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三年后。
“你知道吗, 她回来了。”
并肩站在滨市最高的大厦顶端,方知悟展开双臂,似乎能拥抱整片湛蓝苍穹。
在他的身边, 西装革履的祁言礼一如当年。
他听见方知悟意味不明的言语, 侧转的面孔漠然而平淡:“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说还能有谁?”
“这些年我父亲和大哥给我安排了多少相亲对象,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知悟将手臂举过头顶,尽兴地伸了个懒腰,齿关含着缠连的长音, 慢吞吞地说, “他们就是希望我能忘了她, 但我妈不一样,这件事是她偷偷告诉我的。”
祁言礼耳畔萦绕着方知悟咬字轻慢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想不到伯母还是不死心。”
方知悟自嘲:“有的时候我也不明白我妈到底在想什么,她从前用自己的病情做局,强迫我们假扮了四年未婚夫妻,都没等到池霭爱上我, 。现在三年过去,我们各自都拥有了新的生活, 曾经的感情早就翻篇了, 她却还会时不时装作不经意跟我说起池霭的近况。”
池霭仅用一年就通过了大学的法语预科考试。
池霭选择了传媒管理作为硕士就读的专业。
……
池霭参与拍摄制作、安德烈·卡佩执导的广告片斩获了当年的金月桂大奖。
池霭有了一定的名气。
池霭在读研期间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公司。
池霭的事业发展很快。
……
池霭硕士毕业。
池霭选择回国。
尽管三年不见, 方知悟却清晰地掌握着对方的发展轨迹,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明白了当初祁言礼那句“没有你, 她会过得更好”的真正含义。
方知悟很快从回忆的陷落中挣脱出来, 转头看向身侧的祁言礼。
他见祁言礼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市的远方,也难得想要尽一尽这些年罕少涌起的倾诉欲, 便继续说道:“反正我妈不死心,我死心了就行。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一步步退让,甚至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结果就换来一张解除未婚夫妻关系的协议,现在想想还真可笑。”
祁言礼弯起唇角,想配合故作轻松的方知悟称赞他的释然和洒脱,但话语即将脱口而出之时,他又忍不住放空目光,询问对方道:“阿悟,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千真万确。”
像是早在心中反复酝酿了一千遍、一万遍,方知悟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他重新将双手撑在面前的护栏上,做出半弯腰的姿势。
相距几百米的高度向下望去,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感觉到短暂的目眩神迷。
在浪潮上涌般的目眩神迷之中,他反问祁言礼:“那你呢?比起反复被拒绝的我,你好歹还跟她在一起了一段时间,想到以前,你会不会更加不甘心?”
祁言礼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在盛夏的上午,他近距离感受着头顶烈日的亮度来袭,那种刺目的光芒让他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我人生最想拥有的东西已经得到了,现在放眼整个祁家,我说一不二,就连父亲也没有办法阻挠我的决定,我已经彻底摆脱了年少时的阴影。”
“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就算有遗憾,可人生本来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方知悟哈出一声:“所以,即使她回来,你也不会再在意她了,对吗?”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
而后祁言礼坚定颔首道:“是。”
……
第二日,英华大酒店。
这家滨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的包厢预订早就排到了明年,纵使同学会的组织者想尽办法,托了不少关系,也只争取到用中式屏风在餐厅大堂隔开一个半封闭空间的特权。
因安排在市内,又有一个重要人物即将前来,本专业的同学们赏脸来了七七八八。
“班长,你是说池霭真的回国了啊?”
大家围绕圆桌依次坐开,期间有按捺不住的同学着急打听起来。
学生时期的称呼沿用到至今,被其他人点名的张修然笑着点了点头。作为同学会的牵头人,他早早放出了池霭归国的消息,此时此刻,他笃定的动作中又透出些含蓄的得意。
“那她什么时候才到啊?说好了十一点半准时,这会儿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一道半信半疑的声音响起。
张修然道:“再等等吧,说不定是堵在路上了。”
听到张修然的回答,另一位大学时就经常眼热池霭的男同学笑嘻嘻地冷嘲热讽道:“或许是人家作为国外传媒界的新贵,非要迟到一会儿才能体现大排场呢?”
“宋贺,这话你敢拿到池霭面前说吗?”
坐在角落一直安静玩手机的孟逾静忍不住回怼他道。
名叫“宋贺”的男同学讪讪摸了摸鼻尖,没再说话。
这时候,屏风的入口处忽然响起了高跟鞋哒哒点地的动静,由近及远,紧接着一道沁着凉意的女声传来:“不好意思,临时有点事,所以来的有点晚,让大家久等了。”
这股凉意并非封冻千里的冰霜,反而让人想起打完球的炎热午后,柔柔吹拂着面颊的舒爽微风,一下子安抚了等候者们们心中隐约的燥意。
朝声源望去,池霭站在山川流水的屏风簇拥中,简洁修身的连衣裙勾勒出新中式的古韵。三年未见,她依旧是一头黑色长直发,略施薄妆,唇瓣淡红,衬得眉眼清秀而雅致。
张修然盯着与学生时代相比毫无变化的池霭,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邀请她的目的。他连忙吩咐服务员将自己身边最好的座位拉开,殷勤地迎了上去:“池霭,你来了!”
池霭打量了一圈,见好友孟逾静身边仍有空位,似乎是谁爽约未来。
于是她佯装跟随张修然的脚步,却在服务生即将替她拉开对应的座椅时绕了过去,笑着对张修然说道:“我和逾静好久没见,想坐她旁边和她聊聊天,班长,你不会介意吧?”
张修然有些尴尬。
尴尬过后,又挤出笑容:“没事,都是自家同学,你坐着舒服就行。”
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很快就被同学聚会逐渐热闹的气氛盖过。
由张修然起头,大家喝酒吃菜,兴致高涨起来,纷纷回忆起大学的难忘画面。只是这回忆终究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再纯粹的话题兜兜转转,还是会抛向池霭。
而不管是谁的话头,谁来敬酒,池霭都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照单全收。她和人闲谈时让人感觉到如沐春风,就算不便回答只做敷衍,也表现出实打实的尊重。
宴会持续到后半程,众人唤她的称呼也从客气的姓名变成了“池总”、“小霭。”
张修然喝了半瓶红酒,打了个小小的酒嗝,又举起高脚杯说道:“谁不知道小霭你公司出产的作品在国外拿了不少奖项啊,这次你回国,同学们就跟在你身后喝汤吃肉了!”
“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奖项,公司正在初步发展阶段,比不上班长你家根基深厚。”
池霭同张修然虚与委蛇,一句恭维比十瓶酒下肚还要来得让他心绪飘然。
两个多小时的宴会下来,推杯换盏的动静越来越大,听了无数好话,却没有得到任何有效承诺的张修然踉跄着身形,如同脚下踩云,就差和池霭勾肩搭背当场结拜。
同学会结束时,孟逾静和她并肩出来。
她们远离后头的人群,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孟逾静小声跟她抱怨:“霭霭,你从前不是最讨厌张修然这种没本事又喜欢装X的人了吗?怎么刚才在酒宴上和他这么合得来?”
想到这几年在公司发展过程中见识的形形色色的客户,池霭只觉得心如止水:“可能是因为讨厌的人见过太多了,他这样的就觉得没什么了吧。”
“还有还有,你这好酒量是怎么练出来的?”
“刚才我看着你面不改色地一杯又一杯喝下去,真担心你会直接倒在酒桌上。”
“因为我国外一起的合作伙伴很喜欢喝酒,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孟逾静怜惜她益发强大表象之下的辛苦。
随着一场同学聚会的叙旧下来,彼此间的生疏消磨不少,她对池霭说话的亲昵态度也回到了当初:“你表现得轻描淡写,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法国吃了不少苦!那会儿,我们都以为你会直接嫁到——”
孟逾静的话猛地断在这里,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颇为忐忑地关注起池霭的表情。
谁知池霭却是保持着微笑,连眼波都不曾发生晃荡。她两眼望着停车场的某个方向,直到一辆牌照普通的轿车开了过来,停在她们前方,鸣声示意。
轿车的主驾驶上坐着一位俊秀的青年,他的目光触及池霭,便难以克制地泛出些欢喜。
池霭同青年挥了挥手,又转过头来抱歉地对孟逾静说道:“我还有事要去新公司一趟,接我的车已经过来了,逾静,我们下次再找机会慢慢坐下来聊好吗?”
孟逾静只以为这是她新交的男朋友,心中一凛,面上顺应道:“好,微信保持联系!”
挥手告别,池霭坐进轿车的后座,略感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见状,开车的青年立刻劝道:“要不我先送你回住处休息休息吧,招聘的事不着急。”
池霭喝了不少酒,但也不过是面颊泛出少许花瓣似的薄红,目光则始终保持着理智清明:“算了,小雨,你放暑假在打工,这边还要做我的临时助理,也太忙了些。”
季雨时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收紧,故作不在乎地说道:“那边是我的老板,你也是我的债主,我要是不勤快点,欠你的那些人情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池霭说了一句,见季雨时不听,也没再耐着性子重复下去。
反正这些年她重申了很多遍,自己帮他只不过是为着他和母亲有过交集的一点痕迹。
季雨时执意坚持不懈地靠近,从前两人相隔大洋彼岸,次数不多的交流只存在于信息语音之间,池霭忙于学业和事业,索性由得他去。如今她回到国内,又没有解决情感亦或生理欲望的需求,便有意识地与他拉远距离。
不想继续深入这个话题,池霭一锤定音道:“听我的,先回公司吧。”
季雨时适时把冒出心尖的沮丧收起,应了声好。
他想:只要没有从前那两个人的干预,他还有漫长的时间,总能等到池霭有所回应。
……
漆黑的轿车开到十字路口一转弯,向着池霭新租的公司地点行去。
“对了,你旁边的文件夹是HR这几天筛选出来的应聘者的简历,我中午在外面等着没事干,就开车回公司的食堂吃了个午饭,顺便把文件拿过来,方便你在路上看。”
池霭缓缓侧过头去,才发觉放在车座一角的漆黑文件夹。
它和车座的皮面一个颜色,季雨时不说,她还真的没有注意到。
她将文件夹拿在手里,看了眼手机的时间,还有将近半个小时才到公司、
酒意和倒时差的困意于此刻一起涌上脑海,池霭翻了几次封面都提不起精神,最终决定先稍作休息。
驾驶座上,季雨时的声音仍在絮絮:
“HR跟我说,这次来应聘助理这个岗位的求职者中,有两个人格外出众,各方各面的条件都特别优秀,她把他们的简历特地放在文件夹的前两页了,你可以重点看看……”
后面的话,池霭没再听见。
她的呼吸绵长匀净起来,迅速进入了浅眠的状态。
追逐着目标越来越近的安稳感,化作唯一的精神稳定剂,支撑着池霭这三年在国外的辛苦求学,她没有过多动用江晗青给的那笔钱,而是脚踏实地的积累,一点一滴的磨炼。
再回想过去,似乎一切都是很久远之前的事。
睡醒就能抵达新公司,池霭梦想着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即将从滨市的土地上再次扬帆起航。
而手边没有彻底翻开的文件夹第一二页,故人们熟悉的面孔赫然出现在证件照的一栏。
……
“你再也不会在乎她了,对吗?”
“是。”
“我也是。”
……
——骗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