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什么玩意儿
“就是你入侵了我们家!”
“哐!哐哐!砰砰砰!”
卢森一把把床上的东西掀到床下,用平底锅对它一顿狂砸。白唯一时间忘记继续用枪指着卢森。当他从短暂的震慑中恢复过来时,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了灯。
床上怎么会还有一只怪物?
如果卢森不是床上出现的那只怪物,如果他真是刚从外面回来的。那床上出现的那东西又是什么?
挥舞平底锅的卢森悄悄松了口气。在爬出二楼窗户,闪现至大门口前,他狂奔至地窖,把自己两个月前褪下的壳拖了出来,扔到了二楼床上。
还好,曾经做佣兵的经验给了他足够快的反应速度。此刻卢森一边对着两个月前自己褪下的壳拳打脚踢,一边对白唯说:“等下,亲爱的,这个东西……好像不是活的。”
白唯苍白着脸,提着枪走到了他的身边。
“它看起来像个人,也像个怪物,可它好像早就已经死了。”卢森去摸白唯的手,“哦不对……它好像是个模型。亲爱的,你伸手过来摸摸。”
白唯的手抖了一下。他谨慎地摸了摸那坨面目全非的东西。
难道这个看起来像是生物又不像是生物的东西,真的是被卢森的敌人偷偷搬到他的床上来的?
为了报复卢森?为了吓唬他?还是为了……
该死的,这都不重要!卢森过去到底是干什么的!他怎么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多麻烦!都是他的错!
“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白唯说。
卢森:“亲爱的,我是个间谍……”
弹夹里有七枚子弹。白唯忽然开枪。他对地上的东西连开六枪。就在卢森尚未来得及有反应时,白唯举枪瞄准,准确无误地把最后一枪射入了卢森的小腿。
突如其来,电光火石,不给卢森一点反应时间。他做出这个动作,就像人会在奶茶里加冰一样自然。
“啊!!”
卢森摔到地上,捂着伤口。白唯就在此刻把冒着烟的手枪扔到了地上。
他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巾出来擦手,面无表情地说:“亲爱的,我太害怕了,我怕它不是模型,而是没死透的某种生物,所以对它清空了弹夹。”
“最后一枪,我不小心打偏了。老公你不会怪我的吧?我太害怕了。”
“我……不会……”
卢森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小腿,发出低沉的哀嚎。
“那就好。”白唯蹲下来,显得他折叠的长腿越发修长,“老公,你可以自己处理腿么?或者,我也可以帮你打个急救电话。”
他伸手摸了摸卢森的脸庞,动作温柔,声音却毫无爱怜之意:“老公,接下来一周,你可以坐着轮椅去教数学——如果你还能去的话。”
卢森仰躺在地上,一脸震惊地看着白唯。他小腿剧痛如地狱之火在烧,喉头却发紧,脊椎深处却传来令人战栗的兴奋和快乐。
他想和白唯做,现在,立刻,马上——如果他能想到办法合理地立刻治好自己的小腿的话。
而白唯在看见某个帐篷之后,脸立刻黑了下来。
他恨自己的手枪里没有第八发子弹。
在“砰砰砰!”的隐约枪声后,隔壁超市老板绝望地倒在了床上。他气差点上不来,不停地在胸口画十字,差点成为今晚的第一个死者。
这一夜的凌晨。面包车又载着一样东西从玫瑰别墅里驶了出去,只是司机换成了另一个人。留在家里的人,则在艰难地使用医药箱处理自己的伤口。
金鸡报晓,属于雪山镇的平静的一天又开始了。
……
“白唯!早上好!明天是代课的第一天,你准备得怎么样啦?卢森准备得怎么样啦?”
乔敏活泼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我已经把讲义看过一遍了。至于卢森……”
“嗯?他没准备好吗?”
“我不知道,我去问问。”
“你们两个之间怎么忽然变得有点生疏啊。”乔敏在电话那头开玩笑,“你们不是天天黏在一起么?怎么连他有没有准备好都不知道。”
白唯挂掉电话,才想到这件令他烦恼的事。距离代课只剩下一天,而在这原定的三天补习时间里,他竟然没有监督卢森进行任何准备。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房间里暗红的墙纸。还好他们购买的房子足够大,即使是他们如今居住的左栋,在改造出许多书房和活动室后,还剩下三个卧室。
他如今住在另一个卧室里,和原本的主卧之间,隔了一条走廊。
白唯揉了眉头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向着主卧的方向走去。
推开门后,他看见卢森正坐在轮椅上,戴着金丝眼镜,在看几本数学书。
白唯:……
卢森给他买的轮椅,最终还是用在了卢森自己的身上。
白唯站在门边。他以为自己正面无表情,然而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的脸色此刻很臭。卢森却回头,愉快地道:“亲爱的!”
“……”
“医生说我半个月后就能拆掉绷带,很幸运,差一点我的腿骨就被打断了。”卢森说,“等我的腿恢复正常之后,我们再一起出去旅游吧。”
白唯靠在门框上,冷冷道:“是吗?希望这半个月里,不会再有你招惹来的麻烦进入我们的屋子。”
卢森说:“不会的,我已经下单订购了前后院监控系统。在这两件事之后,我也对家里的安全有了更多的反思。有这套监控系统在,即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我们的屋子。”
白唯的脸更臭了,这意味着他没办法在前后院布置杀人陷阱了。
他有点烦躁地用手指揉着自己的手肘。前天他是在想什么呢?在上楼梯时,在房间里时,直接给卢森脑袋一枪,不就能把他一了百了了吗?结果,他只给了卢森腿上一枪,还让他又能苟活这么久——
毕竟,他们被超市老板看见在争吵了,超市老板也看见自己的手上有枪了。白唯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其实我很意外。”卢森忽然说,“亲爱的,我其实很担心,你会因为害怕而搬离雪山镇。毕竟家里在短短三个月之内,有两个陌生人闯入,实在是太可怕了。亲爱的,你比我最大胆的想象中还要勇敢。”
这个家里最大的不明生物不就是你吗。白唯想。而且你的敌人也是不明生物。
还是会潜入房屋的不明生物。
“这里是我的屋子,我的家。应该被我从这里请出去的,是不请自来的外来者。”白唯道。
卢森在金丝眼镜后专注地看着他,忽然笑了。
“我也希望能一直留在雪山镇。毕竟,在这里我度过了我的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低声道,“我希望我们能永远留在这里,永远相爱。”
白唯:“别担心老公,你当然会永远留在这里的。”
以成盒的方式。
“还有,我不会囚禁其他任何人。”卢森又忽然道,“我对收藏其他人没有任何兴趣。我只喜欢你。我只想要把你永远地留在我的家里。”
“我不会出轨,永远都不会。只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分开。”
白唯:……
卢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很期待他的反应似的:“你……高兴吗?”
“哦……这很好。不出轨不离婚,这不会让我的家族蒙羞。”白唯说完这句话后又觉得有点别扭。他把脑袋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
“我觉得挺好的。”他又说。
卢森说:“嗯……我也觉得挺好的。”
他们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卢森继续看数学书,白唯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就暂且让卢森活到代课之后。
……
雪山镇上有且仅有两所中学,白马与青山。它们缠缠绵绵,彼此敌视,都想要把对方踩下一头。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两所中学,它们对于周一的感觉都是相同的。那就是痛苦。
可这周一,白马中学的九年级陷入了一种极度的蠢蠢欲动中。
“乔老师去外地了。她说这两周会有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代课老师。你觉得代课老师会是谁?”
“学历很高,不会是法官老头吧。”
“没什么好期待的。难道还能是个大帅哥?”
简单聊了几句,几个学生兴趣缺缺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学校之外,白唯深吸一口气。
他整理一下领结,踏入学校。卢森摇着轮椅,跟在他的旁边。
“他们是新来的代课老师么?”一株梧桐树下,有人轻声说。
“应该是吧。走,我们去看看那边。你们家当年捐的孔雀,现在还养在学校的动物园里呢。”一名老师如是说。
另一个轮椅上的人只是笑笑。他面容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在轮椅上,写着一个“隆”的小字。
可他的眼睛却死死、死死地盯着那两人走过的那边。
与此同时,黑港城。
“排行榜上所有杀手的位置几乎都被定位了,除了第一杀手和隐藏BOSS,完全没有线索。”粉发女孩如是说,“你说他们会藏到哪里去?”
“凡经过者,必留下痕迹。”一个玩家文绉绉地说。
粉发女孩踢了他一脚。另一个人道:“反正都是人嘛,能躲到哪里去……”
“等一下!”忽然有人道。
她戴着一副奇怪的眼镜,指着海水之下的一个地方:“那里有反应!有个埋得很深的东西!捞出来看看是什么!”
“埋得很深,处理得也很好,是行家啊。”几个玩家嘀咕。
他们费劲地把东西捞出来。毕竟这里面可能有游戏线索。可当他们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里面是什么玩意儿?”
第42章 完全没有认出他
“尸体?”
“袋子里的东西也不像个人啊?”
黑港城湿湿热热,沉闷大雨又从云间落下。一群玩家精疲力尽地在檐下躲雨,翘起的头发造型也湿淋淋地耷拉了下来。
“你们说,第一杀手和隐藏BOSS到底在哪里呢?”
“整个地图都找遍了,全世界也快走遍了——我们一到其他国家,就会遇见空气墙。系统提示我们已经在游戏地图范围外。他们到底躲在哪里了?”
“我都快把黑港城和周围城市的地皮铲起来了。巴黎、北都、南都这几个活动地图我们也都找过了,不应该啊!”
“他们难道不应该在某个大城市里酝酿阴谋吗?”
玩家们拿着地图指指点点,在各大城市上打上不同颜色的标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一座雪山,和雪山下的一座小镇。
担任队长的金发男人皱了皱眉。这个从被迫穿进游戏开始,就比所有玩家看起来都要更冷静、更有策略的玩家难得地露出了比所有人都要茫然焦躁的表情。
但忽然间,他转着钢笔的手指停住了。
黑长直很快注意到。她说:“队长?”
“去港口,再检查一下那袋海鲜。”他紧盯着前方,眼眸闪了闪,“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这里不该出现这样的怪东西不是吗?或许我们能找到更多线索。”
“好的。”黑长直深信不疑。
他们撑起两把雨伞,起身走向雨里。金发男人拢起自己的皮衣衣角,黑长直就在此刻注意到了一样东西。
“队长,你腰带上挂的那个配饰是什么?我第一次在游戏里看见,很特别。”她说,“我不记得在人物创建界面看见过它。”
“哦这个,内测问卷的奖励。”金发男人随口道。
他不着痕迹地将徽章挡在了皮衣之下。
如果黑长直足够见多识广的话,她会知道,这不是什么内测玩家的勋章。
而是只有游戏内部策划人员才能给自己的账号装配的,专属道具。
金发男人抬头看向被黑色建筑物分割开的灰色天空。大雨倾盆而下,他却在这须臾飞过城市的乌鸦漆黑的影子里,看见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白色死神,你怎么可能从这个城市里消失呢?”他低声道。
虽然不知道你最终定稿的姓名和形象,但我可是你的最初草案的……
创作者。
“他”永远无法过上宁静的生活。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因为满怀仇恨和愤怒,饱受虐待、使他无法融入正常人的童年与本性,才是他的人生命题。
……
白唯跑到美术教室后面的办公室里,拿着茶杯疯狂喝水。
“白老师?白老师?”
“你看见白老师了吗?他跑到哪里去了?”
“白——老——师——”
女孩子们的声音从窗台边远去,白唯此时此刻才从遮挡自己的柜子下爬了出来,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现在的小女孩都这么夸张的吗?
在进入学校之前,白唯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受到如此空前绝后的欢迎。他走到操场上时就已经有学生向他这边张望,他离开校长室时门口爬满了前来围观的人,第一节美术课刚上课,所有学生都盯着他的脸看。
白唯毫不怀疑,第一节课上他们什么都没听,光顾着看他了。
“……美术课这种东西很好上的。你只需要随便念念ppt就行了。所有的同学都会在下面看小说或者写数学作业,没有人会注意你在讲什么……”
白唯的脑海里又闪过乔敏的话。
根本不是这回事!
“女孩子们很热情啊,是不是?”其他年级的美术老师走进办公室,她抱着教案,笑着揶揄白唯,“今天我上课时,班上学生问我,知不知道九年级来了个很好看的美术代课老师。白唯老师,你介意我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他们吗?”
白唯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咳嗽时,美术老师笑道:“好啦别紧张了,我开玩笑的。那些学生都说,你讲得很专业……呃,这里怎么有人?”
她看着窗台下的位置。
几个男生从窗台下冒出头来,且红着脸:“对不起老师!我们是过来捡球的!”
说完,他们空着手跑走了。
白唯:……
美术老师:“好明显的借口,哈哈哈。不过你也应该习惯了吧?你上中学时,应该也很受欢迎吧。”
美术老师明显对白唯也很有好感。她找出很多共同话题,想要和白唯搭话。可白唯的每一句回答都一板一眼,十分僵硬:“没有。”
“没有受欢迎?不应该呀。”她又眨了眨眼睛。
白唯:“只是普通同学关系。”
美术老师做了最后的努力,和白唯继续搭话。可白唯的每个回答都彬彬有礼,但像是标准回答,既不风趣、也不幽默。
原来是个木头美人。
她有些意兴阑珊,以去上课的理由,离开了办公室。
白唯在她离开办公室后,找来清洁工具开始打扫,尤其是美术老师刚刚掉落头发的区域。还有她的手指——她沾着颜料的手指在白唯的办公桌旁边靠了一下,然后又随着他们的对话在白唯的桌面上随意摩挲。颜料和掌纹于是满桌都是。白唯一直在忍耐,在她终于决定离开时,这份忍耐差点到达极限。
他在打扫中,心灵又获得了暂时的平静。
操场上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嘈杂又遥远,仿佛也来自他的青少年时期。或许就在某个瞬间,或许就在太阳光照射到桌上书本一角的某一刻,白唯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被漆黑窗框分割成四块视野的玻璃之外,不是白马中学的操场,而是他少时中学的操场。映照在这四块视野之上的他的影子,不是成年的他拖着拖把的影子,而是少年的他拖着拖把的影子。
“白唯,又在打扫卫生啊!”
“别这样说话,这样说不好,没有礼貌。”
和童年时不一样,少年们的恶意不会如此明显地表达出来——尤其是在一所贵族中学里。所有人都学会了礼貌。
尤其是在成绩优异,又是当地名门望族之后的白唯面前。
没有人会去招惹白唯,面对异类时的恶意也只会转化为陌生。更何况,与他们格格不入的白唯时常让他们感到恐惧。即使是再不长眼的刺头,也会下意识地在白唯面前保持缄默。
贵族学校里不是没有被欺凌的学生。白唯曾经见到过一个。他被孤立,被几个人按在水池里。那几个玩得起劲的学生看见白唯经过,白唯分明没做什么,他们却被吓得一拥而散。
只剩下那个小胖子披头散发地坐在水池旁。白唯看了他一眼,说:“你应该去报告老师。”
小胖子却说:“你是白唯!我知道你的。你总是独来独往,他们都不和你一起玩。就像他们也不和我一起玩一样。”
白唯后来在教师办公室里看见了这件事的后续。班主任叫来了小胖子的家长和霸凌者的家长,他们在办公室里进行了并不那么有效的交流。而后,在班会课上,白唯自己班级的班主任也提到了这件事。
她说:“孤立同学,不和同学一起玩是不对的。”
班会课结束后,学生三三两两结伴着去小卖部或去食堂。白唯在自己的座位上独自清理桌面。没有人叫他,没有人询问他,也当然不会有人把他的笔袋丢到另一个地方去。
他的同龄人会说孤独很可耻。他们会欺负那些一个人吃饭的人,因为他们很孤独。但白唯是个例外。他同样是一个人,没有人欺负他,也没有人和他说话——就像小胖子说的那样。
小胖子的被孤立可以作为霸凌事件报告给班主任。可白唯的孤独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没有被欺凌,没有被看不起,他自己的感觉也不太坏。
可他没有朋友。
或许每个人都需要有几个朋友。白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异常。可他实在不能理解要如何和他们说话,也无法理解那些人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分享欲——他们轻而易举地对身边的人提起每一件事,好像那是值得言说的话题,又或者这里面藏着值得分享的某种情感。
白唯也试着给予友善,可他实在无法发自内心地关心他们在做什么。或许空空荡荡的内里是给不出东西的。好像他给出的礼物再多,这些人也是客客气气的。
就像给予的情感不能用礼物价值来替换,这可真让人头疼。
那个被霸凌的小胖子也曾出现在白唯的生活里。他在那之后黏上了白唯,想和他交朋友似的。但一个学期后,他也离开了。
在那之后,他亦是转学了。白唯在同学录上留下过属于他的一页,但他从来没有去看过对方的电话号码。
十年过去,白唯还是在这里,维护着地面的清洁……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亲爱的。”
电话那头传来了卢森稳重又不失醇厚,优雅又不失深情的声音。
白唯:……
多么成熟的声线。和卢森早上在家里时那兴高采烈的“亲爱的”完全不一样。
很显然,卢森肯定是在被学生们簇拥着,为了体现自己身为成年男人的精英魅力才在用这样的语气讲话!白唯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条纹西装,但坐在轮椅上的模样。
“你……”白唯调整了一下语气,“你的课上完了。”
卢森低低地笑了一声:“对。这里的孩子们都很有悟性,很好学。”
白唯:……
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求求你恢复正常吧。
卢森:“晚上一起去西餐厅吃饭么?”
“不然呢?你早上也没买菜啊。”
白唯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不敢相信刚才那句话竟然是他说出来的,他可不想让镇上的人知道他和卢森会吵架。好在办公室里也没有其他人……卢森应该不会弱智到在走廊上开公放……白唯定了定神,最终道:“好的,老公。”
卢森又低低地笑了两声:“下课后我来接你。”
白唯:……
接什么,用你的轮椅来接吗。
“少看点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和小说。”白唯最终暴躁地说。
白唯直到挂电话时,才忽然发现办公室门口多了一个人。他几乎是被吓了一跳,因为他发现那个人似乎在无比专注地看着他。
刚才他和卢森的对话不会被他听到了吧?
这个人也坐在轮椅上。他比白唯瘦小,穿着宽松的衣服,裤管里的腿也细瘦,似乎在轮椅上已经坐了很多年。他的头发不算很短,却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被好好照料着,衣服也很干净。
可他除这以外的部分都透露着久病和虚弱。白唯在看见他乌青的嘴唇时,感觉他长得有点眼熟。
“你好。”白唯说。
那个人的眼睛终于从白唯健康的长腿上挪开了。他对着白唯,用他乌青的嘴唇笑了笑:“你好……咳咳。我是来办公室里拿我的画的。”
这个人是学校里的学生?白唯觉得很异常。即使看起来很瘦弱,这个人的年龄也绝不是在少年这个年龄段的。
“我不是学校里的学生。只是这几年,我经常在中学的画室里画画。因为我的姐姐是这所中学毕业的。”那个人说,“我们家对这所中学也一直有些捐助……”
这个人的身份听起来云遮雾绕的。但在那个人摇着轮椅,从一堆画卷里找出自己的那一卷时,白唯想起了早上美术老师对美术教室的介绍。
“走廊尽头的那一座教室是私人画室,以前的校董的儿子的。这栋美术楼都是他们捐的。哈哈,你是不是挺惊讶于这座学校的残疾人设施还挺多的?这些也是之前那个校董让建的……”
白唯敏感地捕捉到了“之前”这个形容词,但尚未理解其中含义。可现在,看着眼前的人,有钱的校董,从前的校董……他有了个猜想。
校董是“以前”的,是因为他已经死了,还是因为车祸去世的。眼前这个人,是校董的儿子,是因为另一场车祸落下残疾。
而符合这个条件的人,白唯已知的,只有隆冬的弟弟隆夏。
果然,那个人说:“你是学校新来的代课老师吗?”
“是的,我是白唯。”白唯说。
“哦!你好,我是隆夏。”那个人说。
这也能解释白唯觉得他长得有点眼熟了。隆夏和隆冬是姐弟,他们面容上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在进行进一步的自我介绍前,隆夏说:“哦!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了。”
“嗯?”
“大半年前搬到雪山镇的高知家庭,镇上谁不知道呢?”隆夏道,“而且你还是我姐夫的同学。他在家里经常提到你。”
“原来如此。”白唯道。
他有点心不在焉,脑袋里想的全是卢森最后一堂课讲得怎么样。正是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隆夏看着他时,眼里闪烁着的仇恨和嫉妒。
还有不甘。
“我帮你把画搬进教室里。”路过走廊尽头时,白唯客气道。
“不用了。”隆夏说。
或许这是隆夏的自尊吧。但白唯还是礼貌地在教室之外等待了一会儿,以备对方的不时之需。尽管他心急如焚,心里只有卢森此刻到底在对学生催什么眠。
隆夏看着白唯的眼神更加幽暗愤怒了。
他知道,白唯说要帮他,只是出于礼节而已。他根本不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助他。
他就像是一条徒有其表的冷血动物。
“我的家人一会儿会到校门口来接我回去。”从美术楼出来后,隆夏如是道,“你看起来很急切,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吗?我自己过去没问题的。”
明知道白唯会虚伪地推自己到校门口,隆夏却还是故意如此询问。
要知道,本来校方是安排了人跟着他的。他是因为知道白唯在美术教室里,才故意让那个人离开的。
隆夏很难解释自己那幽暗的心理。他看着白唯,白唯还是像中学时那样体面又光鲜。他或许就是想要享受白唯不得不做这件事时带给他的那种诡异满足感。他明知道白唯虚伪,也憎恨他,但还是会因此扭曲地兴奋起来。
可白唯竟然点头道:“是的。真是不好意思。我得去看看我的丈夫。既然你能自己过去的话,我就先走了。”?
白唯竟然真的松开了轮椅扶手,在有礼貌地道别后向着九年级A班教室的方向走去!
隆夏极度震惊。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发展。
而且白唯竟然真的完全没有认出他来!
第43章 春夏
距离下课还有15分钟,走廊空空荡荡。白唯却越走越心急如焚。
是啊,他在路上急什么呢?卢森今天下午可是有两堂数学课。论丢脸,卢森早就在上一堂课把脸给丢光了。他如今赶过去,也是无济于事,而且卢森也不会看见他在窗户外进行手势提示,他的到来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毫无帮助。
可白唯还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他到达了九年级A班教室的门口。教室里的学生正在专注听课。透过窗玻璃,他能看到卢森。
卢森戴着金丝眼镜,坐在轮椅上,手里握着根杆子在讲课。
幻灯片上的内容很正常,黑板上的公式也很正常,学生们的表情也不诡异。
这看起来,只是最普通的一节课,只是最正常的一个下午。
白唯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就像一阵风吹干了汗湿的脊背,他没有像落叶一样被风吹走,却有点无所适从。学生们、老师们都好好地在他们各自的教室和办公室里,保安和清洁工也在他们各自的位置上。
就连卢森写的板书都是正确的了。
只有他站在窗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明明身在这里,却又觉得他好像永远不属于这里。他只是应乔敏的要求来白马中学做代课老师,其实他自己没有要做的事,也没有想要做的事。
很多年后,白唯回想起这一天,才意识到那一刻的感觉是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或多或少的,他认为卢森和自己一样——是的,他认为这只怪物和自己一样,他们都是无法融入雪山镇、乃至无法融入常人之中的“怪兽”。
可现在卢森背叛了他,他不需要自己的帮助,没有表现出异常,就那么水灵灵地融入到人群里了。
再回想起来,或许从一开始,卢森这个有着怪物身的家伙就远比他更像一个人,也更想做一个人。他想要拥有家庭、想要拥有美丽的妻子、想要在小镇上争名夺利、建立名声、想要和白唯做爱……他拥有那么多属于人的欲望。
如若主题足够沉重,如若此刻是夜晚而他正走在孤独的铁轨上,他甚至可以将此刻的感受形容为“背叛”。
但窗玻璃里面、讲台前的人,此刻向他看过来了。
“而且卢森也不会看见他在窗户外进行手势提示。”
“而且卢森不会看见窗外有人。”
卢森看见他。他挑了挑眉毛,露出了一个很惊喜的笑容。教室里的学生们也“唰”地一下看过来了。在这四面八方的目光里,卢森对白唯招手、对他笑。白唯感到无所适从,他低头假装在整理自己的领带,好像自己不站在这里。
“我的老婆到了。”卢森对教室里的学生们说,“距离下课时间还有十分钟……按照学校的规则,我可以提前十分钟下课吗?”
有几个调皮的学生起哄,戴着黑框眼镜的班长严肃说:“老师,不可以。我们都是准时下课的。”
“哦,好吧。”卢森说。
卢森又讲了一会儿三角函数,然后他道:“我觉得没什么讲下去的必要。我在讲课,你们没有一个人在听课,而且都在偷看我的老婆。”
一部分人把脑袋转了回来。戴着黑框眼镜的班长又抗议:“老师,是你讲得太慢了。怎么一道选择题讲了五分钟啊。”
卢森泰然自若:“因为我也在偷看我的老婆。”
教室里一阵阵哄堂大笑。白唯在外面听见里面一阵阵笑声,也不知道里面在笑什么。这种感觉倒是让他想到了自己的中学时代。他也时常听见自己的同学们在笑。他知道这些人在笑什么,但他不知道他们笑的内容有什么好笑的。
但这次白唯发现自己好像成为了乐子中心……下课铃响的瞬间,白唯本来打算进教室把卢森弄出来,然后赶紧回家,离开这个让他不适应的地方。然而教室里一群学生一拥而上……
然后,他们推着卢森,把他推到了白唯的面前。
“白老师好!”
“师娘好!”
“师娘真好看!”
“听说白老师是大学神!”
白唯瞪着眼睛看向卢森。卢森却伸手握住他的手:“你在等我下课,我好开心。”
这本该是让他起鸡皮疙瘩的动作。但此刻比起在学生们的赞美中无所适从,白唯反而因为卢森和自己互动松了口气,像是终于找到理由结束待机状态似的。
那一刻他觉得卢森又像是和自己一个战壕里面的战友了。
他于是也握住卢森的手:“这是我应该做的,老公。”
尽管学生们围追堵截,白唯还是带着卢森灵活地穿越了包围圈。在奔赴校门口的路上,白唯忽然道:“我没想到你教书还挺……挺没有异常的。”
卢森微笑:“那当然,亲爱的。我的自学能力……我是说我的复习能力,是很强的。我可是有九个大脑。”
白唯那点别扭的小情绪一下子就没了。他目瞪口呆:“你有九个大脑?”
卢森:“哦,哦,我是说……这是个法国俚语。意思是我很聪明。”
法国有这个俚语吗,你这个白痴。
白唯本想嘲笑卢森几句,此刻旁边却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哦……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白唯和卢森同时转头,瘦弱青年坐在轮椅上,看着他们这边。他看起来和善,眼里却闪动着各种复杂情绪。
“亲爱的,你认识他?”卢森抢先开口。
“刚刚认识的。他是隆夏,隆冬的弟弟。”白唯道。
隆夏一直看着白唯,像是在期待他能问什么问题似的。片刻后,竟然是卢森先开了口:“你在这里等人吗?”
隆夏强压住自己的失望和不满。他道:“对,我在等我哥哥过来接我……”
卢森这一开口就让白唯觉得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了。此刻正是傍晚,学生还要晚自习,这个侧边校门口除了他们和保安亭里的保安外空无一人。而在等人的隆夏还是坐着轮椅,一脸虚弱的样子。
这种情况下,白唯只能开口留下来陪伴他,直到有人来接他为止。可卢森竟然抢先一步开口了:“是吗?那我们……”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白唯有点难以置信,卢森却表现得自然而然。他对隆夏说:“放学快乐!”
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卢森对于在雪山镇经营自己的名声有着超乎寻常的热忱。他会给所有医生护士准备小礼物,在买东西时随时随地和店主开启闲聊,邻居太太搬运东西时他遇见也会搭把手。
所以卢森怎么可能在这时做出这样白目的行为。
白唯很快判断出来:卢森是故意的。可这让他更茫然了。
卢森故意的理由是什么呢?
校门栅栏吱呀吱呀地打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和隆冬长得有两分像,和轮椅上的隆夏则有五分相似,却看起来比这两个人都要苍老。男人西装革履,脚上皮鞋发亮,戴着金丝眼镜,显然是刚下班过来的行业精英。
“哥哥!”隆夏大声说。
男人显然是来接隆夏的,但当他看见白唯和卢森后,立刻皱起了眉头:“你们二位是……”
用词很礼貌,但明显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隆夏说:“他们两个是新来的代课老师。”
“哦,幸会幸会。”男人如是说,却连手都没有伸出来,极其敷衍。
一直注视着这一切的隆夏笑了。他说:“他们是白唯和卢森。哥哥你应该听姐姐说过的,就是姐夫的大学同学。”
“哦哦,是你们!”
在知道白唯和卢森的身份后,男人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他露出矜持的笑容,也伸出了手:“我是隆春。隆冬的弟弟,现在在银行上班。多谢你们对我弟弟的照顾。”
白唯象征性地和他握了下手。这个人前后态度的明显转变让他感到不太愉快。可隆春的态度变得“热情”了起来。
“之前都是听别人说到你们,今天是第一次遇见。麻烦你们陪隆夏等我,晚上想一起吃个饭吗?我在这附近最好的餐厅有个位置。”
白唯道:“不必了。我们回去做饭。”
“白唯哥,今天下午时,你不是说家里没有买菜吗?”隆夏忽然开口。
他看向白唯的表情天真又热忱,像是真的很想感谢他的照顾似的。白唯还想继续拒绝,卢森却道:“亲爱的,我们不如和他们一起去吃个饭看看吧。”
卢森又对隆春道:“你们打算去哪个餐厅?”
白唯:?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卢森葫芦里不知道在藏着什么药。但既然如此,白唯也点头道:“好。”
就在他们转身向车子走去之际,隆夏看着他们的背影,眼里有怒火燃烧。
白唯和卢森刚一走远,隆春也突然变了脸色。他推着他的弟弟,压低了声音,脸上也压着怒火般地道:“好好的怎么又跑到学校来。你没让他们进你的画室、看到你的画吧?”
“就是看到了又怎么样?”隆夏嗤笑道。
第44章 我要那个
一顿晚饭吃得白唯如坐针毡。还好,卢森坐在他的旁边,可以替代他开口,这缓解了他的很多尴尬。
隆春称赞了老板娘的品味,和她家负有盛名的红酒。然而酒一入口,白唯就知道这绝不是隆春嘴里说的那个酒庄。
原因无他——他喝过。少年时祖父带他去那里度假谈生意,他不得不在那座酒庄里住了一个暑假,尝各种各样的酒尝到快要吐了。因为祖父认为,学会品酒也是上流社会该有的体面。
少年时白唯实在不喜欢酒。他尤其讨厌喝酒之后,脑袋会有的那种晕晕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感觉,脸颊也会发热有刺痛感。他几乎是逃亡似的离开了那些有漂亮葡萄藤的酒庄,随手带了几瓶回去,将它们作为礼物赠给了一些老师和同学。
还好,在那之后,他逐渐习惯了。
他只抿了一口,就把酒杯放回了原位。卢森说:“好巧,我和阿唯本来也打算来这家餐厅吃饭。”
“原则上讲,我是不怎么来这家餐厅的。但隆夏很喜欢这里。他尤其喜欢这里的红酒。”隆春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只要有空时,我都会带他来这里吃饭。”
“你很疼爱你的弟弟啊!”卢森说。
“这是自然的。我是他的哥哥,照顾他是我的责任和义务。”隆春矜持地说。
“是愧疚吧?”隆夏道。
轻轻的笑声忽然打破了气氛,就像隆春在努力用圆规画一个完美的圆,用来支撑中心的圆规腿却尖锐地刺穿了纸面。他的眼里闪过一些懊恼,道:“当然,也有——他少年时,我不在他的身边……”
“隆秋活在你身边,你更宁愿当初活下来的人是她。”隆夏阴阴地说。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凝固。卢森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隆春却如被戳到痛处一般,在沉闷一瞬后激动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和隆秋都是我的弟弟和妹妹,又是双胞胎。而且,你和她不一样。当初,也是出于升学的目的,爸爸希望你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才把你送到其他城市里去读书。隆秋不是学习的料子,所以她才留在雪山镇……之后的车祸更不是我们任何人想要看到的!”
他把手放在桌子上,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神。接下来,他却没有看向自己的弟弟隆夏,而是看向白唯和卢森:“真抱歉。自从那场车祸后,我弟弟的情绪就一直不太稳定。你们也能理解吧?在那之前,他一直是个很优秀的学生,擅长绘画和网球。但那场事故不仅夺走了他最爱的妹妹,还夺走了他能健康行走的腿……”
如果隆春和隆夏真是正常地深爱着彼此的兄弟的话,隆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只看向两个外人,只和他们讲话。白唯看出来了却没说。他刚想说“我很抱歉”。旁边的卢森却道:“看他刚才的反应,可看不出来他是真心爱着自己的妹妹的啊。那场事故是怎么回事呢?”
白唯惊得青筋凸起。他本想转头怒视卢森,却在看见对方面庞时愣了一下。
卢森嘴唇在笑,眼睛却没有。他端着酒杯,看着对面两个人,像是会动的、却永远也无法理解人类情感的石雕怪物。
那双灰蓝眼睛像是深海一样不可测。
白唯忽然意识到,他好久没有见过卢森这种表情了……就只在一年前,卢森还总是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神情。他看着白唯,眼里只有对珍宝的打量和势在必得的野心。他的眼睛并不清澈,也不是天蓝色。
“怎么可能不爱呢。他们可是双胞胎兄妹。”隆春眼里闪过慌张,“那场事故啊……隆冬过生日前一天,他们两个人和司机开车出去,给隆冬买礼物。车在开过弯道时撞在了山壁上,司机当场死亡,隆秋刚送到医院后就去世了。隆夏他也……后来调查现场,那天开车的人是刚拿驾照的隆秋,或许是想试试自己的开车技术吧。这孩子从小到大,被娇惯坏了……”
白唯总算在隆春的眼里看见伤心和难过了。隆夏却冷哼了一声。隆春又道:“而隆夏,他本来马上就能参加高考去大学了。他从学校专门请假回来,只为了庆祝大姐的生日。可谁能想到,在那一天之后,那一日就成为了我们全家人的伤心日。我们所有人都在刻意地忘记那个日子。”
在那之后的几年后,于另一辆车上,隆冬又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这真是太不幸了。”卢森说。
在几年时间内,隆家发生了两场车祸。他本来觉得这件事很蹊跷,怀疑是否和任君尧有关——若是如此,他就能顺理成章地让任君尧滚出这座小镇了。但如今从时间线上判断,隆夏兄妹发生车祸的时间是在七年前,那时任君尧也才大学二年级,尚未认识隆冬,和这件事绝对没有一点关系。
真是可惜啊。他不无遗憾地想着。
“是啊,只差一点。我在外面去了两所中学,在两所中学都学到很多东西呢。”隆夏说着,眼睛却直勾勾地又看向白唯了,“白唯哥,你怎么不喝酒呀?”
白唯没料到话题忽然被引到了自己身上。隆夏又说:“我以为白唯哥对酒很有研究,也会最喜欢这个酒庄的红酒。”
“嗯……我得开车回家。”白唯说。
他没打算揭穿这酒并不正宗的事。
“哦,是我想得不周到。”隆夏又露出了笑容,“我是因为这家店有这个红酒才在这里吃饭的。我和这里的老板娘说过,替我总留着一瓶……”
“腿受伤后,小夏经常在家休养。但他总是能交到很多朋友。”隆春又开始吹嘘。
隆夏见白唯垂眸点了点头。他看着对方在灯光下清冷洁白的模样,幽暗愤怒的黑色藤蔓又缠上了心脏。
时隔多年,又发现了一个白唯的谎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撞见白唯把酒赠送给他的老师。白唯客客气气,说这款酒是自己常喝的,修长手指推出的木盒也精美。而后,白唯因为看见了他,又因为他问起了酒,于是将其中一瓶也赠给了他。
隆夏不记得那红酒的味道,因为他从来没有舍得过喝掉它。他偷偷地去看白唯借过的所有书,偷偷去听白唯的歌单,偷偷地观察白唯的一举一动,正如他偷偷地将这瓶酒藏在了自己的床底。他那一天有多高兴,随后得知自己并不在白唯一开始的送礼名单里时,他就有多愤怒。
他不要白唯的送礼名单里没有他,也不要白唯施舍般地将酒给他,唯有白唯一开始就将他列在送酒名单的第一名,才能让他舒心。而且,这世上自始至终本该只有他才会如此努力地去了解白唯、接近白唯不是么?他比谁都知道,白唯本该是什么样的。
就像现在,他又发现了白唯的一个新谎言。他不喝酒,他不喜欢这个酒的味道,品尝时皱眉。
所以,中学时白唯赠送酒时说的话也是谎言。
“那还挺厉害的。”卢森说。
“是啊,像你们新来镇上,也该多出来走走,认识认识新的人。人脉广,做事也方便,有什么不好的传闻也好澄清。”隆春说,神态活像他是本地老字号,在代表雪山镇和卢森对话似的,“不只是上层,也包括升斗小民。”
但在雪山镇民的眼里,他也的确有这样的资本……挺着肚子的餐厅老板就在这时端着一盘甜品,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隆春见她过来,端庄地开口道:“哦,菲菲,谢谢你给我们送的……”
“这是送给你们两个的!”谢菲对白唯和卢森笑得热情洋溢,“还记得我吗?我们在医院见过的。谢谢你们救了央央。”
“这个甜点刚才点单时,不是说没有了吗?”隆夏看清了盘中的食物,质问。
“阿姨不知道来的人有你们两个嘛。”谢菲扶了扶肚子,“我现在月份大了,老公一个人在后厨忙不过来。虽然新捡了个小时工回来,但他脑子不好使,做饭不行,只能在后厨打点杂。不过听说是你们过来,我赶紧让我老公把东西拿出来了。”
她亲昵地拍了拍白唯的肩膀:“用餐愉快!”
谢菲走后,卢森对铁青着脸的隆春说:“你说得对,多认识些镇上的人的确有好处。现在,镇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认识我们。等他们都认识我们之后,我想,我们一家会越来越受欢迎,并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小镇,找到连我们两个也可以定居的位置。”
“而我,也从你们身上看到了,雪山镇的完美家庭是什么样的。”卢森说着,竟然笑了起来。
他唇角勾起,眼角却没有动,是个充满嘲讽的笑容。
白唯总算彻底理解了——卢森是在怼隆春。卢森对隆春和隆夏怀有极大的敌意,他方才那些发言,也是在挖掘隆家的痛点。
卢森和这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见面吧,怎么一开始就有这么深的仇怨了?
白唯没打算和隆家人有更多的交集。他的计划始终是卢森死后就离开雪山镇,与雪山镇的人交流越多、关系越复杂、对他来说就越不利。他随口转移话题道:“你的确辛苦,照顾病人是挺累的。”
“以前更是……在任君尧进我家门后,还稍微变得轻松了一些。他虽然是牙医,但对其他方面也挺了解的。”隆春面色稍霁,“其实最开始,是小夏先在医院里见到任君尧的。他在知道他的学历之后很喜欢他,觉得他很不错,很努力地撮合他和冬冬。或许,这也是在弥补他对自己没能参加考试的遗憾吧。”
“是啊,白唯哥,考上北都大学,一直是我的梦想。”隆夏又对白唯笑道。
这个人堪称喜怒无常。他一会儿怒视,一会儿阴郁,一会儿又对白唯笑靥如花。实在让人想不通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尽管脸色难看无比,隆春坚持自己付了账单。站在柜台前,借着这里只有白唯和自己,隆春忽然道:“你代美术课的话……你有去小夏的画室的钥匙吗?”
白唯道:“什么?”
“如果没事的话,请你不要进那个画室里。小夏他很注意私人空间,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隆春吞吞吐吐道。
白唯注意到了隆春的忐忑和他对隆夏难得流露出的一点真实的“担忧”,可与此同时,白唯也感到冰冷的愠怒。他客气地阴阳道:“当然。我先生以前在巴黎开过一家画廊,我们都清楚高品质的画的价值。”
“好吧!我……”隆春明显被噎住了。外面的世界的一点边角,对于他来说好像也能产生打压。
白唯却还没有放过他。他道:“还有那瓶红酒……唔,或许餐厅的老板娘不太清楚。红标和黑标的酒是不一样的。你的弟弟方才说的是数量稀少的黑标酒,但这里卖的酒,是红标,成批量出产的大货。当然,初识者对此不了解也正常,只要别遇见懂行的人就好。”
“我恰好认识这座酒庄的主人。如果你们想尝尝黑标酒的话,我可以让他送我几瓶。”
白唯微笑。他的唇角在灯光下勾勒出十分礼貌的、完美的弧度。正和他在社交场合里会露出的弧度一模一样。
而后,他带上卢森。白唯身着淡蓝色西装,双腿挺直,步伐轻快。他优雅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隆春回头时,却只看见自己弟弟阴森的面庞。
“他和你说了什么?”
“……我们先回去。”隆春不想在外面和自己的弟弟撕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淡化家里还有隆夏存在的事实。
“快告诉我!”隆夏拔高了声音。
开始有人看过来了。隆春不由分说,他推着隆夏的轮椅直到车上。隆夏明明可以瘸着腿勉强行走,但被隆春抱上车里的座位时,他瘫得就像一条煮过头的面条,说不清是因为故意报复他的哥哥,还是因为生气。
隆春不想在矛盾没解决时开车。那两场车祸同样给他留下了阴影。他看着后视镜,深吸一口气道:“他刚才说酒。”
“他说酒什么?告诉我!”
隆春简单地将白唯的话复述了一遍。隆夏于是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是坐在后座。隆春的心脏却没有被放下来。他知道,隆夏这样的平静,反而是发疯的先兆。
但他要趁着这份平静,将车开回家。果然,在停好车,仆人将隆夏推到他的房间里后,隆夏又开始发疯了。
“啊!!”
“额啊!!”
刺耳的叫骂声、摔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就在隆春揉太阳穴之际,任君尧从另一边楼梯走了下来。
“怎么了?”他探着脖子,看了一眼隆夏房间的位置,“谁又刺激到小叔子了?”
“没什么,你回去吧。他一会儿就好了。”隆春说。
“哦。”任君尧点点头,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关心隆夏究竟怎么了。
隆春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任君尧不关心这件事也很正常。隆夏是个残疾,而且大概率一辈子都是了。他这一生都将在隆家生活,不会自立门户,也不会分走财产。如果他哪天因为抑郁自杀了,这对于他们来说还要更轻松。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女人柔柔地叹了口气。
原来隆冬已经走到了他的身侧。她忧虑地看着隆夏的方向,用她的身体柔软拥抱了一下隆春。
她身上温暖的香气可以让人的心情稍微平静。
“姐姐……”隆春说。
“你去安慰一下他,和他聊聊吧。”隆冬温和地说,“他总是最听你的话了。”
隆春的身体颤了一下。但他点了点头。
隆冬站在原地,看着隆春走入隆夏的房间。
她走楼梯上楼。在走入属于她的房间前,她转头,看向走廊深处的另一个房间。
那里曾是她的妹妹,隆秋的住处。
她看了那房间一会儿,随后开门。门里有幽幽的光传来,似乎这个房间里只开着一台电脑。
她关上了门。
在属于隆夏的大房间里,一切都被砸得七零八落。隆春刚一进来就转头躲过了一个抱枕。隆夏坐在轮椅上,红着眼睛对他大吼:“滚!滚啊!”
隆春看着抱枕从门框上滑落。他转手关上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是要我滚,还是要我留下?”
隆夏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地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隆春跨过满地障碍物。他在床上找了个空档坐下,把自己的腿放在没有碎片的位置上。他合着手,只是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或许平静或厌倦。终于,隆夏不大哭了。他转过满脸是泪的脸,忽然恶狠狠地看向他。
“我要那个,你给我抓一个回来。”
隆春就在那一刻毛骨悚然起来。
第45章 狗
“你又发疯了是吧,你之前杀的那些还不够多吗?”
“你明明说过的。你说过你会成为我的腿的!”隆夏用手用力锤击着轮椅,“你骗我,你和所有人一样,都在骗我!”
“我恨他!”他忽然又大声道,“他看不起我、害了我……可他一点都不记得!”
在目睹隆夏凄惨癫狂的表情后,隆春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他近乎绝望地看着隆夏:“好,这次你要什么,兔子还是狗?”
“狗。”隆夏说。
在得到哥哥的许诺之后,他又暂时地恢复了平静,只盯着桌子上唯一完好无损的同学录出神。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碎了,只有这本同学录,完美地躺在一片瑕疵之间。
隆夏不许任何人动它,也不许任何人使用它。但隆春知道,隆夏大概是痴迷于这本同学录里存在的某个人。
半夜,隆春终于从弟弟的房间里疲惫地出来。面对仆人们的询问,他什么也不能说,而且,他也只能靠自己来做这件事——完成隆夏给他的任务。
否则所有人都将会知道,隆夏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所有悲剧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想。
似乎一切,都是从隆夏去外地上中学后开始的。
从小到大,隆春对自己这个被宠坏的弟弟并不亲近。尤其是在弟弟获得了去外地的好学校读书的机会后,他总会觉得自己的父母在盼望着自己的弟弟过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更高更远的人生。
就像一座城堡,总会留下一个主人守家,另一个人则被寄予期望去开疆扩土,探索更大的世界。
这份“不一样”让隆春很不舒服。如果隆夏在父母眼里是不一样的,那他这样的孩子又算什么呢?
直到从初二的某一天开始,隆夏整个人都变了。他变得比过去更经常和家里人发脾气,却总会莫名流露出恐惧瑟缩神态,就像他在学校里被欺负了一样。隆春忙于学习,很少回家,对弟弟的变化并不关心。而他也知道,他父亲对弟弟的关心结果会是什么样的——除了叫他做个强者之外,不会有别的词。
小孩子一定是会懂得自我调节的。隆春如是想。果然,在半年后,隆夏不再向着阴郁的深渊里越滑越远,相反,他像是痴狂地崇拜着另一个人。
他神经兮兮地搬回家一个酒盒,把它供在柜子的高处。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看那个人看过的书籍和影视作品。他狂热地想要接近那个人,跟踪他、监视他、甚至尝试登陆对方的社交账号……这一切都是后来许多年里,隆春从隆夏的哭喊声中得知的。
他哭着说那个人如此完美,可他的心里根本没有他。
而后,一场意外事故地方的发生导致了隆夏的转学。在转学后,隆夏如变了个人一样。他一举一动都在模仿着“那个人”的模样,仿佛他想要成为和那个人最相似的人,只有如此,他才能被那个人所看见。
就连他的成绩也变得异常的优异。隆秋甚至因此说:“我听别人说,哥的成绩突然好得像是开始作弊一样。不过只要高考见真章,这些流言就都会被打破了吧。”
然而这种不稳定的平衡,依旧在隆夏高考前的那场车祸里被彻底颠覆了。
隆家父母希望隆夏能以残疾人的身份参加高考。但隆夏拒绝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是永远也不要出来。
隆春以为他只是意志消沉。恰好,他也更伤心于隆秋的离去。而且,隆夏的消沉也是一件好事。这样隆家的财产,就能都归于他所有,而不会被另一个男性继承人划去一大笔了。
——至于隆冬,她从来不在隆家的家产计划里。否则,他们的父母也不会强烈地要求她去读护理专业,又回到雪山镇工作、陪伴在他们的身边。
直到一天半夜醒来——隆春很少半夜醒来,但那天他的心慌得厉害。在隆秋去世后,他总有心烦意乱时去她的房间逛逛的习惯。然而这次,他没有看见隆秋养的小狗。
那是一只很英俊的小狗,全家人都很喜欢它,尤其是隆秋。在隆秋去世后,它替代了她的主人,住在那个房间里,作为一种爱的纪念。
它很忠诚也很听话。它不会半夜乱叫,也不会跑走。
属于妹妹的房间里空无一物,属于隆夏的房间前却有点点血迹。隆春就在那时推开了隆夏的房门,然后看见了让他毕生难忘的那一幕——
那条小狗,血淋淋地躺在地板中央。它的旁边是手握着菜刀的隆夏。
隆夏握着菜刀,手在抖,脸上却在撕心裂肺地笑。他看起来就像是他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名强者。隆春本以为自己会冲上去抓住他、质问他、责打他……
可他那一刻,竟然恐惧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个年过23的男人,在镇上拥有着最前途无量的工作和体面的未来的男人,恐惧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恐惧全小镇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疯子弟弟。
这对他们隆家来说,将是多大的损失啊!
他背着人,悄悄把那只狗的尸体掩埋了。在那之后他就成为了隆夏最坚固的“共犯”——不情不愿,厌恶至极,可还是不得不替他处理各种麻烦事,乃至于出于“安抚”对方的目的,给对方带来新的受害者。
而这一切,隆冬都并不知晓。隆春也没有让她知晓的必要,因为他认为,隆冬早晚都是外人。
可怜的隆冬此时还不知道隆家的遗嘱里根本没有她的份呢。她那贪慕虚荣的丈夫也不知道。如今隆春也只是因为隆夏疯着,而不好提出分家的事。
他稳定着隆夏的精神状态,自觉承担了巨大的压力。他支持隆夏去他的画室,画那些或许都是残肢碎肉血糊巴拉的画。他被迫给隆夏找来他需要的动物和工具,好让隆夏少做点发脾气的行为。他说服隆夏多待在家里少出门,他甚至没有问隆夏……
当年,隆夏的成绩到底是不是作弊得来的。他在高考之前发生车祸,到底是不是一个巧合。
而如今,隆夏又疯了。其实隆春已经注意到,从半年前白唯一家搬来之后,隆夏就变得很不对劲。他花费大量时间泡在网上,和一些记者发消息,甚至接受采访,暗中散布谣言……
隆春没懂隆夏为什么唯独对白唯有那么大的敌意,难道是因为嫉妒,难道是因为无聊?但能有一个转移隆夏注意力的人,他觉得这很好。
可现在,隆夏又疯了,而且疯得比之前还厉害。联系到今天的吃饭,隆春忽然意识到,或许白唯就是当年“伤害”了隆夏的那个完美的同学。
隆夏嫉妒他,想要成为他,却始终没有成功。而现在,命运的巧合又让他偏偏搬到了这座小镇上。根据今天吃饭时的印象,白唯的丈夫卢森的确很不客气也很没有礼貌。但白唯除了最后被冒犯到后说的那番话,其他时候可谓是礼貌优雅,乃至于“软弱可欺”。
虽然白唯没做错什么——大概率没做错什么,但他只能出手,想方设法逼走他了。隆春手指敲击着楼梯扶手,如是想着。
谁让白唯只是个闯入了小镇的外地普通人呢。
而他们一家,要更复杂,在这里盘踞得更久。
……
白唯把卢森推进了家里,而不是让他手摇着轮椅上台阶。
他把换下的衣服放进洗衣篮里,明天要穿的衣服熨平,一举一动优雅又麻利,像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普通居民。最终,他盯着墙上的日历,叹了口气。
被高温蒸汽虐待着的衣服差不多让他平静下来了。他今天实在不该在餐厅里逞一时之气的。要知道,他的首要目标应该是干掉卢森然后离开。在这里的生活,本就是卢森给他带来的。
现在距离他第一次杀卢森,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没有趁着卢森断腿的机会抓紧时间想办法干掉他,然后离开,而是在小镇上一次次节外生枝?
可白唯实在是想给那家人一些教训。白唯握着熨斗,阴郁地想。
他们现在有足够的触犯到他的理由了吗?
自从被白家请来的心理医生进行治疗后,白唯坚定了一个想法,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完全被自己扭曲的人格所控制、影响。他需要在自己干掉、欺骗、恶毒对待其他人以获得快感和平静合规的生活之间做一个取舍。最终,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则。
他只对影响到他生活环境的洁净的人出手。无论是街角骚扰同事的吸毒流浪汉,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跟踪狂。
可他现在还找不到这家人的罪责。而且这家人先死,卢森再死,通过交集点寻找凶手……白唯的嫌疑是不是太明显了?
果然,应该赶紧让卢森先死。一年后他再返回雪山镇,再干掉被他找到罪责的隆春。
正在白唯思考之际,他身后传来了卢森的声音:“亲爱的?”
没有轮椅挪动的声音,没有跳动的声音,按理说卢森应该已经在二楼了……白唯回头,竟然没有看见人。
直到他低头,看见卢森趴在他的脚下。
白唯:“……”
卢森:“亲爱的,我想下楼找你,但腿不能动,于是就爬着下来了。”
白唯面无表情地张开五指,任由滚烫的熨斗砸在卢森的脸上。
卢森果然神龙见首不见尾地躲开了熨斗,以致于熨斗砸在了他的脑袋旁边。白唯就在这时翘着手指说:“亲爱的,你把我吓坏了,我不小心就松手了,呜呜。”
卢森立刻安慰他:“天哪!别哭了,这坏熨斗!它差点就烫伤你的手了!这不是你的错!”
白唯:……
他只是想把老公烫死而已,他有什么错。卢森竟然以为白唯会认为扔掉熨斗是他自己的错,罪无可赦,再判处一次死刑。
白唯在收拾熨斗时顺便把电线剪开,泡在了熨斗漏出来的水里,试图将趴在地面上的卢森电死。结果依然令人失望。当他回头时,卢森正努力支撑着扶着门框站起来。他手握着电线道:“宝宝,这个熨斗也太劣质了,不仅容易滑,还漏水,还漏电。”
白唯:“老公你都没有被电死啊,真是太好了。”
卢森:“以后你不要熨衣服了,让我来熨吧。”
卢森究竟是闪开了电还是电也电不死他。
白唯臭着脸,坐回沙发上。他难以控制自己看向各处地板,思考卢森究竟一路上蹭了多少灰。
就算是怪物,也该稍微像个正常人一样吧!他恼火地想着。
他的丈夫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白唯如是说:“你怎么想到忽然下来?”
卢森顶着有点被烫卷的脑袋:“其实我今晚有些话想说。”
“什么话?”白唯心想卢森不会又说一些弱智的话吧。
“关于你的情绪。我本来以为你今天不太开心,但你刚才主动推我进房子,还帮忙扶我上二楼——这明明是你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做的事。”卢森说,“你平时心情不好时,只会让我自己从楼梯上爬上去。”
白唯:……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白唯转开眼珠,嘴上却道:“怎么会?老公,我只是上班太累了。我明明一直都有扶你、推你……你是不是对我不满呀?”
“哦,我不是在兴师问罪。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我让你生气了吗?”
卢森无比专注地看着白唯。他湛蓝的眼睛像是求知的天空之境,这让白唯更加没办法把转开的眼珠再挪回来了。
因为只要一看向前方,就不得不和卢森对视。
“你因为我对隆春和隆夏的粗暴态度生气了吗?一直以来,我都在尝试对镇子上的每个人表示友善。我注意到你也是这样做的,你想对每个人保持礼貌。”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白唯在那一刻,喉咙有些发干了。
他有点手足无措,因为没想到卢森竟然会对他说这个。这个白痴怪物,刚才不还顺着楼梯爬行下来吗?
他总是在生活里做出这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离谱的事情。可他这一刻,竟然在这样细致地问他的感受。
小心翼翼,就像他做错了什么一样。
卢森做错的事情,拥有的原罪,损害的白唯的利益何止这一件。即使他询问了这个问题,白唯也不会放过他。白唯就是这样,他总会为欺骗、恶整卢森而感到高兴。
可这一天,他说了实话。
“没有。你做得很好,我也不喜欢他们。”
他说。
“哦,我想也是。你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我想任何人被这样示威,都会觉得不高兴。”卢森道,“所以自从回来后,我一直在想,他们的依仗是什么,是什么让他们觉得自己高我们一等。金钱、地位、权力、暴力……人类崇拜和惧怕的,无外乎是这些。我们必须让他们意识到,我们已经远远超过他们。在这几项里,通过金钱的方式,是最容易的。”
白唯皱眉:“你要花我的钱?”
他真想拒绝卢森进行这些意气之争。这一刻,反社会的白唯觉得自己反而平和理智起来了。毕竟卢森搞隆春一家,花掉的是他要继承的遗产。
卢森:“不,我要赚更多钱。”
“这倒也是。你已经很久没去你的修车店里了……”
“不,我想要开展新业务。光是修车店,已经不够我洗……喜悦地赚钱了。我必须有另一项业务来解释我赚很多钱的原因。”卢森说,“比如开民宿。”
白唯:……
白唯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他喃喃道:“是什么让你还没放弃这个想法?”
卢森:“雪山镇风光优美,我们会有很多顾客的。”
白唯:“这一年,你见过任何人来这里旅游吗?”
白唯简直很崩溃。卢森又在想诡异的东西。众所周知,创业失败是最烧钱的。卢森在异想天开的同时,也在烧掉他自己的遗产。显然,他不知道卢森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精妙。毕竟其他民宿老板是想要赚钱,卢森只要考虑洗钱就够了。
“我们会有很多顾客的。”卢森说。
到时候,他会想办法操纵自己的壳,让他们作为顾客住在各个房间里,以此来制造他的账目。
“而且,生意会越来越好。”
他在未来褪下的壳会越来越多,所以顾客也会越来越多。
“我想顾客们也不会有很多要求。”
死人怎么会有要求。
“而且,你完全不用操心经营的事情。我也不希望你去见那些顾客。”
毕竟他们都是我的壳。
白唯:……
卢森:“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夜灯下,白唯看着他,对他凉凉的笑了:“亲爱的,我在想那天我的左轮手枪里只有七发子弹——这可真是太倒霉了。或许,其中一枚子弹射入你的脑袋,会让你清醒一点。”
他交叠着双腿,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好像真的在为他祈祷似的。
“……好吧。”许久之后,卢森闷闷道,“我会再做更多计划的。”
“你不需要任何计划……”
“你是我的老婆,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你。”卢森说,“他们对你的每句不尊重的话,都让我觉得,这是我的失职。”
“因为,我本可以成为世界之王。”
卢森最后的那句话更是荒诞好笑得没边了。可白唯却因为他的倒数第二句话怔了一下,他转开眼睛,垂下眼眸。
一个很荒诞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难道,卢森这只怪物,真的很喜欢他?
“算了。”白唯最终道,“你想试的话……就试试吧。”
当白唯感到羞赧和不自在时,他总会挪开眼睛,偏过头,将脊背绷得更紧。卢森想。
这个姿势总是会让他雪白的锁骨分毫毕现,总在领子里若隐若现的后脖颈,也会因此暴露出来。
白唯总是觉得自己很坏,白唯也确实很坏。但卢森总能从那些好的坏的价值判断部分之外,发现白唯的别的部分。
比如白唯喜欢吃牛肉,比如白唯喜欢蓝色的西服,比如白唯喜欢推背感。
比如白唯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诱人。
就像他现在,转身想要上楼。白唯还在说:“其实我仔细想了想……”
“其实我还有句话想说。”
“嗯?”
“你推我的轮椅,把我扶上二楼,是因为你喜欢我这样做。你喜欢我恶毒地对待你也讨厌的人,这是你给我的奖励吗?你觉得,我是你的乖狗狗。”
“呃……”
白唯猝不及防。一片红晕烧红了他的耳根。他又惊又恼地看向卢森,难以相信卢森会说出这样孟浪的话来。
而且他也根本不明白,方才他们不是还在说正经事吗?怎么卢森忽然这样说话?
但下一刻,卢森对他说的话让他觉得更加可怕。
“乖狗狗想舔你。”卢森捉起他的手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可以吗?”
第46章 猫好狗坏
就像是有一朵烟花,在胸口深处炸开了。
卢森低着头。他强大的身体弓着,手臂青筋遒劲,他那双比白唯更加巨大有力的手却托着白唯修长的手腕——他如此强大,白唯粉白的指尖又如此纤细,好像凸出的一根青筋就有白唯的指尖那么大。
可他在白唯面前却如此驯服、如此忠诚。
他低头,舔了舔白唯的指尖。
指尖被濡湿的舌头包裹,不像是小狗,而像是生长着倒刺的强大野生生物,在他的面前做出了大狗的模样。卢森湛蓝的双眼专注地看着白唯,眼瞳里只映着白唯的面容。
就像只要白唯一个命令,他就会扑出去咬人,把一切令白唯讨厌的人类撕得稀碎。
即使白唯已经在他的项圈里藏好了用来毒死他的毒药。
那一刻,白唯感觉自己心花怒放。
“他会是我的猎犬的,在我干掉他之前。”白唯这样想着。
猎犬开始舔他的手臂。白唯伸手,尝试揉了揉卢森的脑袋,然后是后颈。他的手指原本紧张,害怕自己会碰到某种滑腻腻、冷冰冰的怪物,就像他在枕边看到的那种,让他恐惧的海洋生物。
但卢森的头发蓬松柔软,洗得很干净,有白唯买回家的洗发水的味道。他的脖颈也温暖,脉搏在皮下跳动,可以摸到卢森的脊椎。白唯于是鼓励性地摸了摸他。
就像主人在抚慰自己养的大狼狗。
卢森抬起鼻子看他。他鼻梁的线条很完美,或许是因为刚蹭过被他舔过的、白唯的手,他的鼻尖看起来竟然湿漉漉的。
还挺乖的。白唯被此迷惑,竟然觉得他毫无攻击性。
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白唯独自长大的、孤独又冰冷的世界上,在这个要面对无数人的规矩、无数礼仪的限制的世界上,白唯第一次拥有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不是一个由于家族利益选择结合的未婚夫,不是一个时刻可能反水的公司合作者,而是一条属于他的恶犬,一只会狂吠、也会冲出去咬人的恶犬。
他会用牙齿咬碎一切来自外界的攻击,他会用尖爪替他撕碎一切他想要破坏的不怀好意。这只恶犬曾经对于白唯来说,看起来有多么危险,有多么不可预测,那么,他对于外人而言,就有多么可怕。
白唯在那一刻甚至感到惊喜了。他是雪山镇唯一一个和卢森结婚的人,他和卢森才是利益共同体,卢森会被他驾驭着攻击外面的所有人,而不是攻击他,这是多么令他高兴的一件事啊!
在过去,他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点呢!
由于心情愉悦,白唯破天荒地接受了卢森对自己的亲近,他掐着对方的后颈,任由对方扶着自己的腰,让自己坐在他的身上。白唯主动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也不至于坐到卢森的伤腿。
或许这才是成年人该有的暮春之夜,不是吗?通过一些合法合规的生理活动,享受一些多巴胺,而不是像过去一样,只有想着欺骗和谋杀,想着死亡和鲜血,想着杀老公时才能愉快地笑起来……
白唯就在这个潮湿的暮春之夜里,看着窗玻璃上反射出来的自己,忽然明白了“及时行乐”的意义。
反正天还没亮,距离真正杀死卢森的那天还有很远……白唯愉快地闭上眼。他靠在卢森身上,没有叫他“老公”。
而是说:
“乖狗狗。”他红唇微启,低声道,“我们在一个小时之内结束,好吗?明天还要去学校。”
……然而白唯很快就发现,他错了。
大错特错,错得离谱。首先卢森虽然的确听了他的话,减轻了力度,但没有在一个小时内结束。其次他万万没想到,卢森在这个晚上除了舔他的手指和脚踝之外,还舔了很多别的东西。
……
第二天白唯从床上爬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在他撑着身体,要惊慌地从床上爬起来时,他的身侧传来声音。
“亲爱的,不用急。我们今天早上都没课。”
白唯:……
他用自己光裸的背对着卢森——即使那雪白的皮肤已经是点点红痕,但也总比和卢森面对面的好。白唯瞳孔疯狂闪烁,他表情扭曲,在耳朵泛起红晕的同时,又发现自己此刻面对卢森,心里只有心虚。
……他们两个昨天,昨天怎么能做那样荒唐的事情!
白唯努力想要显得自己若无其事。可当他扣好扣子,从床上站起来要离开卧室时。他耳边传来卢森的声音。
“怎么回事,一早醒来,怎么都不敢看我一眼。”
白唯把脑袋转到另一边去。或许是太过于反常识、羞恼、而且在努力让自己失忆,白唯都忘记了生气。但卢森又伸手拦住了他。
在卢森伸手去解他扣子时,白唯终于不得不维持着偏头的姿势,和卢森说话了。
“下午还要上课……”他竟然感觉自己有点低声下气的,可能是因为太羞耻了。一个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的绅士怎么能做那样的事。
“不是的宝宝,你的扣子系错了。”卢森说。
“……”
白唯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做过把扣子系错,自己却还没发现这种事!
怎么想都是卢森的错!
卢森在这时低沉地笑了笑,又低头贴到白唯耳边说:“亲爱的,你还想要的话,我们晚上回来再做。”
白唯转头怒瞪他,却又看见卢森的嘴唇,于是他又把头转了回来,直直地盯着前方,仿佛马上就要上台进行联合国演讲。
卢森怎么好意思这样的!
而且,不是卢森自己说,要做他的狗吗!
狗怎么能这么坏?
白唯连续在客厅喝了三杯冰水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卢森终于也从二楼爬下来了。上肢健壮的卢森已经学会了自己把自己挪到轮椅上。他坐在玄关里,对白唯说:“小猫,我们走吧。”
“嗯……你刚才说什么?!”
正在拍打外套灰尘的白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小猫啊。”昨晚还自称为狗的男人理所应当地说,“亲爱的,你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白色长毛小猫。”
“……”
白唯手中的外套被他拍得梆梆响。他用一种“你马上就要死了”的表情看着卢森。
卢森厚颜无耻地坐在轮椅上:“小猫不用再收拾毛皮了,你的毛毛昨天已经被我舔得干干净净……啊——”
白唯打开了房门,把他一脚顺着楼梯踹了出去。
两个人赶在上课铃刚响时,踩着最后一秒来到了卢森的教室。教室里的诸多同学已经翘首以盼许久。见白唯推着卢森来了,他们惊喜道:“师娘送老师过来啊!”
“卢老和师娘好恩爱!”
“……”
误会了,只是白唯不能眼看着卢森在诸多学生面前迟到罢了。他原本是收走了轮椅,开走了车,想要卢森自己爬去学校的。
只有班长很困惑:“卢老师的伤怎么看着比昨天还严重了?”
白唯只作无事发生状。他假笑道:“先不打扰你们上课了。我再过一节课还有课。”
卢森:“好的小猫,我们晚上见。”
白唯走了两步,差点没一个趔趄摔到花坛里。
卢森!!
他怎么敢的!!
他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管他叫小猫?
白唯几乎是在学生们善意的笑声中落荒而逃了。他逃过偌大的校园,逃过漫长的走廊,最终一路跑回无人的美术办公室。他把自己的脸埋在桌上,用力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
女老师刚进来时,就听见白唯在说话,而且很生气似的:“……他根本没有做好一条狗。”
“啊?狗?”女老师一愣,“白唯你养狗了?”
白唯阴郁地看着前方。
“很大一只。”他说。
白唯花了四十分钟陷入羞恼和不高兴,在下一堂课时又做回了自己。今天美术课讲述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白唯讲得得心应手,并附赠了许多历史小故事。
就连原本只顾着欣赏白唯颜值的学生们,也开始认真听了起来,甚至做起了笔记。
“老师,你讲得这么好,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呀?”有学生提问。
“北都大学。”白唯说。
学生们一阵惊呼,又有人问:“老师你是学艺术的吗?”
白唯:“学文学的。我只是恰好对这方面有所了解。你们可以去问问来代数学课的卢老师,事实上他才是这个方面的专家……”
白唯本想给卢森使个绊子,但想到这世上会多出几个文盲,他又把话咽了回去:“算了,还是来问我吧。”
“哦哟~~”几十个学生都开始起哄,“好恩爱哦。”
白唯:……
还好卢森不在这里。面对学生们的起哄,白唯从来都可以漠然处之。但如果卢森在这里,他准会说“猫好,猫不为难狗,猫善良”。
到时候尚未习惯被动物塑的白唯只会想方设法找个壁橱钻进去。
学生们乱七八糟地提了一堆问题,其中就包括白唯之前的职业。白唯对此说得很简短:“去电视台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去写作了。”
“老师怎么想到这样做职业规划?”
“……”白唯顿了一下,“家里安排的。”
学生们的好奇心总是极其旺盛。还好,白唯把他们都糊弄了过去。他躲回自己的办公室里喝了口水,整理了一下自己,心里想着卢森到底是怎么把这帮小孩糊弄过去的。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闲暇的时间里越来越多地想到了他。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墙之隔的美术教室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第47章 猫好狗也好
隔壁有什么人在吗?
白唯听见沉闷的拖动麻袋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将一袋子沉重的死物往柜子里藏。可他的动作吃力,滞涩,不像是常人能有的动作。
“这所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和我本来也没有关系。”
白唯本来打算忽略这点异常——然而他想起,旁边,是隆夏的画室。
他看见远处操场上有学生在玩排球。白唯也到操场上。他随手捡起一个排球,从死角将它狠狠投掷到隆家画室的窗户上——就像这是那几个学生不小心做的那样。
“砰!”的一声,窗玻璃碎掉了。
白唯在阴影里等了好一会儿。在探头探脑的学生们看向窗户许久后,破损的玻璃里才出现隆夏的脑袋。他戒备地看着窗外。白唯不需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鬼。
否则,隆夏早该在第一时间就从窗户里探出头、寻找那个砸破了玻璃的小孩。他分明是心虚,才过了许久,探出脑袋。
白唯就在此刻抱着书走到了学生们和画室玻璃之间。他回身对学生们皱眉道:“这是你们中谁扔出的球?”
一群在颠球的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部分人猛摇脑袋。
白唯:“教室玻璃都被你们砸碎了,你们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他在学生们的一片紧张和惭愧中,看了一眼画室内部。画室内黑压压的,隆夏的身体挡住了一切能看进去的缝隙。
他的这份局促和掩盖让白唯感到有些愉悦。接着,白唯若无其事地转身对几个学生说:“算了,都散了吧。下次注意安全。”
“谢谢白老师!”
“白老师不骂人,白老师真好!”
十几个学生如蒙大赦地跑走了。有几个只是跑到稍微远处,抱着球偷看白唯的脸。白唯被这些学生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毫无愧疚。
他不等隆夏开口,转身进入美术楼,而后,他来到隆家画室门口,敲了敲门。
门只被打开了一条缝,隆夏戒备地看着白唯:“你有什么事?”
他这副紧张的样子,与昨天叫“白唯哥”时戒备的样子堪称大相径庭。
“玻璃碎了,我来帮你打扫一下。”白唯说,“你的腿不方便吧?而且,球还在画室里面。”
他透过缝往里面看:“有砸到什么东西吗?”
晃眼间,画室里除了画架之外,还有一个冰柜。
“我自己会处理的!不用你管!”隆夏拔高了声音。
他声音打颤,白唯知道试探这件事过犹不及。他于是道:“好。窗户的事,你记得自己打电话给校工。”
隆夏“砰”地关上门,把白唯和他阴暗的眼用一扇紧闭的门隔开。但在那一刻,还是有味道从里面透了出来。
血腥气。白唯想。
白唯回到办公室里,顺便给学校的清洁工打了个电话。他只等了半个小时,就听见了隆夏在门口让清洁工出去的声音。
这下学校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一群学生知道,隆夏最近一个人待在那个画室里了。
这下学校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清洁工知道,隆夏不愿意让别人进入他的画室——而且这已经不是能用注重隐私来解释的程度。窗户玻璃破了,他一个残疾人,却不让人进来打扫。
这间画室里不是有鬼,还能是有什么?
就当他自己是神经质吧。白唯想。他总觉得,隆家那么大,隆夏这几天却非要到学校的画室里来做事。这件事怎么看都很奇怪。
而且,白唯的办公室与这间画室,只有一墙之隔。
白唯今天只有一节课要代。在课程结束后,他正准备往卢森教室的方向去,却在门后看见了学校副校长。
“你讲得很不错啊!而且现在,全校师生都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说,“他们都说你知识渊博,为人也很有礼、很谦逊。虽然乔老师再过一周就要回来……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以后也经常给各位同学做个讲座?”
“呃……”白唯实在头痛,他实在不打算和小镇上的人继续加深牵扯,“以后看情况吧。”
“哈哈,我知道这挺麻烦你的……那下周三怎么样?下周三在你离开之前,和大家分享一下可以吗?随便分享一下什么都行。”副校长持续散发着自己的热情,“这些学生都非常期待呢。”
“他们有那么期待吗?”
白唯头疼。但盛情难却,他也只能礼貌地答应下来。然后他就发现,他和副校长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卢森的教室门口。
“……”面对副校长“我很懂”的目光,白唯解释,“这是偶然。”
是偶然走到这里的。
副校长:“哈哈,这当然不是偶然。我特意领着你往这边走的,就知道你下班后要过来接老公的。”
白唯:……
为什么全世界都觉得他和卢森很恩爱啊!
有副校长在,白唯也不能掉头就走。他只能特意在卢森的教室外找了个位于视觉盲点的位置,避免引人注意。
但出来上厕所的学生还是发现了他。
“师娘在花坛那边!”
学生们课上到一半又开始探头探脑了。白唯压力山大。
还好,只过了三分钟就下课了。
从学生们手里接过坐着轮椅的卢森后,白唯恨不得双手捂住脸颊。卢森深情地看着他:“亲爱的,今天我的左脑和右脑打赌,说你一定会来接我的。”
你不是有九个脑子吗?剩下的十六个左和右呢?
可惜学生们在旁边,白唯只能道:“那你的右脑赌什么?”
卢森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脑:“它说我会出现在你前来接我的路上。”
出现在我逃跑的背后是吧。
白唯受不了了。他觉得自己还是赶紧推着卢森走了比较好。在他推着卢森离开时,身后的学生们说:“卢老师、白老师再见!”
“白老师、卢老师下班快乐!”
他们穿行在种满银杏树的校园里。暮春的银杏叶还没来得及变成金黄色,在阳光下是一张张碧绿的小扇子,映着教学楼的白顶红墙,蓝天白云。在这样色彩丰富的一个傍晚,就连天空都变得寂静。
让人无端地觉得,好像能在这里过很多年。
“小猫,他们都很喜欢你。”卢森说,“一路上好多学生和你打招呼呢。以后即使我们离开雪山镇了,他们也会记得我们。”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未来罪犯留下印象可不是什么好事。
白唯本想继续禁止“小猫”这个称呼。他手长脚长,从小到大都是高挑的模特身材,到底哪里是小猫了!小猫难道不都腿短短么?但就在这时,有几个学生三五成群地从他们身边跑过。
他们中女的剪着齐刘海,男的剃着寸头。他们穿着校服,乱七八糟地背着书包,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跑去,可他们加速冲过来,竟然是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老师好!”
“老师明天见!”
“明天见!”
一个女孩回头对他们笑。风吹起她长长的马尾,她露出的牙齿雪白又漂亮。
白唯就在那一刻怔了怔。
“明天见!”卢森对他们说。
直到这时白唯才反应过来。由于刚才的一怔,他没来得及和他们说明天见。这些孩子已经消失在街角了。
“别失落,明天和他们说就行了。反正,明天还会再见面的。如果明天见不了,后天也会再见面的。”卢森道,“就像我明天也会在你身边一样。明天,后天,大后天。”
白唯:……
那点奇怪的、因那些小孩而在他胸口涌动的感觉,立刻就灰飞烟灭了。
卢森能不能别找到机会就开始扯到他们两个的关系?他们两个只是夫妻关系罢了,哪有这么好。
卢森:“小猫,小猫,小猫,喵喵喵。”
“……”
怎么突然开始说怪话了!
白唯终于忍无可忍。他在开车的过程中用手抓住了卢森的嘴:“闭嘴,臭狗。”
……白唯的人生终究还是如此混乱。他因为在马路上单手抓卢森的嘴,又被卢森舔手,把汽车撞到了马路牙子上,又刚好偶遇了路过的女警,被带去顺便做了下笔录。
“好了,下次小心点。”名为常潇的女警潇洒道,“我听说过你,你最近在白马中学教书是不是?我表妹在中学上学,经常提到你,说你很帅。”
白唯感到绝望。他只是想要杀个老公而已,这下他不仅成为了镇上的新万人迷,还在警局这里也挂上名了。
他以后要怎样悄悄地离开这里啊!
或许生活总是不能让人满意的。但在回到家里后,白唯仍然坐回了自己的书桌前。
书桌外,花园里的玫瑰已经生长成型。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向自己的面前。
所有的打印纸和文档都是空白的。在过去,他告诉所有人他在工作,他很正常,其实这将近一年的时光里,他什么都没有写。
文字是表达情感的工具。一个必须隐匿自己的杀手,是永远没办法写出来东西的。
可今天,他开始打字。
“我分享……”
“我想和……分享……”
这些从屏幕上流淌出来的字句是自由的。它们不属于商业范畴,不属于百微。
更不属于他生理学父亲名下的出版社。
书房门紧闭着。卢森知道自己不应该打扰在写作的白唯。所以,他没有开门,只是偷偷地从门底的缝隙里流进来了一点和一只眼睛。他举着一只眼睛,看白唯在做什么。
今晚,他还是很想舔舔白唯。可白唯在工作。白唯的工作不能给他带来什么,还不能陪他,不能让他满足想要亲亲白唯、舔舔白唯的欲望。
要知道,他来雪山镇是为了和白唯过日子的,才不是来当代课老师的。这些学生们学到什么、学不到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可卢森没有急着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这一夜,他只是举着一只眼睛,静静地看着白唯,忍耐着自己的一切需要。
……
白唯在书房里写了大半个晚上,之后顺便就在书房里睡了。临睡前,他想,卢森今天还算有点眼色。他和卢森说今晚别来烦他,卢森就真的没来烦他。
沙发床很大很软,但躺了半小时后,白唯又有点不习惯了。
……
卢森真的没有来烦他吗?
卢森真的不来烦他吗?
“我一定是在担心他有什么阴谋、在背着我干什么。”白唯告诉自己。
他闭上眼,终于睡着了。
而属于卢森的流体也悄悄从房间里撤退。几只眼睛顺着门缝又溜了回去。
……
白唯为了分享报告准备了一晚。可第二天他来到学校,便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进入办公室里时,他看见原本在聊天的两个美术老师立刻各自散开。他们悄悄看着他,不知道刚才在说些什么。
第48章 睚眦必报
白唯知道,他们讨论的内容一定关于自己。
他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座位与柜子,没有任何异常的东西被放进去。
面对不时往自己这边瞟来目光的同事,白唯很镇定。如果说他们是在讨论和自己相关的话题的话,那么迟早有人,会让他知道他们讨论的是什么的。
流言不是水,会被限制在一个水盆里。
白唯唯一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
果然,在今天第一节美术课下课后,白唯就知道了他们在讨论什么——两个女孩子在下课后磨磨蹭蹭,找到他,以帮他搬东西的名义跟在他身边。
她们的表情却分明写着“想要打听些什么”。
“如果你们有什么想问的问题的话,现在完全可以问了。”白唯说。
一个女孩戳了另一个女孩一下,那个剪着齐刘海的女孩才叽叽咕咕道:“白老师,我听说了好多关于你的传闻!”
“他们说你虽然是名校毕业的,但也只剩下名校毕业的这个名头了。事实上,你在大学毕业后找不到本专业的工作,只能去电视台工作了一年多。然后很快就做不下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找到工作。说是当作家,也江郎才尽,好久没写出东西了……”
“……后来,和人私奔来雪山镇,也只是因为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在网上,也有好多人在说你……在代课之前一直是无业……沦落到代课……”
“白老师!我完全没相信的,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你比之前所有老师讲得都要好多了!”女孩激动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说你和伤害你?”
她们情绪很激烈,几乎要为他哭出来了。白唯却很冷静。
原来他们讨论的就是这些内容。
“唔,你们觉得雪山镇是个很差的地方吗?”白唯柔和地说。
“啊?当然不是,我们这里的景色可优美了,而且所有设施都很发达,什么都有!”一个女孩说,“好多富人都来我们这里养老呢!”
白唯:“那你觉得,白马中学是一所很差的中学,来这里教书是件很差的事情吗?”
“当然也不是!”
一切尽在两个问题之中了。白唯拍拍她的肩膀,让她们回去上课。女孩就在这时说:“白老师,你别担心,我们刚才都上网去看了。他们说的东西一看就是假的!”
白唯:“网上的……”
“他们甚至说你和卢老师的关系不好,怎么可能,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女孩忿忿说,“连这种小事情都要造谣。他们说的其他内容,又怎么能相信!”
“……”
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白唯思考片刻,决定去周围打听一下。
然后,让他极其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学校里很多人不相信我在网上那些流言的理由……竟然都是我和卢森的关系?”
这合理吗?首先在他们眼里,自己和卢森的关系有那么好吗?
万万没想到,自己和卢森的关系竟然先成为了一个辟谣道具……白唯想到这里,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但对于其他内容,许多人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的,或者至少,这变成了一个突破口,激发了他们对于白唯的讨论欲。他们开始用放大镜来看白唯的一举一动。
而就在这时,卢森出现了。
“白老师,你之前是怎么想到把电视台的工作辞掉的?”同办公室的美术老师终于过来,满脸充满窥私欲地打听,“而且听说在那之后你都没有工作,你不觉得很慌吗?”
“是啊,还是北都大学毕业的,连工作都找不到。”健壮男子嘲笑道。
此人是一名体育老师。早从白唯入校第一天,他就对白唯充满了反感。健壮男子总觉得自己十分英俊,应当是所有学生的人生船长。然而,他不仅发现白唯的脸比他帅,还在故意上门和白唯擦肩而过时,绝望地发现白唯个子也比他高。
体育老师认为自己的男儿气概受到了侮辱。同时,其他人对白唯的追捧也让他认为这世间倒反天罡。怎么会有人喜欢白唯这样吹毛求疵、不肯参与他开的黄色玩笑、还总用略鄙夷的眼神看着他的柔弱小白脸。
好吧,白唯比他高。
但今天,他终于找到嘲讽白唯的机会了!
“难道会有人想要一直工作吗?我们在过去几年里,可是做了很多事的。”
一个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原本镇定自若的白唯就在此刻开始绷紧脊背。
“比如去深海潜水,去雪山上滑雪,在沙漠里高空跳伞,在夕阳下坐热气球,去意大利、俄罗斯、法国游玩……这大半年时间,我们实在是在外面玩腻了,就来雪山镇买了栋房子,买了个店铺,买了几辆车,躺平来研究研究厨艺,看看这几年新出的电影电视剧。”卢森说,“唉!那段时间忙得啊,真是想起来就头疼……”
白唯头皮发麻,他心想卢森怎么敢撒谎的。体育老师和美术老师却信了。因为卢森在雪山镇上买房买店铺的确都是真的。
“做那些有什么意义!”体育老师硬着头皮说,“这不是浪费钱么?”
卢森:“是啊!不过钱实在是太多了,也只能想方设法浪费在扩大生命体验上了。阿唯,你说是不是?”
被众人注视着,白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真羡慕你们!网上那都是些俗人。换成我,我也想这么玩儿。”另一个老师感叹了一声,转身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可你们都不工作啊!你们连个工作都没有……”体育老师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
卢森若有所思道:“哦,你说得对。看来我们什么时候也得开个账号,把前些年旅游的东西剪辑一下,发网上去。这样的话,我们也算是自媒体工作人了。阿唯你说对不对?”
白唯:……
“我们两个人生里的选项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们又能去电视台工作,又能去旅行工作,还能轻而易举地拖别人拖不了的稿子,代别人代不了的课。在未来,我们还能做许多别人做不了的事。”卢森道,“比如,我就觉得开个修车店很好,当个民宿老板也很好。兄弟,心胸开阔点,别整天想要别人活成你们自己的样子。”
卢森说着,伸手要拍体育老师的肩膀。体育老师发现卢森坐在轮椅上,伸手的样子很滑稽。他正要得意……
卢森便直接站了起来。
其他人:??
“卢森你的腿……”美术老师控制不住地说,她记得卢森才受伤了一个多星期呢。
“已经没问题了。以前我玩太空跳伞时也摔过,比这次还严重。可能从那时开始,我就获得了超强的恢复能力。”卢森面不改色道,并和善地拍了拍体育老师的肩膀。
体育老师却哭了。一方面是因为卢森拍得可真重,仿佛他是个要被打的马拉糕。另一方面是因为卢森站在他身边,比白唯的个子还要高。
“亲爱的。”卢森顺便一脚把轮椅推开。他看向白唯,笑容温和:“我们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吧?”
白唯温柔微笑:“好的,老公。”
“啧啧啧。”这回连美术老师都转过来,嘲讽其他人了,“外面的人听风就是雨的,人家的生活可是稳稳的甜。”
其他人更是连因嫉妒使绊子的心都没有了。卢森说得很清楚,这两个人不会一辈子都在这里,大概率和他们未来也不会有任何利益冲突。他们之前八卦,也不过是因为闲得慌。
可卢森有点意外。尽管他自认给白唯在出气,可他没想到白唯竟然会表现得如此温柔。白唯一向内敛。难道他今天特别地让白唯高兴?
很快卢森就知道了其中原因。在离开办公室时,白唯盯着轮椅和他的腿又看了一眼。那一眼,让卢森遍体生寒。
今天一早,他以腿还不能走的名义,让白唯推他走了大半天来着。
白唯是人类,他是怪物。可巨大的卢森竟然在纤细的白唯旁边提心吊胆地走了一路。终于,在途经操场时,卢森说:“亲爱的,你难道不想打我吗?”
牵着卢森的手,走在众人的目光里的白唯:……
白唯的嘴角弧度翘得更高了。他左看右看,确定没有人听见卢森刚才的蠢话。接着,他说:“我们走这边这条路,这条路更快到食堂。”
卢森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这条路上有坑,你在等我掉进去。”
……这个白痴!白唯承认自己经常把熨斗和高压线掉在卢森的脸上,但今天可不是在众人面前内讧的时候!
“你如果在路上踩到什么坑里……或者没有井盖的井里,然后和我一起脏兮兮地出现在食堂里。”白唯贴在卢森耳边,像是情人耳语一样亲密地警告,“你就等着子弹吧。”
卢森又一次恍然大悟了:“亲爱的,你刚才被感动了。所以你现在是在关心我。”
——受不了了!
白唯用尽自己全身的素质,用尽自己对周围羡慕眼光的所有在意,才没有在路过捷径时把卢森推到高压电网上去。此刻他们在风口浪尖,白唯只能和他努力扮演一对好夫夫。尽管如此,白唯心里还是有点不满。
他在卢森心中的形象什么时候变成了如此睚眦必报的样子?他难道不是一直表现得都很温柔吗?
他们二人到达时,食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在这对外表极其登对的夫夫走入大厅后,大半的人都停下了筷子,看着他们。
白唯和卢森各自打了一份小炒坐下。他们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卢森道:“我敢保证,他们刚才一定都在谈论我们。”
接着,他道:“亲爱的,放出流言的人竟然那么了解你的履历。你说,究竟是谁干的?”
第49章 配合
白唯喝了一口水:“你觉得呢?”
刚说完这句话白唯就后悔了……他怕卢森给出一个极其离谱的答案,再度引起他的杀心。
“我想,是一个非常希望我们离开学校、又有能力了解我们的人干的。”卢森的回答出人意料,“不是任君尧。如果他想要制造流言的话,早在医院里,我们让他丢面子时他就这样做了。所以,只能是我们来学校后见过的人。”
“也就是隆夏和隆春中的一个。”
多么简单的推理。可白唯举着杯子,愣愣地看着卢森。
“怎么了?”
“你真聪明。”白唯说。他的意思是卢森能说人话,就已经很聪明了。
卢森却怔了怔。而后,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领口,东看一下附近群众,西看一下附近群众,颇有一副矜持的、“我如今身份不同了”的感觉。
……那一刻白唯看着他的蠢样子,真想把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收回去。
“隆夏还是隆春?”白唯又问。
“无所谓。一棒子打下去,这家人中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或许除了隆冬。”卢森压低了嗓音说,“亲爱的,这件事就交给我处理吧。”
“你打算怎么做?”
卢森:“一棒子打下去。”
白唯:……
“不许进行物理攻击。”白唯警告他,“在我允许你这么做前,你得听我的。”
卢森:“哦……”
看着卢森垂头丧气的脑袋。白唯心里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满足感:像是豢养了一只只听从于自己的命令的恶犬的满足感。
尽管为了豢养这条恶犬,他需要付出的,是自己。
只是白唯刚把饭盒放回清洗处,他就迎来了新的问题。
“白唯,卢森,听说你们去圣地亚哥玩过跳伞。”一名物理老师和他们友善地打着招呼,“我侄子下个月要去圣地亚哥旅游,你们有什么推荐的景点吗?”
“对哦!你们是从多高的高度跳下来的?”另一个人也询问。
“有照片吗?”
白唯将死亡目光投向卢森,卢森摸了摸脑袋,开始啊哈哈。
……
“假期,请假,各种行程……你要这些做什么?”白唯脸色不善。
卢森把电脑屏幕对向白唯。
“亲爱的,我在P图,我想做出很多我们出去玩过的证据。”卢森说,“虽然我们也可以现在出去,补上那些照片。但在之前的对话里,我们说过那些都是我们之前做过的。我尽管几乎无所不能,但还不能穿越时间。”
白唯:“……”
真离谱啊!
“从北都那时开始编撰,不行么?”白唯说。
卢森:“我把从北都那时开始的约会记录,也告诉我们的同事了。而且,活动实在是太多了,时间不够。光是冬天去阿拉斯加看极光,我就说了三次。”
白唯彻底地无语了。他说:“可是在黑港城那时,我们根本不认识。”
“我们也可以是那时候开始认识的。比如你在路边,捡到了迷路的我。只是那时我们都用着假名……”卢森说着说着,坐直了身体。
“我们为什么要用假名??”白唯说着,眼眸忽然闪了闪,“难道你以前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或者危险的职业?”
卢森:“因为那时我经常从法国逃学回来见你。我不希望我的父母知道,我偷偷出国……”
白唯:……
真是弱智的理由。但白唯懒得再追问卢森的身世了,谁知道卢森会不会给出更多更弱智的理由来。
毕竟他可是法国间谍啊。
卢森:“而且,这意味这我们可以提前两年进入金婚。亲爱的,你不觉得这非常棒吗?”
白唯终于忍不住把书扔到了他的脸上:“金婚是从婚礼那天开始算起的。”
说着他忽然想到,他和卢森是私奔的,根本没有婚礼。
“既然没有婚礼,我们可以从初遇的那天算起。”卢森诚恳说。
白唯:……
傍晚本该是看书的好时候。可白唯今晚不得不为了卢森的谎言,坐在这里和他一起圆谎,制造他们曾经相爱、并走遍世界的假证。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所以,你是2025年5月毕业的……”
“嗯。”
“2025年6月去工作。在那之前的半个月,你回了老家,没有人能证明你当时去了哪里。”
“嗯。”
“有毕业照么?”
“相册里有。”
卢森翻开那本厚厚的相册。照片里,白唯穿着黑色礼服。他冷着一张脸,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更生人勿近。
他的手指在白唯尖尖的下巴上摩挲。
“你看到了?”白唯原本有些不耐烦,但看见卢森摸照片上的他的脸后,他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卢森的这个动作看起来比变态色情狂还可怕。
“亲爱的,你那时候长得好嫩。”卢森说。
……更变态了!
白唯的脸变臭了一点。他收起双腿,往旁边挪了挪。卢森却像是没看到他动作似的,继续往下翻。
“怎么只有这几张,没有和其他人的合照?”
“我不喜欢和人合照。”白唯冷冷地说。
卢森心里生出微妙的高兴和庆幸。还好,他不是人。
“2025年6月底,抵达黑港城,是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正好也是卢森的暑假……我们就在这时候认识吧?你觉得好么?”卢森说,“这样,就能凑上我们和其他人说的,我们的第一次游轮旅行。”
“行。”白唯说。
“我们在游轮上相识,最开始却没有见过面。直到游轮行驶到一个港口,我们去沙滩上玩,我在沙滩上缺水搁浅……”
白唯:“你怎么会在沙滩上缺水搁浅??”
卢森:“我在海里潜水,玩了太久……”
“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听出你编造的故事有问题。”白唯拒绝。
“那就游轮旅行结束后,我去海上冲浪,掉进海里,被海浪推到沙滩上,缺水搁浅……”
你这是什么奇幻漂流么?为什么一定要缺水搁浅?白唯无语。他说:“算了,用第一个。”
随他吧,反正丢的也是卢森自己的脸。
“好。你把我救了起来,给我喝水,细心地照顾我,我们就从那时开始,谈了第一场恋爱。”卢森说,“我告诉你我叫文森,你也只说你姓白。”
“……”白唯坐在椅子上,看他编。
“这张照片是你刚到黑港城时照的么?”卢森又说。
照片上,白唯穿着浅蓝条纹衬衫,戴着工牌,站在黑港城电视台大楼前,气质依旧冷淡。
“刚入职时,同事帮我照的。”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去黑港城工作呢?”卢森说。
因为祖父的要求。白唯想。
“祖父希望我在北都的电视台工作,专业,稳定,高尚。他为我安排了人脉,但我在入职后的第一个月,就申请被调配去黑港城。”白唯说,“我给出的理由是,黑港城危机四伏,很有新闻价值。电视台内部的人也都知道,只要能在黑港城干过三年,就能攒够功劳,回来后就能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真实的理由是什么呢?”卢森追问。
“真实的理由……”白唯盯着墙壁,“小时候,我和我的母亲,在黑港城居住过几年。”
卢森说,他询问这些内容,是为了编造他和白唯的过去,以应付他向同事们编出的谎言。
可白唯忽然有一种感觉:卢森真实的目的,是想要了解他的过去,顺便想方设法地,要把他填入他过去的空缺里。
“你们为什么在黑港城居住?”
白唯忽然恼火起来。他有了种私人领地被人侵犯的不适。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质问,“下一个问题。”
“好吧,我只是想了解你……”
“下一个!”
“好吧。”卢森摸了摸鼻子,“你在黑港城那一年半过得怎么样?有双休日么?每年年假去哪里?”
这又是一个让白唯有些刺痛的话题。白唯在黑港城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交友的想法。
所有的双休日,他往往去图书馆,或者美术馆,偶尔在街上逛逛,观察这个已经变得让他陌生的、曾经在幼时居住过的城市。
这里变得肮脏又混乱。大街小巷的黑帮和流氓,不作为的城市政府毁掉了它。大公司的存在又让这里变得金融活跃,遍地都是似是而非的机遇,贫富差距悬殊。白唯看见许多人在这里犯罪,他们像是水蛭,扒在城市身上吸血。
它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城市相去甚远。
又或者,在白唯的记忆里,这座城市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城市的记忆。那时他和母亲住在一起,平日里大多数时候只是待在家里。他记得房间里的风铃,记得泛黄的墙纸,记得楼下的小街和母亲带他去过的港口。对于城市的其他部分,他一无所知。
他只记得干净、温暖和温馨。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回到那座城市里,而是想要回到记忆里那座城市里的那个房间。或许黑港城从一开始就肮脏又混乱,他对它所有的干净与整洁的印象,都只来自于那个拥有他母亲的房间。
尽管,那座房间里已经再也没有人了。
那是一种强烈的……永远都回不到过去的孤独感。
这是白唯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回忆,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些事,于是也顺理成章地将所有记忆都藏在心里。他对卢森说:“我的每个双休日基本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你可以把你要编造的东西,随意地塞进每个周末。我在黑港城没有请过年假,没有使用过假期……”
“等等……”
“你还想知道什么信息吗?”
“等等。”卢森用手指,擦了擦他的眼角。
“你……哭了。”
第50章 陌生?!
白唯直到此刻才发现,已经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他的眼角落了下来。
而他毫无察觉。
他打开卢森的手,难堪地别过脸去,用力地眨着眼睛。此刻在卢森面前,就连伸手将眼泪擦掉都显得过于羞耻了,走出房间更是不用提。
他只能一边抿眼睛,一边祈祷眼泪尽快干掉。
可卢森却抱住了那个想要极力地掩藏狼狈的自己。
“呜……”
“你可以把眼泪擦在我的肩膀上。”卢森说,“这样你抬起脸时,我们都可以假装你没有哭过。”
“……”
“我也可以堵住耳朵,假装没有听见,如果你觉得在我面前流泪,很丢脸的话……”
这不公平。白唯想。
卢森看了他的病历,知道他不是一个完美的白家小少爷。
卢森知道了他在黑港城的童年经历和工作经历,了解到他并不成功。
卢森知道他没有朋友。
可他……对卢森的过去竟然一无所知。
除了卢森是怪物,他什么都不知道。
白唯恶狠狠地扭着头,他通过摩擦,把眼泪都留在了卢森的肩膀上。
等他抬起头来时,卢森说:“宝宝,你这么用力,别把睫毛给蹭掉了。”
白唯:……
他把脑袋转到了另一边去。
卢森过了一会儿说:“宝宝。”
“你看我干什么?继续编啊。”白唯很快地回复道。
卢森:“哦。”
在卢森低头折腾他的文档时,白唯怀疑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睫毛。
很浓密,很完整,没有一点被弄掉的痕迹。
在白唯扒拉自己眼睫毛时,卢森说:“亲爱的,后来你对黑港城怎么看?你喜欢在那里生活吗?”
其实白唯并不讨厌在黑港城生活。
尽管孤独,尽管混乱,白唯就像是恋家的动物,会执着地留在被自己认为是家的城市。虽然十几年过去,属于黑港城的过去都已经消逝,白唯却还能在路过某处街角时,看见十几年未曾被拆掉的图书馆,看见一座废弃的、始终未被再开发的、也曾在十几年前人声鼎沸的居民楼。
来黑港城的第一年,城市陌生,远方的祖父也没有去世,他有束缚,有牵绊,有扭曲的对自我的执着,尚未对这里怀有极致的仇恨,尚未开始放开天性、追逐自己的“快乐”,尚未下定决心去做一个突破了规则的、以咀嚼他人的痛苦为乐的邪恶的人。
他只是厌恶黑港城的街道,厌恶不作为的政府,厌恶来来往往的“恶人”,他认为这里不该是这样的,他应当着手矫正这里。
或许假以时日,等他的祖父去世后,他会摧毁这里,或被这里摧毁……如果他没有因为一场意外提前离开那里的话。
“你讨厌那里的垃圾,讨厌那里的嘈杂……我懂了,你是想在那里,寻找自己的家。”
卢森说。
白唯骤然抬起脑袋:“你说什么?”
“你想在黑港城找到自己的家,就像你想要拥有的、记忆里的幻想一样。但你失望了,那里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为你的家的模样。”卢森眼眸湛蓝,“还好我们来了这里。”
“这里风景秀美,民风淳朴,街道干净,而且存在于当下。你会喜欢在这里安家的。还好我们走到了这里。”
……卢森真是愚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杀了他,然后离开这里。
“后来你为什么要离开黑港城呢?”卢森小心翼翼地说,“你有没有遇见对于你来说,很坏很坏的事?”
卢森捏着自己的裤腿。这些天以来,他学到了一些与人类有关的常识。因此,他反而更紧张了。
“因为……”
那本该是白唯人生中的第一次谋杀。
在多次向政府部门汇报无果后,白唯终于下定决心,要对电视台楼下的赌鬼流浪汉进行一场清洁。他跟踪了对方嗜赌如命、过量服用违禁品的生活路线,最终决定将他溺毙在郊外破败的汽车旅馆里,制造流浪汉赢钱、过量服用药物而死在浴缸里的假象。
下定决心后,白唯有一种鬼鬼祟祟的快乐。直到他将对方装进麻袋里,打包至汽车旅馆时,白唯才发现,自己绑错了人。
躺在地上的,是一张陌生而干枯的脸。那个人先是喝了他两瓶水,然后一进房间就踉跄奔入浴室,像是渴了很久。
这个人也是污染黑港城环境的、流浪汉中的一员。白唯最终决定,像干掉计划里的那个人一样也干掉他。
然而,那个人却把他掀翻在了床上,舔干净了他身上的汗。
一场谋杀变成了荒谬绝伦的一夜情。让白唯感到恐慌的是,在那个人的力量面前,他竟然完全没办法反抗。他们几乎做到了最后一步,在那之前,那个人像是喝饱了水似的,满足地沉沉睡去。
而白唯怀着被侮辱的愤怒,掐死了他,把他扔进了垃圾箱里。
然而,最终促使他离开黑港城的并非是对这段黑历史的逃避或厌恶。
“挫败感。”白唯说,“我觉得我没有能力……”
在黑港城做一个连环杀手,城市清洁工。
也没有能力……
让黑港城的政府清理干净这座城市里的怪物。
更没有能力回到从前的房子里,从前的房间里。
而如今,他竟然连成功杀人都做不到了。
有毒的种子会长出扭曲的树杈,可即使如此,那也是一种成长。而他此刻,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发芽的方向。
除了回到北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挫败吗……”卢森的语气略带疑惑,“竟然是因为挫败……”
这和卢森原本以为的、白唯离开黑港城的原因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这是由自己给白唯留下的心理阴影造成的。他考虑到白唯会恐惧、会悲伤、会厌恶,却唯独没有想到挫败。
——看来,他还不够了解白唯。他会拥有这种想法,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你已经很厉害了,宝宝。你比你想象中更加优秀。”卢森说。
……不,一点也不,你还活在我对面,就是我失败的证明。
“你在扮演我的心理医生吗?”白唯几乎有点想笑了,“你不打算开民宿,打算开心理诊所了?”
开心理诊所的话,卢森就必须每天在岗,不能同时拥有民宿和修车店两份收入了。卢森思考后,回答:“亲爱的,我还是想开民宿。”
白唯:……
“那你开吧。”他语气不善地说。
“离开黑港后,在北都的事……嗯,我知道,你在北都写作,偶尔去图书馆帮忙。”卢森说,“那段时间你的写作状态不错。在两部作品后,你和新的出版社签订了合约。你和我说过这个,而且你积极地在准备新的稿子……这段时间插入不了旅行。”
白唯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了:“嗯。”
倒不是因为卢森,而是因为那时的出版社。
卢森:“那段时间你的对外活动很多,找不到插入我们去旅游的事件的契机。这是一个空窗期,我应该怎么解释?嗯,可以说我忙着毕业设计,恰好手机也坏了,手机卡掉了,失联了……”
“可以说我们当时分手了。”白唯发现自己竟然有闲心陪着卢森编故事了。
“不行,即使是在编造的故事里,我们也不能分手。”卢森态度坚决,“一次也不能有过。”
他的语气如此斩钉截铁。白唯在莫名其妙的同时,又觉得手指有些不安般,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那随便你编吧,反正他们不会详细问的。”
“可以这样说——在我们初次相识时,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今后还会一直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卢森斟酌道,“你知道你在未来,会有一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夫。你的祖父会更喜欢他,而不是一个会在沙滩上溺水的,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
“而我,我知道自己只是个游子。我不属于这座城市,也不属于任何城市。我想,你若是知道我的过去……的传闻,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很坏的人。而且,我怕我给不了你未来。所以……我们只是把彼此当成好朋友在相处。”卢森说。
“这听起来和分手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白唯反驳,“相反,这让我们两个人听起来都更糟糕了。”
“……有更糟糕吗?”
“满是弱点、阴暗的想法、逃避的人格,和这种情况下还要偷偷地、持续着一段关系,和克制不住人性弱点的偷情与贪婪没什么区别。”白唯评价。
“但这样的我们还在努力地爱着彼此,不是更加珍贵和伟大吗?”卢森说。
“我不觉得。”白唯说,“像这样的两个人,谁会相信他们彼此相爱呢?”
屋子里的气氛像是一下子就冷下来了,窗框旁也结起了冰霜。白唯在心慌之下说出了这段话,可他的心慌没有因为表达观点而好转。
相反,它愈发地跳个不停,仿佛心律不齐。
“……好吧。”卢森说,“我们在讲述故事时跳过这段。”
“嗯。跳过这段,他们自己会脑补的。”
白唯在那一刻觉得,他刚才不该说出这段话。因为卢森低下了眼,继续去看他的文档了。
可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说错。即使今天不说,他早晚也会在一举一动之间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和卢森之间可以有“早晚”的?
卢森:“国家的不同让我们错失了联系上彼此的机会。然后我们就重逢、交换真实的姓名并且订婚了。谁能想到呢?我们一见钟情的人,竟然是彼此的未婚夫。我们因丢失手机卡而断掉的红线,在这一刻又链接了起来。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妙的缘分?我们回到青禾订婚,然后,我们逃婚……”
他顿在了这里:“很多人也问我们,为什么逃婚,是不是被家里人反对。”
当然不是因为家里人反对。白家所有人都像中邪了似的喜欢卢森这个赘婿,而后,在一个星期内,全青禾的人都中了邪。
这离不来卢森的艰苦奋斗。在这一个星期里,他好不容易才洗脑了整座城市。在那之后,他将继承白家的一座庄园,几座工厂,百家店铺,千亩良田,还有几万个将他视为人类之光的青禾居民。
(虽然那座城市在玩家们眼中,像是一个全员被邪教洗脑的恐怖副本)
白唯掀起一点眼皮:“你说为什么?”
卢森:……
“好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卢森诚恳地说。
白唯:?
“我以为,你带我走时,有什么主意或者想法?”他不可置信地说。
卢森:“呃……你为什么同意和我私奔呢?”
白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嘀咕道。
他们在全青禾的人的眼中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年轻人。他们健康、年轻、英俊、富有,应该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完美地踏入婚姻殿堂,再由白唯的祖父将白唯的手交到卢森手中,他们已经在青禾的民政厅办下了合法手续,拥有了结婚证。一个万众瞩目的婚礼,不过是一个过明面的仪式,不过是临门一脚。
可他们偏偏在那临门一脚之前一起跑了。
回想起来,白唯在带着卢森回青禾、回到白家时,是存着让他被为难的心思的。
在回青禾为结婚准备前,卢森刚从一场车祸中康复。白唯带他坐飞机,在下楼梯时嘱咐他小心。卢森说:“亲爱的,这一路上你对我真细心。”
白唯心想,那可不得这样做。卢森这个人很容易就会死。如果让他在婚礼前出了事故、耽误了婚礼,白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他也想看看祖父对卢森不满、为难卢森的模样。在这之前,卢森曾经见过几次他的祖父,但每次的时间都不长,而且未曾一起生活。白唯于是在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期待——他希望卢森也能在他祖父面前出个丑,被挑出一些毛病来。
毕竟,他的祖父可是出了名的苛刻。
然而事实是,祖父对卢森极其满意。从生活习惯到为人处世,祖父不仅没有挑出卢森哪怕一个毛病,还称赞他的得体。卢森在这个过程中曾回头看了白唯一眼,就像他认为白唯会对他更加满意一样。
然而并没有。白唯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人,觉得手脚冰凉,乃至于陌生。
那一刻,他觉得卢森和自己,更加不是一国的。
他们明明是一对陌生夫夫,可卢森对于他而言,却如此陌生。
婚期将近,白家张灯结彩,气球和彩灯被运进白家。白唯却在他的房间里越来越难以入睡。
在婚前,白唯不能和卢森住在同一间房间,卢森住在客房,他仍旧住在他母亲的旧卧室——那座能看见紫藤花的房间。
因此,他得以在半夜睡不着时,能一个人起来,坐在窗台旁。
祖父希望他们能从此留在青禾,卢森同意了。祖父希望他们能从此专心打理家业,卢森也十分支持。祖父希望他们能维持白家的百年声名,依旧让方圆百里的居民们爱戴,卢森也十分赞成。卢森说:“能让我的名字留在白家的族谱上,已经是我十足的幸运。”
祖父觉得卢森很上道。白唯也是这样想的。这原本也是白唯从小被灌输的人生目标。但这一刻,在月色下,他却莫名感到悲怆。
这将是他从此的人生,是这样吗?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窗下站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已经看了他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