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9:00-AM (2)
邓昀右手和小臂被许沐子压着, 全靠腰腹力量保持平衡。
不过半米的距离,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
像举着火把点燃一团篝火。
许沐子五官精致,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没有那么冷淡, 很恬静。
邓昀皱眉看她片刻,慢慢抽出手臂。
她睡得不熟, 有所察觉, 估计是被扰到睡眠感到不满,皱着眉抓住他的衣袖,企图制止任何影响自己的动静。
她用额头贴着他的手腕, 蹭了一下。
就像熟睡的人, 把脑袋往被子里埋的动作。
不得不承认,许沐子非常可爱。
她心情好时会喜欢炫耀自己平日里打死都不肯说出口的那些小心机,醉酒后又很粘人。
以前就是这样。
邓昀记得, 他第一次教许沐子翻墙, 把她从家里带出来。
她坐在他的车里, 有点得意地说自己出门前在卧室门上贴了纸条留言。
告诉家里人她失眠到凌晨才睡着,所以不起床吃早餐,明天中午前都不会有人发现她不在家。
邓昀没说, 他原本只是想带她出去吹吹风、喝一杯,再把人送回来。
几小时而已, 谈不上通宵,顶多熬个大夜。
她却想要在外面过夜?
他当时肯定笑过。
不然不会被许沐子记仇心里的小本本上, 还暗下决定,要在他喝多后把他丢马路上。
虽然, 最后喝多的人是她自己。
其实是许沐子会错意了, 邓昀的笑没有嘲讽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她天真纯净,挺有意思的。
邓昀能理解许沐子被世俗定义为“叛逆”的那些行为。
他有过同样的困境, 也有过同样的“叛逆期”。
最初听说许沐子这个人,就是在邓昀开始叛逆的时候。
那时候邓昀在上初中。
初中一年级的第二个学期,他被安排转学到一所新学校,在爸妈做生意所在的市区,据说老师们水平很高。
和邓昀一起搬过来的,还有邓昀的奶奶。
邓昀很小的时候,爸妈一起离开老家到市区来工作。
他们工作很忙,回老家的次数并不多,邓昀是跟在奶奶身边长大的。
邓昀奶奶是普通的老太太,性子很温和,遇事总是在替别人着想。
比起住在人口密集却陌生的市区高层里,老太太当然更习惯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家。
她习惯了出门逢人都认识、遇见谁都能熟络聊上几句的热闹;
习惯那些用了半辈子的锅碗瓢盆、经常要用磨刀石磨一磨的旧菜刀、掉漆的手工小木凳、褪色的床单和被套
搬过来前,老太太想着把那些东西都带上,却遭到了邓昀爸妈的反对。
他们说,“您那些老物件啊,几十年了,年龄比邓昀还大,收拾收拾都丢掉算了。”“到那边有新的,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就享福就行了。”
老家的小房子被各种物品填满,它们陪着她过了几十年。
老太太拿起这个瞧瞧,又拿起那个看看。
什么都不舍得放下,却又什么都带不走,只能望着窗台上几盆花草,惆怅地叹一声气。
邓昀说:“别去了,我在哪里上学都一样。”
邓昀奶奶不轻不重地打他后背一下,唠叨:“哪能一样的嘛,那边是重点中学,老师好,考好高中的几率更高,你要是考上好高中”
“考好大学的概率就更高。”
邓昀咬着苹果替老太太把后面的话说完,“您就这么盼着我考上好大学?”
“盼啊,谁不希望儿孙过得好呢?”
“那您想让我上多好的大学?”
老太太野心还挺大,掰着手指头点出来的,都是全国最顶尖、最知名的。
邓昀说:“那行,我就考这些。您为我舍弃这么多宝贝呢,我肯定得学出点成绩来。”
这话说得太狂,说完他后背又挨一巴掌。
老太太说:“少说大话,做人得谦逊,先考上重点高中再说大学。”
“‘做人得谦逊’这些话,要不,您先去教教我爸妈?”
老太太摇头,有种自知无能为力的叹息。
到爸妈身边的生活,邓昀和老太太一样不习惯。
两口子染了一身爱攀比的毛病,整天嘴里没句实话。
指着他们做人谦逊是不可能了,大话吹满天。
在以前的初中学校,邓昀偶然考过那么一次年级第一。
主要是班长急性阑尾炎阑尾炎,去医院做手术割盲肠去了,没参加考试。考试题难,他这个人心态又极其放松,发挥得稍微好了点。
这事被他爸妈吹出八百个版本,说得他跟个天才似的。
他们逢人就讲,说帮邓昀办转学时,班主任都不舍得放人。
班主任那是客套话。
人家总不能说,“太好啦,终于把这个上数学课看《叫魂》的讨厌学生给转走啦。”
这些也就算了,邓昀最看不惯的,是他爸妈打着为老太太好的旗号数落人。
老太太年轻时候过过苦日子,在物资匮乏的环境里养下的习惯,肯定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她勤俭节约,什么都当成好东西。
快递盒子、买东西的塑料袋、礼品包装纸和吃空了的铁皮点心箱,都会想要留下。
因为这个习惯,老太太每天都要被他爸妈合力数落几句。
在邓昀看来,来这边之后,奶奶不再像过去那样神采奕奕。
以前老太太每天醒来就惦记着,要和邻居的老闺蜜们约着出门买买菜、聊聊天,晚饭后也要热热闹闹坐在一起打牌,或者去附近公园里转转
搬家后,老人变得无所事事。
家里复杂的最新款电视机、电脑、扫地机器人、指纹门锁和全自动马桶这些都令她不适应。
超市里买回来的、用保鲜膜封好的干净蔬菜和水果,价签上印着昂贵的价格,也令过去经常在路边买便宜蔬果的老人感到咂舌。
老太太不熟悉地铁和交通线路,也没什么人可以聊天说话,只能在还算熟悉的小区内部街道上溜溜狗,回家再对着只会用几个APP的手机。
邓昀父母和邓昀奶奶的矛盾点很多,互相都有些难以适应。
老太太用钢丝球刷坏了邓昀妈妈新买回来的不粘锅,要遭埋怨。
而邓昀爸妈,居然教老太太说谎。他们要老太太告诉来做客的朋友,说自己是退休的大学老师。
这种谎言背后的原因,是虚荣也是嫌弃,老太太很低落。
邓昀哄孩子似的拍着奶奶的肩,开解老人:“再等两个月,我放假,陪您回老家住一个月?”
邓昀奶奶眼睛一亮:“欸,那时候你陶奶奶家的甜瓜也熟了,我们可以去她家院里摘瓜去”
晚上还偷偷哼着小歌,“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咱家的草窝窝”。
两个月很漫长。
邓昀爸妈收拾屋子时,翻出一盒营养品,是去年过年他们回家时买给老太太的。
很漂亮的礼盒,老太太没舍得吃,留着。
他爸妈发现已经过期,给丢进垃圾桶里,老人又挨了一顿数落。
柯基犬蹲在老太太身旁,也跟着垂头丧气。
邓昀知道那盒营养品。
老太太平时总看着礼盒睹物思人,牵挂着儿子儿媳在外面赚钱不容易,自己不舍得,总想留着等到下次他爸妈再回去,煲汤给他们喝。
邓昀把老人揽过来,安慰:“丢了就丢了,过期会有霉菌,吃了要生病。”
老太太说:“可是那么贵”
邓昀拿出手机,搜网络上霉菌的显微镜放大图给老太太看,说,您瞧瞧,这要是吃进去,和服毒有什么区别?
老太太释然了些:“也是。”
人是哄好了,这些气邓昀就默默憋在心里。
邓昀和他爸妈起过几次脾气。
但一想到,一边是儿子儿媳,一边是孙子,起冲突又会让老太太左右为难。
他也就忍着,然后找了个新方式和他们相处。
有一阵子,邓昀爸妈的生意做得非常不错,钱赚够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总去看各开发商的新楼盘。
邓昀放学回来,老太太苍白着脸,躺在沙发上扇扇子。
“您怎么了?”
听说老太太是被他爸妈带出去看房才中暑的,邓昀把书包往沙发上一丢,转身就要往外走,被老太太拉住了。
邓昀奶奶息事宁人地摇头:“小昀,别去找你爸妈吵架。他们是孝心,想着带我看看大房子。”
邓昀皱着眉:“今天外面高温三十九度,明知道您最近不舒服,还带您出门,这是孝心?”
邓昀奶奶放下扇子,把开发商做的宣传单往邓昀眼前推:“很漂亮的房子,有三层楼呢,还有院子。”
邓昀皱着眉,撇一眼那份叠折页铜版纸,只问一句:“您真喜欢吗?”
老太太没吭声。
眼看着邓昀又要起火,才说:“你这孩子,我怎么就不喜欢了?”
老人开始给邓昀上课了,说做生意很难的,说他爸妈赚钱不容易。
老人说了,现在他们全家人都身体健康。他爸妈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他又有更好的学校上,以后他们还能住进大房子。
就是对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只字不提。
“很好啦,我们要懂得知福惜福。”
家里有只短腿柯基,叫“惜福”。
是某年邓昀爸妈带回老家送给邓昀的生日礼物。
惜福被邓昀和奶奶养得很好,肥嘟嘟的。
还以为老太太是在叫它,瞬间从睡梦中醒来,摇着尾巴在他们身边兴奋地叫着。
邓昀爸妈要工作、应酬,总在半夜才回家,邓昀也要上学。
惜福是老太太在这边的唯一伙伴。
但这里复杂的生活环境,惜福也不适应。
惜福没有了老家经常一起玩的狗狗同伴,临近商业街的密集高层,住着的人太多,车也太多,还差点出过车祸。
那是次邓昀奶奶带着惜福出门的,老太太买过东西,在翻口袋里的零钱,没留意,一辆电动三轮车从转角处疾速驶过,对着惜福鸣笛。
惜福是养了十一年的老柯基犬,相当于人类年龄的六十多岁,反应没有过去灵敏。
它被突然的鸣笛声给吓懵了,愣在原地。
邓昀奶奶也懵了,小钱袋和拐杖都掉在地上,急得直破音:“小福——”
据说是一个勇敢的小姑娘,冲到三轮车前,护住惜福,张开双臂挡住了车。
那是邓昀第一次听说许沐子。
老太太不知道人家小姑娘的名字,只是和邓昀反反复复念叨着感谢她的话,说人家姑娘勇敢,长得也很漂亮。
“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哦,我想起来了,人美心善。”
“她都吓得浑身发抖,还要护着我们惜福。真是个傻孩子,我都不敢想,万一那辆疯车子撞到她怎么办”
“不是说大城市人最讲规矩吗,那可不是车行道呢。”
到这座城市,老太太感兴趣的话题不多,经常要提起这件事。
后怕地替小姑娘担心,替惜福担心,怎么也无法释怀对她的感激。
每每提起,邓昀都会陪着聊几句。
“您没问问名字?”
“当时都要吓死了,没来得及问,就怕人家姑娘磕到碰到”
老太太想了想,坚定地说,“那姑娘长得像我小时候,很漂亮的。”
电视里在放黄金档家庭剧,邓昀随手指指电视里的童星,问:“像她这么漂亮?”
老太太戴上老花镜瞧瞧,摇头:“比她还要再漂亮些。”
邓昀贫嘴:“那么漂亮,肯定不像您。”
然后被奶奶赏了两巴掌,依旧是拍在后背上。
这个话题频繁聊过一阵,渐渐被淡忘。
直到半年后的某天傍晚,爸妈没在家,邓昀带着奶奶去外面吃饭。
他们路过开在中心商业区的钢琴培训学校,巨大的宣传海报足足两层楼高。
老太太忽然停下脚步,认真看了很久,指着海报对邓昀:“这就是救下惜福的勇敢女孩啊。”
邓昀看过去——
照片做了些后期处理,是仿油画的感觉。
有个小姑娘坐在钢琴前,落指动作自然,对着镜头微笑。
她化淡妆,穿着白色小礼服,优雅贵气。
他拿奶奶开玩笑:“您这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呢,这姑娘哪和您像了?”
老太太不乐意了:“你知道什么,我小时候可漂亮了,是街坊邻居间出名的漂亮,你爷爷能娶到我可是他的大福气呢。”
人到老年,身体一年一个样。
邓昀奶奶生病,吃药,反复住院到病重过世,只用了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
还没来得及看见邓昀考上重点高中,老太太就走了。
老太太走后不久,老柯基惜福也病了。
邓昀带着去过宠物医院看几次,医生都说太老了没办法,最终还是无力回天,仅仅一个月后就去另一个世界陪老太太去了。
那阵子邓昀和爸妈的矛盾达到顶峰。
他怨爸妈总有那些无聊的应酬,而不能多陪伴、多照顾老人。
更多是无力的想念和遗憾,遗憾老人临终前都没能过上想过的生活。
家里生意依然很好,也终于搬到更好、更大的房子。
住进小别墅后,邓昀爸妈的狐朋狗友更多了。
也许是人以类聚吧,都是些像他家这种的小暴发户。
他们偶尔会来家里,坐在一起吹嘘攀比,美其名曰是联盟、聚会。
这些人里,许家那对夫妻和他爸妈最像。
简直是他爸妈的翻版,但凡逮到机会就要炫耀各种东西,也经常炫耀自己家孩子——
“我家沐子呀,三岁多在商场里遇见有人弹钢琴就直勾勾地盯着看,钢琴是她主动要学的。”
“钢琴老师也说她是学钢琴的好苗子呢。”
“这些年,沐子可是拿了很多奖呢,搞不好以后真能当钢琴家。”
这群人在家里喝多了,比动物园的猴子更吵,邓昀通常在楼上,不爱和他们碰面。
某次他们聚会,他接到电话,下楼签收网购的书籍。
拿完快递准备上楼,正好撞见喝多酒、在寻找手机的许沐子妈妈。
许沐子妈妈拉着邓昀:“孩子,你帮阿姨拨个电话,阿姨手机找不到了。”
邓昀按照许沐子妈妈说的号码拨出去,在沙发靠垫下面发现了她的手机。
手机屏保是许沐子的照片。
依然是坐在钢琴前,比钢琴培训学校的海报上长大很多。
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但邓昀一眼就认出,许沐子就是老太太念念不忘的勇敢小姑娘。
就这么一会儿愣神的时间,许沐子妈妈已经拿着手机跌跌撞撞回到餐桌旁:“来,我给你们听听沐子弹琴的视频”
最开始邓昀没什么想法。
听到许沐子的消息,他会想到奶奶。想着老太太如果还在,能知道许沐子爸妈对女儿的夸耀,应该会跟着高兴吧?
应该也会想要见见她吧?
不过,人家小姑娘是巴掌脸,长得冷清明艳,哪哪和他奶奶都不像。
他想,这老太太可真够自恋的。
两家频繁来往,但邓昀和许沐子的接触次数寥寥无几。
第一次见面,她撞见他在吸烟。
而他觉得,她应该是和她妈妈一样虚荣的人。
第二次见面,她吃到过敏食物,把自己关在洗手间眼泪朦胧地催吐,眸光潋滟。
他觉得她有点傻乎乎的。
第三次见面,在墨伽洛斯的靶场里,她端着滑膛枪把自己脸撞肿了。
她垂着脑袋,站在雪地里安静地、沉默地掉了几分钟眼泪。
几分钟后,她用毛线手套擦擦眼睛,若无其事地找靶场工作人员要了一杯冰块。
那天之前,墨伽洛斯下过一场大雪,满世界都是白色和浓重火药味。
许沐子红着眼睛从他面前走过,邓昀突然动了些恻隐之心。
这种比好奇更复杂些的情绪,致使他在墨伽洛斯的纪念品店里分神,结完账才发现,多拿了一个冰箱贴。
许沐子来送陶瓷器皿那天,站在邓昀家门口对着手机满脸通红。
所以邓昀知道,许沐子大概有个喜欢的男生。
估摸着是暗恋。
啧,暗恋。
结果当天晚上,邓昀就在饭店里撞见了许沐子的暗恋失败现场。
邓昀在“叛逆”这件事上,算是有点经验,知道许沐子快要承受不住了,还不知道她后面要憋出什么样的馊主意。
许沐子看着胆子不大,蔫主意倒是都挺带劲的。
上次敢墨伽洛斯实弹基地打枪,下次搞不好能开卡丁车把自己撞出赛道。
这还算好的,她在国外读书,多的是陷入险境的机会。
某些危险是成瘾的,还真不是闹着玩的。
还不如他带着。
第一次带许沐子喝酒那天,他们从医院出来,邓昀被许沐子给威胁了。
她让他发誓,呼吸性碱中毒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
邓昀打了辆车,送许沐子回家。
别墅区门卫查得严,陌生车辆进去要登记车牌号和目的地。
他们在小区门口下车,许沐子夸张地说:“我爸妈要是知道你带我去哪,可能会想杀了你。”
邓昀云淡风轻:“法治社会了。”
许沐子忽然笑了,带着一点点余醉,依然是很标准的露八颗齿的笑容。
挺漂亮。
她说:“我以前还以为你是个好学生来着。”
邓昀说:“单论成绩的话,算是。”
许沐子直跺脚:“你这个人怎么听不懂别人的委婉?
邓昀说:“又想骂我什么?
酒吧去过了,医院也跑过了。
酒劲一散,许沐子又开始打蔫:“没有,本来想说以为你是那种无聊的书呆子,刚才想了想,被人说无聊应该很难受吧”
雪已经停了,别墅区里很安静。
过密的绿化植被覆盖着道路两侧,在天亮前的微光里显得张牙舞爪。
天空是兑过牛奶的蓝莓酱颜色。
许沐子加快脚步,走到邓昀面前。
她开始摸他羽绒服的口袋,摸完,又开始摸他裤兜。
邓昀握着许沐子手腕拦了一下:“找什么?”
许沐子抬起头,盯着他看:“找烟,你不是会抽烟么?”
邓昀说:“别找了,没用,你需要的不是烟。”
“那你说,我需要什么?”
邓昀看着许沐子:“比烟更刺激的。”
比烟更刺激的事情,没经验的叛逆女孩一时没想到,在冷风里裹紧围巾走了几步。
她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问他:“邓昀,你也有过我现在这种不开心吧,为什么?”
邓昀可能怔过,随后淡淡笑着:“下次再告诉你。”
这些事不能想,越想越头疼。
尤其是,前阵子邓昀刚刚得到消息,许沐子有交往稳定的男朋友。
也是学音乐的,主修小提琴的音乐表演专业,据说和她挺有共同话题的。
许沐子的几根发丝勾在他胸前纽扣上,像断藕时暧昧粘连的丝,拉扯着理智和道德感。
邓昀把手臂抽出来,食指轻轻一拂,那几根头发落回她脸侧。
许沐子感觉到动静,睫毛颤过两下,到底还是没挣脱睡意,呓语着:“头疼”
声音很小,弱势的,惹人担心。
所有冲动都在叫嚣,手不自觉抬起,停在离许沐子不足寸许的距离。
他在和自己的本能抗争。
这房间,再待下去迟早要出事,邓昀呼出一口热气,起身,准备要离开。走到门口想起兜里的房卡,又折返,把房卡放在床头。
床头的静音电子钟显示着时间,上午九点四十二分。
许沐子睡得很香。
邓昀看着她,蜷着食指关节,在许沐子额头上轻轻叩了一下:“有男朋友还不知道收敛?下次我就不客气了。”
第16章 10:00-AM (1)
醉酒后的睡眠还算沉, 许沐子是被《K.》的烟嗓吵醒的。
回国后,她没有及时调整手机时区和语言。
闹钟按照国外设置的时间在工作,时差十二个小时。晚上十点四十分, 是她从兼职的酒店出发乘地铁的时间,错过要多等十几分钟。
许沐子坐起来愣了好半天, 才想起从浴袍口袋里掏出手机。
她关掉闹钟, 顺便开了时区自动设置。
雨比之前小很多,滴滴答答落着。
脑袋沉沉的,困意未消, 许沐子几乎是闭着眼在床的另一侧摸找手机充电器, 未果,只摸到已经耗光电量的充电宝。
她转头往床头桌上看,继续寻找充电器, 先看见了客栈房间配套的马克杯, 杯子底部残留着姜黄色的醒酒药液。
醉酒后遇见邓昀的场景重回脑海。
瞬间瞌睡全无, 汗毛直立。
是邓昀把她抱回房间的,还帮她冲了醒酒药。
许沐子僵着脖颈扫视自己的房间:
房卡就在马克杯旁;
房间里的椅子挪过地方,在落地窗边;
电脑桌上有一罐很可能已经喝空的凉茶罐, 被捏扁了一块,应该是冰镇过的, 罐子底下积着一小滩水
还好,邓昀本人已经走了。
许沐子努力平静地坐在床上, 十几秒后,还是控制不住情绪, 猛地倒回床上, 手脚并用把自己深深埋回被子里当鸵鸟。
为什么每次遇见邓昀总有丢脸的事?
她那些比赛获奖的人生高光时刻,怎么就不能让邓昀撞见?
但仔细想想, 邓昀本来对钢琴曲也没什么特别兴趣,而她,除了钢琴比赛获奖,也没什么太得意的时刻。
高光不够多,课余生活也乏善可陈。
小学时为了救一只柯基,拦住电动三轮车算吗?
应该不能算。
她当时快被电动三轮车吓死了,整个人抖成振动模式,样子滑稽,实在算不了高光。
但起码,那只柯基犬让她抱了。
不像楼下那三只流浪猫那样抗拒她,柯基可是对她又是舔、又是扑呢,还摇尾巴,
提到扑
发散出去的思维,以急转弯后漂移的方式迅速掉头回来:
她刚刚和邓昀抱过了?是谁先主动的?
就邓昀那副总是四平八稳的德行,肯定不能是他主动吧?
八成是她醉酒干出来的好事。
许沐子又把头埋进被子里,装死。
后来想到没有发展到呼吸性碱中毒去医院那种丢人程度,也算是稍有释怀。
只是抱她回房间而已,不算暧昧。
装断片、装忘记就行了。
洗脑般的心理建设做好后,许沐子终于肯从被子里钻出来。
房间里暗沉沉的,她按亮几盏灯。
伸脚往床边拖鞋里探,光线明亮,才发现自己脚踝上那道伤口上贴着创可贴。
许沐子看着脚踝上创可贴,突然脸红了。
她想到以前。
邓昀坐在她卧室窗台上,丢掉擦过血迹的消毒棉签,撕开创可贴,贴在虎口处的伤口上,然后抬眼,坏笑着问她,要不要跟他走。
以前许沐子有种直觉,邓昀一定在她之前经历过那些低谷和叛逆,才会异常了解她。
许沐子问过邓昀为什么事情不开心。
邓昀的答复是,“下次再告诉你”。
她“嘁”他,嫌他对刚刚一起翻过墙、喝过酒的同谋不够坦诚实在。
话说得那么搪塞,居然说“下次”。
谁知道“下次”会是什么时候?都不一定有没有“下次”呢。
许沐子没想到的是,在她回家后仅仅过了十几个小时,“下次”就来了——
许沐子家里根本没人发现过她的失踪,在邓昀的帮助下,她再次翻墙、翻窗,回到卧室,睡了整整一上午。
中午,许沐子被妈妈叫起来吃午饭。
她浑浑噩噩地跟着下楼,听见妈妈举着手机在和别人通电话:
“阿姨脚扭伤了,行动不太方便,我要帮忙一起准备晚饭。哦,这样呀,那真是太好了”
家里包了汤饺。
许沐子醉酒、熬夜、心情差,食欲不怎么好,只吃了几个。
夜晚的叛逆像一场梦,她心不在焉地慢慢嚼着食物,忽然动作钝住,像被容嬷嬷用细针扎进牙龈,疼得她缩着肩好半天没敢动过。
许沐子妈妈问:“沐子,怎么了?”
“好像是上火。妈妈,我不吃了,牙很疼。”
她去年生了一颗智齿,偶尔心事重或者作息不规律的时候,智齿会跟着发炎。
这次也一样。
牙疼持续了一整天,晚上来了些叔叔阿姨在家里聚会,楼下最热闹的时候,她的牙疼已经发展成半张脸都在疼。
总要找事情分分心,许沐子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看动态。
雅思班的男同学发了朋友圈,是昨晚聚餐发过群里的合影,那时候许沐子还和长辈一起在楼上包厢里,合影里当然没有她。
就好像,她从未出现过。
大学同学发了在音乐会后台抱着花束的照片,下面清一色的夸赞评论。
这场音乐会,许沐子曾竞争过参会资格,最终还是没有同学表现出色。
坏心情又回来了。
在她抹掉眼泪,打算为同学送上祝福时,手机铃响。
陌生电话号码。
但许沐子知道,是邓昀。
接起电话,邓昀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耳侧,带着些调侃:“听我爸妈说,你身体不舒服,又是呼吸性碱中毒?”
呼吸性碱中毒这件事,绝对算是许沐子的黑历史了。
她吸着鼻子,没好气地说:“不是!”
邓昀沉默片刻,问:“在哭么?”
“同学演出顺利,我在替她高兴。”
“喜极而泣?听着不像。”
许沐子一只手握着手机,默默地转身,抽了张纸巾,把眼泪和鼻涕都擦掉:“邓昀,我要去练琴了。”
邓昀问:“需要听众么?”
“手机收音效果不好的。”
“我听现场。”
那天晚上长辈们的聚会依然吵闹,笑谈前一晚在饭店喝多争执的事情。
邓昀爸妈也在许沐子家里,甚至邓昀家的阿姨也在,是来帮脚踝扭伤的许家阿姨分担备晚餐工作的。
邓昀做事非常狂,他竟然真的背着十几位熟识的长辈,跑到许沐子卧室窗外,绅士地敲了三下玻璃。
许沐子打开窗,因为牙疼,说话不太清晰:“我怎么没看见你翻墙?”
“大门开着,我翻什么墙?”
许沐子眼睛都睁大了,想说,他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还没问出口,庭院里传来说话声。
可能嫌客厅环境嘈杂,有个叔叔走到外面来接电话。
许沐子和邓昀同时往楼下看:
那叔叔人就站在庭院正中间,单身叉腰,只需要稍稍抬个头,就能瞧见露台上的邓昀。
许沐子吓疯了,心里惊出个叹号。
她推开窗一把把邓昀拉进卧室,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
邓昀笑着:“胆子这么小呢。”
许沐子关上窗,回头瞪邓昀:“你胆子这么大,要不要下楼和他们打声招呼?”
没想到邓昀根本不怂,起身就往卧室门的方向走去。
急的当然是许沐子。
她情急之下抱住他的手臂,用尽浑身的力气把人往回拽:“不是,你还真去啊”
卧室里只开了夜灯,光线朦朦胧胧,连影子都看不清楚。
邓昀睇了许沐子一眼,她赶紧松开,想了想,又伸手抓住他衣袖。
“逗你的。”
许沐子狐疑:“我不拦着你都要出去了。”
“琴房不是在三楼?”
“你怎么知道?”
“你妈妈说的。”
许沐子了解自己家长辈的性格,没事恐怕不会提起琴房,试探地问:“不会是还讲了琴房装修的花费吧?”
“聪明。”
许沐子叹着气,打开卧室门。
长辈们的对话声和笑声清晰地传上楼,她像个小偷,探头探脑好几次,才紧抿着嘴对身后的邓昀比手势。
指指他,又指指楼梯,最后指了指自己。
示意邓昀先上楼,自己来殿后。
邓昀就一直安静地看着许沐子,看完,他拉着她往楼上走。
闲庭信步,跟回自己家了似的,许沐子吓得牙都不疼了。
那天晚上,邓昀坐在琴房地上,在许沐子弹完后钢琴后,送了一只折纸蝴蝶给她。
“有两个地方,我弹得不够好。”
“很好听。”
“你听懂了?”
“不敢说懂,只知道是柴可夫斯基。”
许沐子掌心托着纸蝴蝶,有些惊讶,她弹的《四季》钢琴组曲里的一首。
如果是影视剧里经常引用、被改编到流行歌曲里的《六月-船歌》,听过倒也正常。
但她弹的是《四月-松雪草》。
想到邓昀家里那架昂贵的钢琴摆设,许沐子问他:“你去上钢琴课了?”
他看着她,总像意有所指:“没有。以前有一段时间,我奶奶对会弹钢琴的人感兴趣,电视里有讲钢琴相关的,她会看看。我跟她一起看过柴可夫斯基的介绍片。”
说不上原因,许沐子难以保持和邓昀对视。
她偏开视线,这才留意到邓昀手上有伤,伤在左手虎口处。
“你翻墙弄的么?”
“家里碰碎了个相框,捡碎玻璃划的。”
他们回到二楼卧室。
许沐子独自出去找医药箱,出门后弯着腰走了很多步,突然想起来,这是她家。
她出去找东西很正常,根本没必要偷偷摸摸的,让邓昀那个混蛋看见,恐怕又要笑她。
回来时,邓昀仍坐在窗台上。
许沐子把棉签和创可贴递给邓昀,看着他垂着眼睑处理伤口。
贴过创可贴,邓昀抬眼,看她很久。
久到许沐子脸皮发烫,打算借着牙疼扶脸的小动作,再次偏开视线。
邓昀忽然一笑,问:“要不要跟我走?”
卧室里仍然只亮着夜灯,房门紧闭,反锁。
窗外路上驶过一辆车,邓昀宽肩窄腰的漆黑影子随车灯在地上一闪而过。
许沐子忽然听懂了邓昀的意思。
跟他走,但今晚出逃后的内容不是酒吧,也不是关于“下次再告诉你”。
而是“比烟更刺激的”。
楼下有十几位长辈在,而许沐子决定跟着邓昀去找刺激。
一回生,二回熟
她熟练换了短款羽绒服,主动站上窗台,一副壮士赴死的模样,对她的同谋招手:“走吧。”
邓昀没动:“你家侧门没锁。”
许沐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用翻墙,侧门出去。”
许沐子跟着邓昀大摇大摆地从侧门走出家,又跟着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他家庭院、正门。
她知道他家里空无一人,连阿姨都被留在在她家帮忙。
还是紧张,上楼梯差点顺拐。
进到邓昀卧室,看见他把羽绒服脱下来往沙发上一丢,她空白着脑子,也跟着脱掉羽绒服往沙发上一丢。
许沐子假装潇洒地转头,然后看见取衣架回来的邓昀,对着她露出调侃笑意。
许沐子:“”
邓昀对许沐子晃了下手里衣架,她“哦”了一声,又去把羽绒服拿起来,挂上衣架递给他。
这个夜晚本来该有令人期待的刺激,但许沐子太过紧张和兴奋,牙疼得更厉害了。
起初她决心忍着。
但忍到他给她倒水回来,实在疼得要命,不得不求助:“邓昀,我牙好疼。”
“带你去医院看看?”
“我不想去医院”
哪有和人家出来两次,都往医院跑的?
这算什么叛逆,太不刺激了。
再这样邓昀得把她拉黑吧,她这种叛逆水准,估计配不上当他的同谋。
“智齿发炎?”
“嗯。”
邓昀出去片刻,拿了一支药膏回来,说效果还可以,让她试试。
许沐子还在对着上面的外文研究用法,邓昀已经洗过手回来。
他用消毒湿巾擦着手指:“我帮你?”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鬼使神差就点头了。
邓昀把药膏挤在指尖,托起许沐子的下颌,和她对视着,把指尖探入她口中。
药膏带着薄荷的清凉味道,窜入口腔。
按到她肿痛处,她皱眉,他眸色沉沉地问:“是这里?”
第17章 10:00-AM (2)
万籁俱寂的夜晚, 许沐子能感觉到药膏落在发炎的智齿上,凉的。
凉意沁入心底,身体里却腾起一簇火焰, 火舌跳跃,燎过五脏。
这种燥灼从何而来?
明明她已经在进入室内时脱掉羽绒服, 针织衫也是薄款。
像幻听, 空气里混奏着舒伯特的幻想曲。
药膏在涂抹在智齿周围,许沐子抖了一下,邓昀收回手指, 问她:“很疼?”
其实不是因为疼才发抖, 许沐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乱,手足无措地退开,摇头。
邓昀非常镇定。
他又去卧室自带的洗手间洗过一次手, 回来后靠在桌边, 把那支药膏的盖子拧好, 顺手放进许沐子的羽绒服外套口袋里:“这个只有消炎镇痛的功效,有空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说着,又按亮两盏灯。
许沐子顾着药膏, 牙齿不敢闭合,点点头, 又匆忙移开眼,假装很忙地去打量这间卧室。
他们的卧室朝向和格局完全相同, 只有装修风格不一样。
许沐子自己的卧室是奶酪色调,偏暖色系;
邓昀这里是暗色调, 连床品都是黑的。他那部黑色的手机丢在床上, 几乎和床单融为一体。
邓昀叫许沐子随便坐,她往沙发旁边走, 越走越觉得奇怪。
卧室实在太过安静,她几乎听到自己不正常的心跳声。
静得像她的琴房。
她心里冒出一个猜测:“你卧室也做了隔音么?”
“做了。”
“为什么,你又不学琴”
邓昀端着水杯。
这个人有种本事,盛了温水的雾面陶瓷杯在他手里,瞧着也像酒杯。
他垂头喝两口温水,把陶瓷杯放在身后桌上,边伸出拇指,边说着:“有杂音会影响学习的专注力。”
然后伸出食指,“嫌他们聚会烦。”
邓昀说,这两个原因她可以随便选一个信。
真正原因显然是后者。
而且许沐子也知道,她妈妈一定在她之前就听说过邓昀卧室做隔音的事情。
大概是邓昀爸妈更舍得花冤大头钱,花费比她家的琴房更高,让她妈妈觉得好没面子,才闭口不谈。
他们两家有很多相同或相似的物件,都是长辈们攀比的结果。
比如,许沐子爸爸有一段时间沉迷于装高雅,买了唱片机回家,平时是不听的,只在外人来家里做客时展示过几次。
同样品牌的唱片机也出现在邓昀家里,现在在他卧室放着。
牙疼已经有所缓解,许沐子压着胸腔里翻腾着的奇怪感受,问邓昀:“你平时真的听这个?”
“偶尔。”
黑胶唱片都在柜子里,许沐子选出一张纯黑色包装的,抽出来。
名字陌生,不知道是专辑名还是歌手名,她读出来:“Cigarettes after sex”
这名字有点
简单的单词变得拗口,越说声音越小。
房间弥漫着淡淡的番茄藤的清香,她惊慌地转过头。
邓昀坐在他的电脑椅上,静静地看着她,还垂头笑过:“事后烟乐队的,还不错,要听么?”
很久以后,许沐子才明白,那天晚上在邓昀卧室里心潮起伏的感觉,叫做心猿意马。
也叫做“被引诱”。
那个夜晚,许沐子留在邓昀家,其实没做什么特别刺激的,他们只是听着唱片、聊着天,连酒都没喝过。
但就是心慌,比前夜醉酒那会儿心跳得更快。
还被邓昀问过:“热么,开一扇窗?”
他从电脑椅上起身,许沐子意外看见电脑主机上的冰箱贴。
透明包装还在,系着浅粉色的丝绒蝴蝶结。
“欸?这个”
邓昀拉开窗,回头:“是冰箱贴。”
许沐子指了一下:“我知道啊,墨伽洛斯的纪念品嘛,听说是你准备送给女朋友的,还没有送出去么?”
“少听八卦。”
邓昀把冰箱贴从电脑主机上取下来,递到许沐子面前,“送你了。”
许沐子耿直地“啊”了一声:“你被甩了吗,所以送不出去?”
邓昀直接把手往回收。
许沐子迅速伸手阻止。
她去拿放在他掌心的冰箱贴,指腹触到他虎口受伤处,创可贴布面干燥
那天晚上到底都聊过些什么?
聊过她没有参加音乐会的遗憾,也聊过她爸妈喜欢把她说成天才这件事
忘记是凌晨几点钟,邓昀忽然拉许沐子起身。
一轮皎皎明月挂在夜空。
他示意她往窗外看:“这有一枚偷听过你心事的月亮。”
记忆里那时该是像今天这样湿漉漉的雨天,总有种周围空气潮湿涌动的印象。
但其实那只是个干燥的暖冬夜。
许沐子把手从创可贴布面上收回来,被敲门声打断浮想。
她还没做好见邓昀的准备,迅速穿好拖鞋,理理头发。
在开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好,门外站着的是邢彭杰。
当地啤酒确实够厉害,邢彭杰看起来状态比许沐子还要糟糕,肯定吐过,也肯定头晕过,正掐着眉心:“许沐子,没打扰你睡觉吧?”
“没有,刚睡过一会儿,已经醒了。”
邢彭杰说,许沐子离开后不久,他们也没再继续喝了。
大家酒量都没有特别好,大部分人都回房间睡觉去了。
“也是邪门,我还觉得自己算能喝的呢,哇,刚刚简直头疼到要爆炸。幸亏夏夏那里有解酒药,救了我一命。”
说到解酒药,邢彭杰敏感地察觉到许沐子脸色有变化,还以为是不喜欢他提到其他女生,有些自喜地挠了挠后脑勺:“那个我的意思是,刚才你是不是也因为不舒服才先走的?要不要也喝点醒酒药?”
许沐子摇头,说自己已经喝过了。
醉酒后总觉得头脑不够清晰,又很渴,打算下楼去找点其他饮品喝。
邢彭杰说:“那正好,我也下楼,一起呗。”
走廊里传来门响,许沐子顺着声音看去,邓昀正开门往外走。
她视线在他身上等了两秒。
邓昀扫过她,没有要刻意打招呼的意思,只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略一颔首。
于是许沐子也没说话,跟着邢彭杰并排往电梯间方向走,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以为邓昀另有去处,没想到他也往电梯间这边来了。
邢彭杰是个外向的热心肠,挡着电梯门:“快走两步。”
邓昀走进电梯:“谢谢。”
“嗐,客气什么。”
三个人站在电梯里,气氛诡异。
许沐子不自然地用指腹蹭了蹭耳后,总觉得痒得奇怪,对着电梯里的镜面壁看,发现自己被蚊子咬过。
许沐子对蚊子毒液轻微过敏,别人被叮咬,可能痒几天,消肿就好了。
她被叮咬过的地方会有皮下出血,迅速发展成紫红色,像被人下狠手拧过的淤伤,也像吻痕
皮肤颜色已经开始变深,她偏着头查看,在镜面里和邓昀目光相撞。
他们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很多话好像有其他人在场,就会变得无从说起。多一个人存在,就能封缄掉所有话题的可能性。
邢彭杰似乎察觉到微妙,从电梯里走出来也不断拉着许沐子聊天。
“我刚才去洗衣房看过,你的衣服还没烘干结束呢,时间真够长的。”
许沐子摸着耳后:“你急用烘干机吗?”
邢彭杰说:“不是啊,我是帮你看的,想着给你拿回去来着。”
许沐子说:“谢谢。”
这声“谢谢”,似乎和两三分钟前的另一声,语气如出一辙?
邢彭杰茫然地看了眼身后,邓昀停在前台和夏夏说话。
“对了许沐子,听说你之前捡流浪猫回来,是打算去浆果园来着。这会儿雨小了很多,我们也有几个人也想去走走,你来么?”
许沐子同意了。
雨的确小了,星星点点,不带伞也能出门。
天色仍然阴沉,公共区域开着灯。
几个刚才在放映室见过的熟面孔正拿着漫画版指南聊天,聊几句待会儿出去逛的事情,再吐槽几句当地啤酒。
有人说:“看天气预报,雨也就小一阵子,还是要下起来的。”
“唉,还想着看星星呢。”
许沐子和他们坐在一起。
邢彭杰一听说看星星,来精神了,马上掏出手机给大家看他之前在沙漠拍到的星空。
分享照片这种事,离太远看不清。
许沐子也就顺其自然,跟着其他人一起往邢彭杰身旁凑了凑,听邢彭杰讲他们是怎么用手机APP预测观星条件的。
这事讲了好一会儿,有个年龄相仿的房客玩笑着打断:“好了老邢,别跟这儿孔雀开屏了,趁着雨小,我们快点出门吧,你手机里的星星什么时候不能看?”
邢彭杰神色慌慌地收起手机:“咳,对对对,先出门,还是先出门吧。”
耳后皮肤实在不舒服,许沐子和大家商量:“不好意思,我想先回房一下,马上下来。”
邢彭杰一挥手:“等你。”
许沐子往电梯间跑,留意过前台。
只有夏夏在那里,邓昀人不见了。
都不用等她思考邓昀的行踪,已经看见他在电梯里,而电梯门正在缓缓闭合。
许沐子情急,叫他:“邓昀!”
邓昀看她一眼,在金属门几乎快要严丝合缝地关闭前,按了延时闭合键。
电梯门重新打开,许沐子走进去。
她依然摸着耳后,还是避开了最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话题,抛了句废话:“朋友在等着”
邓昀像是气笑的:“朋友?你朋友想泡你,没看出来?”
许沐子静了一下:“看出来了。”
“所以,你现在是能接受异性示好的状态?”
第18章 11:00-AM (1)
“所以, 你现在是能接受异性示好的状态?”
起初许沐子没听懂。
反应了一下,因为先前的醉酒事件,敏感地判断邓昀是在嘲讽她。
“我为什么不能接受?”
就因为喝醉吗?
就因为喝醉后抱了邓昀, 所以这么久不见,自己看起来相比当年并没有长进?
电梯门闭合, 阻隔掉客栈公共区域里邢彭杰他们的说笑声。
这种对话, 算是在互呛吧。
可当许沐子思考着“看起来没有长进是否会被判断为余情未了”这件事、隐忍着某种情绪,转头去和邓昀对视,却陷入他同样隐忍的目光里。
火药味瞬间散掉。
丝丝缕缕的暧昧, 如同窗外零星细雨, 在电梯密闭的、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开来。
一楼到二楼的电梯时长只有几秒钟。
他的视线扫过她的眼睛,偏开,落在她耳后红肿的皮肤上, 静观默察。
邓昀收敛起情绪, 无奈地叹:“带蚊虫叮咬的药膏了么”
许沐子心怀鬼胎, 底气不足地瞪他一眼:“要你管!”
说完急吼吼跨出电梯。
上午的小酌几乎放倒一半住客,肯在零星细雨里去山里闲逛的只有几个人。
邢彭杰跟在许沐子身边,滔滔不绝地找了很多话题来聊, 多半是能突显自己某方面能力的,费尽心思在其中穿插些细枝末节。
直到许沐子踩进泥泞的积水坑, 邢彭杰才错愕地停下来:“许沐子,你”
许沐子像梦游被唤醒的人。
她看了眼周围悬满雨水的松树, 抱歉地说:“我刚刚走神了,你说什么?”
“哦, 没什么, 就是这雨下了这么久,恐怕是看不见松鼠了。”
“你想看松鼠?”
邢彭杰像被噎了一下:“啊, 是想看来着”
这地方生态环境很好,植被茂密,遍布青苔的石墩围着松树,松树都很粗壮,树干根部也生了青苔。
几颗形状标致的松塔,落在铺满针叶的泥里。
动物们都在躲雨,树杈间挂着的空蛛网像售卖钻石的橱窗,孤独地展示着晶莹的雨滴。
其他人都不在,许沐子问邢彭杰:“他们呢?”
邢彭杰挠挠后脑勺:“刚才路过浆果园,他们几个说要留下采野草莓,我问你要不要继续往松树林这边走走,你还应过一声”
许沐子完全没有印象。
老实说,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都关于邓昀。
邢彭杰关心地问:“许沐子,你没事吧?是不是啤酒喝得不舒服了,感觉你看起来有点打不起精神?”
许沐子蹲下去,用纸巾包裹着捡起一个潮湿的松塔,揣进浴袍口袋:“没事。”
她只是想不通。
连雅思班的男同学,他们都能发展成自然相处是朋友。
和邓昀之间的相处,为什么没办法自然?
那年回学校,许沐子恰巧和雅思班的男同学买到同一趟国际航班。
值机柜台前排队的人特别多,他们在托运行李时遇见,是男同学先打了招呼。
几句“好巧”之类的寒暄过后,男同学很直接地问许沐子,聚会那天,她提前离席,是不是因为听到他们结账时说过什么。
许沐子本就是个不擅长藏心事的人,抿唇的小动作被男同学捕捉到。
男同学一脸抱歉:“果然是这样。”
男同学和许沐子解释说,那天他心情不好,和自己正在追求的女生间发生过的不愉快。
基于这个前提,朋友一直在八卦自己和许沐子的关系,语气才会变得不耐烦。
男同学双手合十:“许沐子,对不起,诚心诚意给你道歉。要是我说过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希望你能原谅。”
好像真的能原谅。
而且是很轻松就能原谅。
听说男同学有在追的女生,许沐子居然没有任何失落。
才过了不到一个月而已。
雅思课堂上转头偷看的日子,在群里被艾特的慌乱和紧张,聚会时刻意解开衬衫领口纽扣的小心机
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像李白诗里说的,“轻舟已过万重山”。
值机时,男同学问要不要选同排座位,许沐子也同意了。
他们可聊的话题不多。大多数时间,许沐子都在听男同学纠结怎么能俘获那位“特别爱笑”“笑起来很像小太阳”“浑身正能量”姑娘的芳心。
男同学的纠结倒是没白费,回学校后没超过两个月时间,男同学已经开开心心地和心上人谈起了恋爱。
许沐子偶尔会在校园里遇见他们,停住脚步聊上几句。
到假期,他们三个也会一起订回国机票。
许沐子还是那个疑问,和男同学都能毫无芥蒂做朋友。
为什么和邓昀不能?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真正了解过他。
从他们最开始相处,她就看不透他——
那年寒假,许沐子还是去医院拔掉了智齿。
她刚拔完牙的前三天,脸肿得像嘴里塞满坚果的花栗鼠。
人都那样了,还坚持戴着口罩出行,在夜里跟着邓昀去爬山。
他们在山顶用天文望远镜看偷听过她心事的那枚月亮,还看到了土星的行星环。
许沐子在看到月亮和土星后激动得又蹦又跳,手舞足蹈,被邓昀评价说,像从人类退化成猿类。
但她才不管这些。
几个小时后,他们在山顶蹲到了日出,她又一次展现了人类的退化行为,以倒带般的形式重新跳了一遍她的猿类动作。
转过身,邓昀在录像。
所以许沐子说,她想过的最叛逆的事情,是用铁砂掌送邓昀下山。
那阵子他们天天背着两家长辈私联,脸消肿的第一天,许沐子跟着邓昀去了游乐园。
到游乐园才知道,里面在和几所音乐学校联合做音乐主题活动。
天气很热,主道路拥挤,很多人把羽绒外套脱掉抱在手里。
邓昀抽走许沐子怀里的羽绒服,怂恿着,把她送上了展示区的钢琴舞台。
周围都是驻足的游客和小孩子,许沐子坐在钢琴前,紧张地抿着唇。
邓昀用几支棉花糖把孩子们哄得团团转,那些举着棉花糖的孩子,竟然纷纷为许沐子喊起了加油口号,把这次临时弹奏渲染得有些热血。
有个年纪稍大些的男孩跳上舞台,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说:“下面有请,许沐子小姐为我们演奏——”
台下掌声热烈,而那男孩下台后,在其他孩子们羡慕的惊叹声中得到了邓昀手里花样最复杂的棉花糖。
许沐子往人群里看去,邓昀各着几米远的距离,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弹奏的是之前被老师骂过很多次的曲子,也是她一年来的噩梦。
从这首曲子开始,她知道自己并非天才。
弹得不够好,但孩子们很捧场,都在鼓掌。
许沐子亲耳听见有个孩子和妈妈说,“那边有个弹琴很棒的漂亮姐姐”。
音乐主题活动有它背后本身的目的,各音乐培训学校当然也在趁机打广告招生。
许沐子遇见一位年轻的家长,误以为她是钢琴老师,说:“孩子刚才听过您弹钢琴,还挺感兴趣的,想问问您是哪个学校的老师”
许沐子推荐了曾经学习过的钢琴培训学校,和邓昀一起沉默地走出几百步后,她蹲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突然哭了。
连日来的失眠焦虑、没能竞争到音乐会表演资格的郁闷、无法成为钢琴家的失落
都融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眼泪里。
许沐子哭的时候,邓昀抱着他们的羽绒服蹲在她身边,安慰性地拍过她的背。
等她擦干眼泪,他才递给她一支棉花糖:“刚用手机查过,过了前三天,糖类应该能吃一点。哭完心里舒服些了?”
许沐子慢吞吞吃着棉花糖:“嗯。”
“叛逆期过了吧?”
“还没有。”
“正好,明天有个挺叛逆的比赛,你得来。”
“什么比赛?”
邓昀说,刚刚在台下,有两个孩子向他发起了挑战。
孩子们约邓昀在市区公园外的河边见,比赛打水漂,还是双打。邓昀说他自己打不过,偏要拉许沐子做队友。
据说两个孩子还犹豫过:
“她弹琴那么厉害,打水漂让她赢了怎么办?”
“你傻呀,弹琴厉害不代表打水漂也厉害啊!”
经过一番讨论,孩子们勉强同意了。
许沐子本人不同意。
她惊诧地问:“我们两个,堂堂大学生,去和两个小学一年级的孩子,比赛打水漂?”
邓昀憋着笑:“我都答应了,成年人得说话算数吧。”
“比烟更刺激的,就是和小学生打水漂?!”
显然不是。
邓昀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回答。
那场刺激的打水漂比赛,许沐子到底还是去参赛了。
最终因为不够擅长,输给小学生,许沐子和邓昀各自掏钱给孩子们买了甜筒。
这样频繁的联系、见面,持续到许沐子拔掉智齿的部位彻底康复。
康复后,邓昀反而消失了,连着三天,他都没有联系过许沐子。
这令她很不习惯,时时拿起手机查看,练琴都要带着手机进琴房、把手机放在身边。
该怎么类比这种不习惯呢?
初中时钢琴老师因病不再带课,换了新老师后的不习惯?
经常来院子里吃猫粮的流浪猫,突然有一天不再来的不习惯?
发现自己天资平平的不习惯?
又好像都不够准确。
许沐子梦到过邓昀。
梦到他帮她涂消炎药膏的时候,梦里要比现实更暧昧一些,他用指腹缓缓抚过她的唇,揉按着她的唇珠
她被这个梦惊醒,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
半夜三更,正常人早已经睡下,可许沐子有种预感,邓昀一定还没睡。
果然,忙音不超过三声,电话被接起来。
许沐子的沟通很直白:“邓昀,你这几天怎么没有联系过我呢?”
邓昀慢悠悠地反问:“希望我联系你做什么?”
许沐子一时语塞,没能回答。
却在迷茫的沉默里,下意识用手背蹭了下唇珠。
邓昀继续问着她:“我可以陪你玩,也可以带你找刺激。但你要我联系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过来示范给我看?”
第19章 11:00-AM (2)
床头柜子上放着邓昀折的纸蝴蝶。
他用的是她抄错的废琴谱, 蝴蝶翅膀上跳动着铅笔勾画的音符。
大概是舒曼的曲子,应该很适合安眠静心。
但——
“我找你是想”
是想做什么呢?
许沐子举着手机,被邓昀慢条斯理抛出来的几个问题问得发怔。
但她也是聪明的, 努力压下心慌,超常发挥出这样一句回答:“是想着, 哦对了, 之前你答应下次告诉我的事,都还和我没聊过。”
邓昀沉吟片刻:“要今晚聊么?”
“嗯。”
“在电话里?”
许沐子没吭声了。
顿了几秒,邓昀才又问:“那你想怎么聊?”
许沐子把手按在胸口, 像要把乱掉的心脏声挡住那样, 被引导着说出心里话:“那我们还是见面聊吧。”
“现在?”
“对,就现在。”
“我过去接你。”
两家长辈都不在家,去一位叔叔家了。
许沐子听家里阿姨说, 长辈们这次聚会是不喝酒的会议局, 要谈正经事。
她不知道长辈们到底要商量什么, 只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车熟路地跑出家门,出门前还从柜子里揣走一瓶红酒。
家里红酒很多, 没人记得清数量。
只要不动最上面那排最贵的,少几瓶爸妈是不会发现的。
邓昀在大门外等着接许沐子。
外面再暖也是冬天, 他只穿了件宽松的黑色棉短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皮肤在月光笼罩下白得过分。
邓昀看见许沐子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问:“带了什么?”
“红酒。”
“可以喝酒了?”
许沐子想了想:“我觉得可以了, 医生说饮食正常就好, 一点点红酒应该不碍事。”
许沐子跟着邓昀回家,依然是去了他卧室。
静谧的空间里氤氲着熟悉的番茄藤味道, 房间主人应该是在晚上洗过澡,有一点点潮湿气息残留在空气里。
她心跳得好快,只能掩饰地掏出衣服里的那瓶红酒,问他是否有酒杯。
因为梦里的片段,这种独处总令许沐子感到些心猿意马。
胸腔里像飘着氢气球,忽悠忽悠的。
邓昀去拿过酒杯回来,抽走她手里的红酒瓶。就这样平平常常的举动,也吓了她一跳。
“怎么了?”
她慌张地摇头,声音猛然抬高:“没有!”
邓昀用开瓶器拔掉瓶塞:“不打算醒酒了,介意么?”
“不、不介意。”
许沐子根本品不出红酒好坏。
而且不止她品不出来,她爸妈也是一样的,品不出来。
尽管他们附庸风雅地买了昂贵的酒柜,收藏了一些好年份的红酒,喝酒前也会举着酒杯摇一摇,再高谈阔论一番“这个酒味道怎么怎么样”的话,但没人真的懂,那基本只是暴发户想装高雅的虚荣心作祟。
倒酒时,他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夜宵。
她小声说:“不用了。”
许沐子知道自己语气、声音,甚至表情,都明显不太对劲。
可邓昀竟然像毫无察觉。
电话里那些模棱两可的问题,真的就算回答过了吗?见面后,他也没再追问过。
邓昀只在把酒杯递给许沐子时,问过她:“又失眠了?”
许沐子过年前去理发店剪过头发,现在长度刚过锁骨处。
她向后拢了拢垂在耳朵两侧的头发,避开荒唐的梦境,说:“本来睡着了的,又醒了。”
“你点名要听的故事,其实挺无聊的。”
许沐子拿邓昀说过的话堵他:“成年人得说话算数吧?”
邓昀捏着高脚杯,笑着:“坐吧。”
他们坐背靠着沙发坐在卧室地毯上,距离挨得很近,偶尔抬手拿、放酒杯的动作,手臂会在无意间碰到对方。
起初许沐子有些不自然,但当邓昀真正开始讲他的叛逆开端时,她放下心里的杂念,始终听得很认真。
原来他真的有过非常不开心的时候。
原来他是被奶奶带大的啊
同样拥有喜欢炫耀、攀比、夸张地吹牛的一对父母。
同样被父母用力过猛地塑造成“别人家的孩子”形象。
许沐子也有过相同的疑问,如果她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优秀,她就不配被爸妈提起了吗?
有时候她是对爸妈有怨言的。
怨他们从来不会陪她练琴,也不会关心她的学习进度。
他们只想要用她会成为钢琴家这件事吹牛。
许沐子可以承认,到现在为止,她仍然对爸妈有所埋怨言。
也许是因为两家经历的相似之处,许沐子很能感同邓昀的愤怒和不满。
她像感受钢琴曲那样,认真倾听着邓昀和他奶奶刚搬到他爸妈身边时的不适应,不解着他当时的不解,愤怒着他当时的愤怒。
在家里,许沐子从来没有听过关于邓昀奶奶的事情。来这栋别墅时,也没听说过哪间卧室是老人在住着的。
所以她心里有些不好的猜测。
她听到他平静地说:“老太太想回老家去,我爸妈和朋友商量过后,还是在这里买了墓地,说这边风水好。”
许沐子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问:“邓昀,你现在原谅他们了么?”
邓昀笑了笑:“原谅谈不上,但确实没有以前那么大意见了。”
邓昀能有释怀,大概是从邓昀家搬到这栋小别墅开始的。
搬家那阵子邓昀几乎不和爸妈讲话。
他很想念老太太和惜福,会失眠,也会心情低落到什么都不想做。
生意人,总怕影响运势,做事总要做全套。
搬家那阵子,邓昀爸妈找人算过。搬家时间、新家哪里挂画、哪里摆花搞了很大阵仗。
还在别墅入户门放了个矮梯,进门前要用左脚先跨过去,要这样才能步步高升。
鞭炮放了,乔迁宴也办了。
这些所谓的仪式,邓昀通通以学业忙为由,拒绝参加。
他只是会想:
要是老太太也跟着搬过来,到底是会觉得别墅宽敞奢侈,还是会依然想念她那一亩三分地的老房子?
要是惜福还在,会不会喜欢别墅楼下的庭院?
乔迁宴那天晚上,邓昀失眠,在窗边抽烟,半夜三更看见司机开车载着他爸妈回来。
他叼着烟,短暂往卧室暗处避了避。
窗子开着,庭院里传来几句对话,随后司机开着车离开。
那支烟抽完,邓昀才下楼去。
邓昀已经忘记自己当时下楼,到底是想要取什么物品。
人都快走到一楼了,突然听见一声诧异的疑问:“你怎么还不睡觉呢?”
邓昀脚步稍顿。
之前答应过老太太,要尽量体谅爸妈赚钱的不容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和他们起冲突。
他在回身前,已经想好了借口。
转过身却发现,光线昏暗的客厅里并没有人。只有那些搬家公司送过来、还没来得及拆封的纸箱堆在空旷处。
邓昀妈妈的声音是从一楼主卧传来的,然后是邓昀爸爸哽咽的回答:“你来看,这箱子,这都是咱妈的东西。这件衣服你记得么,还是我们第一次去大商场给妈买的,六百多块,最后还是咬咬牙买了”
“唉,买了这么多年,妈也没舍得穿几次,还像新的呢。”
邓昀爸爸忍不住了,嚎啕大哭:“看房子的时候妈还在的!怎么就不能再让老人家多活几年?老天不公平啊,不公平!这么大的房子,老人都没能住过呢,佳文啊,我妈这辈子还没住过别墅呢”
“适寻,你小声些!让孩子听见该难过了,那孩子对奶奶感情本来就深”
随后,主卧门被关上了。
那些哭声和安慰声变得朦胧,邓昀说,从那次之后,他和他爸妈间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许沐子能想象到邓昀站在楼梯上到听那些话的样子。
他大概仰着头,沉默地站了很久。
应该是哭过的,只是没有对她讲起。
这件事讲完,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那瓶红酒大多是邓昀喝的,许沐子都是进过医院的人了,特别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也就没再倒过酒,只喝完了自己高脚杯里那些。
她觉得自己还行,还试图想出几句鸡汤安慰安慰他。
结果变成了邓昀来关心她:“还好么?”
“我看起来很不好?”
“脸有点红。”
邓昀这样说着,把手机屏幕滑亮,点开照相机功能,切换内置摄像头,“你自己照一下?”
许沐子对邓昀的照相有阴影,两只手臂都抬起来,交叉挡着脸拒绝:“你是不是又要录我?”
邓昀停住递手机的动作,像突然想起什么,翻看手机:“之前的视频,要不要发给”
许沐子没等邓昀说完,打断他,去抢他的手机。
其实她也没多大力气,尤其是刚喝过酒,没料到他完全不反抗,唯一的动作就是笑着把手机举高,然后就被她给按倒在地毯上。
他倒得太过意外,她失去平衡,扑进他怀里。
这一扑,许沐子慌到极点,想起身又不敢用力按到他身上,只能披头散发地去撑地毯。
邓昀很从容,眼里甚至还带着笑。
他抬手帮许沐子把遮挡视线的长发掖到耳后,指尖轻轻刮过她的耳廓,然后把手机递到她面前:“看一下,我再删。”
视频里是山顶的日出。
山下的城市道路还亮着串串灯光,天幕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暖色调渐变色。
太阳刚冒出来三分之一,她在金黄色的光线里跳着挥手。
邓昀把她拍得不像猿类,加了个慢动作,还挺有氛围感的。
十几秒的视频结束,许沐子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到邓昀脸上。
她和他对视着,又目光下移,看到他的唇。
那种难以描述的奇怪感觉又回来了。
不止心慌,还觉得心痒。
许沐子想,她一定是喝多了,脑子也坏掉了。
不然她不会觉得,“比烟更刺激的”是和邓昀在他卧室里接吻。
第20章 11:00-AM (3)
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许沐子脑子里轰一下炸开,脸皮烫起来,把视线避开邓昀的眼和唇, 无处安放。
最要命的是,她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在生理上的反应:
在看到他凸起的喉结时, 彻底乱掉呼吸。
甚至干咽了一下。
邓昀依然仰躺在地毯上, 姿态过于松弛,身上宽大的短袖被她扑得领口歪斜,他承着她一半的身体重量, 脖颈皮肤隐约露出一条淡青色的血管。
视线重新落回他的唇。
如果, 如果她真的
他手里举着手机,慵懒地微垂着眼睑看她,偏偏在问毫不相干的问题, 笑着:“视频留么?”
许沐子更慌了, 完全忽略掉邓昀语气里的可疑部分, 她像掉进热油锅里的水珠,只顾着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起来,跳开。
她太慌张, 才刚站起来,小腿撞上矮几棱角, 疼得又皱着脸蹲下去。
邓昀跟着坐起来:“磕到了?”
“嗯。”
“腿,还是脚?”
许沐子揉着腿侧, 连忙说:“没事没事,也就疼一下, 很快就好了, 你别管了,把视频视频发给我吧。”
邓昀应过一声。
卧室恢复寂静, 她忍不住转头去看——
邓昀靠在沙发上摆弄手机,拇指在手机屏幕上点几下,伸长手臂,拿起地毯上的烟盒,动作熟练地敲出一支,叼到嘴里
他叼着烟,忽然抬头看过来。
目光交汇,许沐子心虚地把头转回来。
打火机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等视频传到她手机里,她发现他已经把烟放到桌上。
卧室太安静了,邓昀每个动作所带来的窸窣声都能清晰地传入耳朵里。
许沐子清了清嗓子,问:“上次你放的那张黑胶唱片还不错,我们再听听吧。”
“事后烟?”
“嗯。”
邓昀把黑胶放在唱片机里。
Cigarettes After Sex柔和忧郁的声音缓缓流淌在静夜里。
他们也聊过几句天,内容随意。
聊到过这支乐队的风格和钢琴曲,也延伸过之前的话题,谈起爸妈们的虚荣。
她说:“我小学时候还挺厉害的,在外面报的钢琴学校也重视我,还把我照片做成过海报呢。”
那几年但凡有亲戚间的走动,许沐子爸妈都会订荣升酒家二楼的大包间。
其实家里没什么人喜欢粤菜,但那家粤菜酒家的二楼包间窗子很大,刚好能看见十字路口上许沐子的海报照片。
许沐子坐在沙发里,问邓昀:“你看见过么?”
邓昀坐她对面处的电脑椅子上,敞着腿,笑着点头:“看见过,挺漂亮的。”
许沐子思维卡了一瞬,被打断的小小邪念又滋生出来,只能拿了个沙发靠垫抱着,紧紧压在胸口,尽力藏匿着自己对邓昀的觊觎。
她这样安慰自己:
刚刚那种冲动只是喝多了的胡思乱想、只是酒精作用,等清醒就好了。
不记得那张唱片翻到B面后,有没有播放完所有歌曲。
酒精引起困意,眼皮渐渐撑不住。
在她的忐忑、欲望、不解都未消散前,身体已经陷入睡眠模式。
隔天早晨,许沐子被手机铃声吵醒,翻身摸到手机,像见光的吸血鬼,在一束刺眼阳光里迅速转身,把头埋进被子,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
“喂?”
邓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该起床回家了。”
许沐子安静了好几秒,然后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黑色的被子从身上滑落。
她竟然睡在邓昀的床上。
而打电话给她的邓昀,其实人就在卧室里。
他一条腿支在地上,仰躺在几米外开外的小沙发里,半个脑袋都陷在柔软的靠垫里。
手机放在耳侧,用手背挡在眼睛上,遮住晨光。
许沐子和邓昀待过几次通宵,但都是在外面。
这是她第一次睡他的床,大早晨的心跳就开始加速了。
更令人心跳加速的,是室内过于明亮的光线。
许沐子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早晨七点多了。
完了。
这个时间段,她爸妈肯定已经回家了。
天亮后容易遇见人,不可能再去翻墙、翻窗。昨夜出来她走的正门,没有反锁卧室门,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
红着脸的人理着头发,嘀嘀咕咕小声埋怨:“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邓昀懒洋洋地把贴在耳侧的手机按灭屏幕,保持着闭眼的状态:“我也刚醒。”
在许沐子慌里慌张整理着身上的薄款毛衣、想回家办法时,邓昀才告诉她,昨天夜里他爸妈没有回来,所以,很可能许沐子爸妈也没有回家。
那天其实有些反常,长辈们经常熬夜喝酒,但不会不回家。
局中人无法预知未来,眼下只觉得逃过一劫。
许沐子坐在床沿听完邓昀的分析,给妈妈打了电话。
委婉蹩脚地兜着圈子套话,两分钟后,得知爸妈真的没回家,她倏地松了一口气。
许沐子赶在阿姨出门买菜的时间回家,收拾好自己,叼了片吐司跑去琴房。
她反反复复弹着巴赫的曲子,却始终没办法真正沉浸进柔美宁静的氛围里,最终,颓丧地趴在钢琴上。
都这么久了,酒劲怎么也该过了,为什么昨晚的冲动依然在?
脑海里反反复复响起邓昀平静讲述往事的声音;想起她扑在他身上,不得不用手臂撑在他胸口借力,他轻笑时,手臂感受到的微幅振动。
为了分心,许沐子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她订了回学校的机票,连行李箱也拖出来收了些想带走的物品。
雅思班群里不断弹出消息。
同学们也在讨论要开学的事情。有约着出去逛街购物的;有吐槽学校那边饭菜难吃的;也有学校在相同国家,一起订机票结伴走的。
她兴致缺缺地看了几条消息,退出群聊界面时看见男同学的头像出现,毫无所动,把群消息设置成免打扰的模式。
过去在雅思班课堂上偷看男同学,想看的心情也没有这样强烈。
那种好感很轻松,看到会开心,看不到好像也还行。
真遇上生病或者钢琴比赛,不得不请假,倒也没有过“啊,不能看到他”的感慨和遗憾。
这种遗憾,她现在有。
比遗憾更扰人心乱一些,像在对什么上瘾。
在许沐子心神不宁的这一整天里,邓昀还是没有联系过她。
许沐子爸妈到傍晚时间才回家,带了一位陌生的阿姨来家里。
当时许沐子刚吃完晚饭,听见玄关动静,放下手机去门口打招呼。
许沐子妈妈说:“这是我女儿,沐子。沐子过来和陈阿姨问好。”
“陈阿姨好。”
那个被称为陈阿姨的人,笑着说:“小姑娘是有什么心事么,看着心情不太好呢。”
“没有的”
家里阿姨也在,帮客人备好新拖鞋后笑着和客人聊天:“我们沐子就是这种长相,看着挺高冷范儿的。其实很小女生性子的,弹琴弹到感人的地方都会哭呢。”
许沐子爸爸换了套衣服,又出门了。
许沐子妈妈则吩咐阿姨备一点茶水和点心,招呼着那位陈阿姨:“小陈,走,我们去房间里聊。”
长辈们各自去忙之后,许沐子也拿着手机回到三楼琴房。
以前有过很多次,她被误会是生气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其实她只是没有做任何表情而已。
在她家里工作久了,阿姨就像是她的家人,甚至比她爸妈还要更细心些。阿姨是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冷感长相的,怕她伤心,才会帮忙解释的。
但其实那位陈阿姨没说错,她今天确实有些心情不太好。
至于原因
老实地承认下来也没关系。她想和邓昀见面,聊天,或者更多。
邓昀发给她的那段录像,她已经看过好几遍,想见面,却发现没有见面的理由。
又想起昨晚他问过的那句话:
但你要我联系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握着手机出神时,意外接到邓昀的电话。
他问她,想不想去汽车影院看电影。
许沐子整个人都活跃起来:“想!”
那天的电影,是春节贺岁档上映的一部烂片。
他们去的算早,车子停在靠前排,幕布画面很清晰,车载FM的声音也足够清晰。
不过,电影的剧情逻辑不够缜密,喜剧部分又过于夸张。
也或许,不是电影的问题?
许沐子很难集中注意力,她的余光总是落在邓昀身上,甚至留意到他虎口处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不明显的疤痕。
零点档的电影,结束回家已经凌晨两点多,邓昀把车停在距离许沐子家十几米的路边。
车载FM在播放九十年代的经典老歌,许沐子解开安全带,邓昀却没开车门锁。
他问:“快开学了吧?”
“嗯,白天刚订过机票,下周走,你呢,是几号开学?”
“比你晚两天。”
“哦。”
许沐子犹豫了一整天,总想到邓昀那句“过来示范给我看”。
真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呢?
真有什么后果,也是他教唆她示范的吧。
“邓昀,我想到一件刺激的事情。”
“什么?”
许沐子难以说出口。
自己怂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她是怎么有勇气,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突然凑过去亲了邓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