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项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关山南北 > 4、第四章
    阿英不是初出茅庐,江湖上各门各派虽说不是如数家珍,却也多少知晓一二,可这琳琅山庄之名却是闻所未闻。但她未当面追问,只当是近两年来初初崭露头角的新势力,江山代有才人出,毕竟她已有些日子不问世事了。

    吕策与石元庆沾了阿英的光,也被请上二楼得了一间卧房。那位神秘玉公子却始终未曾露面,只杜衡一人在外应酬,他命仆从进房为石元庆疗伤后,便一直和阿英攀谈,话里话外在套她的师门来历。

    阿英只说自己无门无派,不过闯荡江湖为求自保,侥幸学了几招粗浅功夫云云,和他云山雾绕的打太极。

    其实她师门名为春秋谷,乃是两百多年前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一位自号春秋散人的世外高人所创。师祖文武双全,医星相卜,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却不慕名利,避世而居,命谷中弟子行走江湖不得透露师门诸事,故而春秋谷之名甚少为世人所知。

    阿英自幼在春秋谷长大,少年时独闯江湖,虽年岁不深,却也几番出入生死险境,见过大是大非,遇过大善大恶,历过大风大浪,经过大喜大悲。杜衡纵圆滑世故,滴水不漏,偏就无法从她这里套出真话来。

    按理说话讲到这般地步,倘若不是先礼后兵,也便该知难而退了,可杜衡此人却偏偏还能笑得面不改色继续聊下去:

    “方才听闻姑娘此行要上华山,不知姑娘与太华派可是有所渊源?”

    “家中有位长辈与太华派有旧,他人不能至,我便代他在宁掌门灵前上一柱香。”

    “既无深交,那几时吊唁都是无妨了。”杜衡慢条斯理道,“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此番乃是西行出关做一桩大买卖,路遥兵祸,恐生事端,正缺人手。方才见姑娘一身轻功着实俊俏,便想请姑娘与我等同行帮衬一二,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大买卖?不知是何等大买卖?”阿英不动声色问道,“贵府从商?”

    杜衡也不露底,只道:“从商不尽然,却也不尽错,不过是讨江湖混口饭吃。至于什么大买卖,只要姑娘点头,自然可以知晓。而报酬方面,姑娘尽可开口。”

    阿英刚要回绝,杜衡却接着道:“姑娘一身正气,必是视金钱为粪土,但江湖救急却也是人之常情,姑娘不必着急此时回绝我,且三思而行,明日一早再给在下答复便可。”

    .

    送走杜衡,阿英来到吕石二人房间,得知石元庆伤势无恙,便问吕策道:

    “吕二先生,你可知这位琳琅山庄玉公子是何来历?”

    “先生二字不敢当,”吕策摸了摸小胡,颇有些尴尬道,“说实话,这琳琅山庄的名号,我也不曾耳闻。”

    “呸,准是自吹牛皮的牛鬼蛇神,什么琳琅什么玉,听着就是娘们叽叽的小白脸。”石元庆嘟囔了一句,他始终对这一行人看不顺眼。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这憨货给我消停一会儿!”吕策瞪了石元庆一眼,随即问阿英:

    “他们一行可也是去华山?”

    阿英摇头:“说是西行出关。”

    “这就奇了怪了,这节骨眼上满江湖谁不去太华吊唁?偏他们反其道而行,看他们的行事做派也不像关外蛮夷。”

    吕策琢磨了会儿没头绪,忽而想起什么,眼珠子转了几转:“其实那个上官尧我倒看出些名堂来。”

    “是何来历?”阿英问道。

    这人不见得内力多么高深,招式多么精妙,只在一个“快”字上。奈何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他快人一步,自是占尽先机。

    “我曾听说十年前,扬州有个上官家,家中有本祖传秘籍名为《承影剑谱》,取自上古名剑承影之名,只在昼夜相交时分能窥得飘忽剑影,用以形容其剑法之快,练到登峰造极之时,出招只有残影。只是后来上官家被仇人灭门,传人无踪,从此江湖上再也没人见过承影剑法。”

    “这倒是与那人差不离,”阿英沉吟道,“无论他是否是扬州上官家后人,都是不可多得的高手。这样的人能甘心情愿为人驱使,那位玉公子必定不简单。”

    吕策不住点头赞同。

    “夜深了,二位早些休息,”阿英起身告辞道,“只是别睡得太沉,今晚恐怕会不太平。”

    石元庆一惊,蹭的站起身,牵扯到了伤口,不禁疼得诶呦一声,满头冷汗,捂着再次流血的胸膛还不忘骂骂咧咧道:“姑...姑娘你是说,那个、那个姓玉的狗东西要半夜里谋害咱们?”

    吕策恨铁不成钢的狠戳了戳他的脑袋:“石三憨啊石三憨,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这倒不是,”阿英淡淡道,“只是怕有人睚眦必报,去而复返。”

    ......

    常言道,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

    四更时分,夜深人静,最宜偷鸡摸狗,杀人放火。

    一根细竹管戳破窗纸插了进来,悄无声息的放出一股迷烟。

    片刻之后,刀片插入门缝,拨开门闩,推开房门,一个黑衣身影闪身入内,手中提着明晃晃的大刀就向房中床上砍去——

    下手之后方觉不对,床上只有被褥没有人,来人察觉上当,迅速回身,却正正好被一把长剑抵住了喉间,进退不得。

    阿英将此人头巾面罩挑掉,可不正是不久前被她打断了牙使雁翎刀的那个秃汉。

    “彭天罡派你来的?”

    秃汉冷笑:“废话!今夜这南北客店里一个人都逃不脱!”

    伴随着他的话音,一股若有若无的桐油味漫过鼻端,阿英心道不好,不再和此人纠缠,一个抬肘将秃汉击晕,拎起桌上的茶壶匆匆出门,迎面正碰上吕石二兄弟。

    石元庆正扯着嗓门喊着:“他奶奶的,果然半夜来偷袭,还好二哥机警......”

    阿英一把揪住他的肩膀,飞快道:“他们要放火烧店!你二人快快去楼下叫醒其余人,他们中了迷烟,直接用水泼醒!”

    说罢她转身去了其他房间,虽说那玉公子手下侍卫仆从看来个个不简单,但还是以防万一。

    向左数第一个房间无人,连看几个都是如此,直到最里间那位玉公子的房间,她抬脚踹开房门,直奔里去,眼见床上被褥一起一伏是个活人身影。掀开床幔,异香扑鼻,阿英未及多想,二话不说将茶壶中的水向那人头上泼去,瞬间一声尖叫响起:

    “啊——”

    床上躺的竟是个女子!

    阿英一愣,而那女子震惊之后也很快平复,连声质问:“你是何人?怎敢擅自闯入我房内......”

    “有人偷袭,此地不宜久留,夫人请随我来!”

    阿英出手点了女子的颈间哑穴,拉着她的手臂就往外跑,女子浑身无力,一个踉跄摔倒在床边。

    她身上只着轻纱寑衣,薄可透肉,月光下依稀可见曼妙身姿,娇嫩肌肤,柔美的肩背上铺陈开了一副花团锦簇的精美刺青,更添动人心魄,虽形容狼狈,却仍能看出是个不可多得的绝色佳人。

    阿英怕她名节有损,匆匆扯过被褥将她从头到尾裹了个严实,道了声得罪,扛起便走。

    迎面两道寒光袭来,阿英急退三步堪堪躲过,抽出背上长剑,连剑带鞘做短棍,和两个黑衣人战到了一处。

    这二人也使剑,招式阴毒,身法诡秘,很是难缠,与彭天罡手下那群大汉不是一个路数。

    阿英以一敌二,虽初时乱一下,几招之后已是应付自若,身扛着一人丝毫见未影响。再次避过来招后,凌空向后一翻,随即右手剑鞘击在一人胸口,左脚踢出踹在另一人腰间,击退二人安稳落地,忽而冷笑了一下:

    “你还要看热闹到何时?”

    “自然是到你拔剑为止。”

    门后缓缓走出了一个手握长剑,双臂抱胸的身影,正是上官尧,他摇头颇为惋惜道,

    “啧啧,奈何这两只蛇虫鼠蚁太不争气。”

    说罢青锋出鞘,身影如电,利剑已割破了一人喉咙。另一人趁势想逃,被阿英出手逼回,左支右绌,不到片刻又是毙于上官尧剑下。

    阿英瞥了上官尧一眼,径自出门。

    “诶,此路不通了。”

    上官尧伸出拿剑的手臂拦住她,向外努了努嘴。

    此时火已经烧了起来,客店被泼满了桐油,大火迅速从大堂延着楼梯一路蹿了上来,转瞬便封死了整个二楼走廊。

    二人只得破窗而出,自二楼飞身而下。

    夏日酷暑,虽然前半夜下了雨,后半夜却已干得毫无湿意,客店大火越烧越旺。

    不断有人自客栈跑出,不远处的空地上十几个黑衣人与那玉公子的手下在打斗,玉公子的手下个个都是高手,黑衣人显然落了下风,眼看只做困兽之斗。

    “阿英姑娘!”吕策与石元庆也带人逃了出来。

    “可全无恙?”

    “都救出来了。”吕策擦了擦脸上的黑灰。

    石元庆哼了一声:“那乐班子倒是机灵得很,见得罪了地头蛇,连夜跑路了。”

    此事阿英是知晓的,二三十人匆忙离开,动静自是不小,那何密班主是个聪明人,只能说在这乱世里拖家带口走江湖讨饭吃的,谁也不是傻子。

    “姑娘你这扛的是......?”吕策疑惑问道。

    阿英这才想起肩上铺盖里还裹着一人,急忙走到上官尧那行人所在之处,见杜衡身边有一长身玉立的挺拔身影,猜测便是玉公子,于是出声道:

    “玉公子,这位...这位夫人已脱险,现今奉还。”

    那人闻言,缓缓转过身来。

    原是个弱冠之龄的年轻公子,他一身锦衣华服,清雅矜贵。不远处的冲天火光映在他清冷眉目,只见面如冠玉,俊朗非凡,唯那眼里眸中淡漠凉薄,毫无悲喜,泠泠如玉,当真人如其名。

    他的目光扫过阿英,并无动容,反而是杜衡走上前来,笑道: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且将夫人交于我吧。”

    这女子睡在玉公子房中帐里,不是妻室也是姬妾,如今衣冠不整,玉公子竟放任手下男子近身?

    阿英虽有疑惑,却终究是他人家事,不好多问,犹豫一下,便连人带被交了过去。

    此时那群黑衣人已经被通通制住,被迫跪在地上,同时被押的还有老板娘胡胭脂及店伴跑堂厨子一干人,最前面被上官尧持剑抵着的那人可不正是关中霸刀彭天罡。

    这人也算狠茬,前半夜刚掉了耳朵,后半夜便纠集人手来报复,自己不顾伤势亲自上阵。此刻被俘,又被下了一条手臂,血流成河,脸色惨白,却还在表情狰狞的叫嚣:

    “你知不知道我背后是谁?你敢杀我,信不信靖南王府绝不会放过你?!”

    阿英心中一提,迅速望向他。

    “靖南王府?”玉公子咀嚼着这几个字,表情玩味又冷厉,“狗仗人势的东西。”

    说罢轻飘飘瞥了上官尧一眼。

    上官尧即刻会意,手中长剑一送,插进彭天罡胸前,彭天罡瞪大双眼,口中鲜血直涌,忽而脑袋一歪,自此咽气。

    而后惨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玉公子其他手下也一同出手,相继了结了这群黑衣人的性命。

    变故突如其来,鲜血溅到了胡胭脂桃红襦裙上,她被吓得魂飞魄散,强自镇定的走上前,对玉公子盈盈下拜,挤出一丝凄楚笑容:

    “公子明鉴,奴家也是受人所迫,彭天罡在关中权势滔天,奴家不敢得罪,今夜委实情非得已,还望公子能网开一面,奴家感激不尽。”

    玉公子不言不语,只面色冷凝的躲开了胡胭脂欲触碰他衣摆的手。

    一旁杜衡笑容温和开口道:“老板娘这是说得哪里话?今夜若不是你殷勤相助,那彭天罡如何能带人悄无声息潜入客店,又是如何顷刻间寻得这许多桐油将客店里外泼洒?不惜以身家客店相交,老板娘对这关中霸刀委实是情根深种。”

    “又或者老板娘只是见财起意,生了贪心,与那彭天罡一拍即合,企图杀人越货?啧啧啧,往日里这般生意不知做过多少,今夜才能这般熟练吧。”

    胡胭脂脸色变了变,只听杜衡继续道:“放心,公子明察秋毫,不会妄下论断,究竟孰是孰非,便请老板娘下去亲自和彭天罡对质吧!”

    “我——”

    胡胭脂张口欲言,却是全部声音卡在了喉中,低头一看,已见剑尖当胸透出,正中心房。

    身后的上官尧毫不留情的将剑拔出,手挽剑花,轻描淡写的抖落剑上血珠。

    胡胭脂软身倒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了。

    “且慢——”

    阿英上前一步,扬声高呼,却无法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北客店一干伙计接连步了他们掌柜的后尘。

    杜衡笑着看向她,状若关怀提点:

    “阿英姑娘,行走江湖,心慈手软可不是什么好事。”

    阿英只觉他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叫人不寒而栗,不愿多言,转身欲走,忽被一道声音唤住:

    “留步。”

    却是那玉公子向她走了过来。

    此时此刻,面前是尸横遍野,鲜血满地,背后是熊熊烈火,滚滚浓烟,他清冷如月的眉目丝毫不为所动。踏泥沼,过污血,仍是信若闲庭,步步生莲,鞋面衣角纤尘不染。

    一刹那间,阿英险些以为此地是黄泉彼岸,奈何桥畔,他是那修罗厉鬼,玉面罗刹,自无间地狱走向人间。

    “姑娘东去华山?”

    “不错,听闻玉公子西行出关?”

    玉公子默认,又问道,“你当真不与我等同行?”

    “承君一诺,不可背弃,”阿英拱了拱手,“承蒙公子青眼,我等就此别过罢。”

    玉公子颔首,淡淡一笑,意味深长:

    “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这人大抵是不擅长笑,而这个笑也大抵不是出自真心,眉梢嘴角扬起得吝啬至极,连一丝温度都未达眼底。

    “后会有期。”

    玉公子转身走后,杜衡上前向阿英道:

    “公子确实对姑娘非常赏识,姑娘既然要事在身,公子也不好勉强。但姑娘了却私事后若再起意,可在十五月圆之前,前往西宁州琳琅山庄,彼时昨晚之约依然算数,还望姑娘思量过后再行定夺。”

    眼见玉公子一行人陆续坐上马车策马离开,阿英紧绷的心这才微微放松。

    虽说彭天罡胡胭脂等人实非善类,但这玉公子出手也是狠戾乖张,她只怕他将他们这群人也顺势灭了口,方才一直戒备着。亦或者说,从昨日上官尧出手相助杜衡出言相邀开始,她便一直戒备着。

    如今此人就这般干脆的与她分道扬镳,究竟是就此罢手,还是另有后招?西宁州西出金城数百里,正是吐蕃、蒙兀与北燕交界,兵荒马乱,却不知有何生意可做?

    阿英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行人的背影,转回身来。

    此时东方既白,红日欲升,天已渐渐亮了起来。

    所有尸首都被直接投入火海,连同整个客栈统统付之一炬,昨日的暴雨借宿,胡乐歌舞,刀锋剑影,便像是一场午夜幻梦,从此子午道上再无南北客店了。

    那十数个路人散客早被昨晚的异变吓得魂飞魄散,如今已四散离去,只剩下吕策和石元庆。

    吕策提议道:“既然姑娘和我兄弟二人同路,不如我们结伴而行如何?”

    “也好。”

    石元庆哈哈一笑:“走!翻过这座山头,找个地方去祭祭咱的五脏庙!忙乎这整夜,老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稍等。”

    阿英说罢,抬起右手,伸指成哨抵在唇边一吹,清亮的哨声传出,随着一声唏律律的长啸,一匹灰马自林间哒哒哒的跑了出来,直冲到阿英面前。

    那是一匹体型高大的良驹,虽毛色斑驳,伤痕累累,却依然矫健神气。

    马儿低下头亲昵而温顺的蹭着阿英的手,阿英的眉目不禁柔和了些许,她顺了顺马儿的鬓毛,低声道:

    “我们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