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三十八章
颜玉央离开房间没多久,裴昀便醒了。
这解酒丸虽说药效与想像不同,但也似乎并非全然无用,此番睁眼,裴昀全无宿醉惫态,四肢有力,头脑清醒,仿佛只是寻常一夜好眠。
彼时天色才濛濛亮,裴昀并未着急起身,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察觉到房中多了一道异样的呼吸声。
她猛然睁眼,只见床边所立之人细长高瘦,活似个细脚螳螂,正是颜玉央的贴身护卫鬼菩萨,可此时他面上并无往常的阴郁森冷,却是一片茫然痴恋,他双眼直勾勾的望着裴昀,口中喃喃道:
“师妹”
说着向她伸出手来。
裴昀一惊,一个鲤鱼打挺自床上一跃而起,向外逃去。
鬼菩萨扑了一个空,却是不依不饶缠了上来,封住了裴昀的去路,出手扣住了她的右肩,便要将她带入怀中。
裴昀顺势错身一扭,挣脱了他的钳制,急退数步,可下一瞬他便又出现在了自己的背后,竟是擎等着她自投罗网,这般身法鬼魅,如影随形,短短几息之间便惊出了裴昀一身冷汗。
他追她逃,她躲他捉,转眼间二人便在小小的卧房中打转了好几圈。
那笑弥勒笑里藏刀,残暴嗜血,而这鬼菩萨不声不响,却是更加阴森狠辣,一旦出手甚少留活口。今日他不知为何失了心智,偏偏和裴昀过不去,且一反往常阴狠,招式之中总有三分忍让留情,若非如此,裴昀绝不能在他手下坚持这么久。
裴昀疑心他将自己错认成了那什么师妹,大着胆子赌上一赌,佯装脚下一崴,踉跄着扑到了博古架上。鬼菩萨见状脸色一变,急忙上前来扶。
“师妹!”
裴昀不动声色摸上一旁的青瓷花瓶,看准时机,狠狠向其头上砸去!
啪啦——
花瓶正中后脑,应声而碎,鬼菩萨一声不吭,软绵绵瘫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裴昀不敢上前查看,毫不犹豫转身逃出门去。
逍遥楼南楼,名唤怜芳苑,昨夜裴颜二人便是留宿此地。
然而他两人一个烂醉,一个受伤,却是无暇细细打量这栋楼的模样,今日裴昀行走在其间,却是发现了古怪。
与那卢雉阁与流霞坊方正规矩构造不同,这怜芳苑屋连屋,房连房,寝室与走廊交错,楼梯与厅堂穿插,仿佛迷宫一般,令人轻易迷失其中。
裴昀一路遇门则入,遇阶则上,已不知撞见过多少对翻云覆雨的男女,亦数不清路过多少寻欢作乐的风月局,这怜芳苑如青楼妓馆,俨然是一处声色犬马的逍遥窟。
半个时辰后,裴昀脸色越来越沉,她既没寻到颜玉央,也没寻到怜芳苑的所谓执事,甚至连出路都没寻到,又回到了原地打转。
与一薄纱白衣女子擦肩而过之际,女子美眸一瞥,腰肢轻扭缠上了裴昀的臂膀,娇声道:
“哥哥为何单只形影徘徊于此?可要奴奴为哥哥排忧解寂?奴奴唤怜惜奴,乃是怜芳苑的执事,哥哥不想要四戒令吗?”
裴昀本欲拂开她的动作一顿,问道:“你是怜芳苑的执事?”
怜惜奴顺势向她胸前靠去,裴昀下意识一挡,怜惜奴一愣,细细瞧了她一会儿,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原来不是哥哥,却是一位姐姐。”
裴昀眉头微皱,只问道:“惜芳苑的擂台是什么?如何能得到四戒令?”
“擂台不擂台的好生没趣,人人来我怜芳苑都是寻乐的,姐姐不想快活吗?”
怜惜奴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挑逗般抚上裴昀的脸颊眉宇,诱惑道:
“姐姐眉毛已散,想必已尝过欢好滋味了,可男子粗鲁,怎懂怜香惜玉,还是让奴奴好好疼惜姐姐罢”
裴昀脸色一寒,瞬间甩开了她,冷声道:
“你究竟是不是怜芳苑的执事?”
怜惜奴媚眼如丝,似笑非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能主宰他人悲喜之人便是怜芳苑执事,若姐姐喜欢,姐姐也可以来此与奴奴为伴啊。”
裴昀深深望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此人绝不会是她要找之人,无谓多费口舌。
又转了几圈后,裴昀渐渐发现了门道,此楼非四面而建,却是如佛塔般八角构造,楼内厅堂与楼梯廊道格局,佐以飘纱垂帐屏风隔断扰人视线,竟是形成了一九宫八卦阵,将人困在其中,无法逃出。
裴昀心念一动,既是九宫八卦,那点将台会是阵眼所在吗?
八卦阵有休、生、伤、杜、景、死、惊、攻八门,她按照传统破阵之法,从正东生门而入,往西南休门而出,复又从正北开门而进。
一路之上,她遇见不少环肥燕瘦的貌美女子,个个自称怜芳苑执事怜惜奴,或是□□,或是示弱,或是威胁,试图挽留她,她一概不理,终是来到了八卦阵中央斗五黄之处。
这是一间颇为雅致的闺房,墙挂名家古画,地落山水绣屏,瓶插紫薇朱槿,炉焚草木幽香,未见其貌,先闻其歌,绣屏后一曲《菩萨蛮》缓缓飘出: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白头”
裴昀绕绣屏,撩垂帐,但见一碧衣女子侧坐桌边,三千青丝垂地如瀑,怀抱琵琶低吟浅唱,露出的半张侧颜,虽有岁月浅痕,却仍是眉目如画,温婉如昔。
女子抬眸望向来客,眼中迷离缱绻,朱唇轻启,痴痴唤道:
“主人,你回来了”
裴昀不明所以:“夫人,你认错人了。”
女子恍然惊醒一般,美眸中神采瞬间黯淡了下来,垂首兀自调试手中琵琶弦轴。
裴昀不禁开口询问:
“在下云裴,擅闯闺房还望见谅,请问夫人可是怜芳苑执事?”
“我并非执事,执事乃是怜惜奴。”
裴昀疑惑:“可这楼中女子个个自称怜惜奴。”
“生如浮萍,随波逐流,哪有名姓?毕生所愿也不过是遇得良人,请君怜惜。”女子淡淡一笑,清清冷冷中透着哀婉凄然,“不仅这楼中,天下间风尘女子,人人皆是怜惜奴。” “那不知四戒令在谁手中?”
“人人皆是怜惜奴,自然人人皆有四戒令,给与不给,全凭各自心意。”
“夫人也是怜惜奴?”
女子闻言微愣,出了会儿神,片刻后幽幽开口道:“曾经是,后来便不是了。前尘往事如烟,你便唤我一声月夫人罢。”
她轻轻一叹,放下琵琶,缓缓转过身来,待裴昀看清她全貌后不禁心中一跳。
她方才露出的半张脸固然貌美,可另外半张脸却是深深凹陷了下去,干枯焦黑,形容可怖。一张脸上半是红颜半是枯骨,说不出的诡异。
“吓到你了?”
“在下失礼了。”裴昀收敛面上的惊讶,拱手致歉,“夫人这是中了毒?”
不知是何等恶人下此毒手,毁人容貌。
“女为悦己者容,主人既已不在,我这张脸是美是丑,都不重要了。”
月夫人伸手缓缓抚上自己焦黑的半张脸,轻声道,“是主人收留了我,教我武功,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世人皆道他十恶不赦,可在我心中,他是最好最好的”
裴昀见她眼神又迷离了起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似是神志不清,不禁微微皱眉。
她在房中扫视了一圈,忽而看见一旁袅袅烟雾的香炉,心念一动,当下拿起桌上茶壶浇了上去。
熏香一灭,房中芳草幽香微淡,月夫人恍然回神,随即摇了摇头:
“这楼中天长日久侵染此香,纵使熄灭一时,仍是无用。”
“这香是什么名堂?”
“此香名唤‘绿罗裙’,”月夫人嫣然一笑,“点燃此香,便能看见所思所念之人,当年主人用此来思念旁人,如今我用此来思念他。”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裴昀一时了然,这熏香弥漫整栋楼,故而来客身在其中个个生了幻觉,将楼中女子当做心爱之人,沉迷其中,不愿离去,所以那鬼菩萨应当也是为迷香所惑将她当做了旁人。
所以此地最难的不是得到四戒令,而是从这红粉翠绿温柔乡抽身而去。
“可是,我为何没中迷香?”裴昀不解。
“许是因为你吃过解毒丹药之类,不过那只能撑得了一时,你若不想迷失此地,还是速速离去罢。”
裴昀想了想,猜测应是那解酒丸的功效,让她至今神志清醒。
“夫人既身在点将台,在楼中地位必定举重若轻,我为四戒令而来,还请夫人开恩,为我指点迷津。”她抱拳一礼,恳切求问。
“逍遥楼诸事,我素来不理,但也难为你能找到这里来也罢,你便去寻这楼中一眉间有痣的女子,她心软良善,最好说话,兴许会成全了你。”
说罢,月夫人复又上前点燃了熏香,拿起琵笆,坐回榻上,弹起来那首《菩萨蛮》。
“多谢月夫人指点。”
裴昀不敢耽搁,拱手致谢,便告辞离开了。
第92章 第三十九章
裴昀虽得了月夫人指点,然而这怜芳苑中女子不说一百也有八十,眉间有痣这一特征又不甚显眼,欲寻此女,怕是要废一阵功夫不可。
然而说来也巧,裴昀出门没多一会儿,便在拐角处遇见了一黄衫女子,擦身而过之际,她眼尖发现这正是她要找之人!
“姑娘留步!”
“公子若想寻欢作乐,还请另寻他人,我无心相陪,请公子见谅。” 黄衫怜惜奴微微侧身,举止疏离,并不如其他人那般热络。
她生得纤细玲珑,清秀可人,眉间一点小痣不显粗俗,反而更添几份楚楚动人。
裴昀急忙道:“姑娘误会了,在下无意冒犯,是月夫人指点在下来寻姑娘的。在下想得四戒令,不知姑娘要什么条件才肯相赐?”
听得月夫人之名,黄衫女面色稍缓,“既是月夫人引荐,想必公子与那些孟浪轻狂之辈不同。可我也只有一枚四戒令,不可轻易与人,况且这样吧,这几日有一冤家百般纠缠于我,若公子替我打发了他,我便将四戒令双手奉上。”
“愿效犬马之劳。”裴昀颔首,“不知是何人纠缠姑娘?”
“鄱阳湖落星山庄少庄主,薛浣。”.
裴昀随黄衫女来到她的闺房,被她藏在房中的朱漆彩绘立柜内。
“我约了他稍后会面,将事情讲清楚,他若就此放弃,你便不必出面,他若再纠缠不休,还请公子出手相助。”
“我理会得。”
没过多久,果然有一男子进了门。
“惜奴,你约我前来所为何事?可是想通要将四戒令给我了?”
裴昀屏息敛气,自柜门缝中望去,但见那薛浣约莫二十几许,生得相貌英俊,文质彬彬,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一眼望去倒不像是个登徒子。
黄衫女摇头道:“不,我不会将四戒令给你的,薛少庄主你不必在我这里白费力气了。”
“惜奴,你为何突然对我如此冷淡?是我做错了何事惹你不快了么?”薛浣惶恐道,“难道你忘了之前我们一起度过的快乐日子了么?难不成你一直都是骗我的?”
“不,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只是错识了你。”黄衫女叹了口气,“楼中姐妹个个潇洒风流,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我没那么大本事,只想寻一真心知己,哪怕厮守片刻也好。你没被绿罗裙迷香所惑,说明你不曾心有所属,我本是极为开心,以为终于遇见了有缘人,谁料到你竟早已有了妻室”
薛浣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我照样还是会带你回去的,我不嫌弃你的出身,相信我,惜奴。”
“不,我不愿做旁人的替身,自然也不愿抢别人的夫君,你既已有了妻室,便不该三心二意。我平生最恨负心薄幸之人,莫叫我瞧不起你。”
薛浣沉默片刻,又道:“好,看来我们终究有缘无分。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惜奴,看在你我这几日情分上,将四戒令给我罢,我只差这一枚了。家父抱病在身,时日无多,急需那胭脂紫貂的血续命,今次云中宴,我必须得到此物。惜奴,你便权当成全我一片孝心罢。”
黄衫女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不禁有些心软,可犹豫了一会儿,仍是摇头道: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那些与我无关。楼主只道给谁四戒令任凭我们自己喜好,我不想给你,你去找楼中其他姐妹罢。”
“可你的这些好姐妹心齐得很,只道我是你的客人,不愿再与我亲近。惜奴,你当真如此怨恨我?”薛浣沉下脸色,语气阴郁道。
黄衫女闻言一愣:“什么?我不知道我、我不曾怨恨你你站住!不要过来!”
薛浣一步步向她逼近,冷声道:
“惜奴,我不想对你动粗,现在你便乖乖将四戒令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未落,但听一声巨响,黄衫女身后的衣柜中有人破门而出,一把长剑迳自他袭来。
薛浣一惊,想也不想一把将面前的黄衫女推了过去,自己向后急退。
裴昀一手扶稳跌倒在她怀中的黄衫女,一手甩落斩鲲剑鞘,一招“玉鸾长鸣”毫不留情的向他刺去。
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他自负心薄幸,也不过私德有亏,本来裴昀还不想与薛浣来真章,谁料他竟贪生怕死,拿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作挡箭牌,如此卑鄙无耻,她今日必要给他一个教训!
“你是谁!为何要和我作对?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薛浣一边左闪右避躲着裴昀的招式,一边厉声质问。
裴昀冷笑:“呵!落星山庄少庄主也不过如此,亏你还有脸招摇过市,薛家几代英名,怕是都要葬送到你的手中!”
落星山庄独门绝技乃是仙羽云水步,讲究的是水上凌波,翩然若仙,可此时那薛浣为保命,身形狼狈不堪,步伐乱七八糟,哪还有半分悠然仙气。
“啊——”
剑锋擦着薛浣鬓边而过,惊起他一声惊叫。
裴昀对取此人性命没有兴趣,冷哼一声,手腕急转而下,一招玉龙狂舞,连劈他胸腹四肢,力道不轻不重,不伤及他一丝皮肉,却将外衫内衣相继划破。
薛浣跌坐在地,脸色惨白,一身长衫变成了一身破布,要碎不碎的挂在身上,比那街头乞丐还要落拓上三分。
他抬头,恨恨的怒视裴昀:
“你究竟是什么人?敢不敢留下名姓?!”
裴昀还剑入鞘,迳自对黄衫女道:
“请姑娘兑现承诺。”
黄衫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之事,闻言愣了一下:
“啊,好,我这就给你!”
说着走到床边,不知如何触及机括,打开了一处密匣,取出令牌交给了裴昀。
裴昀当着那薛浣的面,收下了这枚刻着“色”字的四戒令,朗声道:
“如今四戒令在我手中,在下云裴,有本事便再来找我,休得再烦扰这位姑娘!”
黄衫女眼看着薛浣灰溜溜逃走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转头对裴昀道:
“惜奴识人不清,也该有此报,公子何必将仇怨揽在自己身上?落星山庄在江湖上有权有势,薛少庄主朋友众多,来这云中宴上的也有不少,接下来他定会趁机寻你麻烦的。”
裴昀淡淡一笑:“在下结怨甚多,也不差这一个两个了。姑娘面慈心善,总会寻到有缘之人,不必在这种卑鄙小人身上浪费心思。”
黄衫女亦嫣然一笑:“多谢公子好言,惜奴吃一堑长一智,定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告别黄衫怜惜奴后,裴昀继续寻这怜芳苑的出路,据那月夫人所言,这怜芳苑内所布其实是逆八卦阵,乾坤坎离四位与顺天八卦阵相反,故而她需重新顺清方位后才能开始破阵。
然而没过多久,她便发现自己身后有人暗中跟踪了上来。
她口中虽对那薛浣不屑一顾,却也不曾掉以轻心,猜到八成是其寻了帮手,去而复返。当下心底冷笑一声,如今四戒令已到手,再无顾忌,她便陪他好好玩上一玩!
佯作不知,她不慌不忙,东转西逛,一路来到走廊尽头一间房内,那跟踪之人果然也前后脚尾随着她走了进来。
此人进门之后,发现房内竟是空荡无人,疑惑之中,向内走去,忽见寒光一闪,有人从天而降,猝不及防杀招迎面袭来。
照面之际,裴昀猛然看清此人相貌,心跳几乎骤停,然而手中长剑去势不减,仍是咬牙攻了上去。
没想到那绿罗裙迷香的威力如此厉害,她非得速战速决不可!
那人一掌拍开她的长剑,开口道:
“是我。”
“管你是谁!”
裴昀冷喝一声,一招不成,二招又至,剑走轻灵,招式连绵,毫不留情。那人虽是诧异,却也从容接招,掌法犀利,有条不紊,转眼间两人已是拆了十余招。
越斗越狠,裴昀一剑从旁急刺,那人缩身躲过,任剑锋从颈间掠过,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腕。裴昀右手被制,心头怒起,左手成掌,狠狠击在面前之人左肋之下。
那人吃痛,闷哼一声,放手退开。
那一处,正是昨日流霞坊擂台上他受伤之处。
眼见他胸前衣衫渗出隐隐血迹,裴昀且惊且疑,脱口而出道:
“当真是你!”
颜玉央脸色惨白,含胸弯腰,伸手捂住裂开的伤处,刚欲开口,便有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意冲出了喉咙,他忍不住偏头断断续续的咳了起来。 因她误会,又令他内外皆伤,裴昀一时尴尬非常,讪讪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你还好么?方才我一时看错了人”
下一瞬她只觉手臂一紧,被他将整个人拉入怀中,她下意识挣扎,脚下一绊向一旁摔去,他亦顺势而为,两人就这样齐齐跌落在了那月门四柱架子床上。
颜玉央压在裴昀身上,钳制住她的手脚,眸中幽深无际,若有深意:
“这次你又将我看做了谁?亦或者你以为自己将谁看作了我?”
裴昀一时语塞,不知所措。
那绿罗裙之效,想必他已知晓,自己若是一承认,不正是不打自招,着了他的道?
因此纵是心虚气短,仍是梗着脖子嘴硬道: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颜玉央却也不加逼迫,只好整以暇的望着她,不发一言,却也无声胜有声。裴昀挣脱不开他的钳制,便索性侧过脸,别开目光,彻底装死。
那架子床红纱垂坠,四面不透,密闭之间,气氛愈发暧昧了起来。
直到一道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破了二人的僵持——
第93章 第四十章
开门声自屏风后传来,裴昀与颜玉央对视一眼,眸中皆是惊讶。这卧房竟是双向间,屏风后不是内室,却是另半间卧房,他们不约而同屏息侧耳,严阵以待。
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且是一对寻欢的男女,二人进门之后并未多言,很快屏风后便传来悉悉索索的暧昧声响。
那厢鱼水之欢,被翻红浪,这厢裴昀却是头皮发麻,度日如年。惜芳苑乃是“色字当头”风月场,况且绿罗裙迷香下,人人皆神志不清,一路上真撞破男欢女爱也不稀奇,可此时此刻,她并非独身一人,再无法做到泰然处之。
红罗帐下本就四下狭窄,彼此呼吸可闻,避无可避,更别提此时两人身子还贴在一处,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身旁之人的喘息越发粗重,肌肤越发滚烫。
裴昀欲挣扎,却被腰间的手臂紧紧搂住,再大力气恐怕被发现,她索性扭过头,只死死盯着一旁罗帷垂下的璎珞上,视线几乎将那串流苏烧穿。
然而那靡靡欢爱之音还是无孔不入的钻进耳中,她终究不再如少年时那般眼无风月,无知无畏,此时那不远处的一吟一喘,一呼一唤,无不勾起她心底里最难以启齿的回忆。
那是日月山石室中接骨之际的肌肤相亲,是青海湖漆黑水道中的耳鬓厮磨,是九华山庄皑皑白雪如春暖泉里的身不由己,是红绡帐软花烛高照时的意乱情迷
一桩桩,一件件,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忽觉有片温热贴上了颈间,而后便是一阵剧痛传来,猝不及防之下,她险些疼得叫出了声。
裴昀再顾及不上其他,愤然转过头来,与那罪魁祸首怒目而视,他竟然咬了她!
但见近在咫尺之人面色苍白一如既往,唇边一抹淡淡殷红徒增妖异,而那漆黑幽深的双眸中却非迷乱混沌,而是清醒自持,如看猎物,如看珍宝,如看失而复得之爱,又如看不死不休之仇,爱恨交织,欲念纠缠,一切清晰而矛盾得近乎残酷。
当下裴昀心中一震,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明白一切,他亦明白一切,然而一切皆是无解。
颜玉央无声望着怀中人许久,终是缓缓低下头,轻轻舔舐去她伤口上的血迹。
颈上传来的酥麻疼楚,令裴昀浑身一颤,昨夜醉酒之感再次涌了上来,她四肢酸软,脑海清明,却偏偏再使不出半分力气抗衡。
一屏之隔,这厢是鸳鸯交颈合枕寝,那厢是巫山云雨颠鸾凤,何等荒诞淫靡,就在那女子花枝烂颤娇喘之际,那男子终于出声,他自喉间低低唤了一句:
“眉儿。”
短短两个字如一盆冰水向裴昀当头浇了下来,将她所有七情六欲灭个干净,不由狠狠打了个冷颤。
隔壁与人欢爱的那男子,是谢岑。
他也来到了逍遥楼?!
裴昀当下回神,一手钳在颜玉央喉间,一手制住他的手腕,指间一个用力,强行将他推离自己,恨恨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切莫再得寸进尺,否则休怪她不客气!
颜玉央并不还手,也没有再继续轻薄,只顺应她的动作,眼中含笑,意味深长望着她,直将她瞧得忍无可忍扭过头去,只留下鬓边薄红的耳尖。
那厢云收雨歇,鸣金收兵,虽没有柔声调情,却也有软语温存。
女子声音娇媚:“公子唤错人了,妾身是怜儿,不是眉儿。”
“是吗?忘记了。”
谢岑的声音仍残留着残留着些许沙哑和慵懒,他漫不经心道,“只是方才一瞬间,恍惚见到了故人。”
怜惜奴娇嗔道:“那这位眉儿姐姐一定是公子心尖上的人了。”
“心上人?”谢岑嗤笑了一声,语气尽是冷漠厌弃,“不过一场露水情缘,各取所需罢了。”
“世间男欢女爱,本就是各取所需。”怜惜奴不甚在意道,“不知她是位怎样的女子?”
“她相貌才情甚好,曾也是烟花女子,只是后来遇见了一位阔绰的恩客,将她赎身脱籍带回了家中。”
“这位姐姐好生福气。”怜惜奴的语气不无羡慕。
谢岑似笑非笑道:“若只求余生安稳,那她确实福气,可惜她却偏偏动了真心,奢求厮守。奈何恩客风流成性,见一个爱一个,每个都是真心,却转眼抛到了脑后,对家中原配如此,对其他情人也是如此。欢乐日子没几天,她便如同后宅其他女子一般被冷落,独守空闺,凄清寂寞。”
“啊,这、这可真是可怜得紧”
“可怜?不,如原配那般成日以泪洗面,郁郁而终是可怜,如宅子里其他女人那般勾心斗角,阴谋诡计是可怜,她不要让人可怜,比起可怜,她宁愿被恨,被憎,也不要所爱之人忘记她。”
怜惜奴好奇:“她做了什么?”
“她背叛了那恩客,她勾引了他的嫡子。”谢岑缓缓道,“她要让父子反目,家宅不宁,让那人身败名裂,为天下人唾弃。”
怜惜奴似乎被吓到了,沉默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问道:
“那那她成功了吗?”
“没有,或者应当说,她只成功了一半,她确有风韵犹存的魅力,却高估了自己一条性命的价值。在一切闹大之前,她便已悄无声息的病逝了,在那个宅子里没有任何事能瞒过老家主的眼睛,而老家主绝不允许败坏家族声誉的事发生,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谢岑顿了顿,低声道:“世间最廉价之物便是一颗真心,你视若珍宝,旁人弃如敝履,爱而不得,由爱生恨,面容可怖,徒惹纠葛。好聚好散,快活当下,难道不好吗?”
“就如公子与怜儿这般?”
“是,就如我与怜儿这般。”
谢岑一笑,便又低头与怜惜奴亲热,怜惜奴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欲拒还迎的躲闪,二人很快又滚作一团。
他的语气从头到尾都轻描淡写,置身事外,如同死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枯萎了一朵花,路边野地里一朵与他无关的花。 可裴昀将一切听在耳中,心中惊疑不定,脑中一遍遍回想的是当日在谢家来燕堂所窥得的谢文渊手书:吾与眉儿真心相爱,你情我愿
正出神间,忽感耳上一痛,竟是又被人咬了一口。
裴昀忍无可忍,反手一掌便向他脸上削去,颜玉央偏头一躲,一掌落空,却将那床头所挂焚香的银香球击飞了出去,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脆响。
“谁?!”
只听谢岑一声喝问,脚步已是由远及近。
电光火石间,裴昀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窥听私隐本是阴差阳错,谁料偏偏还是熟人,实乃天下间尴尬之最。若一切真被拆了穿,日后彼此还怎么共事?此时此刻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绝不能被他发现!
顾不得许多,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手扯断头上发带,一手扯过被寝兜头盖上,而后一头扎进了颜玉央怀里。
颜玉央猝不及防下被撞到了伤口,闷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谢岑猛然掀开厚重罗帐,入目所见便是鸳鸯锦被二人共枕,女子埋头在紫袍公子怀中,不见容貌,只见青丝如瀑散落一片。
“二位喜好着实别致,专爱听人墙角。”
谢岑面沉如水。
颜玉央不过愣怔一瞬,便已反应过来裴昀的意图,当下伸臂隔着锦被将人又往怀中搂紧了几分,缓缓坐起身子,眉宇冷淡道:
“色迷心窍,无暇顾他,你有何资格指责旁人?”
此时谢岑已发现卧房格局古怪,可这二人悄无声息潜伏这里半晌着实可疑,不知是逍遥楼的人,还是其他客人
他多瞧了颜玉央几眼,脑海中陡然浮现一个名字,当即心中一提,双眼微眯:
“阁下似乎有些面善。”
蒙在被里的裴昀也是心中一提,这两人当初在燕京和亲使接风宴上确有一面之会。北燕世子暗下江南,此事绝不简单,谢岑必会警惕,可眼下境况一团乱麻,断然不是深究的好时机,裴昀只盼他速速离去才是。
于是她悄悄捅了捅颜玉央的腰间示意,可颜玉央非但不理,还伸手将她的手反扣住,一边在被下与她暗中较劲,一边开口道:
“你认错人的能耐着实不差。”
谢岑脸色微变,唇边笑容冷了几分:“虽说温柔乡乃是英雄冢,然阁下身份特殊,何以纡尊降贵眠花宿柳?”
颜玉央也毫不客气反击道:“谢大公子婚期将至,仍在外拈花惹草,不也颇有令尊遗风?”
这话说得锦被里外二人皆是一愣,谢岑是不明所以,裴昀却是脑袋一疼,此人八成一直在暗中监视,知晓了谢家那场乌龙婚约,可此事他有何资格置喙?
裴昀手上奈何不了他,气急之下,偏头用力狠狠撞向他,颜玉央倒吸一口冷气,顺势将她的头按在胸前,不叫她再捣乱。
二人你来我往,被下起起伏伏,好不暧昧,谢岑似笑非笑垂眸瞥了一眼,戏谑道:
“既然阁下有事在身,我也便不打搅了,后日云中宴上有缘再见。” 说罢披起衣衫,与那怜惜奴相携离去了。
随着关门声响起,裴昀猛地掀开被子,她被闷得双颊通红,粗喘着气,愤愤不平瞪向那罪魁祸首。
颜玉央轻笑了一声,伸出手,用轻触她发烫的脸颊,缓缓道:
“你与那谢家公子很熟识?”
裴昀一僵,不动声色道:
“姑苏谢家谁人不识?你不是也认识他么?四戒令我已到手,后日便是八月十五,明天我们必须尽快通过北楼的考验才是。”
随即不待他再开口,她一跃而起,跳到了地上,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天色已晚,你若想在此地留宿就请自便罢。”
第94章 第四十一章
君子四戒,酒色财气,酒者烧身烈焰,财者陷身之阱,色者戕身之斧,气者穿肠毒药,销金窟亦是英雄冢。如今酒色财三者擂台皆已见识过,裴昀倒是颇为好奇这最后一局究竟是什么考较。
气者,为逞气、意气、斗气,霸王自刎乌江,周郎抱憾而亡,皆是为此。
而在逍遥楼中,代表“气”的北楼,却偏偏唤作“鹿梦斋”。 得失荣辱如幻梦,爱恨情仇图作空。
比起白水真人的视财如命,曲生的疯疯癫癫,与怜惜奴的痴缠放纵,鹿梦斋的执事看上去委实是太正常了。
面前男子约莫而立之年,面目平平无奇,一身儒生布衣,对前来挑擂的裴昀与颜玉央温声道:
“鹿梦斋的擂台所考较的乃是君子四艺,二位公子任择其一通过,便可得到四戒令了。”
裴昀问道:“当真任择其一即可?”
“不错,题目分别由琴棋书画四位先生而出,届时若能得其首肯,便是算赢了。在下不才,正是画先生。”
裴昀想了想,走到一旁与颜玉央和杜衡私下商议道:“这四艺的题目想必只难不简,我对琴棋书画虽是略懂,却并不精通,你二人如何?”
杜衡瞥了颜玉央一眼,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道:“这个公子素来事务繁忙,哪有空闲附庸风雅?”
“那你呢?”
“在下不才,曾追随名家,钻研过一段时日丹青画技。”
“哦?那你所学南派还是北派?师承哪位名师?”
杜衡手摇折扇一本正经答道:
“秘戏派,南北兼容,东西具汇,师承坊间大家春水鸳鸯先生是也。”
裴昀听罢呆愣了半晌才确定他没在开玩笑,不可置信道:
“你只会画避火图?”
这人成日里文质彬彬,故作斯文,她还以为他多么学识渊博,谁料想竟是银枪蜡头,中看不中用!
杜衡面上隐有些讪讪:“早年手头拘谨,行走江湖混口饭吃,难免低头” “你不必解释了。”裴昀无力的摆摆手,这局八成难过了。
杜衡试图补救,低声对颜玉央道:“公子,可需召新入府的‘金笔书生’或是‘玉琴仙子’速速前来?”
“来不及了,”颜玉央道,“如若不行,硬闯便是。”
裴昀连忙制止道:“你我已经联手伤了卢雉阁执事,得罪了流霞坊执事,今日若再在鹿梦斋硬闯,没等海上宴开席,怕不是都要被打出去了!”
成功在即,万不可再节外生枝。
鹿梦斋门可罗雀,一派冷清,不及其他三楼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三人随书僮引路上楼,依次经过丹青、文赋、手谈的考较场,果然如裴昀所料,那考官所出题目都是极为艰深晦涩,她赢的把握不大。在三楼考较文赋的书斋,几人还遇见了江湖人称“诗半仙”的才子周稽,他被书先生所出的绝对逼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据闻他已不眠不休想了几日几夜,还没有想出下联。
似乎至今为止,能得这一枚四戒令之人尚寥寥无几。
及至最后一间琴室,未见其人先闻乐声。
走近之后,便见一素衣美貌夫人正在抚琴,身后随侍一名女弟子,这夫人不是旁人,却是那洞庭湖潇湘阁阁主丁云潇。
纤纤玉指拨动琴弦,衣袖翻飞间琴音流淌而出,忽如凤凰低泣,忽如珍珠落盘,忽如金戈铁马,忽如雨打芭蕉,时而轻盈,时而肃杀,变化多端,神鬼莫测。
愈到后来,指法与技法愈是刁钻,琴音越发不成调子,丁云潇的额头渐渐冒出冷汗,最后终是人与琴再承受不住,铮然一声刺耳声响,曲终弦断,戛然而止。
丁云潇长叹一声,无奈摇头:
“我输了。”
忽有一人开口道:“这曲《斗转星移》包罗万象,变幻莫测,丁阁主只听过一遍,即能复弹七成,实属难得,琴先生何不网开一面?”
一俊逸公子施施然向众人走来,桃花水眸,多情含笑,正是谢岑。
丁云潇望着他的面孔,愣怔一瞬:
“你——”
谢岑躬身施礼:“晚辈谢岑,见过丁阁主。”
“原来是疏朗,数年不见,你已出落的这般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不逊当年文渊风采。”丁云潇上下打量着他,眸中隐有怀念与欣慰。
“丁阁主谬赞了。”
“疏朗不必如此见外,我与文渊相交颇深,你唤我一声潇姨即可。”
“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旁白衣儒衫琴先生冷着脸开口打断了二人叙旧,“规矩是全盘复弹,一个指法都不能错,输了就是输了,休得胡搅蛮缠,不然我将尔等统统赶出去。”
丁云潇倒是嫣然一笑:“罢了,是我学艺不精,琴先生切勿动怒,以琴会友本是雅事一桩。今日我有缘得见先生技艺,已是大开眼界,三生有幸了。”
丁云潇虽已非青葱少女,举手投足间却别有一番成熟风韵,比江湖女子多一分温婉,又比闺阁千金多一分英气。她如此自谦,反倒叫琴先生赧然,当下躬身一礼。
“是小生唐突,丁阁主勿怪。”
“琴先生客气了。”
丁云潇福身还礼,落落大方。
而后她问谢岑道:
“疏朗迄今已得几枚四戒令了?”
“晚辈不才,只得一枚而已,潇姨呢?”
丁云潇温婉一笑:“我本无心四戒令,只为一睹九霄佩环而来,并没去费心打擂。”
“潇姨高人雅士,晚辈望尘莫及。”
谢岑说罢,瞥向一旁裴昀三人,他自出现起,便不曾多看她一眼,如同素不相识一般,此时更仿佛是漫不经心随口一问:
“不知这几位公子如何呢?”
裴昀脑中灵光一闪,直接道:
“我等已有三枚四戒令在手,只差鹿梦斋了。相请不如偶遇,这位公子仪表堂堂,万里挑一,卓尔不凡,四艺考较定然不在话下,不如我们通力合作如何?”
谢岑听到“万里挑一卓尔不凡”这八个字不禁嘴角一抽,知她是拿前事点自己,只好道:
“如此甚好,我正欲前去棋室,便请几位同我一道吧。”
裴昀看向颜玉央,以眼色示意,二人对视片刻,颜玉央面目沉郁,不置可否,只冷哼了一声,率先转身下楼。
谢岑将二人之间你来我往看在眼中,意味深长对裴昀抬了抬手:
“请——”
裴昀隐晦的瞪了他一眼,迈步而走,谢岑随后,丁云潇也有意旁观,一行人遂浩浩荡荡下了楼。
四楼棋室明亮宽敞,布局雅致,不见其余客人,唯有二叟席地而坐,正围着矮几上的棋盘对弈。
裴昀走上前去,拱手道:
“敢问哪位前辈是棋先生?我等欲过弈棋一关。”
这二人年过半百,相貌相仿,衣着打扮颇为古怪,一者白须着黑衫,一者黑须着白衫,似棋盘双子,又似阴阳双鱼。
那黑衫白须叟道:“我二人皆是棋先生,我唤作黑乌。”
白衫黑须叟道:“我唤白鹭,你们何人闯关?”
“正是在下。”谢岑上前一步行礼道,“在下谢岑,见过二位先生。”
黑乌拿出了一个签桶放于案上道:
“考较有数种,请公子自行抽取。”
杜衡问道:“不知都有何种考较法?”
白鹭答道:“有盲棋、四联棋、珍珑局等,一旦开局即不可反悔,亦无法再另选其他三艺,还请公子慎重抉择。”
裴昀听罢不禁心生忧虑,她知谢岑善奕,堪称国手,然从桌案上残局可见这二叟亦是棋力高超,几项考较听起来都十分困难,尤其是盲棋一项,古往今来少有人能下,堪称神仙局,据她所知,谢岑的奕术还未达到这般境界。 然而谢岑知难而上,于签桶之中随意择了一根红漆木签,揭开封纸,上书二字:分心。
他遂问道:“何为分心?”
黑乌接过木签道:“分心为二,即是同时对弈我二人,双胜为胜,一胜一负可再下一局,若是双负,便须止步了。”
丁云潇皱了皱眉:“这考较不简单。”
谢岑却是微微一笑道:“无妨,如此至少还有一战的机会,还请二位棋先生赐教。”
棋童上前布案摆棋,两张案几并排而立,二叟分坐其后,黑乌执黑子,白鹭执白子,谢岑以一敌二,面不改色,众人落座一旁观战。一切准备就绪后,二叟先后开口道:
“观棋不语真君子。”
“落子无悔大丈夫。”
“公子请——”
谢岑亦不推辞,双指拈起一粒琉璃棋子落于左侧那张汉白玉棋盘星位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一场硝烟弥漫的无声厮杀自此拉开序幕。
弈棋讲究全神贯注,同时执黑白子分心以对,自是困难重重,二叟棋路迥异,一人善攻,杀伐凌厉,一人善守,滴水不漏,但见谢岑初时落子极快,后续越来越慢,每一步都经过慎重思索才敢出手。
这厢下棋的三人你来我往,周旋于算计与劫争,那厢观棋的五人亦沉浸其中不见轻松。
人道袖手旁观者,机深亦损耗,甚至甚于下棋人,只因前者纵观全局,无胜负之心,故而更加冷静,也更加损耗心神。最先坚持不住的是丁云潇的小徒弟墨兰,她棋力不精,没看多久就开始昏昏欲睡;其后是杜衡,他看得头晕眼花,借口尿遁一去不回;然后是丁云潇,她疲惫的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再也不敢多看棋盘一眼;最后才是裴昀,她紧盯着棋面局势,暗自计算着三方接下来的落子之处,时而皱眉,时而展颜,一刻也不错过。
棋局如战场,但见方寸之间鼓角争鸣,旌旗猎猎,黑甲与白甲互相厮杀,倏尔边角纠缠,倏尔白刃相搏,倏尔濒死反扑,杀得是尸横遍野,昏天黑地。
就在裴昀眼前几乎已有血色浮现之时,忽觉脸颊一凉,她被冰得一个激灵,几乎跳了起来。她茫然扭过头来,只见身旁颜玉央正不紧不慢的剥着一颗冰镇荔枝,褪去鲜紫硬壳,桃花红膜,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犹冒丝丝凉气的果肉,修长十指微沾甜腻汁水,缓缓滴落而下,此情此景竟是说不出的妍丽优美。
裴昀看着看着,心中渐渐平和了下来,方才所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似乎都渐渐远去了。
颜玉央淡淡道:“你再过忧心,到底不能替他上阵,不若静观其变吧。”
说着他将剥好的果肉放在白瓷盘中,向她推了过来,那白瓷盘中不知何时已积了小山一般高的果肉,如雪山冰塔一般,望之可爱。
裴昀垂眸注视了片刻,又抬头瞥了他一眼,缓缓伸手拈起一枚放进了口中。
刹那间,冰凉解渴,口齿生香。
她轻声道:“多谢。”
这一局棋局下得旷日持久,从天光大亮,一直到日落西山,数个时辰中,二叟与谢岑不吃不喝,连移动都不曾移动,以致于在场众人都不禁有了观棋烂柯的错觉,棋盘方一瞬,世上已千年。
直到掌灯时分,终有了分晓,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不是谁胜谁负,一者三劫循环,一者四劫循环,竟是下出了两盘极其罕见的和棋!
谢岑已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他挣扎着起身,对二叟郑重其事作揖行礼道:
“多谢二位先生手下留情。”
黑乌一声长叹道:“我二人素有惜才之心,公子棋力不凡,今日再斗下去,恐怕损耗心血,折你寿数,这一关便算你过了罢。”
白鹭拈须颔首,亦开口道:“棋虽小戏,亦归之于正,隐大智慧。公子妄想攻守兼得,两全其美,执着于起死回生,反败为胜,此乃迷障也。须知成败须归命,兴亡自系时,该放手时须放手,当断不乱反受其乱。”
谢岑听罢沉默片刻,再次行礼,由衷道:“晚辈受教了。”
黑乌挥袖一拂,最后一枚四戒令现于棋盘之上。
“去罢。”
第95章 第四十二章
酒色财气,四枚四戒令皆得手,逍遥楼楼主中书君的神秘面纱终于要被揭开了。
裴昀、颜玉央、谢岑三人由仆从引路,来到五楼正中央的主楼,但见门楣匾额行云流水三个字:逍遥楼。
其下一左一右对联上书:
北冥春山孰梦蝶
南华秋水我知鱼
裴昀在门口驻足,定定凝望这副对联许久,开口道: “嘲四戒,讽四艺,周庄梦蝶,无为而治,贵楼主莫非是庄老一派?”
仆从低眉顺眼道:“楼主心思,我等不敢妄自揣度,这位公子若好奇,便亲自询问楼主罢。”
随后他将三人领至会客厅,通传禀报之后,告知众人:
“请诸位逐一随我入内面见楼主,不知哪位先哪位后?”
裴昀率先站了起来:“我先!”
其余二人并无反对,裴昀遂随仆从上了楼。
裴昀一路被引进了一间房中,进门所见屋内陈设十分寻常,然布局习惯却眼熟无比。
窗边一白衣身影负手而立,闻声转过身来,此人面容清俊,眉宇斯文,唇畔含笑,眼有细纹,周身散发着历经世事的沉稳淡然,处变不惊。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好久不见,小师侄。”
裴昀百感交集望向眼前男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比照自己幼时记忆中的模样沧桑几分,却也沉稳几分。
“果然是你,六师叔。”
此人正是她小师叔公宋御笙之徒,亦是如今谢家家主谢若絮身边的红人,谢家远房子弟——谢文翰。
逍遥楼门前那副对联,与春秋谷书斋门前所题一模一样。
“六师叔,你怎会做了逍遥楼楼主?离谷这些年你与珍娘都经历了什么”
裴昀心中不解,迫不及待连连询问。
可谢文翰却是抬手制止了她,他示意裴昀先坐,而后不慌不忙唤下人端上热茶与茶果。
茶是蜀中碧潭飘雪,碧茶细嫩,茉莉雪白,可裴昀此时却顾不上细品,忍不住再一次唤道:
“六师叔!”
谢文翰端起白瓷盏,不紧不慢啜饮了几口香茗,这才缓缓开口:
“小师侄莫心急,我知你心中千头万绪,只是我立了规矩在前,今日见我之人,只可问三个问题,其余无论你如何发问,我一概不予解答,纵使你是我师侄也不得例外。”
“只有三个?”裴昀不满道,“这回可还是一问千金,要我奉上三千两?”
记忆中六师叔外儒内道,风雅傲岸,谁料一朝做起生意不说,还是这般黑心奸商。
谢文翰闻言哈哈大笑:“不必不必,你既然有本事闯过四场擂台,我自然知无不言。不过小师侄,我听闻你如今位极人臣,此番赴海上宴乃是有备而来,这三个问题你可要斟酌仔细才好。”
逍遥楼遍知天下事,谢文翰清楚她的现状,裴昀并不意外。
她沉思片刻后,说道:
“好,我有三问:其一,师叔如何成为逍遥楼楼主?其二,师叔手中天书从何而来?其三”
她顿了顿,沉声问道:
“珍娘当年与你逃家叛谷,闯荡江湖,想必吃了不少苦楚,六师叔今非昔比,好不风光,你待珍娘到底能否始终如一,不离不弃?”
珍娘幼时家贫,挨饿受冻,落下了病根,一辈子不能生养,之前重逢,裴昀也知晓了二人至今膝下无子。若在春秋谷中,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一生一世也便这样过去了,然花花世界,纷纷红尘,酒色财气诱惑何其之多。她与二人多年不见,一无所知,本没资格质问,可珍娘于她,亦母亦姐,此时此刻,仍是忍不住不分尊卑向六师叔讨问一句承诺。
谢文翰闻言一愣,而后看向她的目光不禁温和柔软了几分,
“昀儿,你果然是这般忠孝良善的好孩子,几位师兄将你教得极好。”
他叹了口气:“你若当真想知,且听我一一道来。” “十三年前我与珍娘离开春秋谷后,便结为了夫妇,一直在江湖上东奔西跑讨生活。机缘巧合之下,我得到了一大笔财富,便想着借此做些买卖,免去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之苦。须知天下间最值钱的,便是消息,最赚钱的生意自然便是买卖消息。此行不易,空有金银无用,还要有人有势,用钱去雇人,用人去探消息,用消息去换消息,以此循环往复,财源滚滚,我也是用了多年时间与精力,才有逍遥楼今日之模样。”
谢文翰短短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可背后艰辛却是可见一斑,裴昀虽对逍遥楼诸多微词,却也对谢文翰一手成就的这恢宏基业万分敬佩。
“至于天书你若想知我从何而得天书,须得听我将天书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起。”
“我知天书的来历。”裴昀道,“大中祥符年间,真宗求仙问道,夜梦仙人,得赐天书。后真宗驾崩,天书随葬皇陵,直至靖康之乱刘豫盗墓,这才流落民间。”
“小师侄所知不少,”谢文翰意味深长道,“可惜,却并非全貌。”
“师叔何意?”
“所谓仙人赐书云云,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为掩盖真宗强取豪夺的谎言。那天书实则是一位世外高人所著,他文治武功、诗词歌赋、医星占卜无一不精,某日因有感自己大限将至,故而将毕生所学汇成一册,用道家云篆写就,以传后人。书成没过多久,高人便驾鹤西去。真宗得知此事,遂派出大内高手前去夺书,因不解云篆之意,又强迫那高人的关门小弟子一同入宫,以性命要挟逼他译书。”
“天书共有上中下三卷,上卷为《天机书》,内里医星相卜、机关巧术,包罗万象,中卷是一部武功秘籍,名唤《云霄九重功》,下卷乃是益寿延年之法,叫做《长生经》。真宗对前两卷不甚感兴趣,独对长生不老之法势在必得,那弟子心知自己一旦译毕天书,必将性命不保,因此有意拖延。好在那云篆之字变幻万千,神鬼莫测,前后译了十多年之久,却也未惹人生疑。”
“直至后来真宗龙御上宾,国丧大乱之际,那弟子终于寻到机会逃出宫去,彼时情形紧迫,他只来得及将天书上卷带在身边,中卷与下卷遗留在了宫中。为逃避朝廷通缉,他向西南而去,至蜀中,寻一僻静幽谷,避世而居。未免惹祸上身,他命令弟子传人不得向外透露谷中诸事,亦不可与朝廷中人有所牵扯,如此过去百年。”
裴昀不可置信道:“那、那人——”
谢文翰接道:“那世外高人便是活了一百一十八岁,人称睡仙的希夷先生陈抟,而其关门弟子,姓秦名巽,自号春秋散人,所立门派,乃称春秋谷。”
裴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天书一事,查来查去,竟是查到自己师门头上!
“六师叔,你所言当真?”她忍不住问道。
谢文翰微微一笑:“我们师兄弟几人所身怀绝技,难道不是最好的印证么?”
是了,罗浮春的剑酒双绝,张月鹿的星相占卜,曲墨的机关巧术,救必应的妙手神医,谢文翰的诗词歌赋,还有秦碧箫宋御笙的驻颜有术,这一切正是最好的证据。
谢文翰继续慢条斯理道:
“天书一事,为春秋谷不传之秘,仅为历代谷主所知。后靖康年间天下大乱,开封宋室皇陵被大肆掘盗,不禁有伪齐、北燕、西夏各国人马,还有一些武林中人浑水摸鱼,天书重见天日,很快便成为众人争抢的重中之重。时值师祖秦玄隐,也便是大师伯秦碧箫之父继位,他不愿见祖师心血流落在外,遂出谷寻觅。当年真宗驾崩之后,刘太后下令将天书祥瑞皆陪葬皇陵,却也抵挡不住长生不老的诱惑,只陪葬了中卷,将下卷《长生经》私自留下。故而彼时现世的天书,仅是皇陵之内的《云霄九重功》。”
“历经一系列血雨腥风你死我活的抢夺之后,有四人活到了最后,而那云霄九重功正是有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四部分心法,各自独立成篇。四人武功不分伯仲,且皆身受重伤,再战下去,恐怕同归于尽,于是四人商议之下,便将这功法一分为四,自此分道扬镳。” “曾师祖所得便是玄英功!”裴昀脱口而出,“那其余三人是什么来历?”
“盗墓一事阴损失德,连师祖都是乔装易容前往,其余人等又怎会暴露真实身份?”谢文翰摇了摇头,“或是将秘籍改头换面,或是身死技灭,总之这百十年来,江湖中从无云霄九重功的只字片语流传。我手里天书正是其中朱明篇,乃是在关外西域偶然所得,谁料一经现世,便是引得轩然大波。我不精通武艺,对武功秘籍没有兴趣,留在手中只会招来祸患,如此还不如将其公开出售,既发财一笔,又免去纷争,两全其美。”
“可天书本为师祖所有,六师叔你乃春秋谷门人,怎可将天书泄露外人?”
“莫忘记了,我早已被大师伯逐出了师门,唤你这一声小师侄,也不过是念及三分旧情罢了。”谢文翰似笑非笑道,“况且,今次你不也是为外人来争抢这天书么?”
裴昀不禁语塞,她确是受赵韧之命前来探查天书,却哪知那天书根本不是出自赵宋皇室,而是她师门春秋谷。皇命难违,师命亦不可负,偏就这二者有这一段恩怨,如今她到底该何去何从?
“现如今,天书之秘我已全盘向你托出,至于你要何去何从,便全然看你自己抉择了。”看穿了裴昀的心乱如麻,谢文翰意味深长道,“明日海上宴,群雄争锋,价高者得,小师侄你欲得天书,还需自凭本事才好。”
裴昀还想再问,可在谢文翰却制止了她:
“好了,我说过,你只可以问三个问题,除此之外我一概不答,如今你已是破了规矩了。至于,你所问最后一件事”
谢文翰端起茶盏,却没有饮,他以茶盖轻拨水面几下,停顿片刻,终是将茶放了回去,幽幽道:
“我对江湖争名夺利本无兴趣,所作所为不过是时事所迫,无奈为之,无论谢家家主还是逍遥楼主,皆非我所愿。待此间事了,我会带珍娘远离江湖纷争,寻一处僻静之处,安度余生,你且放心,这世上我最不会相负之人,便是珍娘。”
裴昀定定望向他,当年六师叔离谷时她尚幼,对他了解不深,如今隔世经年重逢,各自历经世事,物是人非,彼此几乎与陌生人无异,她根本分辨不出他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但至少这一刻,这一瞬,她甘愿相信他。
“好,”裴昀轻叹一口气,“希望六师叔你言而有信。”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起身告退,却听谢文翰道:
“且慢,我有言在先,得四戒令者皆可与我面谈,并私下交易,我逍遥楼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不知小师侄可有钟意?”
裴昀淡淡道:“除去天书,我无他求。”
“真不知该说小师侄你到底是太过正直无私,还是太过执拗迂腐。”谢文翰笑着摇了摇头,“我虽已离谷多年,但昔日谷中岁月仍是我此生最快活欢乐的一段日子,你我久别重逢,我这做师叔的又怎能不为师侄送上见面礼?”
说罢他拍了拍手,有仆从听令奉上锦盒,盒中乃是一枚精致小巧的灵芝,其色鲜红如火,仿佛祥云燃烧,彤云滴血,正是裴昀自颜玉央手中所得云中帖上绘就的千年赤灵芝。
“百年灵芝硕大如盘,千年灵芝反而浓缩成精,了绝症解奇毒素有神效,小师侄你可要仔细保管。”谢文翰若有所指道,“或许关键时刻,能因此得救性命也说不定。”
第96章 第四十三章
作别谢文翰后,裴昀由仆从指引,从另一扇门离开了主楼,顺廊桥一路来到了流霞坊。
她随意选了一间雅阁落座,刚坐下不到片刻,披头散发的曲生便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他本还有所顾忌,但见颜玉央未与她同行,胆子便大了起来,一拍桌子,恶狠狠道:
“四戒令你已到手,还来我这里做什么?你走!我流霞坊不招待你这无知狂徒?”
“无知?我已通过你的考验,品辨出了三十六种珍酿,怎能说是无知?”
裴昀一边随口而答,一边为自己斟酒,谁料手中酒壶却被曲生一把抢了过去。
“呵,那些个俗品算得了什么?千日醉才是真正的琼浆玉酿,世间罕见,可惜已经被你这个莽夫给毁了!”
“我早说过你的千日醉并未酿成,况且这世间怎会真有叫人醉千日之酒?”裴昀心中诸事纷乱,根本无暇与他争辩,只不耐烦道:“你若真想制出烈酒佳酿,我师伯曾有一技,用蒸花露的法子蒸酒,以冷器取滴露,这般制出的酒性烈劲足,虽不可千日醉,十数日醉却是足够了。”
曲生将信将疑:“当真?”
他细细想了一遍,觉得可行,于是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急匆匆转身,连手里的酒壶都忘了放下。
裴昀欲倒酒却无壶,也懒得再唤人上酒,只将酒盏往桌面上一撂,起身来到窗畔,思绪万千。
天边圆月高挂,今晚已是八月十四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谢岑寻了过来。
“你见过楼主了?”裴昀问。
“见过了。”谢岑神色如常答道。
“可也是允你问三件事?”
“不错。”
“你问了什么问题?”
“你又问了什么问题?”
裴昀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岑施施然在桌前坐了下来,似笑非笑道:“有人似乎说过要分道扬镳,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又何必与我来互通有无?”
裴昀气结:“公是公,私是私,这都什么时节了你还在翻旧账?算了,你若不愿,我们仍是各自行事罢。”
“好歹我也助你得了一枚四戒令,叫你先低头一次怎地如此困难?”谢岑摇头啧啧了两声:“也罢,之前的事我未同你商议是我不是,但你在旁人面前下我面子,一报一报也还了回来,现下你我一笔勾销,揭过此章都不提了,如何?”
“好,”裴昀一口答应了下来,“你问了什么问题?”
“你又问了什么问题?”
两人再次僵持住。
沉默片刻,裴昀率先开口:“我知你为何难以启齿,因那逍遥楼楼主乃是你族中叔父是不是?”
谢岑不答反问:“巧扇说你曾在谢家与我那婶娘私下密谈,你也早便与这逍遥楼楼主相识对不对?”
“对,他正是我师叔。”
二人对视,脸色皆是分外凝重。
“此事我祖母应当知情,”谢岑缓缓道,“当初我向她讨要云中帖,她便勒令我不得前往云中宴,还顺水推舟逼我成亲,我迫不得已,一边假意周旋,一边另寻他法。”
“寻到了不眠楼去?”
“我本是去寻琴如霜的,她琴技高超,交友甚广,必能有门路。”谢岑瞥了裴昀一眼,没理会她的挤兑,继续道:“当初她离开临安后没有回到独秀楼,无人知晓她的去向,除了她的金兰姐妹苏蓉蓉。我为此事,不得不与她逢场作戏,几经周旋,我答应下了她诸多条件,这才得知了如霜的下落。”
“她去了哪里?”
“她嫁人了。”谢岑淡淡道,“她拒绝了官家赏赐的黄金万两,只求得了那张绿绮琴,与一个寻常商贾走了,从此洗尽铅华嫁做人妇。”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可裴昀却隐约猜到了琴姑娘离开的缘由,只因她心上那个人,将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她不曾丝毫挽留。
“我手中的云中帖乃是苏蓉蓉另赠与我的,随即我便来到了小瀛洲岛,为见这楼主一面,在四楼使劲浑身解数,而后便是与你相遇了。”谢岑将前因自此交代清楚。 裴昀点了点头,也便将自己与谢文翰之间三问三答简略复述了一番,但是将其中涉及春秋谷的部分统统隐去了。
谢岑听罢沉吟道:“如此说来,上卷已经失传无踪,而纵使当年官家所背那册《长生经》当真是天书下卷,也早付之一炬了,现今流落民间有迹可循的仅是中卷云霄九重功,当初那北燕国师李无方八成就是冲此而来!”
“不错,却不知四篇功法,那李无方已搜集了几篇。”裴昀叹了口气,“恐怕早已得一篇不止,他的武功神鬼莫测,世所罕见,当世高手,除去大光明寺心明镜大师,与令祖母,我想不到谁还能与他一战了。”
谢岑却不以为然:“他一己之力,纵是天下无敌,千军万马之前,也束手无策。我倒觉得,眼下最为可疑的,是我这个摇身一变手眼通天的叔父。我问他第一个问题,便是当年他为何离开谢家,这些年身在何处?他道是他本是私生之子不为谢家承认,故而离家出走,后拜一世外高人为师,远离江湖纷争,悠然自得。”
“我又问他,当初他既已避世而居,又为何回到谢家,既不喜江湖恩怨,又为何一手建立逍遥楼,如此自相矛盾?他道当年少不更事,对谢家心存芥蒂,而今时过境迁,他也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无名小卒,而是鼎鼎大名逍遥楼楼主中书君,人至中年,阅遍世事,心思转变,少年轻狂如过眼云烟,这才认祖归宗。”
裴昀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那你第三个问题问的什么?”
“第三个问题,我问他今次如此大张旗鼓邀请天下群豪前赴云中宴究竟意欲何为,他说”谢岑顿了顿,缓缓道,“他说,想知道缘由,自可回谢家询问我祖母,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这是何意?难不成逍遥楼背后真正的东家乃是谢家?谢老前辈究竟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谢岑面色难看的摇了摇头,“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在此之前,从不曾听闻谢家与逍遥楼有半分瓜葛。”
“其实,前日里我在谢家查到了一些事。”
沉默片刻,裴昀迟疑着开口,将那佛座千瓣莲与谢氏宗谱上多情相公的手书告知了谢岑。
“谢家与极乐天的纠葛,恐怕也比我们想像的要复杂。” 谢岑明白过来裴昀之意,脸色微变:“你怀疑极乐天杀手之事,与现下逍遥楼天书之事,幕后主使都是谢家?莫忘了,当初可是祖母亲率武林正道将极乐天剿灭,她那般冷酷无情之人,怎会因男女私情左右大局?”
“我并非怀疑,只是此事着实蹊跷,我愿与你开诚布公而谈,自是信任于你,你我应当一同查明真相。”裴昀诚恳道。
谢岑轻嗤一声,似笑非笑道:
“当真开诚布公吗?千金手救必应是你师伯,逍遥楼楼主又是你师叔,你那神秘师门当真神通广大,我又何曾多问过?况且眼下你又同那‘玉公子’混到了一处,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么?小裴侯爷,你可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
“你——”
裴昀气结,却也无处反驳,只一字一顿道:
“我不曾忘记,只是你也莫要忘记得好!”
二人看向彼此的目光疏离又戒备,谈话陷入了僵局。
他们心知肚明,二人皆欲查明真相,却也皆有私心,她不想抖出师门之秘,他也不想将谢家牵连其中,或多或少,他们对彼此有所隐瞒。
谢家,极乐天,逍遥楼,春秋谷,世子府,天书
他们仿佛陷进了无边无际的迷雾中,纷纷扰扰,百思不得其解。
真相,究竟是什么?
谢文翰着仆从送走谢岑后,迎接来了今晚第三位客人。
“世子爷终于大驾光临,谢某已恭候多时了。”
谢文翰啜饮香茗,滋润干燥喉咙,抬头对来人微微一笑:
“我与世子明明早有约定会面详谈,世子爷却偏偏舍近求远,过五关斩六将求得四戒令才与我相见,实在叫谢某费解。不知情之人,还以为世子耽于酒色财气,沉沦其中。”
颜玉央面无表情落座:
“杜衡不是一直与你联系?”
“看来世子对明日之事已是成竹在胸了。”
“你如未十拿九稳,又何必与我合作?”
谢文翰不紧不慢道:“我清楚世子的智谋能耐,此番你我通力合作,各取所需,珠联璧合,岂不美哉?”
颜玉央却不以为意,他冷笑了一下:“当真珠联璧合?以逍遥楼财力人力,似乎并不需要旁人相助来分一杯羹,你不过是寻一挡箭牌罢了。”
“世子冤枉,逍遥楼小小江湖门派,势单力薄,怎敢与世子府日月争辉?”谢文翰貌似恳切道,“此番合作乃是真心实意,世子若不信,谢某即刻便将诚意献上。”
说罢命仆从呈上一薄卷丝绢,天长日久,绢布泛黄,其上所书之字如烟似云,变幻莫测。
颜玉央却连看也不看,只冷淡道:“这是你我早就讲好的条件,算不上诚意。”
“哦?那世子想要什么?”
“我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谢文翰忍俊不禁:“也罢,我允诺过凡得四戒令之人,皆可问我三个问题,谢某这一晚上已是解答得口干舌燥,便也不差一人了。世子请问罢——”
颜玉央自怀中取出一枚云中帖置于桌上,将其推到了谢文渊的面前。
谢文翰垂眸一扫,但见其上所绘乃是一尊造型奇怪的白玉像,人身鸟翅,面若好女,似妖似仙,下书三个小字“妙音鸟”。
“此物为何?”颜玉央沉声问道。
谢文翰拈起这枚云中帖,在手中把玩了几下:“这是佛经中记载的一种神鸟,名唤迦陵频伽,能歌美音,若天若人,故而民间称之为妙音鸟。相传当年西夏国主罔顾人伦,弑母杀叔,屠灭妻族之后,为冤魂所缠,夜不能寐,直至高僧指点,请了数尊妙音鸟像入宫,以其佛音梵唱驱散冤魂,这才得以安寝。故而西夏王室最喜妙音鸟,无论王宫还是陵寝,都四处遍布其像,用以趋吉避凶。”
颜玉央不置可否,接着又问道:“一年前,我同逍遥楼交易,询问西夏王室后人的下落,彼时得到了答案是天下盟盟主杨雄杰妾室红叶夫人,因其曾当众弹奏过《灵芝歌》,此乃西夏王室宫廷曲。后来我寻到此人,得知她确是西夏公主李仙玉之女,只是她从未在西夏王宫中生活过一天,又岂会听过《灵芝歌》?既然如此,逍遥楼究竟是如何知晓她党项后裔的身份?”
“其实这两个问题,本就是一个问题,而这问题的答案,世子不是已心中有数了吗?”
谢文翰淡淡浅笑,面容温和:
“不错,十三年前赤月蚀之际,日月山上朔月圣地中的西夏宝藏正是为我所得。”
他轻描淡写抛下石破天惊之话,颜玉央虽早有所料,可此时真正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心中猛然一窒,胸口绞痛不止,以至于整个人都在几不可查的颤抖着。
“昔日蒙兀人包围兴庆府之际,夏末帝派遣大批工匠在都城地下挖通长达数十里的隧道,将王室金银珠宝转移而出,而后为封口,便将这批工匠全部坑杀。其中有一工匠死里逃生,却双腿尽折,从此隐姓埋名,沿街乞讨为生。后来他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之时,侥幸被人所救,为了报恩,他便将心中埋藏了十数载的秘密说了出来。彼时距西夏灭国之时,正好过去一十二年,赤月蚀再现,宝藏重见天日。”
谢文翰顿了顿,又道:“而想必世子你也猜到了,我手中这篇朱明功,便也是从朔月圣地而得,三十年前叱吒风云的西海王白寒尔,所练朔月教传世神功正是朱明功。”
“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些!”
颜玉央脸色惨白,紧要牙关,几乎是从喉间一个字一个字崩出了声:
“我只问你,当初你在武林中重金招募一批江湖人随你西出寻宝,其中可有一擅轻功的池姓女子?她人现今何在?”
此人千方百计,明里暗里用尽办法诱他而来,不正是想用此事要挟他么?!
他一错不错盯着谢文翰的双眼,生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得到那个他其实早已知晓的答案。
“本来我尚不能确定,如今看来,你的确是当年那个孩子当初若非是池姑娘,我们也无法破解圣殿前最后的机关。”
谢文翰煞有介事一叹:
“至于她身在何处,明日之后,我自会原原本本告知于你。还望世子以大局为重,明日按计划行事才好。”
第97章 第四十四章
这一晚,裴昀没再见到颜玉央,她以为他会寻她而来,可她在流霞坊等了一夜,始终没有等到他的身影。
如此也好,以免最后撕破脸皮之时,闹得太过难看。
翌日,八月十五仲秋夜,终是来到万众瞩目的云中宴这一天。
宴席设在了那逍遥楼中主楼的顶层,此处为一片开阔厅堂,可容百十来张八仙桌,四周窗棂大敞,海景月色一览无遗,晚风吹过,清凉惬意。江湖豪杰集聚于此,人声鼎沸,高朋满座,当真有海上云中瑶池宴之盛景。
逍遥楼出手大方,酒是琼浆玉液,菜是山珍海味,然而众人却不是为了吃食而来,个个吵嚷着要得知天书下落。
那鹿梦斋的画先生出面主持大局:
“日落之后,楼主定会携天书亲自露面,请大家稍待片刻,尽享美酒佳肴。席间,我亦会呈上种种奇珍异宝,为众位英雄助兴,大家人皆有份,价高者得。天书毕竟只有一册,可我逍遥楼却不只天书一样宝物,众位英雄可要把握时机,不枉远道而来这一遭。”
话音落下,便有貌美如花的怜惜奴手捧一长托盘,娉娉婷婷的走了上来。
画先生揭开托盘上的红绸布,只见盘中乃是一柄漆黑的弯刀,鹿皮刀鞘,无纹无饰,看似朴实无华,却自有一股冷冽寒气扑面。
席上有人惊呼了一声:
“是裁云刀!”
画先生微微一笑:
“不错,这第一件宝物正是裁云刀。”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裁云刀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工匠莫邪所铸,切金断玉,所向披靡。那莫邪脾气古怪,每每铸成神兵杰作,只孤芳自赏,甚少出卖赠送,曾有侠客豪掷千金,都无法从他手中得到一把兵器。如今这裁云刀一经露面,自是引得众人激动万分,争先竞价。
独独那坐在角落里的千机叟何必光冷哼了一声,不屑道:“那老小子不过是沽名钓誉,自抬身价,所铸刀剑蠢笨不堪,哪及我的暗器轻便灵敏,巧夺天工,这帮不识货的莽夫!”
这位暗器大师与那位神兵巧匠素来不合,已是江湖上公开的秘密了,身旁戴平听罢却是没好气道:
“何老爷子你可省省吧,有能耐你也学学人家这买卖炒价的本事,莫忘了咱们还欠人家一屁股债呢!”
提及此事,何必光顿时偃旗息鼓,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这次是我赌昏了头,下不为例,待小老儿得了那昆仑神铁,回去闭关三月,好好造几样趁手暗器,这欠款很快便能还上了。”
戴平闻言翻了个白眼:“你最好真的戒赌了!”.
裴昀与谢岑、丁云潇及其弟子墨兰同行,四人对那逍遥楼所售卖珍宝皆无兴趣,只拣了僻静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裴昀趁机不动声色观察着在场所有人的动向。
天书固然是这云中宴最大噱头,可宴上众人并非个个都为天书。正如画先生所道,那天书毕竟只有一册,有人势在必得,有人浑水摸鱼伺机捡漏,还有人专程只冲云中帖上的珍宝而来。
随着宴席的进行,不断有宝物被呈了上来,有众人趋之若鹜的神兵利器,天材地宝,也有无人问津的筐箧中物。譬如那鹤鸣派掌门之子莫子虚,便不废吹灰之力得到了名为苍山奇蝶的兰花种,而瞿家大小姐瞿明霞和九幽仙子常小蝶,及庐山派掌门夫人争抢一双刀枪不入的天蚕丝手套,押上了全部家当,仍是败下阵来,气得几乎要掀了桌子。
当然,也有人冷眼旁观,岿然不动,如白岳剑派聂聪老掌门,与铁掌开碑吴离前辈等,他们自持身份,老神在在,只静等天书出现。
然而裴昀在宴上巡视了好几圈,都没有见到颜玉央的身影,她心中不免隐隐升起不安,这人此时还不现身更待何时。
她身旁的谢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丁云潇寒暄,一边也暗中留意着席间百态,忽听一道娇媚婉转的嗓音道:
“呦~瞧瞧这是谁?几日不见,我这侄儿越发俊朗了,近来又偷了多少女儿家的芳心啊?” 但见一身段婀娜的美貌妇人走了过来,毫不客气的坐在了谢岑身旁,强行将裴昀挤去了一边,她面若桃花,眉如细柳,虽上了年岁,却也不减风情。
谢岑含笑招呼道:
“好久不见,三姑姑又年轻了。”
此女名唤于三娘,江湖绰号妙手观音,闻言眉开眼笑嗔怪道:
“乖侄儿嘴巴真甜,和你那冤家爹一个模样。” 丁云潇一见此女却是花容变色,没好气道: “你来干什么?”
“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姐姐有本事得云中帖,便不准妹妹也能得吗?莫非姐姐还在生妹妹的气?”于三娘掩口娇笑道,“不就是那年妹妹背着姐姐与文渊把臂同游天姥山嘛,这都过去多久了,姐姐怎么还记恨在心?好生小气!”
丁云潇冷声道:“少姐姐妹妹的套近乎,我只得一个亲妹妹,已故去了多年,除此之外没有旁的姐妹。”
“呦,那丁阁主真是好生孤僻可怜,平日里连个说体己话的密友也没有。”
而后不等丁云潇发作,于三娘又笑意盈盈的对谢岑道:
“乖侄儿,听说你要成亲了,届时三姑姑我可定要给你送上一份大礼。”
谢岑干笑了一声:“江湖谣传,算不得准。”
“疏朗要成亲了?此事我怎地不知?”丁云潇柳眉轻颦,“我有一外甥女儿,模样性情都还过得去,原先还打算将你二人凑作一对儿,现在看来却是有缘无分了。”
裴昀忍无可忍插了一句嘴:“丁阁主您那外甥女不是已经许了人家吗?”
妄想将卓菁与这浪荡子凑到一起,她是断然不许的!
可惜那几人根本对她不理不睬,于三娘与丁云潇兀自将谢岑夹在其中,这个要给他介绍自己徒儿,那个要让他相看娘家表妹,长袖善舞如谢岑脸上笑容都已经开始僵硬了。故去这么多年,还能惹得红颜知己为他争风吃醋,那多情相公谢文渊着实是厉害!
裴昀正暗自腹诽,忽觉腰间一痒,有什么东西几不可察间划过,登时一惊,猛然反手一扣,抓住了那只手臂,一个用力,将那小贼从桌子底下提了出来。
“疼疼疼疼!快松手!”
“放开他!放开他!”
两道清脆的童声先后响起,裴昀手中提溜着的是个瘦小的幼童,抱着他的腰气喘吁吁要往回拽人的是另一个圆胖孩子,两人约莫五六岁的模样,正是卢雉阁跟在那白水真人身后的两个童子。
裴昀挑开两人的衣襟,顿时掉出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小玩意,钱袋、铜板、扳指、玉佩,什么都有,她板起脸质问道:
“谁指使你们来干这偷鸡摸狗的营生来?若是不说,我便捉你们二人去送官,叫官老爷打烂你们的屁股!”
瘦童子嘴硬道:“不说!我们不说!”
胖童子倒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是真人让我们偷的,求求你放了银锭吧!”
瘦童子气急:“元宝!我们说好了不把真人供出来的!”
“银锭?元宝?你们那白水真人可真是掉进钱眼儿里了。”裴昀失笑,“好罢,我饶过你们这一次,快将这些钱袋送回失主那里,再被旁人捉到,你们非要吃大苦头不可!”
这两个小家伙也是手法了得,在场这么多武林高手,还能任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到手这么多东西。
元宝还支支吾吾的反应不过来,那银锭却是眼睛滴溜一转,忙不迭地道:
“多谢大侠开恩,多谢大侠开恩!元宝,你还愣着干嘛?”
说着狠狠拉了他一把,两人一起捡掉落在地的物件。
有一枚墨玉指环滚到了裴昀脚边,她弯腰拾起,看了几眼,突然涌起一顾熟悉之感。
元宝见状突然不管不顾的扑了过来:
“还给我!这不是我偷的,这是我的!”
说着一口咬在了裴昀右手虎口上,裴昀吃痛,下意识松手,元宝一把将墨玉指环抢了回去。
“元宝你疯了!”
银锭被他吓得小脸煞白,也顾不及捡地上的东西了,一把拉扯过他,生怕裴昀发怒,两个人连滚带爬一起逃跑了。
裴昀起身欲追,却是被人以折扇轻轻一拦,折扇主人失笑道:
“你同个小娃娃较什么真?”
裴昀看了谢岑一眼,没有说话,她只是觉得那枚墨指环十分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脑海光影一闪而过,如飞鸿踏雪,不留痕迹。
正愣神间,有人自身后悄无声息的接近了她:
“云少侠,借一步说话。”
她回头,只见杜衡似笑非笑的面孔,他压低声音道:
“公子叫我传话于你,若还想要天书,请即刻随我来。”
裴昀心中一紧,不由看向身旁的谢岑,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千回百转。谢岑权衡之下,几不可察的对她点了点头,她遂答应道:
“那便走罢。”
第98章 第四十五章
圆月初生,天色渐暗。
裴昀随杜衡出门,离开逍遥楼,一路来到海滩。
海上明月,波浪拍岸,礁石之上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紫衣如墨,玉面似雪,衣袂随夜风而摆,海天苍茫之际,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裴昀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定在他面前,沉声开口:
“你到底想干什么?”
“终于舍得抛下你那谢家公子了?”颜玉央眉目如霜,语气隐有嘲讽,“利用我得了云中帖,又得了四戒令,转身便弃如敝履,与旁人同气连枝,有说有笑。”
裴昀闻言深感荒谬:
“你我当初有言在先,通力合作,各取所需,如今交易两清,各奔东西,你何必摆出这副——”
这副妒夫弃妇模样。
余下的话却是被她咽了回去。
“两清?你似乎忘了,你我二人之间怎会有两清?”
颜玉央深深望着她,缓缓道:
“裴家四郎?小裴侯爷?或者我该叫你——阿英?”
铮然一声长鸣,斩鲲出鞘,寒光朔朔,直指他面门。
裴昀脸色冷凝:“那我又该唤你什么?玉公子,还是小王爷颜玦?你堂堂大燕国世子,偷渡宋境,私下江南,究竟意欲何为?!”
一路之上,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是粉饰太平。多日以来,为得四戒令,彼此携手御敌,同进同退,多少曾生出一瞬半瞬祥和与默契的错觉,可那不过是暴风骤雨间隙的短暂宁静,海市蜃楼似的飘忽。如今那薄如蝉翼的窗纸摧枯拉朽般坍塌,他们再也没有理由自欺欺人下去了。
“说!你到底有何阴谋?天书难道已落在你手中?!”裴昀持剑喝道。
颜玉央负手而立,淡淡一笑:
“想要天书,你何不自己来取?”
裴昀见他怀中隐约有起伏轮廓,面色一寒,毫不犹豫攻了上去。
二人并非第一次交手,彼此招式都已娴熟于心,你来我往,你守我破,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裴昀看准颜玉央一个破绽,长剑一挑,划破他胸前衣衫,一本书册被顺势挑到半空,裴昀心中一喜,纵身一跃,将书抓在手中,落地一瞬,风翻书页,却见页页皆是白纸,书竟是假的!
下一瞬她便觉自己双臂被钳,那人伸手捏住她的后颈,倾身而至,以唇相覆,将一枚圆溜溜的药丸以舌渡入了她的口中。
裴昀一惊,用力一拳锤向颜玉央胸口,逼得他吃痛闷哼一声,放松了钳制,她当机立断挣开他的手臂,反手一掌扇在他下颌之上,足下一蹬,向后跃出丈远。
“混账!”
她飞快偏头将咬在牙关的药丸吐了出去,怒不可遏道:
“这回又是什么?穿肠毒药,还是巫蛊秘术?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和你同归于尽?!”
颜玉央被她这一巴掌扇得不轻,眼花耳鸣,半边脸颊红肿,他捂住胸前崩裂的伤口,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幽冷望向她。
“不是毒药,是解药。”
裴昀一滞,心有隐有不详之感:“什么?”
“刚才你吐出的,乃是八月煞的解药。卢雉阁的钱,流霞坊的酒,怜芳苑的香,鹿梦斋的墨,都被下了八月煞之毒。”
他有些费力的牵起嘴角,轻笑了一下:
“今日中秋之夜,便是毒发之时。”
裴昀瞳孔骤缩,脱口而出道:
“是龙阿笑的毒!你派人下毒?”
话音落下,忽听身后一片尖叫哀嚎声响起,裴昀猛然回头,只见那不远处的逍遥楼不知何时竟是燃起了熊熊大火。
云中宴还在进行,几百人都被困在楼中!
电光火石间裴昀心中千回百转,她不可置信看向颜玉央:
“这便是你南下的目的?你要借云中宴之机一举铲除中原武林门派!”
可是不对!纵使他心思缜密,计谋过人,他的手下又是如何畅通无阻行事?如何同时在四楼下毒?又是如何瞒过手眼通天的逍遥楼?除非
“你与谢文翰早有共谋,此局是你二人联手所设?!”
颜玉央不置可否:“是又如何?”
“你——”
裴昀惊怒交加,只恨不得将此人一剑杀了,她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站住!”
颜玉央一挥手,便有十数名埋伏在周围的黑衣高手一拥而上,将裴昀团团围住。
“滚开,我去救人!”
“不必白费力气了,楼中机关已开,门窗皆封,再加上八月煞之毒,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来。”
裴昀咬牙切齿道:“颜玉央!你这般心狠手辣,阴险歹毒,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
对此咒骂颜玉央充耳不闻,面上神色一片淡然:“侠者以武犯忌,绿林草莽,虎啸山林,南宋难道不以此为患?今次将其一并铲除,你若上表朝廷,自然也是大功一件。”
他顿了顿,低声道:“太华派上下我不曾杀伤一人,而此番楼中诸人与你皆无干系,你又何必在意?”
裴昀怒极反笑:“朝廷忌惮便能草菅人命吗?素不相识便该见死不救吗?我裴昀自幼学的是侠义仁孝,是光明磊落,是顶天立地,与你大大不同!我若如你这般心狠手毒,冷酷无情,你颜玉央早就死在朔月圣地万丈深渊,溶洞寒潭了!”
她眸中且哀且恨,嘶哑着嗓音,一字一顿道:
“我不该救你,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当初救了你!”
一念之差,从此万劫不复。
颜玉央闻言如遭雷击,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再添三分惨白,心中大悲大恸之下,喉头腥甜,张嘴便喷出了一大口血溅在衣摆地上,转瞬侵染开来。
这一句话,叫他自当日寒潭碧水中被救起后,一直以来所有痴恋,所有执念,统统都化作泡影,成了笑话。
是了,这世间本就无人愿他活下去,无人在意他的生死,万般种种,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强求罢了。
见他骤然呕血,摇摇欲坠,裴昀本是心头一紧,可颜玉央一把甩开身旁杜衡伸来欲搀扶他的手,而后抬头望向她的目光,却更是叫她心中一颤。
那双通红的眼中,盛着满得几乎要溢出的憎恨、失望、悲伤虽无声,却已万语千言。
他缓慢又用力的伸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从袖中掏出一物,重重摔在了裴昀脚边的沙地中,嗓音沙哑吼道:
“滚——”
是一只细口白瓷药瓶,裴昀捡起瓷瓶,拔开瓶塞,略微一嗅,与她方才唇齿间残留的味道一模一样。
裴昀抬头最后瞥了颜玉央一眼,便在他这般炽热又冷厉的目光下,头也不回的转身向逍遥楼方向奔去.
夜色之下,火光冲天,连中秋满月也被映成一片血红。那火势之猛烈,顷刻之间将相连的五栋楼宇全部吞噬,显然是放火之人早有预谋。
裴昀既得解药不敢再耽搁,片刻不停赶去救人。
虽然门窗已封,但楼中仍有零零散散的人突破机关,以轻功从楼上跃下,试图逃生,却被早已守在楼下的黑衣杀手阻拦。那雪岭二佛便如黑白无常一般,手起刀落,无声的收割性命。
裴昀遥见那落星山庄少庄主薛浣好不容易逃出火场,身上尚残留着火苗,便遭二人围攻,勉强支撑了几招后,被笑弥勒以铁念珠死死勒住脖颈,鬼菩萨一掌击在其天灵盖上,登时毙命。
“住手——”
裴昀目眦欲裂,运尽全力拔足狂奔,忽而迎面寒光闪烁,她瞳孔皱缩,身形急转,凌空向后连翻数了空翻,这才堪堪躲过了偷袭的暗器。
待站稳之后,裴昀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立着一个玄衣身影,面覆白色假面,其上只有眼口处有三道弯月孔洞,如同哭丧着的一张脸。他手中拈着一朵花瓣重重,如莲似菊的暗器,正放在鼻端轻嗅,夜色之下,火光之中,优雅又诡秘。
他开口,却是一把裴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
“小师侄,你既已得了逃生之路,为何偏偏还要回头送死?”
裴昀浑身一震,又惊又怒,万分复杂望向此人,艰涩道:
“六师叔,你究竟是谢文翰,还是……叶问天?”
叶问天,笑面生叶欢之子,极乐天夜使,当初正道八家围攻极乐天唯一漏网之鱼,亦是暗器佛甘霖的唯一传人。
极乐天便是逍遥楼,逍遥楼便是极乐天,原来如此!
谢文翰闻言轻声一笑,幽幽道:
“叶问天,还是谢文翰,又有何区别?我是叶问天,亦是谢文翰,然而极乐天已不复存在,谢家又不认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我便只能化作一抹孤魂野鬼,一缕见不光的影子。说起来,我还是更加怀念在春秋谷的日子”
裴昀听罢心念百转,联想之前得知的种种只字片语,心头骤然划过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
“你是笑面生与谢若絮之子!”
“此时此刻小师侄你才猜到这一点,不觉得为时已晚了么?”
“所以,今日云中宴种种,你是为了报当年极乐天被灭之仇!”
裴昀虽是问句,可心中却已是笃定。
是了!鹤鸣派,白岳剑派,潇湘阁,泰山剑宗,落星山庄,江陵瞿家、姑苏谢家除了早被颜玉央灭门的济南公孙家,当年合力围剿极乐天的世家门派统统在此,或是子女或是传人,他们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引诱前来赴宴,等待着他们的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疯狂复仇!
“不错。”
被拆穿身份与企图,谢文翰不惊不扰,他只痴迷的望着不远处的火光、哀嚎与杀戮,喃喃道:
“我等了整整二十年,正是在等这一天。”
“都说正邪不两立,可什么是正道,什么又是邪道?行走江湖,哪个敢说自己手不沾血,问心无愧?他们口口声声道,极乐天是魔教,我爹是魔头,于是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名义,大摇大摆冲进我家中,烧杀抢掠,以多欺少。小师侄,你多幸运,你只是遥遥听闻父母战死的消息,而我,却是亲眼看见我爹被我娘带人逼上绝路,亲眼看着我爹在我面前身首异处,那鲜血与脑浆甚至就喷在我的脸上,哪怕二十年过去,我还记得那滚烫的温度。从此以后,除去报仇,我余生再无别的选择。”
他缓缓摘下面具,看向裴昀: “小师侄,你知晓家破人亡的痛处,你知晓报仇心切的悲痛,为报裴家之仇,你也曾孤注一掷,不择手段,这世间你应当是最懂师叔之人,不是吗?”
“我不懂!”
裴昀低吼道,“纵我也家破人亡,可我从不曾伤及无辜!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六师叔你为何要兴师动众害上这许多无辜性命?又为何与北燕狼狈为奸,与奸相韩斋溪同流合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谢文翰几不可查一叹,“十二年成就一栋逍遥楼,钱权势,一个也不能缺。我能有今朝报仇雪恨之日,许多事情,已不是我一己之力能左右得了的。”
可裴昀却不叫他蒙混过关,她握紧了手中斩鲲,咬牙问道:
“六师叔,我今日只要你一句话,你告诉我,当年鹞子岭裴家流放队伍被黑衣死士伏杀,此事到底是不是极乐天所为?”
谢文翰轻描淡写道:“你以为当年碧波寨中人为何能得到消息,及时追去施救?小师侄,你须知若非我手下留情,你早已死了一次不止,你我叔侄一场,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是,我数次在那些黑衣死士手下死里逃生,如今想来,都太过幸运了些。师叔手下留情之恩,师侄铭记在心。”裴昀死死盯着叶问天,哑声道,“可是师叔,你杀我二哥,屠我裴家满门,助纣为虐,通敌叛国,祸乱朝纲,这笔仇,又该怎么算?!”
她刚向前迈出一步,忽有三枚佛甘霖向她激射而来,分攻她头胸腹三处,她勉强躲过两枚,第三枚逼不得已拔剑一劈,意料之中的万千飞刃如漫天花雨般袭来。她身影急转,且避且退,手中长剑舞成一片虚影,内力迸发到极致,才将将躲过了所有飞刃致命之机,饶是如此,浑身上下仍是受了无数道浅伤,血迹透过衣衫若隐若现的渗透出来。
这还仅仅只是三枚暗器而已。
“小师侄这是打算杀了我为你裴家报仇?”
“我亦不想走到这一步。”裴昀的语气无不悲哀。
谢文翰拈花而笑,半是慈悲半是邪魅:
“论武功,或许我不是你的对手,可在佛甘霖之下,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生死一念,要救人还是要杀人,小师侄你可要慎重抉择才好。”
裴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又有几人拚死冲出了火海,正在被雪岭二佛围攻,谢岑俨然也在其中。
救人,还是杀人?
裴昀内心天人交战片刻,终是咬牙道:
“谢文翰,今日之后,你最好带着珍娘远走高飞,躲到天涯海角去,但凡再叫我得知你的音讯下落,我拼着欺师灭祖同归于尽,也必要杀了你为我裴家报仇雪恨!”
说罢再不管他的回应,运起内力,脚下生风,飞快向那被大火烧得摇摇欲坠的楼前奔去。
第99章 第四十六章
逃出火场的那一行人,正是谢岑、于三娘、丁云潇及其弟子墨兰。
四人被雪岭二佛所阻,谢岑以秋水软剑与那鬼菩萨鏖战,其余三女勉力抵挡着笑弥勒的攻击。他们本就不是二佛的对手,此时八月煞毒药发作,剧痛之下,更是强弩之末。
豆大的汗珠自谢岑额头上滴下,他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手下招式越发疲软,接连两剑都刺了个空,被那鬼菩萨一脚踹中腰腹,重重跌飞出去。
鬼菩萨紧随而上,伸手锁住他的咽喉,正要同下杀手之时,身后破风声起,长剑寒光烁烁,穿云刺雾,直指他背心。鬼菩萨不避不躲,只肩头一抖,以肌肉骨缝硬生生将那剑尖夹住,斩鲲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此时竟如扎进磐石之中,无论如何用力,再不能向前半寸!
裴昀一惊,飞快变招,握紧长剑,借力一跃,一招鸳鸯连环腿,双脚接连向其飞踹而去。
鬼菩萨心头火起,一把扔下手中之人,转身便向裴昀攻去。
谢岑死里逃生,粗喘了片刻,咬牙撑起了身子,一甩手中软剑,上前助阵。
二人一左一右,相护配合着与鬼菩萨缠斗,鬼菩萨不发一言,却是目露嘲讽之色,左手使掌法,右手使拳法,竟是一心二用,如戏耍一般同时对战二人。
此人武功之高,以一敌二游刃有余,不露丝毫破绽。裴昀情急之下,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那日怜芳苑之事,当即高声喝问:
“鬼菩萨!你还记得你师妹吗?”
鬼菩萨闻言脸色骤变,厉声道:
“谁告诉你的?你知道些什么?”
裴昀故作高深莫测一笑:“你说是谁告诉我的?你那见不得人的心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那老瘟神!老瘟神还没死!”鬼菩萨突然发狂,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露,嘶声力竭的吼道,“说!那老瘟神现在何处?”
分心之下,手中招式自乱,谢岑看准时机,秋水软剑如灵蛇般缠上他的双腿,绊住他的脚步。裴昀一招裴家剑法精贯白日,直刺他心口。
“休伤我师弟!”
关键时刻,那笑弥勒将手中铁念珠甩出,正击中了斩鲲剑身,刚猛内劲之盛,震得裴昀长剑几乎脱手,一招就此刺了个偏,仅仅将鬼菩萨肩头划破了半寸。
笑弥勒紧随铁念珠而去,为鬼菩萨援手,于三娘与丁云潇对视了一眼,各持长剑一跃而起,同时向笑弥勒攻去。
笑弥勒被这二女纠缠许久,早已不胜其烦,当下左右手各握住一剑,狠狠一拉,将两人拽到近前,手如钢筋铁骨一般不费吹灰之力将长剑扭断,而后将断剑之刃直接插进二人胸口。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于三娘和丁云潇连一丝还手之机都没有,眼睁睁看见一切的墨兰尖叫道:
“师父!于前辈!混账!我跟你拼了!”
说罢提起长剑不要命一般向笑弥勒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海边有一道急促的哨声响起,长长短短,若有规律。
笑弥勒低声咒骂了一句,随手一掌将冲过来的墨兰拍开,而后飞身来到鬼菩萨身侧。
鬼菩萨正犹自不甘的质问裴昀:
“老瘟神在哪里?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师弟你清醒一点,老瘟神死了三十年了!师妹也死了三十年了!那小子诈你而已!世子在召我们回去!”
笑弥勒说着,不顾鬼菩萨的挣扎,拎起他的衣领,携着他一同向海边奔去,而周遭另有十数个黑衣人亦紧随二人之后。
遥遥可见那岸边有一艘华丽大船正在驶入海中,二佛与黑衣人兔起鹘落间,先后跃上船头,大船片刻不停的前行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眼见那大船离开的背影,裴昀愤恨至极,却束手无策,如今他们已根本没有能力再追船了。
谢岑此时脸色青白,已是强弩之功,裴昀不敢耽搁,飞快上前把解药塞进他的口中,留他在原地自行调息,而后匆匆去查看另外几人。 那笑弥勒急着撤退,拍向墨兰那掌未下死手,她虽受了重伤却侥幸保住性命,不顾自己的伤势,她连滚带爬的来到丁云潇身边,哭喊道:
“师父!师父你怎么样?”
丁云潇与于三娘皆胸口中剑,纵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此时此刻不过还剩一口气未咽下而已,她断断续续道:
“墨兰从今日起,你便是便是潇湘阁的新阁主拿、拿好这红玉短笛,有此信物阁中弟子莫敢不服”
墨兰伤心欲绝,哽咽道:
“弟、弟子墨兰谨遵师父遗命!”
丁云潇欣慰一笑,而后挣扎着扭头去寻身旁之人:
“三娘”
“姐姐姐姐,三娘在此”
于三娘嘴角淌血,也已奄奄一息,她费力的伸出手去够向丁云潇,含泪道:
“姐姐,是妹妹对不起你”
“于你无关,谢郎谢郎本就是风流多情之人,我早该知道可怜你我金兰姐妹,为了一个男子反目成仇,何其可悲”
“是啊,下辈子,下辈子我们都莫要遇见臭男人了”
两只手终于颤抖着相握在了一起,于三娘与丁云潇相视一笑恩仇泯,脖颈一歪,香消玉殒,各自咽气。
“师父——”
墨兰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跪倒在地,伏在丁云潇的尸身上哭泣不止。
目睹了这一切的裴昀不禁怅然一叹,上前扶起她,将解药喂她吃下,安慰道:
“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节哀。”
那厢谢岑运功调息完毕,面上稍微恢复了几分血色,他走了过来,对着丁、于二女拜了三拜。
“潇姨,三姑姑,一路走好。”
如今来不及就地埋葬,墨兰只能含泪与谢岑一起将二女的尸首投入火海,让其与一众死去的武林同道一同化为灰烬。
中秋月圆,沧海无波,荒岛烈火,尸横遍野,高楼大厦付之一炬,锦绣楼阁烟灭灰飞。
此情此景,说不出的凄惨可怖,荒诞血腥。
裴昀忍不住问道:
“其他人呢?可还有其他人生还?”
谢岑摇头,面沉如水:
“当时那画先生正在台上展示一本江湖失传的武功秘籍,众人的注意皆被吸引了过去,四周门窗骤然关闭,机括发动,铁板钢筋而扣,寻常力道根本无法撼动。紧接着房中无故起火,众人惊慌之下四处逃窜,而后相继有人毒发身亡,只顷刻之间,那济济一堂的云中宴,便成了人间地狱。我等侥幸,跟在铁掌开碑的吴离老前辈身后杀出一条血路,可惜吴老前辈却没能撑到出门,便已毒发毙命了。”
裴昀心中不禁涌起阵阵寒意,那么多江湖豪杰,那么多武林高手,竟是都没能逃出生天,颜玉央与谢文翰联手布下的此局,实在太狠毒了!
中原武林经此一役,损兵折将,大伤元气,怕是十年之内都难以再恢复。
死寂一般的沉默,伴随着血腥气与焦臭味,无声在四下蔓延。
“谁?!”
不远处草丛中传来轻微响动,裴昀暴喝一声,长剑出鞘,人已掠了过去。
“别别别别杀我!”
悉悉索索一阵碎响,只见草丛中爬出一个浑身湿漉臭气熏天的人,匍匐在地连声求饶道,
“求各位大爷饶命,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裴昀一眼认出此人,惊讶道:
“戴平?怎么是你?!”
这小子当真是福大命大,两次灭门之变都让他逃过了!
戴平听见熟悉的声音,战战兢兢抬起头,藉着火光之亮,看清了裴昀的脸,当即瘫软在地,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云公子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何前辈呢?”
“我喝多了水酒,出门小解,不知为何楼里便着起了火来,我我我我我情急之下,从茅坑里爬出来的”
此话一出,裴昀三人当即齐齐后退数步,离得他远远的。
戴平刚想说话,忽然浑身抽搐,面色发黑,俨然是毒发之状。
裴昀当机立断扣住一枚解药,丢进他口中,喝道:
“快咽!”
谢岑皱眉道:“这究竟是何毒?” “八月煞,卢雉阁的钱,流霞坊的酒,怜芳苑的香,鹿梦斋的墨中都被下了此毒。”裴昀对众人简短解释道,“逍遥楼楼主是当年极乐天教主之子,他勾结北燕世子府设下这场鸿门宴,便是为了诛杀当年围攻极乐天的八大世家门派,为父报仇。”
谢岑闻言脸色骤变,墨兰听得云山雾绕,戴平吞下解药,勉强缓过一口气来,喃喃道:
“我们喝了酒,又摸了钱,怪不得何老爷子刚才也这个模样”
提起何必光,他眼中突然涌上泪水:“何老爷子我当初返回去想要带他一起走,可他为了保护我被那黑衣人一刀杀了,何老爷子,你死得好惨啊”
墨兰不禁也想起方才惨死的师父,心中且悲且痛,不顾那戴平满身恶臭,上前将他扶起,轻声道:
“男子汉大丈夫,莫再哭了,他们在天有灵,想必也不忍见我们如此,我们一同节哀罢”
岛上草木茂盛,初秋天干物燥,火势很快蔓延开来。裴昀几人被逼到海边,试图寻找离开之法。
果不其然,原先停泊在码头的所有舟楫都已消失无踪,这场云中宴的杀招环环相扣,万无一失,誓要将所有宴上宾客一网打尽不可。
谢岑四下搜寻之际,忽见岸边隐蔽之处依稀存放着什么,当即喝道:
“那里!”
几人立即顺其所指,前去查看,惊喜发现那确是一艘被人以树枝杂草刻意掩盖的小船。
船身无损,帆桨完好,几人齐心合力将小船推入水中,正要乘船而去,岸边隐隐传来一道喊声:
“站住!留下船来!”
两大两小四个身影匆匆忙忙向这边奔来。
敌友莫辨,裴昀与谢岑登时警惕起来,各自亮出兵器,随时准备动手。
对方打头之人是个黑衣剑客,身影由远及近,与裴昀一经照面,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怎么是你?”
“怎么又是你?”
裴昀是万分惊讶,而上官尧却是嫌弃的翻了个白眼。
“一个两个都是瘟神,小爷遇见你们从没好事!”
谢岑刚要开口,他直接一摆手飞快道:
“行了,火烧眉毛没时间解释了!小爷是为了银子来逍遥楼的,但如今和你们一样都被那该死的楼主摆了一道,要不是小爷机灵留下后手,非得被坑死在这里不可!快走吧,那楼底还埋了火药,一会儿炸了开来,咱们一个也跑不了!”
说罢抬腿便欲上船,眼前寒光一闪,却是被斩鲲拦住了去路。
“你的事容后交代,这三人却是怎么回事?”
裴昀戒备的看向上官尧身后头戴面纱的女子,还有她一左一右牵着的元宝与银锭。
那女子伸手摘下面纱,在其余人倒吸一口冷气的惊愕下,露出一半美艳无双一半焦黑丑陋的脸,便正是那怜芳苑中的月夫人。
她望向裴昀的目光平静无波,幽幽开口:
“海上生明月,竟夕起相思。待安然离开此地后,我会将所知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
第100章 第四十七章
海上迷雾,不辨东西,离开小瀛洲岛后,众人便迷失了方位。
小舟狭窄,裴昀谢岑等六大二小八个人在船上挤挤挨挨熬了一夜,天亮时分,才被晨起出海的渔船救起,几经波折,终是回到华亭。
海上云中宴一行,仿佛是武陵桃花,南柯一梦,所见所闻非人间仙境,富贵荣华,却是腥风血雨,险象环生。直到下船之后重新踏上码头陆地,众人心中还很是后怕,这一次九死一生,惊心动魄,但凡有半分差池,他们便绝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了。
“墨兰姑娘,戴平兄弟,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裴昀问道。
墨兰攥紧了手中丁云潇临死之前交给她的红玉短笛,缓缓道:
“我要回潇湘阁,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此仇不能不报,我要回去召集阁中的众姐妹,纵是寻遍天涯海角,也定要将那逍遥楼楼主找出来为我师父报仇!”
裴昀赞许的点了点头,这姑娘虽年纪尚幼,却坚韧刚烈,丁云潇将阁主之位传给这个徒弟,委实没有看错人。
“我也要给何老爷子报仇——阿嚏!阿嚏!”
戴平话没说完,接连打了数个喷嚏,昨夜他被船上忍无可忍的众人逼着跳进海里洗了半宿的澡,有些着凉,饶是如此现今他仍是隐隐约约冒着臭气,叫人不敢靠近。
“可我无权无势,光有块掌门烂牌子,连泰山剑宗的仇都报不了,只能说说大话了”戴平哭丧着脸道。
墨兰于心不忍,柔柔开口道:
“戴公子若不嫌弃,便随我一同回潇湘阁吧。”
戴平叹了口气:“姑娘人美心善,小生感激不尽,只是人倒旗不倒,我就算还有一口气在,也得将这泰山剑宗的名号撑下去,断不能另投旁门别派,请姑娘见谅。”
墨兰颔首:“戴公子志气,倒是墨兰唐突了。此番多谢谢公子云公子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日后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各位保重。”
“墨兰姑娘保重。”
几人彼此道别,分道扬镳,墨兰与戴平一人南下一人北上,与裴昀一行人自此分别。
此时此刻,谁也不曾料到,便是这两个少年少女,两个连逍遥楼都不屑杀人灭口的无名小卒,这场景明元年云中血宴八大门派世家唯二幸存者,心怀血海深仇,此后历经重重险阻,场场奇遇,锲而不舍,精诚所至,终成一代人杰,在日后大光明寺佛武会上大放异彩,一战扬名天下。
只不过,那已是许多年后的事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如野草,如松柏,生生不息,代代不绝矣。
话回当下,在一旁等得老大不耐烦的上官尧终于等到了二人离开,遂迫不及待开口道:
“喂!闲杂人都走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把解药给小爷?”
他与月夫人亦身中八月煞之毒,昨夜裴昀虽同意了二人上船,却只给了他们半颗解药,勉强将毒压制了下去,不得另半颗解药,再过些时日,他们一样要死。
“你还要小爷解释多少遍?小爷认钱不认人!也是看那逍遥楼给的佣金高,这才屈尊降贵为他们办事,对什么极乐天世子府的阴谋一概不知好吧,我确实遇见了那煞神世子,就是怕被他追究背叛之罪,这才准备好随时跑路的,没想到误打误撞派上了大用场!至于这个女人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见她从密道偷跑,一路尾随而已,我之前根本见都没见过她”
话没所完,一物凌空袭向他面门,他眼疾手快出手抓住,摊开掌心一看,正是剩下的半枚解药。
“聒噪!”裴昀冷声道,“知道与你无关,你可以走了!”
上官尧毫不犹豫将解药吞下,嘿嘿一笑:
“谢了,日后若有赚钱的买卖记得找我,杀人放火,盗宝埋尸,随叫随到!”
上官尧走后,房中便只剩下了裴昀,谢岑,月夫人,还有两个孩子。
银锭人小鬼大,见势不妙,拉起一旁呆呆傻傻的元宝欲偷偷溜走,却被裴昀长袖一挥,两娃娃齐齐四脚朝天向后栽去。
“手下留情!”月夫人一声惊呼。
裴昀充耳不闻,迳自上前解开元宝的衣衫,将他脖子上穿绳而戴的那枚墨玉指环扯了下来,对谢岑道:
“你来瞧瞧,可否能认出此物?”
谢岑狐疑接过指环,细细端详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缓缓吐出三个字:
“九连环。”
当初那韩斋溪府邸搜出的玄机盒中,除去和靖南王府往来书信外,还有一串只剩八环的墨玉九连环。眼前此物根本不是什么指环,正是那九连环缺失的最后一环!
他惊疑不定的看向元宝:
“韩家已满门抄斩,此子究竟是何人?”
“这恐怕就要问问月夫人了。”
裴昀目光深沉的望向那半张脸容貌尽毁的女子:“或者,南宫明月?” 此女便是当年本已身死的极乐天夕使,笑面生叶欢手下心腹,南宫明月。
“不错,这孩子确是韩斋溪孙儿,如今韩家满门皆灭,他是仅剩的血脉。”
南宫明月幽幽一叹,“我既答应于你,自会信守承诺,将我所知一切都说出来”.
自有记忆起,南宫明月便长在烟花之地,生父不详,生母故去,鸨母收养了她,教导她琴棋书画,茶酒香道,一切取悦男人的方法。待她及笄,理所当然便开始接客,倚栏卖笑,迎来送往,如身边所有姐妹一般。
起初,她尚年少,花容月貌,才情过人,自是颇得达官显贵风流文人追捧,所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她们之中有人对她一掷千金,有人立誓非她不娶,有人为她相思成疾,个个情真意切,真心实意。然而渐渐地,随着她年岁渐长,楼中不停有更年轻更貌美的花魁娘子出头,那些她曾经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一个个离她而去,昔日山盟海誓最后都成了笑话。口口声声说视她如亲生女儿的鸨母,也逐渐露出狰狞势利的嘴脸,只为了那么一点点银钱,逼她去相好贩夫走卒下九流,她只要稍加忤逆,便是毫不留情的棍棒相加。
终有一次,她被一脾气暴虐的客人在床上折磨的皮开肉绽遍体鳞伤,鸨母竟毫不留情的命人将她用一块破席子裹起,扔去了乱葬岗。
躺在冰冷肮脏的泥地里,奄奄一息之际,她如何也不懂,自己的一生为何如此?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便在此时,有一人从天而降,着玄衣覆假面,神秘莫测,如神如魔。
“是主人救了我,他不单单救了我的人,他亦救了我的心。”
他说,不是她错,是世人之错,众生皆苦,只因众生皆恶,什么正邪是非,礼教纲常,不过都是世人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北燕欺凌南宋,官府欺压百姓,男人欺辱女人,世道尽是如此,与对错无关,善恶无关,不过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人间即地狱,地狱即人间,极乐天与阿鼻道,本就没有区别。
于是她幡然醒悟,逆来顺受,千依百顺,只会换得旁人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与其纠结对错是非,不如想法设法变得更强,只有更她能凌驾他人之上,主导他人性命之时,世人才会真正的敬重她,忌惮她,畏惧她,崇拜她。
“主人将我带回了极乐天,教我武功,教我杀人技法,和我一样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教众。朝使崔旭,是太原崔氏的叛徒,昼使花盛,天生阴阳双性,是常人眼中的怪物,而我,是青楼妓子。我们都曾遭世人欺辱,被正道所弃,天地不容,只有极乐天是我们的家。我们上下一心,相亲友爱,谁若敢动我教众,管你是什么世家门派,还是高官显贵,我们必定追杀其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那些年间,黑白两道对极乐天三个字闻声色变,江湖之上,哪个敢还招惹我们?”
南宫明月微微一笑,神色间有傲然骄色,亦有悠远的怀念与眷恋,不只是对极乐天,更是对那一手成就了极乐天,恩赐他们栖身之所的人。
“极乐天上下,无不对主人奉若神明,我更是如此。可随着相处愈长,我渐渐发现,神明也自有苦恼,有痛楚,有求不得有忘不掉。”
笑面生无妻,唯有一子夜使叶问天,其母不详,生死不知,教中上下对此讳莫如深,南宫明月三番五次旁敲侧击都没有答案。她只知笑面生多年以来都对一人念念不忘,不惜以重金求得了迷香“绿罗裙”,自欺欺人在那一时片刻的恍惚中,窥得心中人模样。
“我虽常伴主人左右,却始终没得其真心,我一直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得主人多年挂记,却求而不得。”南宫明月自嘲道,“直到八大世家门派围攻极乐天之时,我才终于知道,问天亲生母亲,主人真心所爱之人,竟是那极乐天最过鄙夷的名门正派之首,鼎鼎大名的姑苏谢家家主,飞鸿仙子谢若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