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和玉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核心和平衡,但惯性和冲击力,并不是那么容易克服的。
这具身体接触花滑以来,满打满算才一个半月,能练出今天这样的表现堪称奇迹,体能上的弱势暂时还无法克服。
更何况,今天因为纪元嵩的关系,纪和玉的状态并不算好。
其实,在这一组连跳起跳之前,纪和玉的大脑就开始隐隐缺氧,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若非他尚有从前二十年与冰面打交道的经验撑着,哪怕看不清自己的具体位置也能判断出来自己究竟在冰场上的哪一块区域,他可能甚至无法顺利地找到起跳的位点。
肌肉的酸痛在凌空的一瞬间大肆侵袭着他的四肢。
哪怕他的3lz+3lo的成功率已经提升到了五成,但那也是建立在体力较为充沛的前提下。
一个后半场的,在青年组来说也算颇有难度的连跳,对现在的纪和玉而言,还是勉强了些。
为了控制自己在空中停留地更久一点,纪和玉的体能正飞速地耗竭。
滞空感是一个需要技巧更需要天赋的东西,而这两样,纪和玉正好都有。
只可惜体能实在是跟不上。
到了落冰的时候,纪和玉的心跳已然紊乱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缺氧的感觉在他的脑海里不断蓄积,几乎要令他窒息,甚至晕厥。
这种糟糕的感觉,简直与“上辈子”那场结束了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次自由滑一模一样!
纪和玉心知自己是不可能顺利落冰了。
但他不想摔!
右后外刃着冰的那一瞬间,巨大的冲力袭击了他的右膝和踝关节。
即便纪和玉已经极力控制左腿顺势卸力,他终究没能敌过身体的极限。
裁判席上的陈长兴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冰面上的少年跳跃的姿态实在太过轻盈漂亮,以致于判断出他应该是要摔了的时候,陈长兴竟然生出了些许遗憾和痛惜。
这么完美的表演,怎么就要有瑕疵了呢?
赛场上的少年的表现实在太过游刃有余,甚至一时间让陈长兴忘记了,就连最顶尖的男单选手们,在赛场上也很难做到全程clean。
而这只不过是花滑俱乐部联赛的分站赛青年组的一个小小比赛,参加的选手更是大多连职业级都够不上。
纪和玉在身体侧倒的那一刹那,左手飞快地在冰面上扶了一下,整个人借势跃起,做了一个点冰小跳——
他没有摔在冰面上!
全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单手扶冰在goe的计算中属于建议扣分的条目,如果裁判心软放一点点水也不是不行。
下意识地,陈长兴松了口气。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在goe上给出了一个绿灯。
在华国的裁判中,陈长兴算是其中最为严苛的那一拨,但今天,对美本能的追求与热爱令他难得地放了一次水。
也罢,放水就放水吧。
陈长兴侧过脸去看身边那位赞助商的表现。
他心想,这么精彩,这么具有艺术性的短节目,不,应该说是表演,总能打动这位冷冰冰的赞助商了吧。
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在看少年的滑行,仍旧在玩手机,甚至面上带着一种厌恶且轻蔑的神情。
这个发现让陈长兴很不舒服。
但对方毕竟是比赛的赞助商,而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裁判,不好对这件事说些什么。
他只是将“纪元嵩”这个名字默默拉入了黑名单。
纪和玉继续在冰面上滑行。
接在3lz+3lo后面的,是一段难度步法和滑行。
乔克塔,转三,括弧,捻转,少年依旧轻松自如,仿佛方才落冰的小小失误并没有对他的心态产生任何影响。
但其实纪和玉这会已经是在强撑了。
距离曲目的完结,只剩下最后一组的组合旋转和ending。
他必须要做到最好。
组合旋转对纪和玉来说,不算难以应付。
困难的是曲目的ending。
新芽经历了春晖的笼罩和洗礼,逐渐从冬日里的懵懂嫩芽生长为了充满希望的一节细枝,祂怀着对春的礼赞和对日光的感恩,尽情地享受和热爱这个给了祂生命的世界。
祂该是舒展到了极致的,因为祂恨不得将自己所拥有的的一切尽数展现,方才不曾辜负这个世界对祂的温柔和恩泽!
因此纪和玉在曲目的ending安排了一个贝尔曼旋转。
唯有漂亮标准的水滴,才能完全地诠释新芽在这个时候喜悦的心情,才能让所有人的眼睛甚至心灵,彻底记住这株诞生于隆冬,却始终向阳而生的新芽!
少年的左腿高高后踢,双手精准无误地握紧了自己的足尖。
在少年完成这个姿势的那一刹那,场上的观众不约而同地一阵吸气——
腿根韧带撕裂的剧痛仿佛出现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但他们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少年的腰腹和左腿形成了一个圆润漂亮的水滴,而伸直的右腿仍牢牢钉在地面上,整个人高速旋转起来。
灯光打在少年的身上,令考斯滕上流溢的色彩和璀璨的亮片当真如同经历着阳光的洗礼般耀目。
新芽正虔诚而热烈地舒展,旋转。
裁判席上的陈长兴猛地坐直了身体!
这是一个贝尔曼,男单的贝尔曼!
完美形态的贝尔曼对柔韧性的要求很高,通常只有女单能够漂亮地完成这个动作,目前世界上一线男单会经常在赛场上做这个的,绝对不超过五指之数。
更别提少年的体能并不出色,竟然能在连跳出了失误,体力迅速下滑的结尾,还强撑着做一个贝尔曼!
陈长兴的评价十分中肯。
因为纪和玉此刻就是在强撑。
肺里的氧气已经枯竭,高速旋转之下,本就有些晕眩的视线更是剧烈摇晃。
这一刻,他已听不见耳边响起的掌声和欢呼声,全凭本能在冰面上旋转。
他甚至是在心里不断数秒,鼓励自己坚持到最后一个乐音落幕的。
坚持住,就剩最后几秒了……
到了这个份上,肌肉的酸胀感反倒已经是次要的了。
纪和玉只能感觉到喉间不断翻涌的血腥味,和肺里一阵阵的炸裂,剧烈的痛楚之下,仿佛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
看来回去还得加强对肺活量的练习。
纪和玉恍惚地想道。
小提琴终于拉响了最后一个音符。
音乐戛然而止。
他做到了。
于此同时,冰场周围响起的热烈掌声,简直要将屋顶掀翻!
按照花滑比赛的传统,在这个时候喜爱他的观众们会在冰场周围投下自己的心意,表达对选手的支持。在国际大赛上,冰粉们甚至会特意不远万里,带着自己喜爱的运动员的应援物和鲜花为运动员的精彩表现喝彩。
今天毕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比赛,大家不会这么正式。
因此,观众的掌声就是最好的认可。
裁判席上的陈长兴此刻很是激动。
哪怕他已经观摩过无数的大赛,也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有感染力的节目了。
对,感染力。
感染力是一个十分主观的东西,它与难度无关,很多顶尖选手能够做出精彩绝伦的四周跳,但不能向观众准确地传达出令人人临其境的主旨。
而冰面上的少年可以。
虽然这个短节目的难度并不很高,但感染力格外地强,哪怕完全不懂花滑的门外汉,也能看明白新芽是如何萌发、生长甚至走向成熟。
再加上对方堪称“触目惊心”的柔韧和那张一见就直击人心的脸——
这绝对是个好苗子!
因为也是带着挑选人才的目的来的,陈长兴的手边有所有选手的资料。
陈长兴往纪和玉的那张上看了一眼。
年龄……
15岁?
怎么已经15岁了?
陈长兴原本喜悦的心情被浇灭不少。
冰面上的少年身形纤瘦,身量也并不很高,陈长兴完全没想到对方已经15岁了。
如果再小几岁,培养起来一定大有可为。
可纪和玉已经15岁了,看上去却还没有进入发育关。
国家队的队员基本上都是从小培养,打下深厚的童子功才行。
而纪和玉虽然能跳2a,能跳3lz+3lo,但对这个年纪而言,其实也就这个年纪的运动员该有的水平。
纪和玉的年纪让热血上头的陈长兴一下子意识到了关键所在。
节目感染力是好啊,可是归根结底,国际上还是注重技术难度,节目分的水分太大,华国运动员的国籍放在这里,天然不具有优势。
真的有必要为了一个15岁的,随时都可能进入发育关的,还没有掌握青年组顶尖难度的纪和玉分走别人宝贵的名额吗?
国家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今天这场短节目固然精彩,但在录像中想必感染力也会大打折扣,未必就能说动其他的国家队教练们。
而那些年纪更小的运动员,培养起来到了他这个年纪,未必会比他差,甚至能掌握更高难度的技术动作。
陈长兴叹了口气。
当冰面上的少年开始向观众鞠躬致谢的时候,孟浔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接着笑了一声,向自己身边脸色尴尬的教练道:“瞧,他真的很厉害。3lz+3lo和贝尔曼的难度可不低啊。”
孟浔没什么包袱地说:“至少我就做不出来。”
——不过也只是现在的我做不出来。
孟浔在心里补充道。
这就是竞技体育的魅力。
没有人在故步自封,所有人都在不断地前进,从前的败者随时可能进步,甚至是进步到了你前面。
而孟浔相信,自己的努力不会是白费的。
纪和玉滑到等分区等待自己的打分。
不可否认的是,今天的他因为纪元嵩的突然出现,状态并不算很好,但他已经尽他所能做到最好,即便是那个落冰不稳的连跳,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纪和玉神色平静地望向了裁判席的方向。
不用思考,纪和玉都能想到自己在纪元嵩那里会得到几分的节目分加分。
一定是零分。
他亲自来到这里,又给前面两位都打了10分,为的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哪怕自己并没打算和他争些什么,他也要打压自己。
纪元嵩就是这样的人。
但场上这么多的专业裁判,场下这么多的体育记者和观众——
大多数人都有眼睛,大多数人都能明辨事理。
分站赛有6个进入总决赛的名额,那些想要来挑选人才的省队教练也都看见了自己的表现,纪和玉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
经过了方才的短节目中的一番宣泄,原本尚有些迟疑的心都有了着落,纪和玉只觉想出这种幼稚且丢人的把戏来为难自己的纪元嵩可笑得过分。
纪家自诩精明能干的大少爷就这幅德行?
打分结果很快统计出来。
“3号选手纪和玉,裁判技术分37.12,节目分45.60,总分82.74——”
很高的分数令主持人也忍不住轻快地提高了声调。
但很快,他的语气一僵,甚至停顿了片刻反复确认,才迟疑且艰难地报出纪和玉的节目加分。
“节目加分,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