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越是遇到这种令人气愤的事,自己越是要冷静才行。
苏沐瑶想着,平复了心绪,在众人看去,她的神情一片坦然,丝毫不见慌乱。
本来舒舒觉罗氏·诺萱顶着御前失仪、触怒圣上的罪名,也要将怡太常在设计她的事说出来,虽说没有真凭实据,但也有几分可信度。
何况诺萱跪在地上,双眼哭的通红,看起来确实可怜。
但现在,怡太常在的样子又让人心里犯嘀咕。
就那样平平淡淡、居高临下的坐着,看底下的诺萱,如看跳梁小丑。
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心虚,表现的太平静了,仿佛这件事完全跟她无关一样。
到底是心理素质太好,还是确实无辜?
众人摸不透,选择了静观其变。
紧接着,就是皇后的质问。
“怡太常在,对于此事,你还有何话说?”
苏沐瑶听到皇后的质问,才转过头,看向乌拉那拉氏时,微微挑了挑眉。
“你还有何话说?”而不是“你有何话说?”
多了一个“还”字,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苏沐瑶不傻,自然能听出里面的区别。
这是要以皇后的身份来压制她,试图直接给她定罪?
但凡是正常人,遇到这样疾言厉色的质问,还是来自当今皇后,都很难稳得住。
苏沐瑶也有点,但因为之前皇史宬的事,她知道皇后大概率是向着诺萱的,所以还算有心理准备。
心里虽气,面上却不显。
苏沐瑶缓缓起身,向皇上、皇后方向福身行了一礼,垂下眸子,不紧不慢的说道:“启禀皇上,嫔妾有话要说。”
她的一举一动皆从容不迫,看起来温柔得体、不卑不亢,和阶下哭哭啼啼的诺萱形成了鲜明对比。
众人看着她温柔的样子,微一怔神。
面圣时,确实就该是这副样子。
雍正微拧眉头,正打算处置舒舒觉罗氏,却被苏沐瑶打断了,他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道:“你说。”
苏沐瑶勾唇道:“方才舒舒觉罗氏说的,她幼时与嫔妾是紧邻,两家交好,她常来找嫔妾玩耍,在此期间,嫔妾还教她弹过琵琶……这些话,皆是真的。”
此话一出,惠泽殿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旁边的皇后乌拉达拉氏。
乌拉那拉氏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她本以为,瓜尔佳氏说“有话要说”,是要开口替自己解释,却没想到,她一番话,竟直接承认了诺萱的指控。
她是疯了吗?
苏沐瑶当然没疯。
不但没疯,她还很清醒。
诺萱指控她的这番话,完全没有真凭实据,但她为什么敢说呢?
因为,“碰瓷”这件事,从古至今,根本说不清。
放到现代,有监控摄像头拍到还好些,若没有摄像头,那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麻烦的很。
还有一点就是,诺萱话里的背景是对的,原主瓜尔佳氏确实和诺萱认识,而且很熟悉。
所以诺萱这些话出来后,效果就类似于现代网络上的那些“小作文”,真凭实据没有,全是情感输出,但总有不明真相、心疼“弱者”的吃瓜群众,吃这一套。
舆论的力量是可怕的。
那么,正常来说,摆在她面前的,有两种选择。
第一,和诺萱对嘴对舌,殿前辩论;
但她又不能否认说,她不认识诺萱,因为,在场的人,不是名门显贵,就是王亲贵胄。
这种事情,一查就查到了。
那辩论的结果,只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毕竟,在别人眼中,她既承认了曾经和诺萱交好,那她再说:“我从没教过诺萱弹琵琶。”
别人会信吗?
就算信了她,难道心里就没有疑问了吗?
口舌之争,争不出一个结果。
且只要她一下场,诺萱的这盆脏水,就算没把她泼一个结结实实,也多多少少也会溅到一些。
且这样做的话,岂不是让诺萱达到目的了?
诺萱弹琵琶出错,拉她下水,就是要通过抹黑她,挽回她自己的名声。
古代人,尤其是古代女子,名声有时候比性命还重要……
她何必要和诺萱“同归于尽”呢?
第一个选择,是弊多利少。
第二个选择,则是直接否认,说自己没做过这件事,然后默而不谈,交由皇上处置。
看刚才的样子,雍正应该是会向着她的。
他是皇上,一句话下去,在场的所有人都得闭嘴。
但借助权势,只能保证别人不敢明面上谈论这件事,但背地里呢?
舆论这种东西,压的越猛,反弹的越厉害。
中国人骨子里具有两个特性,一是天然的对弱者的同情心;二是对强权的反抗精神。
雍正向着她,其他人自然就会觉得,诺萱说的是对的。
那等她成了雍正的妃嫔,今天雍正不由分说,向着她的事,更成了板上钉钉的铁证。
连带着雍正的名声也会被连累。
情况就更糟糕了。
历朝历代的皇帝,哪怕对某个妃嫔稍微偏宠一点,御史和谏官都会上书弹劾,更不用说,有引诱圣明君主失察之罪的嫌疑了。
八王和九王是雍正的敌对党,方才在那里一唱一和,不断地挑灯拨火,明摆着是想找机会做文章。
她又岂能傻乎乎的入局,成为他们弄权的棋子呢?
所以,第二个选择,看似利大于弊,但却是后患无穷。
这两个选择都要不得。
那应该怎么办呢?
苏沐瑶顶着一众,或诧异、或不解、或质疑的目光,抬眸看向雍正。
雍正眉头紧拧着,眼中带着浓浓的不满。
早知道,她会肯定舒舒觉罗氏说的话,他就不让她开口了。
女子的名声一旦毁了,是什么后果,她不知道吗?
他费尽心力的想要维护她,她倒好……
雍正虽然在生苏沐瑶的气,但心里却已经为她找好了借口。
她年纪轻,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又害怕朕不会护着她,所以有些慌乱。
很正常的。
但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就得好好斟酌斟酌了。
雍正正凝神思索着,苏沐瑶勾了勾唇,又接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道:“但舒舒觉罗氏·诺萱后面说的那些,嫔妾居心险恶,教她弹错琵琶,意欲使她有朝一日,身败名裂……纯纯子虚乌有之说,乃是她为了逃脱御前失仪的罪名,故意构陷嫔妾。”
她的声音虽不大,但语气掷地有声,神色坚定中,又流露出三分委屈,动作也恰到好处,双手握拳,背挺得很直,像是被冤枉了,又不得不强装出来的镇定。
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她。
底下的诺萱听到了,心里暗恨,但她并不觉得瓜尔佳氏这个蠢货,有反转的可能。
所以咬了咬下唇,眼泪从洁白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如梨花带雨一般,啜泣道:“皇上,皇后娘娘,臣女一区区白身,承蒙太后厚爱,才有幸进宫,岂敢构陷太常在?还望您明察啊……”
伏身跪地扣头,哭的越发令人怜悯了。
廉亲王允禩温柔道:“诺萱姑娘,你先别哭了,皇上是承平君主,英明神武,自然能明察秋毫,分出是非对错,若你真的有冤,今天必定能还你清白。”
他说话不紧不慢,很令人舒服。
诺萱咬了咬下唇,道:“多谢廉亲王……”
旁边的九贝子允搪听到允禩的话,立即反应过来了,反正就是要逼雍正当场断这出说不清的案子呗。
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无论他怎么断,都会留下话柄。
哼,那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给他先戴高帽,把他“此事容后再议”的后路给断了。
允搪一拍桌子,大大咧咧的应和道:“对啊,诺萱姑娘,咱们皇上是明君,这点小案子,他当场就能断出来,你不用怕,且安心吧。”
诺萱又楚楚可怜道:“多谢九贝子……”
“八哥九哥莫要着急,”
怡亲王允祥等他们拱完火了,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笑道:“既是小案子,何须皇上亲自来判案?八哥和我同是皇上亲封的总理事务大臣,深受皇上信任,”
“俗话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看八哥方才安慰诺萱姑娘,似是对此案已经胸有成竹,不若先说说自己的意见,兴许你的想法和皇上的想法正相吻合,也许还能传出一段君臣之间,心有灵犀的佳话。”
允禩忙摆手笑道:“十三弟取笑了,愚兄不才,在判案上没什么天赋。”
他一句话,又将自己淡淡的隐了下去。
允搪继续当出头的椽子,点头附和道:“十三弟,我是想着,皇阿玛既然将皇位传给四哥,那必然是看出了四哥的天纵奇才,四哥之才胜我们兄弟百倍,当然不同,”
“至于什么心有灵犀的佳话,我和八哥还是算了,不过,我觉得,十三弟你倒是可以试一试,这青史留名的大好机会,当兄长的自然要让给弟弟……”
胡乱判案,留下臭名的机会,当然要让给雍正和允祥了。
允搪虽是想把允祥架在火上烤,但殊不知,此话正合允祥心意。
他是标准的春秋时期士大夫思想,为人做事,认为是对的就一定会去做,并不在乎外人怎么评判,也不在乎史书工笔怎么写,哪怕将他写成一个佞臣贼子,也无所谓。
但今天,他一定要帮四哥解了这个围。
连旁边的十三福晋兆佳氏,担心的在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角,允祥也没有去管。
他一味笑着,道:“九哥说的对。”
他转过头,眼神变得锐利,审视着地上的诺萱,道:“诺萱姑娘,你方才指控怡太常在居心险恶,故意害你,可有真凭实据?”
“怡亲王……”诺萱嘤嘤哭着:“这种事,臣女怎么可能会有证据……”
允祥定定道:“既没有证据,那只能疑罪从无,你方才说的话,只能以诬陷罪论处了……”
诺萱没想到怡亲王这么麻木不仁,一时慌了手脚,道:“臣女没有,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深知国法,自不会偏私偏向。”
允祥没等乌拉那拉氏开口,就直接堵住了她的话。
九贝子允搪道:“十三弟这样判案,恐怕会令人不服。”
允祥反驳道:“按国法判案,有何不服?”
允搪转移话题,道:“没有证据,就想办法找出证据嘛,怎么能直接定诺萱姑娘的罪?”
允禩道:“诺萱姑娘敢在皇上面前喊冤,勇气可嘉,依本王看,不像那等恶意构陷的小人。”
又对旁边的恒亲王允祺和淳亲王允佑问道:“五哥和七哥觉得呢?”
允祺和九贝子允搪同为宜太妃所生,这会儿就犯难了,他最头疼的,就是动不动让他选择站队。
从前夺嫡的时候就是,现在也是。
允祺看了看允搪,看了看允禩,又看了看允祥,纠结道:“那个……八弟、九弟,十三弟……你们…”
能不能不要再争了?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动了动唇,道:“都行吧,我没想法,也没意见。”
允佑生来就有腿疾,身子不好,咳了两声,打圆场道:“皇上文治武功,还是听皇上的吧。”
雍正点点头,道:“朕看十三弟说的有理,既无真凭实据,那就按疑罪从无……”
话未说完,苏沐瑶上前一步,唤道:“皇上。”
“嗯,你说。”
苏沐瑶认真道:“嫔妾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场诸王和诸妃嫔再一次愣住了。
不是,你有证据,你早说啊。
我们都就此事辩论一整圈了,结果你忽然开口说,你有证据?
还有,你能有什么证据呢?
这种说不清的事,怎么可能有证据?
反正,她说出这句话时,在场没有一个人信她。
包括雍正在内。
雍正看着她,沉默不语。
眼里的意思很明显:你是不是想气死朕?
苏沐瑶弯了弯唇,莞尔解释道:“皇上,只要让舒舒觉罗氏·诺萱再弹奏一曲《夕阳箫鼓》即可。”
雍正一怔,随即恍然,再看苏沐瑶时,又气又爱又恨,简直是……
恨不得将这个拿捏她心的女子,揉碎在自己怀里。
他微一抬手,道:“准。”
第62章
苏沐瑶一句话,阶下的诺萱脸上血色全无。
重新弹一遍《夕阳萧鼓》?
不行的。
她方才说,自己弹曲出错,是因为瓜尔佳氏·祜怡教她的琵琶乐曲,有许多处错误……
既然错误原本就存在,那无论在弹多少遍,错误都不会改变。
如果再弹一遍,除非她弹的曲中的错误,跟之前弹的模一样,否则,她的谎言就直接不攻自破了。
可她刚才弹时,太慌乱了,哪里出了错,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诺萱声音颤抖道:“启禀皇上,臣女、臣女因伤心过度,无法再弹一遍,不如改日……”
“弹。”
雍正薄唇中,冷冽而又威严的吐出一个字。
殿中的值事太监走过去,将琵琶强行塞进诺萱手里,尖声细气道:“诺萱姑娘,请吧。”
诺萱抬眸,看向上首的皇后,乌拉那拉氏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端着酒盏慢慢的品着,仿佛根本不认识她。
诺萱瞳孔一缩,又看向了座中的八贤王,允禩正和旁边的七王爷头挨着头,低声谈笑风生的交谈着。
方才向着她说话的九贝子允搪,此刻也闭口不谈,夹着菜吃,当做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诺萱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绝望,这么孤立无援,她哆哆嗦嗦的抱着琵琶,拉动琴弦,硬着头皮,将一曲《夕阳萧鼓》弹完了。
出错的地方比刚才更多,几乎覆盖了整曲。
孰是孰非,已经分明了。
再无人有异议。
雍正一锤定音道:“舒舒觉罗氏·诺萱御前失仪,恶意构陷后宫妃嫔,居心险恶,本应处死,朕念在太后面上,饶你一命,没入奴籍,逐去瓮山除草,永不许再入宫。”
话音落下,两个侍卫从外走进来,将诺萱拉着,往外拖。
“我不去!”诺萱凄厉的大喊:“我不唔唔……”
还未说完,已被堵住了嘴,再发不出声音,拖了出去。
皇后站起来,屈膝福身,道:“皇上,此次舒舒觉罗氏一事,皆因嫔妾失察,还请皇上责罚。”
她这一请罪,底下的妃嫔也跟着起身。
齐妃李金枝道:“皇上,舒舒觉罗氏是太后的侄女,皇后也是看在太后的情面,才让她出现在宴席上,今日端午佳节,还请您不要再过多追究了。”
她起头一句话,其他妃嫔不管心里怎么想,但面子上的功夫总是要做的,纷纷跟着求情。
唯有年仪柔既不起身,也不开口求情。
众人也都知道,她一向的性子,所以都当没看见。
雍正神色淡淡的,问道:“年妃怎么看?”
年仪柔这才站起来,温柔道:“嫔妾认为,有功则赏,有过责罚。”
雍正点点头,道:“年妃说的有理,但今日端午,也不宜罚的太过,就罚坤宁宫三个月月例吧。”
乌拉那拉氏恭顺道:“谢皇上。”
三个月月例,对于她一个皇后来说,其实算不了什么,但皇上当着这么多王亲贵胄的面,没给她台阶下,才是真正的处罚。
不过,她也不能说什么。
宴席又重新开了,歌舞表演比方才还要精彩。
苏沐瑶却没什么观看的心绪了。
今天的事,虽然扳倒了她的死敌诺萱,但留下来的后患都有很多。
一个是太后,一个是皇后。
无论她有意无意,都间接的开罪了她们。
也许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她赌不起,赌不起太后和皇后不会记恨她,所以,她以后不但得步步小心,还得想办法,找一个能对抗太后和皇后势力的靠山。
雍正这个始作俑者,能靠得住呢?
苏沐瑶深表怀疑。
她心里暗暗的谋划着,骤然,感觉到身体一阵不对劲,她脸色一红,发现自己竟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从座上起身,道:“皇上,嫔妾身体不适,想申请提前退席。”
乌拉那拉闻言,和气的问道:“怡太常在,不会因为刚才的事,对本宫心怀芥蒂吧?”
苏沐瑶笑道:“皇后娘娘想多了。”
雍正眼里满是关心,温柔的问道:“哪里不舒服,让太医给你看看吧?”
苏沐瑶忙道:“不用了。”
要让太医把脉,把出来她是因为葵水来了,那她,可得被人活活笑话死。
苏沐瑶咬了咬下唇,小声补充了一句,道:“嫔妾需要去更衣。”
古代更衣,有换衣服、整理仪容的意思,也有上厕所的意思。
她说这个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雍正顿了顿,也觉得自己多此一问,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嗯,那让宫女带你去吧。”
苏沐瑶去了后殿,办完大事,苏培盛迎着游廊走过来,笑道:“怡太常在,皇上想着,您身体不适,所以留您在惠泽殿住一晚。”
又对她身旁的云墨和春兰道:“惠泽殿里配有服侍的宫女,奴才让人送两位姑娘回去吧。”
苏培盛将话说的很明白,苏沐瑶不笨,自然也猜到了雍正的野心,她笑了笑,道:“云墨,春兰,还不多谢苏公公。”
云墨、春兰担心道:“小姐,你的身体……”
葵水来了,不能承宠的。
“没事,你们去吧。”
云墨、春兰虽有些不放心,但看她很坚持,只好跟着苏培盛带来的人走了。
苏沐瑶微微一笑,由苏培盛带领着,去了惠泽殿后殿的寝宫。
苏培盛到了门口,就停住了脚步,笑咪咪道:“怡太常在,您先在房里等着吧,皇上忙完前面的事,一会儿就过来。”
苏沐瑶点了点头。
房间的门关上后,她踱步往里走。
说是寝宫,真的是一间宫殿。
里面空间很大,地上铺着红毯,一路往里延伸,四处点满了龙凤红烛,照的宫内很亮堂。
难为她更衣的功夫,还不到一炷香时间,苏培盛就带着人,布置的这样周全。
苏沐瑶摸了摸窗边炕桌上放的一身新娘嫁衣,勾唇轻轻一笑,却并不打算穿上身,她四处打量着,自然也看到了小圆桌上放的酒盏和酒杯。
喝交杯酒吗?
苏沐瑶正想着,忽然腰身一紧,被人从身后牢牢抱住了。
“唔……”
她真被吓了一跳,刚才都没有听到雍正过来的脚步声。
苏沐瑶垂眸看向腰间横亘的强壮的手臂,轻轻道:“皇上说话不算数。”
雍正将她身子扳转过来,笑道:“朕怎么说话不算数了?”
苏沐瑶示意性的瞥了瞥一旁的嫁衣,扬起下巴,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才说了,他不着急,会等着,结果没两天,就等不及了。
雍正理直气壮的不行,反问道:“明天回宫,今晚圆房,怎么了?”
他从方才在宴席上,看她机智的扳倒舒舒觉罗氏,就心动的不行,所以才想迫不及待的拥有她。
雍正眯了眯眼,道:“难道你不愿意?”
第63章
苏沐瑶瞪大双眼,没想到雍正这么不要脸。
她推了推雍正胳膊,发现推不开,抿了抿唇,露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道:“嫔妾当然不愿意。”
她并不是很怕触怒雍正。
一是因为想到了后面的说辞;二是这几天,她发现自己在雍正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
雍正确实不生气,他低下头,往前挨近了一些,近的能看到瓜尔佳氏细而密的长睫毛,几乎没有毛孔的白皙光洁的脸部皮肤,鼻尖传来淡淡的清香,不像是任何一种香料的味道,自自然然的,很好闻。
他能感觉到,瓜尔佳氏像是在他心里藏了一把小钩子,只要一看到她、一想到她,他的心就被钩的痒痒的。
雍正喉结滚了滚,按捺住砰砰直跳的心脏,放柔了声音,像是怕吓到她一样,轻轻问道:“为什么不愿意?”
苏沐瑶认真道:“嫔妾出身苏完瓜尔佳氏族,虽不算朝中显贵,但也是诗书名门,自小熟知礼仪……”
顿了顿,瞥了他一眼,又道:“您自己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没有名分,没有册封,就是无媒苟合。
哪怕他是皇上,也一样。
雍正道:“朕不是说,明天就回宫吗?”
他作为皇帝,信誉度在她这里,就这么低?
苏沐瑶垂下双眸,没搭理他。
雍正勾唇道:“那,你今晚怎么来了呢?”
他的心思这么明显,她就不信,她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会猜不出来。
他眼神暗下来,一字一顿道:“朕可不是什么圣贤之人,你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说着,雍正打横抱起她,快走两步,到了一边大床上,将她直接压在床上。
俯下身,一手勾起她的下巴,就要吻她的唇。
苏沐瑶将脸偏向一旁,慌忙的喊了一声。
“皇上!”
“嗯。”
雍正停住了动作,静静的等着她说。
苏沐瑶没想到这个男人这么不讲道理,瞪着雍正,义正辞严道:“您不能这样。”
雍正好笑道:“为什么?”
苏沐瑶脸色红红的,尴尬道:“那个,嫔妾身体不适。”
“骗人。”
“没骗人,嫔妾葵水来了。”
雍正一愣,随即咬着牙,捏着她的脸颊,气道:“你故意耍弄朕是不是?”
“哎呀,”
苏沐瑶猛的一皱眉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雍正被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
“怎么了?朕弄疼你了吗?”
他也没有用力啊。
苏沐瑶眼眸往下垂了垂,示意道:“不是,嫔妾肚子痛。”
雍正立即就要起身,道:“朕去叫御医。”
要是叫御医的话,她的戏不就露馅了吗?
苏沐瑶赶紧抱住他的胳膊,阻止道:“不行,皇上不能去。”
雍正皱紧眉头,道:“为什么?”
苏沐瑶道:“太丢人了,嫔妾宁愿死,也不愿因为这种事,请御医把脉。“
雍正愣了楞,随即温柔道:“你放心,有女医官的。”
苏沐瑶被噎了回去,只好讪讪道:“那个,嫔妾已经好多了。”
“乖,松手,”雍正拉着她的手腕,道:“还是让御医看一下,朕才能放心。”
松手是不可能松手的。
苏沐瑶抱着他胳膊的手,越发用力了。
今日宴席上,她发现雍正很吃她装可怜这一套。
索性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一副“你要是敢去叫御医,我就哭给你看”的样子。
雍正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关心则乱,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苏沐瑶眼中狡黠的光芒。
苏沐瑶看着眼前这个,史书中记载着的大名鼎鼎的雍正帝,心下暗忖。
自己往后既要跟着他,当他的嫔妃,得先摸清楚他是个什么性子,有没有暴力倾向,会不会别人稍有忤逆他的意思,他就会直接弄死。
以及,他对自己有多少包容度。
试探感情固然不好,但那是放在现代。
如今,她和雍正身份地位并不平等,也不是正常的恋爱关系,她为了以后能更好的在皇宫生存,就不得不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苏沐瑶推开雍正,缓缓的坐起身,脱鞋上床,靠在几个软枕上,问道:“有热茶吗?”
雍正楞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指派他做事。
端茶倒水,那是奴才干的活。
他一路走过来,当阿哥、当贝勒爷、当亲王,当皇上,都是主子,从来没做过端茶倒水的事。
不过,看在她今天身体不舒服的情面上,他倒是可以破一次例。
雍正给自己做好了心里建设,起身去外头倒了热茶,亲自端过来,柔声道:“喝吧。”
这下给苏沐瑶看的有点傻眼。
她说那句话的当下,是想让他出去叫一个宫女进来,能让他一个皇上亲自为她走一趟,她都觉得相当不容易了。
苏沐瑶心里怪怪的,道:“皇上怎么亲自端着茶过来了?”
雍正:“???”
他会错意了吗?
这里就只有他和她,他不去给她倒茶,让谁去呢?
雍正下意识的忽略了他可以叫人进来的可能性。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还是苏沐瑶率先打破了寂静,接过他手里的茶盏,慢慢的喝了半杯,又将茶盏递回给他。
雍正去外头放茶盏的功夫,苏沐瑶已脱去外衣,打理好自己,躺下来,准备入睡了。
雍正坐在床畔,抚摸着她的脸,道:“好些了吗?”
苏沐瑶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心虚,道:“嗯,皇上,您也早点睡吧。”
她的话外之音是:皇上,你该离开了。
雍正却完全没听懂,点点头,将外头的龙袍脱下,挂在横架上,走到床畔,道:“往里挪一点。”
苏沐瑶一动不动,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都大姨妈来了,他还不肯放过她吗?
雍正理所当然的道:“朕今晚召你过来,却独自去偏殿睡,让那些下人以后怎么看待你?”
他不由分说的上了床,道:“放心吧,朕不会动你的。”
雍正揭开另一床被子,侧躺了下来,将苏沐瑶连着被子一起抱在怀里,手从她被子下伸了过去,放在她小腹的位置上,缓缓揉着,温柔的问道:“这样会舒服一些吗?”
他的手掌心很热,温度透过里衣传进来,确实很舒服。
苏沐瑶便没有阻止他。
夜色确实已经深了,困意渐渐上头,苏沐瑶也管不得身旁睡了一个皇帝兼男人,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枕着雍正的胳膊,睡着了。
第64章
翌日,启程回宫。
阔别熟悉的乾西四所几日,再一回来,苏沐瑶心里莫名升起一丝“回到家”的喜悦。
不过,她很快就把自己这种喜悦感给打消了,在这深宫里生存,哪有什么家不家?
水生和来福将乾西四所打理的很好,即便主子不在,他俩也每天除尘扫地,过端午时,还按着云墨的吩咐,将廊根墙角处全部用艾草熏了一遍。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的艾草的清香。
苏沐瑶吸了吸鼻子,倚在门边上,看水生和来福将她的东西往里搬,随口问道:“这几日我不在,咱们宫里可发生过什么事?”
水生道:“咱们宫里倒没有,但……太后病了。”
太后乌雅氏这次的病,来的又急又凶。
大约人上了年纪,免疫力降低,稍微不注意,就会生病,更不用说有许多旧疾在身的乌雅氏了。
说起来也是个意外。
过端午节那天,太后还好端端的,等到晚上用完膳,坐着步辇前去御花园散步,路过先孝懿仁皇后佟佳氏旧居的景仁宫时,忽见一道黑影从宫墙上“嗖”的一下闪过去,乌雅氏胆子小,被吓了一跳,差点从撵轿上跌下来。
宫人去调查,说是只黑猫,乌雅氏心才定下来,想到恰逢端午,忙命人去烧纸祭灵,不提。
乌雅氏受了一惊,回到宫里,就恶心呕吐,浑身发热,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来福道:“听永寿宫那边的宫人说,御医院里的太医都去慈宁宫了,会诊之后,说是太后受了暑气才病了,情势似乎不大好……”
但到底怎么个不好法,他也说不好。
水生小声补充道:“奴才早上去寿膳房时,听那里的太监说,皇上一回宫,就去慈宁宫看望太后了,连着几位朝里重臣的觐见,都给推了。”
既然惊动了皇上,那此事便做不得假。
…………
太后这一病,连着几日,越发严重。
皇上亲自去侍疾,还要处理朝里事务,忙的脚不沾地。
在行宫时,说好的封妃,自然也得往后推了。
苏沐瑶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她这几日,除了待在自己宫里,就是去永寿宫和陈太贵人、徐太常在她们一起帮太后抄佛经祈福。
因着太后重病,整个后宫蒙上了一层阴霾。
一切的娱乐活动停止,连着御花园,都没几个妃嫔敢去逛了。
转眼到了五月底,太后似乎好些了,众妃嫔终于松了一口气。
苏沐瑶去永寿宫的时候,却越发长了。
除了大家在一起闲聊、刺绣、下棋,能消磨时间之外,还有一个次要原因。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内务府发放的冰也下来了,她们几个低位先帝妃嫔,分到的冰并不多。
所以她们一早就说好了,五个人把自己每日份例的冰拿出来一部分,都归到陈太贵人的配殿里,白天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能省点就省点。
苏沐瑶不缺冰,但她和陈太贵人她们关系不错,现在又是“养老圈”的一员,如果陈太贵人她们天天聚在一起,她却总是托辞不去,久而久之,在这个小团体里,她就成了边缘人了。
在后宫中,成为边缘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许多宫里的消息,她就得不到了。
所以,无论是出于人情世故,还是在后宫中生存考虑,她都得多多去永寿宫。
这一日,太后身边的严嬷嬷过来,苏沐瑶正和妙太答应两人正在下棋,旁边陈太贵和瑞太常在一边看着她们,一边做刺绣,见严嬷嬷进来,都起身了。
严嬷嬷行了礼,环视了一圈众人,目光停留在苏沐瑶身上,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怡太常在,太后传您过去呢。”
瑞太常在看了眼苏沐瑶,转过头,诧异的问道:“太后只传了怡太常在吗?”
如果是传召,不该连着她们五个一起召过去吗?
严嬷嬷神色一丝未变,点头道:“太后只点了怡太常在的名字。”
苏沐瑶暗忖,她就算问严嬷嬷,太后召她所为何事,恐怕也问不出来,还不如不问。
“您稍等一下,嫔妾去换件衣服,再同您前去。”
她因为天热,外头穿着轻纱裙装,平日在自己宫里这么穿没问题,但要面见太后,就得换成得体的旗装了。
这是清宫的礼仪规矩,严嬷嬷也没话说。
苏沐瑶带着云墨和春兰去了侧室更衣,云墨和春兰两人都担心的不得了,太后单独召见她家小姐,连个缘由也不说,也太奇怪了。
这就不得不让她们联想到舒舒觉罗氏·诺萱的身上了,诺萱再怎么说,也是太后的表侄女。
兴许前段时间太后生着病,所以没空理会,这会儿病稍有起色,想起这事,就要秋后算账了。
才一进房门,云墨立即关紧房门,压低声音,慌乱的问道:“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抗旨是不能抗旨的,且严嬷嬷在外头守着,明摆着一定要带着小姐去慈宁宫。
万一太后对小姐做了什么,即便事后皇上生气,可太后正病着,皇上又能拿自己的生母怎么样呢?
现在就是最后的转机,若想不出办法,等小姐去了慈宁宫,到了太后的势力范围,那只能束手待毙了。
“别急,”
苏沐瑶头一次遇到这事,心里也乱,手里发着虚汗,坐在椅上,沉吟片刻,道:“你们先帮我梳头。”
趁着梳头换衣服的功夫,她已经想定了主意,如今只能兵分两路,她和春兰去慈宁宫,让云墨去养心殿找苏培盛,苏培盛大约会跟雍正说这件事。
算是给她留一条后路。
但这一次,苏沐瑶却是白担心了。
太后召她过去,并不是要为难她。
对于太后乌雅氏来说,说白了,舒舒觉罗氏·诺萱和瓜尔佳氏·祜怡都只是她手上的两个棋子。
原本,舒舒觉罗氏家族依附于十四王爷,诺敏又是十四王的侧福晋,而瓜尔佳氏·祜怡只是对十四王爷有旧情。
所以一开始,在乌雅氏心里,作为老十四这边的人,诺萱这颗棋子的分量明显重一些。
若诺萱能成功引诱到皇上,她肯定会舍瓜尔佳氏而取诺萱,
哪怕按着诺萱的意思,让瓜尔佳氏给诺萱做垫脚石铺路,也无所谓。
可惜,诺萱她不中用啊。
不但没有勾引男人的本事,还蠢得把自己给赔进去了,彻底成了一颗废棋。
反观瓜尔佳氏,皇史宬那次全身而退,倒也看不出什么。
但能在端午家宴上,当着一众妃嫔和王亲的面,诺萱使手段拖着她下水时,她能临危不乱,瞬间想出办法,给了诺萱致命一击,将自己成功择出来。
无论是头脑智商、临场反应,还是大局观,都不普通人能达到的水准。
乌雅氏在宫里听到这件事后,就拿定了主意。
自去年入冬以来,她的病情反反复复,即便有太医院仔细调养着,也不见起效。
胤禛心太狠,她这身子估计撑不了太久了,在她临走之前,必须给老十四留一条后路。
瓜尔佳氏就是她准备要给老十四留的后路。
但目前还有一些问题。
她得确定,瓜尔佳氏会站在老十四这边。
甚至,会为了老十四,背叛皇上。
没有家世来拿捏,纯粹凭着旧情,乌雅氏并不放心。
苏沐瑶踏进慈宁宫大门时,一抬头,看到朱红色的宫门立在她面前,她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足有几十次了,以前从不觉得有什么。
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朱红色的宫门像一道血盆巨口一样,似乎能吞噬掉人的生命一般。
她心里忽然有一种很不舒服、很不安的感觉,她也说不好是为什么。
按理说她来到清宫后,也经历过许多惊险的事了,对上过诺萱,对上过皇后,不该这样稳不住的。
兴许这一次,她要面对的是太后吧。
毕竟,太后的地位和分量远远高于诺萱,也高于皇后。
她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随即踏入了宫门。
慈宁宫里,门窗都关着,没有放冰,又热又闷,氤氲着一股浓郁的药气。
当然不是放不起冰。
严嬷嬷见到苏沐瑶脸上的困惑,解释道:“太医说了,太后刚有好转,还不能受风;放冰的话,夏天冰块融化时,腾升潮气,容易使病人生褥疮。”
苏沐瑶点点头,跟着她进入内室。
太后乌雅氏又瘦了许多,躺在床上,大热的天,她身上还盖着一床锦被,眼窝发黑,凹陷了下去,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差。
水生和来福说太后这次病情严重,确实不假。
严嬷嬷摆了摆手,两个在旁边打扇捶腿服侍太后的婢女退了下去。她走过去,扶起太后,垫了个枕头放在太后身上,然后又站在一旁侍立着。
“嫔妾参见太后。”
苏沐瑶行了礼,垂眸静站在地上,等着太后吩咐。
乌雅氏眼神却很亮,和蔼的笑道:“你坐吧。”
“谢太后。”
苏沐瑶规规矩矩的坐在一旁的矮凳上。
乌雅氏道:“你可能猜到哀家召你来所为何事?”
苏沐瑶并不打算瞎猜,猜错了显得自己自作聪明又愚蠢,猜对了也没好处,装这一下,只会使上位者感到忌讳,认真道:“嫔妾愚钝,还请您明示。”
第65章
果然是个极聪明的,难得的是,还不骄矜倨傲。
乌雅氏深深的打量她一眼,笑道:“哀家抱病以来,你们夜以继日的帮哀家抄佛经,这几日,哀家精神好些了,也看了你们呈上来的经文,几个妃嫔中,就数你抄的最认真。”
她说着,指了指苏沐瑶旁边的桌子,那里散乱的放着一沓宣纸,最上首的,是苏沐瑶抄写的《金刚经》。
苏沐瑶道:“太后谬赞了,嫔妾愧不敢领。”
乌雅氏正要说话,忽然皱了皱眉,手放到唇边,严嬷嬷适时的递上帕子,乌雅氏咳嗽了一阵,缓缓道:“做得好就是做得好,没什么不敢领受的。”
“对了,你今年多大?”
苏沐瑶道:“嫔妾十六了。”
“还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乌雅氏叹道:“看到你,哀家就想起了温宪,温宪当年出嫁时,也才十六岁……”
温宪是康熙帝的第九女,由乌雅氏所生,很受康熙宠爱,也是一众公主中为数不多没有远嫁蒙古的。
温宪及笄后,和佟国维的孙子舜安颜定了亲,十六岁出嫁,夫妻和睦,本该是一对恩爱眷侣。
可惜,两年后,康熙带着先皇太后前往热河行宫避暑,温宪同往,中途受了暑气,不久就过逝了。
乌雅氏每每想到这件事,哀伤难抑,一时之间,眼睛都湿润了。
严嬷嬷忙劝道:“太后,您要保重凤体,太医说了,您不宜……”
“好啦好啦,”乌雅氏打断她的话,道:“哀家知道了,”
转头看向苏沐瑶,笑道:“哀家看到你这孩子就喜欢,你每日也别光闷在自己宫里,多来慈宁宫陪陪哀家。”
这是让她侍疾的意思了。
苏沐瑶起身,福身道:“嫔妾遵旨。”
乌雅氏又问了苏沐瑶许多家里的事情。
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太后神色有些疲倦了,摆摆手道:“好了,哀家今日也乏了,你自去吧。”
“是。”
苏沐瑶原以为太后会提到诺萱,没想到从始至终,太后都没提过一句,言语中,不但没有为难她,还有拉拢之意,倒让她有些诧异。
她刚走出门,雍正从游廊大踏步走过来,苏沐瑶低着头看前面台阶,雍正步子急快,也没注意到她。
两人撞了个正着。
苏沐瑶穿花盆底,身子不稳,往后跌去,雍正眼疾手快,忙拉住了她胳膊。
借着这股力,苏沐瑶稳住了身形。
苏沐瑶抬头,楞了一愣,随即往后退了一步,就要屈膝下跪请罪。
雍正却皱紧眉头,牢牢拉着她的胳膊不放。
“皇上?”
“你没事吧?”
两人同时开口。
苏沐瑶明白,雍正是在问她有没有被太后为难,她摇了摇头,道:“多谢皇上关心,嫔妾很好。”
将胳膊往回拽了拽,示意雍正撒手。
雍正连着多日忙的不行,根本抽不开身去见她,只有从底下人口中,才知道她每日在做什么。
心里挂念的紧。
这会儿好不容易见到了,雍正根本不想放开,只是当着这么多人面,一直拉着先帝妃嫔,很不像话。
雍正纵不想放手,也得放手。
门前廊下乌泱泱的跪了一地人。
“起吧。”
雍正负手而立,看向跟着苏沐瑶出门的严嬷嬷,问道:“太后可还好?”
严嬷嬷道:“太后今日精神不错,刚才喝了药,有些疲倦,已经歇下了。”
“既已歇下,那朕便不打搅了,改日再来看太后,”
雍正道:“对了,太后唤怡太常在过来,所为何事?”
严嬷嬷笑道:“无甚要事,太后喜欢怡太常在,召她过来,说说话,打发时间罢了。”
雍正淡淡“嗯”了一声,对苏沐瑶道:“难得你得太后青眼,陪朕出去走走吧,朕有话要问你。”
这会儿吗?
苏沐瑶古怪的瞅着雍正,大太阳底下,有什么好走的?
不过,他一个皇上,既然当众开口吩咐了,她也没法拒绝。
“嫔妾遵旨。”
两个人沿着宫道往御花园方向走去,身后跟着一大帮人。
雍正身子往她这边倾着,偏头看她,见她手上拿了柄苔绿色蚕丝半透明团扇,正慢悠悠的扇着。
那扇子上缀着一个绑了冰花络子的流苏,在她的手腕处拂动,看起来又精致又好看。
“这个络子是你编的吗?”
苏沐瑶闻言,瞅了瞅,道:“嗯。”
雍正笑道:“唐朝诗人王勃的《丹青赋》中有一句,“金声玉韵,蕙心兰质”,朕觉得形容你极恰当。”
苏沐瑶手中动作一顿。
他这夸的,也太生硬了吧!
只是编一个络子,都能被夸成蕙心兰质,那满紫禁城里无数比她技艺高超的宫女妃嫔,都是什么?
苏沐瑶往旁边躲了躲,道:“嫔妾倒是觉得,皇上腰间玉带上绣的五爪金龙,威武霸气,绣者技艺必超出嫔妾百倍。”
雍正又往她跟前靠了靠,将她都快挤到石子路边边上了,他却丝毫没有察觉,柔声道:“这是内务府针工局的制式,绣的再好,也不过如此,朕还是喜欢你绣的东西,荷包、香囊、绣帕,朕都喜欢。”
苏沐瑶:“……”
不就是想让她给他绣东西吗?直说好了。
说话间,到了一处亭子里。
苏沐瑶和雍正坐在石桌旁,外面一圈人守着。
雍正悄悄的把手伸过去,拉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道:“朕这一段时间,一直没睡好。”
不但是为了太后的病,还有立她为妃的事。
朝里的几个老臣,不知从哪儿提前得了消息,锲而不舍的上奏折,以太后抱病、不宜封妃为借口,反反复复的劝谏。
他们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他也知道,但……
他一想到这件事要拖延下去,心里就煎熬的不行。
苏沐瑶去看雍正,他眼底确实有一片青黑色。
眨了眨眼,劝说道:“皇上,您不用担心嫔妾的想法,嫔妾不着急。”
她确实不着急,每天不是躲在自己宫里吃各种美食,就是去永寿宫其他妃嫔那里唠嗑。
逍遥自在的不得了。
想到这个,雍正更是满腹怨念。
“这十多天来,你压根没想起过朕,是吧?”
苏沐瑶心虚的移开眼睛,道:“当然不是。”
她常从底下人口中听到皇上的消息,那也算是想起他了,不是吗?
雍正哼了一声,没好气道:“遇到事,你倒是想起朕了,朕就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是不是?”
钟无艳和夏迎春都是女子啊。
苏沐瑶满眼无辜,反驳道:“皇上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
第66章
雍正并没有就这个话题,跟她纠缠下去的打算。
漆黑的双眸盯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道:“太医说,太后这次的病,起于沉疴痼疾,实难痊愈,只能凭良药吊着,挨一日算一日……朕想着,怎么也得让十四王爷回来一趟,以全母子之情,你觉得呢?”
苏沐瑶闻言一怔。
雍正一句话,突然爆出两个大信息,倒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首先就是太后的病。
这几天,宫里人来来回回都在说,“太后病情渐好”,包括慈宁宫那边,放出的消息,也是“太后好很多了,诸位妃嫔不必再辛苦抄经颂福。”
还有,方才她看太后的神态,虽脸色黄蜡,形销骨立,病容犹存,但精神还好,和她谈笑自若,完全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
可雍正能这么说,自然不会无端放矢。
太后……恐怕真的不行了。
那实际的病情,和宫里的消息相悖,是什么情况?
这一个谜团,苏沐瑶倒不着急去想。
她正在思索,另一个关乎己身的问题:
十四王爷回不回来,雍正为什么要问她的意见?
难不成,她曾经和十四王定过亲的事,被雍正知道了?
苏沐瑶猜的不错。
这几日,雍正才露出那么几丝想立她为妃的意思,就受到了不少来自朝臣施加的阻力,明里暗里的,都有。
别的倒无所谓,唯有一样,却让雍正耿耿于怀。
他从前竟不知道,瓜尔佳氏和老十四从小认识,还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婚事。
理性角度上,他说服自己,不要去在乎。
他是皇上。
齐恒公和管仲有一箭之仇,却能不计前嫌,立管仲为相;魏征是旧太子李建成的人,唐太宗却能赋予重用;楚庄王不计较唐狡在宴会上非礼自己的宠姬,唐狡为了他的不究之恩,才能以命相报……
皇上就该有皇上的气度,他连那些个曾帮着八王对付他的政敌都能容纳,更何况瓜尔佳氏的过去呢?
他此前,不让粘杆处的密探去查瓜尔佳氏,不就是这个原因吗?
可理性终究只是理性。
雍正避免不了的去在乎,瓜尔佳氏对于十四王的态度。
所以这会儿,既已说到这个话题了,他还是没忍住,试探她一句。
他想,瓜尔佳氏聪慧过人,想必明白自己的意思,大概会给他一个回应,从此跟老十四划清界限。
苏沐瑶确实懂了,可她并没有打算顺从帝心。
怀疑这个东西,就跟种子一样,一旦种下了,一有机会,就会在心里生根发芽。
她这会儿越是表现得与十四王爷生疏,说不得之后雍正一回想,还疑心自己是欲盖弥彰。
委屈自己不说,还落不着什么好。
苏沐瑶想着,索性把自己的手从雍正手里抽回去,施施然道:“皇上有这份孝心,是万民之福,嫔妾能有什么意见?”
雍正没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一股说不出口的烦躁在心里涌动着,眯着眼,语气古怪道:“朕想着,你和十四认识,他能回来,你兴许会很高兴?”
苏沐瑶反问道:“皇上这是在审问嫔妾吗?”
“……”
好不容易能见一面,他一点儿也不想和她闹别扭,可她为什么不能说一句软话,让他安心呢?
想着怎么找个台阶下,能把这个小摩擦给抹下去,但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且明明心里吃味的紧,还要做小伏低的哄她,到底不甘心。
良久,雍正站起身,负手而立,沉声道:“老十四回来了,不准你和他见面,否则,没你的好果子吃。”
放下这么一句威胁的话,就扬长而去了。
看的苏沐瑶莫名其妙。
是他自己提的十四王爷,然后他又生气……
怪不得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当皇上的,脾气都这么阴晴不定吗?
但总之,苏沐瑶听雍正的话音还好,便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现在回到宫里,也有了空闲,正想办法继续调查原主瓜尔佳氏当年进宫的问题。
上次去皇史宬一趟,她已经确定了,原主破格进宫,是宜太妃一手安排的。
但她不知道宜太妃为何这样做。
这段时间,跟陈太贵人她们打牌,闲聊中,听她们说了许多宫里的秘辛。
譬如说当年的夺嫡之争。
旧太子二废后,众皇子里,四阿哥和八阿哥成了争储的热门人选。
围绕在八阿哥身边的,有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等。
其中犹以这位九阿哥出力最多。
听瑞太常在说:“要说怪,真的怪。”
“十四王爷不必说了,他和皇上一母同胞,为太后所生,太后乌雅氏是包衣宫女出身,没什么背景,唯一的优势就是很得先皇宠爱。”
“而九贝子的生母宜太妃郭络罗氏,家世确实不错,树大根深,但不如十王爷,敦郡王出身显贵,他的生母钮钴禄氏,可是满族第一大姓。”
“但在夺嫡时,十王爷的手笔却远不如九贝子,当时九贝子为了替廉亲王笼络朝臣,银钱如水一般流出去,也不知道上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陈太贵人在宫里最久,听瑞太常在的疑问,很是不以为然:“宜妃现在看着人淡如菊的,当年整个就是一个钱罐子,先帝让她负责协理六宫,她每个月发给我们低位宫嫔的物例和份例,都得延迟个十多天,说的理由冠冕堂皇的,实际上谁不知道,她是把我们的钱,偷偷拿出去放利了。”
陈太贵人这话,倒是给了苏沐瑶一个新思路。
之前她见宜太妃,不大认识她的样子,就觉得疑惑。
现在想想,她一手安排自己进宫,极大概率是收了黑钱。
如果只负责收钱办事,次数一多,对所办的事、所害的人,没什么印象,就很正常了。
这就跟,从古至今那些大贪官,贪了多少银子。心里门儿清,但当被他们害的倾家荡产的人站在面前,他们全不认识,同一个道理。
至于给宜太妃塞钱的人,也很好猜出。
原主进了宫,最大得利者,不就是舒舒觉罗氏家族吗?
第一,当时十四王爷是大将军王,夺嫡的热门人选,原主进了宫,自然而然的和十四王爷的婚身告吹,而接替这桩婚事的舒舒觉罗氏·诺敏,直接攀上了十四王的这棵大树,将来甚至有机会问鼎后位;
第二,原主是苏完瓜尔佳氏直系唯一的继承人,原主的祖父瓜尔佳氏·祜满将她托付给了好友舒舒觉罗氏·介山,那么,弄走原主后,舒舒觉罗氏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吃绝户;
既能得财又能得利,舒舒觉罗氏家族有什么理由不去这么做呢?
只可惜原主祖父的一片苦心。
苏沐瑶叹了口气,原主进宫的谜团是基本解开了,接下来最重要的是找到证据,有了充分的证据,她可以找雍正帮她主持公道。
但想要找到证据何其艰难。
首先就是舒舒觉罗氏家族和宜太妃这条贿赂线,但凡能收黑钱的,行事都极隐蔽,且时间过了这么久,证据估计也毁灭的差不多了。
然后就是违反礼制,让原主通过选秀,但这点宜太妃做的很巧妙,用的是钦天监卜测做借口,这在从前也有例子,论起来,也说过得去。
唯一能入手的,就是原主的家产。
可现在原主家里的情况,她一无所知。
毕竟,原主进宫之后,就和宫外断了联系。
这倒也不能怪原主,按着清朝的制度,嫔妃进宫之后,除非得到皇上恩准,可以和家里人会面外,其他情况都不能出宫,家里人也进不来,就连写信,都得经过检查。
当然,平时送礼送东西进来,是没问题的。
这一条制度之所以定的这般严格,是因为后妃基本出身背景都不错,家里都有在前朝当官的官员。
和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一样,目的在于分割前朝后宫,防止前朝和后宫相互勾结,威胁皇权。
今晚外面的风很大,纵然下了窗屉,还能听到风拍着窗户噼里啪啦的声音。
苏沐瑶平躺在床上,抬眸看着床帐,静静地思索着。
现在出宫是出不了的,只能想办法和府里通信。
其实之前听陈太贵人的话音,她应该有和宫外人联系的门路。
不过她不好直接开口问。
她和陈太贵人虽相处的还不错,但没亲近到,陈太贵人愿意主动向她交付把柄。
而且,涉及到违反宫规,她也不能全然信任陈太贵人。
开口问是绝不合适的。
但不直接开口问,旁敲侧击,这种隐秘之事,也打探不出来。
到底该怎么办呢?
苏沐瑶正想的入神,忽然听到外面门口有一声轻微的响动,她侧过身,疑惑道:“云墨?”
好半晌,听不到答话。
她正要伸手拉床帐,才起身起了一半,就被一阵大力压了下去。
“唔……”
唇被咬住,刚要喊出声,却被恶狠狠的堵了回去。
这个霸道的吻法,太熟悉了,除了雍正,不会再有别人。
苏沐瑶又气又羞,使力推着男人的肩膀,好不容易才将男人推开几分。
她偏过头,咬牙道:“皇上!你做什么?”
他亲的时候不老实,身上的寝衣都被他弄乱了。
雍正抬头盯着她,眼里暗沉沉的,反问:“你说呢?”
她是问了一句废话。
苏沐瑶往里挪了挪身子,给他腾出一个地方,果然看到雍正脱去外袍,施施然躺在她刚才躺的地方。
苏沐瑶抿了抿唇,纠结道:“您是怎么进来的?”
乾西四所门口,有水生和来福守着,门闸关着,从外面只能破门而入。
除非,他是翻墙进来的?
雍正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觉得呢?”
他这眼神,她是又问了一句废话?
也对,他是皇上,整个紫禁城,都是他的后花园,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苏沐瑶一时被绕进去了,没发现不对。
第67章
雍正今晚过来,并不是要将苏沐瑶怎么样,只是因为白日的事情,实为不甘心。
所以大晚上的,到乾西四所来,找回场子。
这会儿看苏沐瑶乖乖的,胸口的那股气总算平顺了,毫不客气的占据了苏沐瑶床的一大半,把她抱过来,颐指气使道:“睡觉。”
苏沐瑶:“???”
那就……睡吧。
翌日清晨,已经不见雍正踪影。
苏沐瑶洗漱罢,照旧去慈宁宫请安。
兴许是得到十四王马上要回京的消息,太后今日是前所未有的高兴,给一众来请安的后宫妃嫔们通通赐了赏,苏沐瑶按着她太常在的位份,领到了一匹湖绸、两匹浣花锦。
太后给的赏赐还是很不错的。
绸缎布匹在古代是硬通货,跟黄金白银一样。
老百姓家里,衣服被褥什么的都是传家宝,传了一代传一代,衣服呢,都是姐姐穿完妹妹穿,妹妹穿完弟弟穿。
纵然衣服破了,也不会扔,缝缝补补还能用,实在不行,拿到当铺里去,怎么也能当几串铜钱。
世家贵族也是这样,用上好的绸缎布匹做出的成物,都是传家的,越是有底蕴的名门,家里的东西越是半旧不新。
而湖绸和浣花锦都是极名贵的绸缎,能裁制两身像样体面的正式旗装,以后宫里有什么重大的庆典活动,都可以穿。
领了赏,苏沐瑶并没有回乾西四所,同陈太贵人她们一起去了永寿宫。
路上,就听瑞太常在说:“这么好的料子,要交给宫里裁衣局普通的绣工做,就可惜了。”
裁衣局的绣工也是分品级的,手艺最好的绣工平时只负责皇上、皇后、太后等上层主子的衣服,像是她们这些低位妃嫔,四季衣服都是裁衣局里普通绣娘负责赶制的。
要想寻一个手艺不错的绣工,就得额外花钱。
宫里物品精贵,人力更贵,再加上湖绸和浣花锦价值不菲,裁制、刺绣都是些极耗时间的活儿,这两身衣服要想做出来,少说也得花一百两银子。
徐太常在道:“这也没什么,让人拿去宫外做就行了,京都有一家宝月斋,那里的老师傅都是各地织造出身,手艺精湛,制式好看,我家里在那儿有熟人,价钱上能给便宜。”
妙太答应露出两个酒窝,笑道:“那感情好,我打算做一身衣服,其它布料再做些内衬、单件什么的。”
几个人叽叽喳喳的议论着,唯有陈太贵人一言不发,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种集体的赏赐,即便到了她手里,也不真正属于她,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自己母家找各种理由讨要去。
这个话题,她参与不进去,也没心情参与。
众人见状,一时你看我,我看你,都安静了下来。
瑞太常在叹息道:“陈姐姐,要我说,你不能总这样啊。”
她们这些低位的太妃嫔们,再想往上升是不可能了。
将来是什么境况,基本都注定了的。
要在这深宫中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就得在自己手边存点养老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鬼也不上门。
现在不存钱,等有了年纪,各种病一找上来,那就只能干瞪眼的份了。
宫里的太医院、御药房可不是慈善机构。
说白了,她们存钱,存的是安心,是未来的保障,就跟现代的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一样,是为了预防万一的。
像陈太贵人这样,月例银子都交还娘家,连一应赏赐也被娘家索取走,轮到自己,只能每日每夜点灯熬油的做绣活,才能勉强养活一宫的人……
长此以往,可怎么了得?
徐太常在苦口婆心道:“咱们二十来岁,做做绣活,挣点银子,这没什么,但三四十岁的时候,眼睛不好了,手脚又迟笨,可就不能了。”
“要我说,陈姐姐,这回啊,你索性别理你娘家那些打秋风的,将这些料子拿出去当了,自己手头也宽裕些。”
“你们说得倒轻巧,”陈太贵人哭笑不得道:“我倒也想和我那吸人血的嫡母切割开,可我娘怎么办?还有我妹妹,她快及笄了,我真怕……”
怕自己一时给不上钱,惹恼了家中嫡母,她将自己妹妹随便嫁出去,让她一辈子过苦日子。
陈太贵人一席话,苏沐瑶便明白了。
各人有各人的难,陈太贵人家庭条件虽不错,但奈何是庶出,母亲是妾室。
那些话本里出现的,所谓的宠妾灭妻,都是极个别例子。
在古代,正儿八经的,绝大多数有些名望的家庭,都是等级分明,正妻管着妾室,包括妾室所生的子女,都寄在正妻的名下,府里的子女嫁娶,都由老爷和正妻商议决定,妾室根本没有话语权。
陈太贵人进了宫,若是位份再高些,膝下有个一子半女的,兴许她的嫡母还会有所忌惮。
但先帝已经驾崩,她的位份也定了,作为一个远离政治和权利中心的小小太贵人,要想自己的亲娘和胞妹生活好些,她就不得不讨好嫡母。
细论起来,陈太贵人比她还惨些。
她是没有母家撑腰,陈太贵人却是受制于人。
苏沐瑶正想着,若自己是陈太贵人,该如何破这个局时,就听旁边的妙太答应出主意道:“陈姐姐,依我看,你也不必这么老实,像今天这种,太后给的额外赏赐,你偷偷昧下来,料想你家里也没人知道。”
还不等她说完,瑞太常在就摇着头无奈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银子,还有传不出去的消息?”
妙太答应困惑道:“太后宫里的事,有谁敢往外乱说?”
“何况,陈姐姐家里头,在京供职的官员不过两个,父亲陈参是翰林院编修,官从正七品,叔父陈让是光禄寺署正,也不过从六品,都是低阶官员,怎么嫡母就那么神通广大,后宫里的事她全知道?”
陈太贵人苦笑一声,没有做答。
到了永寿宫,众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渐渐散去了。
唯有苏沐瑶还坐在冰鉴跟前,低头翻看几张绣图,陈太贵人走过去,笑道:“妹妹有事?”
她还算了解瓜尔佳氏,知道她不怎么喜欢刺绣,留在这大半天,肯定有缘故。
苏沐瑶抬起头,勾唇道:“我有件事想要请教姐姐。”
“什么?”
“方才我听姐姐说,家里妹妹快要及笄了……”
“嗯。”
苏沐瑶缓缓道:“及笄后,便要议亲,议定亲事不需要多久,算起来,再过几个月,姐姐的家里就得给姐姐的小妹准备嫁妆了。”
此话一出,陈太贵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眉目间还染上了一丝怒气。
她可以确定,瓜尔佳氏说这话是故意的。
故意戳她的痛处。
她为了家里妹子议亲的事,愁的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
女子的嫁妆是在夫家生存的保障,嫁妆少了,嫁过去,会被夫家人看不起的。
但以自家嫡母厉害抠门的性格,根本不会给她妹妹添多少嫁妆。
她想着存点钱,偷偷给妹妹添妆吧,可她的份例和宫里的赏赐都是有数的,瞒不过家里的嫡母,她只能一边省吃俭用,一边做些绣活儿,让人拿出去变卖。
可终究是杯水车薪。
陈太贵人冷着脸道:“不劳妹妹操心,我累了,妹妹请回自己宫吧。”
她们几个先帝妃嫔里,她虽和瓜尔佳氏认识的最晚,但她最佩服的就是她。
瑞太常在是真“社牛”,消息灵通,在宫里认识的人也多,跟她在一起,能得知不少一手的小道八卦,可相应的,她也是个“大喇叭”,无论跟她说什么,她都能给你传出去,弄的满宫里人尽皆知;
徐太常在话少,性子老道稳重,读过的书,也只有《女则》《女训》等,这样的性格很适合在宫里生存,但跟她在一起,太累了,她就跟“闷葫芦”一样,无论说什么,她都静静听着,偶尔才接上几句,实力证明上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而妙太答应呢,性子活泼,有时候说话挺有趣的,有一股子新鲜劲,但因为年纪小,见识浅显,在很多事情上,表现的有些天真,她还得悉心教她;
唯有瓜尔佳氏,进退得宜,说话妥当,和她相处,让人很舒服,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而且,很明显能感受出来,她读过许多书,谈吐很好,但偏偏又收敛着锋芒,不喜骄纵显摆。
陈太贵人很乐意同这样的人交好。
可今天,也不知道瓜尔佳氏怎么了?
忽然开始故意刺她的心。
她也没做什么得罪她的事情啊。
陈太贵人心里烦闷着,她不想和瓜尔佳氏闹得太僵,所以简单的下了逐客令,算是表达不满。
就这,还不当面骂她?
苏沐瑶心里好笑,收敛了脸上的散漫随意,坐直身子,认真道:“陈姐姐误会了,我并没有埋汰你的意思,而是,”
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一个法子,可帮姐姐,破除眼前的困境。”
陈太贵人闻言一愣。
半晌,挥了挥手,淡淡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内的侍女都下去了,大门关上。
陈太贵人深吸了一口气,攥紧袖帕,试探问道:“妹妹不是说玩笑话吧?”
苏沐瑶莞尔,反问道:“姐姐何时见过,我拿这种事开玩笑?”
“是是是,你是正经人,”陈太贵人连连点头。
之前瓜尔佳氏和内务府合作,靠雪顶春梨大赚一笔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她当时听着羡慕极了,只恨自己没有培花插瓶的手艺,又打心底佩服瓜尔佳氏,在这深宫之中,没有背景没有势力,仅凭自己一人,就能发大财。
她既然能这么说,必然胸有成竹了。
陈太贵人小心翼翼问道:“那妹妹说的法子是……”
第68章
陈太贵人想的,是瓜尔佳氏大概有什么赚钱的门路,愿意带她入伙。
但实际上,苏沐瑶不是要带陈太贵人赚钱,而是要帮她藏钱。
以陈太贵人的情况,就算带她赚再多钱,也会被她家里剥削的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
而且,她只带着陈太贵人一个赚钱,那瑞太常在、徐太常在、还有妙太答应她们知道后,会怎么想呢?
倘若她们也要掺和一脚,那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在这个养老圈里,大家关系很简单,没有竞争也没有勾心斗角,她很喜欢这种纯友谊关系,可如果涉及到金钱利益,说不得就变味了。
除此之外,苏沐瑶也有自己的心机。
她今天来找陈太贵人,费这么一番功夫,目的是为了从陈太贵人口中,套出和宫外联系的法子。
这是违反宫规的事。
涉及到自身安危,得先想法儿将陈太贵人和她捆绑在一条船上,才能免除后患。
说白了,就是手中得攥住陈太贵人的把柄。
帮陈太贵人是真,着意设计陈太贵人也是真。
苏沐瑶柔声道:“我虽然和姐姐相识只有几个月,但姐姐对我却很照顾,如今你有了困难,我怎么能视而不见?”
“自古以来,女子出嫁是大事,没有丰厚的嫁妆撑腰,即便嫁过去了,在夫家也少不得要低人一头。“
“姐姐应该也知道,我手头有些余钱,可以先借给你,帮姐姐家里的小妹添上嫁妆,等姐姐手头宽裕些,再还给我也不迟……“
她说的话,字字句句暖人心窝子,语气又轻柔,像山涧的泉水一般让人舒适,眼神里带着关心和小心翼翼,似乎还怕自己贸然言借,会让对方难堪。
陈太贵人垂下眸子,掩去眼眶中的泪意,缓缓吐出一口热气,半晌,摇头拒绝道:“好妹子,谢谢你,但我不能拿你的银子。”
“我家里的情况你知道,今日我拿了你的银子,明日又拿什么来还呢?”
“还不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是想着,我那嫡母是个“周扒皮”,我的份例和一应赏赐被她索净就算了,万一让她知道,我还能往外借银子,她肯定要各种要挟我,让我找你们借,到时候更糟糕……”
她虽是庶出,但礼仪教养很好,纵然现状艰难,那股子自尊心和傲气还在,不肯借自己还不起的银子。
陈太贵人的拒绝,亦在苏沐瑶的意料之中。
有此拒绝,她才能放心的进行她的下一步计划。
不然,陈太贵人今日能朝她借银子,改日手头紧,也能冲其他人借银子。
她也就没办法,通过金钱利益关系,将陈太贵人绑在她的船上了。
且她得确定一下陈太贵人的品行……
现在看是没什么问题了。
“姐姐的担心有道理,”
苏沐瑶默了片刻,轻声道:“不过,我既然主动开口说要借姐姐钱,就有办法能保证姐姐能还上我的这笔钱。”
“什么办法?”
苏沐瑶口中吐出一个字,道:“赌。”
“赌?”陈太贵人不解。
苏沐瑶定定道:“对,就是赌。”
她说的这个“赌”字,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赌。
不但要赌,而且要输。
陈太贵人的嫡母就跟附在人皮肉间的吸血虫一样,陈太贵人越有钱,她就吸的越狠。
只有让陈太贵人穷的透顶,甚至倒欠外界一大笔银子时,她的嫡母才能停止吸血的行为。
而最快能达到穷透顶的办法,就是赌。
赌博嘛,越赌越穷,越穷越赌。
至于陈太贵人一个正常人,忽然变成了一个烂赌鬼的事,就是传出去,也没什么稀奇。
类似这样沉迷赌博,导致穷家败业的故事,从古至今,那可多了去了。
苏沐瑶的计划安排的很周密。
“从明日起,姐姐叫上徐太常在、瑞太常在、还有妙太答应几个人,一起打小牌,咱们打个五六圈,注底不压太多,一次几文钱就行,打的时候,姐姐看我手势,给我喂牌,到最后的时候,佯装输急了,约定第二日再来……”
“一连三日,姐姐只输不赢,我只赢不输,姐姐气急,要和我对桌猜花色,这次压大注,注底一次一百两,姐姐依旧输给我,到最后,要想再赌,只能向我借……”
“至于借的金额吗?我想定为四千两银子,其中两千两银子,用来给姐姐家里的小妹添嫁妆,另外两千两,作为姐姐私房钱,预防将来有个万一……”
陈太贵人如有所感的点点头,正听到关键之处,见她停住不说了,追问道:“然后呢?”
她要怎样才能还得上这笔银子?
苏沐瑶顿了顿,笑道:“要想做成这件事,咱们得签三份契约,两份明面上的,还有一份,是暗地里,只有咱们两人知晓的。”
陈太贵人道:“你仔细说。”
苏沐瑶道:“第一份契约,是借钱文契,就写上某年某月在永寿宫打小牌,输给我四千两银子即可,瑞太常在、徐太常在、妙太答应她们都是见证人,抵赖不得。”
“拿到这份文契后,我让家里的老奴去你们陈家要钱,姐姐的嫡母见到文契,不得不信,就是着人往宫里打探,也不怕,消息对外都是一致的。”
陈太贵人道:“那第二份契约呢?”
苏沐瑶笑道:“第二份契约,是分期还款文契,以姐姐嫡母的性格,必然不会帮你还钱,这分期还款文契上,就写,以后姐姐的月例银子,其中八成用于归还我的欠款,也是给家里一个交待。”
“有了这份文契,从此,姐姐的份例,就不用如数交给嫡母了,太贵人的份例是每月一百两银子,姐姐可以偷偷存下八十两,只将其中的二十两银子交给本家。”
陈太贵人又道:“那第三份契约呢?”
苏沐瑶道:“第三份契约,是欠款两清文契,每月八十两,四千两银子,要还上四年零一个月,我会在文契上写清楚,姐姐的欠款已在大后年七月份,如数归还,不拖不欠。”
“当然,这份文契目前不能见天日,得等四年后再拿出来。”
陈太贵人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瓜尔佳氏的计划,简直堪称无懈可击,根本找不出一个漏洞。
不但逻辑合理,而且思维缜密,考虑的非常周到。
她因家里逼着要钱,所以手头缺钱,想要多赚些钱,因此和宫里其他妃嫔赌钱,赌钱便会欠钱。
就算家里嫡母知道了,估计也只会骂她几句财迷心窍,昏了头了,不会疑心自己忤逆她,也不会责难到自家母亲和妹妹头上。
欠了钱就得还。
大家族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亲和叔父在朝里当着官,面子和名声很重要,嫡母不愿为她掏银子还债,那必然会允准她拿出自己每月份例银子的一部分来还钱。
这样子,她每月可以顺理成章的偷偷攒下一笔银子。
留给小妹添妆也好,留给自己作私房钱也罢。
最妙的是,瓜尔佳氏为自己解决了隐忧。
欠款两清文契一签,她完全不用担心,瓜尔佳氏会凭着借钱文契和分期还款文契,真的冲她要钱。
简直体贴的不行。
陈太贵人越想,越觉得可敬、可叹、可赞。
到底是怎样聪慧的一个女子,才能想出这样一个完美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呢?
说是在世诸葛都不为过。
她对苏沐瑶已是佩服到了极点,拉着她,谢字不必说了,只是咬着牙,立誓要将她帮自己这一回的人情记在心里,一时,两人又开始商议计划中的细节。
时近晌午的时候,两人商议的差不多了,陈太贵人欲挽留她在宫里用饭,苏沐瑶硬是推辞掉,说还有其他事,带着自己的一众丫头回乾西四所了。
到了自己宫中,吃罢饭,苏沐瑶将云墨单独招来,悄声问道:“我记得,之前在其他秀女房间里,搜出过两个匣子,一个匣子里装满了金元宝,另一个匣子里装满了银元宝,两匣子东西,折合成现银,一共多少两来着?”
云墨不知自家小姐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件事,她们现在又不缺钱,但是小姐既然问,她就认真做答。
“我记得清楚,一共有二十枚金元宝,四十枚银元宝,都是十两的锭子,折合一下,总值四千四百两银子。”
顿了顿,又道:“小姐之前不是嘱咐过,在深宫中,凭空生出许多金银,容易惹人注意,最好暂时别花,也别让人知道吗?”
苏沐瑶勾唇道:“那是之前,现在不一样了。”
云墨眨眨眼,不是很懂。
苏沐瑶手放在扶椅上,扣了几下,轻笑道:“这笔钱,我已经想办法洗干净了。”
那三份文契,足以证明,陈太贵人用自己的月例,共还了她四千多两银子。
当然,实际上,银子还在陈太贵人手里。
不过嘛,她无端端多出来的,四千多两银子,就成了明面上的款项了。
就算官府来查她的账,也查不出任何问题。
陈太贵人需要瞒过众人“藏黑钱”,她则是有钱,需要在众人面前“露白”。
通过这么一来回颠倒,她成功把自己手里的银子洗出来,这也算是她费心谋划这件事的另一个收获了。
唉,洗钱、阴阳合同……
放到现代,她肯定不会这么做。
但这是“人吃人”的古代,她不帮陈太贵人,陈太贵人就被她那个嫡母“吃”死了,她不借陈太贵人的资源,又如何帮原主讨回公道?
正义需要非正义来维持,在等级分明、阶级固化的封建社会,似乎是件无解的事。
第69章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
她们这些“养老圈”的妃嫔,每天打发时间的方式并不多:去御花园散步、闲聊绣花、再就是聚在一起打小牌。
清宫里打的牌,和现代的扑克牌不太一样,是一种名叫“叶子牌”的纸牌,中间有宫廷画师画着人物版画、题铭和酒令,首尾处用叶汁凃着表示大小的四种红黑记号。
所以呢,打小牌,又被称之为进行“叶子戏”。
叶子戏的玩法有很多种,广泛流行的是“马吊”,和麻将的玩法、算法基本一致。
苏沐瑶会打麻将,所以接触“马吊”没多久后,就学会了,但她的牌技并不算好,只能说一般般。
不过,牌技一般般也没什么。
牌桌上一共四个人,其中两个人联手出老千,另外两个人就跟入了彀一样,不知不觉间,只能顺着人家的意思往下打。
整副牌局,就和牌技没什么关系了。
但瑞太常在她们也看不出来,别人出老千,目的是为了赢钱,陈太贵人出老千,目的却是为了输钱,而且还是单输给苏沐瑶钱,这谁能想得到呢?
陈太贵人的演技很好,等输完第二圈的时候,她脸上流露出些许输急了眼的人应有的恼意,瑞太常在察言观色,提议到:“不若今天就到这儿吧?”
“好哦,”苏沐瑶摇了摇匣子里满当当的碎银子,笑道:“我今天赢的可不少。”
陈太贵人立声道:“赢了就想走,那怎么行?再打两圈。”
没办法,众人只好陪着她继续打。
一连三天,陈太贵人一直输一直输,连着瑞、徐两位太常在看不过去,都来找苏沐瑶商议着,在牌桌上给陈太贵人放放水了。
苏沐瑶却难得的表现出“正义凛然”的一面,给严词拒绝了。
等到后头,陈太贵人气势汹汹的,单约苏沐瑶打对桌压花色做赌,其他人都以为两人要闹崩,明里暗里的多次试图劝和。
但注定是枉费唇舌了。
到了第四天下晌,陈太贵人当着瑞太常在的面,给苏沐瑶签下了那张四千五百六十两的欠钱文契。
算是完成了两人计划中的第一步。
云墨是知情人,在苏沐瑶从永寿宫出来时,就悄悄的拉着她,问道:“小姐,您怎么不提那件事?”
小姐费这么多功夫,又劳心又劳神,可不单纯是为了洗银子,或者帮助陈太贵人。
她们最主要的目的,是从陈太贵人口中套出,妃嫔们联系宫外的方法。
为此,才定下了这个环环相扣的方法。
陈太贵人受自家嫡母辖制,她们帮陈太贵人谋划和隐瞒,自然而然的,她们手里就攥有陈太贵人的把柄。
既然这样,她们也就不用再担心,当问陈太贵人联系宫外的方法,其中,涉及到违反宫规时,陈太贵人有可能会背刺她们。
但小姐方才为什么不问呢?
难道还有所顾虑?
云墨想不通,还能让自家小姐顾虑的点。
苏沐瑶转过头,看向云墨,云墨眸子里一片澄澈,她能清楚的看到,里头蕴含的困惑。
这丫头,一直保持着对她的全然信任,平日也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伪装分毫。
苏沐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犹犹豫豫道:“那个……云墨啊,不是我不跟你说,我是怕我说了,你会觉得我心机很深……”
“不会。”云墨斩钉截铁的摇头道:“小姐是天下第一好的人,就算有心机,那也是好心机。”
一句“好心机”出来,苏沐瑶差点没被哽住。
她顿了顿,解释道:“现在当然可以问陈太贵人,她也肯定会把联系宫外的办法如实告诉我们,但这样做的话,你想一想,陈太贵人会怎么看我们呢?“
云墨沉吟片刻,道:“她会知道,我们帮她,其实另有目的,从而削弱对您的信任。”
苏沐瑶道:“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要和宫外联系,中间肯定会经过其他人,宫女、太监、守门侍卫什么的,我们怎么知道,这些人靠不靠谱呢?”
“让你或者春兰她们去联系他们,一旦运气不好,被抓包,我们整个乾西四所,都得倒霉。”
“你莫非忘了上次皇史宬的教训了?”
云墨道:“那次是因为舒舒觉罗氏·诺萱派人盯着我们。”
苏沐瑶反问道:“你焉知现在就没有盯着我们的人?”
雍正想要纳她为妃,朝野上下惊动,后宫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可谁知这不是山雨欲来的前奏呢?
大前天太后的态度突变,不就是一个问题吗?
云墨恍然的点点头,又道:“那您准备怎么办?”
苏沐瑶道:“要想帮到陈太贵人,最关键的是让咱们家里的人,拿着这张欠钱文契去陈家要钱,把事情闹大,陈太贵人的嫡母,才会答应让她拿月例还钱。”
“如果她“欠”我巨款的这件事,只闷在宫里,那还玩什么。”
“所以,陈太贵人必定是要主动开口的,咱们只要安心等着就行了。”
云墨若有所思道:“您是要借陈太贵人的手……”
“对,”苏沐瑶微微颔首道:“她有渠道,但咱们不通过她的渠道,而是把信交到她手里,让她想办法送出宫,就算被抓包,违反宫规的也不是咱们。”
云墨总算明白,方才自家小姐为什么会评价自己说“心机太深”了。
陈太贵人不知道小姐的目的,只会以为,自家小姐费心谋划整件事也好、签订各种文契也好、写信找她送出宫也好,都是为了冒险帮她。
人情一个又一个,落的实实在在。
风险呢,自家小姐是一分都不肯承担。
最高明的是,小姐的定计谋划。
恐怕一开始定计时,小姐就想到了。
陈太贵人想要成功瞒过她的嫡母,就必须先想办法,让小姐联系宫外。
把自己的问题,进行一番嫁接转化,成为了陈太贵人的问题,再让陈太贵人来解决。
这一招,真是绝了。
云墨心里复杂的不行,越琢磨,越觉得自家小姐才智过人,只可惜,是一个女子,在这后宫中生存,实在屈才。
但其实,云墨很惊叹,可办成此事,在苏沐瑶这里不算什么。
她在现代的时候,就听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少花钱多办事,不花钱也办事,最好的是,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
她对最后一句,表示深深的认同。
当一个人没有资源、金钱、人脉等时,不花别人的资源、金钱、人脉等,怎么可能成功呢?
就得花别人的。
当然,别人也都不是傻子,你想借别人的力,首先得自己本身得有价值。
她的价值,就是帮陈太贵人解决问题。
在苏沐瑶看来,她和陈太贵人是互利互惠的关系,并不能说自己完全在利用算计陈太贵人。
事情正如苏沐瑶所料,等到第二天的时候,陈太贵人就坐不住了,带着丫头来乾西四所问她事情发展的进度。
苏沐瑶一脸为难,道:“当初想的好好的,却忘了一点,我得先给自家递个信,他们才能去找姐姐嫡母逼债,可是,宫里不允许妃嫔往外传递消息……”
“当然,为姐姐的事,违反宫规倒没什么,只是,我在宫里人脉浅,就是想传信出去,也没个门路……”
“我还当什么呢,”陈太贵人松了口气,道:“你不用怕,我这里有办法。”
顿了顿,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宫里有宫里的路子,我也是在宫里待的时间比你们都长,所以才知道的。”
“紫禁城的宫规定的再严,也挡不住“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从古到今的定理。”
“在宫里,凡妃位以上的妃嫔,她们想要往外传信,靠的是权利。就拿齐妃来说吧,她要想往母家传信,派人从阿哥所将大阿哥身边的心腹太监召来,把信交出去就行了,根本不用费事。”
“我们这些低位妃嫔呢,则是得靠钱。”
苏沐瑶纳闷道:“那要怎么花钱呢?”
总不能在宫里随便抓一个太监宫女,就塞钱吧?
那也太胡来了。
陈太贵人笑道:“你待久了,自然会有人往你宫里偷偷递消息,业务很多的。”
“什么从宫外带违禁品进来,把消息往宫外传,给想找对食的宫女太监牵线,安排时间地点私会……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没什么办不到的。”
“第一回大约是试探,确定你不是在钓鱼执法后,再给你办事,办成之后,你就是他们的老客户,他们手里有了你的把柄,也不用怕你把他们给卖了。”
苏沐瑶颇为好奇道:“那……姐姐口中所说的“他们”,都有谁呢?”
这般神通广大,想必在宫里很有根基吧。
陈太贵人摇头道:“具体帮着办事的是哪些人,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内务府总部门—内管领处,有一个负责看库房门的太监,姓包,名叫包町,宫里人私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包打听”。”
“但凡有什么事,都能找他。”
“前年夏天,内务府分给我的青黛,不知是受潮还是怎么着,脱了颜色,我本想着让采办处再去宫外买些来,可采办的那些人要价太贵,我就去找了包町。”
“包町这人贼的很,不负责办事,只推荐门路,当时给我推了营造司的太监管事周德安,他常在宫里行走,负责一应杂事,夏天分冰、冬天分炭,平日宫里有柱子掉漆了,地砖损毁了,也是由他带人修缮。”
“你应该见过他,那也是个老油条,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办事滴水不漏。”
苏沐瑶没想到,能从陈太贵人口中,再次听到周德安的名字。
说起来,这人经营的业务可真广啊。
要在低位妃嫔中找软柿子捏,给她们分次等的冰块和木炭;
还要和内务府其他管事联络感情,形成关系网,互帮互助,解决问题;
除此之外,还要给各宫行走“办事”,私底下赚黑钱。
真是难得的“人才”。
第70章
陈太贵人坐了没多久,就走了。
起因是太后宫里的人过来,说太后要见苏沐瑶,让她过去。
这几日,太后三不五时的派人来乾西四所,但等苏沐瑶过去后,其实也没什么事。
要么是让苏沐瑶坐在床畔,替她念念经文;
要么是太后在那里絮叨着讲十四王爷曾经的故事,让苏沐瑶在一旁旁听。
往往苏沐瑶在慈宁宫待的时间也不会太久,最多两刻钟,太后精神不济,或要服汤药,或要休息,苏沐瑶就很有眼色的主动提出告退了。
今天慈宁宫的氛围似乎有些不一样。
廊上添了一溜儿大叶牡丹的花盆,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也多了许多。
一进宫门,里面的冷气扑面而来,苏沐瑶看着放在墙边的几个冰鉴,停住了脚步。
不是说,太后的身体不好,不能受寒吗?
严嬷嬷解释道:“昨晚十四王爷回来,太后怕他嫌宫里热,所以让人放上的。”
苏沐瑶不禁暗叹一口气。
偏心的父母常有,但像太后这样,偏心偏到这个份上,她就不是很能理解了。
这段时间,因西北边境起了战事,雍正忙的团团转,即便如此,也会在百忙之中抽空来慈宁宫探望太后,可她就没见过,太后因为雍正过来,就命人在宫里摆冰鉴的。
可十四王爷一回来,都不用说什么,冰鉴直接安排上,哪怕自己身体不好,受不得冷气。
同为亲生儿子,这样区别待遇,真的好吗?
但这话也只能放在心里想想了。
太后歪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摆着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缠丝玻璃罐,上面嵌刻的线条不仅唯美,还有艺术感,看起来精美绝伦。
清代的玻璃工艺已经趋于成熟,康熙三十五年,命人在蚕池口开设了玻璃厂,还请了海外的传教士来督造,如今出产的玻璃制品样式繁多,虽然价格还很贵,没进寻常百姓家,但在清廷中已经随处可见了。
太后顺着苏沐瑶的目光看过去,笑道:“看着不错吧?”
苏沐瑶乖觉道:“您使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
太后笑眯眯道:“这可不是给我使的。”
严嬷嬷解释道:“太后夜里的时候,忽然想到十四王爷当年在军营,曾有一段时间,因军情紧急,他时常顾不上吃饭,所以落下了胃疾。”
“太后之前听太医说过,糖渍玫瑰温补效果很不错,吃起来又甜滋滋的,不像那些养生的露啊,药膳啊,泛着一股苦味,所以一大早就命人开库房,找来了这几个玻璃罐子,挑一挑,准备做糖渍玫瑰。”
苏沐瑶只得继续附和。
说着,外面进来了一个宫女,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放着半篮子玫瑰花瓣,拿到近前,给太后看了,太后只瞅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不满意的样子,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花?”
那宫女回道:“寿膳房的李总管说,今天的还没下来,这是昨日做玫瑰糕剩下来的,特意着人挑了还鲜嫩的花瓣……”
“行了行了,”太后不耐烦道:“这些都不中用。”
严嬷嬷很有眼色的摆手让那宫女退下,小心道:“太后倒也不必生气,后花园里玫瑰开的正好,老奴这就让人去摘就是了。”
“笨手笨脚的,”太后转头瞅了她一眼,看向苏沐瑶道:“哀家看你是个细心人,你可愿意帮哀家去摘些上好的玫瑰花瓣来?”
“是。”
太后开了金口,她总不能说不愿意。
苏沐瑶虽觉得这事出现的有点稀奇,慈宁宫里那么多使婢仆从,太后偏偏看上她,让她去干摘花的活,但究竟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是早上,天还不热,摘些玫瑰花而已,又不累。
皇宫花园里面,各种花卉繁茂,现在是夏天,尤以牡丹、芙蓉、茉莉、栀子、绣球等为盛。
而玫瑰,虽然好看,却因为节上多刺,容易扎伤宫中贵人,所以受到了区别待遇。
像是牡丹,一簇簇的,都种在花园里人来回经过的道路两旁,玫瑰,却多被种在亭下湖畔。
除了避免扎伤人,也有防止宫中人离湖太近,脚上打滑,跌入湖里的作用。
离着慈宁宫最近的,是浮碧亭,亭下是一条溪流,溪水是从护城河的水引来的,又名月渡溪。
月渡溪两岸,种着许多重瓣玫瑰,是万历年间就有的,说是国外进献的品种,长得枝繁叶茂,且异常高大,在花枝下站着,花枝比人头还要高。
许多花枝攀缘在一起,遮出一道道天然的阴亭。
苏沐瑶拿了剪刀和篮子,跟云墨、春兰小心的钻到花枝底下。
她比划了一下枝干上的刺,又粗又硬又尖,比她的小拇指还要粗,这要是不小心扎一下,非得扎出人命不可。
苏沐瑶提醒道:“你俩小心点,这上头的刺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用她说,云墨和春兰也知道。
几人一边剪着花儿,一边沿着路往里走,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惊动了里头在溪边浓阴下洗剑的人。
十四王爷胤禵眼神倏然锐利,喝问道:“谁?”
他的声音很有威势,像被打扰的猛虎般。
苏沐瑶被吓了一跳,正想悄然退离,胤禵已走过来,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四目相对之时,两人俱是一怔。
胤禵作为和雍正一母同胞兄弟,两人长相上,乍一看去,很是相似,要说区别,恐怕就是眼神上了。
雍正的眼神,总是平平淡淡的,古井无波,看不出来喜怒;
而胤禵呢,也许是在军营中摸爬滚打过来的,眼神就像一把出鞘的宝剑一样,锋利到让人不敢逼视。
苏沐瑶垂下眸子,正在疑惑,方才心口上传来的那阵疼痛是怎么回事时,就听胤禵试探性的问道:“瑶瑶?”
瑶瑶是苏沐瑶的小名,也是原主的小名。
原主在家时,祖父常唤她为“瑶瑶”。
不过,十四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苏沐瑶眼底闪过一丝困惑,按着规矩行了礼,道:“见过十四王爷。”
胤禵看了眼苏沐瑶身后的春兰,大约是觉得有外人在场,她才会和他这般生分。
想了想,吩咐道:“本王有些口渴,你们去端杯凉茶过来。”
春兰有些犹豫,苏沐瑶轻声道:“去吧。”
她大约能猜出来,太后是故意将她调到这里来的。
但太后到底有何目的?
还有,原主和十四王爷过去的渊源,她总得想办法弄清楚。
春兰离开了。
胤禵再次唤了一声:“瑶瑶。”
苏沐瑶提醒道:“王爷,嫔妾现是先帝的常在。”
胤禵深吸了一口气,道:“本王知道。”
他摆了摆手,示意苏沐瑶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他自己一掀下袍,也跟着坐下了。
云墨急的不行,但她一个丫头,又不能直接当着十四王爷的面,将自家小姐拽走,且看自家小姐,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纠结了大半天,只好跑到一旁放哨去了。
先帝的妃嫔和当朝王爷单独在御花园说话,被人看到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胤禵打量着苏沐瑶,几年不见,她身上的气质,已变得沉静安甯,即使坐在自己面前,也很难想象得出,当初那个一声声唤着他“十四哥哥”,眼里带着泪,柔柔弱弱的小妹妹,会是面前从容自若的女子。
胤禵眼神恍惚了一下,一瞬间,竟觉得眼前人有些陌生。
很多复杂的心绪,让他一时有些难以开口。
好半晌,胤禵动了动唇,问道:“本王听说,你入宫后不久,大病了一场……”
他说的是去年十二月份的事,原主本就身体不好,一进宫就病了,冬天宫里炭火不足,原主受了风寒,又没得到好的治疗,高烧连着三天三夜不退,原主撒手人寰,换了她来。
当时,宫里也换了一位主子,胤禵还在外面打仗。
苏沐瑶点点头,淡淡道:“有劳十四王爷挂心,嫔妾的病早都好了。”
“那就行,”胤禵擦拭着手里沾湿的宝剑,道:“是本王对不住你。”
他有负于瓜尔佳·祜满的嘱托。
他一出生就是皇子没错,但他早期和其他皇子一样,并不是很受先帝的重视。
母凭子贵,子也凭母贵。
康熙的儿子很多,在平安活下来的一众皇子中,最受康熙看重的,还属旧太子胤礽。
胤礽的母亲赫舍里皇后,是先帝第一任皇后,也是先帝最爱的女人。
他出生后,就和老九、老十、老十三他们一样,年满六岁,迁进阿哥所读书,配两个伴读,还有一个懂拉弓骑马的陪练。
他们几个的陪练都是从大内侍卫中选出来的,当时,他的陪练是苏完瓜尔佳·祜霖。
因着这层关系,他出宫建府后,就去苏完瓜尔佳氏的府邸串门,知道祜霖膝下,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儿,养在深闺中,不怎么见人,他便时常去看人家。
当时将瓜尔佳·祜怡当成自己的小妹妹一样。
苏完瓜尔佳氏族,应该是最早投靠他的亲信。
祜霖病逝后,没多久,他和祜霖的父亲,原三品协领瓜尔佳·祜满议定了亲事,等他的孙女及笄后,就纳她进府当侧福晋。
为此,祜满一大把年纪,再度领兵前往甘州道,接应他,给他供应粮饷。
后因为伤病复发,在甘肃病逝。
造化弄人,他在四川接到京中消息时,祜怡已经选秀进宫了,他和她的婚事只能作罢。
他答应过祜满,要照顾好他唯一的孙女祜怡,到底最终没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