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断荡响的水声, 在琉玉说出这句话之后放缓了几分。
果然。
丹髓跟她说的那些,是真的。
——那日其实我也偷偷跟了出去,就是那一次, 我第一次见到尊后。
——因为害怕被抓住,我很快就折返回狝狩场,但是尊主却一直跟在你们身后, 看了很久很久。
即便丹髓说得详细,但琉玉搜遍脑海,仍寻不到完整的记忆。
“……她胡说的。”
顿了一会儿,水中浮木又不断掀起激浪, 企图以此来掩盖那一瞬间的心绪泄露。
但琉玉岂会这么容易放过撬开他嘴的机会。
她身上那件单薄里衣已完全被水浸湿, 湿漉漉地贴在她凝脂玉般的肌肤上,水下的衣摆却如鱼尾一样, 随着她的动作在水中悠悠荡开。
水深处,柔和波澜一点点卸去他强有力的攻势。
落在他前胸的莹润指尖, 深深陷入紧绷的肌肉。
“可她这么一说……我又好像的确有些印象……”
墨麟微微昂着头, 喉间嶙峋起伏。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想她记起,还是不想她记起。
“是那天路上撞了我一下的那个妖鬼?”
幽绿眼眸对上她纯澈好奇的视线, 墨麟俯首咬了她一口,蛇齿在她皙白肌肤上印下一个浅得留不住的红痕。
“这就是你说的印象?”
琉玉承认:“好吧,我随便说的,但是我也很一视同仁,你刚才说的什么赤水二公子, 我也真的没印象……”
他看着那点红痕, 又似是心软, 轻吮着,舔舐着, 不忍弄伤她半分。
“因为你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的人。”
蹁跹的少女。
风流的少年。
那些人围绕着她,无忧无虑地笑着闹着。
她冷淡时想办法逗她开心,她笑一笑就有更多人抬高气氛,只盼能多得她几个眼神。
金裳玉簪的少女偶尔会将目光落在她周遭,但更多的时候,她的视线悬在剑端,人间风花雪月借她手中玉剑掠过她的眼,又都不入她的眼底。
在这桩联姻之前——
她从没认真看过他一眼。
琉玉仍不死心,湿漉漉的指尖捧住他的脸:
“只要你仔细说给我听,我会记住的。”
“你要我说什么?”
他的掌心托着她,眼珠淡漠,整个视野都被眼前的少女所占据。
“说我卑贱如泥的样子,说我挣扎着往上爬的狼狈,还是说我像条狗一样,只要一嗅到你的气味,哪怕爬也想爬到你面前的嘴脸?”
“我控制不了对你的肖想,但至少,你不能让我连这点尊严都没有。”
“琉玉……你不能这样对我。”
浓睫轻颤,浮着绯色的眼尾动了动,琉玉透过那双湿冷如雨夜苔藓的眼眸,仿佛又看到了前世死后的那场大火。
冲天鬼火里的那道身影狰狞如野兽,嘶吼着,残忍地屠杀着。
鲜血从他爆裂的经络喷溅而出,眼里涌出的血泪漂浮在扭曲的空气中,顷刻蒸发消失。
有许多张琉玉所熟悉的面孔在火中摇摇晃晃,他们有的慌忙逃窜,有的想要联手制服这个不知为何而突然发狂的怪物。
那个支离破碎的怪物在火中咆哮:
把她还给我!
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无数熟悉的面孔全都化作模糊的影子。
在那一瞬间。
琉玉看到了他,只看到他。
她刚想说些什么,忽然,两人都察觉到外面有脚步声正朝这边靠近。
而且还是一个七境修者。
“这里面是谁?”
守在门外的一名女使答道:
“是灵沼小姐今日收的一人,似乎有些天赋,要带回去培养,先得沐浴修整一番。”
燕无恕想起来了,他替九方少庚办了些事,所以白日没陪着钟离灵沼逛庄子,到了之后才听说钟离灵沼今日点了庄子里一个青年跟她走。
如今在钟离家,这位灵沼小姐后来居上,地位已超过她的众多姐姐。
这青年不过一乡下泥腿子,能被她点中,不亚于鱼跃龙门。
真是好命。
燕无恕朝门内看去一眼,眸色忽凝。
太安静了。
既是沐浴修整,为何连一点水声都没有?
燕无恕生性多疑,做事谨慎,发现一点端倪便一定要查个清楚,转念间,手指就已经搭在了门上。
哗啦——
水声、烛火噼啪声、呼吸声次第传来。
欲推门而入的指尖顿住。
……或许方才是在水中闭气。
人人都会有点奇怪的习惯,这尚在合理范围内。
燕无恕想了想,如果是连钟离灵沼都能看上眼的天赋,今后说不准前程远大,如无必要,自己没必要给对方留下一个不太好的印象。
想到此处,燕无恕转头问:
“他进去多久了?”
女使答:“也就……半个时辰吧,灵沼小姐那边刚去赴宴,应该是打算宴席结束后再召见他。”
半个时辰,洗得真是够久的。
女使瞥了眼容色隽秀的青年,低声道:
“灵沼小姐似乎对您今日去帮九方家公子的事有些不满,燕郎君待会儿见了灵沼小姐,最好安抚一二。”
燕无恕这才正眼看了这女使一眼。
钟离家的女使皆为奴籍,不得修行,即便与贵人朝夕相处,也永远是奴。
但唯有一点好处,就是消息灵通。
于是燕无恕拱手道:“多谢女郎提醒,无恕谨记。”
燕郎。
无恕。
——燕无恕。
内室中的墨麟几乎立刻想起了月娘和琉玉都提过的那个名字。
那个重伤过琉玉,还私藏她画像的人。
脚步声走远了。
声音再度被密不透风地包裹。
归于平静的水面骤然掀起狂浪,琉玉口中凌乱的呼吸和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跳,都被墨麟一并吞咽入腹。
琉玉简直头皮发麻。
方才人就在外面,他竟然也没有完全停下来。
此刻人走了,他倒是更变本加厉。
“很快了,”仿佛猜到琉玉要说什么,他气息沉沉道,“你太紧张,也由不得我想慢。”
有了这样一番波折,琉玉也忘了方才想说什么,只盯着他道:
“没想到还有你教我识字的一天。”
墨麟瞧着她脸颊尚未褪去的潮红,缓声问:
“识什么字?”
“色胆包天四个字。”
“……”
重新换水后,两人都简单清理了一下,琉玉将头发随意烘干,再从墨麟手中一把夺过他替她弄干的衣物,换好后对他道:
“既然这个委屈你受都受了,那你不如就顺便再打探一下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时间一到,我肯定带人来救你。”
墨麟双手环臂,偏头打量她。
她随口允诺的样子,真像那种嫖完随口答应日后定来赎人的书生。
“等等。”
琉玉回过头,被他攥住手腕翻过来,将一个略有些烫的东西放在了她手中。
是一簇很小的鬼火。
“这是青火令,九幽下达的任何命令,都要有我的青火令才算有效。”
他握着琉玉的手指,将这簇极重要的火苗融入她的奇经八脉,引导着她将其吞入炁海中。
“钟离灵沼身边有八境高手,安全起见,我会尽量不行炁,在大小姐来救我之前,调兵遣将就交给你了。”
轻盈又炽热的青火在琉玉掌中跃动,远远瞧着如萤火之芒。
但这一簇青光,却有调动千军万马的力量。
少女莹白如玉的面容被鬼火映亮,那双杏子眸里也似有火光跳动。
她当然知道青火令。
前世在集灵台探听九幽情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只是她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那个曾经把九幽核心权柄守得滴水不漏的妖鬼之主,会亲手将见令如见他的青火令交到她的手上。
她若是心怀鬼胎,现在就能掉头回九幽,拿着青火令颠覆他的江山。
他怎么敢。
敢将这种东西,交给一个大晁人,一个仙家世族的女子?
真是……傻得离谱。
琉玉收好青火,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时,忽而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干涩的唇。
虽然方才已经缠绵吻过好一阵。
但此刻落在唇上的一吻却仍然令墨麟一时怔愣,心如擂鼓。
琉玉跃至房梁上,回头对他扬唇一笑:
“万事小心,若是被欺负,等我替你撑腰。”
那道身影转瞬隐没于皎洁月光下。
墨麟立在窗边,苍白手背上浮着浅青色的筋,无意识地轻敲了两下后,他抬起另一只手,很轻地碰了碰被她吻过的地方。
从前听人说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听过便罢,不屑一顾。
今日亲历,方知——
并非戏言-
天色渐暗。
今日庄子上的管事们忙着筹备宴席,款待贵人,所以管得并不严,庄子里的妖鬼与人都早早歇了下来。
琉玉沿路走来,能感觉到不少带着同情的目光。
鬼女的话也印证了琉玉的猜测。
“……就连我们那边都听说了有人傍上了钟离家的小姐,即将飞黄腾达的事了,他们还说,男人飞黄腾达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老婆。”
趁夜色潜入庄子内送炁灵蝶的月娘立刻道:
“这算什么飞黄腾达,那些笨蛋根本不知道,傍上我们琉玉小姐那才是真正的飞黄腾达!”
虽说南宫镜从小教导琉玉,不可听信底下人的谗言,忠言逆耳,要听忠臣真话。
但琉玉哪怕重活一世,还是爱听谗言,不爱被人面刺。
“说得不错,赏你金锭。”
月娘眨眨眼,伸手接过琉玉的“金锭”——用干稻草编的金锭,琉玉昨日跟人学的。
“对了,方才我去找墨麟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你哥燕无恕也跟着钟离灵沼到了这里,你今日回去的时候小心些,别被他撞上。”
如今这庄子内外,基本都已在琉玉的掌控之中。
但据山魈的情报所言,除了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两人,主宅中还有三名八境高手——相里慎反而不足为惧,他毕竟是修农道的。
鉴于这一点,哪怕已经在庄子内调集了五百妖鬼,同时削弱了相里氏的人手,但若非避无可避,琉玉还是不打算强攻。
经过前世磨砺之后,琉玉就算再傲再易冲动,也该涨涨教训。
月娘面露诧色,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
但她哥怎么会跟着钟离家的人?
琉玉没有解释,又对鬼女道:
“那个相里华莲和她哥哥的事,你再仔细说说。”
鬼女这才将山魈潜入主宅后打听到的事,转述给琉玉听。
原来这个相里华莲是相里氏一族偏远旁系,父母俱亡,她兄长略有本事,可她却才华横溢,是真正的天才,所以被相里慎从旁支接了过来,悉心培养。
就在去岁,相里华莲的兄长突然去世,原因不明。
但据府内的一些闲言碎语,相里华莲的这个兄长很可能是被她当做药人,用作试药残害致死。
琉玉闻言蹙眉:“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鬼女点头。
“亲兄妹竟会下手如此狠毒?”
这对于琉玉而言无法理解。
她是南宫镜与阴山泽的独女,他们阴山氏家大业大,族內子女再有矛盾,也都是些孩子间的小矛盾,不会到伤及性命这种程度。
但月娘闻言却道:
“怎么不会?帝室王族里争王位,村头百姓争土地,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亲人也会打得头破血流。”
小女孩说这话时,一双漆瞳直勾勾地瞧着琉玉,像某种小兽。
琉玉忽而一笑:
“那你会吗?”
月娘定定瞧着琉玉,似是担心琉玉觉得她的话是孩子气,不太郑重,所以竭力放慢了语速,咬字笃定。
“我会。”
当年家中为测试哥哥的天赋,请了修者上门,修者称以哥哥的天赋,若不入灵雍修行,实是暴殄天物,父亲欣喜若狂,举全家资财,为哥哥谋划求学之路。
但修者也对父亲说,你家稚女天赋不输兄长,若好生培养,一门可出双杰。
然而他们这样的平民想要迈入仙道,耗资巨大,同时供两个人虽不是完全不行,但毕竟负累极大。
那日的哥哥说服了父亲,月娘却在他出门时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无声抗议。
哥哥回过头,弹了弹她的脑门笑道:
——光耀门楣,给娘报仇雪恨的事,你哥就能做到,你就留在家里安安稳稳等着过好日子吧。
待月娘长大些,才回过味来。
既然她的天赋比哥哥更高一筹,光耀门楣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是她?给娘报仇雪恨,为什么不能由她来报?
从小到大,哥哥没让过她一次。
那这一次,她也绝对不会让。
琉玉不知这些内情,但她望着月娘冷硬如铁的目光,唇角弯弯,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乖女孩。”
相里华莲若真是心狠手辣、为权势可以牺牲亲兄弟的人,琉玉反而更有用她的办法。
今日议事结束后,琉玉亲自送月娘出庄子。
难得两人有单独相处的时机,月娘除了吹捧琉玉,大进谗言之外,还试探着追问了一下琉玉与她哥的关系。
毕竟那些画像都是她亲眼所见,月娘年纪虽小,但也懂很多事了。
“不认识,谁知道你哥什么毛病,怪恶心的。”
琉玉此刻的态度,与不久前对墨麟的态度截然相反。
这种事发生在两情相悦的人身上可以说是情。趣,但发生在不认识的陌生人身上,只能说是惊悚。
懂眼色的月娘连忙点头:
“嗯嗯嗯!我也觉得!我哥真是太恶心了!他也配!”
嘴上这么说,月娘心底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原来琉玉小姐连她哥是谁都不知道,她哥真没用,如果她哥是那位妖鬼之主就好了,那她岂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月娘还在畅想时,琉玉忽而放低了声音。
“往前走,别回头看,你师父就在右边一里的树林里等你。”
听了这带着几分严肃的话,月娘不敢质疑,立刻按照琉玉所说的去做。
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怎么了?”
“还好意思问。”
琉玉磨了磨后槽牙,眼尾往后方瞥了一眼。
“你那个恶心的哥哥,应该是真的认出你了。”
身后五十步外。
跟着她们而出的燕无恕无声行走在黑夜里。
并不是他认出的月娘,而是他刚刚将月娘的画像交给听命于他的随从,这随从有些三教九流的人脉,只要给够钱,找个小孩儿的行踪应该不成问题。
谁料画像交出还没一炷香的时间,那人就说好像在庄子里瞧见了和画像相似的小姑娘。
燕无恕虽然觉得巧得有些儿戏,可转念一想,他妹一贯有些鬼机灵,万一想借着灯下黑,就藏身在刚刚占据太平城的相里氏门下,也不是不可能。
趁钟离灵沼的宴席还没结束,他便追了出来。
果然见到了随从说的那个小女孩。
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看,那身影便转了个弯。
燕无恕还要再跟上去,却察觉到与那小女孩同行的女子在拐角处与她分别,正在往回走。
“呀——”
撞上燕无恕的琉玉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诧异神色。
因是天黑,诧异之余,琉玉的脸上还适时浮出几分警惕戒备。
她心里暗骂神经病故意在这儿站桩就等着她撞上来,但表面上还是试探着,缓声道:
“抱歉,天太黑,实在没注意到你……你没事吧?”
他在这儿站桩,多半就是想问她刚才的小女孩是谁。
琉玉等着他打听月娘的身份。
可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这人就跟哑巴似的,只盯着她不说话。
琉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如果没事,那就告辞……”
乌衣青年蓦然伸手,拦住了琉玉的去路。
毫无征兆地,他突然盯着琉玉的耳朵道:
“你耳廓的形状……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阴山琉玉,是你吗?”
第52章
一撇月影隐在堆云后, 四野弥漫着大雨前夕的闷热潮湿。
忽而一阵风吹过,重重叠叠的影子落在燕无恕面前的少女身上,分明是极寻常的一张清秀面孔, 却在这忽明忽灭的光影中模糊不定起来。
“你说什么?耳廓?”
少女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洁白小巧的耳被她指尖捏了捏。
她眼珠瞪圆了几分,神态惊奇, 像是头一次听说。
“耳朵也能认人吗?真稀奇。”
燕无恕锐如鹰隼的眼紧盯着她。
悄无声息释出的炁将少女包围,一缕生炁正无知无觉地探上她的脖颈,薄薄的一层皮肉下,是汩汩涌动的血液。
……平缓得没有丝毫起伏。
燕无恕修行法家之术八年, 虽然时日尚短, 但在灵雍辟月宫内名列前茅,已有小成。
至少探得眼前少女体内炁海未开, 应是不会出错的。
燕无恕眸色沉沉:
“天下有千万人,就有千万种不同的掌纹与耳廓形状, 恰好我记性还不错, 只要见过几次,就很难忘记。”
少女做出一个夸张的惊叹表情:“那你背书一定很厉害吧。”
燕无恕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神态变化。
“你不问我阴山琉玉是谁?”
少女露出清甜纯澈的笑容, 带着几分乡下女子的淳朴。
“你不是说了吗?是你认识的人,听着像是哪家世族的女子,我的耳朵与她生得很像吗?那可真有福气嘞。”
她反过来打量燕无恕。
“对了,看你这身装扮,是今天来庄子上的那位贵人身边的人吧?你们工钱多少?一旬休假几天?还招人吗?实不相瞒, 我家那口子被贵人选中, 人都说升官发财死老婆, 万一他被小姐看上可怎么办?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把他盯紧点才行……”
她细眉紧蹙, 眼中盛满真切的担忧,好像自己怀里捧着什么容易被人觊觎的宝贝。
可实际上,也只有她自己会把一个泥腿子当宝贝而已,还担心钟离小姐瞧上她男人,真是杞人忧天。
燕无恕见多了这样的人,原本有八分笃定的念头,也微妙的动摇了起来。
像吗?
耳廓和身形或许有那么几分相似。
但他毕竟只与阴山琉玉接触过寥寥数次,那些凭着记忆描摹的画像,并不一定有十成十的准确性。
而且这言辞举止,与他记忆中的阴山琉玉南辕北辙,简直就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乡野村妇。
他打断了少女的絮叨:
“方才那个小姑娘,是你什么人?”
“谁?小梅吗?”少女抬起头,看了眼月娘离开的方向,“你打听小梅做什么……要打听也可以,十枚灵株,我就告诉你。”
燕无恕眯了眯眼。
他丢给少女十枚灵株。
少女惊喜接过,笑眯眯答:
“小梅是太平城中雪芙阁的跑堂,平日帮忙送送店里的胭脂水粉……她也是郎君认识的人?”
燕无恕没回话,摊开的手指勾了勾。
“胭脂水粉给我看看。”
琉玉从怀里取出一盒胭脂。
上面刻了雪芙阁的标志,正是用来敷在易容蝉纸上的胭脂。
因为易容蝉纸需每日更换,加上天热汗多,胭脂用得比琉玉想象得要快,所以才让月娘顺路买了带进来。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成了遮掩。
即便燕无恕追查下去,发现雪芙阁没有小梅这个人也无妨,琉玉自会装得一问三不知。
她买胭脂是真的,卖东西的人身份有问题,关她一个无辜买家什么事?
燕无恕握着胭脂盒翻来覆去检查,琉玉的视线落在那只手上。
指骨粗大,手背依稀有些陈旧伤痕。
前世,就是这双手将剑端送入她心下半寸。
法家之术,刑名剑诀,剑气纵横于肺腑,痛到极致时能直透脑髓。
他若就此罢休,这条命她不急着现在就取。
他若非得深究下去,那琉玉也不介意今夜就让他命绝于此,保证会比前世被她咬断喉管时更痛苦。
琉玉挪开视线,举起燕无恕递给她的那十枚灵株,对着月光轻轻吹了口气。
灵株发出一声清响。
燕无恕缓缓抬眸,望向琉玉。
明明没有任何不合逻辑的举止,就连这一盒廉价胭脂都没有丝毫破绽,但当他凝眸审视眼前少女时,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莫名的警戒。
如果是前世的燕无恕,很容易能领会到这其中微妙的矛盾。
因为她没有怯意。
虽然燕无恕只不过是世族身边听命行事的打手随从,但到底行走于豪门华宗之间,平民百姓视他,如他视仙京贵人。
下等人对上等人那种骨子里的怯,是藏不住的。
不管琉玉再会伪装,这种怯意她装不出来。
就像前世改头换面、身居高位的燕无恕,也始终没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真正的世族子弟。
不过现在,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燕无恕还没有那么老辣。
他将胭脂递还给琉玉。
“你可以走了。”
琉玉眨眨眼:“那招人的事……”
“不招。”
琉玉故作遗憾,拿着胭脂朝庄园里走。
“阴山琉玉。”
身后又响起燕无恕阴魂不散的声音,琉玉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头时,面上的每一分疑惑神态都恰到好处。
不知何时,燕无恕戴上了能分辨易容幻术的琉璃镜片,正立在夜色中幽幽注视着她:
“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琉玉毫无躲避。
“我叫明瑰,玫瑰的那个瑰……郎君还有什么事?”
这一次,燕无恕终于没再多言,放琉玉回到了庄内。
直至回到自己的茅草屋内,琉玉面上噙着的三分笑意才逐渐消退。
即便重生一次,也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意料之外的变数。
她不能有半分大意。
琉玉点燃一盏灯,行至床榻边,从枕下摸出了一封被咒术封住的信笺。
按照之前她们所商量的,在育种管事手底下做学徒的丹髓,会趁机摸清整个庄子的仓库。
前些时日进展还颇为艰难,直到这些天,整个庄子内部已经有七成都被替换成了妖鬼,入夜行动变得容易许多。
琉玉展开信笺仔细扫过。
五谷、灵植、花种、草料……
足足记录了五页纸。
琉玉大致估算了一下,就这个粮仓库存,就算她的坞堡装满了人也能吃个三年五载。
这些还是最基本的粮草灵植。
更有价值的丹药,恐怕都在主宅的仓库中,那才是修者垂涎的宝物,也是相里氏会派高手严加看管的地方。
万事俱备。
现在只等山魈将主宅的修者分布图送回,琉玉就可发出青火令,召集妖鬼正式进攻相里家了。
琉玉望着茅草屋内的顶棚,在脑海中为正式进攻那日一遍又一遍地推演。
庄子这边,短时间潜伏还行,时间长了不可能瞒住。
最坏的情况,是他们暴露的同时,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仍然还在主宅,那就不得不与他们交手。
届时,要如何排兵布阵,安排谁对上谁,必须要仔细斟酌考量。
如果她是钟离灵沼,她会怎么应对。
如果她是九方少庚,又会如何反击。
这些念头在琉玉的脑海中盘桓纠缠,她必须将每一道思绪都逐一理清。
良久。
她才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随手灭掉烛火的同时,她翻了个身,将脑袋埋在稻壳做的枕头里。
“……好累,帮我捏……”
琉玉刚想叫墨麟替她捏一下肩,说出口的同时,才意识到墨麟今夜不会回来。
不只今夜。
在钟离灵沼撤出太平城之前,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应该都会留在钟离灵沼身边。
原本昏昏欲睡的眸色蓦然清醒几分。
琉玉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前所未有的心情在她身体里蔓延。
因为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情绪,所以一时间,就连琉玉自己都并不知道该如何确切的形容这种感觉。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知道——
这种情绪,叫妒忌-
此刻的钟离灵沼并不知道,自己生平头一次,在某种意义上做到了让琉玉吃瘪。
交觞酬酢,丝竹乐声悠悠。
宴席上大多是本地乡绅,听闻仙都玉京的贵人来此,闻风而动,结交之意溢于言表。
钟离灵沼敷衍了一阵,已是略有几分疲惫。
底下红光满面的管事雷岩还在向她敬酒:
“……灵沼小姐大可放宽了心,这、这些仙草灵植……一定会保质保量,按时送去主宅……绝不会耽误贵人们的事……”
女使将琥珀色的酒斟入琉璃杯中,她望着流淌的酒液出神问:
“今日我随意转了转,听那些修者说,前几日你们庄子上的农人们闹了一场,真的能一点不耽误?”
“换做旁的管事,那肯定不行!但我,”雷岩拍了拍胸脯,“有我雷岩在,这都是小事,不过是些连炁海都没开的泥腿子,还能反了天?”
钟离灵沼瞧过雷岩送来的账簿,上面清晰记载着仙草灵植的产出。
的确如他所言,不仅没有减少,反而逐日增加。
至于庄子上那些如耗材般被更换的农人……
身为世族,就应高居庙堂,对底下人的一些龃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无损她的利益,她不会过问太多。
“那就好。”
族里交到她手中的每一件任务,她不仅要漂漂亮亮的完成,还要做到无可替代,比族內的任何一个姐妹都要优秀。
她愚蠢的二姐不肯嫁给比她小十岁的少帝,族內却多得是女孩愿意替家族嫁去中州王畿,左右王畿朝局,让下一任帝主身上流淌着钟离家的血液。
钟离灵沼知道,但凡她二姐松了口,这后位就落不到她头上。
她必须成长得更快,让家族知道,她是钟离氏众多女儿之中,最无可替代的那一个,才能确保自己能够嫁入王畿。
钟离灵沼昂首,饮尽杯中酒,起身离席。
“今日收进来的人呢?召他过来。”
今夜时辰已经不算早,女使劝道:
“已经亥时了,小姐今日巡视已十分劳累,不如还是明日……”
钟离灵沼扶着额角,一边阖目养神,一边徐徐道:
“今日事,今日毕,一事拖延,则事事拖延。”
女使便不再相劝。
很快有人将钟离灵沼的命令传了下去,墨麟在女使的引路下跨进房门。
甫一入内,钟离灵沼还有些没认出来。
白日匆忙瞥了一眼,只记得此人模样周正,并不丑陋,稍微拾掇一二,应该不至于辱没她钟离氏的颜面。
却没料到这青年身量挺拔,宽肩窄腰,深邃眉骨压着一双淡漠眼眸,钟离氏的门服套在他身上,居然很有几分清隽落拓的风姿。
内室的几个女使也偷偷瞧了好几眼。
若是什么出身高贵的世族公子,她们也不敢打量,但眼前这个青年出身比她们还寒微,多看几眼也未尝不可。
钟离灵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心头颇为满意。
这次来太平城,能带回无量海与《仙农全书》灵草卷不算圆满,只能算中规中矩,但她若是还额外给钟离氏带回了一个可用的人才,方是圆满。
她正要开口,忽而听外面通传的女使道:
“小姐,燕郎君在外求见。”
上首素衣如霜的女子凝出一个冷笑。
“让他进来。”
悬着一枚冷香珠的内室凉爽如春日,燕无恕跨入院中,却觉得这冷意顺着他的皮肤往里渗,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属下燕无恕见过灵沼小姐。”
燕无恕。
垂目立在一旁的墨麟掀了掀眼帘,瞳仁有一瞬竖起。
看上去二十出头的青年有明亮锐利的眼,长眉斜飞,透着野心勃勃,滔天欲。望。
但还好,并非是面容丑陋之辈。
否则一想到琉玉被太过丑陋的东西所觊觎,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忍到他们离开太平城才动手。
只不过……
墨麟从燕无恕掠过的风中,嗅到了一线熟悉的气息。
虽然很淡,但他不觉得自己会认错。
那是琉玉的味道。
无声处,一双浓黑眼瞳紧锁在燕无恕的背影上。
燕无恕也隐约察觉到身后视线,但钟离灵沼并未发话,他不敢妄动。
良久,才听到头顶传来女子簌簌如细雪冰冷的嗓音。
“真稀奇,九方少庚的手下来拜见我做什么?”
燕无恕知道她这是在讽刺他左右逢源,不敢说些空话敷衍,直接切入正题:
“这几日九方三公子对法家之术颇感兴趣,又受龙兑城世族邀请而赴雅集,故而将属下一并带上,属下本欲早归,但在雅集上探听到三公子前段时间被派去崖山天门之事,所以才久留至此。”
钟离灵沼微微蹙眉。
她抬眸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墨麟,女使立刻会意:
“你今夜先退下,小姐改日有空再见你。”
从头到尾沉默寡言的青年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见礼,就这样转身跨出了门。
女使在他身后不满地皱眉。
果然是泥腿子,半点礼数都没有。
钟离灵沼心中也如此想,但她此刻没功夫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对燕无恕道:
“崖山天门?那不是封印天外邪魔的地方吗?九方家派他去那里做什么?”
“九方家家主受封大将军之位,这位三公子也有金印紫绶的官爵,属下猜测,或许事关天门封印,又或者是有遗漏的天外邪魔。”
钟离灵沼的神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来。
“他还说了什么?”
燕无恕垂首答:“除了从崖山倒灌的瀑布里捞到一根染了血的丝线外,再没有别的。”
“丝线?”
“二公子将其当做手链,系在腕上,这几日无事时都在琢磨它。”
崖山那片倒灌的瀑布,别说是丝线,就算是个七境修者下去,也要在水浪的冲击下脱层皮。
什么丝线,血迹不褪,还完好无损?
虽然疑惑,但钟离灵沼对什么天外邪魔、崖山天门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最多也只是会将这个消息带回钟离家。
她收回了压在燕无恕肩头的势。
“你从阴山氏拜入钟离氏门下,阴山氏不计较,不代表我不会计较,谨记这一点,否则,我会让你在仙都玉京的日子很难过。”
燕无恕颔首称是。
“还有一件事。”
他隐去了月娘的事,将今日在庄园里见到一人与阴山琉玉极其相似的事告知了钟离灵沼。
听到这个名字,钟离灵沼面上微有动容。
太平城离九幽只隔着一道妖鬼长城,阴山琉玉不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但燕无恕又自称用琉璃镜片验证过,并不是易容幻术。
钟离灵沼撑着额角,阖目道:
“是不是她,动手杀一次就知道了。”
就这么死了,那自然不是,若不想死,定会露出马脚。
燕无恕看了眼墨麟离开的方向,又补充:
“不过,此人自称夫君被灵沼小姐选上,似乎是那位郎君的妻子。”
“哪又如何?”
她嗓音因疲倦而显得冷淡:“入我钟离氏门下,会缺妻子吗,他若自己争气,我赐他四五个妻子都无妨。”
说到此处,钟离灵沼又看了一眼底下的燕无恕。
“你们男子,难道还会将妻子看得比前程更重?”
燕无恕只是微笑,并不应声。
不多时,燕无恕从内室退了出来,没走两步,就瞧见了在长廊幽深尽头的一道身影。
那身影几乎融于黑暗,恍若鬼影。
若非燕无恕感知到第二个人的存在,突然撞见这样一幕,只怕也要惊上一惊。
“——你,是叫林陌对吧?”
燕无恕迈开步子,朝墨麟走去。
“在下燕无恕,日后同为灵沼小姐效力,还请兄弟多多指教。”
以燕无恕如今身份,对一个连炁海都没开的凡人本不必如此客气。
但燕无恕生性谨慎,又久处仙都玉京那样遍地高手之地,与任何人交往总是先敬三分,以免日后对方发迹,平白多个敌人。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与燕无恕想象的有些不同。
此人既没有诚惶诚恐地与他寒暄,也没有一朝得势大喜过望的意思。
只是用一双湿冷寒潭的眼眸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道:
“客气了。”
很平淡的语气。
却莫名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燕无恕直觉一贯敏锐,此刻也对这个叫林陌的人生出几分好奇,可惜他刚一说完,就见对方抬脚从他身旁经过。
三步后,那人忽而停下脚步,回头道:
“郎君似乎有东西落下了。”
燕无恕猛地转头,在那人手里看到了一方手帕。
那条青玉色的绢帕质地名贵,在角落里用金线绣了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花。
花朵繁丽丰硕,首端有金粉一缕晕之。
是金缕玉。
——这手帕他一贯贴身收好,怎会遗落!
燕无恕看着对方递来的手帕,身上瞬间浮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看见了。
但凡此人识得这金缕玉,知道钟离灵沼最讨厌谁,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墨麟轻撩眼帘,乌瞳中倒映着他冷汗涔涔的模样。
明明是自下而上的目光,但落在燕无恕眼中,却感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杀意。
他动了动唇:
“既是珍爱之物,还请郎君,妥帖置之。”
第53章
坐在树上的方伏藏正把玩着手里的玉简。
几息后, 玉简亮了亮,是一个名为乌止的人传来的讯息。
乌止:【收到】
乌止:【今夜子时我会动身,争取在卯时前攻下太平城的天音楼, 天黑行动比较方便,辛苦你们这边配合了】
方伏藏一眼就瞧见了“子时”与“卯时”两个词。
他大爷的。
今晚就别睡了呗。
方伏藏咬着烟管,好几日没空剃的下颌上冒着胡茬, 冷眼在玉简上划拉字。
方伏藏:【嗯嗯,好的,应该的呢】
他认得乌止这个名字。
当初他奉九方家的命令攻入太平城时,此人还是驻守太平城的统领, 阴山岐的部下。
听琉玉说, 她虽然将阴山岐撤出了太平城,摆出一副任人争夺太平城这块肥肉的样子, 但实际上却留下了乌止这名八境修者,以及他麾下的百人铁骑。
相里慎入驻太平城后, 乌止等人潜伏在城中, 如常生活。
等时机成熟,再重新启用。
现在显然就是那个时机。
方伏藏料到今夜难眠, 正欲点燃烟管提提神,却听林中传来气喘吁吁的小跑声。
“……跑这么急做什么,后面有鬼在追?”
他将烟管收了起来,看向树下一脑门汗的小姑娘。
月娘缓了好一会儿才道:
“真的……有……是我哥……”
燕无恕?
喘匀了气,月娘才将事情经过告知了方伏藏。
方伏藏转念一想, 也不奇怪, 燕无恕本就暗中效力于钟离氏, 现在大约是由暗转明,所以才会大张旗鼓的跟着钟离灵沼一道来此。
燕无恕是七境修者, 这样的话,主宅那边又多一个棘手的敌人要考虑。
月娘拽了拽方伏藏的衣袖,还有些后怕:
“我们还是快走吧,万一我哥还要追上来呢?要是被他抓到,我肯定……”
“肯定什么?”
方伏藏从树上一跃而下。
“你似乎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情况。”
月娘有些懵懵懂懂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平日总是丧眉耷眼的他,此刻盯着月娘的眼,一字一顿地告诉她:
“这么久了,你还没发现小姐跟你哥有仇吗?”
月娘怔怔摇头。
她每日绞尽脑汁只想着修行与炼器,哪里有空去注意这些弯弯绕绕。
方伏藏抬眼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并没有人靠近这片树林,才对她道:
“你记住,虽然你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在小姐身边立足,但你哥的存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你日后在小姐身边的上限,你要想爬得更高,你就绝不能像现在这样,一提到你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你得比你哥更镇定,比他更狠得下心,才能让小姐觉得,她对你的所有投资都是有价值的,而不是培养了一个随时有可能跳反的白眼狼。”
说到此处,方伏藏叹了口气,有点无奈。
“这对你一个小孩子可能有些严苛了,不过没办法,穷人家的孩子比不得那些世族子弟,有那么多试错的机会——”
“我明白的!”
月娘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方伏藏一跳。
“我从前只是不知道小姐和我哥有旧仇,现在我知道了,我……我会努力,下次再见到我哥,我会表现得很好,绝对不会让小姐对我失望!”
攥紧拳头的小姑娘仿佛一只极力想展现自己的力量,而努力龇牙咧嘴的小兽。
月娘太清楚这种提点有多珍贵了。
从小到大,这都是她哥才能有的待遇。
燕家的那些长辈悉心传授他为人处事的道理,给他在乡绅豪族面前露脸的机会,让他从小学会如何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月娘从来没有机会受这样的教导。
方伏藏对上月娘的双眸,一时有些怔愣。
……真该让他那个天天能睡六个时辰的女儿看看,人家小姑娘多有上进心!
刚想着,方伏藏忽然觉察到什么,眸色陡然一寒。
两把横刀出鞘,卷着炽热火雨朝着气息的来源而去——
虚影只轻轻晃了晃。
随即又恢复原状。
那是个青年的身影。
“你们……是要向相里氏进攻吗?”
他身着世族服饰,长发半束,仪容秀逸,一派世族公子的风姿,但青蓝色的虚影并非实体,在寂静深林中仿佛鬼魅。
方伏藏护着身后的月娘,眯着眼打量。
不,这应该就是已经死去的魂魄。
世间有役鬼之术,可将亡者魂魄拘在人世,调遣差役。
此人脚上戴着镣铐,分明就是被人拘住魂魄的鬼。
“你是相里氏什么人?”方伏藏审视着他身上的衣饰,上面有相里氏的族徽。
青年迎上对面两双满是敌意的目光,拱手恭敬道:
“二位若想攻入相里氏,我或可相助,只希望郎君能够帮个小忙。”
他抬起头,目光温润。
“在下相里翎,烦请将我的死讯,告知我的妹妹,相里华莲。”-
失眠大半夜的琉玉在晨光中缓缓睁开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脑子用得有些狠了,她心绪不宁,竟难得失眠。
洗漱时,就连盆中倒影,都能看到眼下的一点青晕。
琉玉收起蓄水珠,换好衣裳和易容蝉纸,起身时恰好看到放在床头的竹筒。
之前几日,不管白日要做的事情有多少,墨麟都会记得给这只竹筒换上干净的水,再趁早晨出去取水时,偷折一把花草插在竹筒中。
今日竹筒里的花已经快谢了。
琉玉点了点这几朵蔫巴花的脑袋,又取出蓄水珠给它换了水,希望它能再多撑几日。
不过刚换过水,琉玉就收到了鬼女传来的玉简讯息。
鬼女:【不好了尊后!山魈从昨夜传回主宅的修者分布图后,就失去音讯了!】
琉玉盯着玉简上的那行字。
一息后,她毫不犹豫地朝外而去。
“……具体怎么回事?”
赶往相里氏主宅的路上,琉玉神色凝重地问鬼女。
鬼女一边与琉玉赶路,一边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这些时日,山魈从主宅内传递情报靠的都是鬼女的鬼蛊。
他们约定每日子时交接情报,三个时辰后,山魈会在主宅的角楼上点一根蜡烛,确保山魈送完消息后仍然安全。
但今日一早,鬼女醒来之后却没有看到山魈的蜡烛。
这么重要的事,山魈绝不可能睡过头耽搁,唯一的可能就是山魈出事了。
鬼女便将这件事告知了前日已经调入主宅的丹髓。
因为丹髓格外聪颖,雷岩裁撤掉庄子里负责育种的管事之后,便将丹髓秘密送到了主宅中那位相里华莲小姐的院中。
据说是希望她能在对方出嫁之前,尽可能学到更多东西,多少能弥补相里氏失去一个天才的亏损。
而丹髓得知山魈出事之后,也传出一个消息。
——昨夜华莲小姐的院中有过骚动,据说是擒住了一个行事鬼祟的仆役。
两个消息结合起来,丹髓怀疑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山魈。
鬼女一双大眼睛直勾勾望着琉玉。
琉玉听完后颔首,直视前方:
“明白了,我会想办法去主宅探明山魈的情况,实在不行,会提前计划,待会儿进去前,你用玉简通知揽诸。”
鬼女担忧问:“计划提前,没关系吗?”
“没关系。”
琉玉答得很干脆:
“偷龙转凤这件事本身就不可能瞒太久,计划提前也在考量之中,虽然以我们现在的情况有些仓促,但只要我们先发制人,就有优势。”
鬼女原本悬着的心,在这番话之下回落不少。
她望着尊后的侧脸,心跳扑通扑通。
尊后真可靠!一点不输给尊主呢!
但事实上,站在相里氏主宅门外的琉玉,掌心也微微有些出汗。
现在不清楚里面具体是什么情况,但如果山魈真的身份暴露,成为钟离灵沼一方挟制他们的人质,事情会变得被动许多。
琉玉回头看了鬼女一眼。
“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鬼女愣了一下,飞速点头:
“记得记得!生是即墨氏的人,死是即墨氏的鬼!绝对不会说错的!”
听到鬼女轻快的语调,琉玉略有些沉重的心情也松了松。
“真聪明。”
琉玉与鬼女潜入相里华莲的院子时,正值辰时,院子的主人在女使的服侍下刚刚起身,正在铜镜前梳理发髻。
相里华莲趁这个时间,垂眸翻看着手中典籍。
“小姐,昨天后半夜睡得如何?”
翻了一页,相里华莲的视线随着典籍上的字迹滑动,头也不抬地从旁边的碟子里取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就那样。”她漫不经心答,“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了。”
女使却面露愠色,嘀嘀咕咕:
“查刺客就查刺客,搜小姐闺房做什么……小姐,这次应该,不是咱们的人吧?”
相里华莲缓缓抬眸瞥了她一眼。
“你说呢?”
女使讪讪低头。
应该不是。
自从去年小姐的计划失败之后,相里氏对这个院子的看守愈发严密,不仅两队人轮班倒,而且每一队都有五名六境修者。
以她们的能力要和这些人硬碰硬,基本是痴人说梦。
女使替相里华莲梳洗结束,便悄然退出。
接下来是小姐每日研究的时辰,如无传召,任何人都不能在这期间打扰小姐。
她阖上门,转过身时,却忽然感觉到一滴水落在额角。
下雨了吗?
女使抬起头,明明是艳阳天,却仍然有水滴落在她脸上,她摸了摸那滴水,低头一看——
是红色的。
内室中的相里华莲看了一眼门阖上的方向,起身将门锁上之后,才撩动珠帘,走向她平日研究农物的暗室内。
裙裾拂过泥地,相里华莲在被五花大绑的山魈面前停下。
“考虑清楚了吗?”
相里华莲扶起这个被她喂了药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脸让他清醒些。
女子浓丽的五官上没什么表情,紧盯着山魈涣散的视线:
“是帮我逃出相里氏,还是死在这里?给你选择的时间可不多了。”
山魈从昨夜被她喂了加了东西的茶水之后,脑子就晕沉沉的,此刻稍稍好转,但也是浑身无力,炁海空荡。
山魈迎上这女子的目光。
他正想着要不要一记头槌把她砸晕的时候,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影子。
“是放了我,还是死在这里……给你的时间也不多了呢。”
山魈笑着抬起带着青紫的面庞,相里华莲皱了皱眉。
“——看来,制作出无量海的人,真的就是你了吧?”
突兀响在身后的声音,几乎惊得相里华莲的心脏都要跳出来。
她猛然回头,只见两个陌生女子不知何时竟越过了外面的重重守备,出现在了她的暗室之内。
心脏咚咚乱跳。
相里华莲能感觉到对方的境界远远高于自己。
她瞥了一眼身后的少年,很快猜到这两人是来救他的,于是竭力镇定道:
“自然是我,你们……是来救这个人的吧?其实,我原本也不欲伤他性命,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如何?”
相里华莲自认为这番话没有任何能触怒对方的言辞。
但她却在说出前四个字后,明显地感觉到对面少女的乌瞳浓黑几分。
半晌,少女才吐出两个字。
“可以。”
相里华莲松了一口气,她轻抬下颌,正欲引这二人坐下细谈时,下一刻,就被琉玉一把揪住了前襟。
砰砰——!!
在鬼女和山魈如出一辙的震惊目光下,痛揍了相里华莲两拳的琉玉,缓缓地松开了攥住她衣襟的手。
顶着两个乌黑眼圈的相里华莲不敢置信,又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琉玉却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一边用手指温柔地替她抚平衣裳上的褶皱,一边绽开笑容道:
“现在可以谈谈了。”-
钟离灵沼于辰时启程返回相里氏主宅,一夜未眠的燕无恕在庄子的楼门外相送。
“事情办好了就回来。”
钟离灵沼的手指在步撵扶手上敲了敲。
“要办好,我的人,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燕无恕瞥了一眼站在步撵队伍中的墨麟,眸色浓黑如墨。
垂首送走了这一行人,燕无恕才缓缓直起身来。
不能留了。
不管是今日钟离灵沼让他试探的那个女子,还是那个看见了金缕玉手帕的男人。
虽说除掉后者有些冒险,但观那人气势,绝非池中之物。
只要他待在钟离灵沼身边,迟早会知道阴山琉玉的事,与其等那时他已经开了炁海,不好下手,还不如趁现在他还只是个寻常凡人的时候除掉他。
燕无恕面色沉沉地谋划着。
“——您要找一个叫明瑰的女子?”
田埂上,被燕无恕叫住的雷岩蓦然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意外。
燕无恕朝周遭望去。
是他的错觉吗?
方才雷岩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感觉周遭似乎有许多双眼睛,在某一瞬间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人,不存在吗?”
“那倒不是,”雷岩答,“有这个人,在庄子上还颇有名气呢。”
燕无恕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线头,只需用力一扯,就能从中扯出某些潜藏在这庄子底下、不为人知的东西。
不远处,盯着这一幕的妖鬼对身边的揽诸道:
“揽诸大人,他方才提的,是尊后的假名吧?咱们要不要……”
揽诸也在思索。
尊后刚出庄子去救山魈,尊主也不在,他不敢在这种情况下随便用玉简联络他们,只能自己拿主意。
是杀,还是放……
就在此时,玉简闪烁,揽诸立刻划开查阅讯息。
墨麟:【放他走】
揽诸拧紧眉头,似乎有话想回,但很快又收到了墨麟第二条讯息。
墨麟:【出了这个庄园再杀】-
相里氏主宅内,上首的钟离灵沼见墨麟正垂眸看着手中玉简,随口问:
“已学会如何使用玉简了吗?”
墨麟缓缓抬起眼尾。
那分明是个平淡的目光,但不知为何,被他盯着的钟离灵沼总觉得他那双平静如湖的眼眸之下,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情绪。
“多谢灵沼小姐所赐,已学会了。”
就连这样状似谦卑的言辞,听在钟离灵沼耳中也觉得颇为刺耳,因为根本感觉不到半分谦卑。
虽说有才之士应当以礼待之,以收服人心,但凡事也有个度。
得让人早日教会他规矩才行。
与她共进晚膳的九方少庚下午刚从龙兑城归来,得知钟离灵沼收了个泥腿子属下的事。
他瞥了墨麟一眼,勾起一个带着邪气的笑意,对钟离灵沼道:
“真稀奇,我还以为你只对阴山琉玉喜欢的东西感兴趣呢。”
墨麟无言地夹菜。
钟离灵沼的筷子顿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似乎不屑搭理他的挑衅。
“离出发还有两日,灵沼,你真不想趁机去妖鬼长城的另一端瞧瞧?”
“不想。”她的情绪听上去没有半分起伏。
“我听人说,那个妖鬼之主当初火烧无色城时,一共祭出了十六条触肢,额头生出一对七寸长的龙角,浑身遍布蛇鳞妖纹,任何被他触碰到的东西都会被焚烧成灰烬。”
九方少庚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盘中菜肴,左手的手腕上,系着一根五色丝编成的手链。
那张剑眉星目的面庞泛起丝丝缕缕的笑意。
“你真不想看看阴山琉玉的妖鬼夫君生得有多可怕吗?我知道你肯定想看,别装了,反正我是很想看看那个眼睛长到天上的大小姐,现在跟一个怪物同吃同住是什么样子呢……”
墨麟眉头动了一下。
然而比他动作更大的,是正在对面倒酒的女使。
——她将壶中酒液全数倒在了墨麟的衣袍上。
动静不小,就连上首的几人都瞥来一眼。
然而墨麟不仅没有发怒,反而攥住了这名女使的手腕,双眸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
相里氏的管事女使回过神来,顿时横眉倒竖,怒斥道:
“你这丫头怎么做事的!还不快求郎君饶恕……”
墨麟抬首,朝管事女使投去一道视线。
后者对上这青年冷沉深邃的目光,一时为他气势所摄,竟忘了后面要说什么。
惜字如金的青年开口:
“不要说她。”
钟离灵沼眸色微漾。
她自幼长于世族,出席过的宴会不知凡几,对眼前此景更是再熟悉不过。
不过,这人就连面对面直视她都毫无动摇,她原本以为此人应该是好男色,没想到居然会对一个宴席上的小女使动心。
倒是让她有些好奇,这小女使是何模样。
钟离灵沼道:“既弄污了衣物,便由你伺候郎君更衣吧。”
那小女使颔首,起身时才露出了半张脸,落入了上首两人的视野中。
极寻常平淡的一张脸。
钟离灵沼颇觉无趣的挪开了视线。
待墨麟与那小女使一前一后走出了灯火通明的堂下,周遭静寂时,小女使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么沉不住气,你是怎么在钟离灵沼身边待下来的啊?”
什么叫“不要说她”?
还好那上头两个不是什么敏锐之人,否则定会看出端倪。
笑够了,琉玉才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瞧着他。
“我这次可又换了一张脸,你怎么认出我的?”
墨麟不太想说,但碍于琉玉一副好奇模样,他还是只能开口:
“……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除了脸和声音,她其实连举止也伪装得很好。
墨麟不知道她是如何习来的这种本事,但对他而言,就算她将皮囊变得面目全非,他亦能从千万人中寻出她的气息。
那种气息,只要嗅到,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会蠢蠢欲动,做出回应。
琉玉瞧着他的侧脸不说话。
真奇怪。
燕无恕靠耳廓认出了她,她只觉得悚然又恶心。
但墨麟说出这么杀气腾腾的话,她不仅没有半分不适,还觉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态……怪可爱的。
回过神来,琉玉一边走一边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简单说了一遍。
事情还要从相里华莲说起。
她得知相里华莲与相里氏关系不睦,一心也想逃出相里氏,本来觉得一拍即合。
但方伏藏却用玉简给她传来讯息,说在郊外见到一个自称相里翎的人,让我们务必告诉相里华莲,自己已经身死殒命,让妹妹莫要因此收相里氏牵制。
谁料相里华莲得知此事,顿时发疯,反而坚决不肯跟他们走。
墨麟也有些意外,他蹙眉问:
“然后呢?”
“把她打晕捆起来,让鬼女背着跑了,”琉玉轻描淡写道,“没那功夫说服她,要不是看她还有点用处,这种关键时刻,谁理她。”
今日她看到山魈被捆起来的时候,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前世被相里氏所俘,试药而死的朝鸢和朝暝。
若非山魈当时开口说了话,她已将相里华莲的脑袋给了拧下来。
墨麟看向琉玉眸底的暗色。
“今夜要动手吗?”
“动。”
琉玉果断道:
“我打扮成这样,就是因为已经惊动了主宅里的守卫。”
墨麟直视前方:“燕无恕今日奉命去杀你,我知会揽诸,让他在半途截杀,他若久不归主宅,钟离灵沼生疑,时机的确不可再拖了——乌止那边准备好了吗?”
琉玉颔首。
“方伏藏那边呢?”
“也差不多吧。”
“那——你今日吃饭了吗?”
琉玉蓦然一愣。
墨麟见她成竹在胸的表情突然变得错愕,方才在内室听到九方少庚那番话而沉郁的心情,终于轻松几分。
他扣住了少女的五指,带着她往膳房的方向走。
琉玉愣愣跟在后面,不明白为何话题突然转到了吃饭的事上。
身后强敌环伺,战事将起。
琉玉却听见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
“先吃饭。”
“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让大小姐挨饿。”
第54章
早早从席间退出去的相里慎听着底下人的来报, 锦袍之下的里衣无声无息地湿透。
“……莲月山房酉时换班的守卫检查过院子里的血迹,对方潜入宅邸至少已有半日时间,房内暗室里藏书被人全数搜走, 按照库存记载,至少还有七十八种仙草幼苗,十三盒天阶丹药……”
“这些不重要。”
相里慎笑意僵硬地打断:
“相里华莲人呢?”
修者垂首答:
“一开始我们被莲月山房里的一个叫随丹的学徒误导, 以为对方已经逃出主宅,耽误了两个时辰,后来收到宅内同僚的消息,发现那名学徒也一并失踪, 才知中计, 对方并没能在不惊动几位八境修者的情况下离开……”
话未说完,一道咒印打在那修者额头。
几乎是瞬间, 室内众人只见被打上咒印的皮肤霎时溃烂,蔓延, 最终遍及全身, 融成一滩血水。
相里慎缓缓收掌。
刚入夜的天幕一片深蓝,内室中一盏琉璃灯在窗外泛着潮湿地气的风中摇晃, 光影忽明忽暗地在所有人的眼中晃动。
端坐如弥勒佛的相里氏家主又看向另一位修者:
“这些没用的废话就不必提了,你来说,相里华莲此刻在何处?”
那人两股颤颤,竭力保持冷静道:
“尚、尚未抓住,但……相垣、相朝两位大人已至角楼镇守宅邸, 华莲小姐绝不可能离开宅邸范围。”
“闯入宅邸掳走华莲的人, 看清人数了吗?境界几何?”
“应该……两人, 境界至少在六境以上。”
因为与那两人交手的都已经死了,所以没人清楚他们的具体实力。
相里慎缄默不言。
这不是华莲第一次试图逃出他的掌控, 但却是她第一次成功。
当初,相里华莲带着无量海的配方来到他面前,自称这是一种完善之后,能够让修者短时间内扩张炁海,从而提升战斗力的丹药。
但在研制过程中,相里慎偶然发现,此药用在珍贵的修者身上,倒不如用在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身上更有成效。
毕竟无量海带来的副作用会透支修者的生命力,培养一个修者所耗不菲,经不起如此消耗。
而乱世中的穷人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能将无量海用在他们身上,将这些人所谓一次性的修者使用,相里氏的实力必定可以大幅提升。
但得知此事后的相里华莲却犹豫了。
无量海的配方被她一人握在手中,相里慎必须对她有所牵制。
她唯一的亲人相里翎,曾经就是这个最好的牵制。
可惜——
“继续全力搜捕。”
下属抬首:“钟离小姐与九方公子所在的院落,要搜吗?”
昏黄灯影下的家主脸上浮现一个不辨喜怒的神色。
“这还用问吗蠢货!”
旁边略高他一级的上司冷不丁踹了他一脚。
“交付无量海的日子在即,惊动那二位,是想让钟离氏和九方氏怀疑我们相里氏的能力吗?”
此人近身侍奉在相里慎左右,对家主所思所想再清楚不过。
那下属得上司提醒,冷汗涔涔,连声称是。
但他心中所想却是——
他们这么久都没抓到人,恐怕十有八九就是躲到那两位公子小姐的院落去了。
又不让搜,又要抓到人,抓不到他们都得死。
天杀的。
真是钱难挣屎难吃!
相里慎并不知道底下人心中所想,但即便知道,他也不以为意。
这些蠢材那里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相里华莲当然要抓,但那些被她花钱雇来救她的修者成不了什么气候,即便她今日跑出了主宅,也逃不出这太平城的重重守备。
但相里氏却绝不能在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这两人面前露怯。
否则,他们定会借此向相里氏继续讨要《仙农全书》的其他篇章。
待下属纷纷离开,身旁幕僚小心翼翼开口,提议道:
“其实……近些日子,底下来报,说是被我们庄上遣散的那些流民,竟然没有在太平城内徘徊,消失得干脆利落,又有太平城内陌生面孔往来频繁,再结合今日宅中变数……家主其实也可以知会钟离九方二位贵人,以便真有异动,可以共同戒备……”
“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相里慎皮笑肉不笑地面孔对着那名幕僚,眼珠浓黑。
“相里氏不能再示弱于人了,这点小事,必须我们内部自行解决。”-
“——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
相里氏主宅内的膳房,门口倒着一地被墨麟打晕的膳夫仆役,里面灶台烟火缭绕,唯一清醒的一名膳夫,正哆哆嗦嗦地给琉玉烤鸭子。
琉玉随手拿了一块栗子糕,边吃边在灶台边打转,等着开饭。
“山魈已经探清楚了,这座宅邸内,共有修者千人,五成实力在下三境,四成在中三境,最后一成,大部分都是七境寻常水准,至八境者不过两人。”
墨麟弯下腰,修长手指捏着一块绢帕,替琉玉将这张平日仆役使用的桌子擦拭干净。
他随口道:
“听上去并不差。”
“是不差,但手下再强,上头下命令的人太蠢也不行,相里慎与钟离、九方这两家的关系绝没有看上去那么亲密,再加上相里慎一心重振相里氏门楣,更不会与这两家走得太近,以免最后沦为附庸。”
墨麟道:“你倒是很了解此人。”
琉玉回过头眨眨眼,笑了一下。
相里慎的族兄就是阴山泽年轻时亲手杀的,琉玉小时候听过他家不少事,自然了解。
“两两两位贵人……烤鸭做好了,还还还需要别的吗?”
膳夫将切好的烤鸭端到了琉玉面前,惨白如纸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茫然。
天知道怎么会有刺客刺到膳房里来了。
琉玉撩动裙摆,落座后夹了一块烤鸭。
“好吃诶。”
外皮酥香,肥而不腻。
琉玉又吃了两块,才望着这位膳夫道:
“有兴趣跳槽到我们即墨氏的膳房吗?正缺人,去了你就是膳夫长呢。”
膳夫茫然地看着琉玉,又看了看墨麟。
不是……他的厨艺都惊动这个什么即墨氏了?大半夜特意来挖他跳槽的?
“不不不不必了,我在这里干得也挺——”
尾音化作一声上扬的尖鸣。
因为他清晰地看到,坐在那少女身旁的青年用触肢卷着一枚金子,轻巧放进了他的口袋。
“今夜之后,这里就是即墨氏的地盘。”
紫黑色的触肢转瞬又收回衣袍之下,墨麟淡然道:
“你一样得开始考虑下家了。”
膳夫犹豫不过两息,最终还是对金子的垂涎胜过了对触肢的恐惧,咬牙道:
“……我再去给小姐炒两个硬菜!”
琉玉忍不住想笑。
“还想吃什么?”
有一缕头发黏在少女的唇上,墨麟隔着桌子伸手替她拨开。
“待会儿你至少要与一名八境修者正面交手,吃不饱影响发挥。”
琉玉一边咀嚼,一边盯着眼前的妖鬼瞧。
要是饿肚子真影响发挥,她前世都不知道死多少遍了。
半晌,她垂眸答:
“才不会。”
“就算饿着肚子,八境九境我也能打给你看。”
上次太平城西与方伏藏交手,墨麟就知道琉玉有和八境修者交手的实力。
但九境,听上去有些夸张了。
琉玉低头专心吃饭,一口一口,吃得虽多,但并不会显得粗鲁,只是纯粹地追求效率,转眼就将膳夫刚端上来的两道菜也一扫而空。
仿佛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在紧急时刻随便填填肚子。
墨麟盯着她瞧了一会儿,道: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琉玉瞥他一眼:“除非你能不用无量鬼火和呼名治鬼术,同时也不能露出你的妖鬼之态,这样的帮忙当然可以啊。”
墨麟:“……”
术式强得太有辨识度也不是他的错。
玉简闪烁,是鬼女发来了一条传讯,琉玉打开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简直要化作鬼女的声音在琉玉耳边炸响——
鬼女:【被发现啦!!!那个白衣女鬼和小白脸发现我和丹髓还有这朵黑心小莲花啦!】
被五花大绑的相里华莲瞥见鬼女发出去的讯息,冷着脸道:
“谁是黑心小莲花啊!臭妖鬼果然没礼貌!”
穿梭于屋檐上的丹髓掂了掂背上的相里华莲,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追兵。
“除了相里氏的守卫,刚才院子里的那两个世族也派了二十多人来追——师父你可千万别乱动了,否则待会儿摔下去了我不一定来得及捞你啊。”
相里华莲暴怒:“还好意思叫我师父!我好不容易收一个学徒结果还是个妖鬼,太丢人了别叫我师父!”
逮谁怼谁的相里华莲又回头对鬼女道:
“放我下去!否则我一路大喊,把整个相里氏的人全都招过来!你们就死定了!”
鬼女真不知道为何之前还一心要逃出相里氏的人,一听到她兄长的死讯就开始坚决不信,还大骂她们都是骗子。
但鬼女知道——
“嘻嘻,招吧,反正招过来也是送死呢。”
话音落下,相里华莲眼睁睁看着这个模样可爱的少女放出了乌压压的一大片虫子。
天色昏暗,那些修者只感觉到汹涌鬼炁朝他们扑面而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已经感觉到身上各处一阵刺痛。
一个接着一个,追赶上来的修者从屋檐上重重落地,浑身麻痹晕厥过去。
鬼女刚要露出得意之色,却见余下大半人似乎完全没有被她的鬼蛊影响,仍步履不停地追赶着他们。
鬼女愕然。
以她方才放出的鬼蛊毒素,就算是八境修者也不可能毫无反应吧?
“呵呵,你以为相里氏是什么地方?”
相里华莲冷笑着:
“这些修者既是守卫,也是药人,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你的能力刚好被他们所克——想拿下相里氏?没那么容易的。”
话音刚落。
这些中三境的修者们齐齐朝后方看去。
符箓连成的锁链在夜色中如天罗地网,瞬间将追击鬼女的百名先遣部队擒获其中。
一道少女身影穿行于锁链之中,从背后抽出一把一人高的长刀。
在场百人,莫不惊愕茫然,唯有一名跟随九方少庚的修者指着朝鸢的身影愣了几息后,回头对同僚道:
“去告诉二公子,是……”
拆穿身份的话还未说出口,只见寒光掠过,血雾飘散,相里华莲的鼻尖顿时嗅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好强。
一个以符箓制敌,一个以长刀斩人。
这二人取六境修者的性命,如探囊取物,实力绝对在七境以上!
相里华莲又想到了白日揍了她两拳的少女。
这些人到底是从哪儿突然蹦出来的!?
“朝……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鬼女收住话风,只诧异看着出现在此地的朝家姐弟,“小姐不是不让你们来吗?”
朝鸢脸上还溅着血,闻言朝鬼女认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朝暝简单解释道:
“家中族老的命令,我们悄悄来的,小姐此刻安全吗?方才我看后面第二波追兵马上就来了,起码有五百修者,你们这几个人怎么应对?”
鬼女先丢给两人一副易容蝉纸。
“小姐刚才还在与我传讯,肯定没事,至于应对嘛——我和丹髓的任务就是把这个黑心小莲花抢走保护好,看能不能抖出点《仙农全书》的内容,要应对后面这些追兵的,另有其人呢。”
膳房内。
琉玉一边咬着鸭腿,一边将手里的玉简推给墨麟。
“有点忙不过来,你来替我给揽诸传讯,告诉他差不多可以动手了。”
墨麟却没接,取出自己的玉简,一边划字一边道:
“揽诸不在庄上,我让他去截杀燕无恕了。”
琉玉略带诧异地眨眨眼。
“燕无恕?”
“嗯,”墨麟垂眸淡声道,“他不仅藏了你的画像,还贴身揣着一只绣有金缕玉的绢帕,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你从前遗失的。”
琉玉下意识地拧起眉头。
这感觉很怪。
“他到底几个意思?藏我的手帕?太恶心了吧。”
对面划字的动作突然一滞。
虽然墨麟什么也没说,但琉玉却似有所感,脑子里倏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试探问:
“你……没藏过我的东西吧?”
总觉得这好像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墨麟似乎完全没有接这个话题的意思,他收起玉简道:
“雷岩死了。”
琉玉眉梢挑了一下。
雷岩的确是死了,是被一名妖鬼用触肢一巴掌抽飞脑袋死的。
收到墨麟传讯的妖鬼抽完雷岩,便把手里的犁耙一扔。
他一边舒展触肢,一边拧了拧脖子道:
“尊……咳,公子说可以动手了,清理一下这个庄子,褚揽大人有事,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一百人留守仓库,余下四百人进攻相里氏。”
妖鬼自然响应者众。
但在场的除了妖鬼之外,还有庄子上原本的一千多名青壮年。
这一千多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昨日还和他们称兄道弟,称姐道妹的人,突然在月色下化身成了形态怪异的妖鬼。
有的生出触肢,有的扯下了人皮只余骷髅,还有的冒出四只眼睛,眨巴眨巴冲他们笑了笑。
“你们是想留在庄子上,还是想跟我们一起攻入主宅?”
在场的人族有一成被当场吓晕。
剩下的九成,虽然还勉强站着,但脑子已经不听使唤,自动将妖鬼们的话理解成——
要么死在这儿,要么跟他们干。
“我们想活……我家中还有老有小……求求各位……”
还没等他们膝盖一软跪下去,就见一名妖鬼将犁耙强行塞到了那人手中。
那妖鬼显然脑子也不太灵光,将对方的求饶误解成同意,龇牙笑道:
“好!他大爷的,我早就看这个相里氏不顺眼了,给的饭忒少了点!不用你们冲前头送死,我们妖鬼开路,你们就去抢仓库!抢他大爷的!把欠我们的饭都抢回来!”
有时候,最有用的煽动只需要最朴素的言辞。
原本畏惧妖鬼的人们听了这番话,顿时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算了!不过就是烂命一条!
抢他大爷的!
把相里慎欠他们的饭都抢回来!-
膳房内的琉玉将最后一口饭塞进了胃袋里。
有点撑,不过这膳夫的手艺的确不错,她一整日粒米未进,一不小心吃得有些太多。
墨麟朝角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相里氏两名八境修者已经在角楼戒备,还有一名是钟离家的亲卫,再加上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这两个七境巅峰的修者,还有相里氏内部的一千修者,你打算从何处下手?”
琉玉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道:
“一千修者再强,也需有人领导,自然是从上头这三人下手,其中最喜欢掌控一切的,又是咱们的灵沼小姐,自然就从她下手啦。”
念叨着“灵沼小姐”这个名字的时候,琉玉的唇角轻轻翘着,有种亲密又阴阳怪气的意味。
但还是亲密更多。
墨麟望向琉玉:
“掌控一切?怎么掌控?”
“灵沼虽然实力很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任何时候都压力极大,精神紧绷,因此格外谨慎,我从来没有见她有过因一时之气与人单挑的时候,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
“缺点?”
琉玉托着腮,隔着桌子笑眯眯对他道:
“其实就算我们有五百妖鬼,有先发制人的优势,但他们论总体实力,依然不输给我们,如果时机把握得好,能团结起来,正面对阵,我们会非常艰难。”
“但是——这三点,他们已经都不可能做到了。”
与此同时。
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所在的院落内,宴席已经撤去,只余下周遭淡淡酒气缭绕。
“——你手腕上这条丝线,是从哪儿来的?”
九方少庚倚着凭几,看着手腕上的红绳笑了笑:
“相里氏都进贼了,你还有空关心这个?”
钟离灵沼神色冷淡:
“那是他们的事,更何况已经开了通讯阵,申屠氏会以最快的速度派人来太平城,不管是什么蛇虫鼠蚁,一并碾死就是。”
九方少庚撑着下颌,见钟离灵沼这副模样觉得好笑。
两个小贼,就把她吓到要从申屠氏调人,杀鸡焉用牛刀,至于吗?
不过她调人浪费的也是他们钟离家的人力,九方少庚不会阻止,只是眼神阴沉地望着外面的重重院门。
“不管是什么贼,居然不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相里慎这个人也实在心思太多,今日若是小事就算了,若真有什么大事,只怕人家都打上门来,我们还一无所知呢……”
少年说到一半的话,被突然被人闯开门的声响打断。
见到来者,两人神色骤然凝重。
此人正是本该镇守东侧门的八境修者,相垣。
他浑身血迹,露出的伤痕皮肉翻起,还残留着山魈的弯刀百辟留下的鬼炁伤痕。
他半跪在地道:
“东侧门已被一众自称龙雀城即墨氏一族的人攻破,来者有两百余之众,主力全为妖鬼,余下还有七百余寻常百姓,为首者七境巅峰,因奇袭而顺利攻破角楼结界,家主执意隐瞒,但属下判断,如若两位贵人不出手,相里氏将岌岌可危,还请两位贵人出手相助!”
内室骤然荡开一阵汹涌炁流。
“相里慎……那个老东西果然怕我们借机要挟刻意隐瞒,简直蠢货……”
九方少庚紧盯着底下的相垣,问:
“这些人跟闯入宅中的那两人是不是同伙?两百余妖鬼,居然能够悄无声息的闯到你们相里氏的家门前,你们还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你们自己听着不可笑吗?”
相垣自知理亏,垂首不语。
他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出更难听的话:
“恐怕……不只两百妖鬼,因为方才管家司徒楠突然前去联系相里氏庄园的管事,发现所有管事都失去联系,司徒楠猜测,现在整个庄子上,恐怕有大部分都已经被潜伏的妖鬼占据……”
九方少庚此次出行只带了五十修者,其中五名七境,按道理是足够安全的。
更何况也不会有人敢动九方家的公子,除非他想与整个九方家作对。
这点对钟离灵沼显然也是同理。
但她仍然面色冷沉。
“整个庄子都被妖鬼掌控……呵,这竟然是相里氏,曾经与帝主共天下,差点就入主王畿的相里氏!”
说到最后,钟离灵沼的语气已冷如十二月的寒霜。
就算他们的安危无虞,此事若是传回仙都玉京,他们必定会成为仙家世族的笑柄!
九方少庚看向她:
“申屠氏的人什么时候能到?”
“天明之前,应该……”
话未说完,匆忙而来的女使俯跪在钟离灵沼面前。
“灵沼小姐,不好了,通讯阵全部失效,太平城的天音楼一定被人做了手脚,天音云海封锁了所有通讯阵,我们没办法联系上申屠家了!”
钟离灵沼蓦然一僵。
远在膳房的墨麟,将探听到的这番对话复述给了琉玉。
琉玉弯了弯唇角。
过于紧绷,且事事都要做到完美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的计划有半分错漏的。
只要让钟离灵沼失去对事情的掌控感,她就很容易理智崩盘,失去理智,哪怕有一手好牌,也无法发挥实力。
所以她才会不惜派出八境实力的乌止,去攻下小小的一个天音楼。
墨麟眸色幽深地瞧着琉玉,忽然道:
“你对钟离灵沼,竟然这么了解。”
“毕竟也做了多年对手,她动一根手指头,我都能猜到她是要杀人还是头疼,这天底下能让我这么研究的人可不多。”
正欲起身出发迎战,琉玉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爬到了她的脚底,勾住了她坐的凳子,将她整个人拖向对面妖鬼的身侧。
视野被他所笼罩,鼻尖盈满属于他的气息。
“原来当你的敌人,就会被你这么精心钻研啊。”
冷峻眉眼近在咫尺,琉玉眨了眨眼,听见他用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道:
“有机会,我也试试。”
他也想知道,被她认真注视是什么感觉。
第55章
琉玉正阖目专心冲开封住炁海的咒禁, 听见墨麟的话,睫羽忽而颤了颤。
她回过头,睫影落在眼底浮着的一点青晕上, 轻笑了一下道:
“你不会希望跟我做敌人的,我保证。”
她的语气笃定,却并不像是自信, 而是暗藏着一种墨麟不理解的无奈。
但天音云海已经在乌止的操控下启动屏蔽阵,这是今夜行动真正开始的号角,琉玉也是时候该动身出发了。
墨麟目送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下。
临走前,琉玉提醒他——
“相里氏的第三个八境修者不在主宅中, 我猜有可能得了相里慎的命令, 要保庄园的粮草,这个倒不重要, 重要的是揽诸这么久没回我的玉简传讯,我担心他和此人碰上。”
她的猜测没错。
墨麟手中玉简闪烁, 是终于有了回音的揽诸。
揽诸:【我没事!但玉简摔坏了, 好像没法给尊后发讯息,请尊主代为转告, 让尊后不必担心我!】
墨麟扯了下嘴角。
倒是知道给琉玉报平安,他到底是谁的下属?
墨麟:【燕无恕呢?】
揽诸说到这个人就来气。
白日他一路跟随此人出了庄子,揽诸本以为拿下他轻而易举,谁料此人警惕性极高,竟然一早就知会了同僚救援。
于是一名八境修者在中途杀出, 不仅将濒死的燕无恕救了下来, 还差点反杀揽诸。
好在他们一直在前往相里氏主宅的主道上, 与方伏藏一行人碰上。
他也没想到,平时看上去丧眉耷眼的青年一出手, 居然能一人力战七境法家修者和八境农家修者。
形势瞬时逆转。
揽诸:【但那个叫燕无恕的烂人,居然拿他同僚当肉盾挡了方伏藏的一刀,自己跑了,是真狠啊这人】
墨麟盯着玉简上的字眼沉思。
没能顺利截杀燕无恕固然可惜,但能够除掉相里氏一名八境修者,也算是给主宅这边减轻了攻克压力。
这样的话,主宅就只剩两名八境修者。
墨麟垂眸划字:
【不必管他了,接下来你随方伏藏一道,配合他们行动】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相里氏的外层防御攻破之后,该轮到方伏藏去销毁主宅仓库里的无量海余量了。
子时已至。
银霜似的月光铺满相里氏的屋檐。
坐拥数百屋舍的相里氏宅邸,此刻各处都传来炁流相撞的动静,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所在的中堂一片寂然,只有窗外山雨欲来的风声呼啸。
阖目良久的九方少庚睁开双眼。
钟离灵沼凝视着他那只异变为深蓝色的右眼,虹膜仿佛深海碎冰般裂变出无数裂痕。
“曜变天目·三之式·天地领域。”
空气与声音,仿佛在此刻凝固一瞬。
下一刻,自九方少庚的周身荡开一股侵略性极强的炁流,无限制一般朝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所触及的所有修者,都能感觉到一股令人不适的威压侵袭而来。
此刻在九方少庚的视野中,以他为圆心,整个相里氏主宅内所有修者的炁流波动,都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下。
“看到了。”
他冷声开口道:
“从东门闯入的那一行妖鬼共三百人,正与一名七境妖鬼汇合,同时相里氏一名八境修者,以及他率领的八百修者交手,这帮人应该是牵制我们的主力。”
“一名七境妖鬼,一名六境妖鬼,正带着一名四境修者向南苑移动,应该是绑走相里华莲的那帮妖鬼。”
“东门处,有一名八境修者、一名七境妖鬼,还有……一个三境小孩子,也朝着南苑移动。”
九方少庚很轻地蹙了一下眉。
“还有一个……是八境,哦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七境巅峰,就她一个人,正朝着西门的方向移动,这人是干什么的?是落单了吗?怎么会单独行动?”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钟离灵沼仍然不免为九方少庚的曜变天目所惊叹。
这是【势】与【术】的结合,九方家独门兵道之一。
这样能够掌控全场修者实力的瞳术,是任何上位者都会想拥有的能力。
只不过,就算给钟离灵沼这个机会,曾无意中得知九方家兵道术内幕的她也绝不想亲自修炼。
钟离灵沼的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指节。
“相垣,那个七境修者就由你解决,我会派我身边的两名七境与你同行。”
九方少庚蹙眉:“人手这么紧,就为一个落单的七境修者专门派人应对?”
钟离灵沼道:“顺便从西门出,必须夺回天音楼的控制权。”
九方少庚不赞同:
“就算没有外援,我们仍然有人数优势,还有无量海——只需要一鼓作气,就能压倒他们,你这样反而会分散力量。”
“你说的优势是一分,还是两分?”
钟离灵沼的指尖微微发白,神色凝重:
“这个即墨氏计划严密,有备而来,手中底牌应该不止这些,如果我们不增加人手,鲁莽轻敌,只等着这一千修者守住主宅,才更危险。”
九方少庚似乎也被她说服几分。
目送着相垣离开的背影,九方少庚翘着腿道:
“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即墨氏……能将你逼到这个程度,也是不简单,可惜今夜之后,这个即墨氏就不复存在了。”
钟离灵沼闻言,紧绷的手指一松。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浑身僵硬了许久。
“不过是个偏远边境的小族而已,”她缓缓靠着椅背,面冷如霜,“若非相里慎有私心,延误时机,也配与我交手?”
回想起方才相垣来报时提及的即墨氏家主。
即墨瑰。
奇怪的名字。
只能靠奇袭占据一时优势而已,这样的人,还不够格做她的对手。
“等相垣顺利出西门后,通知相里慎,让他不必消耗无量海迎敌……”
原本翘着腿的九方少庚忽然坐直了。
余光一直关注着他的钟离灵沼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四目相对,她听到九方少庚道:
“相垣的炁流……消失了。”
要么自封炁海,要么身死,否则修者的炁流绝不会消失。
相垣对相里氏忠心耿耿,唯有一个可能——
“到底怎么回事!”钟离灵沼沉声道,“还有什么人在那边?你的曜变天目不是能监测到方圆半顷所有炁流波动吗?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埋伏——”
“没有埋伏。”
九方少庚愕然瞧着她,右眼瞳仁幽深如深蓝穹宇,倒映着钟离灵沼此刻瞬间空白的面容。
“那边,除了我们的人,就只有那个七境巅峰的修者在。”
一道紫电划破长空。
惊雷声在云层后翻滚,借着电闪雷鸣之际的一线强光,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相垣看清了眼前少女的脸。
——极平淡的眉目,唯有一双眼令人印象深刻。
那双眼中没有越级击杀一名八境修者的骄傲,她乌润如玉珠的眼瞳倒映着口溢鲜血的他,仿佛神台前垂目注视世间欲。望的玉像,悲悯又毫无动容。
“不甘心吗?愤怒吗?”
“前世我看着你亲手杀了阴山氏的人时,应该也是这样的表情。”
“今生你一无所知,我却仍要杀你,若是有怨,来世,尽可向我寻仇。”
什么……前世……什么……阴山氏?
相垣杀过的人有很多。
却不记得自己杀过阴山氏的人。
但他也没有机会再知道了。
五指收拢,琉玉拧断了相垣的脖颈。
她起身看着眼前遍地尸骸,炁海有尖锐刺痛感蔓延,是琉玉方才以七境的炁海,强行运转她前世研究出来的九境术式带来的副作用。
“——小姐!”
西门外传来了乌止的声音,从后面扶了琉玉一把,才令她不至于晕厥倒地。
乌止也是从小看着琉玉长大的家臣,此刻眼含担忧:
“解决太平城守卫浪费了些时辰,是属下来晚了,属下这就替小姐……”
铁骑看着自家满腔愤怒的统领拔剑拔到一半的动作顿住。
四下全是尸首,除了他们,没一个活人。
琉玉望着天空缓了一会儿,才道:
“不用替,都死了。”
乌止有点尴尬地收起剑,讪笑:
“以小姐的能力,的确是不必属下担心。”
“不,”琉玉略显苍白的唇弯了弯,“你能来,我很高兴。”
她望向乌止后方身骑黑马的铁骑。
“你们也是。”
众将虽不知为何小姐会突然这么说,但闻言还是齐声道——
“玄武骑愿为小姐效劳!”
狂风骤起,有雨点从苍穹坠落而下,落在琉玉的掌心。
少女转过身,望向身后重重院落的深处。
“还不能高兴得太早,你们从踏入宅邸的同时,应该就已经被九方少庚的曜变天目发现了,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保留——接下来,我们要应对的恐怕是更可怕的对手。”
比如,在无量海的催化下提升至八境的一众相里氏修者。
一如琉玉预料的那样。
此时的主宅南苑内,手举酒盏,跪坐在一众下三境修者面前的相里慎,正面色悲戚地敬众人:
“今日诸君护佑相里氏,既是护着我的妻妾儿女,也是护着全族上下,我相里慎在此向漫天神佛起誓,诸君的家人,即是我相里慎的家人,诸君今日共克妖鬼,来日,我相里慎散尽家财,也必定保家人衣食无忧!”
二十名修者站在庭院内,受着家主叩拜,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是一片灰败之色。
寂静中,众修者沉默咽下了漆黑发苦的药丸。
几个院落之外,就是人与妖鬼激战中的战场。
但究竟谁是人,谁是鬼。
谁又能说得清呢?-
鬼女:【救救救救救救命呀尊主!十万火急!真的很急!有五个八境追着我们!是五个!】
虽然琉玉早就告诫过他们,此行会非常危险,但实实在在被五个八境修者追赶时,鬼女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非常刺激的濒死感。
上一次与这些磕了无量海的人交手,还是在玉山的时候呢。
鬼女盯着相里华莲的侧脸,磨了磨牙道:
“真该死啊,研制出无量海的人,待会儿要是他们追上来了,就把你先掐死吧。”
相里华莲看着身后那些仿佛恶鬼的身影,也是面色发白,但还是强撑气势道:
“掐死我,你们就真的完蛋了,但如果你们跪下来跟我道歉,说不该用我哥哥的事骗我,我倒是有办法给你们指一条活路——诶呀!”
被鬼女揪头发的相里华莲惊叫一声。
“谁骗你啦!”鬼女没好气地冲她做了个鬼脸,“你哥是真的死了!被相里慎害死的!我们的人都带着你哥的魂魄要去抄你家的仓库了,你醒醒吧你!”
墨麟孤身穿行在黑夜中。
因为琉玉的告诫,他不能调动炁海,因此最多只能依靠高境修者的感知力,尽量避开散落在宅邸中相里氏修者前行。
墨麟:【等一会儿,我正在找朝鸢和朝暝,方才你们是在哪里跟他们分开的?】
鬼女:【?】
鬼女:【尊主!我们才是你的亲属下!!】
墨麟略过了这一条,视线落在鬼女不情不愿告知的位置上。
离得不太远。
翻过一道院墙,墨麟果然见到了被两名八境修者困住的朝鸢朝暝。
鬼女说他们俩是收到了琉玉的消息,要去寻琉玉。
但墨麟知道,这两人是偷偷跟来,琉玉根本不知情,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是想给鬼女等人断后。
“不必畏惧,这些服用无量海的修者虽然炁海扩增至八境,但术式运用上仍然是原本的水准,只要你们镇定下来,会找到应对的办法。”
朝鸢和朝暝齐齐看向突然出现在墙头的身影。
虽然容貌不同,但墨麟此刻没有伪装声线,两人立刻就分辨出眼前之人是谁。
墨麟观察了两息时间,淡声道:
“朝鸢,不要一直护着朝暝,对方就是看出这一点,才故意牵制你的进攻,让朝暝在前面冲杀,待你调整好之后,他再退下来。”
“朝暝,你要躲在你姐后面,看着她为了护着你被这两个人当猴耍吗?”
带着三分真心,七分激将的话,顿时令朝暝身上的战意前所未有的澎湃。
朝鸢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朝暝足下张开道家卦阵。
“离卦,覆灯火。”
朝暝并指捻诀,踩在离卦方位的修者毫不犹豫,立刻以炁盾抵挡住朝暝的离火。
八境炁海何等浩瀚,朝暝的七境实力根本无法突破他的炁盾。
然而就在离火即将熄灭的那一瞬——
离火如水流般缠绕在了朝鸢的那把刀刃上。
朝鸢眸色沉静,轻声道:
“五行缠流·九之式·离火缠。”
长刀随着少女灵动的身姿,掀起了一道磅礴刃炁,离火化作一条火龙盘旋,朝着对面的两个敌人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去。
轰隆——!!
朝暝看着被朝鸢一刀劈穿的三重院落,难掩惊愕神色。
这一招,就连他也是第一次见。
朝鸢看着朝暝的离火缠绕在自己的长刀上,满眼都是碰巧悟到新刀技后的惊喜。
她抬头看向墙头的身影,双鬟垂发的少女眸光闪闪地对墨麟道:
“今天开始,尊主比彰华公子好!”
朝暝连忙捂住他姐的嘴。
墨麟:?
所以以前在她心目中,九方彰华一直比他好?
朝暝忙道:“我姐脑子经常有点问题,尊主别往心里去——多谢尊主指点,要不是您,我们这次不死也得重伤。”
夜色中的妖鬼之主淡淡扫了他们一眼。
“不会让你们这么轻易就死的。”
他们若是死了,她一定会很伤心。
朝暝顿时脸色惨白。
完了。
他要他们不得好死。
墨麟看了一眼南苑的方向。
“余下的八境修者都在南苑那边,应该是在保护什么,又或者……是掩护相里慎逃跑,去那边支援方伏藏他们吧,绝不能让相里慎活过今夜。”
话虽如此。
但正与相里氏主力迎战的山魈、揽诸、方伏藏以及乌止都觉得压力颇大。
“……人太多了!这些八境修者怎么杀不完一样!”
山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斩的人太多,血腻得连手上的刀都有些握不住。
他看了一眼南苑深处的方向:
“不销毁全部的无量海,那个狗屎一样的相里氏家主还能源源不断制造高境修者——这些人有病吗?被喂了毒药还能心甘情愿为他去死啊!”
方伏藏嗓音困倦,拖着音调道:
“世族嘛,就算你不情愿,也有得是让你心甘情愿的办法。”
揽诸见他一副毫无斗志的样子,咬着牙问:
“负责销毁无量海的不是你吗?你在这儿,谁去销毁?”
“我要去了,你们能顶得住?”方伏藏斩下一颗脑袋,甩了甩刀上的血,“交给我徒弟了,相里翎给她引路。”
乌止面露喜色:“哦哦哦,那就好。”
只要别再增加八境修者,那他们还是能顶得住的。
“好个屁!”
揽诸破口大骂:
“他徒弟十岁!跳起来还没有我膝盖高呢!”
揽诸这话的确是夸张了,若让月娘知晓,怎么也得跳起来拍他的脑门。
此刻的月娘正在廊道上狂奔,身后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傀儡人被人砍掉了一条腿,正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
月娘身上的御风符只剩一张,她不敢再用,身后那一群被她用师父给她买的兵道阵法困住的修者随时都会追上来,她跑得喉咙都要冒火,也不敢停。
富贵险中求富贵险中求富贵险中求……
月娘一边给自己洗脑,一边闷头往前冲,身旁漂浮的幽蓝色魂魄还在给她鼓劲。
“月娘快跑,月娘快跑!等见到你说的那个琉玉小姐,我们就成功了!”
“跑……跑不动了……我觉得……我要看到我们燕家的太奶了。”
月光皎洁,廊道的拐角处。
一个浑身伤痕、仿佛血人的身影披着一身月色,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月娘去寻琉玉的必经之路上。
“太奶先不急。”
那人忽而抬起头,露出一张与月娘有三分相似的面容。
“先见你哥比较快。”
月娘被这道如鬼般人影吓得左脚绊右脚,重重摔倒在木质地板上,砸得舌头渗出铁腥味。
燕无恕毫无动容,缓了口气,他朝月娘渗出一只满是灰土鲜血的手:
“把你的芥子袋给我,月娘,别让我说第二次。”
第56章
一个时辰前。
从揽诸与方伏藏截杀下逃脱的燕无恕, 九死一生地回到了相里氏主宅。
主宅的混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当他发现相里氏已经被逼到将无量海用在自家修者身上之后,燕无恕的脚步踟蹰了。
钟离灵沼已向他发来数条玉简传讯, 他却不能在此时回去。
事态比他想象得要严峻。
相里慎显然已经有山穷水尽之相,而钟离和九方这两位贵人,敌方投鼠忌器, 就算有杀他们的能力,也绝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但他们底下的人呢?
无量海能喂给相里氏的亲卫,也就能喂给他们。
摆在燕无恕面前的唯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逃跑, 一个是立功。
逃跑虽能活命, 却断了前程,实不能取。
想要立功, 也只有两条路可走,最直接的就是加入那边正在对抗那个即墨氏主力的统领相朝, 但以他现在的重伤程度, 危险程度太高。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取巧之路了。
即墨氏如今还未能攻下宅邸,最大的阻力就是无量海。
他们一定会派人去销毁无量海。
果不其然, 潜伏暗处的燕无恕看到一行人绕道潜入了南苑神农寮。
他们兵分两路,一部分去引开驻守此处的主力,另一部分——准确来说,是一个小孩,负责将神农寮内的无量海全都收入芥子袋带走。
燕月娘。
他的亲妹妹。
燕无恕有时总觉得上天不公, 让他如此天赋, 生于一个低贱平民之家。
但有时候, 又觉得上天不薄,不然怎么会在他跌入谷底时, 给他一个力挽狂澜的机缘?
“——不要!”
燕无恕摊开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现在……已是效忠于即墨氏,我不能把这个给你!”
月娘连滚带爬地躲到瘸腿的傀儡人后面,咽了咽口水道:
“哥,你让我一次,放我过去,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相里翎偏头看向月娘:
“原来是你哥哥?芥子袋里有疗伤的丹药,你想给他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是哪一种。”
鲜血顺着燕无恕的右臂一滴滴往下淌,他的胸前有被火焰撩伤的痕迹,是方伏藏的洗兵雨留下的伤。
他站在不近不远的距离,审视着月娘。
她身边的那个透明的人影……感知不到炁流波动,像是魂魄。
唯有这个傀儡人值得关注一下,虽然瘸了条腿,但傀儡人没有痛觉,只管攻击,正常情况下尚且要谨慎,更何况他现在受了重伤。
燕无恕还是想让月娘自己交出来。
“即墨氏?从未听过的小族,钟离氏树大根深,你哥混得还算不错,你将这芥子袋交给哥,哥求灵沼小姐给你一个去灵雍学宫的机会,即墨氏能许给你的,钟离氏都可以许给你。”
他上前一步,地板留下一片血痕,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语调却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你不是最想去灵雍学宫吗?我每次回家的时候,你都会偷偷看我从学宫里带回来的典籍,向我打听才冠玉京的宫正姬彧、千年不谢的瀛洲玉雨、名士辈出的灵雍仙道大会……今后,这些都可以由你亲自去看。”
月娘牙齿打颤道:
“……不用你替我求!我可以自己挣!你别挡我的道才是!”
傀儡人在月娘的操控下吱嘎吱嘎跳动,挡在月娘身前。
燕无恕眼底笑意森冷,唇角扯了扯。
“现在是你在挡我的道啊,妹妹。”
剑芒一闪而过,炁流卷起凌厉风刃。
刑名剑诀·六之式·腰斩。
这是刑名剑诀中最具攻击力的一式,几乎是瞬间,挡在月娘身前的傀儡人就被他从中间劈开,露出勉强运转的木质齿轮。
即便如此,劈成两半的傀儡人仍执行着方伏藏给它的命令,左右夹击而上。
傀儡人吱嘎吱嘎:“保护月娘……保护月娘……”
一旁的相里翎眉头轻蹙。
如陀螺旋转的傀儡人周身炁流狂暴,化作暗器朝燕无恕飞刺而去。
燕无恕脸色阴沉。
这就是他不想同傀儡人交手的缘故。
法家刑名之术以摧残精神意志而闻名,偏偏傀儡人没有痛觉,没有神智,只要炁核不碎,攻击就不会停止——这东西价值不菲,月娘哪儿来的钱买的?
相里翎看着招招皆是杀招的青年,又看向勉强站起的月娘。
“恕在下冒昧,那位真是你同胞兄长吗?”
月娘认真答:“真的,比金子还真。”
相里翎:不理解,但好像看到了世人的多样性。
趁着傀儡人争取时间,月娘撒腿就往约定好的南苑出口跑。
只要将东西交到琉玉小姐的手上,她就得救了!
然而当她终于跑到这条长廊的尽头时——
狂风咆哮,骤雨忽至。
在她视线所及的最高处,她心心念念的琉玉小姐,正在被数名修者围攻。
其中为首二人,正是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
此刻这两人凝视着眼前的琉玉,哪怕眼前之人容貌平平,怎么看也只是七境修者,两人也完全不敢有任何的轻视之意。
“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即墨氏的家主,那个叫即墨瑰的吧。”
九方少庚上下扫视着琉玉,道:
“相里氏如何,与我们关系不大,把六百颗无量海和相里华莲交给我们,太平城和相里家就都是你的了,怎么样,很划算的交易吧?”
钟离灵沼没有说话,仍在审视眼前之人。
她的身型,和阴山琉玉很像。
难怪燕无恕会那么说。
但,以她对阴山琉玉的了解,就算要伪装,她也会给自己捏一张漂亮脸蛋,绝不会像这样,撑死了也就是小家碧玉的模样,这不符合她的审美。
琉玉环顾着这两个久违的熟人,以及他们的二十多名亲卫。
在她的身后,丹髓和鬼女正护着相里华莲——也可以说是控制,毕竟相里华莲本身,就是行走的无量海。
如果被钟离氏和九方氏得到她,还不知要制造出多少今日这样的死士。
“好啊。”
琉玉笑了笑,原本平淡的眉目,在她脸上焕发着别样的灵动。
“诸位撤出宅邸,明日一早,我必将奉上。”
钟离灵沼面露冷笑。
“别耍这种小心机,这里没人是傻子,我们现在还能同你心平气和地谈,等我们耐心耗尽,就没这个机会了。”
如果她真的不是阴山琉玉,以她的身份能跟他们这样面对面交涉,已经是一种抬举。
琉玉抛接着手里的一粒石子,歪头道:
“那还费什么话。”
正和她意。
银月般的剑鞭眨眼便从钟离灵沼的腰间抽出。
滂沱大雨冲刷着那把由十九块昆吾玄铁所制,再由万仞丝勾连而成的剑鞭天机,在雨势中仿佛化身成了一条游曳在月色下的银龙。
九方少庚的右眼碎裂出一道道冰痕。
琉玉心底觉得好笑。
嘴上说得那么拽,实际上这两个人分明恨不得一上来就使出必杀术式,把她弄死才安心吧。
他们的确没有打算留手。
方才此人以七境实力,在同一时间单杀了实打实的八境修者相垣,以及相垣身边的好几名六境修者,他们至今想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
必须速战速决,一招制敌——
两人瞬时释出的磅礴炁流比此刻风雨更急,以一种恐怖的气势四面八方碾压而上。
风暴中央。
发丝与衣袍纷飞之中,阖目捻指的少女在即将被碾碎的一刻蓦然睁开眼眸。
她眼瞳浓黑,如蓄势待发的野兽。
“咒禁·十二经之海。”
随着少女此言落下,周遭风暴有片刻的凝滞。
钟离灵沼瞬间瞳孔骤缩。
紧接着,山呼海啸袭来的炁流在这一瞬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逆转、倒退,仿佛山巅云海,在不知名的力量之下翻涌流淌,直至顺着释炁的十二经倒灌回炁海——
有两息的时间。
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都感觉到了一种炁海被封锁的恐慌感,灭顶而上。
底下追赶而来的燕无恕看着此景,顿时回想起了当初在太平城见到的那名与方伏藏交手的修者。
就是她。
当日他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即墨瑰。
但她今日的咒禁术式应付的并非一人,效果显然比当日削弱了许多。
就在少女凝出一把石头剑,斩杀了七八名修者的同时,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也摆脱了咒禁的压制,炁海内的生炁重新涌动全身。
十名修者已死在她手下。
琉玉转头对鬼女道:
“余下的交给你!”
不必她说,鬼女已放出鬼蛊,黑漆漆的虫子密密麻麻覆压而来,余下的亲卫皆露出惊惧神色。
“就是这个,”钟离灵沼面色凝重,“她就是用这个杀掉相垣的。”
七境巅峰的实力与八境已经差距不大,更何况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有这种能力,奇袭对手,以她方才石剑的威力,做到瞬杀八境修者并不困难。
钟离灵沼不再有任何犹豫,甩出剑鞭天机:
“天机剑·八之式·龙蛇起陆。”
剑光化作银线交织成轮,带着凛冽刃风砸向琉玉的面门。
琉玉侧身滚过屋檐,所过处废墟坍塌无数,紧逼着琉玉在雨幕中的身影,但凡她稍慢一步,便会被这把能够伸缩自如的剑鞭搅成碎片。
月娘愕然望着这一幕。
这就是真正的修者,是高境修者间的交锋。
“你的主人要完蛋了,月娘,还不将东西交出来吗?”
身后响起燕无恕气喘吁吁的嗓音。
大量的失血令他脸色惨白,肺部如漏风的风箱。
相里翎凝眸道:“若不及时治疗,你也快完蛋了,你二人本是同胞兄妹,理应相互扶持……”
“滚。”
燕无恕面无表情地穿过相里翎的魂魄。
他一把揪住月娘的衣领,伸手去抢她腰间的芥子袋。
月娘想也不想,一巴掌扇了上去。
三境修者也是修者,这一巴掌扇得燕无恕脑子晕眩,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月娘赶紧又朝鬼女的方向跑。
还没跑两步,燕无恕又从后面把她摁倒在地,不轻不重地揍了她一拳。
“松手。”
月娘脸颊迅速肿了起来,死死拽着芥子袋,直勾勾地瞪着他。
相里翎见月娘一个小姑娘如此努力,连他也面露心疼之色,蹲在她身旁道:
“你已经很努力了,松手吧。”
“不松!”
月娘含含糊糊的声音里有不甘心的哭腔。
“凭什么又得是我让着他!凭什么!我不让!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总是我在让着他!”
长辈们的精心培养。
去灵雍学宫修行的机会。
她好不容易替自己挣来的前程,也要因为与她哥效忠的家族敌对,而去成全他吗?
相里翎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看向燕无恕:
“身为兄长,应该保护妹妹,谦让妹妹,凡事以妹妹为先……”
“凭什么?”燕无恕冷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若能变强,自然可以庇护她,但她要想踩在我身上飞黄腾达,就别怪我六亲不认。”
“那为什么人家就心甘情愿!”
月娘死命咬了一口燕无恕的手臂,咬得出血也不见他松手。
“这个哥哥就愿意为了她妹妹不受相里慎威胁去死!同样是哥哥,为什么我哥不是他!”
相里翎挠挠头:“这个……”
“那你就下辈子投胎去当他妹妹吧。”
燕无恕冷声道。
他终于从月娘的手中夺过了那个芥子袋。
拿到手了。
燕无恕转过身,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危险的战场。
“月娘!”
身后传来了相里翎的惊叫声。
燕无恕正要回头,迎面而来的却是拳风凛冽的一击重拳。
砸塌了一片院墙的燕无恕在废墟中咳出了一大滩血。
浑身灰土的他勉强抬头,只见那个与他有三分相似的妹妹缓缓朝他而来。
她的身上,缠绕着五境修者的炁流。
“你……”
没等他说完,月娘又迎面给了他两拳。
燕无恕口中鲜血喷涌,眼看着月娘从他手中抽走了芥子袋。
她服下了无量海。
“……燕月娘!你有病吗!”
燕无恕从喉中挤出了一声满怀愤怒的吼声。
不知是因失去了立功机会而狂怒,还是在为月娘居然如此愚蠢地服下无量海而生气。
月娘在洗劫神农寮时,就偷偷藏了一颗架子上的丹药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会真的用上。
“呜哇……”
月娘突然嚎啕大哭。
“都怪你!我要死了!是你害死我的!我死了以后见到娘,一定要跟她告你的状!”
她一边哭着,一边朝鬼女所在的方向转头就跑。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相里翎甚至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这个小姑娘……和她哥其实挺像的。
又狠,又疯。
正想着,相里翎追上月娘的步伐,正对上前方人群中,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眸。
相里翎蓦然愣住。
“华莲。”
他轻唤着妹妹的名字,语调似叹似惋。
“我死了,没有什么能束缚你了,救救他们吧,我知道,只要你想,你一直什么都能做到。”
相里华莲眼中泪如泉涌-
远处传来轰隆一声。
是琉玉被剑鞭甩到地上的响动。
“啧,”九方少庚眉头紧蹙,“还是没见血,你怎么回事?”
钟离灵沼居高临下地瞧着灰尘纷飞的方向。
“急什么,她若只有这点本事,见血是迟早的事,真要是那样,也用不上你的曜变天目了。”
废墟中有响动传来。
少女缓缓从碎瓦断墙中站起,她连身上的灰土都没心情理会,一双眼眸紧紧盯着九方少庚的手腕。
他的手腕上……那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她一靠近九方少庚,就感觉体内的炁流被他腕上的手链搅乱,脑海深处传来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但看九方少庚本人,似乎又对此并不知情。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
钟离灵沼似乎有些失望。
同为七境巅峰,她能敏锐感觉到方才交手之时,对方对炁流的掌控力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
能单杀相垣,应该也是靠着她的咒禁术式,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她举起手中剑鞭。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会用石头作为炼炁的对象?就算再穷,难道连玛瑙岫玉都买不起吗?”
雨幕中,钟离灵沼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听一道缥缈的声音传来:
“是啊,这天底下的穷人有多穷,大概是灵沼小姐永远想象不到的呢。”
钟离灵沼微微拢起眉头。
她彻底打消了此人是阴山琉玉的念头。
绝不可能是她。
“不需要想象,”钟离灵沼的声音仿佛从九霄仙宫里传来,“我只需要统治。”
她会立于万万人之巅。
而那些匍匐在她脚下的人,不过是滋养她手中权柄的养料而已。
“没错。”
九方少庚也微抬下颌,露出一个轻慢笑意:
“那些人都太吵了,我可不想听见他们的声音。”
要吃饱饭。
要月钱。
要遮风避雨的屋舍。
叫嚷着,索要着,仿佛谁天生欠他们似的,想要就自己去挣,挣不到又能怪谁?
琉玉从他们的倨傲语调中听出了这样的意味。
沉重石剑在少女翻了个轻巧的剑花。
她的身上沾满泥土,乌发灰扑扑的蒙着尘,被雨水沾湿,一身的污浊狼狈。
但那双眼却仍旧明亮得像淬了火。
“这可由不得你们呢。”
她昂头望着上空的两人,唇畔浮现一个笑容。
“玛瑙岫玉就算了,刚好缺一条手链,不知夫君可否赠我?”
……夫君?
钟离灵沼第一个反应过来,剑鞭如银龙游走在雨幕中,却仍然没有阻止那道黑色虚影从他们侧面倏然掠过。
“嘶——!好痛!”
九方少庚第一时间去抓自己的手腕。
不过眨眼之间,已是血如泉涌,系在手腕上的那根丝线被什么东西扯去,不见踪影。
这条丝线,是他在崖山底下的乱流中拾得的。
看起来很像祓禊日祈福时,系在手上避鬼及兵的五色丝。
只是五色丝被血水浸透,成了暗红色,牢牢地凝固在这条丝线上,无论他用什么办法也无法洗掉。
九方少庚觉得此物必定另有玄机,想着带回仙都玉京后,再寻博学之人细细研究。
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刻,猝不及防地被人夺走。
他立刻反应过来:
“这东西很重要,不能让她们抢走!”
否则这个即墨瑰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来抢它?
钟离灵沼当然也知道。
然而她的视线才刚刚落在不知何时藏匿于暗处的身影上,就见废墟之中,那个在大雨中浑身湿透的少女缓缓行炁。
炁海中的炁流,精准而稳定地被她操控,运转,这样的操控力,已经远超过一个七境修者的实力。
然而她又的确是七境。
“阻止她!”
钟离灵沼朝九方少庚大喊。
那种对周遭失去控制的恐惧感,在此刻又铺天盖地而来。
九方少庚忍着腕上剧痛,运转炁海:
“曜变天目·九之式……”
一道黑色虚影又在黑暗中朝他抽来,九方少庚瞬间张开炁盾抵挡。
这一次九方少庚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一只格外粗壮的紫黑色触肢,和一个操控着触肢袭来的青年。
“把嘴闭上,”墨麟淡淡道,“现在轮不到你说话。”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
地面深处,发出了微微的震颤。
刚刚落地的钟离灵沼根本来不及支援九方少庚,就见废墟中的少女周身荡开风暴。
碎石。
断瓦。
残枝。
落花。
万物之炁,皆可炼化。
天之道·第四重·草木皆兵
第57章
飞沙走石, 乱流长啸。
掠过上空的鸦群因感知到不详的预兆而发出凄唳。
从周遭万物炼化而生的炁流化作条条金线,以钟离灵沼为中心,正显现出一个接一个的无面分。身。
“断后!”九方少庚高呼一声, 对底下的钟离灵沼道,“休要恋战!走!”
不管是这个超出所有人预料的即墨瑰。
还是隐没在黑暗中,竟无一人注意到的青年。
这两个人, 已远远超过他们的战力。
钟离灵沼浑身血液冲上头顶,脚步比思绪更快,已经做好了行炁御风的准备。
“要跑吗?”对面遥遥传来了这样一声笑语,“击败钟离氏四小姐——这个战果, 作为我的首战还算不错, 听上去和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差不多强呢。”
仿佛是踩中了什么绝不能提及的底线。
钟离灵沼脚下步伐一转,在九方少庚不敢置信的目光中, 底下的素白身影竟然转头迎上了那简直能与九境修者相较的澎湃炁流!
少女眼底层层寒冰封冻,咬牙挤出四个字:
“凭你也配!”
剑鞭天机再次以龙蛇起陆开道, 欲在更多的无面分身显现之前抢先出击。
就算这一瞬即墨瑰的炁海已达九境程度, 但归根究底,她不过与自己同样是七境巅峰而已。
一定有弱点!
只要她能找出这一式的弱点, 必能挫败她!
剑鞭天机倏然甩住一个以残花断枝炼成的分。身,锋利剑刃顷刻间割断了那分。身的喉咙,构成分。身的金线如抽丝剥茧般溃败。
不过二境。
钟离灵沼紧拧的眉头微松。
果然,她炼炁的基本功虽然强,但也无法超过事物本身所含先天之炁的极限。
接下来只需各个攻破——
钟离灵沼回过头, 猛然怔住。
不见了。
那个少女的身影, 消失在了众多无面分。身之中。
“咒禁·阴脉之海。”
被身后传来的吟诵声封住阴脉炁海时, 钟离灵沼微微睁大瞳孔。
——这些分。身,竟然也能使用她的术式吗!
没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一击拳风从她耳边掠过。
钟离灵沼甩出的剑鞭缠住最近的树木,然而那一拳出自碎石砖瓦炼成的四境分。身,瞬间,树木拔地而起,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轰然砸入屋舍之中!
……不可能。
跌入废墟中的钟离灵沼,只觉浑身骨骼剧痛。
仰面感受着雨滴拍打在身上的触感,她这才意识到方才不是幻觉。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这只是妖鬼长城一带的偏远小城!对方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小族之女!
她怎么能输给一个无名之辈!
九方少庚见此情形,知道钟离灵沼已经完全被胜负欲操控,全然失去了理智。
现在看来,对方绝对有杀他们的能力,哪怕他是九方氏的公子,也绝不能拿命去赌对方会不会投鼠忌器。
九方少庚周身炁流暴涨。
推开眼前触肢的同时,瞬移至钟离灵沼身边。
他对着暗处喊:“相里慎!今日你敢拿我们做肉盾自己脱身,来日九方家与钟离家必将踏平相里氏的每一寸土地!杀遍每一个相里氏的后人!”
少年残酷的语调落在耳中,仿佛诅咒。
相里慎。
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在场所有无面分。身齐齐转向一道咒印袭来的方向。
“咒印有剧毒!”
不远处观战的相里华莲立刻释炁化做一片藤网,欲替琉玉拦住那道有毒的咒印。
然而她离得太远,反应又落后了几分。
琉玉集结所有分。身,累成铜墙铁壁挡住这名八境修者的咒印。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几滴毒素飞溅,落在了其中几个分。身之上。
分。身怦然炸成无数金线,掀起一阵狂暴炁流。
“小心——!”
方伏藏第一个反应过来,回身将那些从庄子上跟随而来的凡人,推向了更安全的鬼女一方。
山魈和揽诸立刻联手,欲挡住那些无面分。身掀起的炁流,却也仍被这股暴风冲得后退数丈之远。
……这是他们尊后?开玩笑的吧?
浸没在雨势下的钟离灵沼回过神来,她眸光闪烁着狂热的光,脱口而出:
“我就知道!她不可能没有弱点!这些分。身能够使用她的术式,是因为她将自己的精神力分散在这些分。身上了!”
而相里慎的毒素虽然没能切实伤到她本身,也让她的精神力不稳定,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滚开!”
钟离灵沼一把推开九方少庚,还要再冲上去与琉玉较量。
后者想也不想,立刻拦住她。
“想死也别在我跟你同行的时候送死!”
重伤的钟离灵沼鼻间与口中都有鲜血涌出,九方少庚要制服她并不费力。
他一边拖拽着钟离灵沼离开,一边听到她还在冲那少女的背影喊:
“这些术式是你自创的吗!”
“你有多少岁!”
“一百岁?还是两百岁!”
钟离灵沼冷若寒霜的眼眸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雨幕下的那道身影。
同龄人之中,阴山琉玉天赋第一,她认!
但她绝不认自己会输给阴山琉玉以外的同龄人!绝不!
鬼女一脚踹开一个拦路的九方家亲卫,替琉玉回答:
“当然是自创的!我们小姐才十几岁而已!少瞧不起人啦!”
鬼女清亮的嗓音压过雨声,清晰落在钟离灵沼的耳中。
气血翻涌。
一口鲜血呕在了她沾满尘土的雪白裙裳上。
琉玉却并没有空理会身后这些人。
她的视线凝固在被十名八境修者包围的相里慎身上。
地上有许多被咒印毒素所侵的妖鬼与人族,满面泪水的相里华莲正放出无数藤条,似乎能以此化解他们体内的毒素。
蹲在她身旁的相里翎抬手想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可虚幻的魂魄一伸手,就从她的面庞上穿了过去。
“——别杀他们!”
相里华莲忽而抬起头,看向那些吞服了无量海的相里氏修者。
“无量海只是提前抽取他们的生命力,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体内炁流所化的百草藤就能解除无量海的药效,他们只会因提前预支的生炁而减寿,不会立刻没命!”
因为相里华莲的这句话,围绕在相里慎身侧的那些修者眸中生出光芒。
眼睛都哭成核桃的月娘也停了下来。
……只会折寿啊!
等一下,那早知道她只揍一拳就好了!
相里慎面容和气地笑:
“真是舌灿莲花,可谁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在相里氏已没有近亲,自然可以投靠别家,但我们的亲人都还在世,若是缴械投降,焉知这位即墨氏的家主会不会斩草除根?”
“好一个没有近亲!”
泪如泉涌的相里华莲抬起头,憎恨的目光像要在那位人面兽心的家主身上剜出一个洞。
“是谁为了无量海杀了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当然是你自己啊。”
相里慎圆润和气的面庞笑意愈深:
“若非你太想出人头地,我又怎么会知道世上还有无量海这种仙药?若非为了阻止你继续替我效力,你哥哥为何要主动服下无量海?”
“我给你出人头地的机会,替你挽留你一心求死的哥哥,甚至在他死后,还留住他的魂魄,让你能再见他一面,华莲,做人可不能将坏事全都推在旁人身上,我难道不是你的恩人吗?”
相里华莲面色惨白如纸。
一旁的相里翎温声安抚她,劝解她,但都没有办法阻止相里华莲的崩溃。
相里翎急得团团转。
那些服下无量海的修者,看向相里华莲的目光里带着仇恨。
“——吃了这个,真能变成修者吗?”
身后传来农人的声音。
有人拾起方才打斗之时,从相里慎身上掉落的几粒无量海。
相里慎盯着他手中的东西,面色一变。
那农人对相里华莲道:
“俺不管这个是什么东西,俺只知道这个相里慎坏事做尽!什么恩人!狗屎!他杀了我怀孕的婆娘,就因为捡了一根他们家山头的柴火!”
“还有我老娘!”又有一人拾起地上的丹药,“就是被他抓去当了药人!我不认识别人,就认识他!我要他给我老娘偿命!”
地上的那几粒无量海竟然很快被哄抢一空。
琉玉想要阻止,但谁又能阻止一个想要为亲人复仇的人?
就连她,如果前世给她一颗无量海,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吞下。
于是琉玉只能看着他们朝相里慎扑了过去。
她向前走了一步,方才溅到的毒素瞬间顺着她运转的炁流侵入经脉。
虽然微弱,但似乎相里慎是看准了她这一式的弱点,使用的毒素并不致命,却能影响她的精神力。
她脚步摇晃,就连视线也恍惚了一下。
定神时,她在冲向相里慎的人群中,看到了朝鸢和朝暝的身影。
琉玉用力甩了甩头。
……不是毒素带来的幻觉。
虽然两人都易容换貌,但时间仓促,这两人用的并非是月娘改造的蝉纸,而是最普通的易容幻术。
琉玉启动了眼瞳中的离光阵,一眼就分辨了出来。
“相里慎不能死!”钟离灵沼擦掉唇上血迹,冲着九方少庚喊道,“拿不到全部的无量海,就不能再失去《仙农全书》!”
“知道了知道了——”
九方少庚再想跑,也得带着相里慎和钟离灵沼这两个人一起离开才行。
他眼瞳化为深蓝苍穹的一瞬,浮在他掌心的,是从底下那些被他所控之人身上夺来的血液。
曜变天目的所有攻击术式,都需要以血液为媒介。
底下向相里慎进攻的妖鬼与人族同时被他所摄,动作发生了一瞬间的僵滞。
曜变天目·五之式·血控术
相里慎身边的修者趁此机会,猛攻上前——
休想得逞!
休想再从她手中夺走任何一个人!
琉玉强行运转炁海,瞬间释出炁海中的所有炁流。
将经脉中毒素排出去的这一瞬,也是她最没有戒备的一瞬。
一直紧盯着琉玉的钟离灵沼捕捉到了机会,正欲上前,却觉察到一阵疾风横扫而来。
剑鞭与那根覆着鳞片的蛇尾碰撞时,钟离灵沼终于在大雨中看清了蛇尾主人的面孔——正是她从庄上带回的那个人。
钟离灵沼一贯冷淡的面庞浮现出扭曲笑意。
“见血了,杀了他,九方少庚!”
九方少庚看了看相里慎和钟离灵沼两头,觉得还是眼前这个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妖鬼更加令人忌惮。
他很想用三之式探清对方实力。
但现在这个情况,容不得他悠闲试探。
蛇尾上的剑伤渗出血液,随着蛇尾甩动,落在了那条从九方少庚手中夺来的手链上。
鲜血与手链上陈旧的血迹融合。
又恰好被九方少庚注入炁流,不断膨大,直至化作一枚巨大血月盘踞在空,将墨麟的身影吞入其中。
“曜变天目·九之式·血境洄游。”
九方少庚收拢五指,终于将这个差点削掉他手腕的妖鬼擒获。
除非比他高出一整个大境界,否则这个妖鬼绝不可能从他的血境洄游中脱身。
而且,就算境界高,也不一定能成功突破。
因为血境洄游,是能够通过血液追溯受术者的记忆,用其毕生最痛苦的回忆构造幻境,困杀对手的一种术式。
修炼此术时,他父亲曾替他寻来不少试术者。
绝大多数被困于血境洄游中的人,一半困死其中,另一半则是神智失常,一生疯癫。
这下,这个阴魂不散的妖鬼不会再来干扰他们了——
轰隆!!!
就在底下的朝鸢和朝暝摆脱血控术,和方伏藏等人一道制住相里慎的同时。
上空极其突兀地爆发出一声巨响。
“你居然……”
九方少庚震惊地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冲到自己身前,一把揪住他衣襟的少女。
她的眉目在极端的愤怒中,反而更显出一种惊人的神采,将她平淡无奇的清秀容貌烧灼出一种摄人神魂的力量感。
仿佛只要与此刻的她对视一眼,就能要被她的怒火吞噬。
九方少庚愕然盯着她。
像是回到了八岁时,因为在哥哥跪着抄书时向他丢石头,而被阴山琉玉摁着揍的那一瞬间。
即便知道以墨麟九境巅峰的实力,不会被九方少庚的血境洄游困住,但一想到这个过程中墨麟要受的折磨,琉玉就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这个人的招式,就和这个人的性格一样恶毒。
“九方少庚!去死吧你!”
没等他回过神来,贴着他面颊落下的拳头轰然炸响,将他整个人从数丈高空中,一拳揍到了地面的深坑之中。
这一次轮到钟离灵沼拖着神色呆滞的九方少庚逃了。
因为就在他们后方,相里慎也已被逼到了绝路。
“……救我……灵沼小姐……《仙农全书》可以全部……救我!救我!”
时刻带着笑意的相里慎被几个农人手里的犁耙刺穿。
罪恶的鲜血不断从血洞里涌出,随着这场磅礴大雨而冲刷殆尽。
而随着相里慎生命的流逝,维系着相里翎魂魄的连结法器也失去了供应的炁流,魂魄逐渐变得愈发模糊。
“不哭了。”
相里翎看着竭力抓住自己的妹妹,温声道:
“是哥哥没用,不能给你挣到更好的机会,让你堂堂正正的出人头地,如果有罪,就让哥哥去赎罪。”
“你永远都是我最骄傲的妹妹。”
看着这一幕的月娘也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水。
但她的余光,却瞥见了在混乱战场中,欲跟随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一起逃离此地的燕无恕。
想也不想,月娘拔腿追了上去。
“站住!不许跑!”
猛冲出去的月娘被方伏藏一把拉住。
方伏藏蹙眉道:“别追了,追上你也打不过。”
穷寇莫追。
他们此行是为了夺太平城,灭相里氏,杀这两人毫无好处,反而会增加祸患。
更何况这小丫头根本不知道抓住他哥意味着什么,以她的年纪,要做到亲眼看着她亲哥死在自己手里,未免太残酷。
但月娘还仍不甘心,试图想追,又发现自己扯不过方伏藏的手。
她只能深吸一口气,朝他们离开的背影大喊——
“燕无恕喜欢阴山琉玉!!!”
“他!超!爱!他的卧房里全都是阴山琉玉的画像!”
“他还说灵沼小姐比不上阴山琉玉一根头发丝!我是他妹!我不会骗你们的!!!”
不知是不是雨幕太大看花了眼。
方伏藏仿佛看到燕无恕逃跑的背影踉跄了一下,重重栽进了水坑里。
他低头看了看月娘。
这丫头的嘴果然是个大筛子。
雨势渐弱。
混杂着欢呼声与哭泣声的纷乱杂音落入琉玉的耳中。
骤然脱力的琉玉在鬼女和丹髓的搀扶下站稳,体力和炁海都因操控着远超境界的力量而被消耗殆尽,肺部急速收缩,琉玉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鬼女担心得跳脚:“您没事吧?要不叫那个相里华莲先给您医治,您这边看起来比较……”
“我没事。”
缓了好一会儿。
琉玉才慢慢抬起头,看向深蓝夜幕中,那个悬在半空中的巨大红月。
血境洄游的强大之处在于,一经诞生,就完全不受施术者的状态而独立运转。
身处其中者,必须从内部破茧而出。
墨麟也很清楚这一点。
之前在膳房时,琉玉考虑到他们若占上风,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都会祭出自己的绝杀,而届时她在正面战场,墨麟是最适合干扰他们的人。
所以琉玉觉得自己必须让墨麟对这两人的能力都相当熟悉。
听到血境洄游的时候,不得不说,墨麟也觉得这是他们所有术式中,最有可能伤到他的一式。
他已经做好了睁开眼身处无色城的准备。
却没想到当幻境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时,看到的却并非自己熟悉的回忆,而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面孔。
少女金裳玉簪,做着仙都玉京的雍容装扮。
集灵台似有一场风雪将至,被吹开的窗扉飘入零星雪花,落在少女手指握着的薄薄信笺上。
字迹被水迹晕花了模样,墨麟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但很快,满目赤色的少年卷着刺骨寒意闯入,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凸起,他脸上泪痕未干,看上去几乎在崩溃边缘。
冲入集灵台的朝暝,一句话便让墨麟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姐!我们去见妖鬼墨麟!我们回家!回仙都玉京!我绝不相信家主和夫人会这么轻易就死在贼人的手里!他们一定是传错了消息!”
握着信笺的少女静静看着朝暝。
九幽的雪仿佛落在她的眼底。
“嗯。”
“我已与玉面蜘蛛联络,借他与墨麟的这场乱战,我们和离,回家。”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抓住了缠绕的线头,终于触摸到了那个模糊不清的猜测。
墨麟周身血液凝固。
这不是他的血境洄游。
这是琉玉的回忆。
第58章
如果他所知道的血境洄游的原理没错的话, 问题就只能出在他从九方少庚手中夺来的这条红色手链上。
由五根丝线编织而成、被血浸成了赤红色的手链。
或许并非是手链,看上去更像是祓禊日祈福时用来祈福免灾的五色丝。
百姓们又叫它——长命缕。
墨麟握住这根染了血的长命缕,看向琉玉手中信笺的末尾记日。
这是照夜二百七十年的冬天。
在这个由琉玉的血液构筑的血境洄游中, 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一百三十一年。
这一年,崖山天门传来阴山泽与南宫镜的死讯。
向琉玉求援的讯息如雪花般一片片从仙都玉京飞来,没有给她留下片刻喘息时间。
要打通撤离九幽的关卡。
要弄清阴山氏如今还有什么人活着。
要集结家臣, 要向阴山氏的盟友求援。
阴山泽夫妇的死讯对整个阴山氏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裂。
从集灵台进进出出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惶恐神色,就连朝这位年轻的新任家主投去的目光,都不自觉地透着疑色。
小姐远离仙都玉京已久, 她能撑起阴山氏吗?
大厦倾颓到如此地步, 即便回去了,还能做什么呢?
到不如留在九幽吧, 留在这里,或许还能为阴山氏留存火种。
这些悉悉索索的低语从四面八方而来。
落在内室被无数通讯阵包围的少女耳中。
金光流转的通讯阵连接着大晁的众多仙家世族, 每一道阵法的尽头, 都是阴山氏族人的一分生机。
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她就这样平静而静默地端坐着, 不像在哭,倒像是在将体内的眼泪全都倾倒出来一样,连一个哀伤的表情都没有,缓慢地将这些情绪独自咀嚼消化。
珠玉般的眼泪穿过虚幻的掌心。
墨麟垂眸看着那些未能被他接住的眼泪。
他感受不到温度,却觉得这些眼泪像岩浆似的溅在心尖, 烫成一个个锥心刺骨的疤痕。
“……太狡猾了。”
他嗓音干涩, 似乎很浅的笑了笑, 眼底满是哀怜。
“你哭成这样,让我怎么忍心怪你要与我为敌?”
血境洄游中的琉玉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能听见的,唯有此方世界的那个墨麟所说的话。
但琉玉没有在他面前哭。
他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墨麟怔然看着他沉默地放下一枚山鬼龙铃,和几句冷淡的言语,就这样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她身边,没有半分上前安慰的意思。
在血境洄游内,他能感知到琉玉的情绪,却不知道另一个自己在想什么。
他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想揍另一个自己一顿。
因为这一面,之后幻境画面飞逝,直至看到了琉玉在莺骨岭撕毁结契书的那一幕,冷眼旁观的墨麟都对血境洄游中的这个他没有半分怜悯。
他活该。
如果是自己,绝不会冷漠待她。
墨麟看着琉玉星夜兼程,像一只急于归巢的鸟奔向她的家乡。
但仙都玉京已经没有她的家乡,那是个吃人的魔窟,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将所有阴山氏的族人敲骨吸髓,分食殆尽。
“他们以为杀了家主咱们阴山氏就完蛋了!做梦!咱们阴山氏的顶梁柱在这儿呢!”
“琉玉!翻过雾影山就好了!五叔祖在这儿替你断后,谁也伤不了你!你别怕,你只管往前!别怕啊!”
漫天的灵矢破空声从身后袭来。
她想回头看一眼。
但背后的檀宁沉甸甸压在她的肩上,柳娘和其他族人跌跌撞撞追随着她而行,她怕回头看了这一眼,就再也没有翻山越岭的勇气。
往前。
往前。
还有前路吗?她真的能扛起阴山家吗?
她曾以为自己天赋卓绝,无所不能,也曾以为自己万人簇拥,风光无限。
但她的天赋杀不尽蜂拥而来的修者,她的风光拉拢不来任何一个敢与九方家为敌的盟友,除了苟延残喘,她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也做不到。
她甚至还在带着族人与家臣寻找根据地躲藏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信错了一个人。
“——什么知交好友。”
钟离氏的新任家主站在夜色幽暗的城楼上,看着人海中奋力厮杀的琉玉。
“你父亲在仙都玉京的知交好友太多了,他是意气风发的仙都才子,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甚至连我的夫人,都是为了能与他多见几面,才选了我做夫婿。”
“只要站在他身边,什么才子都黯然无光,只要他存在一日,我夫人就会与我同床异梦,我怎么能不恨他?怎么会为了所谓的知己情谊,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收留阴山泽的女儿?”
“阴山琉玉,黄泉路上见到你父亲,要怪就怪他让你信错了人!”
一把玉剑力战十名八境修者,琉玉赤红着眼怒喊:
“懦夫!”
“你这么恨阴山泽!怎么不敢亲手斩杀阴山泽的女儿!要躲在你八千部曲的庇护之下,拿一个毫无修为的弱女子撒气!钟离嶷!你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被法家修者悬在城墙上的柳娘张了张口。
走啊!
琉玉!快走啊!
身后的家臣部曲也在她身后喊:
“钟离氏有大宗师坐镇!我们杀不穿他们的!柳夫人救不了了,但我们还能救檀宁小姐!家主,莫要意气用事,走吧!”
人人都在叫她走。
琉玉泪如泉涌:“我不走!柳姨是为了给我们通风报信才会被擒,我要带她回家,我要让她和檀宁团聚,我……”
炁流从头顶灌注进柳娘的身体。
只需一瞬。
那个怯弱如鹌鹑,曾笨拙给她父亲下药,后又忠诚追随她母亲的女子,在刑名之术下被挫骨扬灰。
就在她的眼前。
片刻静寂后。
墨麟听到了一声绝望的咆哮。
通透如冰的玉剑失去了所有章法,她抛下了前半生在仙家世族中修得的雅道,抛下了所有的枷锁,在这片尸山血海中化身成纯粹的兽。
玉剑碎了就拾死人的剑。
死人的剑砍钝了就取石头砸。
还有什么能做武器?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和她一样流血,和她一样痛苦?
见琉玉失去法器的钟离嶷刚要神色一松,便看到城外狂风骤起,大地震颤。
她失去了名贵的玉剑。
但此后,万物皆是她的武器。
血落如雨中,琉玉仰望头顶的苍穹。
仿佛在质问——
天地为炉,众生煎熬。
这高高在上的天道,为何还没有在世人的怒火下倾覆?-
太平城的大雨在黎明时停歇。
日辉洒满破败屋瓦,熄灭的火苗在日光下飘着一缕淡淡青烟,偶尔有人踩到泥泞水洼,溅起泥水后,水洼又归于澄明。
大战后的相里氏宅邸——又或者说,是即墨氏宅邸,开始井然有序地收拾残局。
乌止勒紧缰绳,对旁边咬着烟管的方伏藏道:
“我们一趟先去天音楼,然后再去城外,有什么异样随时玉简联络,你们巡城发现可疑的人也记得提醒一声,我这边会让他们严密盘查——小姐不喜欢烟丝的味道,你要不还是收了?”
方伏藏正在给月娘乱蓬蓬的头发重新扎发髻,含含糊糊答:
“没点,戒了。”
乌止看着这个留着胡茬的男人,三两下就盘出一个漂亮的双鬟,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几分震撼。
方伏藏敷衍地摆手道:
“玩去吧。”
“谁说我要去玩了。”
月娘举着手里的小算盘,身上无量海的残毒刚被相里华莲清理干净,笑得比谁都高兴。
“鬼女姐姐要去清点宅中里的好东西,我要去帮忙!”
方伏藏了然,又提醒:
“小贪可以,别太过分。”
月娘茫然。
这人完全就是在教坏小孩子吧。
从后面经过的山魈瞥了方伏藏一眼,他在揽诸面前站定,双手环臂道:
“我去把宅子里面的家眷和仆役看守起来,等小姐发落,你带人把这边收拾一下,这些刚刚清理完余毒的农人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相里氏的亲卫……我去问问他们地牢在那儿,先关起来再说吧,还有尊……”
山魈看了一眼琉玉的方向,声音低了些。
“尊主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顺利从这个红球里脱身,在这边就近给尊后收拾个房间吧。”
其实他觉得完全不用担心。
他们尊主可是从刀山火海里走出来的,一个区区七境修者的术式而已,不管是拼实力还是拼心境,尊主都绝对不可能被打败。
“房间我们来收拾就行。”
朝暝对山魈他们道:
“昨夜鏖战一场,大家消耗不少,你们想吃什么?待会儿我去安排。”
揽诸倒是很自然地开始报菜名了,山魈打量着朝暝的侧脸,一时有种奇妙的感觉浮上心头。
当初他们为了九幽的尊严和仙都玉京的颜面,在极夜宫外差点打起来的时候,怎么会想到还有今日这样气氛和谐的时刻?
山魈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边的农人身上。
更不会想到,这些见识了他们妖鬼之姿的人族,得知真相后竟然只是短暂恐惧了片刻,就挽起袖子与他们一道开始收拾残局。
“我说为什么你们浑身是劲呢!原来是妖鬼,那怪不得了!”
不知谁带来的小孩子指着飞舞的触肢喊:
“是大章鱼——”
满脸惊慌的母亲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男孩只剩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盯着妖鬼瞧。
那妖鬼被他盯烦了,回头道:
“想摸就摸,我们有规定,不会随便抽你的。”
“那可以坐在你的章鱼腿上飞起来吗!”
“——不抽人,但也不要太过分啊。”
坐在廊下替相里华莲打下手的丹髓抬起头看了一眼,有些忍俊不禁。
“返魂草给我一把。”
相里华莲刚刚替琉玉把过脉,觉得相里慎留下的残毒还是需要配点药才能彻底除尽。
她从丹髓手里接过药草捣碎,又伸手:
“再拿一朵佛芝,还有,去拿个青铜鼎来烧——你脑门怎么长了瘤子啊?”
“瘤子?”
丹髓摸了摸额头。
“这是我的魔角啊,之前一直藏起来了而已。”
原本情绪低沉的相里华莲被这两个无法忽视的魔角震惊失语。
她仿佛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什么即墨氏,似乎并不排斥妖鬼,就连这位即墨氏家主的夫君——又或许是夫侍,也是一名妖鬼。
今后……她真的要与妖鬼为伍吗?
“这个给你们。”
坐在廊下望着头顶红月发呆的少女回过神来,朝丹髓怀里丢了一摞东西。
“丹髓,这些目前就由你一人保管,咱们家的人,谁想学都可以,不过得经过你的同意,列出名单再上报给我就行。”
丹髓和相里华莲定睛细看这一摞典籍。
《相氏农书》、《农家要术》、《四时农事》,全都是相里氏族人编撰的农书。
还有——那本只有相里氏历任家主才能阅览全文的《仙农全书》,也在其中。
都是从相里慎的芥子袋里搜出来的。
相里华莲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琉玉:
“什么叫谁想学都可以?这个谁包括多少人?”
琉玉脑子还有点晕,躺在朝鸢给她铺的软垫上,修长手指随手朝妖鬼们轻点:
“就是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咯。”
她又看向那边帮忙的农人。
“他们要是愿意入我即墨氏的户籍,也都可以学。”
相里华莲跳了起来。
“那怎么行!”她怒叱,“这是我们相里氏的典籍,岂能随随便便就给人偷学!就连我……我都没看全过呢!”
琉玉掀起浓睫,笑盈盈地看她一眼:
“那你也入我即墨氏的户籍啊,进了就能学,多简单。”
说这么多,琉玉其实就是想引诱相里华莲上钩。
能制作出无量海这种缺德玩意儿的人,和月娘一样,她必须要留在自己身边才能放心。
否则,今日相里华莲踏出这个门槛,她就会立刻让方伏藏除掉此人。
这无关她对相里华莲本人的喜恶。
前世的教训惨烈,哪怕手段不那么道德,她也不会给阴山氏留下任何隐患。
相里华莲大约是被关在家中太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就在眼前少女的一念之间,还在认真思考:
“那……龙兑城的相里氏族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顺从的留,不服的杀。”
琉玉眨眨眼,语气轻描淡写:
“又不是玩过家家,现在是我们即墨氏吞了你们相里氏,你以为真能不见血吗?”
相里华莲却松了口气。
还好,没说全杀了,已经算不错的了。
她与那些族人不亲,但说到底也是血脉相连的族人,不愿看着族亲被人屠戮。
“如果……我想办法说服他们归顺即墨氏,也能……学《仙农全书》里的东西吗?”
在作死的边缘试探的相里华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按照常理来说,世族吞世族,灭掉对方族內修者再正常不过。
谁还敢提什么晋升之路?
但相里华莲望着眼前这个叫即墨瑰的少女,总觉得如果是她的话,她会同意的。
“可以。”
果然,相里华莲眉目露出惊喜神色。
“不过有限制,”日光有些刺眼,明晃晃地落在琉玉脸上,她垂下蝶翼般的长睫道,“只有十岁以下幼童可以学。”
相里华莲愣了一下,但转瞬就明白了对方的考量。
幼童可以收入家族核心培养,潜移默化培养对即墨氏的忠诚。
而那些相里氏的族人为了后代的前程,也会放下仇怨,归顺即墨氏。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乱世,和虚无缥缈的家族荣誉相比,当然是利益更加重要。
相里华莲应了下来。
趁着给琉玉煎药的功夫,两人欢欣雀跃地凑在一起,开始聚精会神地翻阅起《仙农全书》的内容了。
琉玉看了眼喜形于色的丹髓。
她仿佛已经完全忘了天上还有个被困在血境洄游中的暗恋对象了。
服过药的琉玉有些发汗,室内又太闷,朝暝和朝鸢想了办法,将附近的一处水榭收拾出来。
四面垂上帘子避风,这样比内室通风,又不至于受寒。
沐浴后,朝鸢还给琉玉换上熏了香的干净衣袍。
这才总算洗清了大战后的一身疲惫。
傍晚,吃过了相里氏那位膳夫亲手做的一桌菜肴,琉玉和朝暝朝鸢姐弟三人躺在水榭里乘凉。
夏蝉嘶鸣,远处院落传来喧闹声。
应该是从龙雀城的坞堡里调来的妖鬼,正与这边的人换班,继续修补宅邸废墟。
头顶红月仍然毫无动静。
“这次多亏尊主在旁襄助,否则我和朝鸢就算不死也会受伤。”
躺在藤椅里的朝暝望着倒映在池中的红月,这声“尊主”第一次叫得心服口服。
其实就算没有这次,朝暝也认了这个姑爷。
他能感觉得到,这个妖鬼之主是真的喜欢他们家小姐,而小姐心里也惦记着对方。
他有什么理由不认同呢?
朝鸢也偏头:“尊主好,帮我悟到了新术式,下次给小姐看。”
琉玉一手牵着朝鸢,一手牵着朝暝,轻翘着唇角嗯了一声。
交叠的手握得紧紧的。
好像担心他们转瞬就会消失似的。
朝鸢凝视着琉玉的侧脸,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最后也只是轻轻地回握住小姐柔软的手指。
就像他们从小到大那样。
夜晚的蝉鸣声渐弱,晚风拂过池中芙蕖,一只青蛙从池中红月上跳过,化作碎影散开。
朝鸢和朝暝在血境洄游碎裂时醒来。
见朝他们走来的墨麟毫发无伤,两人松了口气,正要叫醒服了药睡得更沉些的琉玉,对面的青年却缓缓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朝暝怔了一下。
因为离得近了些他才发现,虽然眼前的妖鬼之主身上看不见伤痕,但他那双湿冷的幽绿眼眸里,还残留着几分没完全藏起的暴戾与阴冷。
那样可怖的杀意。
只是一点没来得及藏好的情绪,就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朝墨麟浅浅见礼后,朝暝拉着朝鸢迅速离开了水榭。
听到两人脚步声的琉玉勉强睁开了眼。
月光皎洁,逆着光而来的身影缓慢地在她的藤椅旁蹲下,琉玉知道他是谁。
“你还好吗?还清醒吗?”
琉玉的手掌轻轻拖着他的脸颊,握住他手指时,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冰冷。
方才的暴戾从他眼中消失无踪,他摩挲着她的手指,轻柔的,怜惜的,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竭力地克制着自己想要将她整个人吞入腹中,让任何人都无法再伤害她的冲动。
半蹲在琉玉身旁的妖鬼之主,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掌心。
“我很好。”
他捉住她的腕骨,侧首轻吻,幽深如潭水的眼眸倒映着琉玉的眉目。
再开口时,他压下脑海中那些蜂拥叫嚣的杀欲与嘶鸣声,声线发涩地问:
“你呢?”
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么多年。
你是不是过得,一点都不好。
第59章
露水从芙蕖花瓣的边缘滑落池中, 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琉玉与他的双眼对望。
似乎有什么在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我很好啊。”
琉玉有点疑惑地回答:
“相里慎留下来的那点余毒不算什么,清理了一部分,余下的每日按时服药就好——倒是你, 不然还是叫相里华莲来瞧瞧吧,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
深邃眉骨压着那双平静幽沉的眼,月光落在他眼底, 闪烁着摇摇欲坠的光。
墨麟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脸,没有回答,只是取出那条五色丝。
“这个东西,你之前见过吗?”
琉玉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丝。
果不其然, 触碰到五色丝的时候, 她的大脑有尖锐的刺痛感传来,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像要被撕裂, 但究竟是什么,她却无法分辨。
琉玉摇摇头, 将五色丝塞回他手中, 眉心紧蹙。
“我没见过。”
为了让墨麟更直观地感受到这东西对她的影响,琉玉翻开掌心, 凝出一团炁流。
控炁是修者基本功之一,能做到稳定凝炁,才算入了门。
但此刻,七境巅峰的琉玉,所凝出的炁团却像一团风中火苗, 扑簌扑簌地摇曳。
“昨夜我靠近九方少庚时, 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点, 才会让你替我将这东西夺来。”
琉玉拇指与食指抵着下颌,沉吟道:
“本来我还猜测这是他新得的某种法器, 但如果是这样,乱战时他应该会为了压制我离我更近,而且被你夺了这条五色丝之后,也不该是那种反应……”
“还记得之前玉面蜘蛛在通讯阵里提及过的崖山天门吗?”
崖山天门。
琉玉的背脊忽而僵了一下。
又出现了,这个地方。
前世阴山泽与南宫镜身死之地,也是天外邪魔的封印所在。
“我潜伏在钟离灵沼身边的时候,曾经听燕无恕打探到此物来历,九方少庚是在崖山倒灌的瀑布乱流中所遇,见它能在乱流中毫发无损,才将它拾回,打算带回仙都玉京寻人仔细调查。”
琉玉的眉头缓缓拢起。
九方少庚怎么会出现在崖山天门?
她问墨麟:“那你的炁流会受它影响吗?”
墨麟没说话,只在掌中迅速聚成一团鬼炁。
稳定的炁流散发出青色光芒,映在琉玉略显茫然的面庞上。
“为什么只有我会受影响?”
“琉玉。”
墨麟顿了一下,声音很轻:
“这条五色丝上面的血,应该是你的。”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琉玉的脑海,她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她的血。
她的血怎么会在一条她从未见过的五色丝上?
更重要的是。
墨麟怎么会知道,这是谁的血?
除非——
墨麟俯身贴着她的额头,琉玉怔怔看到他喉结的滚了一下,沙哑的嗓音像从前世吹来的风雪:
“我在血境洄游中,看到的是你的过去。”
他看到以九方家为首的仙家世族联合围剿阴山氏余孽,看到琉玉率领所剩不多的族人翻山越岭寻找容身之地。
自幼长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小姐散尽家财。
她不再讲究炊金馔玉的食物,也不再穿褒衣博带的裙裳,她混在流民之中,和他们吃同样的食物,穿同样的衣裳,也挨同样的饿。
他看到为了躲避追兵的琉玉在破庙中藏身十日,粒米未进,将自己蜷缩成灰扑扑的一团。
最饿的时候,她取出了藏于炁海中的山鬼龙铃。
握着掌中铜铃,少女苍白起皮的唇动了动。
“你会选我。”
“还是会选择,帮他们来杀我呢?”
被她炁流所封印的山鬼龙铃静静躺在她掌心。
她忽而笑了笑。
“饿昏头了,好像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轻得像叹息般的声音消散于破庙佛像与蜘蛛网的间隙中,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他在错位的时光中,看她走过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死生离别。
“……是我的错。”
墨麟扣住她的后脑,宽肩与长臂将她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圈入其中。
他贪婪地感受着她身上气息与温度,紧攥着她单薄的肩膀,想将她揽得紧一些,更紧一些,来弥补他在血境洄游中无法拥抱她的痛苦。
他埋首在她颈窝间,任由无尽的悔恨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浑身都在发颤。
“尊严算什么,面子算什么,这些有什么重要的!我一开始就该让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将这场婚事当成两域联姻!为了配得上你,我才会拼命修炼,为了能堂堂正正站在你的身边,不管有多少人想看着九幽倒下,我都绝不会让它倒下!只要你说你需要我,不管是多难杀的敌人,我都会替你去杀!”
“从无色城到九幽——是你支撑着我,我才能活到今日。”
琉玉昂头望着天上明月,怔然听他说出这些藏在心底的话,忽而觉得耳朵雾蒙蒙听不真切。
才发现眼泪不知何时顺着眼角流进耳廓,盛了浅浅一汪泪水。
良久。
琉玉瞧着明月上那些斑驳暗影,小巧的下颌抵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语带轻笑道:
“妖鬼之主的尊严和面子,怎么能说不重要?”
她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墨麟轻吻着着她皙白柔软的后颈,心却汩汩渗出血来。
“你都看见了什么?”
琉玉轻声追问:
“看到阴山氏覆灭?看到我被人追杀?还是,连我是怎么死的也都看到了?”
“你骗我。”
他抚摸着琉玉光洁的面庞,像是在抚摸着上面那些不存在的疤痕。
“血境洄游不是只能看到痛苦的回忆吗?为什么那十年,每一日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琉玉很轻地说:“可能记错了吧。”
“说谎。”
她想要偏过头去,但墨麟却捏着她,直视着她的双眼。
“是因为你每一日都在责怪自己,你怪自己没救下朝暝朝鸢,你怪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决定向钟离嶷求救却弄丢了你妹妹,害死了柳娘,你恨自己不能力挽狂澜,任由敌人践踏你在意之人的性命——”
琉玉动了动唇,却仿佛失声,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只听到对面的人放软了语调,哄着她道:
“你为什么不怪我,琉玉,你应该怪我才对。”
琉玉眨了眨眼,有泪珠啪嗒落在他手背上,有些不理解地问:
“……我怪你什么?”
墨麟抬手替她擦拭眼泪,唇角很浅地弯了弯:
“怪我怎么没来找你。”
琉玉觉得喉间有些哽,她想要努力看清他的模样,可视线始终模糊。
“是我封住了山鬼龙铃,我藏得很好,连九方家和钟离家都找不到我。”
“那我也应该找到你。”
墨麟的虎口抵着她的耳垂,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侧脸,轻轻地吻着,吮着,笨拙地安慰着。
他说:
“我怎么能没找到你呢?”
哪怕能替她多杀一个敌人,哪怕是在她挨饿受冻的时候替她去偷去抢去冒险。
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地待在九幽坐享荣华富贵,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世间受苦?
琉玉忽然将脸颊贴在他胸膛。
他想说自己还没有换衣服,她却仍伸手死死环住他的腰,贴着的那块衣襟很快一片湿润。
琉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哭过了。
前世的她曾经相信,只要将眼泪一口气倒干,就再也不会这样流下软弱无用的泪水。
后来世事惩罚了她的轻慢无知。
它用无数次的死亡和别离告诉她,这人世间的苦难远比她想象得要深,要广,那些流不出来的眼泪不会消失,只是暂时倒回她的心底。
然后在今日,在这个足够安全的怀抱中,又重新涌了出来。
“你说得对,应该怪你,”她哽咽着,肩膀发颤,“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恨死你了!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怎么可能找不到,你就是不想找我!”
她紧攥着他的衣襟,像是要将前世没有哭出来的眼泪全都倒在他身上。
“活在这世上的都是恨我的、要我死的人,爱我的人全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墨麟,我那时真的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爱我了。”
她被复仇支配着,在世间踽踽独行十年。
有时一睁开眼,她总会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还活着。
复仇了又如何?
死去的人不会复生,留下的伤痛永远不会愈合。
到后来,她活着,全凭一股怒火。
凭什么她要这样哀哀戚戚的死掉?
凭什么那些将她的人生搅得一团乱的人,还能和他们爱的人平安幸福地活在这世上?
她偏不。
哪怕她手里只有一块石头,也要握着这块石头砸烂他们的家。
哪怕她只剩一口气,她也要叫他们永远活在有一日她会来复仇的恐惧之中。
墨麟听着她声声凄厉的诘问,承受着她深藏于心的痛苦,他想将她密不透风地藏在身体里,让那些残酷的、尖锐的东西永远都不再能伤害她半分。
但他除了用手臂和触肢将她紧紧拥住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你告诉我。”
他喉间滚了滚,声线很轻,轻得近乎像在恳求。
“琉玉,我要怎么弥补我的错误?”
怀中的少女缓缓抬头,微微红肿的眼里泛着潋滟水雾,漂亮得勾魂摄魄。
她的视线在他双目间交错,她道:
“我要你吻我。”
他说好。
自上而下的亲吻狂乱又温柔,琉玉昂着头承受着这个如骤雨急促落下的吻。
呼吸紊乱,气息交织。
她轻垂下眼帘,任由他叩开她的齿关,将她心底翻涌而上的暴戾逐一抚平。
他轻抚着她的脸颊,膝盖抵在她腿。间,吻得缠绵又怜爱,绵长的吻令两人都头晕目眩,气。喘连连,他却难得双手都规规矩矩,没有朝里探入。
琉玉睁开眼,盯着他道:
“我还要你占。有我。”
他望入那双倒映着月光的杏子眸,哭过后的眼尾和鼻尖都泛着胭脂色,可怜又可爱。
墨麟久久地凝望她,最后啄吻她的唇。
“你需要休息。”
她柔软地陷在藤椅里,裙摆松松散开,修长如玉的手指勾住他的衣带,湿漉漉的浓睫下是一双点漆般的眸,清晰地倒映着他眼底可耻的欲。念。
她歪了一下头,问:
“夫君,你不爱我了吗?”
晚风吹皱一弯池水。
明知道不该这样趁虚而入,但她只要这样敷衍的引诱一下,他的理智就如此迅速地一退千里。
像一条听见摇铃声就不受控制向她摇尾的狗一样,毫无原则,毫无自制力。
他扣着她的后腰,让她紧紧贴着他的欲。念。
“你还想让我如何爱你?”
他的手指是粗糙的,拂过时会留下阵阵颤栗,掌心也是粗糙的,捏得她有些疼,好像整个人都是粗粝又坚硬的质感,但为她的痛苦而痛苦时,心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琉玉仰首望着水榭顶上纵横交错的梁木。
腿弯被他搭在扶手上时,琉玉余光扫到了蛇类的猩红蛇信一掠而过,下一刻便被触肢的尾端蒙上了眼。
柔软的。
滚烫的。
比人类的舌更长……更灵活。
“这样吗?”
她听见他低低地问,在她混乱破碎的声音中。
“还是……这样?”
他吞下她的呼吸与声音,指尖下是她的心跳。
强有力的颠簸将琉玉完完全全地从前世的漩涡里拽了回来,却又落入另一个密不透风的樊笼。
笼中有湿润柔软的触肢,狰狞蔓延到下腹的妖纹,有柔软灵活的蛇信,还有……
还有她的夫君。
一个冷淡又炽烈,寡言又情深的妖鬼。
藤椅承受不住那样沉重的力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墨麟俯吻着她潮。红的脸颊,和眼尾渗出的泪水,他知道那不是因为痛苦,但即便是痛苦,他也想占据,想吞没,想让她永远这样快。活。
他在满目疮痍的前世,发现了他碎成一片又一片的宝物。
他想捡起来修补如初。
从此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弄碎。
第60章
夜深, 大战后的宅邸陷入静谧。
月光透过四周的纱帷朦胧洒落水榭,偶尔有走错路的妖鬼带着脚步声靠近,也被无形的势隔绝在外。
墨麟一手捞起散落在藤椅上的裙裳, 一手抱着琉玉穿过竹影摇曳的回廊。
朝暝早已重新布置过水榭处的这间卧房,他穿过两扇乌木菱格的隔门,将琉玉安置在橘绿绣金线的被面上, 转身时,少女伸手捏住他小指。
“你去哪儿?”
墨麟回身将薄衾扯过来替她盖上,才道:
“去沐浴,换寝衣。”
琉玉趴在榻上, 半露的肩背在琉璃灯下泛着玉色, 她偏头,用水光潋滟的眸子看他:
“那你回来还爱我吗?”
墨麟的动作滞了一下, 昏暗光线里的那双眼藏着隐秘的欲,令琉玉顿时觉得他似乎没有领悟到这句话只是个玩笑。
“回来再告诉你。”
他意味不明地落下这句话, 转身打帘去了右边的隔间, 似乎嫌换水麻烦,他干脆就用琉玉洗剩下的水冲洗沐浴。
琉玉听着屏风后的水声, 轻轻翻了个身。
她指间握着的是从墨麟的怀里摸出的那条五色丝,那种不适感仍然占据着她的感官,一想到这上面是她的血,不适之余,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惶惶不安。
九方少庚会出现在崖山天门, 是否就如当初她和墨麟猜测的那样, 与天门封印和天外邪魔有关?
九方家想做什么?
但凡是大晁人族, 应该都不会愿意见到天外邪魔重归人间。
可前世天门封印松动,和这一世九方家的人出现在崖山天门, 都证实了九方家真的在打天门封印的主意。
琉玉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这东西就暂且收在我这里。”
沐浴更衣回来的墨麟从她手中抽走了五色丝。
“借炁海封印它的气息,不会影响你,也足够安全。”
他掀开薄衾,炽热的体温烘着澡豆的淡香,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琉玉整个人都拢住,两个人紧密地贴着,墨麟感受到琉玉的手指在拨弄他后腰的鳞片。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他的气息沉了几分。
“和你经历的……那一世相比,我们现在的这一世,已经有了变数,比如九幽一统,比如即墨氏的出现与相里氏的覆灭,九方家必定会做出不一样的应对,那么,前世发生的那些事,就很有可能改变或者提前。”
琉玉轻轻颔首:
“这一世天门封印的松动就很有可能会提前。”
“天外邪魔可不是什么通人性能沟通的物种,”墨麟用手指摩挲她的后颈,“九方家想借世人对天外邪魔的恐惧增加对天下兵力的掌控,顺道除掉阴山氏,玩火自焚的风险太高了。”
琉玉仰着头,帐内色泽艳丽的琉璃灯地打在她莹润的鼻尖和樱色的唇上。
“你见过天外邪魔吗?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墨麟抚摸着她冰凉的发丝,言简意赅地答:
“很丑。”
臃肿的身躯,硕大的脑袋,长着肉芽的口器,滑腻扭曲的触肢——将世间所有妖鬼最丑陋的样子融合起来,就是天外邪魔的模样。
他们完全没有人的理智道德,是只知道入侵、生存和繁衍的魔。
琉玉沉思道:
“如果神州之内,真的还存在天外邪魔,它只能藏在杳无人烟的地方,并且被严加看管,否则以天外邪魔的掠夺本能,一定早就在人间大肆作乱。”
琉玉想得有些头疼,因为她现在根本不可能抽出精力去找什么天外邪魔。
这就像个不知何时会炸的隐雷。
一旦炸开,仙家世族必将汇聚崖山,合力加固天门封印。
——但琉玉直至现在,也不明白为何爹爹会在封印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捣毁阵眼,阻拦封印。
就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数双眼睛作证,九方彰华才敢“大义弑师”,九方家才敢借此向阴山氏发动进攻。
如果弄不清这一点。
琉玉总觉得,这一世还会有重蹈覆辙的可能。
墨麟盯着她的神色,忽而开口:“要喝水吗?”
上榻之前他便将茶壶放在了榻边,琉玉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在水榭一遭,她的确有些口干舌燥。
于是点了点头。
琉玉看他坐起身,面对她的背脊上遍布鞭痕与刀伤,眸光微微闪动。
倒了一盏茶的墨麟却没有递给琉玉,自己仰头饮下后,才俯身一口一口渡给了她。
唇舌在淡淡的茶香中勾缠,溢出的水泽顺着她修长脖颈一路滑下,淌过彼此相接的部分。
琉玉有些受不住了,她发出含糊不清的语调:“够了……”
“只有你够了。”他勾住她白得明晃晃的腿弯,侧着身,缓而强势地往下压,“琉玉,你每次怎么那么快就够了?”
半掩的窗外有风声,有蝉鸣,还有叽咕叽咕的水声。
不管是身体,还是思绪。
琉玉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在这场酣畅云。雨中,再也无暇分神去想那些沉重又无解的难题。
他将她反抱在怀中,背脊贴着他的胸膛。
琉玉向下看了一眼,难耐又吃力地退拒:
“不行,墨麟,你不许……”
本就已经临近了。
他还贪婪地逼近,想让她拥有第二把剑。
“行的。”
他微汗的鼻尖抵着她的耳垂,带着低低的喘。
“别怕,以后刀山火海,你踩着我过,权势名利,我托着你去争,只要你摇一摇铃——就算我只剩一口气,爬也会爬到你的面前,琉玉,你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做到。”
前所未有的猛烈令琉玉紧紧攥住被面。
呼吸和低。吟被撞得支离破碎,完全停转的大脑除了纯粹的愉。悦什么也不剩下。
她颤抖着,在他怀中低泣。
墨麟一点一点,舔舐她所有的眼泪-
辰时三刻。
相里华莲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给琉玉送药把脉。
垂帐重重落下,勉强拢了一件月白宽袍的琉玉阖目补眠,留一条手臂悬在外面给相里华莲诊脉。
“……”
相里华莲缓缓抬头,视线落在她手臂的指痕,和衣襟下的隐隐约约窥见的齿痕上。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身体尚未复原,即墨小姐还是节制些为好……至少人数控制一下。”
人数?
琉玉睁开眼,好奇地问:“这也能把脉把出来?”
相里华莲将琉玉的疑问当做是默认,容色浓丽的面庞上一阵青一阵红。
她瞪着眼在琉玉身上翻来覆去地打量,似乎怎么也没法将眼前的女子和一夜御数夫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当然能。”
她竭力让自己显得见过大风大浪。
“得有……两三人吧?即墨小姐年轻力壮,可以理解,但如今毒素未清,又因纵。欲导致体内炁流紊乱,本来喝三日药就能全好,现在得喝五日药,这药又不好喝,即墨小姐这几日最好多加节制。”
琉玉忍着笑,点点头。
“对了。”
琉玉从枕边的芥子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石头,交给正缓缓收回百草藤的相里华莲。
相里华莲将东西摊开一瞧。
竟是相里氏的家主印鉴。
印鉴上的炁流已经散尽,琉玉没有注入自己的炁流。
相里华莲有些疑惑地望着她。
“过几日我们去拿下龙兑城的相里氏,你也得跟着亲自去一趟,有些话还是你们自家人转达更容易听进去。”
琉玉侧卧在薄衾内。
平淡无奇的眉目,却难掩活色生香的动人神态。
“要说话,还是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你说呢?相里家主。”
良久,相里华莲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我?你让我当相里氏家主?可,你怎么能真的让相里氏的人,做这个家主?我的意思是,你不怕我叛变?不怕我和相里氏的人联起手来反你?毕竟我跟他们真的是同姓同族的一家人……”
琉玉缓缓坐直,将榻上的凭几拉过来靠着,姿态慵懒地听她说完。
“血脉相连的一家人,这样的关系有时候的确很牢固,就像你和你哥哥相里翎一样,但有时候,亲人和路上的陌生人,甚至仇敌,也没什么两样,就像你和相里慎。”
“我既然想用你这个人,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也相信,你不会辜负我对你的信任,是吗?”
相里华莲愣愣望着琉玉。
其实今日来之前,她对于琉玉安排了两名妖鬼时刻监视她这件事,还颇有微词,觉得琉玉是担心她看过《仙农全书》后就翻脸跑路。
但今日,琉玉将这枚货真价实的家主印鉴交到她手上,这意味着什么?
她当然知道相里慎的钱粮都在这位即墨小姐手中。
可相里氏上万族人,龙兑城本家六百修者。
不管是幼时接济过她和哥哥的人,还是因父母亡故而欺负过他们的人,这些人今后的前程,乃至性命,都由她来裁断。
这是权力。
是她生平头一次,拥有了权力。
这位即墨小姐的确不必担心她有任何叛变的可能,因为此时此刻的相里华莲只觉得——
要是她来得再早一点就好了。
那样的话,或许她哥哥就不必死,她也不必背负那么多的命债了。
相里华莲噙着眼泪,缓慢而用力地点点头-
太平城并未被相里家占据太久,势力清理起来很快。
方伏藏巡城回来的时候,琉玉正命朝暝在水榭外烧毁所有无量海的库存,不太好闻的苦涩气味压过池中芙蕖暗香,烟熏雾燎中,水榭外跪了一地的相里氏修者。
他正想着要不要待会儿再开口,就见琉玉鼻尖翕动。
“你喝酒了?”
这嗅觉可真灵,难怪那位尊主不让他在尊后面前抽烟呢。
“喝了几杯,驻扎太平城的乡绅豪族还有商户,都在打听即墨氏的来历,和小姐的喜好,一个两个还推得过,多了实在难推,就去歌楼略坐了坐。”
方伏藏拱手道:
“一切都是按照小姐所交代的说的。”
准确的说,应该是月娘交代的。
即墨氏起家于何处,祖籍何在,坞堡建在哪里,族中说得上话的都有谁等等,这些细节都是月娘一手编造,专业到快给即墨氏写出一部家族没落的血泪史。
所以不管太平城内的这些人如何怀疑他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即墨氏,方伏藏都对答如流。
琉玉托着腮,点了点脸颊道:
“那几个在城内作乱的相里慎余党呢?”
“也都解决了。”方伏藏瞥了一眼跪在下方的六七百名修者,声音稍大了几分,“乌止统领亲自动的手,主谋当场斩杀,鬼……咳,那个法家的小姑娘在审余党,从罪也斩,但其他属下在牢里关半年就放。”
法家的小姑娘指的是鬼女,差点忘了,在这儿可不能将十二傩神的这几位身份透露出去。
琉玉颔首。
见火堆里那一批无量海烧得差不多了,又让朝暝倒第二批。
她看向跪在院子里的修者,道:
“我们即墨氏族小,人少,所以跟那些大世族比起来,规矩没那么多,除了废物不收,其他的,不管是妖鬼,还是曾经给别的世族效力过的家臣,我这里都收。”
“不管你们想不想投靠我,我先说我这里的待遇。”
“第一,我给你们什么价位的月钱,你们就干什么样的活,不需要多,也绝对不能少,不用你们吃无量海当死士,但吃里扒外偷奸耍滑,在我这儿就是死路一条。”
“第二,今后,即墨氏会修建自己的仙道院,你们的妻子,丈夫,孩子,还有你们自己,都可以进入仙道院修行相里氏的典籍,束脩不会太高,但不只是你们这些有贵籍的人能进入仙道院,良籍、商籍、奴籍、匠籍的平民百姓也能进,如果你们不能接受——要么忍要么滚就行。”
“第三,虽然我们即墨氏暂时还没有厉害到能举荐人去灵雍学宫的地步,但日后有一天我们够格了,也会同阴山氏一样,推举有天资的修者进入灵雍修行。”
话音落下,底下跪成一片的相里氏修者仍然沉默。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偏头对身旁的人道:
“吃了无量海还会有这种幻觉呢?”
旁边的人给了他肩膀一拳,痛得他呲牙咧嘴。
“是不是幻觉,你们到龙雀城的即墨氏坞堡看一眼就知道了。”
琉玉端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茶沫。
昆山虎梅香气袭人,相里氏种出来的茶叶都比外面的要好许多。
“你们相里氏庄园里那些农户,如今有大半都在我的坞堡里做事,今日同你们说的这些话,我也会同他们说一遍,你们要是觉得不满意,把相里家的东西都留下,带着人走就行,这里不会有人拦着你们。”
琉玉抬起眼眸,似笑非笑道:
“毕竟,那天那些农户服下无量海之后,我发现其中有好几人的天赋,其实比你们在场大部分都强,同样的资源砸在他们身上,或许还能出不少堪用的人才呢。”
立在一旁的方伏藏瞥了琉玉一眼。
诶。
他们出来打工的哪里听得了这话。
果然,立刻有人道:
“我留我留!我是五境!”
“我也五境!什么贵籍贱籍,我都不介意,妖鬼也行!仙道院都不用上,进来就能干!”
“我六境!我月钱可以少拿点,但我两个孩子能不能都进你们的仙道院啊?”
“少拿什么少拿!狗贼!别在这儿背后玩儿阴的啊——”
朝暝带着人记了大半天,最后算出了结果,相里慎余下的这七百多名修者,留下了五百三十九人,其中九名七境修者,一百多名六境,其他五境四境修者不等。
有这样一股力量,这个做了许久空壳子的即墨氏,也终于像样了几分。
处理好太平城的事后,琉玉也立刻安排起前往龙兑城的事宜。
趁热才能打铁。
趁现在相里慎的头七都还没过,拿下相里氏本家,那么龙兑城也基本就在掌控之中了。
可惜,琉玉计划得很美好,但世事总不会让她这么如意,轻轻松松就连拿两座城池。
——出发前夜,一封来自申屠氏的信笺送到了太平城的宅中。
妖鬼长城边境一带,坐拥六座城池,雄踞一方的申屠氏,与九方家的长公子九方彰华、二公子九方少庚一道,向刚刚崭露头角的即墨氏家主发出邀请。
邀请她参加洛水清谈,共商龙兑城相里氏的分割。
琉玉盯着这封信笺上的字,忽而翘了翘唇角。
这是九方彰华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