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每一天,他们几乎都待在都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时是远山的荒野里,有时是树林的小溪旁,有时又是山崖上的石洞。

    令夜叉感到意外的是,虽然印女看上去很能融入人类生活,但她似乎也非常适应在野外的生活。

    “你难道觉得我必须要有人侍奉吗?”印女捡了几颗野果,表情奇怪地看向他,“我其实并不怎么待在人群里,毕竟我站在那里,大家就都只会围着我转了。”

    秋收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漫长阴郁的冬天开始统辖着这片土地,寒风凛冽,为饥饿的大地平添了无数的不幸与灾难。

    少年夜叉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感觉自己的每次呼吸能都在空中凝结成霜。

    他看着印女焦头烂额地准备着送给人们过冬的物资,这是他们在外面千辛万苦找来的,但也只是些野菜和棉布。

    他们打算晚上没人的时候偷偷送到周围的村子里。

    “冬天人们总是爱做梦的,因为现实里他们什么都没有,而梦里又什么都有。”印女很有经验地对他说道,“冬天是魔神积蓄力量的时候,祂应该不会把心思放在我们身上。”

    确实如她所说,这段时间魔神并没有委派他多少任务,他难得有神志完全清明的时候,这让他心里稍微放松了些。

    他发现印女对魔神命令留下的后遗症有很强的抵抗力,而印女将其归功于自己的体质。

    没坐多久的他再次站起身来,默默帮印女打包好了最后一袋粮食,转头看见印女拿出了烟杆,便知道她又要开始抽烟了。

    他想起之前,他有拿印女的烟杆仔细看过。杆身触感如玉,一摸便知道是用过好多年的。

    他们那时刚结束完魔神的任务,杀戮之后的他身上都是血,分不清哪块是别人哪块是自己的,意识也是一片昏沉。原本他已经要倒地不起了,却又被印女从地上拉了起来。

    “可别倒在这里啊。”方才还被剑刺穿胸口的印女完好无损地对他说道,又喂了他几滴血,硬是让他清醒了一点。

    脑子仍无法做出任何思考,他麻木地跟着同样满身鲜血的印女来到了河边,她让他去河里洗洗,他洗完便体力不支又晕了过去。再醒来他已经躺在印女的腿上,不知睡了多久了。

    “难得没做噩梦,不多睡一会儿吗?”

    她身上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半低着头微笑着,一只手支着烟杆,任由墨蓝色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脸上,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搔得他的脸颊发痒。

    她发现他在看自己的烟,便把烟杆递到了他的手上。

    少年觉得有些新奇,据说凡人抽烟多了会得病,但他们应该没关系。烟草的味道让他微微皱起了鼻子,其实也并不难闻,甚至有种花的香味,只是他还不太习惯罢了。

    他很少去接触这些人类的玩意,摸了摸又端详了片刻。

    然而红颜少年举着烟杆的样子实在是过于违和

    ,印女在内心大呼世风日下,一下子又把烟杆夺了回去,心虚自己带坏了别人。

    “你可不适合这种东西。”她的嘴角噙着一抹微妙的笑,眼睛有些飘忽地看向别处,这让少年夜叉有一种自己被小瞧了的感觉。

    他抿抿嘴,不满地反驳,“我可不是什么小孩。”

    “你当然不是,我可没这么说。”她挑了挑眉展示自己的无辜,“但你确实不适合。”

    夜叉冷哼了一声,泄露出了一点难得的少年气。他坐起身来,瞥了眼坐在树下继续吞云吐雾的印女,还是选择皱了皱鼻子躺了回去。

    回忆被打断,他坐着,忽然感觉到膝盖一沉,发现是印女一下把头枕在了他的腿上。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印女脸颊上的鳞片,仿佛她是一只温驯的小动物。

    “你不是去抽烟了吗?”他没有闻到烟草的味道。

    “算了,忽然不是很想抽。”

    她闭着眼睛,感受到了脸上的温度,倒也没有说什么。她这些天准备东西有些累了,此刻少年带有温度的触碰让她紧绷的内心得到了一些舒缓。

    此时距离夜晚的到来还有些时候,霜雪笼罩了整座山,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带来了破碎的明亮。

    “说起来。”印女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这么久了,我好像都没问过你的名字。”

    他僵住了,嘴角不自觉地下压,名字是他的痛处,他试图张嘴,可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忽然就横亘在他们之间,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印女似乎完全没有深究的意思,她自然而然地略过了原因,带着一点轻快的语调对他说道,“那算了,这样我就可以随便叫你了,你可以有很多称呼。”

    她伸出手指开始数数,笑容甚至带了一点少女的娇俏,“喂、嘿、夜叉、小鸟、臭小子,哇,好多啊。这些我都可以拿来叫你,但你只能叫我印女,哈哈哈!”

    “这算什么称呼?”他也有点被逗笑了,只是笑容很浅,“你叫其他人不也这么叫。”

    “但叫小鸟的时候肯定是叫你。”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所以我叫小鸟的时候你必须回应我。”

    他没继续接下去了,安静地看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山林。

    “小鸟。”

    “嗯?”他下意识应了一声。

    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的少年低头看向膝上捂嘴偷笑的女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印女,你变得爱笑了。”他一本正经地指出这件事,虽然从未有过大笑,但她的表情确实比他刚认识她的时候要灵动不少。

    “怎么,被魔神控制的人就不能笑吗?”她有点不好意思了,但语气却带着一点自豪,“我以前可是被说是个乐天派的人。”

    “是吗。”他很少听到印女提起她的过往,他也从未主动问过她,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好奇,印女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

    他想了解她,只不过他也尊重她。

    “那时我还是人,差不多十岁吧。被父亲打了,又被他打发去河边洗衣服。”印女看着天空中飘荡的云朵说道,“本来挺难过的,但我在河边看到了我的朋友,又高兴了,就冲他傻笑,结果他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说‘这还笑得出来!真是讨厌死你这乐天派的性格了!’”

    她模仿得有模有样,然后像是被自己的语气逗笑了,继续说道,“我那时可委屈了,我又不是因为被打笑的,我可是为了你才笑的,你居然还骂我。”

    “啊。”他才想起来印女还有曾是人类的时光,而且听起来似乎过得并不太好,“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理他了。”她想了想,“毕竟我还要洗衣服,洗完了我再和他玩。”

    “看来你还是很喜欢你的朋友。”他笃定地说道。

    “是啊,他是我那个时候唯一的朋友。”她怀念地闭上了眼睛。

    “那他一定也很在乎你。”

    “这我也不知道了,不过我想他应该恨死我了。”

    “啊?”他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他被我害死了。”印女不说话了,也看不到少年沉默下来,一副像是被隔空打了一拳的样子,不知不觉就在他的腿上睡着了。

    夜叉听着女人绵长的呼吸声,压下心中有些懊悔的情绪。

    他不应该去问为什么的。他应该把那一句“现在我应该也能算是你的朋友吧”说出来的。

    他有时非常希望自己能为印女做些什么。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又或者是她将他从战场上捡回来的时候,他总想做些什么能让印女感觉不那么孤独。

    她太孤独了。他亦是如此。同类之间总是很容易就能够分辨出彼此的气息。他之前从未想过能从印女的身上找到安慰,但事实上,他确实找到了。

    所以他想,至少不要让她露出那样落寞的表情。

    就让她先睡一会儿吧。少年看着印女无知无觉的脸庞,双手撑在雪地中,决定等夜深了再叫醒她。

    月上中天的时候,一位妇人正好起夜,听见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连忙推开门查看,发出一声“哎呀”的惊呼。

    屋里的男人被吵醒了,焦急忙慌地也跟了出来,结果两个人呆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两大堆棉布被妥善放置在地上,没有被雪水浸湿,麦子和野菜被垒得有稻草垛那么高。

    “印女大人来过了!”妇人睁大了眼睛,环顾了四周,又跑去叫醒了村子里的其他人,然后大家一起围在这里,好几张脸面面相觑,无一例外全是茫然,直到村长着急地跑来散开人群。

    “不要命了!印女大人好不容易悄悄送来的,你们还围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村长让女人们把棉布领回家去,又招呼着几个壮年男人去找些腌菜的缸子。他看着这堆成小山的野菜,不由得震惊道,“印女大人到底是怎么搬过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