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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太监

    /虚度白昼

    2023-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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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小阳春,本该是风和日丽、温暖如春的好时节,然今岁却阴雨连绵。

    御花园里精心培植的破金、鹤翎、蟹爪、蜜珀、青心白等各色时菊,还没来得及展瓣吐蕊就被凄风冷雨吹打得七零八落,每年一度的赏菊宴显见是办不成了。

    各宫主子们俱都遗憾少了一桩排遣寂寞的盛会,而奴婢们却暗自庆幸可以偷个闲,毕竟主子们只消装扮得花枝招展去吃喝玩乐就成了,而奴婢们则要为此前前后后忙上好几日。

    初五这日凌晨,霪雨霏霏,凛风飒飒,小太监扶桑被晨钟唤醒。

    天凉之后,被窝成了温柔乡,惹人流连,扶桑总禁不住要赖一赖床,可今日却反常地一睁眼就麻利地起床穿衣,铺床叠被。

    从西厢房出来,见对面的东厢房黑灯瞎火,扶桑便踅着抄手游廊来到正房堂屋,站在东次间绣着梅鹤图的门帘前,乖训道:“孩儿给爹娘请安。”

    “进来罢。”

    扶桑掀帘入内,暖光盈室,他娘袁雪致端坐在妆镜前,身后站着侍女金水,正为他娘梳头。他爹柳长春则躬着腰站在五尺高的莲花头朱金面盆架前洗脸。

    袁雪致偏头笑睨着扶桑:“今儿个怎的如此自觉,不等人去叫便自个儿起了?”

    扶桑赧然不语,走到袁雪致身后,从金水手中接过雕成叶子形状的桃木梳,道:“娘,孩儿帮您梳头。”

    “那奴婢去瞧瞧早饭准备好了没有。”金水笑着说完,自觉退了出去。

    袁雪致从泥金彩漆妆匣里捡出一支质朴无华的珍珠璎珞青玉簪,反手递给扶桑,道:“发髻已梳好了,你帮我把这根簪子插上就行了。”

    扶桑常帮爹娘梳头,熟练地将青玉簪插在盘桓髻的右侧,不期然地竟在满头青丝里瞧见一缕霜白,不禁心头微黯。抬眼看着铜镜里经年未改的素净容颜,他含笑道:“娘,你真美。”

    “大早上的嘴就这么甜。”袁雪致笑着起身,把扶桑按坐在杌凳上,又从他手里接过桃木梳,边帮他梳头边道:“我们扶桑才是真的花容月貌,若是生为女子,不知要让多少男子神魂颠倒。”

    扶桑垂眸,鸦羽般的长睫洒下浅淡阴影。

    类似的话他不知听过多少遍。爹娘说过,师父说过,棠时哥哥说过,甚至连太后都说过。

    可偏偏,老天爷让他生为了男儿身。五岁那年受过宫刑之后,他又成了阉人。十岁那年,这具残缺不全的身体长出了不该长在他身上的东西,使他彻底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只有爹娘和他师父知晓,就连棠时哥哥都被蒙在鼓里。

    袁雪致从镜中窥见扶桑的神情,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扭头向这间屋里的另一个人投去求救的视线。

    柳长春正用手巾擦脸,和袁雪致一碰眼神便心领神会,旋即唤道:“扶桑。”

    “嗯?”扶桑应声。

    “天凉了,你娘夜里有些咳嗽,”柳长春把用过的手巾搭在面盆架上,“你今日下值时,别忘了抓些止咳润肺的药回来。”

    扶桑就在太医院当差,而他的师父赵行检乃是左院判,在太医院中的地位仅次于院使。

    他有模有样地询问袁雪致几句,将抓药的事记在心里。

    说话间,袁雪致也帮他梳好了头,便丢下他,和柳长春一起上值去了——袁雪致去乾清宫伺候皇上,柳长春去仁寿宫伺候太后。为免用饭时染上气味,他们通常都是先服侍主子们吃完早膳再填自己的肚子。

    扶桑站在堂屋门口目送爹娘离开,有些怏怏不乐。

    今日是他的十五岁生辰,为何爹娘却只字不提?难道是忘了不成?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傻站了片刻,听见金水喊他,扶桑转身进了西次间,和金水、银水一块儿吃早饭。

    东次间是他爹娘的卧房,和东次间相连的东耳房是他爹的书房,和西次间相连的西耳房则被改成了小厨房,西次间自然就被用作了吃饭的地方。

    盖因他爹和他娘分别是太后和皇上跟前的红人,他们一家四口才能僭越规制住在这座名为“引香院”的四合院里,甚至还有两名宫女伺候他们的衣食起居,俨然如主子一般,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吃罢早饭,天已蒙蒙亮了。

    扶桑回到他的西厢房,戴上乌纱描金曲脚帽,换上防水的油靴,背上他娘亲手为他缝制的书袋,最后拿上一把青绸伞,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从引香院出来,沿着静园外围没走多远,就是太后所居的仁寿宫,他爹柳长春就在这里当差。

    继续往东,穿过隆景门,途径乾清门,再穿过熙庆门,沿着青砖铺就的宫道往南,不紧不慢地走上一刻钟左右,就到了他每天一早一晚的必经之地——清宁宫,也就是太子的东宫。

    离清宁宫的宫门没剩多远,隔着飘渺雨雾,骤然瞧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瘦高身影,扶桑欢喜地唤了一声:“棠时哥哥!”

    柳棠时刚从清宁宫出来,闻声轻怔,随即加快脚步,朝着扶桑走去。

    待两个人面对面,扶桑将手中的青绸伞略微举高些,把比他高出一头的柳棠时一并罩在伞下,视线上扬,看着他道:“你怎么不打伞?”

    柳棠时轻轻勾起唇角,嗓音因疲惫而喑哑:“雨下得不大……”

    “呀!”扶桑惊叫一声打断了他,伸手去碰他的额头,“你受伤了!”

    柳棠时急忙抓住朝他伸来的那只手,低声道:“一点小伤,无妨,别大惊小怪的。”

    扶桑盯着他眉尾处还在渗血的伤口,担忧地问:“怎么伤的?”

    柳棠时顿了顿,如实道:“太子刚刚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一怒之下,拿镇纸的玉狮子砸的。”

    扶桑望着不远处镇守宫门的神兽石雕,眉间攒起一缕愁,语声轻悄得几乎要被雨声盖住:“太子殿下……以前不是这样的。”

    柳棠时没听清:“嗯?”

    扶桑摇了摇头,反握住柳棠时的手:“你跟我去趟太医院。”

    柳棠时微微失笑:“这点小伤哪用得着劳烦太医,我回去自己涂点金疮药不就好了。你快走罢,当心去晚了你师父又罚你。”

    不等扶桑再说什么,柳棠时挣开他的手,低着头越过他,从伞下回到雨里,快步向前走去。

    扶桑停在原地,看着柳棠时渐行渐远的身影,蓦地想起方才忘了问,太子殿下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算了,反正棠时哥哥就住在他对面,等晚上或者明天再问也不迟。

    扶桑收回目光,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日日月月年年从此处经过,相貌又美得难辨雌雄,再加上他还是仁寿宫总管太监柳长春的养子,清宁宫门口的守卫们没有不认得他的,每次见到他都会打声招呼。

    扶桑自然也眼熟他们,但不是每个都叫得出名字。

    互相打招呼的时候,扶桑便趁机停一停脚步,双眼不着痕迹地向宫门内探看。

    虽然今天是他的生辰,运气却并未因此变得更好一些些,那个教他寤寐思服的人一如往常,没有恰逢其时地出现,映入眼帘的是那堵早已看过成千上万次的琉璃照壁。

    但扶桑丝毫不觉得失望,反而因着此时此刻是他今日离那个人最近的瞬间而感到雀跃,他面带微笑地举步向前,就连这恼人的秋雨也忽然变得没那么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