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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颜玉央一撩袍脚,在桌前坐了下来,淡淡道:

    “良辰吉时,春宵苦短,我不在此处,又在何处?”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得遇这人生四大之喜,绕是颜玉央这般冷心冷肺的人都叫这大红喜服衬出了几分玉面桃花,神采飞扬。

    “你的身子好了?”

    阿英愣了愣,而后很快阴沉下脸色,冷声道:“自该是在前堂迎亲催妆,参拜天地尊亲,大喜之日,如此冷落新人,可是君子所为?”

    “不过是一场逢场作戏,自有杜衡假扮我出面周璇。”颜玉央抬眸瞥向她,“你在意?”

    “与我何干?”阿英冷笑,“我只盼你乐极生悲,喜事变丧事才好。”

    颜玉央闻言非但未怒,反而轻声笑了,他就这样含笑望着她,不言不语,却仿佛将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看透了一般。

    二人数日未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而上次尚是在小汤山九华山庄中,以那般不堪的混乱而收场,阿英只觉心头涌上一股无法启齿的羞耻之感,不亚于赤身裸体站在当下,忍不住转身出门,想要尽快逃离此地,逃离他的目光。

    不一样了,自九华山庄那夜之后,他于她再也不一样了。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她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然而待离门边不到三步之遥时,但觉一阵疾风袭来,眼前两扇雕花门板砰的一声被紧紧关闭,身后之人眨眼间已抢在了她前头,她便好似投怀送抱一般直直撞进了他的怀中。

    阿英恼羞成怒,直接出掌切他面门,颜玉央不慌不忙一手挡住了来袭的这一招,另一手抓住了阿英腕间的紫金锁链。他制住她的手脚,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挣扎,进了里间,拨开雀羽帐幔,眼前之景令阿英又是一愣。

    她终于明白他所谓的“良辰及时,洞房花烛”是何意了。

    只见她离开时尚且一切如常的房间,此时已是天翻地覆,陈设统统变换,梳妆台,菱花镜,檀木桌,象牙床,全部簇然一新,赤色锦缎自屋顶垂落,鲜红的毡毯铺了一地,床铺上堆着鸳鸯戏水锦绣衾,桌案上插着雕花双喜龙凤烛。入目皆是红,红得刺目,红得耀眼,红得如火如荼,红得一片粉饰太平花好月圆!

    颜玉央迳自走到了房中那小叶紫檀八仙桌前,将她放了上去,精工刺绣的桌幔上盛开了大朵大朵的并蒂莲花,赤红似火,阿英身子刚一触及,便仿佛被灼伤一般轻颤了颤。

    “你这是何意?”

    “你既见过龙阿笑,便该知晓那夜原委了。”

    阿英心尖一颤,面上强自镇定,扭过头去硬梆梆道:

    “休得再提,你我神志不清,身不由己,自当无事发生罢。”

    颜玉央淡淡开口:“然事已至此,已没有回旋余地,你嫁不成裴昀,亦做不得裴家儿媳了。”

    “与你无关!”

    颜玉央沉默片刻,突然低声道:

    “我将你的锁链解开,将你的伤病养好,将那卖身契烧毁,将千军破归还,亦将裴侯夫妇遗骨风光大葬。”

    “你我莫再斗了。”

    阿英闻言愣怔,只觉有巨大的荒谬涌上来:

    “斗?你以为我在和你斗吗?若非是你,若非是你父兄叔伯,我又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地步?你此刻大发慈悲,赦免与我,我该对你感激涕零,感恩戴德不成?”

    她狠下心肠,厉声道:“颜玉央,你不必惺惺作态,虚情假意了,你不过是想从我口中得知裴昀下落罢!”

    是了,必定是如此!他必定是为了裴昀才突然这般示好,如此软硬兼施,恩威并济,除了诱她吐露出裴昀的踪迹,还能为何?这不正是他留她一命至今的唯一理由吗!

    然而下一瞬,她便听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我从未将你身在世子府之事透露出去。”

    阿英凝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

    当初是谁说要用她和千军破逼裴昀现身?是谁说三月为期让她给颜琤陪葬?如今三月之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何曾还记得当日之言?

    她从不担心裴昀为她自投罗网,甚至一直期盼着碧波寨亦或春秋谷中人得知她落在颜玉央手中,会前来相救。然而如今他却偏偏又说,他根本不曾对外宣称裴四郎的未婚妻在世子府,如此自相矛盾,那岂非意味着

    颜玉央似看穿了阿英眸中惊疑之情,顺着她所思所想,意味深长道:

    “我从一开始便不在意裴昀是否会现身。”

    或者说,他根本不希望裴昀会找到她。

    阿英此时内心一片混乱,强自维持冷静,艰难吐出了几个字:

    “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不要千军破,不要我的命,不要报复裴昀,不要羞辱裴家,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已经潦倒至此,一无所有了,我的自由,我的尊严,我的骨气,我的清白,我的名节,全部被你践踏得一干二净,你究竟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不语,只深深的望着她,可那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她无数次从这双眼眸中望见过自己,却都没有今天这般无所顾忌的缱绻。

    他开口,声音是罕见的轻柔中,轻柔中甚至带着恳切。

    “莫再和我斗了。”

    他已是厌倦了。

    这些年来,他摒七情,绝六欲,不惜命,不求生,心知落不得一个善终。

    少时颠沛坎坷,他早不稀罕人间烟火,所谓两情相悦,所谓岁月静好,今日那喜宴不过是一个明晃晃的交易,一场可笑的骗局,他连敷衍都不屑。

    而在那高朋满座,喜乐震天,花轿盈门之时,他突然有那样一个瞬间,希翼那花轿中,盖头下,着凤冠霞帔嫁给他的人,是她。

    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却越演愈烈,如燎原之火,将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原先总想着大不了同她这般僵持耗下去,十年八年一辈子,给二人身上种下生死蛊之时,他已料到了彼此结局,不外乎是她死于蛊,他死于她,生死同葬,黄泉为伴,也算圆满。

    可尝过那一夜鱼水之欢,经过那几日浮生若梦,他开始贪恋。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她与他是否能有那么一时片刻,如在九华山庄,如在日月山中一般,相安无事,花好月圆?.

    “龙阿笑难道没告诉你,那‘七情六欲散’是何物吗?”

    “左右是叫人迷失心智的下作药物是了!”

    “不,那药可叫人丧失意识,却不可迷失心智,反而是将心底里隐匿的七情六欲激发而出。”

    他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了回来,逼她看向自己,低声道:

    “那夜你我虽是身不由己,却不是情非得已。”

    阿英如遭雷击,此言似乎将她一直以来自欺欺人一叶障目的借口统统戳破了,如比干失心,混沌生口,从此万劫不复。

    那夜明明是他阴谋算计,他不择手段,她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故而她坦坦荡荡,她无愧于心。

    可倘若,她是心甘情愿的呢?

    “我、我”

    猝不及防间,一个吻轻柔落在眉心,而后又贴在唇上,她只觉得唇上一片温热,被他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

    “英英,你心里有我。”

    阿英浑身一震,心中酸涩难当,终是忍不住闭上双目,任泪水缓缓而下。

    这些时日她心中的恨意从未消散过一分半寸,可直至此时此刻,终有些许隐藏在恨意下的悲伤和悸动,如山岚的风,如晨间的雾,如指间的沙,再抑制不住般,丝丝缕缕溢散开来。

    这令她惶恐,令她慌乱,令她无所适从,令她不知所措。

    不该如此,她与他不该如此,二人之间除了你死我活的怨恨,什么都不该有,什么都不能有。

    谩骂,厮杀,羞辱,伤害,是彼此之间最后一层体面,撕开之后,便统统都是狼狈不堪,他为何偏偏要揭穿!

    然而他不揭穿,她便从来不知吗?

    阿英啊阿英,你扪心自问,这些时日你当真是阶下之囚吗?

    这世间上有哪个囚徒如你这般锦衣玉食,高床软枕,这般奴仆成群,前呼后拥?府中从上到下,哪个不是待你礼遇有加,勿敢伤及,背后是受谁人的命令,你当真不明白吗?

    三年前你重伤之下,饶是有着四师伯寸步不离的照料调理,仍是反反覆覆两年多才养好。此番伤病比之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所以不到半年痊愈,连肩上贯穿箭伤都没留下病根,还不是那千金难求的人参灵芝熊胆鹿茸流水似的取来,叫你饮水吃饭一般用下,你当真装作不知吗?

    更不必说,他是如何强硬的回护于你,在颜泰乔面前,在颜泰临面前,在寿客苑,在定南王府,倘若你当真落到这些人手中,下场比照如今定然更惨上十倍百倍不止,你当真想不通吗?

    阿英啊阿英,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但见颜玉央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温润玉梳,并无过多雕花纹饰,只在梳背处嵌了三粒莹洁水精珠,珠内各有几道细微裂痕,不甚剔透,可见曾历经磨难,际遇坎坷。

    阿英呼吸一滞:“这是——”

    这分明是当初在日月山石室中,那柄做钥匙开启壁画石门的玉梳,当时情形万分危机,她以为这玉梳留在石壁之上,与石室一同化作废墟了,没想到竟是被他而得,留在身边这样久。

    颜玉央摩挲几下手中玉梳,低声道:

    “日月山中,西海湖畔,我不想当做是一场梦。”

    往事一幕幕掠过心头,旧日回忆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可是,又如何呢?”

    她苦笑了一下,是又如何呢?

    她是何人,他又是何人?倘若她心中有他一分,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

    即便当年白寒尔同灵州公主乃是两情相悦,公主不曾投河自尽,白寒尔欺骗西夏国主,侵吞李氏宝藏,二人国仇家恨,也不可能善终。

    他轻轻擦去她面上的泪水,指尖拂过她通红的眼角,将那玉梳插在她的发间:

    “你不是想报仇吗?你不是想杀我吗?那么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你才有机会要我的命,你才有机会和我同归于尽,你说是不是?”

    明明是这般残忍血腥的话,他却是说得极尽诱惑之能,叫阿英一时间不禁痴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勾践尚且卧薪尝胆,她又为何不能忍辱偷生,曲意逢迎?他开口了,他示弱了,他露出破绽了,他亮出底牌了,她便该趁机顺水推舟,阳奉阴违才是。本就是她受制于人,权宜之计,她是为忠孝节义,为家国大局,谁又能说她什么呢?

    耳边那声音仍是在不停地蛊惑道:

    “无人会知你身在何处,亦无人会知你做过什么,你我各取所需,这样不好吗?”

    是啊,这塞北燕云地,大宅深院中,谁又能知晓她是谁,谁又能知晓九华山庄温泉池里像牙床帐中那场隐秘情/事,曾叫做两情相悦?他要她,而她要他的命,如此不好吗?

    她似是陷入了无穷迷障,漫山遍野堆砌着金粉浮华,将她从头到脚的淹没,方寸已乱,灵台晦暗,她浮浮沉沉,辨不清东西南北。

    阿英就这样如失了魂般,被颜玉央抱上了床榻。

    合髻结发,掷盏大吉,撒帐交杯,有辛辣甘甜的酒,自他口中被哺入她口,鸳鸯锦衾,红绡帐暖,真仿佛是就此共结连理一般。

    衣衫件件而褪,体温渐渐升高,缠绵亲吻落下,龙凤喜烛蜡炬成泪。

    人在牢笼中关得久了,是否会真得变成金丝雀?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原来所为熬鹰不过是下下之策,咬牙撑过去了,大不了是人鹰俱亡。而可怕的往往是恩威并施,软硬相济,叫这一颗心大悲大喜,沉浮起落,把鹰熬成了雀,将鸿鹄也变燕鸟。

    你敢说温泉水暖异香浮动你没有丁点意乱情迷?你敢说听闻龙阿笑道明如意下毒始末你没有丝毫释然侥幸?你敢说得知今夜世子府双喜临门你不曾愤怒在意,推开门见到那人的那一瞬间你不曾欣喜动容?

    凡夫俗子,七情六欲啊

    阿英心中一片清明,却又一片糊涂,身子上欢愉缠绵,脑海中却是冷眼旁观。

    她抬眸望向不远处红木梳妆台上,菡萏菱花镜中的自己,那眉梢眼角的软弱媚态,面目全非的几乎让她认不出来,她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到那紧要之处,身上人动作微顿,抚上她的脸颊,吻上她的唇畔,低声唤回她的心神,诱着她,哄着她:

    “英英,看着我,我是谁?你看清我是谁?”

    是啊,他是谁,她又是谁?那临安城里塞北边关意气风发的儿女,不过是那燕京世子府一小小姬妾所做的幻梦吗?究竟是周公梦蝶,还是蝶梦周公?

    颜玉央是谁,玉公子是谁,阿英是谁,英英是谁?

    你心底里最该念念不忘的名字又是谁?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冰壶玉尺,沧浪濯缨。吾儿切记,人生在世,当为君子,忠孝节义,顶天立地,碧血丹心,光照汗青!

    这脑海中的声音,便如一束耀光穿透阴霾大雾,将在悬崖之下无限坠落的阿英沉稳托了起来。

    心中激荡,血脉沸腾,五脏六腑皆为之颤动,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哑着嗓音喊出了那两个字:

    “裴昀——”

    刹那蜡尽烛灭,云销雨霁,旖旎散尽,天塌地陷,而她重获新生。

    她满头大汗,力竭般跌回床上,闭目淡淡一笑,笑中透着一丝痛快与释然。

    她非笼中鸟,亦非掌中雀,永远也不会是。

    第42章

    “大喜之日,连夜上门问诊,在下这还是头一遭遇见。”

    救必应带着弟子背着药囊进了门,叹了口气:

    “世子人呢?”

    杜衡赔笑回道:“公子无事,此番还是之前那位姑娘。”

    “哦?可是内伤反覆了?”

    “这大抵不是,但是突然晕厥,不知缘由”

    杜衡吞吞吐吐,他可是当真不知缘由。今晚公子不踏入新房,在若梅轩过夜乃是意料之中之事,以往常经验来看,就是上演了十八般武艺也不意外。但这回事情与前两次都不同,听门外守夜的婢女说一切本来是颇为顺当的,谁料突然就又闹翻了,而后一个莫名晕倒,一个阴沉着张脸命他去请大夫,当真令人捉摸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救必应毕竟见过人世百态不足为奇,也没多问,只按部就班看诊。床上之人闭目躺在床榻之上,面色如常,呼吸平稳,便如沉沉睡去了一般,分外安详。

    搭脉片刻,救必应收回手,淡淡道:“这位姑娘内伤已是大好,此番乃是郁结于心,气走岔道,一时撅了过去,稍加艾灸药熏舒筋活血便可无碍。”

    杜衡不禁松了口气:“有劳神医了。”

    救必应颔首,一边命弟子准备,一边对他道:“此举须得宽衣,请杜公子先在外稍后片刻。”

    杜衡拱手道:“好,那我与便在门外静候了。”

    说着他不动神色的瞥了一眼外间。

    救必应顿时了然,心中不禁感叹,果然还是嘴硬心软

    杜衡等人相继退下,救必应身边那蓝衣弟子点燃艾草火筒,房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苦涩焦气。

    救必应并未急着为阿英施针,只是捏开她下颌,将一粒解毒药丸塞进她口中,轻抚喉间助她下咽。

    不多时,留守伺候的四名婢女头晕眼花,相继倒地,沉沉睡去,一时间屋内清醒站立的只剩救必应与弟子二人。

    蓝衣弟子将四女搬至墙角或屏风侧,做出小憩假象,而救必应捏起一根银针在阿英人中处施去,片刻后,针下人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

    阿英望向眼前之人,面露复杂之色,心中百感交集,开口之时,声音不禁带了三分哽咽:

    “四师伯”

    救必应眉宇间亦是饱含慈爱,他伸手摸了摸阿英发顶,怜惜道,  “孩子你受苦了。”

    千金手救必应,师出蜀中春秋谷,乃是秦碧箫膝下四弟子,尤擅岐黄之术,少时行走江湖,立志悬壶济世,多年来谨守门规,不曾向外人透露过师门只字片语。

    乍见亲人,阿英且悲且喜,便有千般委屈,万般苦涩涌上心头,强自忍耐着泪水,讷讷道:“之前我在半梦半醒间依稀看见了四师伯,还疑心是梦境,没想到确是真的。”

    救必应叹道:“我与世子已相识十多年了,但他性情冷傲,若是我开口央他放你,怕是不成,唯恐适得其反,我便未言明与你的关系,一直想法设法等候再见你一面的机会。倒是孩子你,之前三师兄还道你出谷去太华山为宁掌门吊唁,却为何落身此地?”

    两月前那颜玉央风风火火派人将他催来世子府救人,救必应如何也未想到床上所躺,那一脚都踏进鬼门关了的垂死之人,正是他的小师侄。彼时她脸上那副人/皮面具,还是当年他亲眼见三师兄曲墨做来送给阿英做生辰之礼呢。

    “此事,说来话长。”阿英艰难道。

    其中种种阴差阳错,此时不便细讲,她长话短说,只道是因为夺回千军破之故,这才掉进了颜玉央本为引裴昀上钩而设下的陷阱中。

    “这却是,太难为你了”

    救必应摇头叹息,他自是知晓阿英与裴家与靖南王府之牵连,故而更是明白阿英此番受了多大了苦,心中疼惜更甚。

    “事已至此,不必深究了。”阿英苦笑道,“四师伯,我如今武功尚未恢复,你快想办法助我一臂之力罢。”

    其实阿英方才真切见到救必应的那一刻,这些时日提心吊胆孤立无援的煎熬就已统统放下了。她自幼在春秋谷长大,不自觉便将众位师长奉若神明。她始终深信若非他们淡泊名利山野闲居,一旦出世必定能在江湖中激起千层巨浪。

    就如小师公曾戏言一般,这几人能文能武,医星占卜,进可攻城掠地,退可安邦治国,得此五人,足以一争天下,又何况此时此刻区区一世子府?

    救必应回她道:“不必担心,师伯此番正是为救你而来。况且我非独身前来,你且看此人是谁——”

    阿英顺着救必应的示意,向他身后那蓝衣弟子看去。

    此人自进门便弯腰塌背,低首垂目,而今终是挺胸抬头,擦去面上易容,露出风流倜傥的眉目:

    “四年不见,别来无恙。”

    阿英定定望了他片刻,颇有隔世之恍然,轻轻一笑,五味杂陈:

    “不是别来无恙,却是别来多事,你应当是再清楚不过了。”

    此人正是定南王府晚宴上,那三言两句解了陈侍郎僵局的大宋和亲副使——谢岑!

    谢岑,字疏朗,姑苏人士,曾是东宫太子宾客,与太子赵韧既为君臣又是知己。昔日临安城中,谢岑、赵韧、阿英与裴家三郎裴显,几人少年相识,意气相投,纵马游街,肝胆相照,好不快活。

    四年前,谢岑椿庭亡故,丁忧去职,回乡守孝。不久北伐战起,阿英随候府诸人奔赴沙场,征战一年有余,而后便是开封大败,赵韧被俘,裴家下罪,三郎裴显御前杖毙,四郎裴昀刺配崖山,鹞子岭生死未卜。

    众人天各一方,风流云散,一转眼,竟是过去了这许多年。

    当年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谢岑亦是心中感概,幽幽一叹:

    “我本以为你也亡故,却不想那夜定南王府乍遇,而你竟是这副模样。”

    他上下打量阿英,露出些许戏谑之色。

    二人虽然相交多年,但性情不合,多少有些龃龉,阿英知他所想,不由脸色红白交织,用衣衫将紫金锁盖了盖,冷声道:

    “你眼里就只有这些个无谓之事?我舍命给你搭了戏台,你倒唱是没唱下去?”

    夙昔他亦见过她和着琴曲舞梅花剑法,当日晚宴之上,她提及《玉妃引》而他接了茬,她便心知他是认出她了。阿英相信那纥石烈一死,哪怕她当场毙命,他也能知她深意,趁机挑拨离间,颠倒黑白,把燕廷二王相争的这潭池水搅得更浑几分。

    谢岑似笑非笑:“你倒是下了招不要命险棋,可惜你被那世子当庭救走,正旦不在,我这袍带丑委实孤掌难鸣。况且燕廷这场戏起转承合,唱得火热,已是用不了我再煽风点火了。”

    上月初定南王颜泰康弹劾颜泰临不成,擅自指使学士改动诏书,遭左丞相单衍昌揭发,燕帝大怒,遂将定南王削去兵权,贬至太原府领行台尚书省事。虽在颜泰康甫一离京,燕帝便即刻反悔,派人将其召回,官复原职,然君臣兄弟之间嫌隙已生,日后必生祸端。

    对谢岑所言,阿英不疑有他,她清楚此人本事,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即便身为异国使臣,这两个月时间也足够他在燕廷官场中结交个遍了。

    “你为何会与我四师伯一同前来?”  救必应道:“我与谢公子早年于江南有过一面之缘。”

    “普天之下有几人没受过救神医的恩惠?我派人监视世子府数日,得知神医上府出诊,便寻上神医想请他相助混进世子府,未曾料到你竟是神医的师侄。”谢岑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早便知晓你在燕京了,送嫁队伍前脚刚进城下榻,后脚便有人找上门来,你猜是谁?”

    阿英心念一动,冲口而出道:“卓航!”

    “不错。”谢岑点头,“他带人寻着你留下的暗号一路北上,却失去了你的踪影,已在燕京徘徊数月了。和亲使团一入京,他便找上我来,亮明身份,商量对策。”

    是了,当初盗枪那一行人几乎皆已身死,航二哥自是猜不到她在那颜玉央手中,难为他为追寻她下落奔波至今。

    阿英颇为愧疚,却也后知后觉发现,若非那颜玉央突然将她带离京去了小汤山两月有余,恐怕谢岑与四师伯早已联络上了自己,虽然此行治好了她的内伤,却也是横生枝节,平添纠葛

    当真是一场孽债啊,阿英不禁心中苦笑。

    救必应安抚她道:“孩子你不必担心,世子府虽戒备森严,但你若想立即离开,师伯自是有法子。”

    “我当然知晓四师伯本事,其实这段时日我也不是全然没有逃脱之隙,只是我现下还不能走。”阿英惨淡一笑,低声道,“和千军破一同落在了那颜玉央手里,还有侯爷夫妇的尸骨。”

    枪乃死物,固然可弃,但她就算拼去这条性命不要,也决不能叫二人遗骨被毁!

    谢救二人闻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阿英察觉有异,不禁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谢岑叹道:“许是你被幽禁已久,不知此事。年前燕主已圣旨昭告天下,派人于黄河畔寻到了裴侯夫妇的遗骨与宝枪千军破,应靖南王所奏,感其忠勇仁义,追封裴侯为‘豫王’,将其与夫人风光厚葬,千军破亦随葬。”

    “豫王?”阿英闻言勃然大怒,“豫州乃大宋昔日京畿所在,燕帝如此封赏,不正是做实裴侯通敌叛国,不臣之心?如此岂非陷裴家于万劫不复?”

    “不错,这正是燕廷挑拨离间之计,既假作仁善美名,又敲打大宋将领不敢再生主战之心,当真是歹毒!”

    “颜泰临!”

    阿英在心中将这一笔狠狠的记在了此人头上,日后她必定要他千百倍奉还!

    救必应宽慰她道:“事已至此,至少暂时不必再担心燕人将侯爷夫妇的尸骨糟蹋,至于其他,便待日后从长计议罢。”

    阿英岂不明白其中道理,当下只能强自忍耐住愤恨之情,至少颜玉央以此挟持自己的最大筹码,却是不复存在了。

    “纵是如此,却还是要你在世子府再委屈一段时日,”谢岑意味深长道,“既然你如今已身在囹圄,正好可以趁机做个内应,你我里应外合,方便下一步行事。”

    阿英稍稍平复心绪,问道:“你有何目的?”

    对谢岑说出此话,阿英并不惊讶,反而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释然。她早料到以他行事作风,断然不会千里迢迢来做这劳什子和亲使,必是有所图谋。

    谢岑顿了顿,沉声问道:“你可有听闻太子近况?”

    阿英闻言心中一颤,静默片刻,点了点头,轻声道:

    “我知道。”

    赵氏子嗣稀薄,当今官家赵淮乃是先帝过继之子,少时继位,仍由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多年,而立之年才真正掌权,便养成了懦弱反覆之心性,听信谗言,宠幸佞臣,不思进取,只求安稳度日,致使朝野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幸而其独子赵韧乃是一道清流,太子少年神童,饱读诗书,有日记万言,过目不忘之本领。兼之温文尔雅,宅心仁厚,礼贤下士,更是有雄心壮志,北定中原,收复河山,乃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主战一派。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年少之誓,言犹在耳,发愿之人,却是面目全非。

    议和之后,太子归朝,竟是性情大变,整日躲在府中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不问世事,如同废人。

    自北伐战败,武威候府没落,主战一派几乎被全盘清洗,官家称病不朝,朝政大权一夕落在了首相韩斋溪之手。而太子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对韩斋溪礼遇有加,万事以他马首是瞻,致使那韩斋溪在朝堂独揽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比照昔日蔡相公秦相公有过之而无不及。

    外有强敌环饲,内有奸臣当道,目下大宋当真是内忧外患,江山飘零矣。

    谢岑缓缓道:“你我与太子乃是少年之交,相识多年,他的为人你再清楚不过。即便突逢大难,性情有变,又如何能像这般换了一个人一样,难道你不觉这其中有蹊跷之处吗?”

    “我自然有所怀疑,可是眼见为实,我不得不信。”阿英面露苦涩,“去年年初,我冒险回了一趟临安,却险些,命丧太子手”

    第43章

    当年阿英重伤,回春秋谷休养兼之守孝,期间日夜苦思如何报仇如何为裴家洗刷冤屈,甚至一度谋划北上营救太子,奈何势单力薄,终究不了了之。议和之后,太子回朝,她便再也忍耐不住,哪怕彼时赵韧性情大变的传闻已有所流出,她仍是义无反顾的潜回临安,暗中联络对方。  一则,她猜测这也许是赵韧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之计,二则,如今朝堂内外,便只有太子能为裴府翻案脱罪,她必须冒险一博。

    谁料赵韧面上对她假意敷衍,背地里却布下了天罗地网,请君入瓮,誓要将她置之死地。而那铺天盖地黑衣人的武功招式,与昔日埋伏鹞子岭灭口的杀手何其相似。

    若非阿英临出谷时,得二师伯张月鹿占了一卦,“故人反目,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念之差,没喝赵韧亲手为她斟的那杯毒酒,否则她怕是早已当场命丧了。

    逃出生天之际,她忍不住回头而望,正看见了太子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恶毒恨意。

    那一刻,阿英才明白,赵韧,这位昔日挚友,年少之交,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听罢阿英讲述,谢岑不住摇头,扔下了四个字:

    “大错特错!”

    “错在何处?”  “即便太子当真变了性情,他要做的,也绝不会是要你性命。”谢岑意味深长道。

    阿英皱了皱眉:“此话何解?”

    而谢岑对此并不多言,兀自道:“北伐之时,我家逢变故,委实自顾不暇。得知太子归来后,我便即刻摆脱一切,赶回临安。起初,我亦觉得太子乃是遭逢打击,一蹶不振,不住想方设法规劝激励,非但无果,反而触怒太子,被他罢官免职,驱出东宫。”

    说到此谢岑不禁自嘲一笑:“我自诩雄才大略,半生抱负皆系太子之身,谁料人算不及天算,落下了人心善变,心灰意冷之际,不由萌生打道回府,退隐之心。方此时,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了上来。”

    “是谁?”

    “程素宜。”

    阿英一愣:“太子妃殿下?”

    程素宜,乃是太傅程坚之女,亦是太子结发之妻。而程坚先生是赵韧的授业恩师,两朝肱骨,一代仁臣,为人清廉,刚正不阿。其女不堕乃父之风,贞良淑德,才气斐然,与太子成婚四载,相敬如宾,一对贤伉俪也。

    “正是,”谢岑颔首,“彼时她被人暗中监视,也是费尽千方百计才得脱身来见我一面。她与我促膝长谈,字字肺腑,道明了一个她亦不敢置信的猜测。”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缓缓道:“如今的东宫太子赵韧,十九八/九是个桃代李僵的冒牌货。”

    此言一出,阿英与救必应皆是大惊。

    谢岑深深望了救必应一眼:“此事事关重大,还望神医能够守口如瓶。”

    救必应苦笑道:“自当如此。”

    谢岑能当他之面说出此等机密之事,固然有对他信任之由,却又何尝不是将他也拉进局中,他本不愿多理朝堂俗事,只为救阿英而来,如今却是不得再独善其身了。

    阿英此时已是一头雾水,满心疑问不知从何问起:“冒牌货?两国释放人质,何等郑重之事,怎会从中出错?天下间又怎会有两个一模一样之人?难道临安朝野上下竟无一人瞧出纰漏吗?”

    “天下间或许人有相似,不足为奇,但若连举手投足,仪态语气都一模一样,着实是煎水作冰了。”谢岑慢条斯理道,“初时我并未瞧出破绽,也质疑过太子妃之话,但她毕竟是太子枕边之人,所见所闻,所知所感,自是与外人不同。她与我详谈两个时辰有余,终是将我说服,但此中细枝末节,便不足与第三人道也了。”

    阿英了然,那便大约是闺阁私密了,谢岑讳莫如深亦是为保全太子妃名节。但谢岑是何等机敏狡诈之人,程素宜既能说服于他,想必是证据确凿了。

    救必应惋惜:“可惜我不曾见过太子其人,否则便可前去辨别一番真假了。”

    阿英知师伯此言非虚,医者眼中之人,自与旁人不同,五官声色迷乱人心,肌理骨骼却不能作假,是否同一个人,救必应必是一望即知。

    “太子妃此举委实是深明大义。”阿英不禁叹道。

    若此事为真,那程素宜不正是与那假太子同床共枕,日夜相对?可她宁拼著名节清白不要,也要向谢岑道明一切,揭露真相,是何等的正直无畏!

    谢岑淡淡道:“有其父必有其女,两年前程大人因不忿韩相当政,朝堂结党营私之乱象,一怒之下辞官回乡。太子妃孤立无援,走投无路,不惜在我面前发誓以死明鉴,求我将此事彻查清楚。”

    “若是普天之下寻一相似之人,费心调教,亦或是有一易容换形的绝顶高手,模仿得惟妙惟肖,也并非不可行。”阿英沉吟道,“太子自被俘至释放,在燕京被囚两年有余,这段时日足够安排妥当,偷龙转凤了,此事八成是北燕所为。”

    昔日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掳北上,至死未归,此番议和燕廷轻易将太子释放,本就颇为蹊跷。而若真是用了桃代李僵之计,以傀儡归还,待他日太子继承大统,那北燕不就是能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得了宋室江山?

    “或许不只是北燕,”谢岑慢条斯理道,“莫忘了,议和之事乃是韩相一手操办,假太子归来之后,便与那韩相同气连枝,若说他对此事全然不知,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错,早传闻那奸相与燕贼勾结,里通外国,如此一来除去了与他处处作对的真太子,换来个千依百顺的假太子,二来日后假太子登基,他亦做那燕人掌控宋室的爪牙,挟天子以令诸侯,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

    思及此处,阿英不禁惊怒交织,心中砰砰直跳,其计之毒,其心可诛!

    她迫不及待的问道:“你查到了什么?”

    “为稳妥起见,我暗中对那假太子试探了两次,可他却甚为警惕,我非但没探出真伪,反倒险些招来杀身之祸。不过他此举却也正说明了此中有不为人知隐秘,叫我坚定了猜测。为探知真相,我索性随送嫁队伍北上,深入燕京,直捣黄龙。”

    “一查之下,果真叫我查到了蛛丝马迹。须知那燕廷议和之事,乃是由靖南王颜泰临全权负责,而那世子府曾招揽过一绰号千面郎君的易容高手,尤善改头换面,神出鬼没,江湖上鼎鼎大名,却无人见过此人真容。太子南归之后,此人也随之人间蒸发不知所踪了。”

    “原来如此!”

    阿英豁然开朗,原来这皆是颜泰临父子与韩斋溪内外勾结的奸计!

    然而来不及愤慨,另有一事她更为迫切关心,她死死盯着谢岑的脸,屏息问道:  “那真太子,可还生还?”

    设身处地想来,她若是那颜泰临韩斋溪之流,布下此等偷天换日大局,必定要将真正的赵韧杀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以免东窗事发,走漏消息,哪里还会多此一举留他生还。

    天下间只能有一个大宋太子,真的若是死了,那么到头来假的也会成真。

    “我也不知。”

    谢岑面沉如水,缓缓摇头:“此番时间紧迫,我手下带来的人也不多,至今还未查到眉目。”

    阿英知此事查来不易,却还是忍不住生了些许失望之情,心中空了一空。

    救必应却是冷静道:“假若太子已死,陈年旧事,毁尸灭迹,无迹可寻。不如先假若太子尚在人世,那么他会被藏在何处?”

    “或许是在靖南王府内,毕竟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可那王府戒备森严,我们无从查起。”谢岑瞥了阿英一眼,“又或许是在世子府中。”

    阿英沉吟片刻,摇头否定了这一猜想:“我在世子府数月,未发现有何可疑之处,况且府中日日有江湖人进出,人多嘴杂,总归不是藏人的安全之地。”

    提起江湖人士,她脑内灵光一闪,“当初太子十有八九是被北燕国师李无方所擒,此人是颜玉央的师父,与靖南王府关系匪浅,也许可从此人下手突破。”

    “言之有理,我即刻着手去办!”

    话至此,阿英与谢岑心中大宽,颇有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阿英不禁道:“万事托付于你,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

    谢岑颔首,随后瞥了她一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想到你身处如今境地,竟仍能探得消息。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这世子颜玦也不过如此”

    阿英面色一沉:“谢疏朗,如今大局为重,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谢岑似笑非笑:“你又知我心中所想了?”

    救必应忍不住咳了一声,提醒道:“熏艾时辰有限,再拖下去,恐怕世子会起疑心了。”

    于是两人只得就此罢了,又匆匆互相询问了一些细节之事。谢岑嘱咐阿英暂且按兵不动,切勿打草惊蛇,过后会想办法再联络于她。

    一个时辰到了,艾条燃尽,房中婢女悠悠转醒,皆迷迷糊糊,不知发生何事,还以为自己困倦睡了过去。

    救必应再次为阿英诊脉,确定她的内伤已然大好,剩下的只需慢慢调养即可,又开了几副调理的方子,便带着谢岑告辞离开了。

    临别时,阿英忽而想起一事,忍不住开口问道:

    “若得雪盲之症,多久能够痊愈?”

    救必应微愣,而后言语轻松道:

    “多则三天,短则两日,避光静养自可康复,为何有此一问,可是你双眼有不适之处?”

    “不曾。”阿英脸色难看,低声道,“多谢神医解惑。”

    第44章

    燕云的冬日寒冷而漫长,积雪成堆,草木萧条,已是过了元旦,眼看人日,正月里的严寒仍是漫无边际一般。然而小寒大寒既过,日子总是一天暖过一天,待立春来临又能有多远?

    自那夜过后,阿英又是数日未见颜玉央。

    想来也是,他将一颗真心捧出,又几乎将性命交付,可身下之人喊出的是他人之名,意乱情迷也好,自欺欺人也罢,任哪个男子也不会忍受。

    不过对此阿英已是近乎心如止水,无动于衷了,儿女私情不过浮云吹雪,如今她有更加紧要之事要做。

    无论谢岑能否顺利寻到真太子下落亦或假太子破绽,他们即将面对的都是场硬仗,她即便不能助其一臂之力,却也万万不能成为累赘,拖了后腿。

    雪霁初晴,午后暖阳温吞,满院梅花在枝头次第绽放,梅雪相衬,如朱砂映月,阿英闭目盘膝于疏影亭中运功调息,只觉冷香扑鼻,清幽雅致。

    短短几日,她的内力恢复迅速,约莫不出十天半月便能恢复如初了。一则,自是四师伯妙手回春,二则,却是和颜玉央有关。

    其实,早自日月山之时,阿英便隐隐察觉到二人内功运转有相似之处,此番小汤山日夜相对疗伤,更是证实了阿英的猜测。她细细钻研过他所练的内功心法,其与玄英功系出同源,否则二人内息绝不能丝丝入扣,如此合拍,纵有温泉药浴相助,也绝不可能这么快便冲开奇经八脉所有阻塞大穴。

    更有甚者,颜玉央以至阴至寒之内力助她疗伤,令她体内阴寒之气盛至极致,一举冲破了原本练玄英功时所卡关隘,内功竟是隐有精进之意。

    想来想去不得其法,正沉思中,耳畔忽有破风声响起,一道劲风直冲面门而来,阿英闪电般出手捉住那偷袭之物,睁眼望去——

    那是根长约二丈的牛筋软鞭,持鞭之人是个碧玉之年的姑娘,一身嫣红火狐披风,短袄短靴,娇俏明艳,英姿勃勃。她想抽回软鞭却如何也挣不脱阿英之手,不禁柳眉倒竖,娇吒道:

    “你这贱人,快放手!”

    阿英挑了挑眉,猛然松手,鞭子失了禁锢,那姑娘用力过猛,一个跟头栽坐到了后方一棵树下,枝头积雪震落,落了她一头一脸,好不狼狈。

    婢女见状,急忙上前去搀扶,一脸生的黄衣大丫鬟指着阿英尖声训斥:

    “大胆贱奴,竟敢对大夫人动手!”

    亭外不知何时已是聚起了十多个婢女仆妇,浩浩荡荡,前呼后拥,都是随那使鞭的女子而来。

    而此时阿英也终于知道这女子是谁人了,冀国公府单七小姐,颜玉央新新过门的那“世子妃”。

    单五小姐与单七小姐虽同日过门,礼称平妻,却到底还是嫡庶有别,这位单七小姐乃是长房嫡女,五小姐自愿让贤,花轿慢了半步进府,故而妹妹是大夫人,住绿芙居,姐姐却是二夫人,居幽兰苑。

    单寿姑被搀扶而起,掸去头上雪沫,顾不得发髻微乱,珠钗微斜,满面怒容的冲到了阿英跟前,喝道:

    “就是你这狐媚汉婢勾引的玦郎?!”

    成婚之前,单寿姑曾在宫中宴饮中见过靖南王世子一面,虽瞧着羸弱不堪,无甚军功在身,又是个庶子,远比不上昔日颜琤英武。但到底是王府世子,她嫁过来便是正妻之位,这门亲事祖父姑母做主,她也便点头允了。

    坊间都传闻这颜玦练了汉人邪功,不近女色,故而新婚当夜不见新郎现身她也早有准备。然而恰逢正月又回门,连着七八天她连颜玦的影子都没见到,委实是欺人太甚。

    而今偏巧又叫单寿姑知晓,原来这府里还有一个南蛮姬妾,被颜玦看重得紧,所谓不近女色云云不过是子虚乌有。此事不亚于一个巴掌扇在了她脸上,她乃国公府嫡女,当朝左相是她祖父,太后皇后皆是她姑母,单家的女儿何时受过这般羞辱了?!

    阿英是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单寿姑那句话质问得是自己。在今日之前,打死她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冠以这等称呼。

    狐媚?勾引?她该解释说她并非狐媚,还是无心勾引?

    此时此刻,她便是连冷笑也欠奉一个。和他颜玉央的妻妾争风吃醋,针锋相对,她是输光荣还是赢光彩?纵使她骂赢了打赢了将满院的人都尽数杀了又能如何?除了证明她真真是这世子府上无名无份的善妒姬妾,还能证明什么?

    倘若元日那荒唐迷乱的一夜之前,遭遇此事,阿英心中兴许还能生出几缕波澜,然而生死历劫,羽化破茧,她已心如磐石,大彻大悟。任你三十六计,我也不随机应变,此身不在局中,别想损耗她一丝一毫心神,你自痴嗔怒骂,多看你一眼算我输。

    单寿姑身侧的黄衣婢女尖声道:

    “大夫人发问,还不快快上前叩首答话,你这贱奴好大的胆子!”

    而后她便滔滔不绝的谩骂开来,无非是你这汉女如何卑贱如何无礼云云,这婢女声音尖细,骂了这许多话,听来聒噪不说,自己也憋了个脸颊通红。

    眼见阿英不理不睬,单寿姑怒火中烧,抬手就又是一鞭子当头抽了过来。

    大燕贵女多善骑射,她这一鞭子力道不轻,却仍是被阿英轻易握住了鞭头,振臂一抖,便逼得她鞭子脱手,不偏不倚向她身边那谩骂不停的婢女脸上砸去。

    “啊——”

    一声惨叫,那婢女登时被抽得口鼻淌血,后退几步摔坐在了地上,哇的吐出一口血水混杂着几颗断牙。

    “混账!”

    单寿姑气得浑身发抖,本来她自持主母身份,只想对这贱婢小惩大诫,谁料这贱婢这般不识抬举,胆敢以下犯上,当即喝道:

    “来人!给我将这南蛮子缚起,划破脸颊,丢到军妓营去——”

    一朝得令,她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即刻上前拿人。

    伺候在阿英身旁的婢女乌鲁等人,自见单寿姑起便是胆战心惊,此时见她命人对阿英出手,当下顾不得尊卑礼数,大声叫道:

    “速速保护阿英夫人!”

    一时间近处的婢女,远处的小厮都疯了一般冲了上来阻止二仆妇接近疏影亭。经历上次王府传召事件,世子府上下都被罚得怕了,再也不敢让若梅轩这位伤了一根头发丝。

    单寿姑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般情形,恨恨跺了跺脚,对仆从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上前帮手!”

    于是便又有二仆妇四婢女加入了混战,转眼这十几人便在亭外撕扯在了一处,你抱我大腿,我薅你头发,场面好不混乱。

    而那单寿姑身边也算是藏龙卧虎,还当真有一身怀武艺的嬷嬷,她左躲右闪轻易突破重围,直奔亭中而来。

    但见她双手成爪,十指如椎,一招摧心爪便要向阿英脸上袭来——

    忽而凌空飞来一道寒光,直直插进二人之中,丝丝血线崩出,那嬷嬷一声惨叫,十指中七根指尖被削,生生被逼退了下去。

    那寒光原来是一柄利剑,伤了人后劲势不减,凌空一个扭转,竟是原路返回,又飞旋回到了主人手中鞘里。

    黑衣男子握着长剑,施施然伸了个懒腰,边打哈欠边含糊不清抱怨道:

    “哪里来的野狗乱叫?小爷想要补个觉都不得消停。”

    却原来是那自中秋之夜后再未露面的上官尧,此时他衣衫褶皱不堪,鬓边胡子拉碴,一身酒气夹杂脂粉香,仿佛生怕旁人不知他昨晚是在何处过夜似的。

    单寿姑惊了一惊:“你是何人,胆敢在世子府撒野?”

    上官尧好似才看到她,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笑非笑道:

    “你又是何人?”

    单寿姑右侧一年岁较长的红衣婢女开口斥道:

    “放肆!这位乃是世子爷新婚之妻,府中的大奶奶,你这仆从好不懂礼数,待大夫人告知世子爷,叫世子爷打断你的腿!”

    “打断我的腿?那我可是好害怕啊哈哈哈哈——”

    上官尧仰天大笑了好一阵,一边捋着额前凌乱的碎发,一边揶揄道,“世子府什么时候有过狗屁大夫人了?我可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世子爷嘱咐我,任何疯狗都不能近若梅轩十步之内,违者杀无赦——”

    话音落下,剑已出鞘,直取那红衣婢女咽喉,电光火石间,只听一声急吼:

    “剑下留人!”

    一人飞身而来持刀硬接下了上官尧这一剑,救了那红衣婢女一命。

    来人乃是府中今日当值的白羽卫统领富甲,十二名持刀白羽卫紧随其后赶来此处,强行分开了还缠斗在一起的仆从们。

    富甲向上官尧点头致谢,上官尧还剑入鞘,冷哼了一声,他那一剑自是未尽全力,否则以富甲的功夫此刻焉能有命在。

    单寿姑见府中侍卫前来,心中大定,当下吩咐道:“富甲,这贼人以下犯上,你速速派人将他杖毙!还有将亭子里那贱婢给我捉来,我要亲手把她双眼剜出,以解我心头之恨。”

    富甲闻言并不应声,反而是上前拱手,恭敬且疏离道:“大夫人息怒,还请回绿芙居罢。”

    单寿姑不可置信道:“连你也要造反不成?!”

    富甲不为所动,只躬身道:“世子爷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若梅轩,还请大夫人不要为难属下。”

    “你们这群狗奴才欺人太甚!”单寿姑恨声道,“有本事你便对我动手,看玦郎回来后剥不剥你的皮!”

    “大夫人不必动怒,此事确实是世子爷所吩咐。”

    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此处的萨茉儿,在冷眼看了半天热闹后,终于施施然上前一步开口道,

    “富甲等人也不过是听令行事,刀剑无眼,富甲的皮剥不剥事小,若损及大夫人玉体,那便是头等大事了。”

    说着她向富甲使了个眼色,富甲会意,一声令下,白羽卫立即上前将单寿姑主仆等人团团包围,仓啷一声,腰刀齐齐半出刀鞘,俨然是要用强的姿势。

    单寿姑见这些侍卫是真的敢对自己动手,面对明晃晃的刀刃,不禁面色大变,既不敢硬碰硬,也不甘心就此返回,求助般看向身旁之人:

    “朵姑姑,这该如何是好”

    第45章

    被单寿姑唤作朵姑姑之人,是个年逾四十的嬷嬷,蜡黄脸吊眼梢,虽衣着朴素,但通身沉稳气派却是与那寻常仆妇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她绷紧了面皮,半垂下眼眸,干瘪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僵持了片刻,终是慢悠悠开口:

    “既然是世子爷之命,大管家与富统领不过都是听命行事,大夫人便不要叫他们为难了。”

    她抬眸瞥了一眼富甲,语气不阴不阳道:

    “还请富统领命侍卫撤下罢,难道你还真的想对大夫人动手不成?”

    “不敢!”

    富甲松了口气,吩咐手下退后,能不伤人自然最好,一边是世子,一边是夫人,哪个也得罪不起,他夹在其中是左右为难。

    “朵姑姑,难道今日就这么算了不成!”单寿姑忿忿不平,这口气倘若就这么咽下去,日后她冀国公府嫡女的脸面还往哪里放?

    朵姑姑以眼神安抚她,而后她看向一旁的萨茉儿,慢条斯理道:

    “大管家,世子爷的吩咐,可是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若梅轩?”

    萨茉儿心生警惕,不禁挺直了背脊,不卑不亢道:

    “正是。”

    这新夫人不过是个刁蛮任性的寻常贵女,不难应付,但她身边的丫鬟仆妇个个都是单家千挑百选的人精,尤其眼前这朵姑姑,听闻之前一直在宫中单太后身边伺候,手段过人,万万不可小觑。

    “除此之外,可有别的吩咐?”

    萨茉儿犹豫,虽然世子意图众人皆领会,但其实世子并没有明确吩咐如何,未免此人乘间抵隙,于是她擅自补充道:“还有不准动这位阿英夫人。”

    “除此之外呢?”

    “这”

    朵姑姑目光犀利:“你身为府中管家,连主子的吩咐都记不清楚,奴才本分何在?”

    萨茉儿气势矮人一头,脸色难看,硬声道:“没有其他了。”

    “如此甚好。”朵姑姑面无表情道,“既然这位阿英夫人得世子爷宠爱,大夫人自然不好扫了世子爷的兴。只是嫡庶有分,尊卑有别,这府里究竟大夫人才是当家主母,规矩不能乱。来人,将这几个见到大夫人不知行礼问安的贱蹄子给我拿下——”

    她所指的正是乌鲁等六名若梅轩婢女。

    突逢此变,在场众人皆是吃了一惊,只除去近乎入定的阿英,和饶有兴致抱臂旁观的上官尧。

    若伤及阿英,仆从侍卫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可此番剑指若梅轩婢女,富甲与萨茉儿皆是师出无名,只能眼睁睁见乌鲁等人被几个仆妇制住,按住跪在了单寿姑面前。

    朵姑姑恭敬道:“这几个贱婢如何处置,还请大夫人指示。”

    这一番反守为攻叫单寿姑颇为舒畅,虽无法动那个卑贱汉女,但能惩治了她身边的奴婢也算小出了一口恶气,当下得意的望向阿英,冷笑道:

    “统统掌嘴,给我把嘴打烂为止!”

    “是——”

    仆妇应声动手,一时间院子里巴掌飞扬,啪啪声不绝于耳。

    几个仆妇下手狠辣,两巴掌下去,便有婢女脸上见了血痕,乌鲁被打得眼中含泪,切切的望着阿英,却不敢开口。

    主母惩罚丫鬟,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单寿姑名正言顺,谁敢置喙,可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此举摆明了就是下阿英的脸面。

    萨茉儿看不过去,忍不住走到阿英身边,焦急的低声道:

    “夫人,你快开口罢,事到如今,只有你能解眼前之局了!”

    此事她无权干涉,但若阿英肯开口制止,府中其余人必定会遵命,而就算世子回来,想必也不会追究。

    阿英闻言不咸不淡的瞄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眼前一场乱哄哄闹剧,她躲无可躲,只能冷眼旁观,这萨茉儿尤自不足,偏偏还想拉她下水。她一开口,岂不正是承认了她为主,乌鲁等为奴,她得了某人在府中的偏宠不是!

    都说物类其主,耳闻目染,这丫头和她主子的手段真真是一模一样。

    然而纵使自诩事不关己,她也到底不再愿见如欢如意之事重演了。

    阿英看了一眼亭中石桌上的干果碟,衣袖一拂,便已扣了六枚核桃在手,甩手而发,核桃疾射而出,啪啪几声正中那正掌嘴的仆妇几人右手手背。

    尖叫声接连起伏,仆妇右臂登时失力,不得不罢手。

    与此同时,又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七妹住手!”

    只见一身着梨花白毡斗篷的女子带着两个侍婢急急走了过来,院中仆从纷纷躬身见礼:

    “二夫人。”

    那女子正是单家五小姐单文女,她径直走到单寿姑面前,细眉轻颦,柔声嗔怪:

    “七妹,你怎地又这般鲁莽?我之前说过什么,你都忘记了吗?”

    单寿姑不忿的辩解:

    “我只是一时气不过,玦郎竟如此看重这汉女,我才是他明媒正娶之妻,他却连我的面都不见”

    “你也知晓你是正房夫人?怎地连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玦郎既然看重,便自有他的道理。你莫随便听了些风言风语,就来兴师问罪,叫玦郎知晓了,莫不是以为单家女儿都是这般拈酸吃醋善妒之妇?”

    单文女语气轻柔,却是句句在理,说得单寿姑没了脾气,可又拉不下脸面就此罢手,单文女适时又劝道:

    “好了,不要在这些无畏之事上浪费时间了,账房管事还等着向你这大夫人禀报正月里的银钱采买,你再不去,今儿个晚上世子府后厨怕都要乱了套了!”

    单寿姑心知争风吃醋不过一时得利,执掌中馈才是主母当做之事,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得借坡下驴。

    “算了算了,都住手罢。”她恨恨瞪了不远处阿英一眼,对身边仆从道:“我们走!”

    主仆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虽是损兵折将,却也难得是气势不减。

    乌鲁婢女向单文女拜谢不止,相互搀扶着退下了。富甲见局势平缓,便也带着白羽卫告退了。

    闹哄哄院中一转眼只剩下了寥寥几人,萨茉儿杵在阿英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打算离开的模样,而那上官尧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一个酒葫芦斜躺在一旁的假山上,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喝了起来。

    单文女轻移莲步,走进亭中,对阿英淡淡一笑:

    “你唤阿英是吗?我小字文女,痴长你几岁,便厚颜自称一声姐姐了。寿姑素来任性,我代她向阿英妹妹你赔不是,还望今日之事妹妹不要挂念在心,稍后我会命人送些伤药来,那几个婢女伤势不轻,可千万不要在脸上留疤才好。”

    这单五小姐的相貌不同于寻常北燕女子生得英气豪放,却是眉目如画,清秀雅致,粉黛淡抹,发簪绒花,颇有一股江南女子楚楚动人之姿。与那单寿姑,正是一恬淡一明艳,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颜玉央这齐人之福倒是享得妙极,阿英在心底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今日难得放晴,阿英妹妹可否介意与我同赏雪后寒梅?”

    单文女坐在了阿英身畔,正待吩咐侍女去准备热茶点心,不料阿英却是淡淡扔下一句:  “介意,请回罢。”

    单文女一僵,非但不怒,反而眉目温和道:

    “你不必对我抱有敌意,家母亦是汉人,我也算半个汉女,我不会如旁人般轻视于你。况且,我嫁进世子府,不求富贵,亦不求恩宠,你不必担心我威胁你的地位,我只不过是想求个有瓦遮头,不用再寄人篱下罢了其实,我原本是颜琤的未婚妻。”

    阿英这才抬眸瞧了她一眼。

    单文女苦涩一笑:

    “我乃是偏房庶出,自幼丧父,和娘亲相依为命,在国公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少时我机缘巧合识得琤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定下婚约。可惜三年前琤郎战死沙场,我从此无枝可依,若非此番靖南王府提亲,我恐怕便要被大伯母安排嫁去京外。多亏了玦郎顾念旧情,我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冒险一试,难为他肯愿意帮我。”

    似是忆起了旧日往事,单文女出了会子神,而后幽幽一叹,美目望向阿英,恳切道:“玦郎既然帮我,我亦不会叫他难做。我知晓他疼爱你,你且放心,寿姑那厢有我说和,断不会叫她再为难于你。而你也莫记恨于她,她不过是嘴硬心软,一时冲动。家和万事兴,玦郎抱负在身,自是不愿见府中后院起火不是吗?”

    单文女主仆几人离去后,阿英身旁萨茉儿轻哼了一声:

    “好个绵里藏针软刀子,夫人,你可不要被这二夫人柔弱的表象所迷惑,须得小心提防才是。”

    “是吗?”阿英扭头看向萨茉儿,“她是话里藏刀,但你这招借刀杀人也不遑多让。”

    那单寿姑甫一进府,便给众人来了个下马威,将府中人事财物大权统统掌控在手,把里里外外都折腾得不轻,这位新走马上任的大管家尤甚。两耳不闻窗外事如阿英,都从婢女们私下里的闲谈有所察觉。

    颜玉央之前便不常在世子府,对府中大事小情素来不闻不问,萨茉儿只好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想借她的手挫一挫新夫人的威风。否则那单寿姑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上了今日颜玉央不在府之时,恰好听闻了若梅轩之事,风风火火的杀了过来?

    萨茉儿脸色一僵,连忙低声告罪道:“是奴婢逾越,请夫人恕罪。”

    这半年来她多少也了解了些阿英的脾气,吃准了她不会计较此事,也知晓她不会回应,顾自继续道:

    “夫人放心,虽然如今这二人是明媒正娶进府,名分上压夫人一头,但世子爷心中真正在意的是谁,府中上下皆知。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当初世子爷为何要大动干戈罚了所有人,恐怕就是替您树威,以防那单家二位小姐进府之后,发生今日之事。”

    之前她还不以为然,幸好有杜衡好心提点,又经历王府掳人之事。如今她侥幸升迁被委以重任,断不会再站错阵营,落得和那前任一模一样的下场。

    阿英一言难尽的望向萨茉儿。

    倘若这真是一出庭院深深勾心斗角的折子戏,萨茉儿无疑能成这台上念唱作打最卖力的角儿,可惜生旦净末丑皆没上场,妥妥的是一出独角戏。

    她说得这番话与表忠心无异,阿英满腔无奈不好发作,最后只无力的挥了挥手:

    “知道了,你下去罢。”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世子府她真真是一刻待不下去了。

    第46章

    “你到底还要看戏看到几时?”

    萨茉儿也走后,在场那仅剩之人,正在假山畔没规没矩躺倒,阿英忍无可忍扬声质问道。

    看戏也就罢了,还如此大张旗鼓,好整以待,很难不叫人生恼。

    “好戏好戏!”

    上官尧嘿嘿一笑,自假山上翻身跳了下来,一边向亭中走来,一边夸张的拍掌:

    “起转承合,文武俱全,比那东市勾栏里新唱的诸宫调还精彩,早知道前天我就不掏银钱去看了!”

    他大大咧咧在阿英面前坐下,似笑非笑道:

    “我还以为你落到世子手里,早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想到却是混成了半个主子,如鱼得水。”

    阿英一哂,“手下败将,也敢大放厥词,你的脸皮当真不薄。”

    上官尧自中秋夜败于她手,便一蹶不振,夜夜流连烟花地买醉,府中人尽皆知。

    阿英本以为旧事重提,上官尧会拂袖而去,没想到他仅是脸色闪过一丝僵硬,随即轻描淡写道:

    “习武之人,胜败乃兵家常事,谁没输过?”

    他定定看向阿英,缓缓道:

    “当年那盘东山赌墅的棋局你不记得了吗?”

    阿英闻言目光微变。

    当年临安,她与赵韧谢岑裴显几人少年知交,把臂同游,谈天说地,琴棋书画无所不涉。赵韧曾因一时意气之争,和谢岑三天三夜对弈七局,三胜四败,最后正输在了谢岑有意布下的这盘棋局上。

    东山再起,意指东晋名士谢安,传闻昔日正值淝水之战,谢安却浑若无事与友人对弈,捷报传来仍面不改色,只轻描淡写曰“小儿辈大破贼”,留下后世争棋赌墅之美谈。

    谢岑以此局赢了赵韧,却也是借古喻今,以古时秦晋之局,比拟今朝宋燕之势,意味深长,另赵韧输得心服口服。

    此事知之者甚少,眼下上官尧突然有此一问,阿英不禁心念一动,不动声色问道:

    “你这次纡尊降贵,舍花抛草地重回世子府,所为何事?”

    上官尧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半真半假道:“当然是世子爷又派杜衡三顾茅庐,八抬大轿将我请了回来,在你身边寸步不离保护,以免又有那争风吃醋的疯婆子打上门来。”

    他边说着,边以手指沾茶水,悄无声息在桌面上写了一个“谢”字。

    阿英轻笑了笑:“你这样胆大包天,就不怕被世子府追究?”

    上官尧哈哈一笑,随手擦去水渍,若有所指:“我这个人认钱不认人,谁能出得起价钱,我就为谁卖命。”

    这话虽是市侩,倒也坦诚,真财迷比伪君子强得多。

    上官尧不怀好意的打量她:

    “你这小娘子虽貌不惊人,情郎却还不少,一个两个都为你死心塌地,莫非是床笫间有什么过人之处?若你肯用自己出价,我也是可以考虑考虑为你卖命”

    话未说完,他便整个人向后折去,凌空翻了个跟头,出手接住了向他面门袭来的两枚核桃。

    在阿英阴沉的脸色中上官尧哈哈一笑,纵身跃上了房顶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了一句一语双关:

    “有事随时招呼,放心我是收了钱的!”

    绿芙居

    啪-啪-啪-

    鞭子声一下又一下不绝于耳,软倒在地上的两个小丫鬟已被抽得遍体鳞伤,一个早昏死过去,另一个奄奄一息,连呼痛声都叫不出了。

    周遭一众奴婢低眉顺眼,见怪不怪,大气也不敢出。

    又是一记鞭笞落下,剩的这个小丫鬟抽搐了几下,白眼一翻也厥了过去,单寿姑尤自不足的又狠狠抽了几鞭,这才稍解心头之恨。

    她将鞭子一扔,转身坐了下来,扬了扬下巴:

    “抬下去罢。”

    即刻有两个候着的小厮将那两个血葫芦一般的人抬了下去,仆妇将地板血迹擦净,侍女为单寿姑呈上铜盆净手。

    朵姑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太后急于拉拢靖南王府将她嫁了进来,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她缓缓开口:“既嫁进了世子府,大夫人这爱亲手处罚人的毛病该是改一改才好。”

    “哼,不过区区两个汉婢,哪里算得上人?”单寿姑满不在乎道。

    “世子生母亦是汉人,以后此等言辞,大夫人切莫再提了。”

    单寿姑一愣:“我倒是忘了这茬,怪不得他如此宠幸那个汉那个女子。”

    提起此事,她便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这口气我决不能这般咽下了,朵姑姑你可要好好帮我出个主意,姑母派你过来,就是为了帮我,可不能叫那个贱人爬到我头上。”

    “世子爷血气方刚,府中有姬妾通房实属常事,如今只是一个,日后再有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大夫人身为主母,难道要个个都处死不成吗?况且世子爷对她一力相护,侍卫统领与大总管都站在了她那边,大夫人又能如何?”

    朵姑姑在宫中伺候多年,说话慢条斯理,却是不怒自威,叫单寿姑不知不觉怯懦了下来,讷讷道:

    “难道就这样罢休不成?那我单家的脸面要放在哪里”

    “老奴的意思是,下一次大夫人万不能再这般冲动了,免得被当成箭靶,平白成全了旁人的贤良淑德。”朵姑姑意味深长道。

    单寿姑也没蠢透,闻弦歌而知雅意,“你说五姐?哼!她愿做和事佬就做,左右我为大她为小,国公府也不会为她撑腰,她若肯安分守己,我便念着姐妹之情留下她,若她敢吃里扒外,等我收拾完那个贱婢再好好对付她!”

    朵姑姑对此不置可否,颜玦世子婚事搁置了三年未决,这番太后施加了多大的压力才叫靖南王点头,而据说颜玦对此唯一的条件便是叫单文女一同进门,此女手段不容小觑。

    单寿姑突然灵光一闪:“对了,我可以去找姑母,叫姑母为我做主!”

    什么靖南王世子,再大也大不过太后,她让姑母出面处死那个贱婢,岂不是轻而易举?

    说着她吩咐奴婢准备明日进宫,却是被朵姑姑拦了下来。

    “太后娘娘赐婚,是为结两姓之好,而不是为了结仇,大夫人贸然让太后出面干预世子府家事,叫世子颜面何存?况且要见太后娘娘,也不急于这一时。”

    朵姑姑微微一笑,蜡黄脸上皱纹堆起,无端有些阴森可怖:

    “大夫人难道忘了,七日之后是何日子吗?”

    靖南王府

    书房之中,炉火彤彤,严严冬日,亦热如盛夏。

    “七日后便是冬狩之日了,颜泰康可有异动?”颜泰临随意把玩着手中一串十八子念珠,轻描淡写问道。

    纵房中热火,十七王爷颜泰乔仍是衣着厚重,不敢稍见凉风,他曲拳在唇边咳了几声,回道:

    “这几日他召集多名心腹过府,昼夜议事,其中便有武卫军都指挥使,和前几日曾被陛下杖责的一位寝殿小底”

    “呵!”颜泰临冷笑了一声,“他怕是再也坐不住了。”

    “那我们是否也该趁此时机行事了?”

    “不急,单太后既然想看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我们还是要给她唱上一出好戏。你今夜着我手信,秘密去见殿前都点检,届时依计行事。”

    “是。”颜泰乔又问道:“王妃可已顺利离京?”

    “今日已过滦河,不出两日便可至大定府。”颜泰临用手中玉石轻轻敲击着楠木桌面,慢条斯理道,“殿前都点检军、节镇兵马司、以及国师那里,都已万无一失。”

    说罢他看向一旁不言不语的颜玉央:“你那厢又如何?”

    颜玉央淡淡道:“十拿九稳。”

    “好,那冬狩之时,我们便给那颜泰康来上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颜泰临微微一笑,笑中尽是势在必得。

    议毕,颜玉央毫不犹豫起身离去,门旁的小厮撩起厚重毡帘,北风冷雪瞬间吹进房内。他半脚踏出门槛,忽听身后颜泰临似是漫不经心一般,随口道:

    “冬狩祖训,女眷不可同行,你莫要节外生枝,坏了大事。”

    颜玉央身形一顿,却并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迳自扬长而去,以单薄衣衫,消失在潇潇寒风之中。

    屋内颜泰乔被那冷风激得咳声不止,喝下几口热茶,这才勉强缓和,他哑着嗓子问兄长:

    “玦郎性拗,不知可会将这话听进去。”

    颜泰临似笑非笑道,“有的狗不会叫却会咬人,有的狗不咬人却很听话,但还有的狗不听话却很中用,因为至少他聪明,知道主人死了,他也活不成。”

    颜泰乔颔首,却还心有忧虑:“但他对那汉婢极为在意,如鬼迷心窍一般,恐怕日后终成大患。”

    他可是听闻上个月靖南王府中的护卫翁宣花和翁逡巡夜半无端被杀在自己房中,双腿骨骼被人寸寸捏断,只因这二人曾对那汉女动武。

    “大小单后会替我们操心此事的。”

    颜泰临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为保万无一失,便叫那人也伺机动手罢。”

    “是。”

    “手脚干净些,别留下痕迹。”

    “三哥放心,由此人下手,必叫玦郎无话可说。”

    第47章

    昔日宋地旧都汴梁,富庶繁华,笙歌不夜,梁园酒乐、樊楼灯火,最是闻名,所谓“往年灯火醉樊楼,月落吹箫未肯休”。以至于南渡百年,仍叫文人骚客念念不忘,临安西子湖畔建丰乐楼寄情,燕京仿樊楼作秦楼以念。

    秦楼北楼的雅间内,颜玉央凭栏而立,眼见夕阳西沉,天幕似火,眉目淡淡,心绪幽深。

    忽而背后传来门响之声,他回过神来,转身看向来人。

    “国师。”

    但见来人白须美鬓,仙风道骨,藏青道袍之上祥云鹤纹,正是大燕国师李无方。

    二人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平素从不以师徒相称,亦不分尊卑而交。

    李无方并不寒暄,顾自在桌旁而坐,将一只细颈白玉药瓶放在了桌上,开口道:

    “这是一年份的凝雪丸。”

    这凝雪丸是由三十六种至阴至寒之物炼制而成,并非滋补之药,却是烈性剧毒,寻常人只要一粒,即会登时毙命,浑身青紫僵硬,如冰雪之中冻死之状。

    而颜玉央为练至阴至寒内力,不惜常年内服凝雪丸,外浴太阴寒泉,相辅相成,进境神速。

    颜玉央走近前伸手欲接过药瓶,此时李无方骤然出手,快如闪电,颜玉央根本躲避不急,便叫他以三指在脉间拂过,当下面色一寒。

    “何意?”

    李无方微微挑眉:

    “你的功禁破了。”

    此话毫无疑问,出口已是肯定。

    颜玉央无话可说,兀自沉默以对。

    “你擅动情/欲,元阳已毁,体内阴阳二气大乱,此时本该遭寒毒反噬,热毒复发,筋脉尽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对。”李无方慢条斯理道,“而天下间有本事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也只有救必应那小儿了,是也不是?”

    “国师恕罪。”

    李无方把玩着手中的玉瓶,不咸不淡道:

    “我为何怪罪你?命是你自己的,武功也是你当初三跪九叩,苦苦哀求我教你的,利弊我早已与你陈明,你如今作茧自缚,与我何干?当初从阴诡教将你带出来时,我还以为你是个世间难得的坚韧之材,却原来也不过如此,可惜了。”

    李无方口中惋惜,面上却并无太多惋惜之情,只摇头道,“情之一字,实属无谓,你且好自为之罢。”

    颜玉央抬手接住了李无方掷来的玉瓶,神色微暗,低声道:

    “多谢。”

    “不必谢我,你我各取所需。”

    此人素来淡漠逍遥,如谪仙隐神,除去心中所求,对天地人事皆如过客,二人忘年而交,虽相识近十载,却毫无情义,不过各取所需。

    李无方救他性命教他武功,而他助李无方得偿所愿。

    颜玉央对此习以为常,他将玉瓶收起,问道:“国师练功近来可有进境?”

    “老样子。”李无方并不避讳他,直言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未得最后一部功法,这九重云霄功便算不得大成。”

    九重云霄功乃是一部百年前流散于世间的不世神功,共有四部内功心法,各自成篇,分而精妙无双,合则独步天下。这些年来他殚精竭力,已得其中三部,可这第四部偏偏无迹可寻,江湖上没有半点声息。他为此叛离师门,走遍大江南北,甚至远赴西域数载皆无所获。

    这九重云霄功博大精深,暗合天地阴阳五行运转,承前启后,道法自然,如若四部功法有缺,余下功法便不可相互融会贯通。李无方乃是练武奇才,天生任督二脉相通,饶是如此也耗费了他无数心血,这才在十年前将所得三部功法全部练成。

    而今,他便离神功大成,还有一步之遥。

    李无方缓缓起身踱步至窗边,居高临下,俯视这华灯初上,笙歌燕舞的京城,风拂衣袂,仿如仙人临风,驾鹤欲去。

    但听他悠悠开口,似自言自语般:

    “两年了,也不知那位过目不忘,背碑覆局的本事,究竟是不是浪得虚名。”

    弦月中天,夜色渐浓,若梅轩一片寂寥沉静。

    守夜的婢女被一道指风点中了睡穴,无知无觉的晕了过去,未曾察觉到一个紫衣锦袍的身影近至,推开房门,无声踏入了房中。

    颜玉央掀开床帏,在床畔坐了下来,一言不发,亦一动不动,只静静望向床榻上那熟睡之人,神色莫辨。

    他常年服食寒毒,那日九华山温泉之中,炉中七情六欲散燃有异香,他当真没有察觉吗?破了功禁的后果他当真不清楚吗?可那一时一刻,他仍是放纵自己,忍着痛楚抱住了她。

    倘若今生今世,他只能拥有她这一晚呢?

    就这样在黑暗中而坐,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起身无声的离去了,什么也没做,如同之前无数个静默的夜一般,徒留一丝清幽檀香。

    房门阖上之时,床上那本该熟睡之人的眼睫几不可查的颤了颤

    翌日一早,阿英藉故支开婢女,唤来上官尧。

    “你可知世子昨日出府去了何处?”

    上官尧拈起桌上瓷碟中的一枚金丝枣扔在了嘴里,漫不经心回道:

    “不就是回了靖南王府。”

    “除此之外呢?”

    “我又没跟在他身边,我怎知道?”上官尧嗤笑了一声,“况且真有什么紧要之事,他也不会让我知晓,我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杜衡才是他不二心腹。”  这话倒是不假,阿英沉吟片刻,又问道:“你跟随颜玦多久了?可知晓他是否常去什么寺庙?或是见过什么僧人?”

    昨夜她在颜玉央的衣衫上,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寺庙烧香供奉的气息,这人素来喜洁,她在他身上,除了那股幽冷梅雪之香,从未嗅到过其他味道。昨夜定是他回府后不及更衣便去了她房中,这才被她察觉。然而昨日并非初一十五,而颜玉央此人也绝不会凭白求神拜佛,那么这檀香究竟从何而来?

    “也不过一年多光景,据我所知世子从未进过寺庙,亦不曾见过什么和尚,倒是见道士还差不多”上官尧一个恍惚想起了什么,不由道,“说起道士,世子每隔数月,逢初七之日,便会与一个老道在秦楼私下相见密谈。他每每都只身前往,我也是一次误打误撞发现的。”

    老道士,莫非便是国师李无方?阿英心中一动,昨日正是初七,颜玉央许是出府与其相见,然而道家素来不以檀香供奉上真,既是道人,身上又怎会沾染檀香?

    星星点点零碎线索揉杂一处,谜底似乎呼之欲出。

    阿英压下心中激动,镇定对上官尧道:

    “你能不能帮我传个信儿出去?”

    上官尧无所谓:“悉听尊便,你那情郎说了,都听你吩咐。”

    阿英瞪了他一眼,懒得计较,拿过纸笔,沉吟片刻,写下四句话:

    争棋赌墅破秦王,祺死而终费思量。乾坤扭转非无路,入庙拜佛先烧香。

    而后她将纸书交与上官尧,谢岑既然以祺做暗语,如今她便也以祺回应。棋死而结局,在对弈中被称为“毅”,而太子赵韧表字正是承毅,若她所猜不错,赵韧极有可能被藏于庙宇之中。

    然而偌大燕京城,寺庙上百,真要一间间找过,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希望谢岑能以此为线索,再找到突破口。

    上官尧将口信儿传出后,阿英便一直心中忐忑,隐隐觉得胜败在此一举了。

    这几日里世子府内罕见的风平浪静,那单寿姑自上次吃过亏后,暂且未再来若梅轩找麻烦;单文女倒派婢女来送过几次汤羹点心,阿英收下却并未入口;颜玉央照例白日间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他那两位新婚夫人也见不到面,据闻单寿姑派婢女盯梢,几次欲闯进他书房卧室,都被杜衡不软不硬的客气请回,最后直接被颜玉央下令禁足绿芙居,不得出门。

    然而世子府外的整个燕京城中,都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山雨欲来风满楼。

    直至正月十二这日,上官尧终于给阿英带来了谢岑的回信,简单无比的一句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阿英心中了然:“好,三日后,我们按计划行事。”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北燕起于辽东渔猎部族,纵使入主中原,仍不荒废骑射之事。明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而北燕皇室素来有此日于千里松林冬狩之习俗。期间禁军护驾,凡王孙贵戚、文武朝臣家中满十四岁子弟皆同行而往,以示武于天下,乃是国之盛典。

    颜玉央十有八九会随御驾出京,阿英留意到这些时日萨茉儿已在府中着手准备此事了,冬狩不得带女眷随行,因此三日后,便是她逃离世子府的最佳时机。

    第48章

    子夜时分,月上枯枝头,窗前梅映雪。  阿英闭目躺在床榻上,心中一遍遍反覆思量。今日已是正月十四了,明日逃离虽是仓促之计,却也这几天深思熟虑的结果。

    颜玉央一走,二佛八成跟随,府中白羽卫亦会调离大半,如今她的武功已恢复七八成,和上官尧二人联手,余下众人不足为惧。唯一需要提防的是那使毒的龙阿笑,上官尧说山人自有妙计,却不知靠不靠谱

    哒-

    一声轻响,在静谧夜色中几不可闻。

    阿英不由心中一提,屏息以待。

    果然片刻之后,一个修长身影掀开垂幔,走到床前,悄无声息的坐了下来,不动不语,阿英竭尽全力放松下来,呼吸平稳,保持假寐之姿,亦如之前每一夜每一晚。

    目下她受制于人的牵绊甚多,一为生死蛊,二为紫金锁,三为斩鲲剑。第一项不消说,只能指望四师伯救必应多多费心了。而她手脚所系紫金锁,自锁上之日起,她便对其日夜观察琢磨,若没猜错,这锁链乃是名家所制机关锁,并无锁匙,须以极精巧的法子破解才可,暂且日后从长计议。至于斩鲲剑却是她常年随身所佩利器,她非带走不可。

    这段时日里,她已不动声色的尽量探查过了府中每一个角落,细致寻找过有无密室暗格,皆无所获。唯一不曾涉足搜寻之处,便是颜玉央的居所得月园。

    故而她指使上官尧今夜趁颜玉央来她房中之时,潜入得月园伺机寻找斩鲲。前几日唯恐打草惊蛇她一直按兵不动,只等今夜一击必中。

    岂料今次不同以往,身边之人坐下没多久,阿英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从额头到眉目,从鼻梁至鬓边,轻柔而眷恋地描摹,使得肌肤上生出一片酥麻痒意。  被中的双手渐渐紧攥成拳,阿英不禁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此时她醒来不是,继续装睡也不是,正犹豫间,那只手已抚上了她的双唇。微凉的指尖重重揉在唇瓣上,让那痒意一路蹿到了心底。

    阿英呼吸渐乱,脸上发热,再忍无可忍睁开双眼,一掌向身前之人拍去。

    颜玉央似早有所料,一手轻易握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拉住了她腕间紫金锁制住她要害,整个人倾身压了上来,腿覆着腿,膝顶着膝,将阿英牢牢困在身下。

    “你—唔”

    阿英呵斥的话到了嘴边,刚要张口,却是被人以吻封缄,炽热的唇就这样覆了上来。他捏着她的下颌穴道,撬开她的唇齿,将口中之物推了过来,阿英被迫吞咽而下,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呛,忍不住咳了起来。

    “咳咳咳,你喂我吃了什么?!咳咳”

    “穿肠毒药。”

    阿英一惊:“什么?”

    鼻尖相蹭,呼吸相闻,他低声喃喃道:“有时,我真想让你就此一睡不醒,这样你便永远也不会逃了”

    阿英默默回味了一下,口舌间泛起丝丝酸甜,那所谓穿肠毒药,不过是桌上食盒中的消食的山楂丸,始知自己是被他耍了一道,恼羞成怒下,她出手成掌向颜玉央颈间劈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随即左掌紧跟而上。

    颜玉央伸指点向她腕间内关穴,阿英招式已老,索性掌上翻花,迅速抢攻。两人相叠躺在床上,双足相抵,一手相牵,仅剩下的两只手转眼在方寸间你来我往拆了七八招。

    锁铃响声不断,终究是阿英左手不敌颜玉央右手,被他将手臂绕到了背后,整个人在床上翻转了个,他自身后将她紧紧锁在怀中。

    “看来你武功已恢复大半,那这世子府大抵也关不住你了。”

    在救必应调养下,她的武功确是已恢复了□□成,然而此事救必应自然未向颜玉央言明,没想到他倒是火眼金睛看得真切。

    阿英心中一紧,故作冷然道:

    “身家性命、遗骨断枪都在你手中,我又能逃去哪里?若还不嫌不够,你索性真灌我一瓶穿肠毒药,埋在龙阿笑后山药圃里做肥料,自是哪里也跑不了!”

    “若真有那样一天,我会将你我埋在一处。”他语气平平,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之事,“生同寝,死同穴。”

    阿英太阳穴重重一跳,她根本不想与他多谈,可碍于上官尧那厢行事,她必须趁机拖延,于是忍了又忍,耐着性子开口: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与我说会儿话。”

    阿英硬梆梆道:

    “说什么?”

    身后沉寂片刻,才听他低声问道:

    “裴昀,是怎样的人?”

    裴昀

    这个他二人除夕之夜意乱情迷之际不欢而散的缘由,这个他与她之间今生今世都不可能逾越过的名字

    裴昀,他是个怎样的人?

    颜玉央第一次听闻裴昀二字,是与颜琤身死之讯连在一起的。

    传闻开封府城下,两军对垒,颜琤被那裴四郎以一招裴家枪法“见龙卸甲”正中心窝,当场毙命,连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讣告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靖南王府,王妃满令哥当场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彼时王府上下缟素,人皆悲恸,都说靖南王此番虽立战功,却是得不酬失,连膝下唯一子嗣都折了进去。几乎无人记得,府中另有一庶子,同样是靖南王骨肉血脉。

    颜玉央之母,并非是颜泰临发妻,甚至亦非府中姬妾,不过是其少年之时结下的一段孽缘,最后不欢而散。颜玉央幼时随娘亲流浪江湖,吃下的苦楚,旁人难以想像。直至十四岁那年,他才阴差阳错回到王府之中,结束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

    然性命虽存,日子却依然不好过,颜泰临怨恨他娘,故而亦对他冷遇,满令哥待他面上礼数不失,其余不闻不问。主子如此,下人自然见风使舵,他虽是王爷之子,却过得比仆从还不如。

    唯一待他有半分真心之人,竟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颜琤。

    这小王爷自幼受父母千般宠爱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蛮横霸道之余,却也有三分善良天真。初时他听人挑唆,对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庶兄心生不忿,来找麻烦。一来二去,却是少年心性,不打不相识。

    然颜玉央自幼心性淡漠,又因练功而愈发无情,年少之时那隐藏在莽撞热血中的些许手足义气,他也是许久之后才明白过来。

    颜琤死后,颜玉央唯一记得的便是,昔日临别之际,颜琤半开玩笑的说倘若他一去不回,自己要答应他两件事,其一是为他报仇,其二便是替他娶了单文女。

    既然承诺,那兑现也无妨。

    故而颜玉央开始打探裴昀此人的消息,既然他终有一天毙于自己手下,那么自己总该知道,杀死颜琤之人,究竟是何人。

    亦或是一切都该从头说起,武威候府是怎样的人家?

    欧阳文忠公有言,天下无二裴。裴氏一族,自秦汉以来,历六朝而盛,隋唐而盛极,五代以后,余芳犹存。豪杰俊迈,名卿贤相,茂郁如□□炳史册。及至赵宋年间,将相接武,公侯一门,世代忠良。裴家祖训有云:忠义乾坤,凡有贪官污吏,不忠不孝子孙,死后皆不得葬入裴家祖坟。

    昔日武威侯裴安四方征战,剿匪平乱,战功赫赫,膝下四子,文韬武略,皆是人中龙凤。大郎裴昊,少年将军,端方稳重,御赐修武郎忠州防御使;二郎裴昱,体弱多病,未入行伍,却是熟读兵书典籍,心思缜密,犹擅谋断;三郎裴显,自幼为太子伴读,天生神力,骑射神勇,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可最过出类拔萃之人,却还要数那唯一嫡子裴昀。

    有道他如当年裴侯,自幼离家,拜师江湖门派,学得一身绝世武艺;有道他俊美无双,貌比潘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连官家也有意招他为婿;有道他侠义心肠,扶危济困,助太子惩奸臣除污吏,屡破京中奇案;有道他在北伐之中,攻城略地,身先士卒,白马银枪,十战九胜,故而军中唤之“赢四郎”

    有关他的传闻,坊间不胜枚举,真真假假,却总该八九不离十,名门世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娇妻美眷,所谓得上天眷顾也不过如此。

    倘若颜琤与裴昀,是既生瑜何生亮,那他颜玉央与裴昀,便是天壤之隔,云泥之别。

    他拥有他从来也没有,甚至梦中也不曾奢望过的一切。

    “所以,你恨他?”

    阿英靠在颜玉央怀中,轻声问道。

    “是。”

    “倘若有一天遇见,你会杀了他?”

    “是。”

    父母兄弟,他今生缘浅,功名利禄,他视如云烟,他颜玉央这生所求本就不多,可为何连唯一心爱之人都不属于他?

    颜玉央垂头埋在她的颈间,呼吸间嗅着她的气息,一字一顿道:

    “倘若有一天你回到他身边,我一定会杀了他。”

    阿英心中一颤,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想说,颜玉央,你真可怜,真可悲,真可笑。

    然而细细想来,可怜可悲可笑的又岂止是他一个?

    所谓裴家四郎,名动天下,实则金玉其外,徒负虚名。

    为人之子,不曾承欢膝下,亦不能报父母血仇,不孝之至;为君之臣,护驾不周,乃至储君被掳,囚禁他乡,受尽折辱;为军之将,只知冲锋陷阵,不善排兵布阵,骄傲自满,孤军犯险,实非良才!

    一路所依仗的,也不过是父兄照拂,上天偏爱,故而无知无畏,肆意张狂,最后终是失掉所有,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可那十七岁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裴四郎其实早已死了,死在了开封府,死在了金銮殿,亦或是死在了鹞子岭,永永远远,再也没有了。

    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蜿蜒而下,隐没在发丝枕间,不知究竟是哀伤还是怅然。

    这一夜,就此沉默相拥,谁也没有再说话,虽是心思各异,却也是难得的平静安宁。可惜这份安宁,不过是风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假象,距一切狂风骤雨,天翻地覆那日已是不远了。

    第49章

    翌日清晨,天濛濛亮时,颜玉央便已起床准备出行事宜,而阿英竟也被其强行唤起,为他打点杂事。

    婢女打来热水,他洗漱净面之后,偏让她递来面巾,下人送来早膳,二人同坐桌旁,偏逼她为他布菜夹菜,奴仆将烫熨妥当的外衫从衣架上取下,他偏迫她来上前为自己更衣。

    为了今日逃跑大计,阿英忍了又忍,可这林林总总,与其说是将她当做仆从使唤,有意折辱,不如说是妻子为出行的丈夫事无钜细,亲力亲为一般

    算了,忍过今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好了!”

    她最后胡乱将他的腰带一系,没好气道。

    北燕虽习汉风,如今冬狩围猎,贵族子弟自然身着传统骑服,眼前之人褪去往日广袖宽袍,换作一身左衽束袖窄襟长靴,更显英姿勃发,俊朗不凡。可落在她眼中,却是刺目非常,这从头到脚的燕人装束,似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她,他是大燕世子,是颜泰临之子,她不可再对他心生任何软弱与侥幸,是时候结束这荒唐的一切了。

    她抽身欲退,他却是收拢张开的双臂直接将她揽入了怀中,耳鬓厮磨,低声问道:

    “今日怎么这样顺从?可是一直盼着我离开?”

    阿英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

    “想逃?”

    “逃得了么?”

    “说不准,只是这几日不太平,你出得了世子府,也未必出得了燕京城。”

    阿英心中一提:“会发生什么?”

    颜玉央避而不答,只低声道:“我走之后,府中众人任你调遣,除离府一事,他们都听你的,若遇危险城西广源坊彰义巷有一座宅院,门口种了三棵柳树,里面衣食齐备,亦有暗室藏身,住上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你为我安排了退路?”她惊疑不定的看向他,“有人将对世子府下手?是定南王?”

    是了,那颜泰康素有野心,如今城中自燕主以下,满朝文武宗室皆出城冬狩,正是他起事的大好时机。那颜泰临又如何?他难道会坐视不理吗?

    颜玉央不置可否:“你不必知道。”

    阿英心中瞬息万念,试探着问道:“那你府中那两位世子妃呢?你便置之不理了么?”

    “她们?她们自有去处。”

    颜玉央神色冷漠,他只应承了颜琤娶人,却没应承护人,生死有命,端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他意味深长道,“你若敢逃,我不会放过你的。”

    阿英皱眉,垂眸不语,却是被他抬起下颌,猝不及防在唇上吻了一下。  “英英,等我回来。”

    他轻声道。

    此情此景,与昔日琳琅山庄分别之时何其相似,只是彼此身份心境都已是大不相同,上一次他用奇门遁甲尚且困她不住,这一次明里暗里枷锁禁制更多,他又能成功吗?

    阿英望着颜玉央离开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你既仍然不信,那便试一试罢!.

    颜玉央前脚刚走,龙阿笑后脚便来到了阿英身边。

    “世子哥哥让我寸步不离紧盯着你,以防你搞鬼!”她不情不愿道,“我本来想偷偷溜走和他们一起去狩猎呢!都怨你!”

    阿英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予理会,迳自盘膝坐于床上,闭目运功,龙阿笑抱怨了一番得不到回应,深感无趣,索性拉过一张小竹椅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绣花,嘴里哼着语调古怪的小曲。

    她刺绣的针法与旁人不同,花样纹理也独树一帜,旁人绣花绣鸟绣鸳鸯,她却是绣了一条条五色斑斓的小蛇,却不知是不是那南疆爻寨所特有的手艺。

    俄顷,只见上官尧抱着剑醉醺醺的自院外走了进来,离老远便闻见那股冲天酒气与下等香粉混合的难闻味道,龙阿笑抬眸瞧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这个人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臭书呆昨晚找了你好久!你不知世子哥哥有令,今日所有人都要在府中待命么?”

    上官尧眯起醉眼认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哦,是毒丫头啊昨夜栀子楼的花魁娘子生辰摆席,夜半才散,我这不是回来了呃——”  “臭死了!”

    一个酒嗝逼得龙阿笑连退数步,她扔下绣撑,手扣毒针,尖叫道:

    “别过来!再过来我毒死你!”

    上官尧嗤笑了一声:“有这闲工夫找小爷麻烦,你不如好好管管自家男人吧!”

    “臭书呆怎么了?臭书呆可比你强上百倍,至少他不会出去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喝花酒!”

    “难得你长了一副机灵模样,怎地也如此蠢笨,男人的话如何能信?”上官尧啧啧两声,“你家那臭书呆早在城北紫金寺后衣锦坊置办了处宅院,藏了个相好,哪用再去青楼喝花酒?听说那小娘子温柔貌美,善解人意,比你这个动不动就毒人的丫头好上不知多少,若是我自然也选她不选你”

    “不可能!你胡说八道!”龙阿笑不可置信道,“臭书呆不会与旁人相好的!他不可能背叛我!”

    上官尧似笑非笑道:“我胡没胡说,你自己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对了,我听说那小娘子近来已有了身孕,正逼你家那臭书呆娶他过门呢,你就这样闹上门去,可别伤了那腹中的孩子。”

    “什么?”龙阿笑闻言脸色煞白,眼中泪花打转,“臭书呆!死书呆!早知我当初就该给他下情蛊!姑姑说得对,汉人男子奸诈狡猾,一个都不靠谱!”

    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咬牙道:“敢同我龙阿笑抢男人,我非要她一尸两命不可!”

    说着便杀气腾腾的冲了出去,临到门口才骤然想起颜玉央的嘱托,纠结了片刻,她回头对上官尧道:

    “喂!替我看牢屋里那个女人!一来一回有半个时辰我便回来!”

    上官尧意味深长一笑:“放心,我不会让她离开我视线的。”

    待龙阿笑走出门后,他这才慢悠悠的补充上后半句:

    “——因为届时小爷我也要和她一起跑路了!”

    阿英在屋内将一切看得真切,不由无奈一叹:

    “这便是你说得妙计?”

    她在世子府上困了这许久,自然也瞧得出杜衡与龙阿笑乃是一对爱侣,但以这般风月之事调虎离山,真不知该说是儿戏还是轻浮。

    “怎么?瞧不起?有时最简单的计谋往往是最有效的,天下女子莫不善妒,一旦涉及争风吃醋,管她武功盖世还是毒术无双,还不是没脑子一般冲动?”上官尧嘿嘿笑了两声,“衣锦坊中你那个情郎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一时半刻那毒丫头是回不来了。”

    阿英没闲心去纠正他的称呼了,迳自问道:“昨夜你便去忙乎这件事了?我的剑呢?”

    “小爷出马哪里还有失手?”

    上官尧抖开外衫,露出衣下藏的那柄乌鞘长剑,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不怀好意道:

    “世子爷那得月园中机关重重,守卫森严,小爷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得手,虽说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你怎么着也得叫两句好听的慰劳慰劳小爷吧?”

    “好听的?”阿英轻笑一声,“叫什么?手下败将,还是抱头鼠窜?技不如人还想从口头上讨便宜?”

    上官尧闻言脸色一沉,没好气道:“不就失手败你一次,何必天天挂在嘴上?你这女人当真无趣得很,日后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敢娶!罢了罢了,不必你说软话了,你且告诉我,你为何负剑而行,却不是佩剑或持剑?你可知若非负剑拔剑耽搁片刻,你出招之时会更快。”

    阿英一愣,顿了顿,缓缓道:“这是我大师伯叮嘱我的,我师门传承武学高超,剑法凌厉,他怕我妄伤人命,结下许多仇怨。背负剑拔剑不易,耽搁那一时半刻便是叫我凡事多思多想,切莫冒失冲动。”

    可惜,长剑在手哪拦得住少年轻狂,这些年来她还是犯下了不少错事,有些尚能挽回,有些却只能成为永世之憾了。

    上官尧听罢却是嗤之以鼻:“就是这样才致使你如今这般心慈手软,剑下饶情,下次遇上厉害对手,迟疑一瞬,你便是死也不知如何死的!”

    说着他将长剑抛了过来:“来罢,你我这就突围出府,我叫你瞧一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快剑!”

    阿英一把接过长剑,手握剑柄,半拔出鞘,但见寒意扑面,光可鉴人,果然是她的斩鲲!

    这一刻,长久以来囚困在此地忐忑不安的一颗心终于镇定了下来,只要握剑在手,或死或走,天下间再也无人能阻她的去向!

    然而她终究还是压抑住了自己一腔冲动,还剑入鞘,一字一顿道:

    “计划有变,我们不能就这样大张旗鼓的杀出去。”

    上官尧狐疑的望向她:“怎么?你舍不得了?”

    随即他的语气变得戏谑了起来:

    “也是,这世子爷权势滔天,对你又十分宠爱,你若现在反悔不走,倒也还来得及。”

    阿英瞪了他一眼,道:“走是必须要走,只是不能打草惊蛇。”

    若照颜玉央所言,颜泰康欲趁机起事,城中必定戒严,他们逃得出世子府,也未必逃得出燕京城,若她孑然一身,自然无所畏惧,大不了拚个鱼死网破,但若真能救出太子,他们绝不能轻易冒险,她须得先与谢岑碰面,一切从长计议。

    不能力敌,只能智取,幸而这一机会很快便到来了,虽然来者与阿英所料不尽相同。

    “夫人,宫里来人了。”

    萨茉儿低声来向阿英禀报,神色中尽显不安。

    阿英皱了皱眉:“宫里来何人?”

    “是大单太后身边的内侍局统领苏伯辇,今日宫中设宴,他奉太后懿旨诏宗室朝臣女眷入宫赴宴。”

    “与我何干?”

    那世子颜玦名正言顺的妻妾乃是单家那两位小姐,她自无名无份一介“卑贱汉女”,有何资格入宫赴宴?

    萨茉儿焦急道:“不知何人将夫人的身份泄露给了宫里,如今太后指名道姓要夫人同行。似是料到了世子府守卫森严不放人,苏伯辇大人手下十大阉官尽数出动,还带了一队大汉军,如今正在前庭与白羽卫对峙!”

    大汉军隶属于燕廷侍卫亲军,名为大汉,却非“汉人”之汉,乃是“壮汉”之汉,传说这只军队中从上到下人高马大,身强体壮,长相凶悍,对敌之时以一当十,勇不可挡。今日虽只有区区一队人前来,白羽卫等人怕是也阻拦不住。

    “这么大阵仗?”阿英微微诧异,“既然如此难得,那我便要好好前去瞧一瞧了!”

    第50章

    阿英不顾萨茉儿的劝阻,迳自出了若梅轩,但见门外众人已是摆开了架势,一方富甲率白羽卫搭箭上弦,姚独虎、邓光觉等人摩拳擦掌,而另一方是一群锦衣宦官,身后跟着一排铜墙铁壁不怒自威的壮汉,个个身高八尺有余,予人十足的威慑。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单文女与单寿姑亦在场,后者眼尖一见阿英出现,即刻叫道:  “就是她!苏大人,她就是那个叫做阿英的贱婢!”

    宦官之中为首一人顺其所指望了过来,此人年逾不惑,面白无须,目光犀利如钩,正是内侍局统领苏伯辇。

    相传北燕太宗年间,禁宫之中有一阉官名唤阿骨扎,因其本为契丹人,故而绰号辽儿公,此人武功高强,深不可测,时人将其与宋徽宗身边的媪相童贯并称南北二宦。燕太宗对这辽儿公极为宠信,不顾其契丹人身份委以重任,命其设立内侍局,掌宫门之禁及承奉宫中一切事务。燕太宗以后,虽再没有第二个辽儿公,内侍局却一直延续了下来,且任职之宦官必定是武功高强百里挑一的高手,因其权势极大,不少人趋之若鹜,甚至有武林中人不惜净身入宫,相传这苏伯辇便是其中之一。

    无论传闻真假,此人着实不可小觑,单就他扫过来那一眼,便已是杀气凛然,若有实质,非得杀人如麻之徒不可有。

    他阴惨惨开口道:“既然阿英夫人已现身,那便和咱家一起走吧,莫要耽搁了宴席时辰,扫了宫中贵人的雅兴!”

    “不行!”富甲严词拒绝道,“世子有命,阿英夫人不可离府一步,谁若想带走阿英夫人先问过白羽卫手中之箭!”

    辽东神拳姚独虎亦骂骂咧咧道:“死阉贼有多远滚多远,老子可不想步那西北三狼的后尘!娘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跑来找事!”

    单寿姑怒道:“这是太后懿旨,你们这群不长眼的狗东西竟然也敢违背!若是姑母怪罪下来,别说是世子府,就算是靖南王府也担待不起!”

    “七妹,你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单文女用力拉了一下单寿姑,低声道。

    “太后有旨,咱家也只是奉命行事,若是阿英夫人执意不肯走,便别怪咱家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那苏伯辇身影如豹,已是扑到了阿英面前,伸手抓其左肩,阿英早有所料一直提防,当机立断侧身而避,顺势右手成掌在其面上一拂,打了他个响亮的巴掌。

    苏伯辇没想到她武功不低,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简直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奇耻大辱,他愣怔一瞬,随即脸色大变,怒喝一声发狠攻了上来。

    阿英一击即中毫不恋战,早已抽身而退,姚独虎与邓光觉趁势顶上,以二对一,与那苏伯辇周旋。

    富甲见事已至此,当即下令道:“动手!”

    而后便见箭矢如雨,刀锋似电,白羽卫与大汉军战成一团。

    若梅轩外这片小院本就不甚宽阔,此时熙熙攘攘挤了百十来人动起手来,简直是沸反盈天,混乱不堪,等闲之人擦到即残,沾到即死,周围奴仆心急如焚却根本不敢靠近。

    阿英被富甲派人护在后方,萨茉儿更是死死的拖住她不敢再让她上前,她对此倒无所谓,一心冷眼旁观,坐山观虎斗。

    “小心!”

    突然间,她听见一声尖叫,而后一具柔软的身躯扑到了她的背后,耳边破风声乍起,她迅速转身,毫不犹豫一脚踹开了一意欲偷袭的阉官,伸手接住了软倒在地的单文女。

    只见她右臂外侧已受伤流血,转眼便将雪白的衣袖染透了。

    阿英又惊又疑:“你何必如此?”

    方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单文女竟是舍身为自己挡住了一击!

    单文女脸色惨白,额头冒汗,勉强道:

    “你、你是玦郎看重之人,我不能不能叫你出事”

    她用尽全部力气死死抓住了阿英的手臂,那掌心寒冷似冰,凉得阿英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面对单文女所言,她一时竟不知该是感激还是厌恶,只好低声叹了口气,抬手点上了其手臂穴道,为她暂且止血。

    此时,四周忽而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之气,那气味由淡转浓,顷刻间弥漫在所有人鼻端,仿佛是干锅熬粥,又仿佛是火烧湿木,又呛又难闻。

    邓光觉察觉不妙,大喝一声示警:“这烟有毒!”

    然而话已是说晚了,每个闻到此烟之人,不消片刻便觉浑身酸软,四肢无力,无论世子府众人,还是那大汉军、内侍局,甚至是单氏二姐妹以及阿英,皆纷纷瘫软倒地,唯一站立之人正是那苏伯辇!

    阿英愤恨道:“你这阉狗,竟趁机下毒!”

    此话一出,众人深信不疑,咒骂声顿时此起彼伏。

    那苏伯辇平日里便阴晴不定,阴狠手段层出不穷,内侍局的宦官也觉得此时是八成是他下手,接连求饶道:

    “不知我等平日里何处得罪了大人,还请大人赐下解药!”

    苏伯辇也是一阵头晕眼花,勉强站立,心中惊疑不定,却也无暇反驳,他警惕的四处打量,片刻后仍是未见幕后黑手出现,当下不敢再逗留,咬牙喝道:

    “回宫!”

    今次他所带来的大半人手都已躺在了地上,人挨人人挤人密密麻麻一大片,无奈之下,他只得唤来留守在外面的几个手下,扶起那单氏姐妹及阿英三人,上了马车就此匆匆离去。

    世子府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却无能为力,人人心头蒙上一层阴翳,此番世子回府,怕是又要降下雷霆震怒了,但愿阿英夫人能够安然回来,如此大家的罪责兴许还能减轻几分。

    只可惜,这一次他们的希翼注定是要落空了.

    苏伯辇一行离开世子府后,片刻不停的回宫覆命。

    去时气势汹汹浩浩荡荡,回来时损兵折将丢人败兴,苏伯辇坐在马车中,越想越是不对劲,究竟是何人放毒烟偷袭?

    若是世子府中隐藏高手,怎会任由他最后将人带走?若是另有其人别有所图,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还有,为何只有自己没有中毒

    脸颊所中巴掌之处不知为何竟是越来越疼,苏伯辇心烦意乱间,命手下拿过铜镜一瞧,却见镜中自己半张脸都肿了起来,红中透紫,乌里泛青。

    那女子掌中有毒?

    苏伯辇略一思索,忽然脸色大变。

    “停车——”

    他一声断喝,来不及等马车停稳便已跳了下来。他冲到后一辆马车之上,一把掀开软帘,赫然发现其中只有昏迷不醒的单寿姑一人,其余两女竟是凭空消失了!

    “人呢?人去哪里了?!”

    他一把揪过赶车的小内侍厉声问道,却见那内侍双目空洞,浑身僵硬,脖颈一条血线,竟是早已死去多时了!

    冷汗自苏伯辇的后颈流了下来。

    今日这趟差事他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却是彻底办砸,现下他要如何向大小单后交代?!.

    城西,广源坊彰义巷某间宅院

    灰头土脸的上官尧一把将背上扛着的萨茉儿扔到了床上,骂骂咧咧道:

    “他娘的接这趟差事当真要累死小爷了,非得让那姓谢的给小爷加钱不可!”

    阿英将因失血而虚弱不堪的单文女扶到了一旁塌上坐定,没好气道:

    “连一点小事你都差点办砸,还想加钱?你若再晚一时半刻动手,风向一变,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上次她去后山寻龙阿笑,无意间发现她的药圃周围种了不少鬼藤,此时寒冬时节干枯一片,一点即着,鬼藤有毒,燃烧成烟吸入之后,即会酥筋软骨,手脚无力。可惜味道太冲,极易引起警觉,故而必须趁人群聚集尽快动手,让毒烟乘着风势迅速弥漫,叫人想反应也来不及。

    而那苏伯辇之所以没有的中毒的原因其实也简单,阿英那一掌使了巧劲儿打在他脸上迎香、巨髎、地仓三穴上,暂时封闭了他的鼻间血脉,使毒烟吸入,聚集在了他的口鼻之处,一时之间没扩散开来,他这才没中招。

    如今世子府中人皆中毒倒地,无一人能去给那早已离城的颜玉央报信,而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内侍局将人带走,眼下阿英的去处,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单文女若有所察,神色复杂的看向阿英:  “你要走吗?”

    “不错,你二人便留在这宅院中养伤休息吧,屋中衣食齐备,亦有暗室藏身,住上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待一切结束之后,自会有人来接你们。”顿了顿,阿英意味深长道,“你应当知晓,无论留在世子府,还是入宫,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如今城中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小单后偏偏挑这个时机诏宗室朝臣女眷赴宴,很明显是要以此威胁定南王与靖南王不要轻举妄动,众人一旦入宫即成了人质。阿英相信以此女的聪敏定能判断出形势,若不然她也不会拚死相护阻止自己入宫了。

    单文女闻言低头不语,贝齿轻咬红唇。单寿姑蠢钝如猪,与大小单后通风报信,妄想藉机铲除情敌,而她却早已明白,只有跟紧阿英才能活命。

    阿英不计较她的私心,救她也不过举手之劳,但到此已是仁至义尽。

    至于萨茉儿,她本就中了毒烟,浑身无力,被上官尧一扔摔了个七荤八素,此时正仰面躺在床上,双眼泛红,凄凄艾艾的盯着阿英:

    “夫人,你不能走”

    阿英缓缓走到她的面前,轻叹了口气:

    “我知你忠心耿耿,只可惜这份忠心用错了对象,烦请你将此物交还给你家世子罢。”

    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了一枚温润剔透的白玉梳,放在了萨茉儿的手中。

    出得这个门后,她与他斩孽缘,断羁绊,从此再无瓜葛!

    她招呼上官尧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