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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一场意外(二十一)

    “什么意思!”苏景秋眼睛睁大了, 顺着司明明的目光看去,下意识盖住了胳膊。

    年轻时候爱一个人很幼稚,把爱情当作纪念品。它必须以某种形式存在, 才能彰显当时的忠贞。那个纹身藏匿在他的花臂里, 他自己甚至都已经忘了。

    这会儿司明明的目光烫着那里,而手机里又弹出一条消息。

    “真的好多年没见了。”

    那个该死的小学同学群, 在人极致无聊的时候攀谈起了感情。苏景秋起初并不在里面,是去年被人拉了进去。世界很小,其中一个男同学加他好友后说:“我前段时间还在小区里见过申京京。这也太巧了。”

    苏景秋没有跟前女友再续前缘的习惯, 在对方提及申京京的时候他并没给予任何回应。但几天后,申京京加了他好友。

    两个人寒暄几句,就再没有说过话。这件事距今已一年有余。

    此刻两人都看着手机,以及上面弹出的消息。

    司明明的目光从手机移到苏景秋的胳膊上,那上面小小的图案,是一个人的名字。那源于苏景秋的离奇设计, 是他人生中的另一段故事。

    此刻名字的主人正在电话那头, 问苏景秋是否需要帮助,对他说真是好久不见了。司明明有一瞬间也明白了为什么是郑良, 为什么苏景秋喜欢郑良。

    那姑娘的头像是她自己。

    她戴着眼镜, 穿着白大褂, 郑良真的神似她。

    苏景秋把手机扣过去, 想开口解释一下,却听司明明问:“你不做饭, 就是因为她吗?”

    欲加之罪!

    现在两件事搅在一起,先沟通哪一件呢?这一次苏景秋决定先忠于自己的感受。

    “我不做饭, 是因为咱俩吃不到一起。”苏景秋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连话术都懒得换,抗议得十分明显。

    “我以为咱们的饮食习惯很接近。”司明明说。

    “今天以前我还想着跟你出去玩呢。”苏景秋说:“你怎么说的?玩不到一起, 不去。现在我跟你说,我的饮食习惯非常多元化,我每天做饭都是可着你爱吃的做。我压根没做我想吃的东西。”

    “所以你在委屈自己迎合我吗?”司明明的眉头微微皱起,比起吃不到一起闹一场,她好像更加无法接受在生活之中谁刻意迎合谁。

    她理解的婚姻生活,并不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复制粘贴出的日子,不会有任何相佐的意见,那太不现实;她以为的是磨合。那磨合也不是在婚姻伊始就写下一张单子,彼此对照铭记,商量解决方案,他日不得触犯。而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可预知,但确实不必刻意迎合。

    “对。”苏景秋说。

    “那么你的饮食习惯是什么样的?”司明明问他。

    “我每天健身,保持身材,吃得干净。但我每周都有一顿放松餐,要干大碳水、要吃重油重盐的东西。让你这么吃你行吗?”苏景秋学司明明吃饭的样子,不好吃她不太会说,但菜顶多夹两口就算完事了。他日复一日地观察她,总结了她的饮食爱好,一旦他掌厨,就会精准定位到她的美食频道上。他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厌恶吃什么,知道她什么时候想吃,而什么时候不想吃。

    “你对我的饮食习惯一无所知。你不感兴趣也没装过感兴趣去问过,你只是以为我跟你一样,而你从来不求证。因为那不重要。”苏景秋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其实这些并不重要,但在他心中,真的与“玩不到一起就不一起出去玩”同理。

    司明明没有即刻回应他。

    她在认真思索,在过往的生活中,可有一次认真研究过他的喜好。除非他展现出来的、否则她是否真的好奇过。非常羞愧,好像真的没有。

    在这件事上,苏景秋的委屈是成立的。

    “那你有没有忌口?”司明明问他。

    “我不爱吃麻椒。”苏景秋说起麻椒舌尖都会变木,他真的不喜欢这种感觉。

    “哦。”司明明认真地说:“我记住了。这件事我很抱歉。那么,你还对别的事耿耿于怀吗?”

    “耿耿于怀是什么意思?”苏景秋被这个词搞蒙了。他知道在他们的关系里,司明明是更为理性的那一个,遇到事情她会第一时间沟通。但他也不是有事藏在心里,以后再找后账的那种人。

    可非常遗憾,司明明以为他是。

    关于饮食习惯的问题他从前只字不提,是在吵架时候才搬了出来,他的控诉如泣如诉,合理成立。那么他会不会还埋了别的雷呢?他藏在心里不说,回头再炸一个。

    “我的意思是如果从前还有别的事让你不舒服,你可以一并告诉我。”司明明说:“刚好今天聊到了这里,我希望你能一次性说出来。我们可以把今天暂定为问题解决日。”

    司明明看起来很平静。

    但他们都知道,司明明解决了这些问题,最终还是要落实到“好久不见”这个问题上。

    “真没有了。”

    “你仔细想想。”司明明执着地认为他还有。

    “如果你一定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你对我这个人都是忽略的。”苏景秋心想:反正固有这一死,不如不吐不快吧!

    “比如?”

    “比如我们结婚后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决定,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你的喜好在进行,包括我们生活的节奏,都要按你的目标走。”

    “所以你对我的不满很多。”司明明一副了然的神情,原来如此。原来苏景秋并非他自己看上去的那样毫不计较,原来他会计较、会不满,只是他不说。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呢?”司明明又问他。

    “因为不重要。我觉得这些都会改变的,事实证明也的确在慢慢改变,虽然速度很慢,但好歹是在变的。”苏景秋说:“这真的不重要。”

    倘若真的不重要,那么就不会在他心里留下痕迹。没有任何人完全不计回报,只不过是程度轻重而已。

    司明明叹了口气。

    她这时很讨厌自己的性格了。

    她为什么从来不会歇斯底里呢?这样的时候如果歇斯底里吵一架该多痛快啊?别管有理没理,嗓门到位了,戏剧冲突就出来了。陆曼曼说她从前跟前男友吵架的时候,会头晕,那种感觉尽管痛苦,都也很好。心脏扯着疼的那一下,能让人感受到真切地活着。

    这会儿是不是就很适合陆曼曼说的那种吵架呢?他们可以这么吵:

    司明明说你不该跟前女友联系,还说要见面!还需要她的帮助!苏景秋说我偏要!你对我不好,你不配获得我的爱!我要报复你对我的忽视!

    然后他们开始诉说对对方的不满,最好把对方编排得极其不堪,他们越来越激动,说尽伤人的话,奔着吵散了去。

    最后两个人大打出手,虽然苏景秋体格不错,但司明明未必会输。她可能会把他头发揪下来一把,再狠狠踢他的家伙事,让他捂着□□哎呦呦地喊。

    那一定很痛快。

    司明明奇怪的想象力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让她泄愤了。她心里觉得不如就这么吵!可当她咳嗽了一声准备酝酿怒气的时候,却哑火了。

    司明明只会解决问题,一个接一个问题的解决。她的嗓子根本吼不出什么有杀伤力的话来,相反她的平静才是一把锋利的刀。

    “你说的问题都很重要,但我觉得这个问题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验证。你说我完全不在乎你的感受,这个问题有待考证,我认为你在冤枉我,但我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和说辞来。”司明明又叹了口气,她怎么总叹气?接着她说:“现在我们讨论一下你跟你前女友聊天的事?”

    “可以。这没什么不能讨论的。”苏景秋把手机放到她面前,这个方法最为直接,让她自己去看。他们两个像陌生人,加好友一年多,讲话不超过十句。

    在苏景秋的心里,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他没有刻意掩饰和隐瞒。他不怕司明明看,也不怕她刨根问底。

    司明明把他手机推回去,她深知那聊天不会有任何问题,不然苏景秋不会就这样把手机给她。她问了三个她最为关心的关键问题:“第一,你对她还会怀念吗?会遗憾当初错过了吗;第二,你内心真正喜欢的类型是否是她这个样子的?她、郑良,我看面相似乎是一类人;三,我虽然对你的过去不该过多关注,但我好奇,感情到什么程度的人才会出现在你的纹身版图里?”

    司明明终于问了。

    情感大师陆曼曼曾说:男人找的所有女朋友都有初恋女友的影子。又或者说,男人最爱谁,他以后的女朋友就会有谁的影子。

    司明明能看出苏景秋是喜欢、欣赏、爱慕聪明的女性的,这位白大褂前女友如是、郑良如是,就连她自己,也总被人扣以聪明的帽子。苏景秋的爱已经变成一种程式化了吗?跟不同的聪明女性重复他与她初恋的故事?

    “她叫申京京。”苏景秋说:“你说得对,郑良身上的确有一些地方很像她。但我不是因为相像的地方喜欢郑良的。”

    因为讨论前女友,所以无论怎么说都显得很怪异。事实上今天申京京跟他讲话,是因为她在路上偶遇了王庆芳,而后者没认出她。申京京内心全然没有波澜,她本就年长苏景秋两岁,起初她像他的姐姐。青春期蓬勃生长的苏景秋突然在某一天印证了他从此是一个男子汉,而她意识到一起长大的弟弟变成了大人。只是偶遇了王庆芳让她想起了苏景秋,于是说了两句话。她不知道苏景秋结婚的事。

    在申京京父亲去世的那一年,苏景秋用自行车载着她去参加自己父亲的葬礼,分别的时候他吻了她的脸颊。

    这几乎是每一个男人的青春期故事。除了当事人自己,别人甚至听不出哪一段更为特别。

    苏景秋第一次恋爱,不懂恋爱。

    喜欢京京是真的,但争吵、怀疑、暴烈的情绪也都是真的。以至于分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起自己的初恋都会首先想到“吵架”、“痛苦”这样的词汇。

    是京京跟他分手的。京京说:“我需要一个成熟的男朋友,我真的受不了这样没完没了的争吵了。”

    分手后的苏景秋极度痛苦。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并没有离开一个人的经验,于是他设计出了一个别扭的字体,乍一看像鬼画符,仔细看,隐隐的京京二字。

    他对司明明和盘托出这一切,然后等着司明明定夺。见司明明不说话,就说:“我知道你之前就看出这个纹身的不对了。但我没法洗掉它,说实话,洗掉它意味着否定自己的过去。你希望我否定一段对我自己来说无愧于心的过去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

    他竟然把这么尖锐的问题抛给司明明。而在此以前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吵架、吵架吵不到点子上。但这一天的他,完美地复现了一个高级的吵架技巧。他其实挺厉害的。

    “留着,只要你觉得它该存在,你就留着。”司明明回答他:“说实话,我没法为你自己做任何决定。因为换做我,压根就不会把任何人的名字纹在身上。你就没有任何一任前女友质疑过这个纹身吗?”司明明又问。

    事实上那看起来就像混乱的线条,没有人看出来过。

    所以陆曼曼现在的恋爱谈得很顺心。司明明想:她跟白纸谈恋爱,压根就不会有这些困扰,白纸只会任她涂抹,她涂抹的结果就是后人看到的样子。

    要做前人,不要做后人。陆曼曼曾经这样说:不要以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栽过的树,很多时候你只会想连根拔起。

    司明明总说陆曼曼歪理邪说,此刻却真的冒出了一个“我曼曼诚不欺我”的念头来。

    但她真的不太会逼迫别人去做不喜欢的事,她有情绪了、表达了,至于结果怎样,她自知无法把握。

    司明明最大的优点就是对自己的定位永远清晰。现在连带着苏景秋的爱,她看起来都不太稀奇了。

    第62章 一场意外(二十二)

    很多人都会关注自己在伴侣心中的独特性。一旦陷入爱情, 就要无数次的求证:他给我的爱也曾给过别人吗?他这样对我也这样对别人吗?他此生的挚爱是我吗?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哲学问题,要辩证去看。

    基于个体差异、时间进步、个人成长带来的情感演变,要靠理智去分辨。单纯依靠情感, 很多感情就该结束了。

    比如此刻。

    司明明被自己的理性左右, 又把她的工作习惯带入到生活中,所以不自觉去“推动”。是的。司明明知道此时她最有力的武器该是甩出那份离婚协议, 告诉苏景秋她也并非对他们的婚姻全然满意,她也曾在某个时刻想过要放弃。但她并没有那样做。

    她现在要做的是解决问题。司明明在工作中遇到任何困境,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解决问题。她要先解决问题, 直到自己拥有主动权,然后再去想后面的事情。

    当下她跟苏景秋有问题,但她并没有全盘否定,她认为他们都不够冷静。

    “对于你的纹身,我并不想干预过多。我只是感觉你跟前任聊天不太合适。”司明明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当然你可以说你们什么都没说,你问心无愧。但是苏景秋你可以想想, 人与人的感情本来就是从什么都没有开始的。你可能要说我冤枉你了, 或者看轻你了,觉得你在我心里人格不正直了。我对此就一句话:你做到了, 我就能感知。”

    “现在在你心里我是一个很污秽的人了。”苏景秋说:“很可能在你心里我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现在又要跟前女友牵扯不清了。”

    “我从没这么想过, 也从没这么说过。”司明明抱起自己的枕头:“这么说吧苏景秋, 从前我们两个就说过:你对人从一开始就是百分百信任,而我认为信任需要一个建立的过程。说实话, 今天,我对你的信任度降低了。”

    苏景秋满是不可置信, 他自认在跟司明明结婚后全心全意对待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出格的事。他喜欢她、对她好、忠于她, 但是司明明要他为他自己的过去买单。

    “我不会追问你前任的事,也没有问过叶惊秋的事,尽管我在乎,但也只是出于一种防御心理。我从没因为他们的存在而降低对你的信任度。你知道为什么吗?”苏景秋停顿下来,他其实没对司明明说过任何一句真正意义上的重话,他知道司明明没做错过什么,他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过去而否定这个人,但是司明明否定他了,这让苏景秋想不通。他狠了狠心说道:“因为我觉得,你的过去与我无关。”

    换句话说,我的过去也与你无关。但这句话苏景秋没有说出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情感高洁的人,他也无法在与司明明的相处之中装成一个毫无经验的人。

    司明明安静听他说完,抱紧自己的枕头站起身来:“你今天不舒服,我回我房间睡。你好好休息一下。”

    苏景秋也没有说话,按照以往,他一定会放下身段去哄司明明,但这一天他就是不想哄。他还在想她说“他们玩不到一起就不要一起玩”的事,这件事他还无法消化,他们就遇到了新的问题。

    他只是下了床拦住她的去处,问她:“是不是每次吵架都要分房?那你以后还来吗?”

    苏景秋想,反正她都不信任他了,那他也不怕了。于是说:“你会来的,要看我下一次怎么低头。明总就喜欢看别人低头。”

    “苏景秋!”司明明突然吼了一声。因为她几乎不具备这个技能,所以她的声音微微抖着。她很生气了,真的很生气了。她不太明白,她对伴侣的情感诉求已经低到几乎没有了,却还是要闹到这种地步。她非常烦躁,在冷静下来以前不想跟苏景秋说任何一句话。她甚至想把协议丢给他,让他抓紧协商完打印。但她仍旧没有那么做。

    她知道他们各有立场,好像也都没错。不,苏景秋错了。司明明想:我不要为他开脱,他就不该跟被他把名字纹在身上的前任寒暄。这是边界感的问题。

    两个人站在那里对峙,苏景秋应该感谢他的母亲王庆芳此时打来视频,并要在里头看看司明明。

    王庆芳有些不舒服,流着鼻涕,说话声音有点哑。她跟苏景秋说现在去医院很麻烦,没事儿别出去瞎转悠。往后去酒吧、或者餐厅拿东西也不要往她那送,她家里东西多着呢,不缺他那三两口。

    “你说的好像永远不用出门了似的。”苏景秋说。

    王庆芳懒得搭理他,要求跟司明明说几句。司明明并不想让两个人的情绪影响到王庆芳,于是坐在视频前面拘谨地打了个招呼。

    “明明,妈跟你说,你要多吃点东西。”王庆芳说:“感觉胖一点,抵抗力能强一点。”司明明没法跟王庆芳炫耀自己地铁单挑壮汉的战绩,只是点头。

    “我看网上说这时候小夫妻在家闲的没事,都在造……

    司明明尴尬了一下,苏景秋拿过手机对王庆芳说:“妈你怎么什么都说!我们不造人!”

    “爱造不造。”王庆芳原本想说的就是你们不要盲目跟风,要想好,孩子不是随便要的。被苏景秋气着了,忘记原本要说的话,嘟囔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司明明又抱着枕头站起来,苏景秋又拦在了她面前。

    司明明这会儿冷静了下来,见苏景秋执着地不让她走,但他又什么都不说,还有一点不知所措的模样。司明明并没有心软,事实上她的心已经冷了。从前一点时间的相处,她觉得自己的心热了一点,但今天他们两个关于过去、相处的种种争论,又让她的心冷了一点。

    但她实在不愿撕扯,或者再来一番讨论,所以又将自己的枕头放下。

    这一天对于司明明来说也很不容易,她的工作太繁重、她的家人在闹脾气、她处理了工作处理家人,结果工作都是后续待办、家人的脾气无法按捺。

    她真的累。

    匆匆洗漱就躺在床上,背对着苏景秋。

    司明明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她的心不向着你了,那么她的人也会背对着你。除了偶尔佯装,再没有别的热情。

    黑暗中苏景秋的手缓缓爬过来,握住她的肩膀。司明明说:“拿开。”

    苏景秋只是想抱抱她。

    他发现自己无法面对司明明这样的状态,他心里很恐慌。这样的恐慌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是很少见的。

    所以他很坚持。

    人靠上去,抱紧了司明明。

    她没有挣扎,因为懒得挣扎。就那么闭着眼睛,任由苏景秋抱着她。她其实想跟他说:吵架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不用违心摆出低头的姿态来。他今天低了头,改天会拿出来说事。到最后会变成:司明明你欺人太甚。

    司明明粗浅地认为:两性关系中的每一次低头都会伴随着一次情绪的反弹,没有永远低头的人,如果一个人一直低头,那么他日一定会有一场撕破脸皮的反弹。这就是为什么她希望她的婚姻关系是平等的。

    她当时出于任性和无所谓结了婚,原本想写她自己的《婚姻观察报告》,她想她来人间一趟,上一次“必修课”是有些必要的。因为大多数人的婚姻都没有爱情,所以她的报告取样科学。

    但有一点是她的思虑不周的,那就是人的情感。因为她的情感是平静的,所以她设想别人的情感也如此。在此以前,她以为爱情是几乎不会发生的事。

    这是一场意外。

    然而生活中还会有很多意外,这一年对司明明来说,就是以意外开始的一年,她预感这与她以往的每一年都不太一样。

    “别因为我做的事不符合你的心意,就一杆子打死我。”苏景秋在黑暗中说:“司明明你对我公平一点,好吗?”

    见司明明毫无反应,他又说:“也别冷暴力我。”

    司明明仍旧不说话。

    苏景秋又抱了她一会儿,听到她似乎是睡着了,就下了床。他很烦闷,找了瓶红酒出来,坐在窗前小酌慢饮。手机里还在弹消息,是小学同学群里。

    他们已经进阶到了开始述说青春萌动来拉近彼此的关系,群里有个同学说:当年我可喜欢苏景秋了。

    才小学,懂什么?别的人说。

    苏景秋觉得这样的寒暄毫无价值,倘若其中有谁结婚了,肯定会因为这些谈话带来一些困扰。他并不是靠被故人追捧获得成就感的。于是果断退了群。

    认识申京京的那个男同学最先发现,私信他:“你怎么退群了?”

    “太吵了。”

    “可以设置免打扰啊。”

    苏景秋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改天一起聚聚,我叫上京京姐啊。”那个男同学说。

    “我结婚了。”

    “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没特意通知你。”

    苏景秋说完就把手机丢一边,他有些烦躁。

    这时他想起刚开始纹身的时候,王庆芳无法理解,跟他深谈过一次,大概就是:这东西不可逆,就算洗了,也还是会有痕迹。你买辆车,不喜欢能换;吃进口的东西,不爱吃可以吐出来,这玩意儿你纹上了,可就跟着你一辈子了。

    “所以我只纹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苏景秋说。那时他天真,不知道重要的东西也会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懂个屁。

    “那你可别把我纹你身上,我嫌晦气。”王庆芳说:“母子一场,早晚要分开,分开就是你妈想自在,你还非要把我带你身上,你那是大不孝。”

    母子两个谁都无法说服谁,事实上苏景秋还真的在身上规划了一块地方,留给自己的父母。既然无法苟同,且父母健在,那么这件事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今天再想起母亲的话,竟然觉得有些微道理了。想来人还是要遇到事,才会正念。

    他睡不着,就给顾峻川打电话。天都快亮了,顾峻川被吵醒,气个半死:“你又被你老婆赶出家门了?”

    “没有。”苏景秋有了朦胧的醉意了,他说:“司明明知道申京京了。”

    顾峻川闻言来了精神,他可太好奇事情的走向了,但他也有点不懂,怎么会有人对现任和盘托出前任呢?前任之所以是前任,是因为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她怎么知道的?”

    “说来话长。”

    “先说后果吧。”顾峻川打断他:“要跟你离婚吗?”

    “因为我谈过恋爱跟我离婚?”

    “因为你爱过别人跟你离婚。”顾峻川嘲笑他:“你真的太没用了。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对方世界里独特的那一个,哪怕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司明明。”

    “我不懂。”苏景秋有些蒙了,每个人都有其独特性,这种事要宣之于口吗?

    顾峻川提高声音:“你聪明点吧!你觉得你爱上了司明明,但那爱情跟你以往的有什么不同吗?你觉得你对司明明好,但你对每一段恋爱都很……

    “你怎么也这么说?”苏景秋问。

    “因为你确实如此。”顾峻川一语惊醒梦中人:“说真的兄弟,你应该想想,她到底哪里不一样。”

    苏景秋从没觉得爱情是这么复杂的事,但此刻他清楚了,人与人一旦走到一起,那种羁绊就是复杂的。

    “你还要问问自己,你究竟爱司明明,还是单纯爱某种特质?”顾峻川因为经历了一场刻骨的爱情,导致他对很多事都看得通透。苏景秋跟司明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倘若他们真的决定一起走的话。

    苏景秋在沉默着,顾峻川问他:“你喝酒了?”

    “嗯。”

    “你真……反骨。自求多福吧,我回笼觉去了!”

    苏景秋终于找回些神智,抱怨道:“不是我陪你一整夜的时候了?你别忘……

    顾峻川已然挂断了电话。

    苏景秋好心烦:他不喜欢今天的自己。他很少不喜欢自己,这一天算排上了号。喝过了酒天已亮了,又去冲澡,各种方法遮掩一身酒气,小心翼翼上了床。

    司明明翻了个身,就那样看着他。

    第63章 一场意外(二十三)

    “你喝酒了。”司明明向前凑了凑, 闻到他呼吸之中隐藏着的淡淡酒气。

    “喝了一点。”苏景秋说。

    “嗯,接着喝。”司明明翻过身去。有一个问题司明明也不太理解:那就是借酒浇愁。

    她不懂为什么很多人要靠喝酒来控制情绪。高兴了喝一杯、不高兴了喝一杯、失意了喝一杯、得意也要喝一杯。酒所能放大的情绪都是短暂的,问题不会随喝酒而解决, 清醒后它仍旧在那里, 仍旧需要你去处理,除非你准备一辈子放任不管。

    她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睡睡醒醒,接连做梦。睁眼时候几乎都忘记了,只记得神棍叶惊秋言之凿凿她会孤独终老。

    如今的司明明认为:孤独终老四个字并非诅咒。孤独只是一个普通的形容词, 不具备褒义或贬义的显性特征。于很多人而言,孤独终老或许意味着远离亲密关系对人的消耗、于天大地大之中觅得一个僻静自在之处。与自己独处最舒服,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讲,人最了解的人,是自己。

    司明明的思维方式是罕见的、不被理解和不被接受的、甚至会被诟病的。因为她的思考完全不带情感色彩、完全理性。

    她这样的人,伤心也不那么明显。

    “司明明, 天亮了。你该起床开会了。”苏景秋说:“早饭你想吃点什么?”

    “我自己做点吧。你别折腾了。”司明明说。

    她爬起来去洗漱, 尽量以一个轻松的姿态进入到工作。她还不太饿,也不知为什么。她想吃点简单的, 比如面包片、牛奶或者酸奶。想拿起手机像从前一样订餐, 但想起目前似乎是没法实现了。换做前几天, 司明明可能会生硬地向苏景秋撒娇:“老公, 我好想吃面包,烤点好吗?”餐厅老板苏景秋就会嘟嘟囔囔放下手里的事给她烤面包。

    那时她觉得他的嘟嘟囔囔是一种亲昵的回应, 现在她认为那可能是他表达不情愿的一种方式。

    司明明看了眼时间,会议是十点, 她还有一个小时。于是她上网快速学习了教程,决定自己动手。她出了书房, 看到苏景秋已经做好了早饭。是鱼片粥、胡萝卜丝小菜、还有煮鸡蛋。

    “吃饭。”苏景秋对她说。

    “我想吃点别的。”司明明说。她一头扎进厨房里,把各种东西倒腾了出来。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烤面包的工序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实操。面粉多少克、蛋清蛋黄如何分离、面揉到什么程度,她在精密计算着过程,怕出现纰漏,那么自己就吃不到烤面包了。

    苏景秋听到她在厨房里折腾,就推门问她:“你在干什么?”

    “烤面包。”司明明说:“我看看这东西难不难。目前最难的是蛋清蛋黄分离,我是用勺子把蛋黄舀出来的。”

    这一次她没有对他冷暴力。她跟他说话,甚至比从前回答问题还要仔细。她看不出什么负面情绪,但苏景秋察觉到了她的抵抗。

    苏景秋回头看看桌子上的饭,又看看司明明,想问问她是不是以后他做的饭她都不会吃了?但他心中有怯意,并不敢问出口,因为他怕司明明说:是。

    司明明是苏景秋认识的所有人之中,骨头最硬的那一个。他意识到这是司明明的疏离,她对他礼貌克制,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日子。

    他一个人吃着早餐,听着厨房里烤箱烤盘被推进去的声音,紧接着是按键的声音。司明明有了初步胜利。她紧接着为自己找出牛奶,等面包快好的时候热了一下。

    她的面包烤的不算难吃。

    她知道按照老师的方法解题不会出错,但最开始也很难有别的创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分儿她拿到了。看了眼时间,9:50,她还能从容地切好面包片,把剩下的放进保鲜袋里,最后端着餐盘和牛奶,坐在电脑前。

    她觉得自己烤的面包很好吃。

    她吃自己做的饭,不用担心别人将就她又以此来声讨她,她非常自在。甚至给陆曼曼和张乐乐发去一张照片,算作炫耀。

    陆曼曼已经在家憋疯了,每天早上七点半被父母叫醒,绕着她家的地上三层每个房间擦灰,然后去外面的院子里跳绳。中午午睡后被他们弄起来弹钢琴、看书,晚上十点半准时熄灯。如果她不关灯,她妈妈就敲她门:“电费很贵,不关灯就给钱。”陆曼曼不懂为何自己在而立之年迎来了这“军事化管理”的生活,而她对此敢怒不敢言。

    张乐乐劝她不要跟父母做对,要么就找合适的机会去她爸爸的工厂里上班,不要再自己创业了。

    但陆曼曼想到要跟老陆朝夕相处就直摇头:不不不,让我做创业的败家子吧!

    “还是我们明明幸福,这个时期跟一个帅男人关在一起,想做爱的时候可以啪啪,想吃饭的时候男人给做饭,美中不足的是这面包的气孔可不像健康餐从业者烤的。”陆曼曼挑剔人是一把好手,吃过见过,很容易看到这些东西的表象。

    “我自己烤的。”司明明说:“所以才炫耀。”

    “你自己烤?你老公死了?”大过年的,陆曼曼意识到自己这样说话太晦气,接着发了个呸呸呸的表情。

    “没有,我想自己动手。”司明明回答。

    “不,你们吵架了。不然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会自己动手。”

    司明明正式进会了,就没再看群消息。这一天对她来说也不容易过,基于胡润奇之前的结论,和公司各部门的业务讨论,最终确认在2020年的第一季度结束前,要撤销一个部门。这就涉及到人员的优化、转岗、以及对应的制度。这是公司突然宣布的,在此之前,爱炫耀的胡润奇也没对她透露任何风声。

    现在资料就在她的手上,事实上这种整个部门的调整对她们来说是相对容易的,一刀切的对应策略更易筹备。

    这让司明明在工作间歇的时候想到她自己的生活。一刀切掉苏景秋是容易的,慢慢调整是困难的。这跟工作几乎同理。

    午休的时候打开手机,看到张乐乐说:“我的奖金泡汤了,因为公司绩效没达成。老板说看今年的情况,好的话下半年补。”

    “辞职啊!死骗子。”陆曼曼很直接,觉得张乐乐遭遇了黑心公司。可张乐乐不这么认为。她重新工作后在这家公司里其实很开心,老板和同事人都不错,很多时候她请假很方便,还允许她偶尔把一一带到公司里去。

    “这都是不花钱的福利。”陆曼曼又说:“我爸爸是“资本家”,我知道。他公司还允许带猫狗上班呢!”陆曼曼吐槽自己亲爸真的是不遗余力。

    但张乐乐仍旧觉得不应该辞职。张乐乐人很柔和,但其心倔强。她认定的事,也很难被说服。

    所以司明明没有给她别的建议,只是说:“如果这份工作很开心,你还想给老板一个机会,那就先看看。缺钱吗?”

    “还行。”张乐乐说。

    “缺钱说话。”陆曼曼说:“别屈着自己。现在请司明明说一下,为什么自己烤面包?”

    司明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她们一个问题:“如果你们的男朋友留着前女友的东……们会怎么处理?””

    “让他跟前女友过去啊!”陆曼曼发来语音:“这能怎么处理?但凡那东西多留一天都是给他脸了!他这么爱留前女友东西,分手时候我把我内裤里给他。蕾丝花边内裤,挺贵的。”

    司明明就笑了。

    她早就想到陆曼曼会这个反应,陆曼曼不屑于教育培养任何男人,不行她就换。所以她的爱情永远在保鲜期内。她体验的爱情永远是热烈的。

    司明明有点饿了,琢磨着中午继续吃面包片,但厨房里传来肉香。苏景秋在鼓捣葱爆羊肉和红烧肉,焖一锅米饭。听到书房门开了,他就探出头来问司明明:“用厨房吗?”

    他也来了气人劲儿,司明明跟他生份,那他也生份。他故意搞出这浓烈的味道来,但做的时候却是刻意少放了油和盐的。

    苏景秋很少这样跟人置气。

    早饭司明明在折腾烤面包的时候,他的心口就堵得慌,一直堵了一个上午。他不太会应付这样的情况。

    也因此明白,从前他之所以有游刃有余的感受,那是因为司明明在给他游刃有余的机会。司明明对他,是在降维相处。现在她不准备降维了,启用了她最为直接的原始的与人相处的模式,骄傲、直接,但有礼貌。

    这太让人难受了。

    乐观开朗的苏景秋好像要生病了。一上午他都在听书房的动静,司明明好像要搞掉一整个部门、她迎来了腥风血雨、她的下属生病了,原本要交的报告她要自己改。当她不讲话的时候,房间内就陷入了彻头彻尾的安静之中。

    一旦有了这样的安静,苏景秋就觉得孤独。倘若司明明能享受孤独、能在孤独的时候与自己对话,那么苏景秋则会在孤独的时候很无措。他真的很少有这样的感受。司明明令他感觉孤独。

    矫情!真矫情!苏景秋骂自己,什么孤独不孤独,喝点就好了。但当他的手伸向酒瓶,又想起司明明在黎明睁着眼看他,说你喝酒了,然后翻过身去。这一次她没说你不许喝酒,但他放下了手。

    熬到中午,苏景秋想:她不喜欢迎合,那么我做点我自己爱吃的东西。

    司明明当然要用厨房。

    她最终决定给自己煮点面。

    她煮面条很简单,水烧开,面条丢进去,调个紫菜汤底就算完事。宽敞的厨房里,苏景秋独占两灶,她占一灶,错身时候并不需要身体接触,两个人都沉默着各忙各的。

    苏景秋给葱爆羊肉翻炒出锅,问司明明:“尝一口吗?”

    “不了,谢谢。”司明明说。

    苏景秋就直接尝了口,说:“嘿!真不错!”端着盘子走了。

    他坐在餐桌前,刻意等了司明明一会儿。但她端着面条碗走进了书房。

    苏景秋又孤独地吃了一餐饭。

    他想到司明明虽然话不多,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是有着平实的感受的。他很喜欢那样的感觉,那种真实的有人在一起的感觉。

    苏景秋觉得自己好像失恋了一样。

    明明已经结婚了,但却有了失恋的感觉。

    他在心里问:明明啊,明明你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为什么却选择了这一种呢?明明啊,明明你可以不爱任何人,却曾装□□上我了呢?明明啊,明明的心肠不坚硬,但对我却可以这样冷漠呢?

    他又看向自己的手臂:明明很多事早已忘却,但为何当时又要以这种方式纪念呢?

    他打开手机,找到申京京,原本想对她说:其实我结婚了,我不需要帮助,我们也不需要聚聚聚。但他又觉得这些话像在刻意强调什么。

    他又换一种说法:聚的时候叫上我老婆。听起来又像在示威。

    到最后他想,他为什么要措辞?申京京与他毫无干系。他是怎么对待别人的?直接删掉,不需要解释。那么就直接删掉申京京好了。她如今没什么特别的。

    他直接删掉了申京京。

    那个过程没有任何的犹豫、不舍或者难过,苏景秋没有说谎,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他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苏景秋很少伤春悲秋,他觉得那非男子汉作为。但他陷入到自我怀疑之中,也怀疑司明明曾对他有的短暂的心动。他好像彻底明白了司明明的前男友们离开她的真实原因:因为他们在她眼中、心底都是透明的。她不会因为男朋友的身份而高看谁一眼,也不会真切地爱谁。他曾放出豪言,倘若有一天他们分开,他很快就会放下。现在才知道,马上就放下的人是司明明。

    到了夜晚,苏景秋看到司明明并没将枕头拿走,而她也穿着她的格子睡衣躺下了。苏景秋就躺到她身边,他憋了很久,想开启一场睡前闲聊。但他的脑子真是想不出任何一句有用的话来。

    反倒是司明明问他:“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你呢?”

    “很忙。”

    紧接着他们又陷入了安静。过了很久,苏景秋轻声说:“纹身就算洗掉,也会有痕迹。但有些事过去了,就是真的过去了。”

    “我知道。”司明明拍拍他手背:“睡吧,老公。”她翻过身去,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第64章 一场意外(二十四)

    对于理性的人来说, 情感是有可有颗粒度的。司明明是如何确定这段婚姻还可以维系,而她不想一刀切掉苏景秋的呢?基于她的理性思考。

    她把他们的情感划分为三大类,切割了五十多个颗粒, 一一去对应, 当她看到评分为对的颗粒数量超出为错的数量时,就觉得它还处于一种可优化的状态。

    她也并非完全理性, 在这个过程中,她问了自己一个感性的问题:你是否愿意结束这场婚姻而毫无遗憾?她的第一感受就是不。

    理性和感性都站在了苏景秋那一边。

    司明明一旦确定了目标,她就会丢掉心里的包袱, 以及那些难过复杂的情绪,还有对人的审判。她只想追逐那个目标。

    那么,目标是什么呢?

    是一场舒服的婚姻。

    司明明想继续试试,但她好像又没有巨大的热情。

    在听到苏景秋的话后,她产生一种目标过于容易追逐的错觉来,司明明狡黠地笑了。

    她闭上眼睛, 听着苏景秋的呼吸就在她脑后。再过一会儿, 他的手伸过来,将她搂进了怀里。她没有转身, 也没有抗拒, 但是轻轻拍了拍他手背, 说:“晚安。”

    苏景秋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顾峻川说的那些话。爱情的独特性是很难验证的,它无法去比较, 比如跟谁在一起吵架少、跟谁在一起更直接,对谁付出的更……些是无法量化的, 他无法自证。

    苏景秋很困扰。

    第二天睁眼,又是前一天的反复, 他们的关系不远不近。话还会说,但事情各干各的。只有聂如霜和王庆芳打开电话的时候,他们会装出亲昵的姿态,但电话一挂断,就马上各归各位。

    王庆芳的感冒很流连。起初只是流鼻涕,后来发展成发烧咳嗽。苏景秋很着急,让她去医院,她摆摆手:“去什么去,我是没感冒过吗?”

    “万……

    “万一我就死。”王庆芳说。这会儿司明明不在跟前,她压低声音:“你俩吵架了?”

    苏景秋下意识说没有,王庆芳却了然了。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平常没心没肺,真遇到事就是现在这样,佯装高兴,但骨子里都打蔫了。上一次这样是很多年前了。

    “因为什么吵的?”王庆芳又问。

    苏景秋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含糊着挂断电话。偏巧这一天聂如霜也打电话给他,问他居家的日子司明明有没有欺负他。倘若在从前,苏景秋肯定会一股脑告她一状,这一天却什么都没说。他自己也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

    聂如霜又问司明明,也是问不出什么来,就直觉这小两口有问题了。老人再怎么开明,对儿女的婚姻大事都没法完全放下心。但态度倒是鲜明,对司明明说:“不知道你俩为什么吵架,但你不高兴我肯定不乐意。平常关系再好,到紧要关头,我必须向着你。”

    “哦。”司明明哦一声,她从来不怀疑聂如霜对她的庇护,那是一种非常“蛮横”的母爱,爱谁谁的母爱,再喜欢女婿也能瞬间翻脸的母爱。

    “涉及到原则,绝不能姑息。”聂如霜又说。

    原则?司明明品咂了这两个字,苏景秋的问题可能触犯了别人的原则,但触犯了她的吗?

    一直到挂断电话,司明明都有点迷迷糊糊的。她闻到厨房的饭菜香,距离苏景秋上一次爆炒已经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一天到了他固定的放纵餐时间了。司明明观察了两次,大概摸出了苏景秋吃放纵餐的规律,的确跟平日大不相同,重油多碳水,肉类大概是牛羊肉、海鲜。闻着像川菜馆的味道,应该都不难吃。

    司明明还发现,苏景秋会在放纵餐这天喝碳酸饮料。可乐、雪碧,还没开春儿就加冰块,冒着凉丝丝的气。

    还有,他会在餐后吃千层蛋糕。上一次是榴莲千层,这一次,可能是家里食材太有限,他给自己鼓捣了香蕉泥千层。

    她从前没有了解过这些,因为没有机会。反倒因为这场吵架,苏景秋至少在饮食习惯上露出了本我,而司明明则开始了对他的关注和观察。他的放纵餐跟他本人的风格一样,不拘一格,放肆本我。

    司明明有些日子没吃苏景秋做的饭,日子又回到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阶段,辛苦点归辛苦点,但她自在。

    她去到厨房,拿出前一天剩的米饭,准备做个蛋炒饭。两个人在厨房里的交流纯靠默契,她去拿鸡蛋,他让出半个身位;她去拿碗,他顺手帮她拿下来。这一次吵架他们僵持的时间很久,久到他们已经开始习惯了这种漠然。

    而苏景秋这一天的放纵餐仍然没有味道,他忘记放盐。重油的菜,没有盐。他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兴致寥寥地吃着,彻底失却了平日里吃放纵餐的快乐。而他的手机里是一些图案,他不停地翻找,每一个都不喜欢。

    他动了念头去洗掉纹身。

    但这块纹身如果直接洗了,那么他的手臂上就会有一块奇怪的空白,看起来就真的像一坨屎了。

    那么不如设计一个新的图案,可他的头脑乱糟糟,缠着一个解不开的毛线团,他想不出有什么新图案。摊开一张纸胡乱地画,画出来的东西像好好的一个月饼被一个豁牙子咬掉了一口,真难看。而他的御用纹身师,被关在遥远的东北,不知何时能返京。

    饭吃完,他又躺到沙发上。工作日就是这样,司明明在书房工作,他在书房外的地方消磨时间。酒吧和餐厅所在的街道又各自发通知,说营业继续推后,如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而再过半个月,苏景秋就要发二月份的工资了。

    他倒是有存款,但眼前的种种事情都不够顺心,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郁症。闲来无事去网上搜:失眠、心堵是抑郁的表现吗?

    他太无聊了。

    甚至给自己报了一个六块六的网课,方向是:如何提高自己的幸福感。这网课没什么实质内容,他听着听着就走神了,躺在沙发上睡了。他手边的那张胡乱画的纸飘忽忽就到了地上。

    司明明工作中途出来接水,看到地上的纸,弯身捡起,看了看,又轻轻放回地上。

    苏景秋睡了一觉,睁眼已经天黑了。家里没有人,黑着灯,司明明不见了。他打她电话,她没接。他下意识就冲进她的房间找,看到她的衣柜里衣服还挂在那里,梳妆台上的化妆品还在,不知怎的,他站在那松了口气。

    紧接着就又感觉到了委屈。

    司明明遛弯儿上楼后看到苏景秋坐在沙发上,见到她就站起身来到她面前抱住了她。

    司明明一时愣怔忘了挣扎,只是任由他抱着。她的羽绒服上还有冬末最后的凉气,都一点点渗进了他身体里。

    过了很久,苏景秋说:“我要跟你谈谈。”

    “好的。”

    司明明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放开她,然后缓缓脱掉羽绒服挂在衣架上,走到餐桌前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等苏景秋也过去。她这样的姿态代表着要跟他好好谈谈了。

    苏景秋也走过去,坐在司明明对面,像以往一起吃饭的时候一样。

    刚刚的惊吓把苏景秋的头脑吓清醒了,他径直问司明明:“你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纹身的?”

    “我怎么看待重要吗?”司明明问。

    “重要。”苏景秋答:“很重要,司明明。我们是夫妻,之前还打算要一起好好过日子。我想听你的真实想法,我不想听你讲大道理。”

    如果司明明没有看到苏景秋胡乱涂抹的那张纸,那么她一定会再等一等,再绕绕弯子,再继续观察他,再等等他的行为变化。但她看到了,知道了苏景秋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就决定跟他敞开心扉。

    “首先,我的观点无法代表所有人。”司明明说:“它可能有失偏颇,甚至狭隘,但是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知道。别人的想法我不在乎。”苏景秋说。

    司明明点头:“那好,我就说了。”

    “首先,从留下前任痕迹的动机来讲,我认为它可能代表以下两种情形:第一种是放不下。或许那是一段很好的日子,即便结束了,但这个人和与之有关的时光,你都想留住,或者偶尔追忆,所以这个东西要留着;第二种是战利品。类似于集邮。我不是说你在集邮,而是有人是这样的。他日某些时光拿出来看一看前任们留下的东西,那是他过往岁月的战利品,他会得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

    “第一种是不忘旧情的,第二种是肮脏的。”司明明顿了顿:“对于现任来说,第一种也是肮脏的。”

    “不……苏景秋要解释,司明明强硬地打断了他,一如她在工作中所向披靡的时候:“你也说了,那是你的过去,让你丢弃这个东西意味着让你背叛过去。如果一个人要接纳你,就要全然接纳你的过去,包括前任留下的相片、衣服、礼物、纹身,不接纳就是不大度,就是窥探你的隐私,就是干涉你的自由。”

    “这对现任有失公允。当你决定开始一段新感情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最大程度地背叛了上一段情感。你已经背叛了,却还要留着那些东西,代表你情感上某一个位置对故人的忠贞,这种行为非常幼稚。”

    “如果你不准备放下,就不要开始新的感情。如果你开始了新的感情,就要对现任有足够的尊重,把那些东西都清理干净。心理空间的和物理空间的。””你可能又要说了,是我情商不够高,让你知道了这件事。有些人瞒得很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那么我要告诉你,是否被全心全意爱着,每个人都有感知。非常明确的感知。如果你的现任没有表达,要么就是不在乎你,要么就是在隐忍。”

    “隐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早晚有一天,会爆炸出一个大雷来。”

    司明明娓娓道来,她并没有十分激烈的情绪,像在说别人的事,但句句都切中苏景秋的要害,堵回了他要说的每一句话。

    到了这个年纪,大多数人都不是白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那么一两段不可说的故事。很多人和事都会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清理干净并不意味着背叛过去。清理干净,才能轻装上阵。这个道理,或许是司明明的歪理,因为司明明只讲她自己的道理。

    “你可以不认同我,你可以有你自己的道理,但我直说了,倘若这个家里有任何一件你前任的东西、要么你丢掉它,要么你清理我。总之,我不允许我的情感世界有瑕疵。”

    “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允许,我不允许。”

    “我要求你全然尊重我,苏景秋。如果你现在还有一丝你当初不该跟我说实话,不该给自己找麻烦的念头,那么也请你告诉我。因为我虽然跟你结婚了,也有跟你长久的念头,但我也做好了随时离婚的打算。”

    司明明只是这样说,并没有亮出手机里的那份协议。她可真是厉害,从始至终都在讲道理,在情绪稳定的情况下,跟苏景秋讲道理。只是她自己也知道,在这整个过程中,她有过伤心。

    前任这个东西,是很玄妙的。很多人会在恋爱中攀比,他爱我吗?他爱我会比前任更多吗?我是爱情的替代品吗?

    司明明不会过多想这些,因为她的情感是迟钝的、理智的,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哪怕他对她没有前任好,但她自己感觉好,那就是好。

    人的感受是主观的。

    苏景秋静静地听着,认真地剖析理解接纳司明明的感受。起初他觉得这是他代表过去的纹身,他并不想背叛过去,因为他过去也是堂堂正正男子汉,没有对谁不起过。他忠于自己,却不知道忠于自己的行为对现任本身就是伤害。这个现任可以指代任何人,不仅仅是司明明。

    是司明明让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也突然明白了王庆芳为什么那么激烈地反对他把她纹在身上。她们都是想卸掉包袱的人,她们都想在去往未来的路上拥有绝对的自由。

    苏景秋想起了这些日子的相处,也明白了司明明是也在忍受某种煎熬。在是否做一个大度的不干涉别人过去和隐私的人还是遵从自己内心感受勇于表达的人之间煎熬。

    “对不起,司明明。”苏景秋说:“我真诚地对你道歉,我真……经不在乎那段过去了。那太膈应人了,现在我知道了。”

    没有什么感天动地抱头痛哭,他紧接着想给司明明炫耀一下他设计的新图案,司明明摇了摇头:太难看了太难看了,你能不能放过你的胳膊?

    第65章 一场意外(二十五)

    “丑吗?哪里丑?”苏景秋的审美自信受到了挑战, 仔细看自己的纹身。

    司明明不逗他了,认真道:“说真的,别把我纹在身上。我不喜欢。”

    苏景秋哦了声。

    “也不用非要洗掉。你知道的, 有时候人单纯就是想表达想法, 以一些奇怪的方式。”司明明又说。她说的也是真的。当遇到一件事的时候,人的情绪变化是具有层次性的, 在她看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苏景秋看看纹身,再看看她, 没法断定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等着有人给他吹一口气,这样他的精气神才会重新圆滚滚。

    司明明吹了这口气。她拍拍苏景秋手背,说:“你今天中午的菜,是不是出锅没放盐?”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到了。”

    “看到了你不提醒我?”

    “我以为你想吃没有盐的。”

    放屁。苏景秋心里说:你就是不想提醒我。

    “晚上再做一次?”司明明提议:“一起?”

    “你?”苏景秋看她:“你吃?”

    “我不能放纵一下吗?”

    “能。”

    当两个人站到厨房里,竟然比吵架时候还要尴尬, 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分工合适。最后苏景秋自荐:“既然到了厨房, 那就是我的战场, 你听我指挥。”

    “行。我现在需要干什么?”

    这些天苏景秋也看到司明明在厨房里狼狈的样子, 知道在这个战场里, 实在不能对她委以重任。看了一圈,递给她一根葱、一头蒜、一块姜, 让她看着弄。司明明拿到这些东西,认真问他:“洗完了都各自切成什么形状?”

    “大小呢?”

    “还有, 姜要把皮切掉吗?”

    苏景秋就知道会是这样,你不要指望司明明糊弄了事, 她根本不懂糊弄。他这个指挥官在战斗伊始就遇到了困难,他的士兵问题太多。

    “随便?这玩意儿弄成什么样不都是那个味道吗?”他说。

    “不影响你的摆盘吗?”

    “我在家做饭还要摆盘?”

    “不摆吗?”

    “好好好。”苏景秋就差把司明明赶出厨房了,饭还没开始做,她就要求摆盘了。苏景秋不得不给她讲解葱姜蒜的切法,清洗干净就开始打样,等他讲完了,东西也切完了。

    司明明就问:“那还需要我弄吗?”

    …

    “陪我聊天吧。”苏景秋说:“不用你了。”

    苏景秋认真做饭,司明明在一边站着,他是移动式做饭,她是移动式让地方,配合倒也默契。两个人随便聊天,司明明问起苏景秋什么时候营业,问到苏景秋痛处了,捂着心口说:“换个问题。”

    “没钱我可以借你。”司明明说:“写欠条你。”

    “我不跟你借钱。”苏景秋说:“没钱我就去做兼职,顾峻川之前老说让我给他做模特,我也拍过一两次,那玩意儿没意思,在镜头前面不停卖弄。”

    “怎么卖弄?”

    苏景秋就停下手中动作,摆了几个姿势。厨房并没影响他发挥,闲散卖弄,倒适合他身上的家居服。这条路适合苏景秋,这会儿拍潮牌,40岁以后拍商务,50岁以后拍老年装。只要他不死,这碗饭没准能吃一辈子。

    果然长相好是老天爷给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如果我失业了,好好运营运营苏景秋,没准儿也能混碗饭吃。司明明想。

    苏景秋卖弄上瘾,对她说:“你来。”火一关,走到客厅,拿了把椅子坐下,把前几次做兼职学到的摆拍姿势来了一遍。司明明被他逗笑了,说:“你这不是挺喜欢吗?”

    “我真不喜欢。”苏景秋说:“跟大傻子似的。”说完捏着双手做插兜状,仰起下巴挑衅似地看着司明明:“服不服?”

    “服。”

    苏景秋心情一好,就又变成了从前那个热情的人。他的热情很能感染人,司明明一直在笑。

    她本来不是爱笑的人,但苏景秋真的太好笑了,说到他擅长的东西他就得意,好像北京城已经容不下他。厨房里味道很呛,她捂着嘴咳了声,苏景秋就把她推到门外站着。他担心她吃不惯,少放了些辣椒和油,她就在旁边说:“你怎么吃就怎么放,我吃吃看。”

    “当真?”

    “当真。”

    既然如此,苏景秋也就不再让着她,又加了层辣椒。司明明实在不知道她能在厨房里做什么贡献,最后决定贡献一个五红汤,第二天一早喝。

    这氛围实在是好。

    吵架的这些日子司明明自己也思考良多,她看着自己的目标,回顾了跟苏景秋相处的日子,发现她在这个家里其实已经称王称霸了。

    她从自己的房子搬到这里,占据了几个房间:她自己的卧室、书房、苏景秋的半个卧室;她的日常生活被苏景秋照顾着,那是小到连红豆绿豆都不需要她操心的日常细节;她出于性格原因,强势主导着这段关系。

    她在这段关系中汲取着养分,但她仍旧我行我素。

    司明明是善于自省的,她看问题很清醒,苏景秋的边界问题是他的边界问题,她的单向索取问题是她的单向索取问题。她表达自己的边界原则,却也在默默学习了解一个人。比如苏景秋的放纵日饮食,比如他不开心时的反应。

    如果苏景秋是一个有心机的不好拿捏或掌握的人,她会获得心理上的愉悦吗?答案是不会。她没法在结束打仗一样的工作后又要面对需要战斗的家。

    这一点,她应该感谢苏景秋。

    开饭前司明明提议喝一点。

    苏景秋觉得这八成是个陷阱,摇着头坚决不喝。司明明却自己去冰箱里拿出最后两听啤酒,让他喝。

    “为什么喝啊?”苏景秋问。

    “为了偶尔的放松。”司明明说。张弛有度,才能感觉到快乐。这也是她的思考。

    她学会了在日常生活中变通。这种变通并非妥协,而是去尝试不同的可能。比如在爱人做了一顿饭后,他们两个人小酌一下,把厨房的快乐延伸到餐桌上。

    苏景秋当然开心不用战战兢兢喝酒,先给司明明加了一块不辣的豆腐,让她吃了垫垫肚子,然后才跟她碰杯。

    司明明平常吃辣少,几口辣子鸡下肚,就开始脸红出汗,吐着舌头不停喝凉啤酒,嘶嘶哈哈说:“好辣好辣,家附近有肛肠医院吗?”

    她很少这样,偶然一次就非常可爱,是脱掉了女王外衣的少女。

    苏景秋建议她多塞几口米饭,她又说:“吃这么多白米饭,我的餐后血糖会不会很高?吃完了会不会犯困。”

    “吃吧你!”苏景秋喂她一口豆腐,让她闭嘴。

    司明明就真的闭了嘴,但过一会儿她又说:“好像也挺好吃。偶尔吃一次没有问题。”

    “你为什么非要跟我吃放纵餐?”苏景秋问她。

    “一家人不吃两家饭。”司明明说。

    普普通通一句话,却让苏景秋生出几分感动来。前些日子觉得司明明一点都不爱他,她说过的喜欢他不过是一时兴起。他甚至觉得不定哪一天司明明会提出离婚,结束她这一程的婚姻体验。

    可是司明明没有,他们聊了天,一起做饭又一起吃饭喝酒,他难受了好些天的心得到了慰藉。倘若这是司明明的“用人之道”,那么苏景秋真的拜服了。他想他一辈子都斗不过司明明,因为爱得少的人永远不会输。

    但他转眼又忘掉了这些念头,他觉得司明明是真的有一点喜欢他的。经过了那么多天的怀疑,现在他又一下子相信了这一点。

    “别人谈恋爱吵架吗?”司明明问苏景秋:“你的好朋友顾峻川跟他前……架吗?”

    “吵。他们俩见面就吵,能吵出花样来。顾峻川非常完蛋,永远占下风。”苏景秋说完自嘲一笑:“好像我能占上风似的。”

    “你没占上风?你那天说的话可是很厉害。”

    “不,你傍晚说的那些话,才是厉害。”

    逻辑层层递进,观点有理有据,态度不卑不亢,那叫一个杀人诛心。苏景秋被她说得半句怨言没有,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是王八蛋了。

    “你为什么不反驳?”司明明问他。

    “第一觉得你说得对,第二怕你跟我掀桌子。”

    苏景秋还是有所顾忌的,她那个样子,最后都那样说了,不行就离,他还敢说什么?苏景秋也是第一次见说话这么狠的人,他的嘴和脑子统统跟不上了。

    “干杯吧。”苏景秋说:“往事不追。”

    “好。往事不追。”司明明说。

    吃过饭,司明明主动把碗放进洗碗机,说要为家庭做点贡献,苏景秋并没拦着她,而是站在她身后说风凉话:“你知道怎么算为家庭做贡献吗?好好爱你的老公。”

    他又开始得寸进尺了,他可太擅长这样了。

    司明明没有回应他,只是起身拍拍他胸口,让他让开,别影响她干活。

    她心情愉悦,知道这场小风波已经过去了,她的婚姻生活还会继续,至于未来会迎来哪些困难,她无法预料。

    那天她在备忘录上写:过日子真是一个难题。

    奇怪,她没有小老鼠的想象了。

    几天后聂如霜问她问题是否解决了,司明明说:“解决了。”

    聂如霜又说:“既然解决了,你妈马后炮一下。过日子就是这样,没有天天顺心,说白了就是两个人,你改一下我改一下,最后就过到了一起。你觉得这个过程你失去了,但你也得到了。”

    司明明就嗯嗯嗯。

    聂如霜跟她聊够了,又去找自己女婿聊天。她家里养的花开了,发给苏景秋看。

    苏景秋立刻无死角地夸:“妈你可真厉害,换我肯定养不活。这颜色也好看,回头我抱一盆回来。”

    聂如霜就想:女婿这嘴这么甜,能犯什么滔天大错啊?这会儿又忘了前几天坚决对人不对事了。

    事实上苏景秋有些不开心了。

    他的好店长涛涛回不来,已经开始了在新加坡的打工生涯。在苏景秋那学的东西在餐厅打工很够用了,老板很赏识他,竟然想把店交给他管理。涛涛对苏景秋说:“老大你放心,我的心永远向着你。但我回不去,就先允许我在国外把老大的手艺发扬光大吧!”涛涛挺倒霉,但也挺乐观,这点很像苏景秋。

    涛涛回不来,苏景秋基础工资给他照发。涛涛感激涕零,别人也感激涕零。财务给苏景秋算了一笔账,建议他餐厅和酒吧各开掉两个人,以后用人时候再招。

    苏景秋心里我操一声,这时候开人,未免太不地道了。他过不了心里那关,就对财务说:“再看看吧!”

    说给司明明听,问她一般这时候该怎么办?司明明说:“考虑转岗和转型。”

    “咋转?”

    “可以一起商量商量。就你特别讨厌那个胡润奇,这个方面很专业。”

    “我饿死也不求那傻逼。”苏景秋就差翻白眼了:“那傻逼不咬人膈应人,看见他我就想给他个大逼斗。”

    “我也想。”司明明点头:“我也老想揍他。”

    胡润奇可能是打了个喷嚏,因为有夫妻两个想揍他。

    于他们而言,这似乎只是当下的小小问题,但真正的困难却齐齐冲击了他们。但并不影响这一天晚上,是属于他们的良辰美景。

    当他们各自解开心结,再看对方,就觉得面纱掉了一层,而五官清晰起来。

    第66章 一场意外(二十六)

    当司明明第一天回到办公室的时候, 那种感觉真是恍如隔世。巨大的办公室被分割成很多区域,电梯里画着9格红线,每个人站在一个小格子里。

    员工被分成AB班, 每隔一个工位坐一个人, 剩下的一半居家,下一天轮换。昔日热闹的食堂也没有了烟火气, 早餐被装成盒子统一发放,员工领了早餐就速速回到工位吃。

    大家都失却了往日休假归来高谈阔论的兴致,从坐到工位那一刻起就想赶紧完成工作, 回到家里。

    这些都是司明明所在的大部门设计的上班规则,以配合公司完成线上线下办公的平稳过渡。这些规则真的费了他们和行政部门的好多心思。

    司明明一走进自己办公室就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她打了几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顺手摘掉口罩扔掉。

    这一天她的工作强度非常大,要带领下属完成被取消机构的部门的沟通会议, 以及分批次的人员谈话。司明明打开记事本, 看了眼助理为她写的发言稿,经过法务部门审核的发言稿, 简要介绍了从公司发展角度来讲, 对该业务的安排, 以及人员未来的安排。

    这一天也是苏景秋第一天营业, 他的餐厅没有任何客人。除了他以外只有一个员工返岗。整条街空空荡荡,开业的店铺只有那么几家, 马路对面的咖啡店,就是他跟司明明相亲那家, 挂上了转让的牌子。那家咖啡挺好喝,怎么就毫无征兆转让了呢?

    感觉像做了一场梦似的。

    而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梦境, 无论看哪里都不够真实。

    苏景秋在门前踱步,看着两百米开外有人在走路,他甚至想跑过去将人拖进自己的店里,逼人家尝尝他居家之时研发的新品,那可真是太好吃了。就连对美食热情不高的司明明都能怒吃一整份,还对他竖大拇指。

    他的餐厅窗明几净,门口放着一个长条桌,桌上摆着免洗洗手液、二维码和登记本,他胳膊上绑着一个红袖标,因为他主动报名了这条街道的志愿者,配合街道工作。

    这一天出门前他还对司明明说:“我做积极市民一定会有好报的,周围的白领金领们快两个月没吃到我好吃的健康餐,一定会排队来买的。”

    司明明的头脑里已经是餐厅空无一人的凄惨画面了,但她在学习做一个不扫兴的人,于是点头:“是的,希望你今天能忙过来。”

    “你们公司最好别搞团餐,没时间做,毕竟我的人还都没到位。”

    “好的,我一定不给苏老板添麻烦。”司明明这样说。

    此刻的苏景秋无所事事地站在街边,把这凄凉的景象拍给顾峻川,对他说:“快来嘲笑我,要破产啦!”

    顾峻川自己也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嘲笑他,但还是准备支持一下他的生意,让助理为工厂的人定了三十份健康餐。苏景秋感激涕零,对他说:“你真是够意思,如果你能少从我酒吧偷点酒就更好了。”

    一直熬到下午,跟唯一的店员把地都拖了两次,消毒做了三次,也没迎来一个客人。苏景秋手一挥:“下班下班,回家躺着。”

    服务生却抱着咖啡机不肯走:“我不走,回家躺着太难受了,我要在这待着。我死也要死在店里,闻着咖啡豆的香气死!”

    “大眼瞪小眼,有屁用。”

    “不用瞪了,来人了,老大。”

    两个人齐齐看向门口,一个瘦高条的防护严实的女人拿出手机在扫码。女人戴着护目镜,穿着一件束腰的羊绒大衣,扫完码低头在本子上签字,一缕头发散落在肩头。

    苏景秋看那女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死活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个人。直到女人走到收银台前,摘掉护目镜,露出一双很清亮的眼睛,苏景秋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初恋女友,已经十余年没有见过面的申京京。

    已经被他抛诸脑后的申京京,就这么站到了他的面前。

    苏景秋愣了。

    她怎么来了?

    “老板,营业了吗?”申京京问。

    “营业了。”苏景秋说。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他后来从来没想过会再次见到申京京。

    申京京的眼睛有了笑意,其实仔细看,那双眼睛跟二十出头是有区别的,申京京爱哭,从前的眼睛总像含着泪水似的,如今那一层泪意不见了。她应该已经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彻底走出来了。

    “来一份牛排,五分熟,再来一杯翠绿。”申京京偏着头说:“一杯翠绿,这奇怪名字肯定是你起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苏景秋仍旧不按常理出牌,天马行空的一个神人。

    “嗯。堂食还是外带?”苏景秋问,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点餐,没有多看申京京任何一眼。

    “堂食。”申京京答。

    她环视店铺一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不是司明明的专座。因为她看向那个位置的时候,苏景秋说:“那个位置不行,预留位。”申京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走到餐桌前,摘掉口罩,脸上被勒出了痕迹,但仍旧难掩她出色的神采。坐下后就对苏景秋摆手,说:“老苏,你来。”

    老苏是当年她对他的称呼,因为那时苏景秋在意自己比她小,总要佯装成熟,要求她叫他老苏。老苏这个名字很好笑,彼时她叫一次笑一次,现在却笑不出来了。他们都彻底成熟了。

    苏景秋就坐到她对面,问她:“你怎么来了?”他有点怕申京京的到来,不为别的,因为怕司明明看到误会。他们因为申京京吵过虽然不激烈,但很绵长的一架,苏景秋对这一架心有余悸。

    “你删了我。”申京京说:“我话还没说完,你就删了我。”

    “我结婚了。”苏景秋说。

    “你老婆不让你跟异性说话吗?”申京京故意逗他。她发现苏景秋有了一些变化,少年时的他不管不顾,爱谁谁。他们也因为别的姑娘吵架,那时他可不会这样顾忌,上来就说:我恋爱了结婚了。那时他说:我清清白白,你不要怀疑我,也不要管束我。少年的他是一只自由的鸟,从不为任何事停下扇动翅膀。

    “我老婆不管我。”苏景秋替司明明申辩,接着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还有东西在我家。”申京京说:“我那天去老房子收拾东西,看到里面有你一个大箱子,分手时候你没拿走。”

    “扔了。”苏景秋说:“不要了,都是陈年破烂。”

    “确定吗?有你当时最喜欢的相机,还有你收藏的磁带。”

    “确定,扔了。”苏景秋说。

    申京京叹了口气,对苏景秋说:“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恨我?”

    “我不恨你。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恨你?我脑子装不了这么多事。”

    “那你让我看看你的伤口。”申京京说。她看向苏景秋的胳膊,他穿了一件很衬衫,遮住了他的花臂。

    “没有伤口。他们胡说八道你也信?”

    “我信。”申京京说:“是顾峻川跟我说的,我相信顾峻川。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胡说八道。”苏景秋说:“千万别再提这件事了,我有口都说不清。”

    那时苏景秋年轻,申京京跟他分手后,他着实难受了很久。那时缓解难受的方法就是司明明不理解的借酒浇愁。那一天晚上他喝了酒走在街上,摔了一跤,马路边的路障绑了一根铁丝,划破了他的胳膊。当即有一道很深的要命的伤口,他的酒马上醒了,火速去了医院处理。第二天王庆芳和顾峻川看到,以为他为情所伤,选择轻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有口难辩,他们都不信他自己摔倒,坚持认为他为了申京京自杀。

    顾峻川心疼坏了,找到申京京,请她再给苏景秋一个机会。可那时申京京不想再回头,她厌倦了苏景秋的幼稚、极度的热情,她希望她能跟一个成熟的、有阅历的人谈恋爱。当然,后来她如愿了。

    后来的顾峻川提起申京京就摇头:心太狠了,简直不顾别人死活。苏景秋都那样了,她眼都不眨一下。这个人不值得。

    申京京坚持要看苏景秋的伤口。

    当时顾峻川找她,她有过动摇。苏景秋是她第一次真正爱过的人,他那么好,天真、热情、赤诚,是她一生中最好的记忆。但她那时又被另一种类型的男人吸引,总想踏上另一段旅程,想去过另一种生活,体验另一种爱情,一种能带给她父亲般宠爱的爱情。

    后来的她经历了很多事、很多人,再想起苏景秋,就会有绵绵的遗憾和想念。她想,年轻的她弄丢了一个很好的人。但她从来没想过回头找他,直到那一天在小区里遇到苏景秋的同学,他说起苏景秋,还给她看苏景秋的照片。他从一个晴朗的少年长成了一个铮铮铁骨的男人,一双刚毅的眼睛透着屏幕望着她,放佛在说:你看,我长成了你当年喜欢的那种男人。

    后来申京京加了苏景秋,只跟他打了个招呼就不知还该说什么。她有她自己的烦恼、工作,有她自己的纠缠不清的情感,她只是看一眼苏景秋的朋友圈,就好像得到了一点安慰。不过多打扰,是她的礼貌。

    当然,她偶尔也会想:他怎么不跟我讲话呢?他仍旧在恨我吗?

    时过境迁。

    人已非昨。

    此刻苏景秋就坐在她对面,因为她的到来苦恼。这让申京京难免好奇:他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呢?他爱上他的妻子了吗?比当年还要热烈吗?

    牛排和一杯翠绿上来了,申京京慢慢地切开,尝了尝苏景秋的手艺。他那时就莫名喜欢做饭,她喜欢吃他胡乱做的面条、炒菜,她心情不好难以下咽时,他总哄着她吃饭。他可真像一条可爱的小狗,除了他张嘴咬人的时候。他脾气不好,他们总因为各种事争吵。争吵、和好、争吵、和好,如此往复,令人疲惫。

    为什么少年人谈恋爱要这样呢?

    如果少年人的恋爱能既有少年的热烈又有中年的沉稳该有多好啊!申京京直到现在还在困惑。所幸她的工作太过繁忙,一个又一个的病人等着她治疗,渐渐就对情爱失却了浓烈的兴致。

    苏景秋坐在她对面,眼睛一直看向窗外,生怕司明明出现在那里,用她那双透视眼扫射他们,那他可真就说不清了。

    他发现自己真的怕司明明。当然,这种怕并不十分具体。比如他害怕猛兽,是因为知道当它来袭时,他很难徒手干掉它。怕司明明却说不出缘由来。

    他这样想着,就决定跟申京京摊牌,他缓缓解开衣袖,露出满是花臂的胳膊。其实那伤口已经看不到了,但细细摸,还能感受得到。那不是刀割的伤口,刀割的伤口是很平滑的。他对申京京说:“你现在是医生,应该一看便知。你看看我的伤口,是顾峻川找你时说的自杀吗?”

    申京京始终没有机会求证,现在机会摆在她面前了,她拉过他的胳膊仔细地看,又伸手摸了摸。是的,苏景秋没有说谎,那伤口的确不是自杀的刀割的伤口。不知为什么,她松了口气。

    “幸好。”她说:“当时顾峻川跟我说完,我心里很内疚。很想去看看你,又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你肯定会挺过来的。没想到真的是一场误会。”

    “既然误会解除了,那就没什么了。”苏景秋勉强笑了下:“说实话,分手时候的确挺难过的,也借酒浇愁了一段日子,差不多有两三个月吧。但没顾峻川说的那么要命。”

    “我没恨过你,也没想过跟你再续前缘。我感觉分手了就是分手了,现在想想,当时挺好玩的。”

    “我结婚了,我老婆特别好,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准备跟她过一辈子。你那天说没事聚聚,我本来想跟你说不用聚,后来想想你肯定要问我,一来二去就要说很多话。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景秋当然会省却司明明跟他吵架的环节,他不想把他们夫妻二人的私事公之于众,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们内部解决。

    牛排有些噎人。申京京当然知道,这不是牛排的问题,而是她自己的问题。她意识到,很多事真的已经过去了。她的那些歉意也该放下了。只是到了此刻她才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一定要为她遇到的爱情排序,那么苏景秋给她的爱,是最好的。

    她很庆幸在少女时代遇到苏景秋,并跟他开启了一段很好的初恋,那爱情滋养了她那以后很长的时间,让她无论遇到什么人都充满了底气。

    申京京慢慢吃完一顿饭,然后说:“你的东西我会叫快个快递送到这里,是不是要扔由你自己决定吧。”申京京说:“很高兴今天见到你。”

    旧爱相见是不是都是这样的呢?申京京曾想象过很多次与苏景秋相遇的情景,但都没想过他会这名淡然冷漠,对过去只字不提,口口声声都是他的老婆。

    戴上口罩和护目镜,穿上大衣,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是这一天唯一一位堂食客人。出了餐厅门她回头看了眼,苏景秋已经回到操作台那里,拿起手机不知在联系什么人。他并没有目送她。

    从前的每一次离开,他都会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这一次他没有了,她是他的无关人等了。

    申京京离开了,她工作好忙,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放假了,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她特意绕道来看了苏景秋一眼。现在她要回去睡觉了。

    苏景秋的确是在打电话,打给顾峻川,他说:“申京京来了,我终于沉冤昭雪了。”

    “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了,我说我不是自杀,你和我妈都不信。今天我让申京京自己看了,她是医生,她专业,一摸就知道我不是自杀。”苏景秋心里那口郁气散了:”我不是想不开那种人,一直都不是!现在我为自己正名了!”

    顾峻川愣了一下:“你当年真不是自杀?””我是自杀那种人吗兄弟!我是吗?”苏景秋说:“难过归难过,自杀不可能啊!不行,我得再跟我妈说一声,以后可别再像看傻儿子似的看我了。”

    苏景秋给王庆芳打电话,把刚刚对顾峻川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他本意是炫耀,王庆芳却问他:“申京京结婚了吗?”

    “啊?我没问啊。”苏景秋说:“结了吗?”

    “你问我?”

    “我不知道。”

    王庆芳有隐隐担心。

    申京京这姑娘是非常有主意的,当初他们两个分手,她感觉自己儿子活不下去了要,也偷偷找过她。结果她说:他会好的。一颗心肠很硬。

    但她又是一个很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姑娘,她来找苏景秋,或许又不那么简单。

    “结婚了就不要搞东搞西,不然打断你狗腿。”王庆芳莫名其妙骂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苏景秋被骂了一句,挂电话时候还摸不着头脑。

    也不知怎么了,或许是跟司明明一起关久了,各自上班第一天很想她。还没熬到下班时间就早早关门大吉,回家做饭去也。

    司明明想吃卤味,他找人要了方子准备回家卤一锅。这样的日子很不错,虽然睁眼就赔钱,但回家做了饭有人能一起吃,也算有了具象的幸福。到家换上衣服,挽起衣袖,吹着口哨进了厨房,风风火火忙了起来。

    司明明是晚上八点进门的,带着眼角的乌青,和已经打缕的头发。

    苏景秋心一沉,绷着声音问她:“怎么了?”

    司明明见他这般,放下东西先安慰起他来:“没事,我自己磕的。”

    “不可能。你走路那样子根本不会磕。”

    “真的。真没事,不信你摸摸,骨头没断,什么事都没有。”

    苏景秋不信,摸了一下,司明明忍住了没咝出声,对他说:“你看,没骗你吧?”说完去厨房,捞了一个鸭翅出来。还没卤入味,但已经很好吃了,司明明甚至想喝点。

    她觉得这一天也不算太糟糕,好歹进家门有口好饭吃,还有人关心她的脸会不会毁容。是的,苏景秋一直到睡觉前都跟在她屁股后面,不停观察她的脸,担心她面部神经坏了,以后更不会笑了。

    他咧开嘴,示意司明明学他的样子,以求证司明明还会笑。

    司明明不懂他为什么对她会不会笑这么在意,苏景秋则说道:“会笑的时候都这么吓人,不会笑还不得吓死人啊?”

    司明明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于是学了苏景秋咧嘴,咧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来,让他把心放到肚子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关了灯,躺在床上,苏景秋想起白日到来的申京京,决定从实招来。他沉下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老……跟你说件……

    司明明慢慢习惯苏景秋叫她老婆,他叫她老婆的时候声音比平常小些、也温柔些,很好听。这会儿她又沉醉了,回应他:“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要相信我,不要生气。”苏景秋想先获得司明明的承诺然后再说。信任这个东西十分微妙,她若不信他,就像在他心头剐肉,是很令人难受的。

    “我相信你,我不生气。”

    “那好,我说了。”苏景秋又吸一口气才说:“今天我看到申京京了。她来店里找我,我们说了几句话。但是没说什么要紧的。”苏景秋把见面的情形复述给司明明听,而她认真听着。苏景秋足够坦诚,所以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怀疑。翻过身去看着苏景秋。

    “我可以表达一下我的观点吗?”司明明问。

    “当然,你说。”

    “东西挺贵的,她寄过来你就留下……

    “?你这么想?”

    “对。”

    司明明主要是想看看苏景秋当年喜欢收藏的相机什么样,毕竟现在很多相机都挺丑的,不如从前的复古好看。她替苏景秋心疼。甚至已经想好了摆放的位置,就在书房的那个大书柜的正中间空格里,就摆在那。

    “没生气吗?”苏景秋问。

    司明明摇头:“没生气,那我也跟你说件事,你也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这么说,我不敢保证。”

    “那我不说了。”

    “不行,说!”

    苏景秋装横了一声,把司明明拉到怀里,又看了看她的脸。

    司明明呢,决定也跟苏景秋说一说她的工作,那并不十分光鲜,甚至有时很狼狈,比如这一天。

    这一天司明明的核心工作是处理被取缔部门的员工安置工作,在上午开完同步会后,她就带着员工分头行动了,这个团队中有两个从美国挖回来的高阶专家员工需要司明明亲自面谈。

    这两个员工的情况相对复杂,他们是四年前为了配合业务发展,由司明明主导从美国挖回来的技术人员。当时除了股票、高额薪酬外,还包括员工的家属安置。也就是说,这两位员工的妻子和孩子也回到了国内,孩子就读于国际学校。

    司明明之前就与他们打过交道,大家都相对熟悉,所以第一个谈起来很顺利。第二个的开始也很顺利,但当谈到孩子后续的安排时,司明明把公司的决定说给他听:主要听从您的个人意愿,公司会配合出一切手续。这句话本没有任何问题,但那位员工突然指着该部门的总经理问司明明:“不作为的他呢?公司怎么安顿他?接着去祸害别的业务吗?”

    司明明愣了愣,还在措词的时候,那位总经理突然开口,说:“我自有去处,不用你操心。我对得起公司,公司自然对得起我。”搞技术的和搞管理的针锋相对,往日有很深的过节,这一天突然就打了起来。专家员工拿起桌上的咖啡就泼向总经理,司明明连带遭殃;紧接着二人就厮打起来。主要是专家员工殴打总经理,骂他是没用的东西,团队的垃圾。

    动静很大,有人趴在会议室玻璃的那个狭窄的透明缝隙里向里看,因为谈判条件需要完全保密,司明明担忧他们打斗之间泄露出去,只得上前拉架。结果被打疯了的男人们无意间推了一把磕到了墙上。

    外面有人找叫保安,而司明明的头嗡了一声,像脑震荡了一样。她实在无法忍受他们这样愚蠢冲动的行为,简直令人气愤,突然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总经理稀疏的头发向后拽,另一手扯着专家员工的衣领,低声说:“都给我闭嘴!住手!”

    没有人见过明总这种模样,一时之间二人都愣住了。司明明继续说:“都给我老实点,不然我就开门让别人看笑话了!”

    说完松开他们,但她的头脑着实疼了一会儿。不出半个小时司明明的壮举就传遍了公司,甚至传到外司胡润奇的耳中,他给司明明发了句风凉话:“挺厉害啊,生擒。”

    司明明心里痛骂他一通,心想不是你惹出的麻烦,哪里需要我收拾烂摊子?

    有员工说明总替公司干坏事遭了报应,她当然知道,但她什么都没有反驳。下班时候顶着头上的淤青上电梯,其余人恨不能挤到九宫格里的一格去,为煞星司明明让路。

    “我好累。”司明明说:“这一周注定漫长,在我的工作内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辞退员工。”

    “明天我就找那俩傻逼去!”苏景秋气得坐起来:“敢打我老婆,我看这俩孙子是活腻了!”

    司明明忙拉住他:“不需要。我自己就能摁住他俩。”司明明遇强则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她的身体和心灵都太迟钝了,不愿在这些事情上费心。

    苏景秋捧着她的脸让她再笑一个,她笑了,他放心了。在淤青的地方呼了呼。

    他好温柔。

    司明明的心间漾起柔波,这让她不愿故作坚强,轻声说:“其实,挺疼的。”

    “我知道。”苏景秋心疼地说。

    “那你待会儿注意点,别碰到我的头。”

    司明明鲜少主动的,可她这一天很喜苏景秋,喜欢到忍不住对他动手动脚。她的手从他的脸颊一路向下,进到他的睡裤里,先以手背触一触,再以手心摸一摸。

    他哼了一声,握住她肩膀。他的手可真用力,要将她肩膀捏碎了,她叫了声:“疼。”

    他便松了劲儿,将她推倒。

    或许是因为他们各自诉说了白天的离奇遭遇和故人重逢,这让他们更近了一点。司明明也更放开了一点,她拉着苏景秋的手向下送,她不止一次从中得到过甜头,所以知道个中滋味。她喜欢他先用手指耐心地抚摸她,刺激她。她很喜欢他动作加快时内里不绝的水声,很好听,像溪流。

    苏景秋这一天比从前更有耐心,他俯身向下,手指和舌尖各自到达战场,齐齐将她送上去。

    司明明捂着嘴唇发出呜咽声,不自觉逃离他,却被他按住。紧接着她察觉自己空了,但突然间又更满了。

    他问她:“喜欢吗?”

    “喜欢。”

    “我爱你。”他说。

    “我也爱你。”她说。

    她不常说爱他,那几乎没有过,所以他格外触动。躬身吻她,他的舌绞住她的,淫靡地啃咬、吮吸。如果一定要说司明明有什么独特,这样的吻,苏景秋跟任何人都没有过。

    他喜欢亲吻她,喜欢她难耐地追着他的唇。很情动的时候他贴在她耳边,请求她:“司明明,我可以从后面吗?”

    司明明顿在那,还在迟疑之中,已经被苏景秋翻了过去。

    第67章 一场意外(二十七)

    那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司明明看不到苏景秋, 她失却了安全感,罕见地低声求他:“苏景秋,我害怕。”

    苏景秋缓缓地、缓缓地进去, 手指插在她发间, 人跟上去安慰她:“别怕,别怕, 感受我。”

    司明明出了汗,头垂在枕间,双手狠狠抓着枕头, 断续地说:“我想看你,苏景秋。”

    苏景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微微转过,迎上去亲吻她嘴角,嘴唇,最后将舌伸进她口中。他看到她的脸很红了, 一直红到脖子, 整个人都在抖着。

    “比从前深吗?”他故意用力,冲破层层的阻力, 一直到最深的地方。

    “好深。”她快哭了:“好深。”

    “再深点呢?”苏景秋再用一层力, 司明明叫出了声, 他的舌头便在她口中搅动, 掌心握住她细细的脖子,让她的脊背更加贴向他。

    而另一只撑着床的手移开, 他们双双跌回被褥间,司明明却察觉到他的手指打开她柔软的沟壑, 轻轻地摩挲,这于她来说, 像折磨又带着奇异的感觉。

    当她还在适应的时候,苏景秋突然将她捞了起来。司明明尖叫了一声,回头看他,这太奇怪了,她低声请求:“苏景秋,别这样。”

    苏景秋像聋了一样,一旦到了他的领域,他就要变成王者,她低声的请求都不管用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她背对着这个世界,因为看不到,所以多了很多想象。苏景秋在她身后时而是低吼的野兽,时而是呢喃的小鹿,变幻的音调像与她隔了一个时空。

    她的手酸了,无法撑住,人就颓然地倒向床褥,但他狠狠捞着她,撞击的响动声格外壮观。司明明难堪地闭上眼睛,一直到她快要失去意识都没睁开。

    等他们结束后躺在那,司明明问他:“你喜欢这样?”

    “什么?”

    “喜欢从后面?”

    苏景秋有些不自在,问她:“能说实话吗?”

    “能。你说。”

    “这个姿势很原始,……

    苏景秋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说,他竟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男人么,有时会喜欢掌控。这个姿势会让人的心理得到满足。但他也礼貌地问司明明:“怎么样,你喜欢吗?”

    “更深,有不确定性。”

    “舒服吗?”

    司明明及不可见地嗯了一声。不可否认,它能带给人不一样的感官刺激,感觉并不差。

    苏景秋就嘿嘿一笑,他一得意就忘形的毛病又来了:“下次,我给你来个更绝的。”

    司明明只当自己听了什么秽言,眉头一皱,转过身去。这个时候不能回应苏景秋,不然他一定会展示一个乌糟糟的男性形象。

    第二天司明明按规定居家。苏景秋也不想去餐厅了。就餐厅那破生意,一个人足够忙,根本不需要他出马。死皮赖脸待在家里,说要做好司明明的后勤工作。

    陆曼曼给司明明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来她家里借住两天。她实在受不了军事化管理的生活了,这一天一大早跟父母爆发了矛盾。因为老陆竟然要求她把她的脐环摘掉。

    陆曼曼当然不肯,那脐环闪亮亮,多好看!她激烈反抗,最后一气之下摔门而出。这时候出京太困难,跨区都费劲,思来想去,司明明的笨蛋老公苏景秋那里倒是合适。

    “不行。”苏景秋一个劲儿在一边摇头,还摆手,用口型说:“不行!不行!”

    “你老公是不是不让?”陆曼曼说:“爱屋及乌的道理他懂吗?”一下子就把苏景秋架到了道德制高点上。苏景秋在心里把她骂出了花,但也不敢拒绝了。因为司明明歪着头,在复述“爱屋及乌”四个字。

    陆曼曼进门的姿态像要远行,带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第一时间对苏景秋表达感谢:“好人一生平安,祝你有命和司明明白头到老。”

    “你准备住多久?”苏景秋问她。不是为了赶她走,是多了一个人家里物资不够,他得安排采购。

    陆曼曼有些为难地说:“要……先住半个月?”

    “你怎么不把家搬我这里?”苏景秋问她。

    “可以吗?”陆曼曼问。

    苏景秋想给她几句,但这时司明明在书房敲了敲桌子,意思是让他们保持安静。司明明的话在这个家里是绝对的圣旨,她的居家工作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保持安静。

    陆苏二人相对做了个鬼脸,陆曼曼比划了一下,让苏景秋给她安排一个房间。

    苏景秋让她随便挑,自己出去买东西,沉着出门,去了趟王庆芳那。

    王庆芳见面就问他:“申京京找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苏景秋说。他压根没多想,申京京在的时候他没问,走了他也没追溯:“可能真是要把东西还给我。”

    “做梦吧。”王庆芳说:“我打听了,她离婚了,没有小孩。去年离的,说是老公出轨了。具体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问这些干什么?”苏景秋说:“都过去的事了,她离婚还是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么一问,别人倒是会多想,好像我要怎么样似的。”苏景秋叹口气:“妈,你真是我亲妈,你是不知道司明明有多厉害。你可别给我找事了。”

    “我得问清楚。”王庆芳提起申京京就心堵,生怕自己这个实在的傻儿子万一脑子不灵清,再在她面前栽个跟头。

    ……苏景秋想制止王庆芳,但他非常了解自己的母亲,她一旦跟什么较起劲来,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这点她跟司明明倒是很像。

    “你别管了。”王庆芳说:“说实话,我不喜欢申京京,这你知道。原来你俩谈恋爱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她。那姑娘跟林黛玉似的,没事儿就哭。”

    “当时她爸爸去世了。”苏景秋为申京京辩解一句,这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

    “你还向着他!”王庆芳忍不住拍打苏景秋,无论过多少年,这个不孝子还是拎不清!

    “我在讲道理。”苏景秋嘟囔一句。

    “反正我跟你说,你们这些男的看不懂女人,我们女人最会分辨,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我们心里清楚得狠。申京京就是后悔了,想跟你再续前缘。”

    “续什么续!我跟她说了我结婚了!”苏景秋被王庆芳念叨得有点烦躁:“前缘是她说要续就能续的?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无论从情感还是从道义上,我的心都在司明明那!”

    苏景秋说完这句竟是老脸一红,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老妈面前说出这么直白肉麻的话来。这会儿想找地缝钻进去,因为王庆芳已经拿出了手机对着他,要求他再说一遍:“来来来,就是你的感情什么的在哪那句,你再说一遍。”

    苏景秋慌张躲着镜头,被王庆芳截住去路,怼着他的脸拍,让他再说一遍。老人好多年没在现实中听到这种话,抖落一地鸡皮疙瘩,但仍坚持要录。

    苏景秋觉得自己亲妈疯了,落荒而逃、跑出王庆芳家回头看一眼,觉得这地方以后得少来,八成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苏景秋在外面的时候,家里收到了一个快递,是陆曼曼签收的。她看着那个巨大的箱子直纳闷,这箱子里别是蹲着一个大活人吧?耳朵贴上去听,没有喘气声。

    司明明忙完了出来,看了眼,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就给苏景秋打电话,后者自己也不知道,就让司明明放在那别管。

    “除了家人就是顾峻川和高沛文,不一定是什么恶作剧呢!”苏景秋真心觉得应当是顾峻川又要搞恶作剧了,这次不定寄什么恶心玩意儿呢!

    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里,在陆曼曼感激的目光中把新的毛巾、浴巾等一众东西丢给她,但嘴上说的却是:“舔着一张大脸住别人家里,也就你能干出这种事。”

    “我乐意。”

    “拆箱子。”司明明提醒苏景秋。后者“哦”了一声,看了眼寄件地址,他不熟,寄件人,他不认识。拿出裁纸刀划开,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对,申京京不是说要寄到店里?她怎么知道这个家的地址的?

    第二个念头是:她为什么要寄到家里来?那里面都是什么东西?怎么都包那么严实?

    司明明和陆曼曼也凑上前,看着那些大包小包,也好奇里面都是什么东西。

    苏景秋一时之间有点为难,对司明明说:“是申京京,她寄到家里来了。”他又解释一句:“我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这太离奇了。苏景秋偷觑司明明的脸色,生怕她不信任他。

    “申京京是谁来着?”一边的陆曼曼问:“怎么听着像个女的?”

    “苏景秋初恋女友。”司明明答,接着问苏景秋:“你需要一个独立空间拆吗?”问完了感觉自己这个问题不漂亮,她这么问,苏景秋当然会为难,只能当着她面拆。司明明不想侵犯他隐私,拉着陆曼曼去书房,对苏景秋说:“你自己拆,我跟曼曼说点事。”

    把空间留给了苏景秋。

    苏景秋很感激司明明。

    他不太记得多年前他放在申京京那里什么东西了,除了相机和CD机他有印象,其他的,都忘在脑后了。

    他先拆开第一个黑袋子,里面都是照片。当年他作为摄影爱好者拍的很多照片。风景、人物,他记得他拍的最多的是申京京。但这里面没有任何一张申京京的照片,也没有他们的合照。苏景秋送了口气。

    第二个黑袋子,是几件折叠很好的T恤,是他当年放在她家里随便换洗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过时呢!苏景秋觉得自己眼光不错。

    第三个黑袋子,是一个薄薄的纸片样的东西。苏景秋打开后看了眼,手微微抖了一下,随即合上了。

    第68章 一场意外(二十八)

    那是一张墓地照片, 上面并没有人。因为间隔十几年的时间,又或许几经搬家,带着斑驳的痕迹, 变得很薄。

    苏景秋记得拍这张照片的那一天, 申京京的父亲去世后葬在那里。他陪她看望她的父亲,她说要去买一束花, 他拍下了这张照片。

    苏景秋其实对那天心有余悸。

    他认为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科学解释不了的,比如那天,他清楚地记得拍照前墓碑前根本没有野草, 但当他洗完照片后,看到照片上有一株很高的草。

    这带给苏景秋一种很原始的恐惧感。也就是在那天,他跟申京京讨论了宿命。申京京说了一句很吓人的话:如果真有宿命,那么如果你跟我分开,你以后的爱人会死于非命。

    苏景秋说申京京狠毒,申京京则说:爱就是狠毒的、独占的、要命的。

    那时的申京京正过着很糟糕的生活, 失去了父亲。她刚几岁, 就感觉到一夕之间天塌了。那时的苏景秋是她的救命稻草,爱情, 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此刻的苏景秋看着那张照片, 以及那张薄薄的纸, 上面的字迹已经氤氲开了, 写的是:尘归尘、土归土。

    苏景秋想起了那个诅咒,倘若他现在孤身一人, 那么他毫无畏惧。但他结婚了,有了司明明, 这个诅咒就令他害怕。他甚至察觉到了自己的手在抖。

    在这件事上,苏景秋无法做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因为这张照片本身就不唯物。

    他没有继续拆那个大箱子,里面有些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苏景秋把箱子搬到门口,准备下楼扔了。

    司明明走出来问他:“你怎么不拆了?都要丢掉吗?”

    陆曼曼则站在一边,准备看看这小两口怎么对待其中一方前任的东西。她自己对情感的深度没什么研究,现在倒是对亲密关系感兴趣起来。

    “我不想拆了。”苏景秋说:“我本来就不该拆。脑子抽了。”

    陆曼曼想:那脑子也不知是怎么做生意的。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知道自己脑子抽。

    司明明就点点头:“扔了吧。”

    苏景秋抱着箱子就出门了。之前没有预演过这样的场景,感觉已经跟过去彻底决裂了。今天这一扔,好像又要告别一次似的。虽然他根本无心告别。

    里头到底有没有他当年心爱的相机啊?他有点心疼。这时听到司明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说:“相机?”

    苏景秋答:“不要了。”

    “为什么?”

    “想要再去买。”

    “花那个钱干什么?你很有钱吗?”司明明上前一步:“你把相机翻出来。”

    苏景秋有点为难,他不想让司明明看到那张照片,怕司明明误会。

    “翻。”司明明不愿废话,就接过箱子在里面摸索,她摸索的样子像一个算命的,好像能看到天命似的。其中有一个黑袋子,里面有一个方盒子,司明明觉得就是这个,于是果断拿出来,拆了。

    果然是一个很有年代感的相机,设计可真好看,能看出当年花了大价钱的。司明明有点得意,对苏景秋说:“撤!”

    其余的东西她没有拆的念头,已经拆的也没有看的念头。苏景秋跟在她身后,一直回到家,走进书房,给陆曼曼炫耀:“你看我们老苏这审美是不是很好?”

    陆曼曼拿过来,仔细端详:“真好看,你们家老苏可以啊。”

    司明明就将那相机放在了书柜的正中央,真巧,那位置竟然大小正合适。司明明感觉自己像放上了苏景秋的一段青春岁月。而苏景秋则觉得,司明明接纳了他的过去。

    他很感激。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现任会全然接受他的过去。那样的情形他不是没经历过,做爱的时候问跟谁最快乐,吃饭的时候要好奇跟谁口味最一致,提到前任放佛遇蛇蝎,要赶尽杀绝。

    但司明明没有。

    她将他的青春时期最珍贵的东西摆在了这个家最显眼的位置,她尊重他、珍视他,这让苏景秋觉得自己何德何能?

    那天晚上,陆曼曼约了自己的小男友。那个小男友在陆曼曼的交友生涯中独占鳌头,已经交往半年之久。临走之前,陆曼曼对司明明说:“你看我的男朋友,多年轻,多单纯,我就不用担心会有人给他寄那些莫名其妙的破东西。”

    “你其实根本不是想来我家住,我就是你的幌子。”司明明说:“你是不是又把我家给老陆拍了?然后呢?你要干什么?”

    “嘿嘿。”陆曼曼笑了:“我在研究年轻人。这么说吧,我要做年轻人的生意,我必须要打入20岁年轻人的内部。”

    “所以今天晚上你要打入年轻人内部了?”司明明又问。陆曼曼对她挤挤眼,对她说:“我要走了。回见您!”

    她一阵风似地走了,司明明对她这样的行为并不意外。十几岁时她离家出走,就是窝在她家里,叫聂如霜妈,每天点吃的让聂如霜做。

    苏景秋见她走了,松了一口气。他很怕陆曼曼这个人对他的快递发表一些奇怪的看法,影响司明明的心情和判断。

    睡前时候他主动对司明明说起那张影响了他一整天心情的照片,他说:“我从前不信命,但你那个神棍朋友叶惊秋对我好像有点影响。也可能我现在有了敬畏心。总之这件事让我心神不宁。”

    司明明认真听他讲完,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

    “你说话行吗?”苏景秋见她不说话,心里十分的不安。

    “我是这么想的,申京京把那张照片一同寄给你,或许是意味着一种告别。”在这件事上,司明明愿以好的立场来揣度申京京,因为这的确是很多年前的事。人总是要放下的,从苏景秋和王庆芳的只言片语中,司明明勾勒出的申京京的形象,是一个非常光明的女性形象。她痛失亲人,但仍旧能够坚定不移地追求自己的理想,成为了一名伟大的医生。她也勇于追求自己内心的感受,在所有人都觉得选择苏景秋会是她的最优解的时候,她选择了另一种更有冒险性的人生。

    每个女人都不一样,申京京也是特别的。

    还有一点,是司明明的私心:她希望苏景秋的前任是非常好的人,这样似乎能凸显她也不差。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最终,司明明还是遵从了自己的理性判断。

    “你不会因此不舒服吗?”苏景秋问。

    “不。”司明明摇头:“说实话,有更多更需要我烦心的事在等着我。这件事简直不值一提。”

    司明明担心的不是宇宙人类这样宏大的问题、仅仅是她面前棘手的工作。苏景秋知道,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生活总是往他们面前摆一道又一道难题,经历了一些时日困惑的司明明率先明白了一个道理:问题永远解决不完,只要他们活着,生活就会给他们丢难题。

    有些人的问题是出现在婚前,所以他们要在婚前不停地磨合,磨合好了就可以结婚,磨合不好就一拍两散;而他们的问题出现在婚后,因为他们婚前压根没有相处过。

    发生在婚后的问题,一旦割舍婚姻,那么二人的沉没成本就会增加。这是极其现实的问题。

    好在司明明最不缺的就是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不停增长的共情能力,和对苏景秋日渐加深的情感。

    “等一下。”苏景秋打断司明明:“我妈跟你说了申京京?”

    司明明点头:“是的,就在昨天。跟我提起了申京京,大概是要给我打预防针。”

    “我妈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可能因为她喜欢我。”司明明肯定地说。

    苏景秋没有什么深刻的剖白,只是内心有很多感慨。入睡以后下意识地紧紧抱着司明明,半夜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对她说:“谢谢你,司明明。”

    “不客气,苏景秋。”司明明说。

    正如她所说,他们都各自有要担心的问题。下一天她去公司现场办公,要处理的第一轮谈话就是那位没谈拢的专家员工。部门总经理仍旧列席。两个人因为打过一架,现在彻底不把对方放在眼里,都带着一点针锋相对的意思。

    只是司明明看那位专家的脸色并不是特别好,眼神也有些呆滞,话比上一次要少很多,除了说“不行”、“我不同意”、“我不接受”外再没别的话。

    期间司明明接了一通电话,非常巧,是施一楠秘书打来的,她担心有紧急的事,就对会议室的另外两人说:“你们先不要谈话,等我回来再说。”

    她看了眼,录音录像设备是正常的,这才出门接电话。这通电话5分钟,并不算太长,施一楠秘书约司明明进行一个高级别的线上会议,仅此而已。

    她挂断电话回到会议室,看到专家员工站起身来对司明明说:“我不谈了!这是霸王条款!我要跟公司打官司。”他的神情不太对,有一种司明明说不出的东西。她出去追他,但他已经回到自己的研究室,锁上了门。

    司明明转身回到会议室,问那个总经理:“你们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对方级别高于司明明,那天因为司明明介入打架,对司明明余怒未消。这时也不愿做表面功夫,起身走了。

    司明明打开设备,想看看刚刚发生什么,但那段没被记录。她皱着眉去找技术,要求复原。这一折腾就折腾到深夜,到家后整个人都没有力气。

    苏景秋为她放好水,让她去泡澡,还主动报名她泡澡后给她进行经络按摩,真像一个贤内助。

    他认真帮她按摩,她很快入睡了。第二天早上九点才睁眼,睁眼后看到有很多未接,她回过去,听到下属说:

    “糟糕了,老大,昨天您谈的那位现在在ICU。家属来公司门口拉横幅了!”

    司明明的脑子嗡了一声。

    但她迅速冷静下来,问:“怎么回事?跟我说一下?”

    “家人说他昨天在公司加班到深夜,今天凌晨在家里猝死。”

    “等一下,猝死?”司明明的心剧烈痛了一下。

    “具体的我不知道,老大。家属拒绝跟我们谈,我只知道人在ICU。”

    “好的,我知道了。”司明明挂断电话。

    她的指尖冰凉冰凉的,苏景秋叫她吃早饭,看到她在发呆。就上前摸她脑门,不热;又摸摸她的手,冰凉。

    “怎么了?老婆?”他问。

    “我不知道,我心慌。”司明明说。

    她知道生活从来不简单,各种各样的难题和线索交织在一起,逼迫人去面对。

    祸,从不单行。她这样嘟囔一句。

    第69章 一场意外(二十九)

    苏景秋从来没见过司明明因为工作发火, 这还是第一次,他听到司明明打电话的时候说:“你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删掉录音?”

    对方应该是说他没有删, 让司明明不要给他泼脏水。

    “你删没删你自己心里清楚, 技术已经找到删除点了。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人在危时要自保我能理解。但你要尊重生命!懂吗?”

    司明明甚至都还没想到她被拖下水, 这时她满脑子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躺在ICU里。那个人是她当年主导引进的人才,他原本有自己的科研项目,学术头衔, 有大好的前程。

    然而她此刻在家里,她没法去医院,不能探视,没有任何办法。司明明第一次感到无助。施一楠主动给她打电话,要她先不要对外发声。

    司明明说:“老板,首先我要了解他的健康情况。其次, 被删除的录音要恢复, 我接电话那五分钟究竟说了什么非常重要。”

    “你为什么不想了解他过往的精神状态呢?”施一楠说:“这不是你的风格。”

    “因为人在医院里,我担心那五分钟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也曾想过他是否有精神压力方向的疾病, 但我做人的工作的, 不能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司明明说。

    “公关和舆论不用担心。”施一楠说:“先静下来。”

    “好的。”司明明大概明白施一楠的意思了。挂断电话后她就去找胡润奇, 是他们公司主导的调研和结论输出, 这个过程也涉及到多方的考核。有时公司对自己的产品和部门不好动手,所以要借助第三方。

    “涉及到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我希望你告诉我。”司明明对胡润奇说。

    “我不能说, 你自己想。”胡润奇直接拒绝。

    “我研究了前两年你在国外主导的项目,贪腐和资金链断裂是你做的主要方向。”

    胡润奇什么都没说。司明明真的很聪明。但她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公司里利益盘根错节,看起来是以业务为主导, 其实是以人情为主导。这就是老牌头部公司的通病。所以改革要大刀阔斧,甚至割肉,但阵痛是短暂的。

    “资本家思维。”司明明说。

    “那你知道你公司的人叫你什么吗?”胡润奇想给司明明一记重拳,后者却径直说:“资本家的走狗。我知道,谢谢你提醒我。”

    司明明挂断电话后发了会儿呆,她不知道她的老公苏景秋先生一直在门外,耳朵贴在门上,听里头的动静,好奇司明明还能不能发这么大的火。

    苏景秋觉得司明明可真有修养。这种事如果换成他,早就开干了。还讲道理?讲什么道理?干一顿他就知道道理是什么了。这会儿司明明没动静了,他小心翼翼敲门,以司明明秘书的口吻说:“明总,该吃午饭了。”

    司明明缓过神来,问他:“你没去餐厅?”

    苏景秋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他唯一的店员发烧了,居家隔离,他呢,被迫闭店了。苏景秋这种人很容易适应这些突发情况,线下生意不好做,线上生意他不精通,当下就卡在这里,还找不到突破口。

    他拉着司明明去吃饭,能看出她不想说话。苏景秋就问司明明那个人在哪家医院住院?司明明说了医院名字。苏景秋就愣了。

    这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太多了,申京京就在那家医院就职。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或许可以帮助你。”苏景秋说:“只是这件事有点复……

    他欲言又止,聪明的司明明当即看出了名堂,问他:“是申京京所在的医院吗?”

    苏景秋点头。

    “不要。”司明明拒绝:“我不是怕你跟申京京再有接触,我只是不想让你违心去求人。”

    “行行。”苏景秋想,他又不用去求,他有顾峻川呀!朋友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呢?吃了饭司明明回书房,他则鬼鬼祟祟去阳台,给顾峻川打了个电话。

    顾峻川不喜欢申京京,两个人都多少年没联系了,他自然不肯。苏景秋就威胁他:“这个忙你可以不帮,以后你跟蔺雨落的事也不要求我!你想想我为了你们的感情出了多少苦,干了多少傻逼……天我就是要道德绑架你,你必须帮我问!”

    苏景秋耍起了臭无赖,顾峻川对此也十分无奈,恨恨丢下一句:“你以为你只求我这一件事吗?以后为了司明明,有你求的!”

    “咱俩谁也别说谁!半斤八两!”

    兄弟两个插科打诨挂断了电话,半个小时后顾峻川将电话回了过来,对他说:“的确是送来一个人,突发脑梗,目前还在ICU观察。”

    “还没脱离危险?”

    “没有。”

    “其他信息呢?”

    “涉及隐私,不便透露,包括病人的病史,也不便透露。另外,申京京猜到是你要问。”

    “怎么猜出来的?”

    “因为她知道我从来不求人。”

    “这个电话白打,但好歹知道了人的情况、能让司明明放心一点。她今天都没好好吃饭。”苏景秋说。

    爱的原始雏形或许就是心疼。苏景秋心疼司明明。这一天他想的是:我的工作比司明明幸福,我虽然自负盈亏,养着十几号人,但我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尔虞我诈、不用日复一日地高压。

    可司明明又不是易表达的人,今天那种程度的发泄已经算震怒了。

    顾峻川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二傻子似的。刚刚申京京一下就猜到是你,可见你的行为多么幼稚。但申京京说了,能理解,以后有事儿直接找她就行。话我带到了,再见吧。”顾峻川挂断了电话。

    对,我是快要破产的二傻子!

    苏景秋对着电话这么说一句,还来不及去找司明明,就接到街道电话,让他继续关店。

    眼下店开关与否没什么区别,开着反倒浪费了照明用水等费用,他短暂失业了。

    他其实很焦虑。

    从前他白天赚健康的钱,晚上赚快乐的钱,那时还想自己包揽两头生意真是明智之举。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么多年他都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时候,忘记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现在好了,篮子打了,鸡蛋都要碎了。

    司明明出来接水,看到苏景秋坐在那里发呆,就在他身边坐下,无声无息的,吓苏景秋一跳。

    “嘿!兄弟!你走路带点声儿行吗?”苏景秋捂着心口,揉了把司明明的头。

    “行,好,下次我这么走。”司明明站起来,跺了两下脚。

    苏景秋也站起来跺脚,对她说:“这才叫跺脚,怎么回事?跺脚都这么优雅?”

    司明明就笑了。接着又叹了口气。安静了片刻,终于决定跟苏景秋聊一聊。她其实有点难过。就在刚刚,司内司外的舆论发酵了,短短两个小时,这位专家员工的遭遇就传遍了整个行业。不,快要传遍职场了。

    司明明看了那上面的帖子,很多人都在声讨公司的“裁员暴政”以及猜测她作为那场谈话的当事人究竟对那位同事说了什么。

    司明明的专业性和人品遭到了空前的质疑。

    她刚刚坐在书房里,回顾了自己职业生涯里很多里程碑似的瞬间,她突然发现:决定她火箭般速度晋升的,或许不是能力,而是运气。

    过去十年,她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了正确的节奏上,这让她看起来非常厉害,却也为她镀上了一层虚妄的外壳。如今她就在那一瞬间,砸碎了这层外壳。

    正如之前司内同事所说:除了人命,没人能搞倒明总了吧?

    司明明又要拉着苏景秋的手说话,苏景秋忙抽出手对她说:“搞得跟我奶奶似的!这样吧,我允许你亲我一口再开口。”

    说完不待司明明反应,就倾身亲了她嘴唇一口,又移到她额头,贴上去,久久没移开。而他的手轻轻拍她的头发,一种无声的安慰。

    司明明的心软了一下,紧接着眼睛就红了,差点哭出来。对,差点。司明明的眼泪自动憋了回去。

    她稳定了情绪,对苏景秋说:“你知道吗?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但我也没有妄自菲薄。只是最近发生的许多事,让我意识到,我就像一个赶海人。我赶上了涨潮以后最好的时候,捡到了最肥美的海物,我以为这是我自己厉害。却不知道是潮水送来了一切。”

    “别这么……苏景秋想安慰她,司明明却打断他,继续说:“你听我说。一直以来,我不喜欢别人叫我明总,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是明总,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而现在,我意识到我真的只是一颗螺丝钉。无足轻重的螺丝钉。”

    “我不在了,新的螺丝钉很快会被拧上。我所拥有的光环都不属于我。”司明明说:“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她顿了下:“当然,我有几个臭……

    “不是,你等一下。”苏景秋打断她:“你觉得你这个时候炫富合适吗?你刚刚烘托的氛围差点把我整哭,紧接着你来了这么一……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确有几个臭……司明明一本正经,毫无炫耀之意,但那也太刺耳了。苏景秋可说不出这种话,他想的是如果他一直关个三五年,那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他那三辆车可以变卖两辆,留一辆比司明明那辆强不了多少的代步。

    那样的日子似乎也能过,只要司明明不嫌弃他穷。当然他也不会一直那样下去,他还有不错的相貌,以及愿意动的时候其实很不错的头脑。

    “司明明我跟你说件事……苏景秋犹豫地把专家同事的住院时间和当下可对外的情况对司明明说了。说完了就解释:“我让顾峻川问的。”

    司明明觉得他很可爱。这些信息在她出书房门的时候已经知道了,但苏景秋费心费力排除万难想帮她的样子令她感动。

    “谢谢你,这对我很重要。”司明明说。这一次她一点没扫兴,她也渐渐学着去做一个不扫兴的人了。

    下一天,司明明部门就收到了新的任务,也跟胡润奇的项目结论有关,陈明的部门,要裁撤70%,只留可以维持他们的产品日常维护的人员即可,以技术人员为主。裁员名单上有司明明认识的几个员工,艾兰在其中,而郑良因为怀孕,避免了这次裁员。

    公司要求速战速决,因为司明明之前主导过打通员工离职及裁员薪酬福利清算的系统,所以员工只需要发起申请就能看到自己可以拿到的补偿。

    那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是当时市面上最能拿得出手的政策。有些人非常乐观,有着顶级公司的光环去到任何公司都有更好的收入和未来,至少短时间内看是这样的。但也有员工对手中的项目葆有很深的情感,对公司的决定不理解、不支持,想要申诉。那个员工就是艾兰。

    司明明的三个下属分别跟艾兰谈过,都被她强势拒绝了,最终流程到了司明明这里。

    她清楚地记得跟艾兰谈话的那天。

    是那个专家员工出事后的第九天,他人还在ICU,而司明明已经又完成了对一个部门的调整。公司里的人说起司明明,都恨不能啐一口。没有情感的司明明,自己还在漩涡里,就要对其他部门挥刀。这个女人真的可怕。

    司明明不知道艾兰是不是也这样想,但当她看到艾兰的一瞬间,她知道艾兰跟别人不一样。

    她进了会议室,先对司明明跺脚,像一个小女孩在撒娇。紧接着她坐下,眼睛就红了。艾兰是委屈的。她兢兢业业,能力卓然,因为性格不讨喜升职之路坎坷,但几乎所有老板都知道:艾兰出活、值得信任,艾兰是个超级棒的基层干部。

    司明明先是递给艾兰一张纸,也给自己留了一张。

    “我对公司的决定不理解。”艾兰说,她把自己的项目意义、自己所处的位置发挥的作用跟司明明细细地说了,艾兰说:“这是一个伟大的项目,它会让偏远地区的小朋友、留守儿童、孤儿,也能有平等的阅读的机会。我敢说这样的阅读场景,是非常伟大的。”

    “但是它短期内无法为公司盈利。”司明明是认同艾兰的,她的情怀闪耀着光辉,她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很可惜,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消亡的年代。无论是公司还是个人,首要考虑的都是活下去。而不是多读书。

    艾兰流下了一滴泪,但她很快擦去了。

    司明明关掉了录音,这是她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关掉了录音。她说:“艾兰,不只是你,我也有困惑,我也岌岌可危。你应该知道我的处境。我在想,或许我们可以,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

    “我建议你拿着这笔不错的赔偿金,以及你的股票行权,可以放在年中那批以后。这几个月,重新休整,再出发吧。”

    司明明还说了很多,她关于人生和未来的思考,最终艾兰点头,拿起了笔,说:“我签字。”

    在司明明通知下属准备资料的时候,艾兰偷偷关掉了手机的录音。

    艾兰签字龙飞凤舞,像一片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天空,注定不能被定义和描述。

    当她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司明明有一种非常悲壮的情绪。这种情绪将她淹没了。

    当她回到家里,听到苏景秋的口哨声。他根本不知道发愁,在厨房研究新的菜谱。只因为这一天早上他放出豪言,要做美男子中最会做饭的,会做饭的人中最会赚钱的,赚钱的人中最帅的男的。闭环了!他给自己竖个拇指:牛逼了!闭环了!

    司明明上前抱住了他后背:“我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好。”苏景秋说:“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第70章 一场意外(三十)

    “什么好消息?”司明明问他。

    “涛涛在国外, 帮我卖了一个配方。”苏景秋有点得意:“这么说吧,就我那个糕点,拿出去比赛也是能拿大奖的!”

    “是每天排队限量那个糕点吗?”司明明又问。那糕点的确不错, 用料考究, 她时常见到司内同事的桌上放着。那时苏景秋替她请同事吃饭送的也是这款糕点,深得大家喜爱。

    “对。怎么样?”苏景秋扬起眉头问, 企图得到司明明的夸奖。

    “卖多少钱?”司明明又问。

    “500美元。”苏景秋说。

    行,苏老板果然财大气粗,自己辛苦研究出的糕点配方, 500美元卖了。这个赚钱的观念打着灯笼都难找。

    “你肯定要说我傻。”苏景秋说:“但那玩意儿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欣赏、爱吃、想买。”

    “那你怎么不卖给排队买你蛋糕的人?”

    “因为他们没人想买。”

    真奇怪。那款蛋糕那么好吃,喜欢它的人那么多,却没人想买它的配方。如果有人开口买,苏景秋会卖的。随喜赞叹,钱多钱少无所谓。他某种程度就是这样慷慨的人。

    “不管怎样, 咱们家今天总算有好事, 值得庆祝。喝点。”司明明主动提议喝点。养生党接连提议喝点,这实属不易, 苏景秋连忙去拿酒, 可不能错过这等好机会。夫妻二人浅酌一番, 聊些有的没的, 但也算掏心掏肺推心置腹。

    司明明说:“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倒不是因为受打击才有的念头。我这个工作这么多年来就是风风雨雨, 这点打击不算什么。我只是感觉自己好像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感觉不到自己在进步了。”

    “那你就走?”

    “不行, 说实话,我还有很多很多很多股票没有行权。”

    “多少?”

    司明明比了个六。六百万。公司每年发股票, 但都分几年行权,她还有很多没有到手。司明明是理性的,尽管她自己已经有相对于普通人来说金额不菲的存款,但她仍旧觉得或许可以等一等。

    她自己心里知道,那位专家同事的家属不会轻易妥协,那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一定会祭出谁来平息舆论。司明明的思考很深入,她跟艾兰说的是真话,她自己也在思考工作的价值和意义了。

    苏景秋想:多少富婆要包养他,他都说要站着赚钱,不出卖肉体,这下好了,误打误撞,要靠“富婆”养着了,只是这富婆深藏不露,那辆破车更是掩盖了她身为富婆的尊贵身份。提起那辆车,此时他有话说了:“你思考的人生意义里,包括给你的破车修空调吗?”苏景秋说:“原本我以为它只是夏天热,没想到冬天也是真冷。”

    司明明呵呵一笑。

    她真正的笑的时候其实带着一点可爱,只要她不是礼貌地女强人向下兼容似地笑,就都带着这样的可爱。苏景秋挺爱看司明明笑的。

    他自己爱闹,她如果不笑,那他就是个笑话;他爱闹,她捧场笑了,那他的“笑话”就还不错。

    两个人喝了点酒,苏景秋有了点念头,但他不敢妄动。自打上次吵架后,他们的夜晚快乐时间的确很少。有时他手伸过去,司明明就会躲。不躲的时候也不像从前热情。

    苏景秋知道她这个人,虽然事情过去了,但身体的体感还没过去。她得慢慢过去才行。

    也不知这一天过没过去?

    他躺在床上满脑子的不可描述的东西,司明明关灯了,他绝望了:完了,没戏了,明总关灯了。

    被子却窸窣地响,紧接着一个人缓慢地向他爬。苏景秋一颗心被吊得老高,这会儿司明明递梯子了,可就由不得她了,一个翻身就压到了她身上。

    司明明有点急。

    捧着苏景秋的脸就咬了他一口。她没这么急过,咬得他嘴唇有点疼。

    将她手按在头侧,贴着她嘴唇对她嘘一声:“别急。别急。”他说。

    “我让你现在就进来。”司明明又要去咬他,他躲闪不及,索性由她去,并也回吻了她。

    手向下,她还没准备好。

    “不行,你还没准备好。”他说。

    “进来。”苏景秋握住她手腕,在她耳边说:“我还没戴。”

    他还有理智,意识到司明明或许把这当成一种发泄或解压,她压根不需要准备,她只需要开始,从而感受一种原始的撒野带来的快乐。

    苏景秋遂她的愿。

    只是他并不顺利,他不太擅长没有准备好就开始。

    司明明哼了声,抱紧他,闭上眼胡乱吻他。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他小心,所以她并不疼。偶尔重一点,有点粗鲁,她就哼一声。

    “苏景秋,我喜欢。”她说。她不知自己这一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隐约的想被摧毁的念头。可她放眼望去,只有苏景秋能摧毁她的意志。

    她想他再狂野点,急得不成样子。

    “你确定吗?”苏景秋问她。

    “确定。”

    他突然捞起她,悬空状态下的她失却了大部分重心,短暂地尖叫了一声。苏景秋找到她新的密码,就格外努力。结束了,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他弯身流连地亲吻她,一遍又一遍,又缓缓开始。

    黑夜将一切都放大了,司明明的压力感却减轻了。她终于理解为什么有人无论白天多烦躁,夜晚来这么一遭第二天就喜盈盈了。它能治病啊。

    当他们终于结束,司明明的邪念也彻底消失了。但她的身体的余韵还没有消失,紧紧抱着苏景秋,罕见的黏黏糊糊的姿态。

    苏景秋自然很受用,也紧紧抱着她,要将她勒死了似的。她抗议,他得寸进尺,问她:“一夜七次要不要试试?”

    他自然是在开玩笑,一夜七次要么时间太短,要么质量不高,他实在不理解有些人在吹牛逼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实情。可司明明却感兴趣起来,说:“来。”

    躺回去,闭上眼睛,准备挑战一下自己的边界。

    苏景秋高兴了,管它一夜几次,司明明能有第二次他就烧高香,人就欺了上去。

    这一闹就是大半夜,司明明通透了,觉得此番的养生效果不比喝一个月养生汤差。也理解为什么帝王不早朝了。

    苏景秋呢,倒是累了,结束的时候对司明明说:“你分明是想谋害我。”转身倒头睡去。

    司明明却睡不着,闭着眼睛胡思乱想,都是刻意避开工作。手机响了,她打开来看,是陆曼曼。她对司明明说:“我给你老公找了个工作。”

    “什么工作?”

    “当人体模特。”陆曼曼说:“他们要找个巨帅巨健康的,你老公行。”

    “?”司明明发去一个问号:“你觉得苏景秋会赚这钱?”

    “等他破产了他就想赚了。”陆曼曼说:“穿衣服的。”

    “哦。”

    第二天醒了司明明试探苏景秋,问他对做人体模特怎么看?苏景秋说:“怎么看?不看?一坐好几个小时。”

    司明明就回绝了陆曼曼。她没想到的是这以后陆曼曼会一次一次给苏景秋介绍工作,究其原因是在司明明家里那一天,苏景秋对她不错,她决心报答。早晚有误打误撞那一天,这都是后话。

    张乐乐在这一天发来消息,说她失业了,公司申请了破产。司明明问她怎么办?她说她找到了一个线上工作。那个线上工作是做线上会议助理,按工作量结款。一个月能有七千左右。

    “够了。”她说:“我再找两份别的线上工作,月入两万不是梦。”

    “社保呢?”司明明问。

    “我解决了。”陆曼曼说:“我工作室也有线上工作,按正式员工走,有五险一金。”

    “我给你跪下了。”张乐乐说,她开朗自信了很多,现在讲话也重新开起很多玩笑,经历了漫长的痛苦时光,她真正重生了。

    困难横亘在人人面前,人人自危的时代到来了。

    经济学家说所有人都将穿越一个漫长的经济周期,说这是未来十年中最好的一年。苏景秋对着电视呸一声:“传播焦虑,打死!”

    司明明关掉电视,她决定认真跟苏景秋谈一谈。

    在结婚伊始,他们都没有家庭意识,认为两个人是独立的个体,以后是福是祸、是难是易都各自承担。但现在司明明改变了想法,倘若他们决议这段婚姻将朝长久的方向维系,那么他们将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他们将共同沉浮。

    “我想建一个共同存款的账户。”司明明说:“这笔钱我们都不要动,除非遇到大问题。”

    “好。”

    “那么每人每个月存两万。”司明明又说。

    “好。”

    “你为什么没有任何意见呢?”

    “因为在这个家里,小事你做主。”苏景秋说。

    “在你心里根本没大事。”司明明说:“天塌了你都得先睡好觉那种人,心大。”

    苏景秋哈哈大笑:“对。”

    “可是你现在不仅没有收入,还要赔钱。”司明明说。

    “我去兼职。你放心,我一定赚钱,我不会待在家里做无所事事的男人。我不会让明总想起我就觉得头疼,觉得自己选了一个没有用的人。”

    苏景秋被司明明感动了。在此以前,他有想过他们做一辈子夫妻,但并不确定司明明是否有这样坚定的念头。可司明明在这样一个上午,在他的未来看起来即将破产的上午,提出了与他共同经营生活。他们将有一个共同的存款账户,以后将共同面对人生的风雨。

    从此他们真的是有脊背可以倚靠的人了。

    这让苏景秋有了无穷的力气,他给顾峻川发消息:“快,给我安排活。”

    “你不是嫌搔首弄姿?”

    “我长这么好看,不搔首弄姿可惜了。给我来最骚气的衣服!”

    “你没事吧?”顾峻川问他。

    “我要跟我老婆一起存钱。”他说。

    又来了。顾峻川翻了个白眼。

    在他们计划未来的这一天,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好的事。那位同事去世了。

    人生在世,这件事听起来轻飘飘的,大家在传播的消息也只是说有那么一个人,死于工作疲劳,但并未得到公司的妥善安置。连名字都可以没有,因为这个人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是他和她。

    事件相关人等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包括司明明。施一楠曾叫司明明不要担心舆论,但显然这一次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专家员工的业内影响力巨大,一时之间行业之内的大多数人站了出来。

    艾兰一直在翻网页,一遍一遍听那天的录音;消失很久的陈明也在关注了一切消息,这一天他突然找到了司明明。

    司明明不知道她会被舆论和现实推向哪里,但那又似乎不太重要。她只是会梦到那个同事,梦到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真的非常荣幸能见到这个领域的翘楚,见到您,我想,这会是一次非常伟大的合作。

    是的,她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