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秦伯立时回头,“殿下?”
司马烨仿佛在挣扎着什么,他的眼里出现一种又恨又爱的情绪,下颚绷得快要裂开,整个人似乎快要被这极端纠结的情绪拉扯成两半。
“殿下?”秦伯小声唤道。
司马烨仿若失去听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恨沈秀,当真是恨她。
在西郊时,秦伯欲救她,他允许了。
她犯偷窃之罪,他饶恕她。
他欲娶她为妻,即便她身份低贱,即便他会因取贱民为妻而受到别人反对,受到别人嘲笑,即便司巫算卦说他与她结合会有凶灾。
他不顾危险救下她,即便他可能会因此丢命。
可她,看着他因救她而伤,却头也不回地抛弃了他!她竟如此对他!他要杀掉她,他一定要杀掉她!
然而他舍不得,他舍不得!
浓烈的恨,浓烈的爱,撕扯着他,几乎要将他撕裂。
秦伯再次重复道:“殿下,您还有何吩咐?”
“秦伯,”司马烨认命般闭目,“活捉沈秀。”
听到这话,秦伯一喜,“是!殿下!”
小雨淅淅沥沥,唤醒了沉睡中的沈秀。她推开窗,外面朦胧昏黄的灯影混合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
她白日里睡得多,此刻已没什么睡意,便靠在窗前,静听滴滴答答的雨声。
“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侍卫倏然出声。
“我知道。”
“你睡不着?”
“已经睡够了。”
今日是初伏,初伏便下雨,雨打伏头,晒死牯牛。入伏这天落雨,预示接下来的伏天会非常热。沈秀望着连成帘幕的雨丝,听着白噪音,大脑渐渐放空。
侍卫不着痕迹,用眼角余光瞟她。
虽下着雨,云雾遮住了月亮,天上仍有淡淡的月华渗透下来。淡淡的月华,映得她白净的侧颜多了几分透明感。他不受控制地关注她,难以将双眼从她身上挪走。
清风从她发间吹过,一缕发丝飘落至窗下。眼瞧着那缕发丝要被吹远,侍卫连忙俯身,假装拍鞋面上的灰,迅速捡起那根头发,藏进怀里。
雨声渐小,天光乍泄。
魏长生来同沈秀一起吃朝食时,她问:“长生,你这几日都和我一起吃饭,你不和你舅舅一起吃饭?”
“我中午和他一起吃呀。”若不是国子监离府里有些远,他还想中午回来,和她一起吃午饭呢。
“对了,姐姐,我昨夜问了舅舅,舅舅已经查清你是良籍。只要再查清你没有偷东西,你就不用再被关着了。”
沈秀放下汤匙,“偷窃这事,恐怕很难证明我的清白。”
这实在是一个过于巧合的误会。她不小心摔到司马烨身上,恰恰好,他的扳指就那么见鬼似的,掉进了她衣领里。
更要命的是,她因为浑身伤痛,完全不知怀里兜了一个扳指。那玩意儿硌人,若不是全身疼,她也不至于一直没发现这硌人的扳指。
她若早点发现那扳指,及时将扳指送过去,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无法自证清白的地步。
不小心摔到人身上,扳指恰好掉进了自己怀里,这么硌人的扳指,自己还一直没发现?这实在是,很像一个小偷的诡辩。
她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没有人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她的辩驳听起来都很苍白无力。
如果马车里有监控,监控能证明她的清白。
“是很难证明……但是,姐姐,我相信你,你肯定没偷扳指的。”
“你相信我,可你舅舅,”沈秀从胸腔里挤出声音,“关键是你舅舅能不能相信我。”
魏朝清对沈秀偷窃扳指此事,呈持中态度。
从调查的结果来看,她或许是清白的。也或许是小偷。此事难以直接定论。
这类难以定论的案子,官府会从嫌疑犯身上下手,她有作案嫌疑,便需刑具逼供,刑具逼供下,她可能会说真话认罪,也有可能被屈打成招。
魏长生来找魏朝清时,魏朝清正在考虑如何处置沈秀。
“舅舅,姐姐是好人,她肯定不会偷东西的,你就放了她吧。”
魏朝清:“她是好人,好人也可能会偷窃。她有偷窃的嫌疑,也或许是清白的,我若直接放她走,置律法于何处?”
“可是……”
魏朝清抬手,吩咐侍从,将沈秀带上来,他欲亲自再仔细审问一番。
跟随侍从来到前堂,沈秀跪在魏朝清面前,“夫子明察,我、民女是冤枉的。”
魏朝清:“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有偷窃?”
“未有,民女清清白白,从未偷窃过!”
“若在衙门里,你这类难以定论的案子,会上刑具逼供。”
沈秀身体一僵。魏夫子此言,是在威胁她说真话,还是意思是,他也有可能像衙门审案那般,对她上刑?
她能理解他。这是审案的正常程序步骤。在他这里上刑,总比在衙门里上刑要好。至少夫子乃公正心善之人,没有直接定案,没有将她交给司马烨或者官府。
沈秀一咬牙,从地上抬起脸,“我自问清白,夫子尽管给我上刑!”
魏朝清的目光落在她抬起来的脸上。
魏长生拽拽魏朝清的袖子,“舅舅,你、你要给姐姐用刑?”
“这是必要手段。”魏朝清道。
听到这话,魏长生一下子哭了出来,“不行!不要!不要给姐姐用刑!”
魏朝清皱眉,看了看魏长生,又看向沈秀。她低着头,没有向他求饶,似乎是想以此自证清白。
良久,他道:“先下去吧。”
不给姐姐用刑了?魏长生立马止了哭声,他拉起沈秀就走,生怕魏朝清反悔,要重新给沈秀用刑。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边,魏朝清静默许久。他垂目,看自己的心口。而后,微微扶住额头。
若要断案,理应用刑,这是必要手段,不能凭心处事。然他……他在犯错,且清楚地明白,并非是魏长生求情的缘故。
夜里,魏朝清扶枕难眠。他起身下床,去往东厨。
侍从:“大人,这么晚了您这是?”
魏朝清抬手,示意侍从不必多问。他来到东厨,点燃灯盏,穿上襜裳(围裙)。
和面,揉面,剁馅,他手法娴熟,将一个个炊饼做出来。
侍从瞧着在灶前忙活的魏朝清,心中想到,大人这是又有什么烦心事了?
以往,大人一有烦心事,便会下厨。大人这是有什么烦心事了?
炊饼做好上锅蒸,热气扑腾出来,渐渐地,勾人的香味笼罩住整个厨房。
侍从不停吞咽口水。大人的手艺很好,蒸的炊饼就是香!
做了炊饼,魏朝清又煎了胡饼,熬了粥,又炒起菜来。整个厨房里各种香味交织弥漫,侍从被香得肚子直叫。
天亮,魏长生从侍从口中得知,魏朝清昨夜在东厨烧饭,一夜未睡,他顿住。
舅舅……是不是因为他为沈秀求情,扰乱了舅舅秉持的原则,所以烦心,才一夜未睡下厨的?
他立刻内疚起来。小短腿啪嗒啪嗒,飞奔向东厨。
东厨里,魏朝清在炒鸭块。魏长生靠近他,吞吞吐吐道:“舅舅,舅舅,你是不是因为我昨日向你求情,不开心,所以才来这里一夜没睡?”
“不是。”魏朝清温声道。
“真的吗?”
“嗯。”
魏长生松下一口气,继而舔唇,“好香呀!”
此时,魏朝清手执锅把手,锅铲匀速利落地翻动锅里的鸭块。鸭块飞到半空中,与橙红的火舌碰撞,碰撞出霸道浓郁的鲜香,香得直让人口水直流。
魏长生馋得受不了,去旁边的蒸笼里,拿出一个炊饼。
炊饼入口香香软软,魏长生双眸亮晶晶,“好吃!舅舅,你的厨艺是不是又长进了?”
魏朝清侧头,笑了下,“没有。”
“哪里没有,就是长进了!”魏长生一口接一口地啃着饼子。忽而,他想到什么,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拿起几个炊饼,一溜烟儿跑了不见。
“姐姐姐姐!”魏长生风风火火冲进沈秀的房间里。
“怎么了?”
他把热乎乎的炊饼送到她面前,踮起脚,奶生奶气道:“炊饼,可好吃了,姐姐快尝尝!”
沈秀拿炊饼,吃了一口。
炊饼蒸的火候十分到位,饼子香软适口,不渣不黏腻。软绵之中,馅料咸鲜可口,还透着一丝一缕的麦清之香,食之唇颊留芳,舒惬又开胃。
沈秀讶异,“这炊饼很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炊饼。”
“舅舅做的炊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炊饼!”魏长生咧嘴笑。
“这是你舅舅做的?”
“是呀。”
沈秀很是意外。魏朝清竟会下厨?且书人,很少会有会厨艺的。
“没想到,你舅舅竟然会烧饭。”
“我舅舅小时候就学会烧饭了,那时候他和我娘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苦,舅舅不得不学会烧饭……”说到这里,魏长生声音闷下去。
沈秀咀嚼炊饼的动作停下。她想起来,魏朝清出身寒门(原指没落望族,这里指出身贫寒)。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会烧饭倒也正常了。
她轻声道:“长生,你舅舅若没读书,去做个厨子,也能发大财的。”
“嗯嗯!”魏长生嘿嘿一笑,“我舅舅的厨艺,那可是能进皇宫里当御厨的!”
吃完炊饼,魏长生又返回东厨。又去拿炊饼。正在调面羹的魏朝清道:“你先前拿了好几个炊饼去吃,现在又拿那么多,仔细积食过多。”
魏长生说话快,完全没经过大脑,“不是我一个人吃的,我和姐姐一起吃的,舅舅,姐姐很喜欢吃你做的炊饼,她说,你做的炊饼,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炊饼!”
等他说完,他立刻懊恼地捂嘴。不该与舅舅说这些的。舅舅没允许他把他做的炊饼给姐姐吃,自己这样做,舅舅可能会不高兴。
听到魏长生的话,魏朝清调面羹的手停下来。默然片刻,他问:“她很喜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