥儿眼眸低垂,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砸下来,“大人,您买下我吧, 我愿意为奴,我能干活,洗衣做饭劈柴, 这些我都会!只求大人能垂怜,让我能给爹娘打副薄棺, 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说着,他又要俯身叩头,被谢见君眼疾手快地一把托住。

    “你家在哪儿?家中可还有长辈?”

    昌多指了指旁边一处破旧的矮巷,低声嗫嚅道:“家里人都不在了”

    一声极轻地叹息从头顶落下,他蓦然抬眉,正对上谢见君复杂的眼神,“大、大人”

    “起来吧,天寒地冻,你这般跪着,怕是要把膝盖给造弄坏了” 谢见君见他薄薄一层棉衣松垮地挂在身上,手腕和脚腕都漏在外面,冻得发紫,忽而想起当年,他刚来这儿时,正是入冬的时节,满崽如这小哥儿一般,也穿着短一截的小衣裳,他一时不忍,将自己的厚裘解下来,把昌多一整个人包裹住。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随你去家中看看”

    说着,他转身又回了马车。

    “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云胡看他只着单薄的常服上来,连忙关切地问道,他身子重,不便上下马车,刚才就留在了马车里,照看满崽和子彧。

    “阿兄,昌多怎么在那里?他娘亲和阿爹呢?”满崽也凑上来问。

    “没什么要紧事儿”谢见君先回了云胡的话,转而看向扎堆凑在一起的满崽和子彧,“子彧,我让云胡先送你回去,我这有点事儿,一时抽不开身对了,福伯在府里吗?”

    “在的,阿兄若有事儿,可尽管忙去,这儿离我家很近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季子彧拱手回话,他本不欲给谢见君和云胡添麻烦,是想跟满崽多呆一会儿,才跟了车。

    “无妨”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而后不放心地同云胡叮嘱起来,说自己要陪昌多回家一趟,让他回去早些歇下,莫要等着自己。

    一通嘱咐完,想起昌多还冷哈哈地站在外面,他将马车内两小只的脑袋扭到一旁,俯身贴了贴小夫郎的额头,复又下了马车。

    目送马车哒哒哒跑远,他牵起昌多冻得跟胡萝卜似的的手,“走吧。”

    二人拐进矮巷里,矮巷房屋的外墙已经斑驳,谢见君手搭上去便扑簌簌地掉渣灰,他掌灯跟在昌多身后,七拐八拐,走到一处破落的小屋前。

    木门被凛风吹动得吱吱作响,昌多先一步推开门,院中灵堂的烛光摇曳,给原本就荒芜的屋子又挂上了一抹枯朽。

    “大人,这就是我家了”昌多停驻脚步,让开身后残破不堪的屋子。看得出来,这院子原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屋檐下还种了花,但如今已是杂草丛生,花黄叶枯。

    “你爹娘呢?”谢见君跟着迈进院子,扫了一眼空荡荡的灵堂,轻声问道。

    “在屋里”昌多上前,将被冷风吹灭的蜡烛重新点上,扔了一打纸钱进火盆里,火舌舔舐着澄黄的纸钱,没一会儿便燃烧殆尽。

    大黄听着动静,从屋里小跑出来,警惕地看了眼谢见君,呜咽两声,凑到昌多身边,用鼻子拱了拱他瘦弱的身子。

    “大黄,谢谢你帮我照看我爹娘。”昌多将它搂住,抚了抚它的脑袋。

    月余不见,小哥儿和狗都瘦削了不少,可见那日荷包的银钱于他们一家,只是杯水车薪。

    谢见君敛下神思,躬身给二人上了一炷香,回神对上一人一狗怯生生的眼眸,他拢了拢衣袖,将摆放着香烛的案桌上的落叶扫掉,顺口问道:“守了几日了?”

    “今日是第三日。”昌多懵懵懂懂地回话。

    还好还好谢见君暗叹,还好现在是冬日,天儿本来就冷,要不然,还真不知道这三日下来是个什么光景。

    今日天已经黑透,寿材铺子早早都关了门,怎么着,也得要靠到天亮才能安排下葬的事儿。

    他寻了处避风口,招呼昌多过来坐下,想问问他家中的事情。

    昌多许是在街口跪了太久,这会儿缓过劲来走路都不甚利索,一瘸一拐地挨着谢见君坐下,等身高的厚裘搭在他身上有些好笑,但这会儿二人谁都笑不出来。

    “同我说说,家里出什么事了?”

    昌多一见他开口,红着眼眶,登时身子往前一扑就要跪,被谢见君拎着衣襟提溜起来,安放在自己跟前,顺道给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动不动就跪,你这膝盖不要了?”

    这话听着像是嗔怪,却是昌多这段时日以来,听到的最温和的声音了,他颤抖着身子,磕磕巴巴地开口,“那日拿了大人您给的钱后,我娘便去给我爹抓了药,原是身子骨已然见好,却不料前几天,家里来了一伙汉子,说我们家欠了村里地主家的银钱,逼着我爹在田契上签字”

    一说到这,他神色闪过一丝惧怕,“我娘怕吓着我,就让大黄带我出去,等我再回来时,我看到我看到”

    他似是想起什么恐怖的事情,声音有些抖。

    “不怕不怕,没事”谢见君轻抚了两下他细弱的脖颈,温声温语地低哄道。

    “我看到我爹躺在院子中,浑身都是血我娘、我娘就吊在屋子的横梁上,无论我怎么喊他们,他们都不理我后来隔壁的赵叔伯过来,帮、帮我把灵堂搭起来,可是我没钱、没钱给他们买棺材下葬,我想去”他说不下去了,双手紧扣着脸颊,恸哭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谢见君叹了口气,伸手揉了两把他枯黄毛躁的头发。

    余下的,昌多不说,他也能猜个大概。这片矮巷住的都是穷苦人家,谁家也不富裕,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街坊邻居肯帮忙搭灵堂已然是仁至义尽了,小哥儿怕是借钱无门,才会想出去街上卖奴以葬父母的法子,只可惜这冬日,连人心都冷若冰霜。

    倘若今个儿不是为了送季子彧回府里,他们断断不会特地绕路来这桥西街。

    如此腊月天,真不知道昌多这几日是怎么过来了。

    他沉了沉声,什么都没说,再多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往一旁侧身,挡住了穿堂而过的寒风,只待须臾,小哥儿哭累了,歇了气,才把人扶起来,裹紧了毛氅,“今夜跟我回府去吧,明日我让人带你去京兆府报官,别担心,你爹娘这边,我会安排人帮忙下葬的。”

    昌多怔怔地看着他,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大黄倒像是听明白一般,围绕着小哥儿一个劲儿地直转圈,时不时还拿鼻子拱他,把他将门外赶。

    “这儿太冷了”谢见君把兜帽罩住小家伙的脑袋,郑重说道:“你若是生了病遭了殃,如何去安置你爹娘?又怎么替你爹娘讨个公道?”

    昌多麻木的眼神,刺得他心底泛起丝丝拉拉的疼,他原是打算要陪昌多再守一夜灵堂,但刚才四下打量了一圈,整间院子空空荡荡,杂乱不堪,连根生火的木柴都没有,他又只穿了件常服,真要在这儿待一整夜,连带着昌多都得来场风寒。

    他冲着屋子躬身行了个礼,不由分说地拉上失魂落魄的昌多走出院子。

    大黄没跟上来,趴伏在院子的灵堂里,不愿离开,像是要替昌多,给他爹娘守灵。

    谢见君想着明日还得将昌多送回来,便没得强求它。

    二人走出矮巷没多远,就碰上前来迎他们的李大河,车上烧着火炉,还放着厚棉衣和热腾腾的汤婆子,一瞧便是云胡让准备的。

    他托扶着昌多上了马车,被车厢内的暖意迎面一蒸,俩人都打了个激灵。

    谢见君把汤婆子塞到小哥儿怀里,将温和的火炉拉到跟前,烤烤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身子。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了桥西街,没多时便在谢府门前停下。

    似是早就预料到谢见君要带昌多回来,云胡已经让王婶,将先前钱婶子歇脚的屋子腾出来,铺上了渲软的被褥,还搁了火盆。

    “今夜你就在这儿安心睡下,有什么事儿放到明日再说。”谢见君托王婶照顾好昌多,自己打了个哈欠,转身进了卧房。

    云胡手里握着小肚兜,靠在墙上半睡半醒,乍一听着开门的动静,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着谢见君进门,张手就要抱。

    谢见君一身寒气,哪敢渡给小夫郎,在火炉旁烤暖了身子,才小心翼翼地回应了云胡的抱抱。

    “小夜猫,还不睡?”他吹灭了烛火,挨着云胡身边躺下。

    “你明日就要上朝,我想和你再多呆一会儿。”被唤作小夜猫的云胡挪动两下,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在谢见君身上。

    “那正好,我也有事儿想要同你说说”谢见君望着还亮着的西屋,缓声道:“我把昌多带回来了,他爹娘没了,不是”,他顿了顿声,“不是生病没的,是有人”

    他话说得隐晦,但云胡却听明白了,当即就坐起身来,激愤道,“这在皇城脚下,还有人敢枉顾王法?”

    谢见君揉了揉他炸起的柔毛,将人安抚住,“别激动别激动,你躺下,我话还没说完呢。”

    云胡应声往他身上一倒,听着他继续道,“我想让大河叔明日带他去京兆府报官,他爹娘死于非命,就这么下葬,昌多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阴影。”

    “按你说的去做便好。”小夫郎讷讷应声,他虽不懂其中利害关系,但会下意识地担心谢见君的安危,“你帮归帮,可还得照应好自个儿。”

    “放心,我心里有数。”

    ——

    翌日,谢见君要早起上朝,李大河送他至宫门口时,他借势将昨日自己和云胡商量的事儿叮嘱给李大河,让他今日先去找寿材铺子打两副棺材,而后带昌多去一趟京兆府。

    李大河心里也可怜昌多那个没爹没娘的娃娃,故而主君一提,他就连连应下,直说这事儿包在自个儿身上,一准能给办妥当了。

    闻声,谢见君才放心地入宫门。

    昨夜折腾了大半晚,今日又早起,晨起在殿前,他垂眸止不住地犯困,若不是一旁的学士好心提醒,恐怕都得在殿前失仪。

    遂一下朝,秦师爷就拦住了他的去路,“小谢大人,师大人着我问您一句,可是昨个儿去婚宴闹腾得晚了,没休息好?”

    谢见君摇头,顺势打了个哈欠,拱手道,“劳先生挂念,只是昨晚家中有事儿,耽搁了时辰。”

    “既是如此,那还请小谢大人随我去给尚书大人回了话。”秦师爷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见君晓得师文宣这是要叫他过去训话,整了整衣襟,跟在秦师爷身后往吏部走,沿途还打了一路的哈欠。

    “今个儿怎地这般没精神?我若不是让晁学士在旁提醒着,你这是打算要殿前失了礼数?还是以为圣上瞧不见你?”师文宣声音有些严厉,但见他眼圈泛红,眼底一片青色,又忍不住心疼地关切。

    “先生教训的是”谢见君乖巧听训。寻常这种时候,都是他和季宴礼作伴,如今季宴礼休婚假,自然就只留下他自个儿了。

    “学生昨夜在桥西街遇着一孩子,家中爹娘过世,无钱置办棺材,学生一时心软,便帮着搭把手,忙活到半夜方才歇下,今日上朝又起得早些”他难为情地替自己辩解道。

    师文宣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谢见君不会跟自己说谎,况且这种事儿,一听就是他这学生能干出来的,故而脸色也跟着缓和了些。

    他吩咐侍从端来一杯醒神的浓茶,眼看着谢见君吹凉了喝下,才问起,“那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儿?”

    “学生不敢欺瞒先生,只听闻那孩子的爹娘是受了迫害,今早已经让府里人带去京兆府报案了。”

    “京兆府”师文宣低声重复了一句,“要是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京兆府未必会管这档子事儿不过,你既然已经安排了,便去试试,若是那边不出面,只管来找我。”

    “学生先行谢过先生。”谢见君没跟京兆府尹打过交道,不知其品行如何,但听师文宣这般说,他这心头隐隐涌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然酉时散班后,

    他一出宫门,就见着李大河苦着脸站在马车旁。

    “大河叔,今个儿什么情况?”

    李大河叹了口气,眉头紧拧起三分,“主君,今日京兆府拒了昌多的报案,说是跟昌多周围的邻居们都打听过了,近些时日不曾有一群汉子追打上门,还说他爹是无钱治病才病死的,他娘一时受不了刺激,追着悬梁自缢,跟昌多的说法根本对不上可、可我今个儿去见过他爹娘了,他爹分明就是受了虐打,那胸口都凹陷进去了”

    谢见君当下心里一沉,难不成,还真就让师文宣给说对了?

    第120章

    “主君, 咱这事儿还管吗?”李大河见谢见君脸色阴沉得厉害,小声地试探着问道。他不觉得昌多一个孩子,能编出这滔天的谎话来, 况且自己又是亲眼所见他爹的伤势, 这会儿细想, 准是那些街坊邻居不愿沾惹上麻烦, 才这么说的。

    “大河叔, 今早我让您去买棺材, 可是都给置办好了?”谢见君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偏偏问起了旁的。

    “哎哎,主君既是吩咐下来的活儿,我自当都是要给办妥当的, 买的是柏木棺材,结实得很, 掌柜的说这木头防虫, 埋在地里经年不朽呢”李大河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

    谢见君没打断他, 听着他的念叨, 自个儿却是出了神。明晃晃的一行壮汉,大白日闯进了矮巷民宅,也能被人说没瞧见?他不由得嗤笑一声,该说是这些邻居胆子太小?还是应该说, 有心怀不轨之人在其中作祟?

    “主、主君”李大河被这声嗤笑渗得后背直发凉。他早先听自己婆子说起钱婶子被辞退一事儿,便知道他们这位主君,平日里瞧着宽厚和善, 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笑脸,可真要踩着他的底线, 那是半点不留情面。

    也不知出了这档子事,谢见君还会不会继续管下去。其实说白了,就算是他自此撒手不管,别人也说不上什么指责的话来。好歹主君还给打了棺材呢,那昌多的爹娘被迫害,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但就是、但就是看着这可怜娃娃,李大河这心里头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

    “咱们先回家吧”谢见君没注意到李大河神色的一场,他翻身钻进马车里。

    “对了”,他猛地掀开帘子,“昌多呢?你们从京兆府回来,是送他回桥西街了,还是在咱们府上?”

    “回主君,主夫听说桥西街那边连木炭柴火都没有,也不见吃的东西,就将他留下来了,说等您回去安排。”李大河老实答道。

    “嗯,回吧”谢见君点点头,没说旁的,帘子又被放了下来。

    李大河咂摸不出他这话中的意思,索性长鞭一甩,面前的马踏风而起。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府门口。

    进门时,谢见君见昌多套着满崽穿小一茬的厚棉衣,蜷缩成一团,坐在屋檐下怔怔出神,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幼时的小满崽,禁不住顿住脚步。

    “阿兄,你回来了!”满崽听着动静,从屋里小跑出来,迎面就冲着谢见君扑了上来。

    谢见君向后踉跄一步,将人一把托抱住,往上颠了颠。他从不会吝啬这些能给小崽子足足安全感的怀抱,哪怕现在抱起满崽,已没有从前那般轻松。

    闻声,昌多跟着抬眸,看清此情此景后,眼底翻涌上一丝艳羡,他起身恭敬行礼,“见过谢大人”

    “昌多,外面冷,进屋里来”谢见君应了一声,抱着满崽大步经过时,还不往招呼他。

    “好”昌多掩下眸中的艳羡,追着他二人身后进了屋子。

    云胡正忙着跟王婶缝补衣裳和鞋子,他看昌多穿得单薄,手指都生了成片通红的冻疮,脚上蹬的布鞋还顶出了大拇指,就从库房里找出满崽先前穿小的衣物,寻思改改尺寸,拿给这小哥儿穿。

    当下看他推门进来,便忙不迭冲他招招手,“昌多,过来试试,看这双鞋合不合脚?”

    昌多没动,干巴巴地站在门口耷拉着脑袋,手指不自觉地搅弄着衣角,他脚上穿的鞋沾满了雪泥,还破了个洞,实在不能踏进这干净暖和的屋里来。

    谢见君将满崽放在床榻上,回头瞧着昌多的目光,曾窘迫地盯着自己露在外面的脚指头,他笑了笑,从云胡手里接过改好的布鞋,半蹲在他跟前,“来,伸脚”

    昌多猛地后退好大一步,这可是官老爷呐!哪有让官老爷给自己换鞋的道理,他下意识地就想要屈膝。

    “我说什么来着,你这膝盖不要了?”谢见君拉住他,将布鞋往他脚边一搁,故作严厉道:“来试试看。”

    昌多小心翼翼地脱下脚上单薄的布鞋,如获珍宝似的踩进了云胡给他重新缝补过的棉鞋里,暖意霎时从脚掌心窜至全身,“合、合适。”

    他眼眶里满是潮意,连说话都黏糊起来。

    “合适就行,这还有两件棉衣,等下你都来试试,若是肥了,我让王婶再给你紧一紧腰身。”云胡眉心微动,望向他的眸光浸着温柔。

    昌多怔怔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满心里便只想着道谢,却是连去屈膝都被谢见君制止了,他缩着肩头,无措地站在门口。

    谢见君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王婶,您带满崽出去,我有事要同昌多说。”。

    满崽立时就从床上蹦起来,“阿兄,有何事我听不得?!你还要支出我去!”

    谢见君浅浅地扫了他一眼,只一个眼神,就让小满崽身子抖了抖,乖乖巧巧地套上棉鞋,跟在王婶身后出了屋子。

    屋子里安静下来,他把昌多拉进门,“咔哒”落了锁。

    “今个儿去京兆府,是怎么一回事?”

    昌多抿了抿嘴,“府尹大人说我报假案,说我爹娘的死与旁人无关,可我发誓,我真的没说谎!”似是为了让谢见君和云胡相信自己的话,他还真举手发起了毒誓,直言自己若是说谎就不得好死。

    云胡忙将他的手拉下来,使劲在地上跺了两脚,“不兴瞎说!”

    “那你知道些什么?你说的他们让你爹签田契是为了什么?”谢见君追问道。他并非恶意要揭开昌多的伤疤,只是对这事儿觉得蹊跷,若是不问明白,后续的事儿,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择日下葬了。

    昌多登时脸色一变,眼泪瞬间就砸了下来,“我听我爹说,任成富要低价买我家的田地,我爹不肯签田契,他就联合了族中人,将我们一家都赶出了村子,还把我爹的腿给打断了,那些闯进我家的壮汉,就是任成富找来的!我们都已经离开村子了,他还不死心!”

    他越说越激动,仿若笃定了他爹娘遭此劫难,就是任成富在背后搞的鬼。

    “昌多,你要知道,空口无凭,你说的再多再真诚,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京兆府那边也不会接案的。”谢见君淡淡开口,听不出什么语气。

    倒是云胡下意识地扣紧了手心,跟着昌多的话,眉宇间挂满了担忧。

    昌多面露难色,他踌躇了好半天,好似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谢见君眼瞅着他从方才脱下来的布鞋里拆出一份被血污了的文书。

    “这是我从我爹身子底下找到的,许是沾了血,又在争执中被撕碎了,那群人才没有带走”

    谢见君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平展开,细细打量了一眼,这的确是一份转让的田契,署名就是任成富。

    “今日,京兆府尹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把这田契拿出来?你若拿出来,当场便能立案了。”

    昌多身子一颤,磕磕绊绊地回话,“我、我之前见过那个京兆府尹就在我老家,有一次在茶馆的包间里,我见过他和任成富在一起,我怕、我怕”

    这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谢见君猜到了他的意思,昌多大抵是认为那京兆府尹同任成富有什么勾结,故而今日,宁愿被京兆府的衙役赶出门,也不敢把藏在鞋里的田契拿出来。

    “你倒是个聪明孩子”谢见君长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事儿忽而变得麻烦起来。若只是个强占土地的地主也就罢了,现今不知道,京兆府尹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有些犹豫,一时怀疑自己该不该去管这件事儿,那府尹是从三品的官秩,论官职来说,自己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修撰,硬碰硬,定然不会顺利。

    倘若就此将这事儿搁下,哄着昌多给他爹娘安安生生地下了葬,照现在的局势来看,也不是不成,但他这心里,总有股气堵在胸口处,提不起来,也落不下去。

    屋中骤然陷入了安静,云胡也从昌多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又瞧见那沾血的田契实在刺眼得很。

    “阿兄,他们都说京兆府尹不是什么好官!”满崽的声音,闷闷地打门外传来。

    谢见君一把将他提溜进来,声音掺杂了几分愠怒,“谁让你在这儿偷听的?这话是谁同你说的?”

    满崽往云胡跟前躲了躲,怯生生道:“就就我们同一个学斋里的学生,凑在一起说的,说那京兆府尹可坏了,一点也不像上京的父母官,倒像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土匪头子。”

    谢见君被噎了一嘴,冷不丁想起,这百川书院,在上京也算是拔尖的书院了,不少进不了国子监的官家孩子都被送去那儿读书,这一来二往,指不定从家里听着什么话了,便拿来学斋里口无遮拦。

    他掰住满崽的肩膀,迫使他直视自己,“这些话,你既是听来了,就不可再往外说了,知道吗?还有,家里的事儿,也不兴往外说,尤其是昌多的事儿,听见了没?”

    满崽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点点头,“阿兄,你不许我说,可是你不管昌多了吗?”

    谢见君被问得一怔,下意识看向云胡,见小夫郎一脸忧心地望着自己,他捏了捏发紧的眉心,半晌,缓缓地吐出几个字,

    “昌多,明日酉时,你带上这封田契,跟李大河来宫门口,我带你去个地方,能不能给你爹娘讨回这个公道,就得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