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崽
面对他堆起的笑脸, 刘全不动如山,慢条斯理地挥了挥手里的拂尘:“陛下有旨,卫大人, 还不跪下接旨?”
卫敬恒连忙跪下, 伏地口称万岁,其余人也忙不迭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刘全这才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公事公办地将皇帝昨夜跟他说过、绢布上书写的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尖利的声音也无损这份气势。
卫敬恒跪在那边, 膝盖发软,脑子里乱乱的。
这圣旨上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怎么组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这个女儿是进宫侍奉太后过, 但不过就是帮着绣一些衣物,干的是和宫女一样的活儿, 虽封了个低阶女官,也就比宫女能耐一点。
怎么就一跃成为正三品女官了?
而且, 在本朝侍中可不是一般的女官, 虽只是正三品,却是实打实的实权内官而非虚职,可出入内廷,可议政伴驾, 历任者无不出身名门、位高权显,深得皇帝信任。
还比他高了两个品级。
卫敬恒的脑子乱成一团, 以至于反应都慢了半拍。
刘全一眯眼, 不阴不阳道:“卫大人, 可是对圣上旨意存疑?”
卫敬恒如梦惊醒,连忙叩头口称不敢, 双手捧过了圣旨。
捧过圣旨后,他还拿着圣旨在那边跟刘全对视了老半晌,直到刘全皱眉问他还在看什么,卫敬恒忙将自己心里的猜测问出。
“圣旨怎么写,你就怎么理解。”刘全模棱两可地说,“还用杂家教你?”
卫敬恒连忙连连称是,心里却更迷茫。
翌日他让人捎信去了华林园,舒梵只回了他一句“各自珍重”。
一行簪花小楷字迹娟秀,笔锋矫若惊龙,力透纸背,落在素白的宣纸上,让人想起冬日里峭立枝头的寒梅,不失风骨。
卫敬恒忽然就觉得心酸无力,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郑氏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也曾倾心爱慕过她,可惜……外面的雨势小了,暮色稀薄,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廊下安静得很,他兀自站了会儿,直到柳氏进来,曲意婉转地唤他一声“主君”,卫敬恒才惊醒,皱着眉用一种审度的目光望着她:“何事?”
柳氏笑意满满地跟他欠身:“我日前和梵娘有些误会,如今她晋升,也该表达一下歉意,修复一下关系。这是前几日我娘家送来的珍珠粉,对补气养颜最有功效……”
说着眼神示意,两个小丫鬟连忙将篮子提了进来。
她还要再说,被卫敬恒不耐烦地打断:“行了行了,我会让人捎给她。”
话虽如此,卫敬恒从来不是个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只想着把这事儿放放,过些日子淡了再送,可这一搁置就忘了。
但自那时起他对这个女儿也不敢呼来喝去的了。
今时不同往日,皇帝授予这样的官职,还加封了爵位,可见是对她颇为信任-
刘全前脚刚去卫府传旨后脚就回了华林园。
舒梵在侧殿,刚用过晚膳准备就寝他就过来了,只好在外头招呼他:“刘公公怎么又来了?可是陛下又有新的旨意?”
之前他已经就册封之事来传旨过一次。
舒梵又说:“今日不是奴婢当值。”
刘全忙道:“姑娘可不能再这么自称了,要自称‘本官’。”
舒梵蹙着眉思索了会儿,实在不习惯这个称呼,但升了官总是好事,她笑着递过几片金叶子:“多谢公公。”
“多谢姑娘。”这才说起自己的来意。
原来这次晋封匆忙,并无人教导她相应礼仪,他便过来将一些重要的事儿先说与她听。
舒梵认真聆听,用纸笔一一记下,感激不已。
三日后回到宫里后,她先去春来殿接受了六局女官的拜见,交接了事务,将一应事情处理完后才回到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又被告知皇帝在西暖阁午憩,便又移步西暖阁。
春寒料峭,寒意沁人,她抬头朝暗沉的天空望去,闭合的宫墙犹如一口幽深的古井,好似会将人吞噬。
到了西暖阁,原本还有些雀跃的心情又沉寂下来,室内寂静,在小太监通禀、皇帝许可后,她才毕恭毕敬地垂着头缓步走进殿内:“奴婢给陛下请安。”
声音四平八稳又不失轻灵悦耳,听来让人耳目一新。
皇帝将手里的折子暂搁:“过来。”
他的话竟如此直白,她脸上麻麻的,没敢抬头,默了会儿才挪步过去。
到了近前,他也不说话,只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定定凝视着她,眼神有些沉。
舒梵受不住,欠了欠身率先开口:“多谢陛下抬举,奴婢忝居此位,实在是愧不敢当。”
皇帝不置可否,信手端过一侧的茶盏:“若真是惶恐,怎么那日在华林园接受册封后没来回礼,回宫后才来?可见这话不老实。”
舒梵头皮发麻,脸上火辣辣的。
李玄胤又是一笑,抬眸瞥她:“舒儿,你说朕说的对吗?”
她怎敢回答,只觉得他一双清冷幽深的眸子洞若观火,仿佛能看到人心底深处的秘密。
她也知道自己瞒不过他,索性闭上嘴巴。
李玄胤失了捉弄她的兴趣,随手一指旁边位置:“坐。”
“……奴婢不敢。”
“朕让你坐。”他没有重复第二遍的意思。
可哪怕是平稳冷淡的语调,也叫人头皮发麻。
舒梵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屁股只敢沾着位置上的一点点。
暖阁里本就燠热,随着时间推移,她衣襟里的里衣已经湿透,勒在背脊处的肚兜系带有些沉了,摩擦间汗湿湿得难受。因穿的皆是浅色的衣服,里衣又是轻软的白绸,红色的肚兜透过里衣隐约可见,花样都有些明晰。
她垂着头又不敢动弹,脸上越来越红,好似涂了胭脂。
“你脸怎么了?”李玄胤直男一个,随意一瞥第一时间只瞧见她的脸,还未发觉她的异样。
目光下移才顿了下,继而淡淡移开:“去换件衣裳,不成体统。”
舒梵忙不迭去了外面,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妥。
这样进退两难,他沉声笑道:“去里面换。”
舒梵换完衣服出来,皇帝已经将奏疏批阅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份棘手的还留在一侧。
见他端坐在那边,似看到认真处,舒梵不敢叨扰,静静侍立在一侧。
李玄胤又翻了两页奏疏,目光仍驻留在上面,抬手就去端茶杯。
舒梵忙眼疾手快地替他端过来,说陛下小心。
李玄胤接过来喝了口,眉眼低垂时,睫毛长长的,覆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不抬起眼帘盯着一个人时,还挺好看的。
“新官上任的感觉怎么样?”她还在神游,冷不防皇帝忽然开口。
舒梵忙收敛心神:“奴婢能力浅薄,恐难以胜任。不过,奴婢会竭尽所能。”
谁不乐意升官?光是俸禄就增长了十倍不止,地位更是水涨船高不可同日耳语。
惶恐自然有,怕自己办错事做不好,但她更多的还是欣喜。
一跃成了正三品女官,还可以参与政务,跟坐登云梯似的,太不真实了。
似乎看出她的紧张,李玄胤难得温和地对她笑了笑:“不用惶恐,朕看重你的能力,相信你可以胜任。”
虽是这样说,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委以重任,只是让她整理百官奏表,将其分门别类,后来见她文思敏捷,处事果决而有条理,就命她专司起草诏令。
帝与中书省关系愈加密切,还大力扶持枢密院,进一步打压削弱内阁的职能。
不过,这样一来她也夺去了中书省不少权力,她与省内多名官员也都有摩擦,有时候交接的官员推诿推脱,有时候压根不配合,明里暗里瞧不上她是一个女子,只把她当个打杂的。
“这活儿不好干吧?那些文臣士大夫,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和崔大人的侄子起了冲突。可有其事?”这日她去周府拜谒时,郑芷兰叹着气拉着她的手关切道。
“小事而已。”
“他是崔陵的侄子,你可不要太过得罪。崔陵膝下无子,唯有这一个如珠似玉的宝贝侄子。他大兄早亡,寡嫂带着孩子投奔他,他对这个崔炯可是百般疼爱,还动用关系千方百计把他塞到了中书省。”
“我明白的。”舒梵对她笑了笑,心里却不以为然。
崔陵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官声罢了,她与这个崔炯打过交道,十足一个二世祖,不足为虑。
她不信崔陵那种老狐狸真的爱重这个侄子。
要是真的爱护,怎么会只给安排了一个闲职也不加以管束,听之任之?
“女儿家这样辛苦,是何苦?”郑芷兰后来道。
“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舒梵也拉住她的手,笑一笑道,“但是我发现,我现在过得更加充实而快乐,我终于知道我应该去做什么了。我父亲不喜欢我,我母远在千里,我若是不能振作,我弟弟我妹妹以后靠谁?”
其实她对情爱始终持悲观态度,不认为李玄胤会一直喜欢她。
帝王本就无情,他的心思更是难以猜透。
“说起来,你找嘉嘉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舒梵沉默。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郑芷兰连忙打圆场,神色尴尬。
舒梵原本还有一个妹妹,只是,当年逃难时被冲散了,她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是自己没有看好妹妹。
郑芷兰觉得,她这么迫切地想要将权力抓在手里,不惜和那么多士族大臣作对,也有这一层原因。舒梵其实很缺乏安全感,不太相信别人,求着皇帝帮她找人她宁愿自己去找,倔得很。
“不说这个了,福建进贡了一批荔枝,陛下不好此物,尽皆赏与我和太后了,我给青棠带了些。”舒梵这么说,一面让春蝉去取。
荔枝保存在竹筒中,取出时色泽还是颇为鲜艳的。
郑芷兰忙致谢,叫人去喊周青棠。
“对了,青棠和英国公府的亲事商议得如何了?”舒梵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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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得差不多了,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确实是好日子。”
聊了会儿郑芷兰留她吃了点心才放她回去。
回到宫内已经很晚了,舒梵先去洗漱了一番,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常服。她做侍中之后,一应服饰都以简约为主,杜绝任何有魅惑君主的可能。
倒不是怕百官口诛笔伐,每次在官署与中书省的官员对接时,有一些年轻官员不免会多看她两眼。
舒梵是个怕麻烦的人,干脆素面朝天。
殊不知她容色天成,如璀璨明珠,哪怕不施粉黛在人群里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舒梵到西暖阁时,照例先让人通禀,皇帝允许后才恭敬地进入。
继而行礼,礼仪周全。
“起来吧。不是跟你说过,不用这么拘束吗?”皇帝坐在御案后低头书写着什么,头也未抬,只这样淡淡问了一句,如家常一般。
舒梵却不敢掉以轻心:“规矩不能乱。”
耳边听到皇帝低低地笑了声。
她耳朵莫名有些热,像是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热气。
从她的角度望去,皇帝坐姿笔挺而松弛,鼻梁很高,侧脸线条流畅而利落,手边随意搁着两个印章和一方砚台。
他低眉敛目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就有些寡情。
却也是翩翩风度,如圭如璋。
棱角分明的脸,唇红而薄,凤眼修长不怒自威。
“这是关于渭河一带治理河患的折子,请陛下过目。”她声音不免轻轻的,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手心。
虽已上任一段时间,也开始总理奏表事务,跟皇帝谈论政务时她还是有些不自在。
皇帝停下手里的朱砂笔,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知是好笑还是因为什么,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搁下吧。”
案上的铜盏里,蜡烛还在缓缓燃烧,四周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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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得有些酸,下意识挪动了一下。
“累了?坐下吧。”
舒梵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皇帝在跟她说话,忙道奴婢不累。
皇帝又笑了一下,也不去理会她。又站了会儿她才开始后悔,懊恼自己刚刚不该逞强,就该就坡下驴,站得腿脚都快软了。
“行了,去歇着吧。”李玄胤不再作弄她,笑道。
又让她出门前把东边的窗户关上。
舒梵应声,过去把几扇窗户都关上了,冷风被阻挡在外,扑在在窗纸上发出呼呼的响声,听来还有些凄厉,她好似感受到那股冷意般缩了下手。
这一恍神,她就在窗前多站了会儿。
李玄胤不免抬头多看她一眼。
她穿的还是白日天热时的单衫,上窄下敞,镶着玉石的腰带轻易束出一截纤腰,细得仿佛能一手掐住,削肩柔婉而动人。
走神的时候,清丽漠离的小脸比平日更多几分娇憨。
李玄胤收回目光,闭眼按了按眉心:“出去吧。”
舒梵恭敬地退了下去。
后半夜,北风呼啸,她却怎么都睡不着,后来干脆披了件衣服到庭院中站了会儿。皓月如镜,洒下的光芒却是凄清幽邃的。
她仰望着良久,心里一片寂静。也不知道母亲和舅舅在云州过得怎么样了?
之前她每月都会给他们送一封家书,他们多少也会回两句,这应该两个月没有回信了。
舒梵心里实在惴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之后两天,她好几次想和李玄胤提这件事,可惜都没找到机会。
倒是这日他用过早膳后忽然问她:“有事?”
舒梵这才将事儿跟他说了,眼巴巴看着他。
李玄胤笑了:“你有话就直说。”
若非要紧大事,他平日里待底下伺候的人还是挺温和的。舒梵又观察了会儿他的神色,确定他心情尚可才将云州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李玄胤如常地默了会儿,似是思索:“各地间歇都有战乱,何况是云州那样的地方,驿使通讯中断是常有的事儿。”
他这样说,舒梵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不由捏紧掌心。
他下一秒又宽慰了她几句,让她用官印加急再送一次,将信件直接交给驿馆的驿丞,用八百米加急。
“多谢陛下。”她当晚就去办了。
之后又让人打听才知道原来云州那边爆发了小规模的匪患,几个驿馆瘫痪了,但云州局势并无大碍,她一颗心才放回去-
月底舒梵回了一趟庄子上,谁知却在门口遇到了徘徊的卫文漪。
“你找我有事?”舒梵感觉不可思议。
卫文漪脸红了一红,又板起脸道:“我娘说自己听信了谗言不小心拿了你的租金,让我来给你送这个,就算是补偿。”
她挥挥手,后面两个丫鬟马上捧着个托盘上来了。
舒梵看一眼,托盘里放置着一些胭脂水粉,都是市面上不错的货色。
不过,她自己手里就有不少胭脂铺子,根本不缺这些。
但要是她不收,卫文漪估计又要叨叨个没完,觉得自己看不起她,舒梵干脆让阿弥收了下来。
阿弥向来看卫文漪不顺眼,不情不愿地夺过了托盘。
卫文漪气得不行:“你这丫鬟也太没有教养了!她竟然敢瞪我?!我可是主子!”
舒梵不咸不淡地说:“她就是个小丫头。而且她是我从郑家带来的,理应也是郑家的丫鬟,身契在我手中。你算哪门子的主子?”
卫文漪嘴巴张了又合上,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她,愣是被她怼得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心里怄极了,但是想起那日母亲跟她说的又释然了。
她娘说的对,女儿家嫁得好才是最重要的,卫舒梵未婚生子,早没了指望。就算以后成亲,顶多挑个寒门士子罢了。
虽然成了女侍中,还能跟那些士大夫一样真的当官议政吗?不过就是个虚名,嫁个好人家才是实在的。
这么想,卫文漪撇撇嘴,心里舒服了一点:“你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说着又瞪了阿弥一眼,刚才她在这边吹了半天的风,这个小丫头愣是不让她进去。
舒梵不跟她一般见识,把她请到前厅让上了一盏茶。
卫文漪掀了掀茶盖,意外发现茶盅中的茶水非常清澄,香气扑鼻,竟然是上好的狮峰龙井。
这茶可不多见,好成色的价比黄金,非达官显贵家里没有。
她本意是想来耀武扬威一下的,到这里反迟疑了一下。
“有话就说吧,自家姐妹。”舒梵温柔地笑一笑,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卫文漪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个姐姐就是这样,伪善得很。表面上温柔谦恭,实则一肚子坏心眼,还老是捉弄她!
她挺了挺胸膛道,得意洋洋地道:“我马上就要嫁给裴大人了!”
舒梵微怔,心里虽万分诧异,但也只是一瞬间的神色变幻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快到卫文漪根本没有发觉。
见卫舒梵这样平静,她心里不是滋味,好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哼哼道:“虽然少宇哥哥只是中举,他得到举荐,马上就可以去安阳县当县丞了,我嫁过去就是主母。”
舒梵听了半天才知道她要嫁的是裴少宇而不是裴鸿轩。
不过,裴少宇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处事圆滑而周到,让人如沐春风,怪不得她这么开心。
“恭喜。”舒梵笑道,“裴大人龙章凤姿,才华横溢,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卫文漪的炫耀没有得逞,本来感觉挺憋屈的,但听她这么夸裴少宇,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揪了揪帕子道:“那倒也没有啦……”
舒梵急着回宫看团宝,三言两语哄走了她就回了宫中。
团宝一看到她就扑了上来,在她怀里拱来拱去。
舒梵将他抱起就明显感觉到他重了,问他:“太皇太后平日都喂给团宝什么啊?”
“樱桃酪、粥粥、胡饼……”团宝已经能说一些短句了。
舒梵心里说不出的欣喜,将他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团宝雪白的小脸上立刻多了很多口水印。
他也不嫌弃,咯咯笑着拍舒梵的肩膀,屁股兴奋地上下拱,非要她抱。
舒梵实在没那个力气一直抱着他,抱了会儿就觉得手臂酸乏,但她也舍不得放下,双手朝下托着他把他搂在胸前,看他红扑扑的小脸觉得心里格外欢喜,也忍不住笑起来。
团宝的眸子却忽然亮起来,朝她左侧张开肥短的小手:“阿耶抱——”
舒梵诧异回头,看到了刚从宣德殿议政出来的李玄胤,迟疑着,他已经张开双臂将团宝抱了过去,爱怜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也不知道他们父子的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团宝之前还很怕他,现在似乎一点也不怕了,还搂着他的脖子喊“阿耶”,一声又一声的。
不知道他使了什么诡计。
“去让人拿些羊奶酪来。”见时辰不早了,李玄胤吩咐左右。
伺候的小夏子忙应一声,很快就传来了膳食。
李玄胤抱着团宝,就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口一口地喂给他。
团宝似乎很喜欢羊奶酪,喂得慢了还嗷嗷叫拍桌子。
舒梵让他规矩点,他又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眼泪都来了。
舒梵:“……”她也没有很凶他吧?
怪不得旁人都说小孩子会演戏呢。
看她吃瘪,李玄胤微不可查地提了下唇角:“和中书省的交接还算顺利吗?”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问她这话时,仍低头噙笑在喂团宝。
从舒梵的角度望去,他并未看她,侧脸清隽优容,倒无平日压人气势。
执勺的手指骨修长,如玉质扇骨,轻轻舀动便仪态万千。以前很难想象清贵这个词的具象化含义,直到看到这个人。
不知为何心跳莫名快了那么几拍,等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回皇帝的话。
“还能应付。”她听到自己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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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胤也没有再问, 而是将那碗羊奶酪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地喂给了团宝,之后又抱着他哄了睡。
舒梵坐在暖阁里整理剩下的折子,抬头就见李玄胤进来, 忙起身行了个礼。
李玄胤随口唤了平身, 接过她呈上来的折子看了看:“水患是头等事,你排的不错。”
她自然不敢居功, 垂着头站在那边不动弹了。
他放下折子抬眼对她笑了笑:“去休息吧,朕不用你时刻随侍。”
舒梵这才离开。出门时仍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端坐在案几前处理政事了。
虽然只有二十四五, 他给人的感觉却比那些三十有余的男人更加沉稳,除非触及他的底线,情绪很少外露。他的轮廓是硬朗的, 一双勾挑的凤眼更有一种咄咄的锐利之感,而温润昳丽的皮相又中和了这种霸道凛冽的感觉, 薄唇微抿着笑起来时,如春风拂面, 多种特质矛盾地在同一个人身上展现。
虽年少不得志, 被幽禁六年,他身上并没有丝毫抑郁不平之感,举手投足间优雅自若,内敛而豪迈。相处久了, 舒梵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可怕,只要不跟他作对, 不会动辄发火。
云州的回信到了, 原来只是驿站损毁无法传递消息, 母亲和舅舅一切安好。
看完信件,她摸着信封很久, 心里不胜感激。
皇帝每日不到卯时天还未亮时便要去上朝,下朝后还要处理政务,午后都会小憩一段时间。
舒梵用过午膳才端着一碗杏仁酪去西暖阁。侍奉的是小夏子,正靠在门外打着盹儿,舒梵笑着用鞋尖踢踢他。
小夏子打了个摆子就清醒了,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告罪,连帽子都歪了。
舒梵笑道:“叫你躲懒。”
“陛下已经歇了,姑姑。”小夏子朝她手里看一眼,有些为难地说。
话音未落脑袋已经叫路过的刘全狠狠抽了下。
刘全对他的哀哀嚎叫声视而不见,转而对舒梵笑道:“姑娘快请进去。”
暖阁内很安静,靠南面的竹帘全都垂着,僻得一室阴凉。皇帝靠在榻上歇息,一旁的御案上还搁着几份还未看完的折子。
日光从竹帘缝隙中透进,金砖地上明晃晃地映着一格一格的阴影。
舒梵看了眼皇帝安静的睡颜,将碗轻轻搁到一旁。
皇帝耳力极佳,轻微的磕碰声也惊动了他。
几乎是一瞬,那双阖上的眸子倏然睁开,清亮幽黑的眼底一闪而过的精芒。
舒梵差点打翻那碗杏仁酪:“奴婢失礼。”
李玄胤又阖眼揉了揉太阳穴:“怎么是你?”
他语气是清淡的,可此情此景,多少有些调侃的味道。
舒梵面上微微一麻,也觉得自己有些献殷勤失败的感觉,咬了下唇:“我刚刚收到云州的回信了,我舅舅和我母亲一切都好,谢谢你。”
他挑了下眉,意味不明看向她。
舒梵脸一红:“奴婢失礼。”
李玄胤道:“你啊我啊的,越来越顺口了。”
他从榻上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
她脸红得像小番茄,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就这眨眼的功夫,已经被他扣在怀里。因为身高差距,她的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暖阁里本就热,又是午后日头毒辣的时候,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绸质的提花寝衣,质料丝滑,冰冰凉凉的,精壮的肌理压迫着她的脸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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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息间似乎还萦绕着龙涎香的香气,很淡,倒像是原本熏在衣服上又随时间逐渐淡去的味道。
但恰恰是这种若有似无的味道,将她团团包裹,连呼吸都有些滞塞起来。
他握着她的手宽大而有力,亦是不容挣脱的。那种滚烫的热度,仿佛要透过皮肤钻入她心里,将她灼烧。他的眼神是这样静谧,却又是这样幽暗,那种志在必得的笃定神情,仿佛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舒梵心里乱乱的,像是一团乱麻又被缠了一圈,更加理不清。
因为脑子太过混乱,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别的。
他轻易就将她的脸掰起,让她看着他:“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低沉的笑声钻入她耳中,像是沉闷的鼓点击打在她心尖上。
她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身体都好似不能动弹了。她甚至不敢抬头,直到身子忽然一轻,竟是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她体态轻盈,这一悬空便有天旋地转的错觉,怕摔着,双手不觉勾住了他的脖颈。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将她轻轻地放到了暖炕上。舒梵看着他,似已经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面颊泛红,手指绷紧,连呼吸都有些屏住。
过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攥着他的手,还攥得极,忙不迭又松开了,脸上又是一阵火烧火燎。
都是孩子的母亲了,这样未免有些矫情,舒梵别开脑袋,强装镇定。
可这样的姿势实在很难让人镇定。
她多看了他一眼,拽过一旁的毯子遮住了自己。
那毯子是虎皮做的,盖在身上温暖安全,她心里稍稍定了定,感觉没有那么紧张了。其实更多的还是臊,毕竟与他也不熟,还大白天的。
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别的动作,她悄悄拉开了一角,露出一张晶莹的小脸。
李玄胤侧坐在炕边,神情很是玩味。
舒梵脸又是一红,但这次是被他看得茫然的那种红。
“……你笑什么啊?”
李玄胤笑而不语,意态闲适地在膝盖上若有似无地叩了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得脸都要烧起来了。
许是这会儿他倒也不像是一个君主,慵懒的模样也不似平日那般肃穆凛然,她大着胆子道:“有什么好笑的!”
李玄胤敛了笑,恢复了那副自若雍容的意态。只是,望着她的眼神仍是那么恣睢。
她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肉,早晚躲不过。
可这人偏偏如此恶劣,要戏弄她,死也不给个痛快。
“堂堂一国之君,哪有这样捉弄人的?”她小小声。
“什么?”李玄胤讶然,唇边含笑。
“本来就是,我又没乱说。”
他失笑:这会儿不怕他了。
偏偏这会儿很有心情地想要逗逗她:“这不是看你不愿意吗?朕不喜欢勉强人。”
舒梵望着他眼底的笑意,更觉得无地自容。
她用毯子重新遮住了自己,像是一只鸵鸟似的。
室内昏暗,鼻息间却有瓜果的清香,原是御案上的果盘并未动过,风透过竹帘徐徐拂来,卷着躁意,那一丝沁凉混在其中并不明显。
心里这样乱糟糟的,忽的感觉手被人按住了,因瞧不见,感官更加鲜明。他的关节上有薄茧子,摩挲着她的手,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心里咬,麻痒难耐,不得释放。
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际,不知何时,毯子滑了下去。四目相对,她闭上了眼睛,呼吸也有些紊乱,掌心一层细细的汗。
哪怕不睁眼也能感受到他幽邃的、带有强烈占有欲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一寸一寸,如攻城掠地。
舒梵如风中白梨般簌簌颤动起来,又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拴住。
昏暗中视线上移,她看到了他骨骼分明的下颌线,喉结是突出的,微微地滚了滚。
那一瞬她很难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仿佛喝了一碗醉人的酒,半梦半醒,又不愿意真的清醒。一开始是有些紧绷,不敢动弹,可他似乎偏要她发出声音来,越是慢条斯理越是恶劣。
她忍着眼泪,声音都有些哑了,愤愤地别过头去,后来还是在他背脊上狠狠挠了一下。
可以说是故意的,也可以说是无意。
眼中的水汽越积聚越多,到后来,表情都有些涣散了。
反正这一次,她喊的最多的就是不要,不要。
平心而论没有第一次那么糟糕。但因为时间地点,多少有些放不开。
让人生气的是每每她把脸别开时,他一次又一次把她的脸掰回来,非要她看着他。
“喝口水。”一只瓷杯到她面前。
舒梵从回忆里回神,闷闷地朝他看去。
李玄胤已经梳洗过,换了一套月白色的常服。
舒梵默默抽回目光,一口一口地喝着水。
“多喝点儿,刚听着嗓子都哑了。”他体己地说。
舒梵险些呛住,咳嗽了两声,这水却是怎么也喝不下去了。
迟疑地看向他,正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那一丝捉弄笑意。
她气恼地想要反驳时,他已经敛了神情,快到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注意到他的目光,她忙将凌乱的衣衫掩好,只是手忙脚乱的,扣子扣错了一颗,雪白的肩头微微瑟缩了一下。
“怎么连衣服都不会穿了?”他精准地捻住那颗扣子,微微施力便替她扣上了。
片刻间两人距离又无限拉近,他盯着她湿润的唇,指腹轻轻捻了一下。
感受到她的轻颤,他无声地笑了笑,大发慈悲地松开了。
舒梵连忙将衣服胡乱扣上,从榻上连滚带爬地跳了下去。因为外面有人禀告,说中书令崔陵有要事与帝相商。
皇帝神情自若,已恢复了平日不动如山的那种淡漠,平声道:“宣。”
养崽
崔陵入殿时, 正好和舒梵打了个照面。
“崔大人。”舒梵略欠身算是打过招呼,崔陵也和她颔首施礼。
只是,擦肩而过时目光在她面上多停留了片刻。
这种意味深长的探究和点到即止更让她头皮发麻, 快步出去。
其实在那么多厌恶她、视女人参政为洪水猛兽的士子里, 崔陵算得上是一股清流。
他对她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不曾怠慢也不曾亲近。
只是, 交际往来了一段时间后,舒梵觉得这人城府太深,不适合深交。
光是崔炯一事中就能看出, 他不是什么善茬。
“陛下。”进了殿,崔陵恭敬行礼。
李玄胤似乎心情不错,笑一笑随手一指:“坐。”
自己先寻了一处空位悠然坐下。
日头已逐渐西斜, 两个小太监得了暗号进来将五色竹帘缓缓收起,漫漫如碎金般的日光渐渐填满金砖地。
崔陵在距帝不远不近的一处座椅中坐下。虽叫坐下, 也不敢逾越,坐姿仍是端正谨慎:“探子来报, 那个叫江照的匪徒有下落了。”
他深得皇帝信任, 不止是朝中大小事,也替皇帝在外面办一些不便宣于人前的要紧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点,连李玄风都望尘莫及。
皇帝问他在哪儿。
崔陵:“田阳一带,但唯恐他狗急跳墙, 我们的人没有下死手。那个地方多山坳,地势险峻, 若是不熟悉地形的人进去怕是绕个十天半个月也出不来。”
李玄胤没回, 只眯了眯眼。
崔陵见了, 略有些胆寒,忙正色道:“他若是一直龟缩在那山坳里我们的人也无可奈何。若是只拿人, 只需放一把火,但您要活捉他,将士们就有些难办了。”
“不用管他,我自有法子。”李玄胤回头对他笑了笑,难得亲和而关切,“你家里近来可好?听刘全说,太后给你做了个媒,是左仆射安靖次女,可有此事?”
皇帝这样亲切,崔陵却也不敢放肆,何况是提到这桩糟心事。
他苦笑道:“臣已有贤妻,实在不想纳妾,只是太后美意实在难辞,臣……”
皇帝却接过一旁小夏子递来的茶盏随意道:“既是太后美意,你纳便是。”
崔陵微怔,有些吃不准皇帝的意思。
抬眼那一瞬和帝目光对上。忽然又明白了,笑道:“微臣遵旨。”
见他们聊得差不多了,刘全才堆着笑上前,说蜀州进贡了几匹蜀锦,陛下可要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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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日常是不过问这种小事的,直接扔到库房就是。
只是,这次的几匹成色和花样相当不错,且是安南特地进贡的贡品,自然要呈给皇帝看过再作处置。
得到皇帝许可,刘全才命人将几个箱子抬上来打开。
李玄胤只扫了一眼便兴致缺缺道:“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不好此物,朕也不喜这等奢靡之物,抬入库房……等等。”他似是想起什么,改而道,“给舒儿送去。”
刘全怔愣了一下,忙收起眼底的惊异,低头应是退了下去。
李玄胤道:“你也退下吧。”
崔陵躬身退了出去。
出门时又遇到舒梵,崔陵客气地跟她打了招呼,这才回到府上。
“陛下怎么说?”夫人乔氏接过他脱下的大氅,不免忧心道,“安靖可是太后的心腹,他的女儿,我们若是怠慢便是对太后不敬,若是待她太好,又恐陛下猜忌于你,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既来之则安之,夫人不必担心。”崔陵握了握她的手,“陛下既让我纳,便暂时没有与太后交恶的打算,若是能因此将安靖拉到我们这一边,那可是大大的裨益。只是,要委屈夫人了。”
乔氏冁然笑道:“我岂是那等小气之人。”
说着伏到他怀里,由他坚实的臂膀搂住自己。
他们是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走到现在,情谊非一般的儿女情长可比。
崔陵幼年时在族中并不受重视,后来拼命读书,靠才名得先帝赏识,发迹后他没有娶高门大户嫡女,而是娶了自小被他母亲收养的孤女乔氏。两人感情深笃,这么多年他也没纳妾-
女子参政虽以往也有前例,到底是少数。
舒梵也遇到不少给她使绊子的,不过她是天子近臣,并没有做得太明显的。
除了崔炯。
她就渭河治水的事儿询问过他多次,跟他索要数据,他一概不理,派来交接的人员也是一副懒怠的样子,就差蹬鼻子上脸了。
“你不告诉陛下?”这日她出宫去周府,周青棠讶异出声。
“陛下日理万机,我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去麻烦他?他只会觉得我无能,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舒梵按住她的肩膀,把玫瑰簪子往她鬓边比划,“你别动,这嫁衣要配这个簪子才好看。”
周青棠和刘善的婚事已定,舒梵这是给她试装呢。
郑芷兰还专门替她定制了很多套礼服,过几天要带她去颐和馆绘制丹青。
不少达官显贵婚前都有这习俗,算是尊贵的一种体现。
舒梵说她没什么好送她的,送了几匹蜀锦和香云纱。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周青棠道。
“客气什么,一辈子就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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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青棠只好收下。
舒梵回到宫里已经很晚了,抬头就瞧见了守在殿门口的刘全。
她脚步停下,可还未开口刘全已经紧赶慢赶挥着拂尘过来了,哎呦几声问她去哪儿了。
舒梵:“今晚不是我轮值。”
刘全笑道:“姑娘哪儿话,是陛下有事寻你,快去吧。”
拒绝的话在心头兜来转去,她后来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西暖阁。
宫里已经下了钥,外殿的纱灯也灭了只剩两盏,舒梵犹豫了会儿才走进去。
宫鞋落地无声,她磨蹭了好久才走到里间。匆匆一瞥,御案前不见人,她才有些诧异地朝旁边望去。
就这样不经意的,目光和明黄色纱幔后的皇帝对了个正着,像是被灼烧一般连忙低下头,行了一个礼。
行了无数次的礼本是大大方方的,可这会儿她心里惴惴,声音听来不免也古古怪怪。
这种不安,加剧了她面上的热意。
“愣着干嘛?过来。”他本是拄着颊斜倚在塌上的,说话时时便已起身,端端盘坐在那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眼底有稀薄的笑意。
这种带有某种韵味的暗示,让她更加不自在。
可她犹豫会儿到底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明黄色的纱幔有两层,模模糊糊隔在中间,似在两人间设了一层朦胧的屏障。皇帝年轻的身体隔着薄薄的纱幔散发着热意,仿佛在向她发出邀请。可他其实纹丝未动,只一双清寒平静的眸子定定望着她。
她到底还是不敢不上去,但可能是心里紧张,爬上龙床时脚下还崴了一下。
一双手伸过来捞住她,继而微微使力,已将她拉上了床。
上去后才发现这床是真的大,可供五六人并排安睡,帷帘内悬着几颗镂空成龙纹海棠花图案的熏球,袅袅飘出香气,像是催人安眠的。舒梵一闻便觉得筋骨酥软,跪在那边没什么力气。
“怎么这么没用?”李玄胤伸出两根手指捞起她的下巴。
这动作轻佻得很,多少带一点调戏意味,与他平日那副正经的模样大相径庭。
舒梵心里别扭,轻轻挣脱了。
人真的非常奇怪,有时候,哪怕什么都不说也能隐隐感觉到什么。
就像此刻,分明他什么都没说,她也知道他心情愉悦,大抵只是跟她开个玩笑罢了,不会计较什么。
人就是容易上房揭瓦,蹬鼻子上脸,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不管是他的眼神还是他的行事,都给了她这种底气。
惶恐有,但此刻她并不害怕。
只是四周昏暗安静的氛围过于暧昧,她仿佛能听到自己一声又一声的心跳声,亦不敢抬头去看他。
“你这样一直跪着,不累吗?”李玄胤打趣她,信手揭开了一侧的寝被。
舒梵余光里瞧见了他的穿着,不过是一件薄薄的丝质寝衣,杏黄色,乍一看没有什么纹样,在账外的烛火映照下隐约可以窥见繁复的暗纹,分外矜贵。
不知何时殿外又开始下雨,水汽混着风雨漫入室内,房檐上被敲打得啪啪作响,磅礴又惊人。
舒梵觉得冷,瑟缩了一下。
“愣着干嘛?”李玄胤没好气,手已经稳稳扣住她的腕子。
舒梵正无措,人已经被他拽到了怀里。
贴上他结实而温暖的胸膛,她心里乱糟糟的,都忘了躲闪,纤细的腿不由扭了一下,却被他按住。
“别乱动。”他就在她身后,眼神紧紧锁着她。
舒梵茫然地抬起头,一张巴掌小脸还没他展开的手掌大,唇色鲜艳而皮肤白皙,一双清凌凌的杏眸如小鹿,鼻子薄而翘,恰似风中摇曳的花骨朵,清丽而不失娇媚。
身段却很有料,不似看上去那么清纯,一截纤腰细得不可思议,衣襟下凸起的地方鼓鼓囊囊的,勾人采撷。
李玄胤拨开她散乱的发丝,说别怕,下一秒又捏着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转瞬间她压在了身下。
这样才发现她真是小小的一团,皮肤触手柔滑,让人欲罢不能。
他吻得太急,吻得她难受,舒梵情急中咬了他一下。
不算多深的伤口,但他容色本就昳丽,唇边带血,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时,更有几分触目惊心的肃杀之色。
舒梵被他阴鸷的目光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忽然就有些害怕,磕磕绊绊道:“我并非有意……”
李玄胤笑了:“胆大包天,连皇帝都敢咬。”
下一刻又含住了她的唇,辗转碾压,舒梵面颊如血,好在不似白日那般日光亮堂,心里那几分羞耻心总算是按捺下去。随之升起是另一种奇怪的感觉,比以往还要分明些。
舒梵咬着唇,一开始不肯发出什么声音,后来他实在是过分,折着她的腿翻来覆去,她趴在枕头上呜呜咽咽,到底是出了声。
他是懂得怎么欺负她的,汗液渐渐将枕头浸湿。
急骤的雨声中,她更加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他从后面勾挑着她的下巴,覆在她上方,修长的手指塞入了她嘴里,挑逗着她的舌头。视野里模模糊糊的,连静静燃烧的烛影似乎都在不住曳动、摇晃。
她推又推不开他,也不敢太反抗,只能委委屈屈趴在那儿被挞伐开垦,逼仄的巷口收不住被入得酸涩难当,眼眶都酸得不行,眼泪不住渗出。
听着呜呜咽咽的,还真像到了绝境的小兽。
他的兴致却还高昂,俯身吻她的蝴蝶骨。细碎的吻如描摹丹青的手,激得她不住颤抖。
“哭什么?”他掐着她的腰,修长斯文的手在她小小的口腔里搅动。
舒梵实在想不到,他平时那样一本正经衣冠楚楚,原来可以这么不是人。
翌日醒来,她被刺眼的日光晃着了,抬手挡住眼帘。
手动了动,抓到什么红色丝滑的物什,拿到眼前一看才发现是一条鲜红的肚兜。
她的脸毫无预兆地红了,脑中浮现昨夜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是如何把这东西从她身上抽离走,闭合的地方仿佛还有酸麻感,腿弓起也觉得酸得很。
她侧头便看到了李玄胤的侧影。
明黄色的纱幔在日光下恍若透明,只微微阻隔。
这个时节的清晨仍是寒意料峭,他却好似丝毫不怕冷,只穿着单薄的素衣便潇潇站在窗前,骨节分明的大手中握着一只茶盏。
侧影挺括,偶尔抬起茶杯浅抿一口,眉宇间的神情极淡,不知是在想什么。
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朝这边望来:“醒了?”
李玄胤很适合穿暗纹的素衣,远看并没有什么花样,简约而雅致,近看却很是独特,繁复而低调的刺绣衬他霸道却内敛的气质。
一对剑眉下,那双凤眼犀利而撩人,眼神却很是冷漠。
舒梵不敢长久地跟他对视,移开了目光。
总感觉他那一瞬的语气有些上扬,带着意味不明的挑逗。
舒梵提起被子掩住了自己,殊不知,半遮半露落男人眼里更是撩人的风情。
他的目光徐徐扫过她,一寸寸将她看尽才收回。
虽什么都没说,舒梵却觉得他把自己给看光了。
“不打算起来了?”过一会儿,他侧身觑她,目光又落床榻上。
明黄色的寝被有一大片拖曳到了地上,她雪白纤细的小腿露在外面,白得好似会发光。脚踝纤细,很适合双手把握着竖起翻折。
注意到他的目光,舒梵忙钻入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
她是有些羞恼的,但又不好为这种事生气,便只是闷闷地问他她的衣服呢。
他这才不咸不淡地唤人进来给她备衣。
御前伺候的都是训练有素的人,不朝她多看一眼,一应眉眼低垂地做着事。可舒梵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似自己在他们眼里不着寸缕。
穿好衣服出来,李玄胤已经去了宣德殿处理政事,留在她在此处整理奏表。
他许她坐御案她也不敢坐,搬了把小凳子坐在一旁。
她处理这些不是一次两次,很快便得心应手。
翻了会儿却意外发现了卫敬恒的奏表,是关于渭河治水建议的。
舒梵此前对这个父亲其实一直都不太瞧得起,印象里就是个见风使舵、肚子里没几两墨水的草包,还特没风骨节气,攀龙附凤迎高踩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看了这份奏表中关于治水的相应办法,倒是刮目相看了,将之取出搁到了第一等翻阅的行列中。
皇帝回来时,舒梵已经整理完毕,趴在御案上睡着了。
身边的宫人就要上前唤她,被李玄胤抬手拦了。
小太监忙退下。
李玄胤走过去俯身翻了翻她整出的奏表,唇边含了一缕笑,又丢了。日光映照在她柔嫩的面颊上,莹白生光,美得不可方物。
他垂着眸子散漫薄凉地盯了她半晌,伸手捏揉了下她的唇,见她迷迷糊糊皱着秀气的眉,好似被噩梦缠身似的,笑了。
轻飘飘收了手,随手取了件外衣给她披上。
殿内静谧幽凉,沉香在鼻尖萦绕。
他在一旁的藤椅中坐下,随意叠起腿,开始看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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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梵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还有些困乏,不由按一下脖颈。
许是落枕了,嘴里“哎呦”了一声, 揉着脖子一时竟直不起腰来。
耳边传来一声没忍住的低笑。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是睡在哪儿, 立刻挺直了腰板。
窗外雨势渐渐收起,淅淅沥沥不间断的声音, 愈发显得空旷的殿宇内空寂冷清。
李玄胤靠在藤椅中看折子,似乎看了她一眼,又笑着收回了目光。
舒梵迟疑了一下道:“陛下怎么不叫醒我?”
李玄胤眼也未抬:“你睡得太死。”
舒梵:“……”
时候到了, 皇帝让小夏子传膳,一道道菜上来依次在她面前摆开。他自己吃了两口就搁了,示意她继续。
皇帝都不吃了, 舒梵实在不好意思不停吃,吃了两口也搁了筷子。
“吃饱了?”他定睛问她。
舒梵迟疑了一下点头, 手却下意识放到肚子上。
李玄胤嗤笑,低头看自己的折子不理她了。
他的笑声很特别, 漫不经心的慵懒中透着磁性的震荡, 听久了耳朵不自觉发热。
舒梵到底还是将肚子给填饱了。
免得再给他抓到机会取笑自己。
今日不是她轮值,皇帝也没留她,吃完饭她就回了办事处。
那地方就在紫宸殿偏殿,是前些日子皇帝为了方便给她单独设立的, 到的时候好几个大臣都等着了。
倒也不全是鼻孔朝天的做派,不过没几个正眼瞧她的, 眉眼间、神态间都透出清流之态。
舒梵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大抵和那些伺候的太监一样。
左右这帮人不可能瞧得上自己, 她也懒得跟他们修复关系, 公事公办地询问一番就让他们离开了。
她也没为难,只喊住了崔炯, 笑着一揖:“崔大人。”
崔炯狐疑地看着她,显然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寒暄的必要。
日前他给她使了不少绊子,她不找他麻烦就不错了。
舒梵当然不是为了跟他寒暄,笑着道:“陛下让称水测旱,需结合前几次的实情来分析,期限就在这两天,还请崔大人将渭河之前几次发水后的数据都交给我。”
见他皱着眉似要推脱,舒梵忙抢在他前面装模作样道,“若是不方便,我就将您的为难之处禀明陛下,您看怎么样?”
崔炯一听心里就开始打鼓。
他本就是借着崔陵的势才敢如此,不过狐假虎威罢了,之前只是不觉得她会为这种小事就去找皇帝,可现下见她如此胸有成竹又有些吃不准了。
“小事而已,回头我就让人捎给你。”崔炯憋了会儿,到底还是黑着脸应下,挥袖离开。
春蝉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声:“欺软怕硬的东西!您就该早点这么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总不能和每个中书省的官员交恶。”她当然是吓唬他的。
好在崔炯也不是什么能人,终于打退堂鼓,她也算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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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虽然也发生了一些小摩擦,总体还算顺利。
到了五月,宫人都换了单衫,舒梵也换上了清爽利落的几件衫子。
她亲手给团宝做了几身新衣裳,颜色挑得比较清凉,大多以湖蓝色、天水碧之类的淡雅色泽为主。
“阿娘,好看吗?”这日团宝穿上后,举起手在她面前转了转。
团宝穿上这身更显得白白嫩嫩的。
“好看。”舒梵将他抱起来,在怀里掂了掂,觉得他好像重了,又问他最近在太皇太后宫里都吃了什么。
“他什么都吃,你该问他什么不吃。”旁边一宫女抢白道。
其余人皆笑起来。
舒梵也笑了,抱着他出宫去了趟周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日前就商量好的,周青棠的婚期就在这两天。舒梵擅算账,到了周府帮着清点了一下婚宴要请的客人、要分发的礼品,很快就帮着理清了头绪,郑芷兰都夸她能干,说她颇有她姐姐的风范。
提起母亲,舒梵面上的笑容就有些落了:“也不知道她和舅舅在云州如何了。”
“那是征北军节度使的地盘,我听说征北军有异动,也不知道姐姐……”见她手都攥紧了,郑芷兰忙拍嘴,“瞧我这张臭嘴,我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咱们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威服四海,谁敢轻举妄动?这不,凉王和彭城王遣使者进京朝见,以示对陛下的臣服。”
这是前朝留下的制度隐患,瑨朝异姓王颇多。
先帝在位时就有不少异姓王蠢蠢欲动,严重时河北一带爆发了旷日持久的农民起义,期间就有三个异姓王趁势发动兵变,虽然后来被镇压,朝廷也是元气大伤。
李玄胤上位后在打击削弱藩王上下了大功夫,只是,非一日之功。
她做了这些日子的侍中逐渐明白位高者的不易,区区一个侍中都如此,何况是皇帝。
天降大旱或大涝,最急的非各地官员而是皇帝。
她有好几次见他一个人在殿内坐到深夜,御案上的罪己诏字迹潦草,心绪纷乱。
有一次她忍不住给他去煮了碗面,皇帝听到动静就将诏书放到了最底下,抬头时对她笑了一下,问她怎么还不去睡,绝口不提心里的乱事。
舒梵盯着他英俊含笑的面孔看了半晌,心里发酸,可后来到底也是什么都没提。
那碗面后来他笑纳了,只是吃完后蹙着眉问她这是不是她做的。
她茫然点头。
他不动声色地将筷子搁回了碗面上,淡淡道:“这种事以后还是让下面人来吧。”
舒梵一开始没懂,乍一听以为他是在体恤她,慢慢回过味儿来——他分明就是在调侃她面煮得难吃!
她气愤地把碗夺了过来,然后又不甘心地端到他面前狠狠晃了晃:“难吃还吃得只剩一点汤!”
他笑得不行,伸手就把她揽到怀里-
五月中旬,舒梵又遣驿差专门送去云州两封信,得知母亲和舅舅一切都好心里才稍定。
这日她离开中书省官署时,有人从后面唤住她:“梵娘。”
舒梵回头,发现来人竟是裴鸿轩。
那日雨夹雪,宫墙下的天光有些暗淡,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廊下,瓦檐上不住坠落的雨滴如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伞下一张清俊的面孔,被深绯色的官袍映衬得很是出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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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大人。”舒梵跟他见礼,执的是平礼。
裴鸿轩也回了礼,目光却一直驻留在她脸上,似不愿意离开,过一会儿有同僚从门里出来了,他才敛了几分对她客气微笑:“好久不见,你在宫里过得可好?”
“多谢关怀,我一切都好。”舒梵和他站得比较远,客气而疏离。
并没有过多寒暄的打算。
裴鸿轩的表情不免有几分落寞,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一颗心如被刀剜了一下。
他知道她始终不愿意原谅他,这是他应得的。
他家里刚刚得知她怀孕时就派了人来,将百两银子掷于地上,非要要回婚书,对她也是极尽羞辱。以她的性格,哪怕面上说不在意什么,心里肯定也是耿耿于怀,不会再原谅他。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消气,也觉得万分愧疚,低声道:“若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差遣我。”
“裴大人言重了。”
两人在底下说话,隔得远瞧不清,但俊男靓女,远远望去当真是一对璧人。
因天光黯淡,二楼的窗一直支开着,从窗口望出去底下情形一览无余。
青蓝色的天空好似蒙上了一层阴翳,在蒸腾的水汽中若隐若现,墙角处,两棵刺槐树被雨淋得湿透,几片枯败落叶混入一旁的湿泥里。
李玄胤静立在窗前,久久不语,周身仿佛也被冰冷的水汽浸染过。
“皇兄在看什么?”李玄风走到他近前,迟疑了会儿才开口。
循着朝下望去,底下空空如也,心里更加疑惑。
四周除了雨声落地和不远处国子监三两学子的说笑声,并无别的。
“没什么,你继续说。”他神色如常,冷淡地摆了摆手。
李玄风欲言又止,总觉得皇帝有些阴霾,那一瞬,好似和身后暗沉的天色融为了一体,连面目都瞧不真切。
可细看又是那张气度高华目空一切的冷峻面孔,似和往常一般无二,他到底还是没敢再问什么-
舒梵回到紫宸殿时,雨已经停了。
她将油纸伞收拢,在廊下轻轻抖了抖,甩去伞面上沾染的雨滴。
为了不在御前失仪,她都半只脚踏进殿门了又停住,回侧殿换了一身衣服。
分明方才已经收停的雨,这会儿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空气里泛着潮闷的气息,连地上的金砖地都油可鉴人,恼人得很。
隔着屏风她已看见皇帝挺拔修长的身影,舒梵忙欠身施礼。
可就在她开口之前,悠扬的笛声从屏风后传出,混着飘零的雨丝散入远处天幕中。原来侧殿门尽数大敞,雨幕遮挡,日光晦暗,只有微亮的光芒静静洒照在廊道上,像是隔着窗纸透过的光芒。
四周安静极了,笛声清冷哀怨,如怨如慕,细听调子却并不沉闷,清冷而豪迈,悠扬清丽的曲调里带着隐隐的哀婉,让人柔肠百结。
舒梵不觉停下,一直听到曲毕。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首曲子似曾相识,好似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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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她与皇帝说了会儿话就回去了, 只跟他讨论了一下公事,然后将渭河治水成功的捷报告知他。
她心里有些预感,皇帝的心情好像不大好。
对于她这样惯会趋利避害的人来说, 保住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汇报完就找了个借口要溜。
原本皇帝只淡淡垂着头在抚弄手里的玉笛,忽的唤住她:“你觉得这首曲子如何?”
舒梵脑子里嗡嗡的, 她能说她压根就没仔细听吗?
只好道:“曲调悠扬,甚好。”
皇帝冷冷地勾起一边嘴角,望着她的眸色如冬日山岗上刮过的凛冽寒风, 刺得她浑身激灵灵打冷颤。
其实她觉得自己委屈得很,他那时候只吹了这么首似是而非的曲子,根本没点到什么, 她如何能认出这十多年前才听过的不知名小曲。
她和他的缘分似乎很早以前就注定了,只是她当时有些后知后觉。他这人又惯常高傲, 有什么事儿也不点明,有时偏要一个人生着闷气, 心里还要怪她不明白。
他都不说, 她如何明白?
于是当时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讷讷地垂着头在那边想了半晌,心里还挺害怕的。
分明可以感觉到皇帝身上的气压更低了。
许是矜持使然,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冷道:“出去。”
舒梵灰溜溜地走了。
那段日子她在住处闲了有一段时间。
原本那天后她打算照常任职的, 到了殿门口却不得进去。皇帝身边的一个管事太监郭德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不阴不阳地说陛下不想见她, 让她回去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了。
舒梵自然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但她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 告了罪就心安理得地回去休息了。
连着休沐了好几日皇帝都没召见她,她也乐得清闲。
可随身伺候皇帝的宫人可苦了。
皇帝虽没发火, 但那满身阴戾的气质哪怕不发一言也能叫人胆寒,御前伺候的全都提着一颗心,生怕出错就被皇帝罚到掖庭做苦差去。
刘全是打小跟着皇帝的,自然熟知他的脾性:“奴婢去把舒儿姑娘叫来吧。”
“叫她作什么?”李玄胤头也未抬,阖着眼帘轻柔着眉心。
面上,真瞧不出什么。
刘全头皮阵阵发麻,又不得说实话,只得道:“舒儿姑娘向来深得陛下倚重,心思敏慧又体察圣心,她伺候,奴婢也放心,省得我们这帮人粗手笨脚地惹陛下生气。”
皇帝嗤了一声:“你倒是会甩担子。”
刘全连忙跪下请罪-
舒梵被闲置了一段时间后,已经相当于“失宠”。
宫里这些人虽然不至于迎高踩低,平日各种巴结她往来奉承的人也少了很多。
过了六月,天气逐渐炎热,到了七月初天气已经入暑。
刘善和周青棠的婚事本定在五月,因前些日子渭河发大水的事儿,大涝之后又是大旱,天灾不断,朝廷都焦头烂额,自然不能在这种节骨眼去触上面的霉头,就给改到了七月中旬。
这个时节正是酷暑时候,原本的嫁衣都不能穿了,临时缝制了几件轻薄的新衣,一应都有些仓促。
周青棠的表情也是恹恹的,早没了之前的欣喜娇羞。
舒梵看出她的不对劲,替她梳妆时问了一句。
她原本不肯说,后来到底是藏不住心事,拉着她哭诉了一通。
原来,那刘善有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妹梁氏,可惜那梁氏一家前些年因为祖父获罪被贬去了衡阳,梁氏也匆匆嫁了,不到两年就香消玉殒。梁氏父母俱已身亡,如今只剩膝下一个小女儿,听闻亲家英国公一家发迹便来长安投奔。
“听说那小梁氏和其姐生得极为相像,性子也是乖巧柔顺,是作为刘善的房里人培养的,此前一直寄养在刘家。”周青棠垂着头说。
舒梵听她说得苦涩艰涩,眉眼间全无半点儿平日的神采,心里不免酸楚:“那为何不和刘善解除婚约?”
“之前我与我父我母都不知此事,后来知道也来不及反悔了。婚期就在这两天,喜帖也派了,宾客也请了,如何还能不作数?刘善跟我说,只拿她当妹妹,希望我能与她和睦相处。”
舒梵不便插话品评,何况木已成舟已没有退路。
若是周家准备悔婚早就悔了,何必等到现在。
周青棠这样说,也不过是心里不舒服罢了。
“算了,这天底下的男人大多如此。我原以为他这样的人,结果……”周青棠说到后面不说了。
她对刘善的情感其实挺复杂的,原本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后来他在花船上冒着得罪中书令和皇帝的风险仗义相救,她其实对他早就刮目相看。后来又有一次,他苦笑着和她坦诚道:“我若不藏拙,我们一家若是不藏拙,怎能在群狼环伺的邯郸生存下来?那是永义军节度使的地盘,我兄长在张家口被人所害,双腿残疾至今。”
原以为就算不是两情相悦,也是志同道合、相濡以沫的婚姻,原来不过是她痴心妄想。
许是觉得亏欠,刘善婚前也没敢登门,两家的关系一度闹得很僵。
到了成亲那日,舒梵也来了,随着礼乐之声奏响大堂,主婚人一声高喝“礼成”,这桩婚事便尘埃落定了。
舒梵在周家留宿了一日,临行前和周青棠说了会儿体己话,这才回到宫里。
她心头沉甸甸的,不像是刚刚参加完一场婚礼,倒像是奔了丧。
隐约觉得这桩婚事不太好,可她又无力阻止、没有立场阻止,只能当个看客罢了。
这种消极的情绪难以排遣,她怏怏不乐地回了住处。
其实舒梵很讨厌这样的天气,人仿佛闷在蒸笼里,身上密密出着汗,又闷窒着无法排遣,整个人好似浸泡在沉闷的酒罐子里,一寸一寸地窒息。
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好好干就能出人头地,实际上,生杀予夺也不过是皇帝一句话。
要她卑躬屈膝万般讨好他来获得荣华富贵,她实在是做不到。
心里烦得很,她想忍不住回忆过去无忧无虑的岁月。
她想阿娘,想舅舅,也想师父,还有……舒梵从衣柜里最深处取出了一个匣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把匕首,是幼年的一个玩伴送的。
分别的时候那人都不肯见她一面,说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见面了她也不会再认得他,那就干脆别见了,彼此都安稳。她含着一泡泪守在院子外,结果他面都没露,她一生气便挥鞭策马要走。
马匹疾驰出百里,身后忽然传来滚滚马蹄声。
舒梵诧异地勒住缰绳回头,视野里出现了一张冷峻如故的面孔,挥手就朝她扔来一个锦盒。要不是她眼疾手快,差点被拿盒子打在额头。
她气得差点要从马上跳下去跟他吵闹,但是一想到此去经年不复相见,又酸楚起来,到底没有和他吵架。
“你来送我的吗?”她问他。
他没回她,只是冷着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策马折返,只留给她一个挺拔孤冷的背影。
在此之前,她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少年,寡言少语,冷漠威严,送女孩子临别礼物还是一把匕首。
“哎呦姑娘,您怎么还在这儿啊?陛下召见你呢。”刘全从殿外进来,一脸的焦急,不由分说就拉起她要去紫宸殿。
舒梵忙拦住他,将匕首妥帖地收好放回柜子里才问:“发生何事了?”
“别说了,您快过去吧,说是有要事相商。”
皇帝冷了她这么多天时间,还以为不会搭理她了呢。舒梵心里千头万绪理不清,但还是换上衣服去了紫宸殿。
只是,她没想到裴鸿轩也在,和李玄风一道站在石阶下。殿内还有一个她不熟悉的人——军机处新上任的督察使谭邵,唯有他一身官服风尘仆仆,想必刚刚从外面赶回。
舒梵进殿时匆匆一瞥认清形势便垂下了头,乖巧地站在了最末。
李玄胤站在石阶之上,广袖常服,眉眼冷清,室内的气氛似乎都冷沉了几分。
“说。”
李玄风这才屏息回禀道:“谭大人来报,那漕帮的奸佞党羽约有数百之众,甚至连京中的一些官员都与之有所勾结。此次将贼首江照和其党羽围困在田阳山已经多日,还请陛下示下。”
他每说一个字,舒梵一颗心就像被抛起又跌落一次,如在火油中烹煮。
她不知道李玄胤为什么专程把她叫来,但铁定没什么好事。
之前她说她不知道江照反瑨的事,他未置可否,虽然事后没有追究,她心里始终埋着隐患。她本就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以李玄胤谨慎多疑的性格,怎么会就此轻轻放过?
原来他早让人去围剿江照。他对她,恐怕也不是表面上那么信任。
一开始她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把她叫过来,垂着头不发一言。
后来皇帝问完谭邵和李玄风,矛头终于指向她:“舒儿,你怎么说?”
虽然她和江照不和,也不赞同他反瑨的行径,他们到底师出同门。
可被皇帝这样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瞧着,四周还有那么多大臣,她心中惶恐,忙道:“这样的乱臣贼子,是该即刻剿灭,以儆效尤。”
皇帝笑道:“那便由你和玄风同去,共同剿匪。”
舒梵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这等于把她和漕帮完全放在了对立面。
虽然她和江照非一个阵营,到底是漕帮中人,这样自相残杀的事,她实在做不到。他这样做,完全是在逼她众叛亲离。
以后她拿什么面目去见师父?
李玄胤隐在冕珠后的面孔深沉而平静,看不真切。
一旁的侍从忙高声道:“卫侍中,还不接旨?”
她垂着头望着脚下的金石砖,声音低微:“微臣从未有过剿匪经验,贸然前去,恐怕会拖了晋王爷后腿也误了陛下的大事,微臣实在惶恐。”
裴鸿轩担心她,虽知道自己此刻不该开口触怒皇帝,还是忍不住道:“微臣愿代卫侍中前去。她不过一介女流,哪里见过这些生死打杀的事,请陛下准臣前去。”
李玄胤久久无言,就这么望着他。
殿内本就安静,此刻更是落针可闻,有种莫名诡异的死寂。
裴鸿轩一直低着头,但不知为何,总感觉皇帝冰凉的视线如有实质般定格在他身上。
有股寒意从脚底徐徐升起,难以控制地传递到四肢百骸。
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皇帝道:“你三人同去。”
此事才算是定下,不日就要前往。
舒梵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住处,还未进门,脚下已突兀地刹住。
不远处的窗前,一道修长高挺的身影负手而立,淡然望着远处的湖心亭。岸边景致凋零,唯有一枝杏花斜斜穿过窗前,点缀在他身侧,一身玄衣的他更显空旷寂寥,形影相吊。
舒梵不知道他为何到来,犹豫了会儿才上前行礼:“见过陛下。”
李玄胤没有回应,过了会儿才转身看向她:“你没什么想和朕说的?”
他的目光就这样落在她脸上,一错不错,分明是淡然的,却让她抬不起头来,如盛夏午后的烈日般灼人,光芒万丈。
舒梵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当时只是感觉他来者不善。
看似平和松弛,一个眼神都给她说不出的压力。
她未开口气势上就输了三分。
舒梵其实很讨厌这种处处受制的感觉,思及方才大殿上的种种,总感觉他是故意的。
方才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有湿润的凉意,雨丝携着冷风徐徐扑到她面上,像倏然刮过的冰棱子。她有点痒,却不敢伸手去拂,站久了连脚踝都有些酸累。
“江照被围已有一月有余,知道朕为什么不即刻下令杀了他吗?是因为你。”李玄胤的声音包裹在沙沙的细雨中,像风声飘过中庭时的旷远回音,既遥远,又好像就在耳边。
日光透过层层云霭已变得稀薄而黯淡,映照在他身上,那眉眼,乌黑如墨染,肤白而沉静,愈发衬得人眉目分明。
可有那么一瞬,舒梵却觉得他非常陌生。
“你是他师兄,就去好好劝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微微一笑,擦肩而过时手掌按在她肩头,分明不是很重的力道,却好似如有千斤。
舒梵望着他离开,那日一个人待在宫里时想了很久他的话。
显然他没有真的要弄死江照的打算,所以才派她去招纳-
田阳山依山傍水,位于皇城北部,呈东西纵向分布。山间多鸟兽,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得很。
舒梵走进驿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江照喝了口温水,稀奇地看她:“你还真的做了朝廷鹰犬?”
舒梵:“你和你的人都被包围了,就算能躲,能在这山里躲一辈子吗?总有物资断绝的一天。外面的宿卫却能轮流值守,你拼不过的。我早跟你说过,反瑨行不通,连师父都不同意,你何必一意孤行?”
江照不为所动:“就这些,没别的话了?”
舒梵:“要不是看在其他兄弟的份上,我才懒得跟你废话。你自己要死就去死了,别成天蛊惑别人拖别人下水。”
江照施施然一笑,全无愧色:“他们都是自愿的,我什么时候蛊惑过他们?”
舒梵:“陈师兄呢?你天天怂恿利用他拿他当枪使,还敢说自己没有?”
他耸耸肩,浑不在意。
舒梵没话和他说了,谈判破裂,正准备离开。
原本她打算让李玄胤换个人来谈判,身后缓步走进一人,戍守在四周的将士都是一愣,继而齐刷刷跪倒在地。
“都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和往常一般,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
护卫们才站回原位。
驿站中的气氛却愈加肃穆,好似紧绷的筝弦,即将崩断,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李玄胤?”江照隔着一张木桌盯着他,目光炯炯,微微眯起眼睛。
“大胆!天子面前,竟然无礼!”李玄风喝道,铿锵一声拔出了佩剑,却被李玄胤摆手制止。
他面上倒无愠色,只望着江照笑道:“你和你的人已经被团团包围,还打算负隅顽抗吗?”
江照:“不然呢,投降朝廷?你怕不是脑子出毛病了吧?!”
李玄胤也不在意他的出言不逊,对舒梵道:“舒儿,你先出去,我和他说两句话。”
舒梵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欠身行礼后躬身退了出去。
其余守卫也都守在外侧。
驿站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江照冰冷的目光一寸一寸在他脸上割过,又觉得不可思议得很,啧啧称奇:“你真的不怕我宰了你。”
“你要杀朕,无非是因为褚家之死。可褚家之所以会死,根源并不在朕,也不在大瑨,而在于你的义父周寅。”
“你胡说!”
“信不信在你。”李玄胤随手取出一封密函,丢他面前。
江照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那封信,红着眼看完了,看完后将之捏在手里,久久不言。
李玄胤这才道:“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今天你走出这道门,回头回到漕帮,可以继续做你的漕帮舵主,但你要替朕收服那些反对朝廷的武林人士。”
“如果我不答应呢?”
李玄胤娶他一眼,眼底无波无澜:“你觉得你还能走出这道门吗?”-
舒梵在半山腰上等了很久也不见李玄胤出来,不知道他们聊得怎么样了,心里焦急却也不敢妄动。
“喝点儿水吧。”李玄风笑着递给她一个水壶。
舒梵:“多谢晋王爷。”
抬头就看到李玄胤在众侍卫的拱卫中下了山,江照就跟在他身后,神色是那种她熟悉的眼高于顶中带着漠然的恣意,她心里便定下来。
想必他们是谈妥了。
就在她快走几步上前要说什么时,李玄胤忽的停下步子,眉眼冷沉,吩咐谭邵:“动手。”
舒梵怔了下,没有反应过来,谭邵已经高声喊道:“动手——”
几个山头的背阴处忽然出现了无数箭手,有序地半伏在山头,只听得这一声令下便齐齐张弓,直对山坳处。
那一支支羽箭赫然是京畿营亲用的玄铁箭,更骇然的是,箭上都燃着熊熊油火。
电光石火之间,舒梵忽然就明白过来,李玄胤是早有预谋。否则,哪里能临时调来这么多的箭手?收服江照是真,将这群以江照为首的反瑨的漕帮中人尽数歼灭也是真。
“你在干什么?!”果见江照怒不可遏地瞪着他。
李玄胤却笑道:“江先生稍安勿躁。被围困山中这么多些时日,若是您和您的手下全都安然无恙地回去,岂不是惹人怀疑?朕知你不忍,这便代劳了。”
回头淡道,“放箭。”
在江照难以置信和怒不可遏的瞪视中,众箭手齐齐松手,一轮轮箭矢如密密麻麻的蝗虫般从头顶飞掠而过,一轮过去下一轮立刻补上。山中本就多灌木丛林,如此密集的箭雨火弩攻势下,火光冲天如熊熊烈焰,很快就将底下的人尽数吞噬。
李玄风早命人把手在各个口子上,火烧了一天一夜,幸免的人十不存一。
这点儿残兵败将倒没有赶尽杀绝,而是被还给了江照。只是,这些人看着江照和舒梵的眼神鄙夷有之,愤怒更甚,只是敢怒不敢言。俨然,在他们眼里,他们二人已经成了朝廷走狗。
舒梵算是明白了李玄胤的阴毒之处。
这样,她和江照就完全和他绑在了一条船上,不投靠朝廷也回不去漕帮。
要是这帮人回头揭发他们,就算他们是被逼的,死了这么多人,又有谁会信呢?骑虎难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原来他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她,不过在他看来她只是他手掌心里的小玩偶,怎么都飞不出他的五指山,所以也不屑跟她计较。
如今死了这么多人,还要她听他的和江照去漕帮做内应?!
那天回去后舒梵就发了烧,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分明是大夏天,她却裹着厚厚的被子缩在床上不愿起来。
那几天她一直做噩梦,梦里看到有漕帮死去之人的脸,有惨白色半睁着眼睛的,也有不住吐血死死瞪着她的,无数尸骨堆成的白骨山把她包围,四周都是冤魂,要跟她索命。
她解释说她事先不知道,她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没有人相信她。
画面一转又到了漕帮某个分舵的堂会上,她的大师父费远坐在上首默然不语,二师父、三师父和几个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师长都冷冷瞪着她,有人说她是朝廷鹰犬故意害死钟兄弟,要处死她,有的人说处死她太便宜她了,要把她凌迟……
不,她不要这样!
光是想想那个情景就觉得可怕得很,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她明明没有背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睡梦中,她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身上全是冷汗,怎么都散不去。
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人将她抱起,珍而重之地搂在怀里,又听见他冷冷训斥道:“她烧成这样你们就没半点儿法子?身为太医却没办法医人,留你们有什么用?”
下面噤若寒蝉,半晌,只有一个苍老年迈的声音颤巍巍道:“药物可以医身病,但医不了心病啊。陛下……”
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了,只觉得意识模糊得很。
后来有人掰开她的嘴巴强行喂了点药进去,苦涩的药液从喉管滑入肺腑,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好在又被喂了点清水,这股苦涩的味道才压下去。
舒梵清醒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为了防风,窗户一应是合上的,日光透过米色的窗纸洒落在室内,朦胧而柔和。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丝毫声响,一切好似仍在睡梦中。
李玄胤伏在床前,沉静的睡颜侧对着她,只单臂在下颌枕着,一双修长的手,十指分明,轻握成拳。绣着繁复章纹的袖口挺括而立体,露出杏黄色的内衫。
那颜色平日看来倒也无谓,如今却莫名刺目起来。
她盯着他静若处子的面孔端看了会儿,心里空空的,又不知道要往里填什么,极致的怨恨和不可思议之后,只剩下茫然。
舒梵双手抱膝坐在床上许久,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幽黑的睫毛动了动,继而睁开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你醒了?”他握住她的手,语气里含着关切,“怎么这么凉?”一面起身要去唤太医,话出口前却顿住,回头看她。
舒梵没有看他,仍是垂着头不发一言,娇柔明丽的脸上只有疏离和漠然,好像他这人不存在似的。
他也不生气,也不唤太医了,在一旁复又坐下,平静道:“我知道你怨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舒梵看向他没有说话,眼里有血丝。
细看,嘴唇都是微微颤抖的。
她的面色苍白失血,小巧的脸孔埋在乌黑披散的发丝中,瘦骨伶仃。
两只手从雪白的寝衣中滑出,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是一个防备的姿态,好似绝望受伤濒临绝境的小兽,却愈发艳极夺目。
只是,眼底噙着泪,勉力压制着没有挂落下来。
这般倔强姿态,实在令人生怜。
李玄胤本取了帕子擦手,见此一幕,手里的帕子攥着默了会儿,到底是不忍:“朕的本意只是为了钳制江照,为朕所用,并不是针对你。”
她仍是抱着膝盖坐在那边,没有说话。
“那些人是反瑨的逆贼,既然费先生不主张反对朝廷,杀了他们,正好替他肃清障碍,方便他整顿漕帮,你日后在帮内也好说话得多。”他难得这样耐着性子解释,“只要你不背叛朕,不会有人编排欺辱你的。”
他握住她的手,“留在朕身边不好吗?”
舒梵嘴唇嗫嚅,眼眶终于渐渐红透,连身体都在微微晃动,想要哭又哭不出来,想笑又只扯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到后来,她竟低低地在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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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做,无非是要断我所有后路,不让我有回到漕帮的可能罢了。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离开,你就会将那日的事散播出去,让我成为江湖上千夫所指、背信弃义的‘朝廷走狗’。”
他没有回答,声音平和地反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假设?你会离开朕吗?你舍得团儿吗?朕会封你为后,立他为太子。”
舒梵扯了下嘴角,没有喜悦,面上只有嘲讽之色。
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剿匪倒也能理解,立场不同,没什么可说的,但她厌极了别人利用她、欺骗她、算计她。
她觉得自己在他眼里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或者说,在他眼里旁人都没有任何不同,这天下所有人所有物都是他的,没有说不的权利。
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东西,只需要乖乖听话待在他身边就好。
她实在是无话可说。
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这样僵持,也不是他所愿。
他俊美的容颜雍容而平静,只是皱起眉宇,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无话可说。只是,别再想着回漕帮。”
这场谈话到底还是无疾而终,他不是个腆着脸小意讨好的人,加上还有政务要处理,这两天实在耽搁了太多,丢下句“你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李玄胤政务繁忙,虽心里牵挂着,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件事,只让刘全多派了几个宫人照看她、太医院轮流看护便不再过问。
“姑姑,您多少吃一点。”新来的小宫女捧着碗站在床前道。
舒梵把头别开,柳眉蹙起:“拿走。”
小宫女为难地看向身后的刘全。
刘全叹着气,接过碗上前道:“您跟什么过不去都行,只是,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这样不吃不喝,身子怎么吃得消?要是有个好歹,小殿下怎么办?”
提起团宝,舒梵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有了动容。
刘全忙又道:“就算你不爱惜自己,你可怜一下这些伺候的宫人吧。陛下说了,你若是再不吃,你饿一顿便要他们跟着挨饿。”
她又惊又怒,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李、玄、胤!”
一字一句,真是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方可解恨。
四周的宫人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地弓着身,这一刻只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敢众目睽睽下直呼陛下名讳,恐怕也只有舒儿姑娘了。
后来她到底还是把那粥和小菜都吃了,她不是个喜欢牵累他人的人,哪怕再不愿再难受。
她吃完,刘全捧着吃空的碗箸回紫宸殿复命。
皇帝正看折子,听说她当着众人面骂自己的事儿也只是一笑置之,波澜不惊地问他:“她都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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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刘全忙不迭回禀道,“奴婢将陛下说的话都跟她说了,舒儿姑娘是个明白事理的。”
李玄胤笑了笑:“只要身体无恙,旁的都随她。”
他这话说得随意,似乎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刘全垂着头半晌才大着胆子道:“若是她执意要离宫呢?”
李玄胤皱眉,转了转手里的佛珠凝神片刻道:“让萧凛派人跟着。若是跟丢了,就提头来见。”
刘全浑身被一层寒意包裹,屏息应是。
待他离开,李玄胤扔了佛珠缓步走到窗前。冰冷的气息毫无预兆地灌入殿内,他皱了皱眉,深吸口气,无意识地抬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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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公公,臣女奉太后之命给陛下送汤,还请通报一声。”安华县主客气地欠了欠身,笑意盈盈道。
刘全忙道不敢当,只是面露难色,说皇帝在处理政务,不便这个时候进去打扰。
“自然不能让公公为难,只是,臣女也不敢违背太后之命,还请公公代为通传一声。”她用袍袖作为遮挡,悄悄地往对方手里塞了一块银锭子。
“县主言重了,还请稍候。”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全无法,只好进殿禀告。
安华县主无意识转身便瞧见了舒梵,出于礼节,欠了欠身跟她见了礼,礼貌微笑。
本朝县主按品阶来算,要比她这个侍中高上一等,且她是太后侄女,又深得太后信任,舒梵自然不想得罪她,也客气地回了礼。
二人到底不熟,微微寒暄过后便不再说什么,各自站在廊下等着刘全出来。
约莫过了半刻钟,刘全从殿内出来了,让她们二人进去。
紫宸殿前殿是内朝议政之处,这会儿没有大臣来汇报,路过时殿内寂静得很,到了内殿,再由守门的太监进去通传,两人才进入。
李玄胤垂眸站在御案前写字,边上堆叠了几份批阅过的奏疏。
他素来尚节俭,今日穿的也是一身素净的常服,只在袖口绣有同色的革丝龙纹。为了觐见太后,姜舒华特地挑了一身绣了金莲的素衣,倒是和他极为相配,一个内敛沉静一个端丽娇艳,倒是相得映彰。
她比舒梵要靠前些,但还是站在御阶之下,丝毫不敢逾越,只是,笑声跟银铃似的,说着一些家常话也不见皇帝冷脸。
两人似乎挺相熟,也许,并不因为治水献图的缘故。
姜舒华笑吟吟地说着,过一会儿,抬手从身后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香囊,伸手拆开,抖出了一些摊在掌心道:“听说陛下忧心国事,日夜难安,这是决明子、薰衣草等物混合制成的香囊,有安神的功效,臣女和臣女母亲一直都用着,特来献给陛下。”
“你有心了。”皇帝淡道。
刘全唤来了御医检查,确定无毒后才叫人收起。
舒梵被晾在一旁许久,直到姜舒华欠身离殿。
“刘全说你有账册要汇报,还不快拿来?”李玄胤望向她,朝她伸出手掌。
舒梵这才惊醒,忙将准备好的册子呈上去。
李玄胤低头翻了几页,问了她几个问题。
舒梵一一回答。
“你到这边来。”他叩了叩身侧的位置,语气倒是温和。
舒梵犹豫了会儿才上了御阶,俯身侯在他身侧。
离得近了,偏头就能瞧见他一角侧脸,棱角分明,模样依稀俊美,垂着眼帘翻动书册时,眸底光芒尽敛,瞧不出什么情绪波动。眉弓骨高,整张脸立体分明,不说话时便显得冷峻。
身上有一种清冷的气息,驱散了殿内夏日的潮热和沉闷的熏香,一丝一缕从她毛孔中渗入,避无可避。
舒梵屏住呼吸,站久了有些头脑昏沉。
这个距离已经是逾越,心里又乱,连日来种种乱象在脑海里剪不断理还乱,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
殿内陷入更深的寂静,唯有他手指翻过书页发出的声音。
舒梵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乱瞄,但这姿势实在难受,站久了脊背酸累,忍不住慌乱,目光就忍不住乱转。
忽然觉得他可能就是故意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郁郁,公事公办地说:“微臣有事请奏。”
“说。”
“微臣待在宫中也是无用,听闻渭南一带灾情严重,微臣想自请前去赈灾。”
李玄胤长眉一挑,手里的折子已经搁下。
见他漠然半晌没作答,舒梵迟疑地望到他脸上。
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淡然,只是剑眉微蹙,迟迟没有回应。
舒梵见他手里的毛笔都搁了,神色严肃不似方才那样随意,便知他的态度,但她实在不愿放弃:“微臣想为社稷尽点心力,还请陛下成全。”
“为了社稷?”皇帝眼底的眸光如烛火跳跃般闪烁了一下,重复了一下这句话,脑中一闪而过裴鸿轩请旨一道南下治水的事。
理智很快回笼,知道这不太可能。
只是,心里仍有种难以说清的怅然,他敛着眸子漠然不语。
此刻他的神色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但舒梵脑海里仍是他方才眼底那抹那转瞬即逝的幽光。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更多的还是茫然,猜不透皇帝的思量。
半晌,她屏声静气道:“微臣想去赈灾。”
李玄胤:“你想清楚,赈灾绝不是领了朝廷款项拨下去这么简单。地方乡绅地主勾结,官官相护,层层盘剥,赈灾绝非易事。”
舒梵惊讶于他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还要拨款赈灾,而不是直接处理那些贪污受贿的人。
好似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李玄胤轻嗤一声道:“士族乡绅在地方的势力根深蒂固,官员贪腐也绝非一日之风,哪怕重罚之下,也不可能将所有人连根拔起。”
舒梵脸颊微红,垂下头没有吭声。
她知道他是借题发挥,嘲笑她幼稚天真。
可就算这件事是她犯蠢了,那田阳山一事呢?
见她绷着小脸杵在那边不吭声,咬着唇,眼底俱是委屈之色,李玄胤神色稍缓:“你先回去,赈灾之事朕自有定夺。”
舒梵敷衍地行了个礼就走了-
李玄胤到底没有同意让她去赈灾。就像他说的那样,这事看似简单实则实施起来非常困难,稍有不慎就要得罪一大片权贵士绅。
舒梵知道他是在保护自己,心里仍有些戚戚。
她拿了些银两给陈钊辉,让他发给那些田阳山一役中活下来的人。
陈钊辉问她不自己去吗?
他是个神经大条的,问这话时显然也没经过大脑,舒梵苦笑,只说自己没有时间。
心里却清楚,自己是因为心虚。
虽然不是她的本意,那些人最后可能也难逃一个死字,可她心里还是难受。几百条人命,尽皆被焚烧殆尽、尸骨无存。
到了八月份,天气愈发炎热,连着几场夏雨降下也没有带走几分暑气。
太皇太后年事高了,极为畏热,舒梵参考了一下古籍,亲自改良了一下冰鉴,又叫人依样画葫芦打造了几个,一个送到长乐宫,两个送到永安宫给太后和刘太妃,剩下的一个送到了紫宸殿。
“这卫舒梵倒是有点儿本事,太后您瞧,这冰鉴不但能盛冰果,这边还能出冷气呢。”刘太妃惊异地指着镂空雕花的青铜门一侧道,将手置于上方,能感受到冷气徐徐拂面。
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往年的冰鉴都只能用来盛放冰果,如此一来,殿宇内倒也凉快了不少。
太后接过福姑姑剥好的葡萄尝了口,抿了丝笑。
“雕虫小技罢了,不过是仿照前人发明,拾人牙慧。”孟娉婷哼声道。
安华县主却是笑而不语,只捻了一颗葡萄细细品尝着,也不知是在思量着什么。
两人走出永安宫时,孟娉婷不住摇着手里团扇,不屑道:“不过就是个五品小官之女,成天在后宫招摇!听说她未嫁生子,平日里得乱成什么样啊?陛下怎么选了这样的人做女官?”
“她倒也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与她说过两句话,她为人谦和,很知礼呢。”安华县主笑道。
“你可别被她骗了,瞧她那一脸狐媚样儿。陛下后宫空置,她是唯一近身侍奉的……也不知是否被陛下召幸过?”
安华县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低声斥道:“不可妄议陛下。”
孟娉婷忙不迭拍了下嘴巴,做贼似的四处张望,尔后才拉着她小声道:“我瞎猜的。不过,你还别说,她生得是极好看的。可咱们这位陛下跟神仙似的,心里只有政务,待谁都是那副冷淡模样,也说不好。”
安华县主已经没有心情跟她废话,只淡淡道:“别说了。”-
舒梵复完命回到宫内,天色已经暗下来。
她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两口粥就歇下了。谁知夏毅这会儿来传信,说皇帝要召见她。
舒梵累了一天只想躺下,但也绝对不敢直接忤逆皇帝,只好应下,憋着一肚子气去了西暖阁:“不知陛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皇帝闭目靠在榻上,眉目倦懒而冷淡:“你的脾气是愈发大了,朕无事就不能召见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卫舒梵,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他的声音是很平和的,可其中暗藏的杀机却叫人胆寒。越是这样波澜不惊,越叫人真切地明白——眼前这人随意一句话就能掌握别人的生杀大权,叫人万劫不复。
舒梵觉得有寒意从脚底升起,分明是大热天,身上却沁出了冷汗。
有那么会儿,手脚好似不是自己的。
半晌,李玄胤倏然睁开眼睛,微微侧身注视着她,那双狭长的凤眼在黑暗中愈发深邃夺目。天家威严,叫人不敢直视。
他此刻的怒意虽是内敛的,倒也真切得很。
那种久居上位的威压,浑然天成。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却很是端正,垂感极佳的袍服勾勒出高大精壮的身形,薄绸下胸肌微微隆起。他缓步下了台阶,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脸上,似是忖度。
却跟打量着什么物件似的,让人不忿的同时,又有些畏惧,那种冷然笃定的眼神只让人感觉到难以言喻的霸道和压迫。有那么一瞬,只觉得自己格外渺小,心里胆怯。
舒梵虽不服,也不敢直面他的锋芒,垂着头更伏低了些。
李玄胤笑望着她,盯着她好一会儿,嗤了声:“就这点出息。”
舒梵因羞恼而面颊涨红,倔强地不肯吭声。
“你心里不忿,可又不敢真的跟朕翻脸。”他淡然一笑,轻而易举就道出了事情。
舒梵被戳中心事,面上不觉显出一丝尴尬,更是羞恼。
李玄胤朗声笑起来,宽阔的肩膀都被牵动。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了下来,片刻就踱到了她面前,抬手就将她捞到怀里,手里的力道是这样不容置疑。
舒梵睫毛微颤,白皙的面孔有些苍白,抬头时,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他伸手抚过她的面颊,叹了口气,语气却是温和了许多,倒像是求和:“你还要跟朕置气到什么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气也该消了吧?”
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他这样说,她下意识要怼的话便咽在了喉咙里,一时怔忡无言。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恁般游刃有余的男人,这会儿倒是一副无可奈何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半晌,他松开她,没好气:“比我这个皇帝还要倔,什么脾气?”
舒梵不敢应答,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垂着头当一只鹌鹑。
“别以为装傻朕就拿你没办法。”他剜她一眼。这会儿实是被她气到了,没人能把他逼成这样。
舒梵觉得他好没道理,但是转念一想,他是皇帝,自然不用跟她讲什么道理。实话往往最戳人心窝子,想到这里,她心里更是难平,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
气氛又有朝无可回转的余地发展,李玄胤皱眉,适时敛了神色,转移了话题:“为什么想去赈灾?”
“躲朕?”他端起茶盏悠然抿了口。
舒梵屏住呼吸,头也不敢抬,声音稚弱:“天灾连年,我忝居高位享此等奉养,实在受之有愧,想为黎民百姓做点事情。”
他不置可否,只低头徐徐饮着茶,右手略抵着桌面。
人端端站在那边,便是如圭如璋的谦谦君子。
舒梵只瞧一眼便飞快垂下头,实在不敢跟他对视。
“回去吧。”他闭了闭眼,将茶盏搁回御案前。
舒梵有点不甘心,但也知道他不让自己去,她在这儿站到天亮都没用,只得躬身退下。
七八月天气最是炎热,因冰鉴在宫内流行开,吃冰果便成了皇城权贵圈子里的时兴事儿。团宝贪凉,更是一天要吃好多冰果子。
舒梵不让他吃他就开始撒泼,趴在地上不理睬她。
“吃这么多冰果子,你不怕拉肚子吗?你忘了你上次拉肚子拉到虚脱的事儿了?”舒梵在他身旁蹲下,拿手指戳了戳他圆滚滚的小屁股。
他不理睬她,噘着嘴别开头。
舒梵换了个方向,站到他正对面,蹲在地上跟他大眼瞪小眼:“不是不让你吃,只是每日吃的不能太多,拉肚子可不是小事情。”
他压根不听,嘴里嗷嗷地喊起来,又是啊啊啊啊地吵嚷着,后来干脆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耍无赖。
舒梵实在是气急了,干脆不理他,在旁边喝起了红豆汤。
其余人要去搀他她也不让:“由着他,别管他。”
宫人见状都退下了。
舒梵喝着热乎乎的红豆汤,不时叹息一声,嘴里说着“真好喝”。
余光里看到小家伙时不时朝她张望,她假意不搭理他,盛了一碗温热的搁在一旁,走了出去。其实她没走远,躲在门外静静等着。
果然,刚出殿门没多久就看到团宝从地上爬了起来,爬到桌上把碗扒拉到面前,喝了一口红豆汤。
他眼睛亮亮的,又喝了一口。
“好啊,你竟然偷吃!”她一副捉住了他的模样,俏生生站到了他面前。
团宝被当场抓了个正着,眨巴了两下眼睛,懵懂地看着她。
他还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呢,这会儿已经全然忘了刚才撒泼的事情了,咯咯笑着冲进她怀里非要她抱,还死命扒拉着她的大腿喊“阿娘”。
舒梵无奈地把他抱起来,在怀里掂量了一下:“重了。”
团宝一直笑着,趴在她肩膀上耸动着屁股,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之后舒梵又喂了他一些红豆汤,却也不敢让他吃多了,怕不消化,帮他揉了揉小肚子就哄着他去睡觉了。
团宝睡觉时要人在旁边陪着,舒梵将两侧垂帘都放了下来,待室内光线暗沉后才拍着他哄睡。
他一开始还没什么睡意,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她,笑嘻嘻的,被她瞪一眼还咯咯地笑,手舞足蹈在薄被里翻滚。
过一会儿他觉得无聊了,眼皮开始耷拉着睡了过去。
舒梵帮他掖好被子,拄着头靠在一旁休憩。
她原本替他打着扇子,打着打着自己也困得不行,阖上了眼帘。
春蝉进来收果盘,见她靠在床榻边睡着,要替她盖捡衣服,身后覆下一道高大的阴影。
她诧异回头,目光对上来人的脸,吓得差点扔了手里的果盘。
李玄胤将竖起的食指点在唇上,让她噤声。
春蝉惶恐地点了点头,脑袋乱糟糟地退了出去。
李玄胤走到塌旁,将一旁的毯子拾起,细心地替她披上了。
她手里的扇子也早就遗落在一旁,他捡起,亲坐一旁慢慢替她打着。
舒梵睡梦里蹙起眉,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细长漂亮的眉毛紧紧的皱起来。
他伸手要替她抚平,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做到,她后来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扔下扇子将她抱到怀里,用帕子替她拭去额头的细汗-
八月底是去南苑避暑行围的日子,舒梵早就命人准备起来。一应事宜都需要她统筹调度,连着几日累得合不了眼,终于没出什么乱子。
但由于此次出行人数众多,加之几位藩王进京朝见,随行的队伍比往年壮大了无数倍。
为了调度和管理,舒梵给不同队伍都编了号,多少招致了底下人不满,尤其是信王和惠王的队伍,好在皇帝坐镇,倒没闹出什么乱子。
几个藩王常年坐镇边关在外打仗,体格大多魁伟,京畿营更个个都是好手,一路随着圣驾沿定河疾驰,不过半日就抵达了南苑行宫。
这是前朝就留下的皇家园林,依山傍水,占地极广,远远望去皆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葱郁林木。到了苑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廊腰缦回无不穷极技巧,一花一木皆是风景。
舒梵安顿了皇帝到华清台下榻后,又去下面处理一应事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几个藩王不是皇帝的叔伯就是有功之臣,不少都骄横得很,极难伺候,轻视女子的也比比皆是。
但公然找她麻烦的也就只有信王。
“这潇湘馆一听就是女人住的,位置又偏僻,你给本王安排这么个鬼地方,是瞧不起本王吗?”信王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舒梵不卑不亢地笑道:“王爷此言差矣。‘潇湘’一词始于上古时期,《山海经·中次十二经》中便说,“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代指湘水,后延伸为湘南一带,更有美好情谊的意思。[1]若说位置偏僻,您就大大地误解了,从后殿出去便是水台,从那边乘坐竹筏一路往下漂流可通往各殿,实在是便捷得很。”
信王没读过什么书,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想反驳肚子里又实在没什么墨水,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
舒梵松一口气,打发了这个家伙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到了门口见一个护卫打扮的男人抱剑站在廊下,她怔了一下,记忆里似乎没有这么一号人。迟疑间便见那人悠然抬起脸,帽檐下一张英俊的面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笑意宛然,可不就是江照?
“瞧你这模样,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怎么,怕我杀了你替弟兄们报仇吗?”江照徐徐一笑。
那一刻,舒梵心头真的狠狠跳了跳,真怕他下一秒拔剑架到她脖子上。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理智,冷冷道:“如今你我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何必再说这些话吓我。你我二人都被人设计,是难兄难弟,你何苦再苦苦相逼?再者,我们现在同在一个阵营,杀了我你能走出这南苑?”
江照本也就是随口一说,听她这么说,微微一笑也不再跟她废话,靠在廊下开始闭目养神。
舒梵:“我这边不用你守着,你下去吧。”
江照:“我是奉命行事,护你周全。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浪费这个时间跟你在这儿墨迹?”
舒梵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进了门,不再搭理他。
话不投机半句多!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脆就归降了李玄胤,如今两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话是不假的。江照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不会为了泄愤做一些无谓的事。
且她事先也不知道李玄胤会那样做,他怪不到她头上。
累了一天,她脑袋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
到了下午她才醒来,春蝉将南苑的一应琐事都禀告给她,舒梵一一点头,便让她下去歇息了。
春蝉都要走了,忽然附到她耳边小声道:“守门的那个侍卫是京畿营的吗?长得可真俊啊。听说京畿营的侍卫都是贵胄世家子弟,想必也是位王侯公子吧?”
她边说边笑,脸颊红扑扑的,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
舒梵愣住,手里的刺绣都放下来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江照那个冷面煞神。
舒梵看着她面泛桃花的面颊,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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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江照认识十多年了,对他的臭脾气可谓了解得极为透彻。别看长得唇红齿白气质俊雅,眼睛长在头顶上,一张嘴巴又贱又毒,笑眯眯不动声色地蹦出几句话就能把人给气死。
因两人政见不合,他从小就瞧她不顺眼。
一开始师父费远是持中立态度的,江照便与他们日渐疏远,在外招兵买马,在内不断瓦解笼络漕帮内部势力,排除异己,渐渐架空费远。
但他在漕帮内部并不是只手遮天的,仍有不少反对他的分舵,舒梵才能在夹缝中保全自己。否则,他恐怕早就宰了她了吧?
不知道那日李玄胤跟他说了什么,他竟然归降了瑨朝。只是不知是真归降,还是卧薪尝胆?
舒梵心里沉甸甸的,左右为难。
尽管心里不愿意承认,李玄胤对她而言实在是极为重要的人。
与团宝、她师父一样重要-
舒梵翌日一早就去向太皇太后请了安。
太后和刘太妃住在行宫的西边,是南苑中最避暑热的地方,四周的宫殿亭阁便都占满了,几乎是人挤人。太皇太后不喜热闹,便在东边选了个偏僻的地儿。
舒梵见日头毒辣便让人在殿宇上方张了避荫帘,用废弃的竹竿打下桩子支撑着,人在底下行走,如在浓荫下乘凉,与西边一般无二。
“卫姑娘真是巧思,太皇太后畏热,又不便跟那些年轻人争抢,多亏了姑娘的细心安排。”孙姑姑笑着唤人去把团宝抱来。
“这是微臣分内之事,姑姑谬赞了。”
团宝每日都要午睡,这个点儿已经睡着了,昏沉沉地趴在宫女的肩上,两只小手扒拉着对方是肩膀,似乎生怕被甩下去似的。
舒梵连忙将他抱到怀里。
太皇太后问她:“你若实在想孩子,就把人带回去吧。在南苑的这些日子,活儿应该没有那么重。”
舒梵喜出望外,连忙跪下谢恩。
春蝉和阿弥在路上一左一右替她打着伞,走了段路才把团宝抱回住处。
团宝睡得很香,趴在她肩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脑袋歪着和她蹭到了一起。
舒梵笑着揉揉他的小脑袋。
春蝉怕她累着,建议她把孩子放回榻上。
被她拒了。
“我平日都不能日日去见他,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抱着团宝在屋子里轻轻走动,四周竹帘都放了下来,几个宫人对视一眼便都退了出去。
团宝这段日子又重了,舒梵只抱了会儿就觉得手臂酸软,但她舍不得放下,抱着他又走了会儿。
屋子里太安静了,所以她对细微的声音都很敏锐。
听到身后竹帘微响时便转过身,脱口而出:“不是跟你们说过不要进来……”
声音戛然而止。
她实在没想到李玄胤会来这边,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拢,满是惊讶。
不得不说,舒梵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眸子,眸光清澈,却极有动人情态,流转间仿佛能摄人魂魄。
有那么一瞬,李玄胤想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用这样的眼神去看旁人。
“这边天气炎热,住得还习惯吗?”他没解释自己的来意,而是这样问她。
有段日子没见了,舒梵竟觉得有些陌生,犹豫了会儿才对他笑道:“多谢陛下关怀,微臣住得很好。”
许是室内太过沉寂的缘故,舒梵觉得尴尬得很,两两相望,唯有相顾无言的沉默。
何况是他这样毫无预兆的到访。
她更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室内实在闷热,李玄胤脱了外套丢在榻上,从她手里接过了团宝。
余光里瞥到她下意识按了下胳膊,似是酸麻所致。
他微蹙了下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抱着孩子轻声哄着。
许是他较她更为高大有力的缘故,团宝在他怀里似乎睡得更安稳了,白嫩的小脸因热意而泛红,李玄胤伸手替他解开了领口的一颗扣子。
“会不会凉?”舒梵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东边。
微风扬起纱幔,带来几丝难得的沁凉。
“无妨。”李玄胤给团宝脱了最外面的衣服,又给披上了一层轻薄的毯子。
“你坐这边吧。”舒梵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床榻。
他略一侧身目光便顿了一下。
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又是在自己住处,她只穿了件乳白色的纱衣,红色的肚兜系带在脖颈后打了个蝴蝶结,让人有将之解开的冲动。
雪白肌肤晶莹如玉,微覆着香汗,胸脯高耸,又轻软形状又美好,如粽子尖尖几乎要呼之欲出,精巧的锁骨之下便是动人的沟壑。
舒梵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手捂住胸口。
他本来没笑的,这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舒梵有点儿泄气。
怀里没了团宝确实轻松了些,可不抱着什么她倒显得局促不安,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室内只有他们二人。
当然她还是尴尬更多一些,其实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相处。
“他每日午休都要人这样抱着吗?”李玄胤巧妙地避过了一些敏感的话题。
舒梵在心里松一口气:“有时候也不用,不过他不舒服的时候就比较娇气,这样热的天,身体不痛快便要人抱着才能入睡。”
李玄胤笑了声:“兔崽子。”
语气里更多的是宠溺。
舒梵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他回望她,眼中蕴着笑意。
她忙又收回了目光,垂着头不吭声了。
夏日的午后容易滋生困意,何况室内封闭光线昏沉,舒梵僵在那边坐了会儿,百无聊赖地转开目光。
这屋子靠东边的墙上并列有一排窗,却都是焊死的,只有最末的那扇可以打开,风只从那一处缝隙中泄进,室内越发的闷热,她身上渐渐沁出了汗。
她想擦一下,又想起身侧还有一位帝王,一时抉择不下,旁边人却递来一块帕子。
舒梵微怔,手已经下意识地接了过来,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帕子是很简约的方巾,却沾染了幽秘的暗香,原是皇帝寝殿中常年熏染的龙涎香。此香附着强,他的衣物上多少沾染了些气味。
四周本就安静,又这样燠热,这一缕香在鼻尖愈发突兀,连带着她的心跳都快起来。
“还在生气?”李玄胤温声问她。
舒梵没想到他会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口,僵了下:“……”
他笑了一声:“不说话,那就是还在生气。”
他语气里含着几分调侃,舒梵不争气地红了脸,好在很快就恢复过来,梗着脖子没承认。
他点到即止没再打趣她,只在离开后叫人只会她晚上去侍膳。
舒梵在心里吐槽,她一个女官还要干宫女的事儿,也不见得他多派一份俸禄给她。
心里这么想,该去的时候她丝毫也不敢含糊。
舒梵叩门而入时,案几上已经摆了几碟菜肴。
皇帝素来节俭,来南苑也不例外,桌上的几道菜肴都是长安城中常见的平常菜式,唯有一碗刀削面有点特别,面条薄如蝉翼,如雪如云,上面洒着嫩绿的葱花,还盖了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
“尝尝。”他含笑望她,关节轻叩桌面。
舒梵犹豫着不敢坐。
李玄胤何等人,一下子就猜出七八分,淡扫其余宫人,不动声色道:“都下去。”
一群人鱼贯而出,室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他对她淡笑:“现在可以坐了吗?”
他此刻的笑容多少带着几分揶揄,舒梵被他笑得半边身子都有些酥软。他都替她抻开椅子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在他身边坐下。
男人举箸给她夹菜,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陪朕吃个饭而已,用得着摆出一副哭丧的表情吗?”
舒梵正低头吃呢,差点噎住。
李玄胤噙着笑,大发慈悲地给她倒了一杯清水。
舒梵捧着接过来抿了口,对他说“谢谢”。
他坐得不若平时那样周正,修长的手臂松松搭在她身后的胡椅上,倒有些像是把她圈在怀抱里。
舒梵有些发慌,只得默默低头吃着。
“这是你们云州的刀削面,朕特地让刘全寻了个云州的厨子,味儿怎么样?”
舒梵道:“还好。”
李玄胤:“那就是不太好吃。”
他向来如此直接,倒让她不知道怎么说了。
许是她讷讷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模样逗乐了他,李玄胤笑起来,心情颇为不错:“团宝最近重了吗?”
“重了些。”
“愿意吃就好,小孩子不爱吃饭才愁人。”
没想到他也会跟她讨论这种事情。
有那么会儿,他似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只是一个丈夫、一个关心孩子的父亲。
但这种想法只是转瞬即逝,舒梵努力忽略他随和的笑容,在心里告诫自己,他首先是一个帝王,其次才是其他的身份。
有风拂过,微微扬起竹帘,原本只剩一线的缝隙突然裂开了一大条,光影错落中,他半张面孔陷入了忽明忽暗的光线里,风华难掩。
他自然是极好看的,这种好看总是不经意就攫取别人的眼球,有时候俊美到甚至能让人忽略他先是一个帝王,忽略他的威严,而兀自沉浸在那份光风霁月的华贵气度中。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可他不经意间已经从一侧靠近她,灼热的呼吸徐徐拂过她耳际。
“晚上不走了好吗?”他含了下她的耳垂,舌尖轻卷。
舒梵半边耳垂尽数红透,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可手刚一抬起就被他捉了。
他揽着她的腰,将她整个儿抱起搁到了腿上。
“……要回去看团宝。”她意志薄弱,但还在努力挣扎。
“有宫人看他。”李玄胤手指轻挑,轻易就解开了她的系带。夏日衣裳本就轻薄,不过两层,很快就被剥开,如剥粽子一般。
她脸更红,这到底不是熟悉的地方,他要去解肚兜时她给按住了,怎么都不肯了。
“要回去看的。”她固执道。
李玄胤眯了眯眼,宽大的掌心抚过她的腰肢,舒梵战栗,只觉得肌肤被摩擦过的地方好似带起一阵热浪,灼人得很。
她心里实在惴惴不安,目光时不时朝虚掩着的殿门口打量,时刻防备着万一有人进来怎么样,人也更加紧绷。
“这么紧张?那换换,你在下面。”他拍拍她的屁股,笑声不明显,但仔细听,隐约含某种恶趣味。
舒梵不搭理他,攥着自己的衣服。
这样不情不愿他倒也没有继续的打算了,松开她,替她披上衣衫。
她忙掩好,甚至来不及整理好就奔了出去。
李玄胤望着她慌不择路的柔美背影,轻嗤一声。
养崽
“阿娘——”回到住处团宝就急不可待地扑进她怀里。
舒梵爱怜地把他抱起, 用脸颊蹭了蹭他粉嫩的小脸。
“醒来看不到你就开始闹了。”归雁无奈地笑了笑,拍了下团宝的屁股,“这屁股弹性真好。”
团宝生气地回头, 瞪了她一眼。
可是, 奶团子肉乎乎的脸毫无威慑力,室内几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团宝扒拉着舒梵的手, 小手往东边的小厨房指。
舒梵问其他人:“他下午醒来没吃东西吗?”
阿弥很无语:“吃了,醒来吃了两块荷花酥呢,有手掌这么大。”
不忘张开掌心给她比划。
舒梵噗嗤一声笑了, 拍了拍团宝的屁股。
因为团宝闹着,晚膳她还是给喂了些,但也不敢让他吃多了, 免得撑着。
之前年节时有次吃团子,她一个不留神他就吃了整个, 结果消化不良开始拉肚子,拉了整整两天, 可把她给吓坏了。
“不能再吃了。”舒梵义正词严地把东西盖好, “你已经吃了很多了。”
团宝怏怏不乐地看着她,手里的筷子不满地在碗里戳着。
“撒泼也没用,不能再吃了。”舒梵非常有原则,一面命人将碗碟都收起来。
团宝忘性很大, 一开始还很不乐意,踢蹬着腿儿撒泼, 过一会儿看不到吃的就忘了, 跳下地趴到草丛里捉虫子玩去了。
傍晚时开始下雨了, 殿宇前的青砖地被雨水冲刷得非常洁净。阿弥和春蝉一左一右打着伞,嘴里劝着该回去了, 团宝当没听见继续蹲在草丛中捉蛐蛐。
“你这样是捉不到的,等雨停了就好捉了。”阿弥蹲到他旁边,认真地跟他说。
团宝这才搭理她,只是,望着她的目光将信将疑。
“相信我,我捉过的蛐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阿弥拍着胸脯道。
团宝这才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迈进了屋。
回去后他就困了,来不及捉蛐蛐就趴在舒梵腿上睡着了,睡觉时粉嘟嘟的小嘴微张着,吧唧一下就流下一团口水。
舒梵眼疾手快地用帕子拭去,又在他嘴边垫了一块小绸巾。
睡梦里团宝蹭了蹭,肥短的四肢扒拉着她的大腿,像某种喜欢抱着树干睡觉的小动物。
舒梵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指尖捏了捏他的鼻子。
怕吵醒他,她不敢乱动,打算等他睡着了再把他抱回床上,就这样一坐就坐了很久。迷迷糊糊的,她似乎听到竹帘晃动的伶仃碰撞之声,抬头,昏寐的视野里衣袂拂动,如迎风招展的杏黄色旗帜。
这本就是鲜亮的颜色,昏暗中愈发醒目,舒梵一下子就清醒了:“陛下……”
“免了。”皇帝略抬手,在她身边寻了个空位坐下。
寂静空旷的室内唯有他们二人,桌案上,鎏金簋式香炉内飘出袅袅香雾,在四周萦绕不散,空气里俱是诱人昏沉的檀香味。
月光从覆着软烟罗的窗牖外洒进,落在地上,是双交四椀菱花的图样,偶尔风拂动窗纱,那阴影便随之摇曳,忽明忽暗地晃动,水波一般。
他不说话,她心里就愈发慌乱。
这个点儿皇帝不该来这儿。
舒梵迟疑了许久才抬眸望向他,谁知皇帝也在看她,一双玄黑无底的眼,眼尾勾挑,眸底含细细的打量,仿佛要把她看穿。
舒梵呼吸快了几拍,正不知所措,他温和地失笑了一声:“你不用紧张,朕只是来看看团宝。”
被戳中心事,舒梵面颊飞红。
她强装镇定,当自己根本没有听懂,低头继续拍着团宝。
李玄胤盯着她倔强的小脸,在心底笑了笑。
月华如洗,檀香盘桓着缓缓消散,一切好似都放缓了,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慢。
舒梵的腿坐得有些僵直,但她也不敢开口让皇帝离开,只能咬牙忍着。
“你不舒服吗?”李玄胤看她。
“没有。”
“那屁股上怎么跟长了虱子似的动来动去?”他口吻清淡,一本正经。
舒梵怔楞地看着他,圆圆的眼睛眨了眨。
他笑了,不再逗她,欠身将团宝从她手里接了过去。
舒梵还愣在那边,想活动一下又有些犹豫的样子,直到他没好气道:“准你起来。”
她这才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夏夜里有些凉了,她随手扯了件外套把自己裹上,两只手缩在外套里,只就着前面的系带,落旁人眼里就是窝窝囊囊的。
李玄胤多看她两眼,勾了下嘴角,到底是没说什么。
后来问起团宝做了什么,她说他下午除了睡觉用膳就是捉蛐蛐。
他又问他捉了几只。
舒梵:“一只都没捉到。”
李玄胤挑了下眉,哼笑。
舒梵本来不必不好意思的,可总觉得他这一声中多少含着几分轻蔑,把她这个当娘的一并给骂了进去。
潜台词是小孩抓不到一只就算了,你个大人也抓不到?干什么吃的?
她抓着被子酝酿了会儿,还是没有吭声。
到了后半夜皇帝也没从寝殿里出来,阿弥和春蝉守在殿门口,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压着的旖旎和坏笑。
显然她们想岔了,李玄胤留在殿中只是帮着做了个捉蛐蛐的竹筒。
“这能抓到吗?”舒梵猫着腰挨在他旁边,不解道。
她离得近,一绺幽香无声无息地萦绕在他鼻息间。李玄胤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喉结微滚,声音却很平淡:“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朕又不是木匠,抓不到也正常。”
舒梵没想到有人能把失败说得这么理所当然,不由瞟了他一眼,在心里轻哼。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李玄胤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舒梵忙摆正神色,懵懂地回望他。
他无声地冷笑,收回了目光。
那一刻只是转瞬即逝,但她的心跳得还是快到差点从胸腔里蹦出来,再不敢胡乱作表情了。
李玄胤对作木工这种东西自然没什么兴趣,随手拿竹筒做的小机关叫人摆到了中庭。谁知,只过了一刻钟就有小太监捧着竹筒喜出望外地奔回来,说抓到蛐蛐了。
不止舒梵惊讶,李玄胤都觉得不可思议,接过那竹筒摇了摇。
里面果然发出蛐蛐的叫声。
“好厉害。”舒梵情不自禁。
李玄胤心情不错,虽没说什么,眉宇较平时更为舒展。
他命人去取了器皿,将蛐蛐放到了里面。
“团宝明日起来一定会很高兴的,他捉了一下午都没捉到呢。”舒梵眉梢扬起,唇边不由浮出了一个小梨涡。
她本就生得貌美,冰肌玉骨,鼻骨薄翘,笑起来仿佛天地间都为之失色。
那种平日装出来的端庄持重,卸下心房时便不复存在了,俨然一个娇俏明丽的小姑娘。
李玄胤端看她半晌,不由靠近她。
那种幽暗的香气更加浓郁,好似要从他身体的毛孔中钻入,诱人堕落。
舒梵从沉浸的情绪中惊醒过来,惊觉皇帝离她太近了,刚要说点儿什么,手腕已叫他一把抓住,强劲的力道扣得她有些生疼。
她柳眉蹙起,示弱地看向他:“疼……”
“忍着。”他低笑,往日高高在上的凛冽威仪已经不复存在,道貌岸然的假面也再难维持。
她的手腕柔滑无骨,他宽大的手掌轻易就攥紧了,继而是那一截细软的腰肢,在他掌心里轻轻地扭动了一下,他的眼神变了。
舒梵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不敢再乱动。
仔细看他,他波澜不惊的眼底似乎蕴藏着汹涌的风暴,因眸色暗沉,姿态平静,不那么明显罢了。
他手里的力道就这样一分分收紧,她不由往前,跌跪在席面上。
膝盖的地方被磨得微微发疼,因为前倾的姿势,她纤细的十指不由撑住席面,是纤柔美丽的,也是脆弱的,仿佛一折即断。
不断诱使人心底的恶念滋生。有那么会儿,他心里竟生出别样的破坏欲,把她弄哭,弄坏。
淡淡的檀香在四周蔓延,浸入空气里。不知不觉间,他已把她拽到面前,他高挺的鼻子就隔着毫厘将将要抵上她的,甫一低头便能看到她雪白而脆弱的脖颈,柔嫩娇艳的唇瓣,幽黑蜷曲的睫毛脆弱而轻微地颤动。
他不由屏息,抬手就捂住了她的眼睛。
只是一瞬间的迟疑,他近乎凶狠地吻着她,将她的唇瓣含在唇间。她清瘦的身躯轻轻晃了一下,到底是顺从地屏住了呼吸。
感觉到她放弃了挣扎,他的动作渐渐趋于柔缓,握着她腰肢的手里卸了两分力道,唇齿辗转,改而缓慢品尝她的味道。
她被吻得几近窒息,柔嫩的膝盖被凉席摩擦得泛了红,只能抓着他劲瘦的小臂微微抬起,借着减轻几分下坠的力道。
“怎么不出声儿?”他含住她的耳垂,声音喑哑,指尖恶意地捻那颤巍巍的小珍珠。因这分外物刺激,尖儿微微撑起了襟前的绸面,如夏日里河面上刚刚冒头的荷花尖儿,惹人怜爱得很。
舒梵受不住这种刺激,指甲不慎刺入他皮肉中。
他看了她一眼。
“微臣有罪。”她忙松手,下一刻却被他捞进了怀里,牢牢禁锢着。
他在头顶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眸漆黑沉静,瞧不清情绪。
舒梵心里却是一紧,很害怕他这样深沉的注视。
乍一看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涌动,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仿佛下一秒就要掀起滔天巨浪将她尽数吞灭。
她躺在他怀里,被他挑起下巴,被迫跟他对视,不免露出示弱的神情。
看外表,她是这样乖软可爱,一张尖尖的小脸只有他手掌大,可惜一身反骨,所有的柔顺乖觉都是表面上的。
李玄胤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这么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眼神晦暗,看得舒梵浑身起鸡皮疙瘩。
长久不见他开口,她心里不免发怯:“陛下……”
“叫朕的名字。”
舒梵没有开口,怎么都开不了口。
“不敢?”
她继续缄默。
他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讽她还是在自嘲,手里的力道终究是松了。
舒梵忙从榻上起身,胡乱找了个借口:“陛下饿吗?微臣去给您准备点心。”
“朕不饿。大晚上的吃什么点心?”
舒梵抿了下唇:“那您喝茶吗?”
“坐下!”他已看穿她的心思,见她仍这样极力找着借口要走,他眼底的神色愈加晦暗,如窗外夜色般化不开。
舒梵只好硬着头皮复又坐下。
她坐得迟疑,膝盖弯到一半便被人不耐烦地拉跌回他腿上,她僵了一下,脊背都挺直了。
皇帝的目光富含深意地落到她脸上,强烈的气息将她包裹,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
“这么紧绷?”他轻易就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看着她。
她乌黑的发丝已经散乱下来,如瀑般披在肩上,和雪白的肌肤想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掌心的热意在她腰际游移往下,手背上有微微凸起的青筋。
指腹上也有些粗糙,约莫是平日骑射时留下的茧子,以往并没有这样深刻地体会过。舒梵此刻的心情犹如荡秋千,极致的高抛后又是空荡荡的坠落,不由瑟缩轻颤。
皮肤上有微微的凉意,被夜风吹得更忍不住抱紧了肩膀,锁骨突出。
也不知道衣襟是何时散开的,露出圆润的香肩,月色下清凌凌,雪白无暇如上好的羊脂美玉。
她像是桃枝上熟透的那棵水蜜桃,关节每一寸的逼近都能带出晶莹的润滑,她忍不住勾住他脖颈,要去抓他的手。当然是徒劳,她只能搂着他脖颈,指尖在他背脊处留下痕迹。
微微的痛感,却让人愈加沉迷,她的柔嫩紧致、细腻和热烫,像一团火一样包裹着他。恁般自持,他额头也有青筋凸起。
月华如水一般流动,金砖地上,隐约又有阴影晃动,是风吹动竹帘,窗外的叶片在扑簌簌摇曳。
舒梵提不起一丝力气了,坐在那边没办法起来。
他替她捏了捏小腿:“就这点儿出息。”
她红着脸没吭一声,只觉得汗津津的黏腻又难受,又实在不愿意去再洗一遍,便坐在那边没有动弹。
“还不起来,要这样坐在朕身上坐到天亮吗?”他没好气,敛眸盯着她红艳艳的唇瓣。
刚才吻得太忘我,嘴唇都有些破皮了,娇艳得好似能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遐思。
他没有多想,按着她的脖颈又深吻住她。
舒梵呼吸又是一乱,原本已经累到有些昏沉了,这会儿被这么一刺激,忽然又清醒了。他粗糙的掌心肆意揉捏着她的小手,她心脏跳得更快,整个人好似被闷在火炉中,热得喘不过气来。
偏偏连出声好似都成了奢侈。
这种压抑沉闷中的疯狂,渐渐将她带离原本的轨迹,她一颗心乱得不像话,感觉脸颊也很烫,根本不敢去看自己,只能像只鸵鸟一样埋在他坚实的臂膀中。
到后来,不知是生理反应还是心理反应,她声音里都带出了哭腔。
舌尖已经被吻到发麻,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他的眼神愈加幽暗沉静,就这么看着她慌不择路地从榻上起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去哪儿?”他淡声问,拽了她便将她拉了回来,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再次狠狠地吻住她。
舒梵迷迷糊糊的,被他抱起来放到了榻上。
她忍不住拍他,手被他捉了,像捉小鸡一样按在头顶。
她被迫贴上他的胸膛,忍不住战栗,皮肤相接的地方好似有电流蹿过。
“团宝还在呢……”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朕让人把他抱出去。”他是带着笑说出这句话的,戏弄居多,假意要唤人进来。
舒梵忙拉住他,脸上都是急色:“不用了,看不到他我不放心。”
他将她拎回来按在榻上,这一次动作放缓了许多,只单臂撑在她上方细细吻着她。她受不住翻了个身,趴在那边喘气,人往前面爬,一截腰却被一双大手紧紧掐着:“躲哪儿去?”
“你好过分……”
男人伏低了,滚烫的呼吸喷在她娇嫩的脖颈处,激起一阵战栗:“缠这么紧,是谁过分?”
她的背脊线纤薄而漂亮,形状优美,往下更是如山丘般圆润饱满,通体雪白。他被缠得实在无法,平日那样自持也有些呼吸微乱,忍不住给了她一巴掌。
力道不是很大,羞辱性很强。舒梵不肯再出声了,眼泪从眼角渗出来。
过一会儿他觉得不对劲,把她捞起来看,小姑娘委委屈屈地咬着唇。他笑了一声,将她锁到怀里:“打疼了?”
她不吭声,闷了会儿才道:“我不喜欢这样。”
他轻柔地吻去她的眼泪:“没别的意思,别想那么多。”
小姑娘自尊心忒强。
团宝夜间醒了两次,踢了好几次被子。
舒梵不敢睡实,好几次强撑着撑开眼皮替他掖好。后来李玄胤拍拍她,让她睡外面,自己睡在了团宝身边。
舒梵有点不放心:“陛下可以吗?”
“照看个小孩而已。”他语气疏淡,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彼时于他而言,家国大事他都一一处理过来了,每天日理万机都不在话下,何况是一个小孩子。
后来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团宝睡相极差,经常翻来滚去,一不留神脚就踩到他脸上了。
他期间醒了无数次,后来忍无可忍,翻身坐了起来。
回头望去,团宝丝毫没有打扰别人的感觉,仍旧睡得香甜,白嫩嫩的脸颊吹弹可破,让人想要戳两下。
李玄胤盯着他看了很久,到底是泄了气-
翌日起来,舒梵发现李玄胤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迟疑问他:“陛下昨晚没睡好吗?”
“何以见得?”他坐在那边静静品茶,眉眼间被氤氲的水汽笼罩。
分明看不清,舒梵就是有这种感觉。
犹豫了一下她说:“我的床小,陛下还是回去歇息吧。”
天可怜见,她说这话时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却不知道戳到了他哪处肺管子。他侧目注视着她,神色平淡却叫人发寒。
她忙转圜:“团宝睡醒不好,晚上会影响陛下休息的。”
“李玄胤。”他冷冷道。
舒梵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之前让她唤他名字的事儿。
她虽不是忸怩之人,直呼天子姓名,仍是心惊肉跳,好几次嘴唇翕张眼皮都在狂跳,后来,到底是艰难开口:“玄……玄胤。”
他冁然,心情不错:“日后记住了。”
“没有旁人时,就这么喊。”
她岂敢应答,却也不敢不答,声音细若蚊讷:“……是。”
团宝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皇帝的眉宇已经皱得很紧:“他平时都睡这么晚?”
“他还是孩子呀,长大些就好了。”
桌案上,舒梵慈爱地替团宝系上油布围兜,替他的小碗里慢慢添着菜。
团宝的嘴巴没停过,她一口都没吃,还乐颠颠的。
李玄胤忍了很久,替她碗里夹了一块鱼:“你吃自己的,让宫人喂他吧。快三岁的人了,还不会自己吃饭?”
“每个孩子发育有迟缓,三岁不会吃饭的宝宝很多啊。”舒梵笑道。
李玄胤无话可说。
大概在当娘的心里,自家的孩子永远是最好的。
他吃了两口就没兴致了,舒梵也没有理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团宝身上,她喂一口,团宝吃一口,母子俩其乐融融,他好像一个局外人。
皇帝丢了筷子起身。
“陛下?”舒梵这才注意到他,疑惑抬头。
“朕回勤政殿。”皇帝冷淡离开。
舒梵抱着团宝送他到门口,让人将李玄胤做的竹筒机关拿来,手把手教团宝捉蛐蛐。
团宝当然不会,懵懵懂懂蹲在那边看她操作,一番操作后捉到了几只蛐蛐。
他抱着竹筒咯咯笑,兴奋地迈着小短腿在院子里冲来冲去。
“慢点儿——”舒梵唤他。
团宝根本不听她的,兀自跑个不停。
归雁这时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商量的口吻:“团宝,把蛐蛐装到罐子里吧,不然一会儿它被你摇死了,团宝就没蛐蛐玩了。”
团宝看了看她手里的器皿,犹豫着不肯给。
归雁又道:“一直装在竹筒里会闷死的。”
团宝这才恋恋不舍地举起竹筒递给她。
“乖,团宝真懂事。”归雁将装了蛐蛐的竹筒拿过,回头就装到了器皿中。
团宝中午吃了几口胡饼,肚皮撑得圆圆的才睡去,舒梵照例拿着扇子在一旁替他打凉风。
今日他睡得很沉,快到日昳时还未醒来。
舒梵正犹豫着要不要唤醒他,太后宫里就传来了懿旨,叫她离开行苑一趟,去替太后采办龙井。这样一来一回,起码要三日行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舒梵放心不下团宝,正不知所措,御前来了人,将团宝接了过去。
“陛下说了,您尽管放心去。”来传旨的小太监极尽谄媚道。
“多谢公公。”舒梵悄悄给递了一块银子。
小太监更是喜不自胜,忙口称不敢。
那几日,来勤政殿或议事或奏请的大臣都发现,皇帝寝殿里多了一个奶白色的团子,肤白脸圆,眼睛滴溜溜像黑葡萄似的,一刻不停在殿内跑来跑去。
随侍的宫人却像是没看见似的,任由他上蹿下跳,哪怕是爬到御阶上打扰皇帝办事,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舒舒……”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台阶下传来。
李玄胤搁了朱笔朝下方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圆滚滚的那一颗团子。
团宝趴在台阶上仰头望着他,肉乎乎的小脸让人很有掐一把的冲动。天热了,奶娘给他换了一件肚兜,为了防痱,屁股还是光着的。
“舒舒……”他又喊,噘着嘴巴委委屈屈的。
“你娘出去采办了,明日就能回来。”李玄胤道。
他不太会哄孩子,但语气还算和颜悦色。
因为之前有过一段相处的时间,团宝又不怕生,虽然委屈倒也没有哭。
“阿耶要忙,你去自己玩。”李玄胤说。
团宝听懂了,又爬了下去。
李玄胤将折子都批改完,低头去看时,他坐在那边玩一个布娃娃,圆溜溜的后脑勺看着格外惹人。
李玄胤心里柔软,下了台阶将他抱起来。
团宝的身子软乎乎的,让人不敢使劲,皮肤跟他娘一样白,还特别容易招蚊子。
第一天来的时候,一眨眼他身上就被叮了两个红包,李玄胤忙叫人点了驱蚊虫的熏香,又给他涂了清凉膏,团宝才红着眼睛止住了哭声。
脑海里不由想起舒梵临行前对他说的话:“团宝每天要吃五顿,晚上睡觉前也要稍微吃一点,不然半夜会饿醒的。吃完后,陛下可以揉一下他的小肚子,帮助消化,他每日还要喝水……”
大大小小的琐事事无巨细,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她却说了一遍又一遍,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怀里的团子拱了拱屁股,拉回了他的思绪。
“饿了?”李玄胤抬手招来宫人,从瓷盘里取了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
团宝一口就吞了下去。
桂花糕很大,将他的嘴巴撑得满满当当的,咀嚼都成了艰难的事。
李玄胤有些无语,将桂花糕从他嘴里抠了出来,让人切成小碎块再喂给他。
“这么大的糕点,是想噎死他吗?”他睨了眼一旁的宫人。
小宫女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还不滚下去!”刘全把人轰走,对皇帝笑道,“陛下息怒,这小宫女做事毛手毛脚的,以后这些事儿还是奴婢来做吧。”
李玄胤不置可否,盯着怀里不断抓着桂花糕吃的粉团子,欲言又止。
他眼睁睁看着他吃了一块又一块,小小的肚子好像一个无底洞,可以容纳万物。
“不能再吃了。”他皱着眉让人撤了糕点。
团宝顿时不干了,在他怀里哭闹着,手还掸他,把龙袍都给揉皱了。
李玄胤:“……”
但怎么也不好跟一个孩子计较。
刘全连忙把孩子抢了过来,低声安慰起来。
“奴婢带他去外面的花园玩一下吧,小孩子就是喜欢在外面逛,日日闷在寝殿中难免会脾气暴躁。”刘全小心端看他的神色。
李玄胤已经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淡漠,挥挥手让他把人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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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是想娘亲了,团宝这次闹得比较厉害,远不似之前和他相处时那样乖,时不时地哭闹起来,他在殿中都能听见外面震天的哭喊。
这折子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李玄胤无奈,只好让人快马加鞭去找卫舒梵。
回头他又抱着团宝哄了会儿,几乎是使尽浑身解数,可一点用没有。
团宝闹起来简直就是混世魔王,又砸东西又哭闹,把个勤政殿变成了垃圾场,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几个大臣进来时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看到皇帝阴沉的脸色,忙垂下头不敢乱看。
这个团子来这儿两天了,几乎是无法无天,有时候连折子都敢撕,偏偏皇帝这样放纵,实在是匪夷所思——不少人都在猜测他的身份。
当然没人敢问,皇帝的脸色虽然看不出什么,总感觉他这两天的心情都不是很好。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这两天议事汇报都是小心翼翼的。
团宝闹了会儿终于不闹了,趴在刘全怀里扁着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刘全抱着他不住地哄着。
几个大臣虽都垂着头,目光却下意识扫过满地的狼藉,不做评价。
李玄胤今天也没什么心情议事,把主要的问题探讨完就把人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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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宫人奉命在地上打扫,五六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殿内整理如新了。
始作俑者闹累了,趴在刘全怀里睡着了。
李玄胤盯着他粉白的脸看了会儿,心里压抑着火气。可团宝压根无知无觉,兀自睡得香甜,他看了会儿无可奈何地收回目光。
“快想个办法,他这么闹朕每日都没办法处理政事了。”李玄胤按了按眉心,声音沉冷。
刘全额头都冒汗了,犹豫许久道:“孩子喜欢新奇的东西,不如奴婢让木匠给他做点儿玩具。”
说完又觉得不妥,等做完得猴年马月了。
“罢了。”左右也就这两天。
午后,李玄胤靠在藤椅中休憩了片刻,醒来时一瞬就对上了一双乌溜溜如黑曜石一样的大眼睛。
团宝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抱着只大圆碗,正咕噜咕噜饮着水。
李玄胤好奇之下,问他:“在吃什么?”
团宝不搭理他,腮帮子鼓鼓,忘我地喝着。
李玄胤失笑,也不在意,欠身朝他碗里看了眼。他哪里是在喝水,原来是在喝羊奶。
也不知道这小肚子怎么就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吃完后,团宝将空碗往他面前一摆。
他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想吃?”
团宝点头:“奶——”
李玄胤将他软软的身子抱起来,略抬下巴:“去给他续上。”
宫人得令忙双手接过碗,很快就端来了新的一碗。
他单臂抱着他喂了一些,团宝这次可再也吃不下了,摇了摇头。
李玄胤轻轻揉了揉他圆滚滚的肚子,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等你娘回来就会发现,团宝胖了好多。”
团宝对他的话不感兴趣,脑袋转来转去压根不搭理他。
李玄胤:“你就对吃感兴趣。”
晚上吃鱼,团宝果然食指大动,装着鱼的盘子甫一上桌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够。
“急什么?”李玄胤拍了他的手背。
团宝不开心地瞪了他一眼,倒是一点儿不怕他。
李玄胤体会到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败之处,细心地给剔了鱼骨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他。
团宝脸上没有感激之色,只觉得理所当然,他喂得慢了他还要拍桌子,完全没有在舒梵面前的乖顺可爱。
李玄胤冷着脸喂完了一碗鱼,真觉得带孩子这种事比处理国家大事还难,谁爱干谁干。
一两天还能忍,卫舒梵再不回来他真的受不了了。
偏偏这崽子不能说不能骂,还不能丢。
舒梵是翌日清晨回来的,比预计的要早。
晨起时天光晦暗,云层中依稀透着曦光,似乎晌午有雨。
她站在御案下,低眉敛眉,神色谦恭,李玄胤却注意到她的衣襟上沾有水渍,还未来得及擦去。
想必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赶回来的。
他将笔搁置,道:“给太后的差事办妥了?”
舒梵忙答:“微臣已经去回禀太后了,除却路上折损的,得上好的龙井约六斤2两,已经呈给太后。”
皇帝本就是随口一问,并不细究:“你先去换件衣裳。”
见她犹豫又补充道,“团宝让刘全抱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她这才欠身离去。
果真下雨了,舒梵前脚一走,檐下便淅淅沥沥降下雨幕,庭前的几株茉莉花被敲打地七零八落。
水流漫过,刻有莲花图案的青砖地愈发光亮如新,似洗去心中尘埃。
皇帝负手在廊下站了许久,眉眼似乎也被雨意浸染,漆黑分明,更添几分肃杀之色。
他在想事情,刘全自然不敢打扰,垂着头只当自己是个隐形人似的缩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很慢。
李玄胤却幽幽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对弘策的关怀远在对朕之上?”
刘全额头顿时冷汗涔涔。
这话他怎么敢应?
否认就是欺君,可要是说实话——刘全心惊胆战地将皇帝冷淡的面容纳入眼里,深吸口气,清了清嗓子道:“若是舒儿姑娘不喜欢您,又怎么会喜欢孩子呢?自古以来,父母对于子女的喜爱,大多是源于对爱人的,这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李玄胤微不可察地低笑了一声,推开窗户,垂着眼帘缓缓道:“出去吧。”
刘全一颗心才落回去,知道自己躲过一劫了-
舒梵抱着团宝在住处说了会儿话,虽然他说话还不利索,面对她时很能表达,两只小手紧紧扒拉着她,生怕她立刻就会消失。
“阿娘不走,阿娘不走。”她揉着她的脑袋轻声哄道,又问他这几天吃了什么。
团宝自己不会说,她一件件列举,说到他认得的他就兴奋地嗷嗷叫。
舒梵亲了亲他的脸颊:“团宝真乖。”
在南苑的这段日子,还有一件事让舒梵特别难忘,也让她深感懊悔,那是八月底快进入初秋的时候了。
团宝畏热又招蚊子,平时很喜欢吃冰果,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发现了她藏在殿中的冰鉴,天天蹲守在冰鉴旁边等着吃。
“你吃了不少了,不能再吃了,再吃会拉肚子的。”
他不听,又哭又闹嗷嗷叫唤着要吃。
舒梵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只能让他吃了。他吃了几口还不算,后来干脆自己抱了个罐头,往里塞满了葡萄,就这么边捧边吃着。
几个宫人追在他屁股后面,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摔个大跟头。
也难怪他们如此担心,他走路从来不看路,只专注盯着罐头里的葡萄。
舒梵喊了他几次他也不搭理,正乐颠颠跑得兴起,小胖手一个劲儿往瓦罐里掏葡萄吃。就这样,吃了大把的冰葡萄,后半夜就开始拉稀了。
舒梵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正常排泄,可过了半小时她闻着味儿不对,点灯一看,衣服上都沾上了。
他还哇哇大哭起来。
几个宫人一块儿帮忙,又是换衣服又是给他换尿布,终于给伺候好了。
但舒梵很快就发现,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拉,这情形一看就是吃坏了,她忙叫人去把随驾的江太医请了过来。
江太医先给探了脉搏,又要按他的肚子,可团宝怎么都不愿意,后来只能由舒梵抱着哄着才勉强给按了。
老太医经验高超,虽这样不配合也验了个大概,只是为了保守起见,又问了她很多话,包括今日团宝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舒梵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
“一串冰葡萄?呦,大人都受不住别说是小孩子了,以后可万万不能如此了。”
舒梵忙道:“这是自然,他再闹我们也不给他吃了。”
江太医又给开了药方,详细地跟她说了该如何用药,又叮嘱这几日饮食要清淡,千万不能再吃这么冰的东西了。
舒梵连声应答又道了谢,一直将他送到殿门外。
江太医刚要她留步,就见远处甬道上过来一銮驾,宫人侍卫恭维在两侧,步调齐整,片刻就到了近前,浓阴遮盖下,愈发显得四周寂静无声。
江太医大气不敢出,手忙脚乱地跪了下去,高呼万岁。
怎么都没想到,过来给个团子看病都能撞见皇帝。
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位陛下早年待宗亲大臣向来严苛,宗亲敢怒不敢言,都说他刻薄寡恩,绝情绝义,但他在民间的名声却相当不错,待手底下伺候的人也颇为宽厚。
这两年朝局渐稳,他御下的手段也不似继位之初那样严酷,和宗亲之间的矛盾也缓和了不少。
在江太医的印象里,他已经很少下令处死或贬谪宗亲了。
来南苑这些日子,江太医也没给皇帝看过病,乍然一见,心里自然紧张。只是,他没想到皇帝下了銮驾后在他面前驻足,问他:“孩子怎么样了?”
皇帝问话,哪怕真只是个寻常拉肚子,江太医也不敢这么敷衍,斟酌道:“回陛下的话,孩子吃多了冰果子,闹肚子呢。”
“可无大碍?”
“目前来看情况不是很严重,只要按时吃药、调理几日就能好转。”天子威严,岂是儿戏,何况这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少时便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是太-祖最倚重的孙儿。
只是,太-祖称帝后在和梁朝的拉锯中身死,先帝继位后他便失势,还被刘贵妃牵累被幽禁起来,这样大起大落,非一般人可以承受。
那时候,也没人认为他还能登上帝位,当真是世事无常。
李玄胤问清原委便进了屋,抬眼一瞧,舒梵侧坐在塌边看着团宝。室内只点着一盏灯,朦胧的橘光映照在她优美的侧脸上,半明半昧,清丽难言。
只眉宇间像是笼着青烟似的忧愁,叫人不忍打断。
团宝睡得香甜,白脸的小脸安静乖觉,全无白日大闹天宫的顽劣劲儿。
只是,他睡姿不好,半个身子横在床中间,毫无横竖章法。
他翻身时就露出了一条腿,舒梵欠身小心地替他掖好薄毯。
“你这样总不是办法,他过一会儿动一下,你就要起身给他盖一次吗?你自己不睡了?”李玄胤缓步走近。
舒梵诧异回头,就见他一言不发伫在她身后,英俊的面上微覆着一层寒霜。
可能是太晚了她又照顾了团宝半宿,脑袋这会儿有些混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李玄胤神色更冷,上前将她拽起,勒令她去休息。
舒梵这时回神了,眼底满满的都是抗拒,可甫一抬头对上他冷然的神情,忽然又像泄了气的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憋了半晌,垂头丧气地说:“我不该让团宝吃那么多冰葡萄的,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什么都随他,我应该看着他的……”
他原本眸光锋利,见她情绪低落至此,眼中蓄了泪,心里好似被什么叮咬了一下,到嘴边的话蓦然压了下去。
半晌,他握住了她的肩膀。
舒梵不解地抬头看向他。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却很有力量,骨节微微突出,就这么贴着她消瘦的肩膀,看似是握着,似乎也是给她支撑的力量。
她心里好似被注入了什么暖流,眼泪也憋了回去。
“小孩子哪个没有个小病小痛的?怪你自己作什么?朕小时候还从台阶上摔下来过,母后也没责怪乳母。意外而已,以后注意便罢,别太苛责自己。”他循循善诱。
舒梵久久无言,良久才抿唇一笑,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了,谢谢你。”
“谢什么?”他失笑,松开了她。
团宝吃了药后就不怎么拉了,但也有肚子拉空、舒梵没给他吃东西的缘故,翌日她又观察了他大半日,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别担心了,朕已经让刘太医过来照看了。”
舒梵回头,皇帝负手站在她身后,神色淡然。
舒梵行了礼,正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皇帝已经走到她面前,轻易就握住了她一只手。他握得稳稳当当,掌心的温度似乎比盛夏的日光还要烫人。
舒梵的手微微颤抖,不知该抽回来还是任由他握着。
廊下不远处约莫还有宫人,俄而帘子叫人打起,旋即又放下,竹帘碰撞声本是非常悦耳的,如今传到她耳中却像是急鼓似的。
有人过来了,她到底是飞快将手抽了回来:“我去看看团宝。”
说完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李玄胤忍不住一笑,略提了下袍襟,跨过积水深深的台阶,进到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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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宝腹泻严重, 舒梵一直抱着哄到后半夜他才睡着,眼角还挂着委屈的泪珠。
“自己非要吃,吃多了, 还好意思哭?”李玄胤不可思议的语气。
“他还是小孩子啊。”舒梵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李玄胤哑然。
在她眼里, 团宝似乎做什么都是对的。
见他没什么大碍他便回去了,临走前叮嘱了她两句别吃太多冰果。
“我又不是团宝, 怎么会多吃?”她一副被踩到尾巴的表情,让李玄胤不禁失笑。
他点点头,似模似样地“嗯”了一声:“是的, 都当娘的人了,你绝对不会吃多,也绝对不会贪嘴。”
卫舒梵:“……”
她回头就把冰鉴藏了起来, 以防团宝再贪嘴。
到了九月,一行人已经回到宫内, 天气逐渐转凉,宫人新一批的衣服也都分发了下去。
为了节约库银, 舒梵将早春的吉服稍稍改换了制式、熨烫一二便充当了新衣, 省下来不少钱,但宫内有不少人对她不满,甚至传出了她中饱私囊、故意克扣的流言。
这日经过浣衣局便听到有人在闲言碎语:
“这卫侍中也太抠门了,竟拿早春穿过的衣裳充当新衣!”
“瞧瞧人家安华县主多大方, 前些日子来看太后还给我们发了不少银钱。”
“安华县主如此大方吗?”
“是啊,浣衣局的宫人都发了呢, 说是我们洗衣辛苦。”
……
“胡说八道, 娘子你分明是为了减轻国库负担。且这早春的吉服和秋季的常服样式相差不大, 又只穿过一次,难道就这么不要了吗?”阿弥气呼呼的就要过去跟她们理论。
被舒梵给拦下了。
“娘子!”
“嘴长在别人身上, 你过去跟人家吵有什么用?”
她表情平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瞧着并不是很在意。
寻常这个年纪的闺阁女子少有这样沉稳的,崔陵兴致颇浓地瞧了她几眼,难得含几分欣赏:“卫侍中才貌双全,持重有度,怪不得陛下如此看重。”
“崔大人谬赞。”舒梵对此人始终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只礼节性地笑笑。
崔陵一笑置之,不以为意。
两人在夹道上就分别了,一人去往紫宸殿,一人去往太后宫中。
永安宫内常年焚着安神香,一踏入这片殿宇,心也跟着往下坠了坠。缭绕的烟雾中,太后的面孔安详而沉静,舒梵只一眼便垂下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行礼,道了一声“太后万福”。
“不必多礼,赐座。”太后倒是挺和气。
安华县主坐在她右边,伏低了身子不住说着笑话逗她。太后只微微抿着一丝笑意,慵懒靠在榻上,倒是刘太妃笑得前仰后合。
“太后不觉得好笑吗,我都快笑死了。这个安华,鬼点子真是多。”刘太妃用帕子掩面,不至于太失态。
安华县主笑道:“太后什么场面没见过?我这点儿雕虫小技,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
刘太妃道:“你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不像我这个老太婆,大字都不识得几个。”
她们你来我往说得非常热络,舒梵插不进话,杵在一旁安静等着。
安华县主好几次用眼角的余光瞟她,希望在她面上看到焦躁、不忿、迟疑的神色,但都失望了。卫舒梵神情自若,站姿都没有乱一下。
她泄了气,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县主。”临出门时,舒梵却从后面叫住了她,声音柔婉。
安华县主诧异至极地回头,先柔柔一笑,问她有什么事,眸光不动声色在对方身上打量。
有太后撑腰,她自然不惧,且她也没做什么,流言能查到她头上?卫舒梵自己不言行有过,苛待宫人,谁会议论她?
这么想,她神色愈发镇定,渐渐的甚至生出一丝戏谑,静静打量着面前人。
她倒是想看看她能跟她说出什么话来。
舒梵先与她寒暄了一番,继而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听闻县主慷慨解囊,惠及浣衣局众人,微臣听后,很是感佩,想代表六局给您立个功德碑。”
她手往东边一指,那是通往六局官署的必经之路,“就立在那儿,让大家都能知道县主的善心。”
安华县主的脸色不太好了,差点就要绷不住。
那岂不是后宫所有人都得知道?
只浣衣局一家,支出不多,若是惠及后宫所有人,她恐怕非倾家荡产不可。可要是不一视同仁,不患寡而患不均,长此以往必然招致其他人对她的怨怼。
安华县主忙道:“不必了,施恩莫忘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且这立碑还得上报,多麻烦?”
“县主放心,小事而已,微臣已经奏明陛下。”
一句话就把安华县主的话给堵死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卫舒梵已经上报了皇帝。
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陛下几乎没过问就准了,没两日,她经过那处宫墙时就瞧见了硕大的一块功德碑,丑不说,她的名字还特别大,引得经过的六局宫人都争相围观,犹如菜市场看热闹。
她向来自诩高雅,顿时像是被人往脸上唾了几口似的恶心。
可这仅仅只是开始,很快,六局再也没有议论卫舒梵的宫人了,而是集中火力在议论她,说她伪善,只赏了浣衣局而不赏其他几局,又说分明他们其他几局更加辛苦,还说她根本就是作秀,演戏给人看的。
安华县主气得回头就砸了一面梳妆镜-
舒梵出了一口恶气,那个九月都神清气爽的。
安华县主识相,没再敢招惹她。
可她心里始终像是扎了一根刺似的,有时候半夜独睡时还恨得牙痒痒。她一开始很不理解这种超出常理的情绪,分明安华县主威胁不到她,也没真的伤害到她,可她就是耿耿于怀。
直到那日她去中庭给那几株杜鹃花浇水才明白。
廊下围了两个小丫鬟,干完活儿在叨嗑,人手一把葵花籽。一人道:“陛下是不是有意纳安华县主为妃?”
“为什么这么说?”
“安华县主进宫频繁,还经常出入紫宸殿,她父亲又因治水屡立奇功,陛下多番嘉奖,照这个趋势,可不就是要封妃吗?”
“也是,陛下和太后的关系那么差,要是对她不感兴趣,干嘛让她进紫宸殿?让人把她轰走不就行了?旁的贵女哪有这种待遇?连靠近陛下都不敢呢。”
舒梵没收住力气,把手里的一截花枝折断了。
这日晚上她也没怎么睡好,抱着枕头揪来拧去,好似这个枕头已经变成了某个人,只觉得面目可憎。
可转念一想,他是皇帝,富有四海,谁能左右他?
她手里的力道松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怅惘,好似徐徐凉风吹过心坎里。
不算很寒冷,却叫人清醒。
她坐起来抱着膝盖发了会儿呆,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理智和情感在激烈交战,偏偏像是走进了死胡同,万般纠结,兜兜转转,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她发泄似的狠狠将枕头掷了出去。
身后没有落地声,她还没来得及诧异,一道低沉含笑的声音已经响起:“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惹到我们卫侍中了?大半夜的发这么大的火?”
她好一会儿才回头,讷讷地望着他。
一双纤细的胳膊还圈着膝盖,坐姿虽然不算不雅观,也绝对和“大家闺秀”毫无关系。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无形无状的撒泼样儿,她还是有点脸烧。
尤其是对上他那双漾着笑意的眸子。
他将刚才手里接到的枕头闲闲搁到她身侧,在塌边寻了处地方坐了,目光温柔:“谁惹你生气了?嗯?”
若说方才的语气还是调侃,此刻分明带着诚挚的征询。
尤其是他望着她的目光,丝毫也不像一个冷酷决绝的帝王,满满的包容。
舒梵鼻尖一酸,声音不免糯糯的:“你。”
他眉梢轻佻,这声音何止糯,甚至有些嗲,无形间便有把人的骨头都给酥了那种劲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男人默了会儿,喉结微滚,避开了她控诉中带着茫然的目光:“朕怎么惹到你了?”
许是他这会儿瞧着挺温和的,不似平日那样冷着脸、给人十足的压迫感;又许是他温柔里带着宠溺的语气,让她卸下了心房……总之,她那时竟就那样说了:“陛下要纳妃怎么不早点儿告诉微臣,微臣好准备起来啊。”
“纳妃?”他强忍着笑意。
“是啊,因为您不和微臣说,微臣差点得罪了未来的准娘娘,可是吃了好大一挂落。”她不阴不阳道。
当然又在心里补充一句——未遂。
可欺负她未遂也是欺负她,省略一下也没差,大体意思相近。
她这眼药上得很是拙劣,李玄胤自然一眼看穿,可他并不打算追究,甚至颇为受用。他敛着眉眼轻轻按了下一边的太阳穴,轻笑道:“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你这场戏就唱了一半,未免太不努力了。”
舒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连日来的郁气都在这一刻发泄了出来,甚至忘了他是皇帝。
他笑着微微后仰,单手就将她揽到了怀里,不容置疑。
他宽大的手掌抚开她额前的发丝,狂热地吻住她。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唇齿间好似都是他的热意,似乎还含着淡淡的酒香。
她呜咽了一下把脸转开,气愤地说:“你喝酒了!”
她讨厌酒味他不是不知道。
“抱歉。”他嘴里说着没什么诚意的话,只觉得口干得很,而她就是那生津止渴的果子。
舒梵被他幽黑的眸子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推拒了他一下:“别这样看着我。”
他攥了她的手,就这么按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敢推皇帝?你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舒梵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实在没忍住:“你对旁人都那样宽容威严,怎么偏偏对我就……”
“就怎么样?”
“厚脸皮,跟无赖一样!”她都佩服自己,还真敢说。
可她说也说了,还能怎么样?
她扬了扬下巴还真摆出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势。
李玄胤瞥她一眼,一言难尽:“换了旁人,十个脑袋也给朕摘了。光是你勾结漕帮,和叛党不清不楚这件事,就够诛你九族了。”
“您是团宝的父亲,也是我的亲人啊。您确定要诛九族?”她眨了下眼睛,一脸的无辜。
李玄胤被气笑,又好气又好笑,偏偏无法反驳。
舒梵有点儿得意,细长的眉毛轻轻地挑飞起来。她平日都是谨慎的、淡淡的,如今是这样鲜活、骄傲,可又是柔软的、可爱的,叫人一步步沉沦,不能不喜欢她。
舒梵正不解他的沉默,甫一抬头又被他狠狠吻住了。
他跟发了疯似的,将她抵在床榻上,就这么在上方压着她索取,她乌黑的发丝凌乱地铺满床褥,衣襟都被撕开了,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朦胧而柔美,娇艳得叫人心旌动荡。
她被吻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双颊泛红,小拳头捶打在他肩上,也没能将他推开。
他心里好似埋着把火,越烧越旺,手往下便按住了她不安分的腿。
她哭起来其实很美,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爪牙这时候尽数收起,也露出了柔软可欺的一面。他不禁掐了一下她的腰,感觉怀里人抖了一下,咬着唇不肯出声。
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含羞带恨地剜了他一眼。
换来他低沉无所谓的笑声。
不好意思的反而成了她,舒梵愈加懊恼,在他俯身时轻轻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他吃痛下略皱了下眉,垂眸,捕捉到她心虚的眼神,嗤了一声:“属狗的吗?还咬人?”
他这样说她又不乐意了,巧言善辩道:“你先弄疼的我,这是应激反应。”
一开始她还有点心虚,话说完就一点儿也不心虚了,还跟他大眼瞪小眼。
他笑而不语,沿着她脖颈慢条斯理地往上吮吻,指尖捻到她最脆弱的地方,舒梵抖得不像话,实在受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混蛋!混蛋!”
“你这样怎么能算一个明君?!”
“朕这会儿不想当明君,只想当一个色令智昏的昏君。”他修长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缓缓游移,激起她一阵阵的战栗。
她被弄得不堪,勉力翻过身去想要逃离,偏偏腰肢被完全掌控。
他两根手指就掰过了她的脸,轻笑着啄了一下她的唇。
蜻蜓点水,不像是吻,这次是戏弄。
舒梵气得说不出话,但与此同时脸颊满是红晕,眼眸里惧是欲语还休化不开的春意。
四目相对,他眼底也满是笑意。
那一瞬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他给看穿了,羞得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半晌,李玄胤侧坐在塌边敲了敲背面,示意她出来。
舒梵不肯,被他揭了被子。
她面颊连带着脖颈处都泛着一层淡淡的桃粉色,发丝汗津津的,有一些还弄到了她头发上,便有几绺乌发堪堪黏在雪白的脖颈处,凌乱不堪,可见方才是何等乱象。
他忽然想起后来她脖颈仰起时,呜咽着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发出破碎吟哦的情形,口有些干。
他避开她清澈带怨的目光,忽觉得自己挺禽兽挺过分的。
见他坐在那边闷了半晌也不说话,眸色深敛,不知道在想什么,舒梵有些吃不准:“我累了,要休息。”
这样理直气壮颐指气使,放眼举国上下,谁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李玄胤失笑,扬手就在她脑壳上敲了一记。
舒梵吃痛下捂着脑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怎么打人?”
他散漫的目光时刻传递出“朕是皇帝,想打就打”的味儿,连解释都懒得跟她解释一句,气得她胸腔里闷了一团火。
“别噘嘴了,快去洗洗吧,满身的汗。”
她还坐在那边呢,他已笑开:“怎么,等着朕来抱你?”
没有没有,她可没有这种意思!
她一个激灵就从神游中清醒,心里疯狂呐喊,但到底晚了一步——他欠身便将她一团儿抱起,臂膀纹丝不动,轻松得像是抱什么布偶娃娃,脚下的步子也若闲庭信步。
舒梵被他抱到内室,吩咐下去不过片刻,宫人就将浴桶和热水备好了。
“都下去吧。”李玄胤道。
一帮宫人忙躬身退了出去。
室内热气氤氲,一切好似都在蒸腾,她的脸颊也红扑扑的。
舒梵垂着头不敢看他,只觉得他替她除去衣物时指尖的热度好似能烫伤她,她动了一下,水声便哗哗溅起,半透的屏风濡湿了一片,视野里清晰了那么一块区域。
虽外面房门紧闭,舒梵的脸还是涨得通红,本能地伏低了将自己浸入浴桶中,只露出一颗圆润的小脑袋。
李玄胤俯身时正好遮挡住了她的视线,手掬起她的一绺发丝,黏连的地方在水中浸了会儿也不得散开,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似的。
他单手支在浴桶边,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可这闲适的架势,让舒梵觉得他是在故意调侃她。
“要用皂角!”她羞愤地抢回了自己的头发。头发上一股栗子味儿,清水搓了好久都洗不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玄胤憋着笑,歉意地递过去一方四四方方的皂角块,示意她用这个。
舒梵抢了过来开始擦拭,可怎么都洗不干净,总感觉黏黏糊糊的,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衣冠楚楚地站在浴桶外,她心里不免生出怨怼。情.潮退去,之前的事儿又浮上心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有话要跟我说?”皇帝看出她神色有异,抬了抬眉。
其实那一刻舒梵是有犹豫的,他是九五之尊,不容人质疑和违逆,虽这两年一改登基之初杀伐决断、严苛驭下的作风,但他始终是帝王,帝王的权威不容人挑衅。
但她还是说了,她不想一直带着疑问就这么下去:“陛下是否有意纳安华县主为妃?”
李玄胤神色微敛,眯了眯眼睛。
那一瞬的肃穆让舒梵心惊,几乎要打退堂鼓。
可她问也问了,绝没有讲话收回去的道理。
李玄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他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新奇,很多年没有人这样质问他了。她不但敢,还敢这样直视他,询问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明明很害怕,望着他的目光并没有退缩,比那些迂腐文臣还有胆量,不枉他如此提拔她来架空太后、制衡内阁。
他要前朝后宫都统一一张嘴巴,只是,挑中的这位颇有才干,但脾气也比他想象中要大。
李玄胤思及此处便笑了笑,道:“吃醋?”
他还是那副淡静表情,甚至看不出喜怒,这让舒梵颇为挫败。
可又有些不甘心,抬头直视他:“是你先招惹我的!”
这么孩子气的话,好似三人恋情中无理取闹的那一句“我先喜欢他的”一样。
可感情这种东西,从来不讲道理。
“那你现在喜欢我吗,舒儿?”他任由她盯着,一双狭长美目,眼波流转间颇有狡黠之色。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那一刻的神色很是柔和,甚至不含什么陷阱。
可这话本身就带着陷阱,感情中,先直言喜欢的那一个总是输得彻底。
且如今横亘在那儿的还有一个安华县主。
“你先告诉我,会不会封安华县主为妃?”她执拗得寻一个答案。
李玄胤深看了她一眼,不禁失笑:“不会。”
轻描淡写两个字,却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她心里紧绷的那根神经似乎也松缓了,可不知道自己又哪根筋搭错了,她又追问:“皇后呢?”
“朕说过,会封你为后,一朝怎可有两位皇后?”
舒梵觉得他的表情已经有些无语凝噎了,抿了抿唇,见好就收:“多谢陛下解惑。”
他捞起一旁的水瓢往她身上浇了些温水,把她浇得差点惊呼出声。
“质问君王,在寝殿里好好反省。”他丢了水瓢转身离开。
舒梵盯着他挺括利落的背影,气得不行-
一开始她不是很清楚他为什么对安华县主听之任之,后来便渐渐明白。
九月中旬,她有次去给太后殿内置换香炉,有一个香炉不慎洒出了些许香灰,她便弯下腰费力擦拭。
因太后不喜殿内人多,只让她一人做这事儿。
舒梵觉得太后大抵是在整她,可这种小事,怎可公然质问太后,且又不是什么费劲的事儿,也就听命了。
她在屏风后趴了会儿,忽听得外间有人踏进来,三两脚步声有些嘈杂,但很快就安静了,想是摒退了下人。太后慵懒地靠在贵妃塌上休憩,手虚虚按着额头:“皇帝怎么有闲心来哀家这儿?这一年到头也不见登门几次,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皇帝平静地在木椅中坐下,随手接过一宫人递来的茶盏,低头轻轻地吹着,氤氲的茶气化作水雾袅袅升起,将他的面容模糊得瞧不真切。
他似乎也笑了一声:“咱们难得聚上一次,母后何必这么阴阳怪气的,要是叫下人瞧见了多不好,还以为朕苛待您这位母亲呢?”
太后冷笑,快按捺不住了,目光炯炯盯着他:“你任用姜茂,如此破格拔擢,甚至压了姜谦、姜堰一头,引得下面人猜测纷纷,意欲为何?是要将他置于死地吗?”
“我朝官员选拔向来是选贤举能,姜谦、姜堰虽是母后娘家人,朕也不能不酌情考量,以免朝中猜忌母后外戚干政,和诸位藩王狼狈为奸。儿臣的一切行事,皆为母后贤明考量,还请母后谅解。”
太后气得险些发作,心里更是门儿清。
姜茂升什么职不好,偏要往内阁升,内阁就那么大,皇帝越是重用他越给他加官进爵,其余人更是坐不住。
涉及切身利益,怎能不起内讧?
加之皇帝对安华县主的暧昧态度,朝中不少人都在猜测皇帝可能会封安华县主为妃,甚至为后。
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姜茂的上位是踩在姜家其余人的切身利益之上,其他人怎可坐以待毙?何况姜茂原本就是个不受重用的二流货色,如今靠着女儿献图得这样的荣宠,实在德不配位!
人心经不起考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怕看穿了皇帝的意图,这些人为了自己手里的权柄都会乖乖往里跳。
就算姜谦、姜堰这些人能忍,他们手底下的人也忍不了。
所谓祸起萧墙,不过如此。
皇帝这招不算多高明,但够毒,精准地拿捏到了人心,不费吹灰之力就叫他们自己乱成了一锅粥,此消彼长,他甚至都不用费力气再去打压姜家便可坐收渔利。
这也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好比任用卫氏女逐步渗透后宫,架空她,也利用她牵制前朝几个机构,将权柄分而细之,绝不让任何人独大。
几个文官酸腐看不惯也没法,根本左右不了皇帝。
皇帝心情好了就随他们去狗吠,心情不好了了就如前些年被处死的周启祥一般,仅仅因为在奏表中写错了一个字便被皇帝捏住把柄,借题发挥,一家人都被一同治罪。
这人是她的亲儿子,她却觉得他陌生得很。
分明一副凤眼修眉、端严沉肃的好相貌,谈笑间便能取人性命,尤其是侧眸看来紧紧盯着一人时,英气尽敛,霸道凛冽到叫人胆寒。
“我知道你做事向来不留余地,但你七弟可是你嫡亲的弟弟,你将他流放边关这么多年,让他在那种苦寒之地戍守,成日和匈奴、羌人打交道,你的心也太狠了。”太后说着心如刀绞,难得如此示弱,“你就不能放他回来吗?他都二十二了,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
皇帝已经没有兴趣听她叨唠,掸了下蔽膝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母后好好休息吧,万望保重凤体。”
太后冷笑连连,一直静默着,在他走出殿门时才幽幽如叹息般开口道:“老二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身体虽不好,可向来病情稳定,御医都说撑个三五年不成问题。怎么无缘无故就没了?”
她灼灼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如火炬一般,“你跟娘说句实话,是不是你动的手?”
舒梵手抖了一下,为自己听到这样惊天的秘密惊惧不已。
她当时脑袋一片混乱,没来得及细想,只记得皇帝离去时的话。
他说:“太后病了,还是在长乐宫好好休养吧。”
养崽
过几日便是中秋了, 舒梵一早就叫人安排下去。
因为之前的风波,虽她设计用安华县主的事儿压了下去,仍有人对她不满。
这日在永辉堂, 她便把六局的人都叫了过来, 当众宣布了一件事,说日后各局多出的衣物器皿都要统一上缴, 如之前用了一次就闲置的吉服等,多出的银钱统一调度。
这话一出,下面立刻议论纷纷, 窃窃声不断。
“安静。”舒梵冷冷喝止,“多出的银钱也会分发下去,我并不会藏私, 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
“如何分发?”
舒梵望去,开口的是针工局的一个女官。
她笑一笑道:“设立奖惩制度, 有功劳者赏,有过失者罚, 具体如何请看册表。”
她让人将早就准备好的小册子分发下去, 几人一一传阅,发现上面条目非常清晰,如何奖励如何罚都非常清楚,且是能者多得, 便没有异议了。
话虽如此,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功, 除了日常调度还是节约了很大一笔钱, 她便将之清点, 收入库房,一改之前库银短缺的现象, 之后在宫中举办中秋庆典的银两也绰绰有余了。
舒梵很喜欢算账,每日闲着无事就要拨弄两下算盘。
这日,团宝坐在旁边看她飞快拨弄算盘珠子,托着下巴看得目不转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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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梵笑着扒拉过他的小手要教他,结果他像弹琴似的胡乱拨弄一气,气得她横眉怒目:“不教你了!”
“不教什么?”身后传来低沉悦耳的笑声,伴着竹帘起落相撞的伶仃之声传来。
舒梵回头,果见是李玄胤,碰了下眼睛,手里的算盘已经搁了:“陛下怎么有空过来?”
李玄胤身上还穿着朝服,腰束乌犀带,玄色冕服上细致绣着山、龙、华虫等章纹,衣摆处辅以藻纹、粉米等图样,比往日看着更加庄重。
他抬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算盘,随意拨弄了两下。
这算盘还是特质的,用的上好花梨木,雕着精致的海棠富贵花纹样,每一颗珠子晶莹剔透,用的也是玻璃种玉石。
舒梵有些不好意思地抢了回来,知他不喜奢靡,小声辩解:“别人送的。”
“官儿大了,反而不老实了。说,是谁行的贿?”他在一旁坐下,略拂了下蔽膝,“朕要将他重重治罪。”
听他语气如此舒梵就知道他没有生气,扑上去窝在他怀里,双手揽着他的脖颈,整个人如水蛇一般,软得不像话,也娇得不像话。她还笑,没心没肺地笑,眉眼间都是春意。
偏偏不让人觉得不得体,这张脸,宜动宜静,宜喜宜嗔,实实在在长在了他心坎里。
李玄胤静静注视着她,情绪翻涌,大手已经握住她的腰肢,将她往上提了提。
舒梵趴倒在他身上。
他手掌缓缓游移,触感跟嫩豆腐似的,所过之处,她微微颤抖。
舒梵按住他危险的手,下巴朝一旁努一努。
团宝正新奇地望着他们,一副懵懂的样子。
“没事,他又不懂。”
“他三岁了!”舒梵红着脸提醒他,按着他不让他寸进。
无法,皇帝只好唤人进来把团宝抱走。
团宝原本还不乐意,那小宫女不知道打哪儿掏出一块山楂糕塞他嘴里,他就不吭声了,便吃边趴在小宫女的肩上任由她抱着出去了。
“这么贪吃,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李玄胤没好气。
“团宝还小嘛,小孩子哪有不贪吃的。”舒梵在他怀里挪了挪,碰到勃发的地方就不动了。耳边听到他嗤笑了一声,挑起她下巴:“怎么不继续动了?”
“现在可是大白天。”舒梵红着脸嘀咕。
李玄胤什么人,一听就懂了,骂了句什么就将她抱起。
舒梵双手勾住他脖子,被推到榻上时缠得更紧。
日光明晃晃地从帘子的缝隙中落进,被绣花窗纱一隔,投影到地上便是斑斑驳驳的,如流动的碎金一般。她呼吸紊乱,只觉得他落在肩上的吻如火燎原,缓缓移动便带起升高的温度。
秋日的衣衫不算轻薄,但也仅比夏日多套了件褙子罢了,衣料滑下时肌肤便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尖尖儿如花蕊般扑簌簌地颤动着,真如雪白茉莉中的红艳花蕊,娇俏惹人得很。
“冷。”舒梵红着脸别开脑袋。
下一刻又被他捞了回来,唇被吮吸着,力道过大,弄得她都有些痛了,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可这副乖软可怜、任人欺凌的模样,反倒更加惹人摧残,有些不好的念头猝然而生。
“别这样,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强忍着不太过火,免得下次不配合不让碰。这种事儿,一方不配合便少了许多乐趣。
可手里的力道还是忍不住一点点加重。
她皮肤嫩白,稍微重一点便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了红痕,痕迹斑斑,触目惊心。
“好过分。”舒梵脖颈上仰着,又被他翻了个面儿,如溺水的鱼儿般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又想要往前爬,艰难求生,可怎么都没办法摆脱。
腰上握着的那双手如烙铁般滚烫,她的脑袋埋入了被褥中,腹下被垫了个枕头,脊背的曲线便愈发弯折,整个人像是一张软弓一般,可以随意地翻折。她呜呜咽咽哭着,觉得酸得很。
日光逐渐西斜,外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约莫是值班的人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方才被凿得通体酥软,半梦半醒趴在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里他推了推她,用帕子替她擦拭,她颤了一下烦躁地将脑袋换了个方向枕着,随他去了。
这一觉睡得实在是时长,醒来时日头都坠到地平线上了。
舒梵忙不迭起来穿衣,手忙脚乱的,不慎撕破了纱衣一角,身后忽的传来一声沉闷的笑声。
她气不打一处来地回头,踹了他一下。
却叫他一双粗粝大手握住了脚,她挣了两下都没挣脱,雪白的脚丫在他掌心被衬得愈发小巧,还被揉捏着把玩。
她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说,松开!
这细声细气的娇羞样儿,不免叫人想起方才床.笫间的愉悦欢合,纵情声色。
李玄胤没有松手,反握得更紧了。
她的敏感,她的娇怯,她的欲拒还迎都恰到好处。
风从窗外吹进,扬起帘子一角,室内光影错落,让人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更添上几分暧昧朦胧。
舒梵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下一秒,他已经欺身而上,捂住了她的眼睛。
因为黑暗,她有些不安地仰起头,红唇翕张,雪白的粉面上多了几分不安,惹人怜爱。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吻绵长地宛如渡过漫长的历史长河,好似永远也无法抵达彼岸。
舒梵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仿佛被他掠夺走了,心脏怦怦乱跳,呜咽地想要发出声音,但是被堵得严实,眼角甚至渗出了泪水。
她轻微地挣扎起来,手不慎刮在他背脊上,留下两道细微的红痕。他停下来,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看得她浑身发冷,下一刻却是如疾风骤雨般更猛烈的侵略。
她忍不住扬起修长雪白的脖颈,如天鹅濒死前发出的哀鸣,一声一声,娇啼入耳。
李玄胤此生,开疆拓土所向披靡,不管是前朝还是安外,此刻却有异常艰难的感觉,没一次寸进都蹙着眉,需极力忍耐方不至于破功。她是盘丝洞,是诱人堕落的锁骨菩萨,逼仄湿滑如火焰一般将他的理智吊起来炙烤。
舒梵也不比他好多少,一直呜呜咽咽,平日都不会想到的样子这会儿全都不堪地展现在他面前,事后回想起来都怄死了。
但是,又好像不是那么讨厌。
晚膳舒梵吃了不少,不住往盘子里夹菜。
“这么饿?”李玄胤在一旁看她,“消耗太过?”
舒梵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差点呛到,她瞪了他会儿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什么。
这人有时候就是喜欢打趣她,真吵起来可是着了他的道。
舒梵不搭理她,继续吃她的饭。
团宝吃饭向来很乖,套上围兜就拿着自己的小勺子一口一口地挖起来,虽然吃得满桌都是,地上、围兜上也沾了不少,总体还算有进步。
“朕记得,上次来时他还要人喂的。”皇帝的语气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他没带过孩子,自然不知道小孩子的习性,只觉得这孩子一天一个样儿,新奇得很。
“小孩子学得很快的,这两天他已经学会自己用勺子了。”舒梵得意地说,语气里满满的骄傲。
李玄胤低笑:“有进步。”
舒梵看他一眼,总感觉他是在笑话自己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她家团宝就是很厉害学东西很快啊!
一顿饭吃饭,团宝就让阿弥抱着去院子里玩小木马了。
他骑在小木马上摇摇晃晃,嘴里还哼着小调,也不知道是哪儿学来的,曲不成调,不伦不类的。
“改天朕让几个木匠给他做些好玩的玩具吧。”李玄胤道,“等再过两年就能去国子监上学了。”
“这么小就要去上学了吗?”舒梵有点舍不得。
“玉不琢不成器,你别太惯着他了。”
舒梵也就不吭声了。
“中秋节想怎么过?”李玄胤将她揽到怀里,捏起她的下巴。
她圆润的杏眼定定地望着他,饱含情义,滴溜溜乱转,好似还有些狡黠,只压着笑不吭声。
每每她露出这种表情,李玄胤就知道她又有鬼点子了。
“憋着什么坏呢?快说。”他轻笑。
“没什么,就是在想庆典怎么办,邀请哪些人。陛下,往年中秋庆典都是怎么办的?”
皇帝说无非是在宫内摆上宴席,邀请宗亲以及亲眷赴宴。
舒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臣女斗胆,想将此次庆典摆在瑶台,一来那儿视野开阔,可以边用膳边看节目,二来秋高气爽,这样的时节闷在殿内未免可惜了。且中秋中秋,自是要赏月的。”
“准。”皇帝淡笑。
这样的小事,他当然不会驳她的意。
卫舒梵做事稳妥,之后关于中秋的安排事宜他便不多过问,交由她全权处理。
中秋前两日,舒梵按例回了卫府一趟。
她如今是皇帝近臣,有封诰在身,又执掌六局,自是今非昔比,府上几个熟人见了她都不太自在。
尤其是柳氏,她和卫舒梵早有龃龉,之前又因为朱妈妈的事儿彻底开罪了她,虽事后让卫敬恒帮忙修复,到底是收效甚微。
卫舒梵性格刚烈,油盐不进,还一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清高模样,把她派去的人阴阳怪气奚落一番给打发了回来,一来二去她心里也有了火气。
不过是个替皇帝打杂的,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贵妃娘娘了,拿着鸡毛当令箭。且历朝女官大多还要替皇帝暖床侍寝,说难听的就是当个又能干活又能睡的通房使,皇帝碰过的女人以后谁敢要?
就是年纪到了出了宫,也没人敢娶啊。
且她一无父兄撑腰,二无家族傍依,还带着个拖油瓶儿子,能寻到什么好婚事?女子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理,她的日后一眼就能望到头了。
不过就是当下风光点,还敢蹬鼻子上脸给她脸色看。
柳氏在心里轻哼一声,面上却柔婉地笑了笑,对卫敬恒道:“梵娘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出落得愈发漂亮了,可见宫里的风水的养人。只是,你这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啊?”
卫敬恒岂能听不出她的挑拨离间,只是他心里也对卫舒梵不满,懒得辩驳。
这个女儿得势后越发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年都不回来几次,完全不知道“孝道”两个字怎么写。
她就算再厉害又怎么样,不还是他的女儿?做人子女的就该本分孝顺,以父为天。
她呢?桀骜不驯忤逆不孝,和家里人稍微闹了点矛盾就负气出走,完全不把他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柳氏怎么说也是她长辈,只是被那个刁奴蒙骗做了错事,又没对她造成什么实际影响。
她就这么不管不顾,闹成这样,完全是把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脸往地上踩!
当然,最让他不爽的还是她对他的忽视。
她如今官居侍中,掌百司奏表,却一点儿便利都不许给他。岂是为人子女之道?
一开始知道他家中有女发迹时,几个同僚都不住吹捧恭喜,说他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一开始也有些飘飘然。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别说飞黄腾达了,连半点儿优待特权都没有替他谋取。她眼里根本没他这个父亲!
养这个女儿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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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梵懒得搭理他们的阴阳怪气, 瑨朝重孝道,未嫁女有封诰者暂记本族族谱上。
所以只要她还在卫氏一族的族谱上,逢年过节就得回来拜祭省亲, 免得叫人拿住把柄, 那些看她不爽的谏官正愁没由头参她呢。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 再恶心他们她也是言笑晏晏道:“宫中事务繁忙,我虽思念父亲祖母,恨不能常伴左右、事事躬亲, 实在抽不开时间。若因父亲耽误了圣上交代的差事,岂不是让父亲背上一个不忠君的佞称?那就是女儿的不孝了。我是您的亲女儿,血脉相连, 我自然事事为您着想。”
说完不忘意有所指地瞟了柳氏一样。
柳氏:“……”
被恶心到的还有卫敬恒,偏偏他无法反驳, 张了张嘴还是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论打嘴炮,他是比不过这个女儿的。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口才这么好呢?
这么一思量, 忽然觉得她从前的乖顺乖觉都是不耐烦应付他来着。
后知后觉的, 卫敬恒的脸涨得如猪肝色般难看,偏偏不能发作,憋得快背过气去了。
他这人向来自信,觉得为人子女就该绝对服从他这个家主。
以前这个女儿虽然做了很多错事, 但对他还算谦恭顺从,他也一直以为她只是不那么聪明, 不懂得变通, 没想到却是这样的!原来她都是装的, 她根本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跟她那个桀骜不驯的娘一个样儿!
当年他不过是纳了两房侍妾,且是在她不在时纳的, 她就作天作地非要跑去云州。现在呢,人死在哪儿都不知道了!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的?他又没要休她,真是死脑筋!
打过招呼就算是尽到礼仪了,舒梵也懒得跟他们虚与委蛇,随后就去了祠堂拜祭祖先,然后就去了周府。
“这是宫里织染的绫罗绸布,共二十匹,我特地带来给您和青棠的,裁成衣服特别好看。”舒梵命人将几十匹布都端了上来。
“这不好吧,宫里的东西且说我能不能用,你这样拿来给我,不会叫人拿住把柄吗?”郑芷兰道。
“不会,这是从我自己的份例里匀出来的,我一个人本也用不了那么多,压着也是浪费。这又不是御用之物,寻常布匹罢了,有什么不能用的?”
郑芷兰这才打消疑虑,愉快地叫人收了下来,又让人去库房寻了些玩偶给她。
“团宝一定喜欢。”舒梵笑着收下。
周青棠跟刘善闹得不太愉快,但她性子要强,也不愿回娘家来现眼,舒梵没瞧见她,便叮嘱郑芷兰中秋那天一定要去瑶台赴宴。
作为高官亲眷,他们自然也能赴宴,只是位置不会太居中罢了。
舒梵将这次的中秋庆典定在瑶台,也有瑶台占地宽广,不至于像往年一样拥挤的缘故-
中秋是皇城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往年这日也是隆重举办的,今年由新晋的女侍中卫氏一力操持,宫内宫外不少双眼睛都看着。观望的有,乐见纰漏的也多得是。
舒梵自然深知这点,三天前就叫人准备起来。
到了节日这天,一早便让宫人在瑶台东西各门守着,按名册允准入内,又按宗亲大臣的权位高低安排位次,一应处理得井井有条。
前朝挑不出错漏,后宫自然也看在眼里。
永安宫。
“这个卫舒梵,倒是有些本事的。”刘太妃笑着剥一颗松子。
“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孟娉婷哼一声,不服气地看向太后,“太后你说!”
太后斜倚在贵妃榻上,笑而不语,又指了指安华县主,“安华,你说。”
安华县主笑一笑,点评道:“看着是小事,实则不然。宗亲大臣那么多,爵位高低这些还是明面上的,可位次高低怎可只凭这些明面上的东西?实职权势、陛下的倚重宠信、家族是鼎盛还是式微……林林总总,需得综合来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稍有不慎排错了便会得罪人,这不是简单的差事。做这件事的人,需要对朝中局势颇为了解,且深谙帝心,这个卫舒梵绝非等闲之辈。”
太后笑了,嘉许道:“你得多向安华学学,多思考,多动脑,不要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孟娉婷心里有些堵,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索性不吭声了。
待她们两人跪安离开,太后面上疏懒的神色才渐渐收起,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福姑姑小心地伏在她耳边:“县主说的不错,太后,这个卫舒梵绝非泛泛之辈,绵里藏针,心思缜密,我们派去六宫的人都被她无声无息地给处置了。若是任由她在后宫坐大,总揽大权,我们日后的处境就越发艰难了。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况且这两年我们在前朝的势力也逐渐衰微……”
“哀家知道。”太后阴晴不定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却比冷笑更加渗人。
福姑姑不由打心底里寒战了一下。
下一刻听得太后声音平缓道:“告诉安华,着手准备去吧。”
“是。”福姑姑忙道-
这日太阳不到酉时三刻便已落山,宴会设在瑶台,距离紫宸殿很近,往东步行二里便到了,若是乘坐辇车还要更快些。
宫苑内丹桂飘香,视野颇为广阔,入门便是一大片的桂花林,更远处的柿子树上已经结满累累果实。
更有意趣是,每棵柿子树上都挂了祈福条和密封的灯谜条,还悬挂着特质的小灯笼,远远望去灯笼隐隐发光,和大大小小的柿子混杂在一起,竟分不清哪些是灯笼哪些是果实。
“太漂亮了!”一贵女忍不住发出惊叹。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挂这么多灯笼在树上,也不怕着火。”孟娉婷冷哼一声道。
旁边另一贵女指着树梢上的灯笼笑道:“还真不会呢,你们看,卫侍中装在灯笼里面的不是火,是夜明珠,只是在外面用灯笼罩着,瞧起来像灯笼罢了。”
几人凑近一看,果真如此。
孟娉婷顿时哑火了,联系她之前的话,更像是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她脸色更难看了。
舒梵自然不管这些命妇贵女私底下怎么议论,只要宴会办得体面,事无纰漏,统筹得宜就行。
和往常一样的寒暄慰问过后,很快就到了节目环节,事先安排好的歌舞表演一一上场。
舞女都经过精心彩排,歌喉如莺啭,舞姿如蝶翩跹,一举一动尽态极妍。
“美则美矣,只是这些我们都看过了,实在没什么新意。”开口的又是孟娉婷。
她没有封诰,但因父亲位列三公,坐在右上首的前排,和几个夫婿显赫的命妇坐在一起,身旁就是安华县主。
安华县主笑着:“中秋佳节意在团圆,重要的是君臣齐乐,要什么新意?不出错就是极好的了。”
看似是在为卫舒梵开脱,实则一句话就定性了这表演就是“没新意”。
场中不少命妇都听出来了,有看好戏的,也有同情的,但大多都是当个乐子,没有打算为卫舒梵出头的。
说到底,卫舒梵虽然颇得盛宠,却只是个五品小官之女,出身实在一般,就算日后被扶为后妃,封个贵人就顶天了,哪能和安华县主相比?
她不但是太后的侄女,父亲如今也深得陛下倚重,若是入宫最起码也是个妃位。且皇帝最近许她出入紫宸殿,似乎已经有将她纳入后宫的苗头了。
二人起步线就完全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没人会为了卫舒梵去得罪安华县主。
众人目光齐齐聚焦在卫舒梵身上,似乎想看她如何应对。
舒梵从席位上起身,双手交叠,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诸位稍安勿躁,这些只是小把戏,压轴的表演还在后头。”
“你说的压轴表演不会是挂在那柿子树上的灯谜条吧?”孟娉婷不屑地撇撇嘴。
舒梵笑道:“孟娘子别急,一会儿就能看到了。”
“故弄玄虚。”孟娉婷小声嘀咕,又哼了一声。
舒梵也不在意她的挤兑,节目到后面时还亲自上场,表演了一场编钟舞。
“这舞失传已久,相传是战国时期荆楚一带的祭祀舞,想不到她会跳,我瞧着倒是跳得有模有样的,端庄优美,寓意也好。”安华县主身旁的一个命妇掩唇笑道,言语间倒是颇为欣赏。
安华县主笑得勉强,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孟娉婷却道:“能有什么寓意?跟跳大神似的。”
“孟娘子,这话可不敢乱说啊。”那贵妇忙压低了声音道,“这编钟舞不仅仅是祭祀所用,更是当时的王公贵族用来祈求上苍降雨、免于灾祸的。陛下向来重视民生,你这样说,有亵渎神灵之嫌。也不怕陛下怪罪?”
孟娉婷这下不敢胡言乱语了,下意识捂住了嘴巴。
她只是杠,并不是傻。
舒梵跳完向皇帝行礼复命,以示礼毕。
“卫侍中恭俭勤勉,爱国忧民,心系百姓,此乃社稷之福,也堪为尔等楷模。”皇帝威严平和的目光徐徐扫过众人。
底下众人立刻纷纷起身,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又在跪拜:“谨遵陛下教诲,我等必然铭记于心。”
宴会继续,也到了最后的表演环节。
“左右不过就是一些歌舞啊、杂技什么的,千篇一律,无聊得很。”孟娉婷又道。
“都没开始,你就知道了?”旁边一贵女却扇笑道。
孟娉婷不以为然,身边另一贵女却“咦”了一声,指着正前方道,“她这是在干嘛?为什么要搭那么高的台子啊?”
说是高台,其实也没有很高,只是用竹竿搭了个约莫一丈高的四角棚,棚顶铺着柳树枝,扎上了一些彩带和祈福条,很快就搭建完毕,花棚旁边还架了一口正烧着的大铁锅。
到这里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她在做什么了,只是仍非常好奇。
打铁花相传已久,是豫晋地带的民俗,后来才引入宫禁内,如今虽也在某些地方流传,但长安并不多见。前些年战乱频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何况是举办这样大型的盛典了。
今晚齐聚在这儿的命妇贵女,绝大多数并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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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她能鼓捣出什么花样。”嘴里这么说,孟娉婷已经伸长了脖子。
“注意你的仪态。”安华县主绢帕掩唇,轻嗽了一声。
孟娉婷“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坐端正了。
很快就正式开始了,只是,大家没想到第一个冲上去的就是卫舒梵。她穿一身短打,戴着个斗笠,将手里盛满了铁汁的木棒奋力朝高空击打,顿时铁花喷溅到高空,如漫天星子迸溅开来,原本昏暗的夜空中顿时绚烂一片,光彩夺目到将整个瑶台上空都照亮了。
就在众人纷纷起身惊叹时,舒梵已经退下来,后面的师傅接连上去击打,一次又一次不绝。
这会儿已经没有人关注她了,所有人都在看漫天火树银花的奇景。
“你心思倒是挺巧的。”皇帝忍着气道。
舒梵还以为是在夸她,喜笑颜开:“陛下也觉得这个节目不错吧?”
“不错是不错。只是——”皇帝面色一冷,“这也太危险了,要是失误烫到怎么办?下次不许这么鲁莽。”
“我小时候跟着我师父在广州那边练过无数次,怎么会失误……”
被皇帝冷冰冰的眸子一盯,后面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是瞧表情,显然还是不服。
中秋佳宴算是圆满落幕,皇帝赏了她六十金,不少人都觉得赏得少了。倒不是钱少,而是皇帝赏赐金银是其次,价值才是最重要的,金银反而瞧着最不上心像是随手一赏。
平心而论,这宴会确实办得不错,哪怕是和卫舒梵不对付的孟娉婷也挑不出什么错漏-
中秋过后,天气逐渐转凉,御花园的枫叶红了一片,远远望去如火如荼,酸枣挂在沉甸甸的枝头,橙黄鲜亮,是晦暗天色里一抹亮丽的景色,瞧了让人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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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早,晋王便被皇帝召进宫,在御花园南苑陪着下了几盘棋。
李玄风将手里的棋子一丢,嘻嘻笑道:“皇兄棋艺高超,臣弟实在不是对手,还望皇兄绕过臣弟。”
“这话不老实。”李玄胤捻着棋子转了转,手一指棋盘上的东南北角两处,“方才朕落子时,你明明可以在这两处围困,却视而不见,处处谦让。是觉得朕输不起?”
李玄风笑着,面上一概不知:“皇兄太瞧得起臣弟了,臣弟真没注意到。”
李玄胤丢了棋子起身,懒得再理会他。
自打他登基后,这个弟弟平日说话也是愈发油滑,尽学些溜须拍马的勾当,不见从前半点儿率真,只觉得无趣得很。
站在高阔的殿宇庑顶下深吸了一口冷气,他心里默然无语。
“宣卫舒梵。”半晌,皇帝道。
舒梵前脚刚处理完针工局库存积压的事,后脚夏毅就上门了,她连口茶都没喝就被拖了出去:“姑娘快别耽搁了,赶紧的,陛下召见。”
“你总得先让我喝口茶啊!”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御花园,皇帝却微微抬手道:“坐,陪朕下盘棋。”
舒梵:“……”
她到底还是坐下,只是,众目睽睽的,屁股只敢沾着石凳子一点,垂眸不言语,倒很是乖觉。
皇帝似乎很喜欢她这副和私底下截然不同的模样,眼中多有戏谑之色。
舒梵的棋艺实在算不上高超,不过三两下就败下阵来。
“就你这水准,还敢说自己会下棋?”皇帝冷淡不屑的声音随着棋子被丢入棋盒的声音一道响起。
舒梵忙起身请罪:“微臣献丑了。”
皇帝道:“坐下,陪朕再下两局。”
舒梵:“……”
皇命难违,她只好硬着头皮又坐下,舍命陪君子。
可惜棋艺这种需要常年浸淫钻营的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她陪着下了几局,无一例外都是惨败,可以用片甲不留来形容,实在凄惨。
李玄胤朗声笑起来,颇为开怀。
舒梵觉得他的快乐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上,着实过分。
可她又不敢公然和他叫嚣,只能低眉顺目当没听见。
可皇帝好像玩上瘾了,一时三刻没有收手的意思。舒梵好几次偷偷看他,见他面色淡静,落子优雅,心里的疑窦便想要打消。
可刚刚按捺下去,又觉得自己猜想的没有错,他就是在逗弄她……
心里憋了口气,就见夏毅躬身过来禀告:“陛下,东阁大学士姜茂和文渊阁大学士陈一亮在宣德殿外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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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们稍候,朕去御书房见他们。”皇帝站起来。
除了舒梵随侍,其余人都在原地恭送皇帝离开。
御书房。
“两位爱卿急着请见,可有什么要事?”皇帝在御案后虚抬了一把,示意跪伏的两人起身,又让赐座。
两人忙躬身称不敢。
这位新帝登基之初以雷霆血腥的手段镇压内外,很快就稳固了朝局,可见不是什么善茬。虽然这两年随着朝局稳固,手段趋于温和,对几个朝臣也算客气,两人可不敢拿着客气当福气。
“陛下,关于臣日前上奏的变法一事,不知陛下可否允准?我朝虽朝局稳固,但各地士绅豪强侵占良田、放贷者趁隙盘剥,积贫积弱日盛,国库愈渐空虚,变法刻不容缓。”姜茂言辞恳切,深深一揖。
“爱卿所言甚是。只是这总领变法的人选——”皇帝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似乎是在沉吟,深邃的目光徐徐落到他身上,“不如就由——”
姜茂连忙抢在他开口前高声道:“不如就由陈一亮陈大人总领此事。陈大人能力出众,德隆望尊,实在是总领变法的绝佳人选啊!”
原本站在下面静静垂听的陈一亮听了,登时不干了,心里顿时骂出了声。
好你个姜茂,你这是要害死我!
变法触动的是广大士绅豪强地主阶级的利益,那些人或在地方为官,或在京都任要职,或家族强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这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啊!
不说变法之艰难,就算成功,也是得罪了一大片人,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绝对不能揽下这阎王差事!
当下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又极力给姜茂戴高帽:“姜大人德才兼备,超群出众,又年高德勋,才是变法的不二人选啊!”
两人在御前竟争执起来,皇帝脸色难看,喝止道:“够了!法子是你们提出来的,让你们去办实事了又诸多推诿,贪生怕死,个个都是嘴皮子功夫厉害,只会纸上谈兵!”
两人都悻悻地垂下了头。
姜茂却忽的想起女儿安华跟他说过的事,又道:“陛下,臣倒是可以举荐一人。”
“说。”皇帝冷冷道。
“都察院都事卫敬恒。此人虽有些夜郎自大,颇具才干,不失为变法的好人选啊。”
皇帝面上波澜不惊,瞧不出什么。
姜茂愈发不敢抬头,刚想斟酌着再次开口,就听见上方传来一道清冷女声:“家父有何才干?若是他真有才干,也不至于为官多年还只是个从五品都事?姜大人此言,是在暗指皇上不会选贤举能吗?”
“还是不愿担此变法重任,所以随便拉了个庸碌之人出来垫背?也不怕耽误了社稷大事,实在是居心叵测。”舒梵又道。
姜茂被她怼得气煞:“胡言乱语!你一介女流懂什么国家大事?你……”
“行了。”皇帝喝住他,“变法人选朕自有道理。”
又命他们跪安。
见皇帝动了怒,姜茂也不敢再多说,瞟了卫舒梵一眼才和陈一亮一道离去。
“别气了,朕早晚会收拾他,只是还不到时候。”皇帝将手边的一盏清茶递给她,示意她润润嗓子。
舒梵接过来却没喝,皇帝抬眸看来,清清淡淡的一眼,她才掀开茶盏抿了一口。
只是,心里余怒未消。
卫敬恒再混账也是她父亲,轮不到旁人陷害算计。
他有几斤几两她还不知道吗?接了这差事等于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
“说起来,你真的不希望自己父亲的官职能升上一升吗?朕不是说这件事,但朕可以给他派一些别的活儿。”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他有些能力但无大才,多谢陛下美意。”
李玄胤笑了,自此确认她和卫敬恒的关系确实不睦-
也不知道卫敬恒打哪儿知道了她在御前反驳他接差的事儿,特地找到她这儿质问她。
“变法,你要去?”舒梵如同看着一个傻子,“你要去的话,我回头就帮你向陛下请奏。”
卫敬恒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揽这种要命的差事,他只是借题发挥罢了。
“我好歹也是你父亲,你如今官居侍中,就不能替我谋个好点儿的差事?”他总算是说了出来,脸色还有些不自然的涨红。
说到底,这并不是什么光彩事。
尤其是卫舒梵下一刻挑了下眉,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目光似乎在说,你一个父亲竟然跟女儿索要官职?
卫敬恒老脸更红,更有恼羞成怒的迹象。
舒梵已经懒得再搭理他:“陛下寻我有事,父亲回吧,耽误了差事,岂是你可以担当得起的?”
卫敬恒只能眼睁睁望着她离去,气得七窍生烟。
他气了整整一个月,到了十一月初都没消气,心里怄得很,偏偏拿这个死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跟旁人提起这个女儿时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
几个同僚还以为他是在故意明贬暗抬地炫耀呢,心里鄙视不已。
卫敬恒看他们的眼神,心里更怄了。
他此生的目标就是为了升入内阁,官居一品!
可他这些年毫无寸进,连他的学生裴鸿轩如今都是中书侍郎了,他这个老师,都在自己徒弟面前抬不起头来,过得实在窝囊!
这种怨气在官署中倒罢了,回家那是藏都藏不住。
卫府众人这些日子也都躲着他,免得一不小心被殃及池鱼。
过了几日他才冷静下来,决定还是要和卫舒梵修好关系,且得让她回心转意和裴鸿轩定亲。
他知道卫舒梵不缺金银器物,月底时叫人捎了些孩子喜欢的蜜饯果子给她。
舒梵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给他回了信,和他约在月底见面。
地点就是她在朱雀巷的那座宅邸中。
那日天气不错,秋高气爽,天空中难得没有几绺云彩,蓝澄澄的格外通透。他乘坐的马车在门外一停他便下了车,早有人侯着,恭迎他一路往里。
舒梵在前厅见他,只是,他没想到厅内还有一个年轻男人。
那人穿一件紫青色交领暗纹常服,腰盘绅带,身形高挺,正端着一盏茶坐在上首,低头吹着茶面,水汽将他的面孔笼罩在一片氤氲中。
卫敬恒的脚步登时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