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几更
若由后世评判漕帮总舵最出名的景色, 那必然是清晨号子一响,千舟万楫飘向大江。
这景象一直持续到大齐灭亡,新朝建立。
航运从内陆改为海运, 原本在运河上讨生活的漕帮成员下了船, 转向陆地。
原本的漕帮分裂成更多的山头帮派, 才在运河上消失。
冯家的车队抵达的时候, 已经过了清晨。
停在船坞的船只都离开了,江面上的雾气也已经散去,一行人就错过了这样的盛景。
不过进入漕帮总舵以后, 众人还是被眼前看到的一切所吸引。
漕帮总舵最显眼的建筑就是船坞,高大恢宏, 充满了气势, 如同一颗张着嘴的龙头,吞吐大江。
那里就是漕帮总舵所在的位置。
以它为中心的建筑群中有着结义厅、各大分堂,维持着总舵与各个分舵的联系, 支撑着一整个庞大帮派的运转。
船坞之外, 向着两边铺展而开的是依附着漕帮建立起来的城镇。
这里有集市、有民居、有客栈、有酒楼、有学堂、有演武场……规模极大, 后面还连着一片山岛, 可以看作是漕帮的后花园。
靠近水面的地方,不时就能见到水鸟或飞或停。
这里的建筑处处都融合着船只与水流的元素, 有一种乱中有序、蓬勃向上的生机感。
这里官府的痕迹很少, 见不到守备军, 也见不到官差跟衙役。
县衙远在另一个镇上,这个面积抵得过十个陈桥镇的城镇主要是由漕帮自治。
虽然人口密度大, 往来的人身份复杂、数量很多, 但这里在漕邦治下却十分安定。
就算偶有起冲突,也会很快被在街上巡视的漕帮子弟带走。
过了入城的盘查, 马车走上青石板铺成的街上。
车轮转动,马蹄声清脆,与周围的热闹声息组成了一篇乐章。
陈松意坐在马车里,从掀开的帘子后看着几个尖叫着、欢笑着跑过去的幼童。
他们生活在漕帮,不是在水上,就是在集市、后山乱跑,脸跟身体都晒成了水锈颜色,看上去快乐又健康。
她想道,要把漕帮本地的人跟外来者区分开来十分简单,只需要看他们的肤色。
大多数本地居民都跟这几个孩子一样,晒得很黑,而且他们脸上的表情也跟外来者不同,每一个人脸上都有着安定的快乐。
像他们这样的外来者往往行色匆匆,或是心事重重。
神医在漕帮总舵出现的消息引来了很多人,别说是漕帮总舵的客栈,就是这里的民居都已经出租,让这些远道而来求医求药的人居住。
船坞高处,翁明川手握栏杆,看着今日入城、赶来漕帮求医问药的人。
当中有车马成群、仆从结队的豪商,也有衣衫褴褛、相互搀扶着从外地赶来的穷苦人。
他们如同五湖水汇入大江,人人脸上都带着期待。
他的眼眸里露出一丝忧虑、一丝愧疚。
将游神医在漕帮总舵现身的假消息放出去,实属不得已。
从那对父女到来,亲眼见到那个重伤的中年男子一天天地好转,翁明川便以为自己寻找游神医多了一条线索。
由少女秋桂口中得知,她是在来漕帮总舵的路上,遇上了一个神机妙算的姑娘。
那姑娘在被她撞上之后,非但没有怪罪,还为她点明了时机,让她见到了神医,得了他相助。
于是,在遍寻神医游天不得的情况下,翁明川就加派了人手,也去找这个神算的下落。
只是经过前面几次,他的人起码还知道神医长什么样子,可这位神算却是彻底的没影没形。
秋桂只能说出她是个年轻姑娘,却不知她长什么样。
寻找神医的事看似多了一个线索,实际上却是增加了难度。
在增派了人手去陈桥镇打听也没有结果之后,翁明川不得不放弃了这条新的线索。
这时,他手下的人提醒了他:“堂主,与神机妙算的高人相交,往往不能强求,他们若不愿让人寻见,自然有遮蔽天机的办法。”
而若是有缘,不去找她,她也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说,“不过想让神医来,我倒是有办法。”
综合过往神医的行迹,他不是往往都遇上他感兴趣的症状,才会出手医治吗?
那不如就让人暗中放出风声,说在漕帮总舵偶遇了游神医,病被治好了,让那些得了疑难杂症的人来漕帮总舵碰碰运气。
“他们若是来了,我们漕帮能治的先治,也不耽误他们。实在不能的,在哪里等不是个等?
“如果游神医听到风声,真的被吸引来了,他们被治愈的几率还大于在家中拖延。”
“至于游神医若是真的来了,看穿这是我们引他来的计策,他要发怒,属下愿意一力承担!等他怒气消了,堂主再赔礼道歉,补偿他便是,最重要的还是帮主的病啊!”
他的最后一句话直击了翁明川的心神,翁明川最终接受了这个建议。
而从放出风声到现在半月有余,陆陆续续有人赶到漕帮总舵,可是真正的核心人物——神医游天却没有来。
“今日他会不会来呢?”
翁明川心中刚生出这样的念头,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一股大力从身后扑过来:“大哥!”
他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前了一步,一手按住栏杆才稳住身形。
在他身后扑向他的半大少年则两手环抱着他的腰,从他背后抬起了头。
这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从脸到眼睛无一不是圆的。
他的颈上带着金锁,身上穿着绸缎,连头上戴着的帽子中央镶嵌的都是上好的碧玉。
“明宗少爷——”
两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一看他果然跑到明川少爷身边来了,连忙上前来要这小祖宗放手。
“明宗少爷,你力气多大呀,这么勒着明川少爷,明川少爷得不舒服了!”
“是啊,快放手,快放手!”
“我不!”钱明宗咧着嘴傻笑,紧紧地贴着兄长。
好不容易学堂不用上学了,从钱塘回来,可不得使劲黏着自己的哥哥?
他昨晚本来闹着要跟哥哥一起睡,结果今天早上一睁眼,大哥就不在房里了。
他到处找了好久才找到人,不想撒手。
翁明川听他嚷嚷道:“大哥你怎么一早就不见了人?我还想跟三爷爷说,让你今天陪我出去玩儿呢!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小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从旁探出了头。
他圆圆的眼睛看向这个位置正对的长街,看到了底下络绎不绝的行人跟马车。
“明宗,放开。”翁明川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让弟弟放开自己,“大哥快不能呼吸了。”
“哦——”
别人说没用,但翁明川一开口,小胖子就立刻撒了手,乖乖地站到一旁。
但他没忘记刚才的问题,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朝下方看,“大哥还没说呢,这是在看什么?”
“在看来这里的人。”翁明川平静地道,“看里面有没有大哥在等的人。”
……
街角,运来客栈。
尽管漕帮总舵的能住的地方都已经人满为患,但罗管事神通广大,依然在这座环境还不错的客栈里定下了三个房间。
一个给自家少爷,一个给裴大人,还有一个……
罗管事想了又想,把自己的那间房让给了便宜侄子跟侄女:“你们住吧。”
丫鬟、小厮好安排,剩下的其他人他再想想办法。
陈松意谢过了便宜表叔,便由便宜哥哥扶着,腿脚不灵便地上了楼。
在这里,像她这样身体不好的人反而是常态,人人都是没了办法,想来这里碰碰运气。
这些来求医的人原以为来到了这里,就可以去神医住的地方排队,等他看诊了,可是没想到那位神医在这座规模盛大的城镇里是随机出现的。
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只是不断有风声传出来,说谁又在哪个偏僻巷子里遇见了他、被他治好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忍不住心存希望,安顿下来以后,每天出去碰运气的人都有很多。
“我人都没来,他们怎么可能遇得上?”游天一边上楼梯,一边嘀咕道,“那些遇上神医的,遇上的都是什么人?”
“编出来的人。”
陈松意看得很通透,告诉他,“这只不过是漕帮吸引人来,聚集病症等你见猎心喜而至的手段罢了。”
在来之前,病人们不知道这里没有那位神医,在来了之后肯定就会察觉,于是就需要不断有新的传言编织出来,安抚他们的心。
“放出风声的也不是坏人。”
游天扶着她从外面走进屋里,听她压低声音对自己道。
原本陈松意指点那个渔家少女,让她带着父亲在甲板上等待传说中的神医,就是想借此让自己进入漕帮总舵这个年轻主事者的视野,从而接近老帮主。
可是没想到,传说中的神医转头就奔着她来,而且身上还有着一层跟她断不开的渊源,于是陈松意才对计划进行了修正,决定直接跟小师叔一起上路。
游天放她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打量了一番这个房间。
这家客栈的房间比起他们之前住的要狭窄许多,只有一张床,没有内外两张榻。
就在他想着今晚怎么睡的时候,陈松意道:“现在既然已经来了,那小师叔你这个传说中的神医也应该出去露面,跟这些在城中寻找你的病人偶遇了。”
对哦。
游天收回目光,瞬间意识到他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不用再装游大跟游小妹了。
陈松意说:“待会儿我们出了门,去城中‘偶遇神医’,我去漕帮总舵,小师叔你就可以……”
她对着游天这般如此地叮嘱了一番,游天点头,全盘接受了她的安排,然后看向她的腿。
陈松意仰着头,望着他,自然地拍了拍被封了这么久的腿:“那就请小师叔解了我腿上的穴道,让我能够独自行动吧。”
第一更
从在红袖招暴起怒杀夏侯岐, 到现在抵达漕帮总舵,将近一旬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陈松意腿部的经脉已经通得七七八八, 真气量也有了质的飞跃, 涨到了原本的两倍有余。
现在的她到《八门真气》第二层, 可以说只差临门一脚。
小师叔的金针刺激法配上仓促采来的药草,确实有效。
按照先前陈松意自己修到第一层的经验来看,这一次如果没有小师叔, 只凭自己,少不得要花多两倍时间, 才能抵达如今的水平。
保护也保护到了, 惩罚也惩罚够了,游天没再说什么,直接给她解开了穴道。
穴道一松, 陈松意就完全感应到了从腿上传来的痛楚。
先前的剧痛变成了如今的微痛, 完全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不过她起身走了两步, 还是模仿了一下原本东倒西歪、虚软无力的样子。
她的演技太好, 让游天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怎么还这样?”
“装的。”陈松意自己站直了,跳了两下给他看, “我好了。”
游天:“……”
跳过之后, 陈松意又一下子垮了下去, 毕竟从客栈出去,还要打一堆人眼前经过。
游天领悟到她的伪装, 心里嘀咕着狡猾。
也不知师兄怎么选中的她做徒弟, 这没有八百个心眼,也有百八十个了。
他收回手, 拿了自己的包袱,走到另一边去推开窗,看了看安静的巷道。
确定底下无人,游天把包袱扔了下去,才又关上了窗,回到她面前。
待会儿他们都要换掉身上的衣服,从游大跟游小妹变回游天和陈松意。
自己的行头在包袱里,至于心眼多的师侄——大概早已经有所打算,不用自己担心。
“走吧。”
他于是最后一次向“妹妹”伸出了手,搀扶着她从房间里出去。
楼下,见他们上了二楼没一会儿又下来,罗管事还纳闷是楼上缺了什么吗。
结果就见游大扶着人来到面前,说要带妹妹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神医。
“唉,去吧去吧。”
罗管事挥了挥手,对他们的心情十分理解。
就刚刚坐在这里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已经看到了好几拨要出去碰运气的客人。
“不要太着急,找不到就早点回来!”
看着他们两个离去的背影,他还在背后叮嘱了一句,才收回目光。
想他们一行三个病人,最急的是游大,刚住下就要带妹妹出去找神医,而最不急的莫过于裴大人。
——裴植一来就立刻去了房间休息,到现在没有半点动静。
至于他们……罗管事陪着冯家少爷在一楼坐了一会儿,有些犹豫起来。
要不,自己跟少爷也出去碰碰运气?
随行的镖师都已经派出去找神医的下落了,少爷腿不好,不宜走动,自己才陪他在这里等。
可要是少爷自己不出去,会不会显得不够虔诚,就遇不到神医啊?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腿上盖着毯子的冯家少爷看了过来,因为身体不好,在这样炎热的夏季都依然显得青白的唇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等翠儿他们下来,我们也出去走走。”
“好好。”罗管事忙点头,“出去晒晒太阳也好——”
话还没说完,客栈门口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人身形不高,身穿道袍,头发蓬乱,肤色还很黑。
在他脸上贴着大块的药膏,犹如走街串巷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半点气质都没有。
可罗管事看着他,心情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尤其是在见到这个道士目光锁定了这里、落在他们家少爷的腿上时,他更是心跳加速,不由得伸手扯了扯少爷的袖子:“少爷……”
那邋遢道士径直进来了!
他直直地走向他们这桌,在冯家少爷听到罗管事紧张的声音,转头看去的时候,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身上一股药味扑来。
“你的病有点意思。”邋遢道士毫不客气地道,“伸手,让我看看。”
……
“秋桂,我们衣服洗好了,先回去了啊。”
“你慢慢的,厨房今日做了点心,我们给你留着!”
江边,两个做侍女打扮的少女抱起了堆满洗好衣物的木盆,同她们还在卖力清洗的同伴说了声,便结伴而去。
“好——”
还蹲在江边清洗衣物的正是少女秋桂。
她抬起了脸,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看着两个同伴离去的方向笑了笑,又继续低头洗起剩下的衣物。
从搭着漕帮的货船来到总舵以后,她跟她爹就被收留了下来。
漕帮总舵的大家都对他们很好。
她爹的情况被报了上去,那位跟在潘帮主身边、替帮主打理帮中上下事务的翁堂主甚至还亲自来看了他们,问了她关于恩公跟给她指点迷津的仙子的事。
第一次见到这位长相清俊、气质沉静的翁堂主,秋桂很紧张。
但同时她也知道,他们父女能被接到这里,都是多亏了翁堂主准许。
恩公跟仙子的事对他来说仿佛很重要,她于是尽力地回想,把自己记得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了他。
之后,翁堂主便让他们在总舵好好休养,好好生活,除了给他们安排住的地方,还给她安排了活计。
她爹用了恩公的药,身体正在一天天地好转,帮中的几位大夫来看过,都觉得不可置信。
这些医术高明的大夫两眼放光,恨不得能见见恩公,向他请教医术。
秋桂则在总舵当了个侍女。
她别的也不会,主要就负责打扫卫生、洗洗衣服。
帮里的男人很多,但不是个个都成了亲,有家眷。
像翁堂主就是还未婚配,所以他们的衣服都需要有人来清洗。
秋桂只需要在总舵忙半日,还有半日时间可以回家照顾正在康复中的父亲。
这份侍女的工作给她结的工钱,足以让他们父女俩在总舵生活得不错,桌上偶尔还能见到肉。
她最喜欢的就是去买大骨回来,给爹熬汤。
这样又有营养又便宜,还能剥下一点肉来做菜。
从前在外面,她是要依靠父亲生活的,但是现在,她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来撑起这个家了。
果然,同大家说的一样,只要来到了总舵,他们就会有活路,就会有好日子。
“呼,终于洗完了……”
把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放回盆里,秋桂脸上洋溢起了笑容。
阳光下,出身渔家的少女端起了洗衣盆,从江边起身,准备往回走。
在总舵做工除了有工钱,厨房还会偶尔做些点心给他们吃,据说都是堂主的意思。
她往往会吃一块,然后留一块包在手帕里,带回去给爹爹吃。
一边想着今天厨房不知又会做什么好吃的点心,她一边低着头单手擦汗,结果一不小心就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人。
“对不起——”秋桂慌忙道。
虽然依旧有些紧张,但比起在桥头镇的时候,她已经不再那么仓皇。
因为这里是漕帮总舵,这里都是些和她一样的人。
他们会对她亲善,不会因为一个碰撞就拳打脚踢,索取性命。
她匆匆地放下手,本想去看被自己撞到的是什么人,可端着盆的手却一滑,差点让手里洗干净的衣服全都翻到地上去。
对面伸过来一只手,替她托住了装着分量不轻的湿衣的木盆。
然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没事。”
听到这声音,秋桂心中一颤,惊喜地叫出了声:“仙子!”
在她面前逆着光,耀眼得让她几乎看不清的,正是那个指点过她的仙子!
陈松意替她托着木盆,等她两手端稳了才收回手。
听见从秋桂嘴里叫出来的“仙子”,陈松意思考了一下这确实是在叫自己,才点了头:“是我。”
“真的是仙子……”
秋桂先是激动,随后眼眶一下子红了。
那日在即将落入暮色的码头上,就是她扶了自己一把,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
不然,他们父女的人生就会彻底地堕入黑暗。
绝对不会像今日这样,父亲还充满期盼,等着再重新站起来,自己则有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还能有余裕想今天的点心会是什么。
每当午夜梦回时,秋桂都会梦到在码头上的这一幕。
每一次她听见的都只有仙子的声音,从来没看清她的脸。
但这一次她看到了。
在她面前站着的,是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她生得很好,在阳光下白得简直像是会发光,跟生活在这里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发间很素,只有同色的发带装饰,可是这样的装扮,却让她胜过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首饰金钗。
她的眼睛生得很美,眼神中有种女子身上不常见的坚毅跟沉静。
秋桂觉得她身上有些地方跟翁堂主像,但又完全不同。
等回过神来,她立刻把手里的木盆放在了地上,然后紧紧抓住了陈松意的手,像是怕她再同那日一样消失在自己面前,不给自己道谢的机会。
“我爹好了……我、我们真的遇到了贵人!恩公他出现在船上,他……他治好了我爹,他说我爹二十一天就能下地走动,是真的……前两天我回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一个人起来走动了,我……我……”
秋桂喉咙哽咽,眼眶发红。
她明明在梦里想了无数次,如果再见到仙子,再见到恩公,要怎么告诉他们自己跟爹现在生活得很好。
可是等真到了再见陈松意的这一刻,她就发现自己想好的那些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就只能这样望着她,眼泪大颗大颗地冒出来,脸上一时哭,一时笑。
陈松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抚过她发间一支素面的银簪,在上面停留了一刻,温声道:“谈人家了?簪子是他送的?”
原本就眼睛跟鼻子都通红的秋桂,这下子脸一下红透了。
面前的仙子看了她片刻,才收回了手,轻声道,“不错,是段好姻缘,他人能干,孝顺,沉稳。立秋之后是吉日,等他迎娶你过门,你们一起好好生活。”
第二更
京城。
当日, 刘氏急怒攻心昏过去以后,只片刻就在程卓之的书房里坚强地醒来。
看到书房里两个从陈桥县到来的官差,确认刚才听到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她由身边的人喂着喝了一口安神茶, 许久才定下心神。
尽管丈夫脸色铁青, 口口声声要把女儿逐出家门, 由着陈桥县来的官差把她锁走,刘氏依旧从这两个官差的神色中看出了一丝回转的余地。
程明珠是正经的京官之女,陈桥县的县令还有望回京任职, 并不希望跟来日的同僚闹得太僵。
他会派人来通气,而不是直接来锁, 就说明这件事是可以挽回的。
果然, 这两人见她醒来,都安慰道:“镇上那些混混为了脱罪,随意攀咬起人来, 就像疯狗一样, 只要小姐随我们过去, 能够推翻了证词, 结案的时候就不会扯到小姐身上。”
听到这话,程明珠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哭喊着道:“他们就是乱攀咬人的!你们结了案就是了, 还来京城锁我做什么?”
程卓之抬手拿起桌上的镇纸就朝着她扔去, 程明珠“啊”的叫了一声, 惊恐地躲开,就听见父亲怒斥道:“你有没有做过你自己最清楚!”
他也是外放过, 做过一方父母官的人。
他审过多少案件, 一见到这个女儿的表现就知道她心虚。
程卓之的手在袖子下用力地颤抖,看着一下子收住哭声、不敢再嚎啕的女儿, 心中想着就不该接这个祸患回来。
从她回到家中以后发生了多少事?自己丢了几次面子?
怒火上涌,他实在难忍,指向程明珠呵斥道,“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你还不知错!”
程明珠又是一抖,下意识地抓住了琥珀的手臂。
“老爷!”听到他这句话,刘氏一下子被击中了心中最不敢为外人道的隐秘。
她忙撑着自己要起身,“老爷,你怎么能说这种话!珠儿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是因为下人的过失才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的苦,没有受到你我的教养……如今你这样说,不是要拿刀子戳我的心吗?”
刘氏那哀凄的眼泪还是很能动摇程卓之的,他怒而甩袖,坐回了椅子上。
两个官差见了程大人家中之事,想着这一趟果然尴尬,其中牵涉的秘辛不少。
造化弄人,一个女儿没有教养好,就连累了官声。
这位程夫人夹在中间,也不容易。
两人见刘氏一边拭泪一边看过来,对着他们道:“两位大人……你们县令大人派两位来,是想为我们程家留几分面子,这番情谊我们程家记着。”
两个官差忙道不敢。
刘氏握着手绢,又道:“听两位的说法,这件事尚有余地,若是县令大人有意为我们这不孝女揭过,怕也是可以的。可他没有这么做,还派了两位来,却是什么缘故?”
两名官差对视了一眼,心道这位程夫人心细如发,跟盛怒中要失去理智的程大人不同,跟这个只会哭闹、陷害人的手段也不高明的程家小姐也不同,一语中的。
“回夫人,这件事情确实容易遮掩过去,只不过当日那些混混犯事时,撞上的是忠勇侯府家的小侯爷。”
“这件事是小侯爷亲自把人锁到衙门来、亲自过问的,便是我家大人有心想要放过也不能。”
忠勇侯府?小侯爷?
听到这种细节,程明珠彻底地呆了。
忠勇侯府的小侯爷怎么会在江南?
怎么会那么巧,在自己买通的混混去对陈松意下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陈松意什么时候搭上了忠勇侯府?
而听到这其中竟然还有忠勇侯府过问,程卓之的脸在铁青之后又变得苍白。
刘氏也是一震,不过她回神得比程卓之快。
现在不是想为什么小侯爷会刚好在江南的时候,而是要想这件事怎么能够有所回旋,又能够不得罪忠勇侯府的这个嫡子。
她飞快地思索着,然后打定了主意,仍旧照原本过来的时候所打算的那样,对程卓之说道:“老爷,我带明珠回江南。”
本身她就是要带着女儿回去的。
现在回去,不过也就是在原本的行程上加了一桩,到县衙去上下打点。
不管找替罪羊也好,用别的方法洗清她的嫌疑也好,总而言之将这桩案子结了。
然后,再带她去陈家赔罪。
“松意离开我们之后,据说是回了江南陈家,所以府中派出去的人才找不到她。这一回……她一定受了惊吓,陈家又环境不好,她留在那里能得到什么像样的照顾?
“我带明珠去赔了罪,得了她的谅解,把她带回来,这样我们仍旧是一家人。不管这件事……明珠是做了还是没有做,以松意的性情,都不会跟这个妹妹计较。”
程卓之扶着扶手,听了妻子这番话,不由得点了点头。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要他们还是一家人,这件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哪怕是忠勇侯府要过问,小侯爷也抓不住他们什么错处。
这时候,程明珠已经缓过神来。
虽然听到母亲说要把陈松意接回来,她心中不满,但也不敢再像往日那样说什么。
她被这件事情败露引来了官差,已经吓怕了,何况听到后面还牵涉到他们惹不起的忠勇侯府。
父亲仍旧那样冷冷地瞪着自己,然后抬手按了按眉心,又苦恼地道:“你带她回江南,忠勇侯府那边怎么办?”
刘氏已经找回了章法,尽管脸色依然苍白得难看,却能回答他的话:“只能备一份厚礼,去谢小侯爷在江南出手护住了松意,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他们跟侯府攀不上交情,也不可能上门去解释什么,所能做的就唯有感谢。
刘氏说道:“那份礼我会亲自去办,老爷命人送过去就好。”
说着,她又看向两名官差,道,“我跟明珠今日就启程回江南,两位大人辛苦了,在府中休息一下,这便搭我娘家刘氏商号的船一起回去吧。”
她如此的雷厉风行,转瞬就把一应事务都安排好了,两个官差也就听了她的安排。
他们才到京城,就又搭上了刘家商号的大船,回往江南。
忠勇侯府,风珉看着送到自己面前来的匣子,用扇子敲了敲:“这是什么?程家送来的?”
回京以后应酬太多,如果不是突然程家送礼,风珉都想不起自己在江南“惩恶扬善”那档子事。
打开程家送来的匣子,风珉见到里面是满满的一匣珍珠。
接下程家送来谢礼的侯府管事道:“照他们的说法,是感谢小侯爷在江南回护了他们二房长女。这一匣子东珠是从南边来的,没有旁的稀奇,就是个个浑圆,大小一致,可以串成一串项链。”
风珉伸手抓了一把,又再松手,让这一颗颗珍珠重新落回匣中。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看就是陈桥县的县令不敢不给自己面子,派了人来京城问讯程明珠了。
知道这里面有自己的影子,程家才火烧眉毛要来打点。
只不过,这个“道谢”的理由……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无趣。”
风珉评价道,这有什么意思?
这些珍珠虽好,但也还入不了他的眼。
说到让他印象深刻的,还得是在陈家村,陈父踩到河蚌开出来的那颗粉色珍珠。
那颗珍珠一开出来,就立刻换了钱,让陈家人解了燃眉之急,又是修房又是请大夫,还让陈寄羽带了五十两回书院,可以专心读书,不必再为生活发愁。
那样的珍珠,才是珍贵的。
他垂目看了看这匣子,见有两层,于是又问:“下面那层又是什么?”
侯府管事为他打开了,呈到他面前:“是把匕首。”
风珉看着这把匕首,外壳珠光宝气,拔.出来一看,寒光凌冽。
他指尖在匕首上轻轻一弹,还是同样的评价:“无趣。”
这样的东西,在他爹的库房里,想找出一把比它更差的都要难。
他丝毫提不起兴致。
把匕首放回去,风珉想了想,让伺候的人取来了纸笔,然后挥笔写信。
这些东西于他没有什么作用,但送去江南给陈松意当做精神损失费倒是不错。
考虑到直接给她写信,容易显得他们往来过于密切,不合适,而老胡又还轮不到他亲自写信,所以这封信是写给陈寄羽的。
风珉打算把信寄到沧麓书院,将这一匣东西随这封信寄过去。
他在信中告诉了陈寄羽这些玩意的来历。
“……这一匣珍珠卖了,家里正好再修两间房,省得下回我们再去做客,寄羽兄你又要到隔壁去借宿。匕首上的宝石也可以抠了卖掉,剩下的匕首就给老胡,告诉他公子爷没忘了他。
“剩下的钱,寄羽兄你可以多添几件文房四宝,有多的留作盘缠,明年上京赶考,你我好再相聚。风珉字。”
写完信,等墨迹晾干,风珉就装进了信封里,然后放在匣子上面,对管事说:“派个稳妥的人走驿站,把东西送去。”
侯府管事应下了,拿着东西退了出去。
风珉想了想现在程家是怎样的状况,嗤笑了一声,又再想陈松意。
她现在应当是在家里的,程家人打点了县衙,肯定会去陈家找她。
等见了这些人,风珉很好奇她会怎么做,恨不得能在现场亲眼看一看。
只可惜,现在家里再怎么也不可能让他再去一趟江南。
风珉也就只能指望陈寄羽在给自己回信的时候,能在里头提上几句了。
第一更
匣子从侯府被送出去, 刘家商号的船也出发了。
船上的货物不多,刘氏又归心似箭,因此行船速度很快, 应当会比风珉送出的匣子更早抵达江南。
这一切与风珉无关。
陈松意跟程家之间的事, 她既然没有请他出手帮忙, 他就不会做多余的举动。
他关注了一下朝中的动向。
朝中这段时间没有什么大事, 除了原本的枢密使曹大人准备告老还乡,空出来的位置大概会由付大人接替。
大齐多战事,枢密院作为凌驾于三省之上的机构, 总揽了财政跟军权。
枢密使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宰相之外的宰相, 掌管着三省之上的一省, 权力远大于执掌兵部。
原本的曹枢密使行事中庸,既不会跟几大内侍敌对,也不像刘相一样对他们亲近。
可是现在换了原本的兵部尚书付鼎臣来坐这个位置, 就肯定是要跟阉党一系水火不容了。
谁都知道, 原本要被放到旧都去统领江淮的付大人, 之所以能回到京城, 而且还要更上一层楼,是因为之前在云山县被刺杀的事, 陛下要给他补偿。
不过现在他即将入主枢密院, 马元清却还在闭门思过, 就让人不由得想,帝王对两边的态度是不是要变了。
眼下付大人还没有走马上任, 朝廷授职, 被授职者总是要再三推辞才能接受,但景帝金口已开, 他从付尚书变成付枢密使已经是铁板钉钉。
同朝的官员都已经提前向他道贺,然而付大人私下却没有什么得意之色。
风珉过府做客,听他说道:“我入主枢密院之日,便是马元清起复之时。”
对一手提拔起来的马元清,景帝不会忘记他太久。
同样的,他也不会放自己在朝中势壮。
“云山的事对他的影响便到此为止了。”付鼎臣道,“此人行事缜密,直接杀了马承,便不会再留下可以攻讦他的把柄。”
风珉心道可惜,不过没有将这件事太过放在心上。
了解过动向以后,他就起身告辞。
“天气渐热,我陪祖母到城外庄子上避暑,付大人改任枢密使之日,我就不特意回来道贺了。庄上管事说今年结的瓜果不错,等摘了以后,我让人送一车过来。”
听见他的爽朗之言,付鼎臣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同样起了身,让人送他出去:“那就先谢过小侯爷了。”
之后,转眼到了六月初八,桓贵妃生辰。
景帝跟贵妃微服出行,犹如一对寻常夫妻,在宫外为她庆祝生辰。
回宫的时候,马车走的是皇宫东南角。
马大将军府门前冷落,跟别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景帝便让人停了下来,然后踏入了马大将军府。
府内跟府外一样,也没有什么人,满地落叶未扫,仿佛因为主人兴致不高,这座华丽的府邸也就少了细心的呵护跟打扫。
景帝带着桓贵妃与大太监钱忠同行,在安静、旷凉的大将军府里,只听到演武场还有动静。
一行人走过去,终于在外面见到了一个下人。
守在演武场外的是个老者。
他虽然已经老眼昏花,但看到景帝他们过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陛——”
他慌忙要跪下行礼,又要开口好让老爷知道陛下来了。
景帝却抬手制止了他,抬脚朝着演武场走去。
在场外的时候,他就听到里面传来的破风声,一进去便见到马元清的高大身影在里面舞刀。
马元清的武器是一把大刀。
在南边的战场上,这把刀曾经杀掉多少敌人、染过多少蛮夷的血,叫人闻风丧胆。
但是现在拿着它的人已经不行了。
一套刀法不过舞了一半,那高大的身影就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铿”的一声,长刀的末端拄在了地上,刀的主人抬起了右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在眼前颤抖不停。
维持着这个姿势,他久久没动,也没有察觉到身后帝王驾临。
景帝看着他高大依旧、却也显得佝偻了起来的背影,看到他没有戴帽子的时候那满头的银发,感觉到了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大将军的衰老。
跟在帝王身旁,钱忠也心情复杂。
看着几大内侍中曾经最得帝心、也最风光的马元清短短时日就变成这样,不复往日豪情,他也感到物伤其类。
因此,他看了景帝一眼,便上前唤了一声“马大将军”。
那个拄着大刀孤立在演武场中的身影才微微一颤,然后转过了身,见到正看着他的景帝,马元清单手握刀,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景帝缓步上前,伸手扶起了他,然后说了一句:“你老了。”
马元清脸上露出苦笑。
六月初八,帝王的起居注上记载:“帝微服出宫,归时入大将军府,停留半日。”
等到第二日,这位马大将军就起复了,与前兵部尚书付鼎臣正式任职枢密使,不过前后。
……
山道上,马蹄声急。
一只箭头旋转着射出,深深地刺入一个身材壮实、皮肤呈水锈色的汉子身上,带起一蓬血花。
箭上挟着的力道将他往前带去,他脚下山石一松动,整个人就从山道上滚了下去,“扑通”一声落入了深潭。
在他身后,十几匹快马才追了上来。
马上的骑手都做着兵士打扮,为首的人勒着缰绳,驱动身下的战马往前走,然后停在山崖边看着下方。
只见方才中箭落下去的人所落之处,潭水中浮现出了淡淡的血红,却没见那人的尸首浮起。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冷厉,说道:“下去。”
他们奉了阎大人的命令剿灭这些漕帮的乱党。
虽然在州府中抓到了大多数的余孽,但是却被其中几个逃了出去。
这些过街老鼠太善于在阴沟里躲藏,叫人恶心,不过七八个人,却让他们从江南追了一路。
再让他往前逃一段,都要到京城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马蹄奔驰中,带队的人声音响起,“他带出去的东西全都给我搜出来,一样也不能少!”
“是!”
深潭连接着河流,这个漕帮汉子从高处落下,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他很快醒来,之后便潜入了水中,凭借水性从水里离开,摆脱身后那些追兵。
那支插在他肩膀上的箭,箭头有着倒钩,卡在了骨缝里。
他伸手想拔,却拔不下来,只能粗暴地折断,留下箭头在肉里。
在水里,他撕下了布条绑住自己的伤口,不让它再继续渗血,然后像游鱼一样,顺着水流朝着下方游去。
他是颜清父亲的旧部,是当日红袖招动乱,秘密从水系暗道到来,把那些少女带走的人。
当夜他们原本想让颜清一起走,可是颜清却拒绝了,说她留下来还有其他事要处理。
结果等到第二日,他们把救出来的少女们都安排好以后,才发现红袖招起了火。
颜清也死在了里面,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之后就是总督府的人来接手了城中的军队,开始地毯式搜寻所谓的漕帮乱党。
眼看着就要搜到他们头上,他们又连夜分成十几组,把藏匿下来的少女们跟颜清收集来的那些罪状送了出去。
他们这一组三个人突围了出来,剩下的人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在约定的地点再见时,他们只等到了四个人。
总督府来的人,半点也没有打算留活口。
那些被救出来的少女,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几人血红着眼睛,雨夜启程,奔向京城。
控制漕帮,做下这些恶事的不只是一州一府,整个江南、整个漕帮都在两江总督桓瑾的谋夺中。
那些人要把这一切留在江南,藏污纳垢在运河底下。
他们没有别的希望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罪证跟信物带到京城去,交给付大人。
一行七人专挑山林走,小心谨慎不留下痕迹,但身后跟来的鹰犬鼻子灵敏,无论他们躲到哪里都能追上来。剩下的几个人,路上又陆续死了几个,到现在竟然只剩他一个。
高大的汉子没有哭。
又或者说在水里,流再多的眼泪也都会被水带走。
在他的怀里,有用防水的油布紧紧地包扎住的账本跟锦囊信物。
那些人就要追上来了,他要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被这些人抓住没有关系,只要他们找不到这些证物就行。
在那一夜,那些从红袖招里被救出来的女子中,有一个穿蓝色衣服的,他的印象最深刻。
因为她是红袖招的姑娘,是一个活着的人证。
她离开得很早,甚至没有要他们安顿。
他想她大概还活着。
而只要有一个人活着,这一切就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他在水里潜行了许久,在水流变得深而缓的一个地方,见到了一处盘根而生的繁茂树根。
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漕帮汉子把怀中被包扎起来的罪证与信物放在了树根之下、一个离水面稍有距离的位置上。
等将它牢牢地卡在那里之后,他才潜入了水里,继续向前游。
“他在那里!”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加快了速度,把身后的追兵引离自己藏匿信物的地方。
“放箭!”
从岸上追过来的十余骑随着一声令下,抽出了箭筒中的箭矢,朝着水中射去!
原本已经没有血色的河水中再次弥漫开了红色。
但是底下的人却始终没有浮上来。
“再射!”
为首的人喝道。
又是一丛箭雨,射入变得湍急的水流中。
前方又是落差极大的瀑布,他们勒住缰绳,在岸上停住脚步,看着水中飘起的血色被冲散。
那个身上插着七八支箭的目标坠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二合一
未时末, 京城城门关闭前,一骑绝尘从城外飞驰而至。
来到城门外,骑士也未曾停下, 只抛下一面令牌, 就继续朝着皇城方向奔去。
令牌落地, 发出清脆声响。
守城的士兵无人敢挡。
直至来到皇宫外, 风尘仆仆的骑士才在守卫面前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对着挡住自己去路的守卫嘶声道:“八百里加急,两江总督急奏!”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 还待按规矩上报,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见到这位重得圣眷的大太监, 包括皇宫守卫在内, 所有人都向他行礼。
看着来自江南的骑士,马元清浓黑的眉毛微微一挑:“桓大人的急奏?起来,随我进去。”
“是!”
那原本半跪在地上的骑士立刻起了身, 皇宫门口的守卫也省了手续, 即刻放行。
带着急奏的骑士就这样跟在马元清身后进了皇宫。
不多时, 御书房里就传来了景帝震怒的声音——
“乱党贼子, 杀我要员!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漕帮明明是受先帝恩泽才特许建立,在运河上诸多特权, 结果却养出了这么多的祸患!
只是一夜, 他们就连杀州府要员数人, 州府军士无数!
“啪”的一声,那份来自江南的急奏摔在了地上。
景帝犹嫌不解气, 又把桌上的笔洗、镇纸全都扫到了地上去。
御书房内外, 服侍的人跪了一地,在天子之怒下瑟瑟发抖。
唯有马元清低头看着面前摊开的奏折, 上面写着桓瑾已经亲自接手州府,捉拿剩余的乱党,眼下只有少数几人还逃离在外。
马元清脸上的表情一片平静,几只蚂蚁竟然就差点坏了他们在江南的局面,确实可恨。
不过既然已经压下去了,知情人也死得差不多了,那就没什么要紧的。
——是非黑白,从来是由胜者定论。
早在这份奏折被送来之前,马元清就收到了桓瑾传来的消息,否则也不会有贵妃生辰那场戏码。
将危机变作契机,从来是桓瑾的拿手好戏。
不光推动了他的起复,还可以借着帝王下令整顿彻查,把整个漕帮彻底掌握在他们手中。
马元清想着,伸手捡起了地上的奏折,然后将它送回了帝王面前。
他沉稳抱拳,向盛怒的景帝行了一礼:“陛下勿怒,臣愿为陛下分忧。”
……
红霞倒映在水面上。
霞光随着水波轻轻地晃荡了一下,随后被几件衣物击破。
霎时间,水面上的天光云影就乱了,蹲在水边的几个姑娘漂去了衣服上留下的皂角,将衣服拧干,放回篮子里。
她们说说笑笑,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表情。
在她们当中,一个容颜清丽、做着妇人打扮的年轻姑娘显得格外沉默。
她只是机械地浣洗着手中的衣物,仿佛完全没有被同伴的快乐所感染。
水面上倒映的霞光落在她眼中,也如同红袖招的火光跟血色。
她现在的名字叫余娘,原本的过往已经埋葬了。
那天颜清把她从房间里放出来,让她跟那群被抓来的少女一起由暗道离开。
颜清让她如果愿意,就留下来做个证人,如果不愿意,就隐姓埋名去别的地方生活。
余娘选择了后者。
颜清放的那把火,将红袖招的罪恶通通烧去了。
那一夜,整个州府都在动荡。
那些被救出来的少女都随着三义帮的余部散落到了州府的人家当中,可是她没有留下。
因为她知道,州府的乱只是一时,等到后面的人一来,这里就会重新落入他们的掌控中,那些藏起来的人也会被抓回去。
三义帮这些人都已经是残部了,竟然还不赶紧带着全家避走。
她没有等,而是直接趁着夜色离开,往野外跑。
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敢在天亮的时候稍微休息一下就继续走。
凭借双腿,她逃出了很远,直到在路上遇到了一对赶着牛车的祖孙。
他们恰好在往她所选的方向走。
大概是看她狼狈,怕她是在路上遭了劫,那老人家停下了车,邀她同行。
余娘谨慎地观察了很久。
看对方是老人,还带着个小孩,确定如果他对自己起了歹心,自己还能够反杀,她这才上了车。
一路上,她都没有怎么说话。
她不打算再回自己的家了,从被劫掠走到被送去红袖招,她的一切都已经完全被毁了。
——如果回到朝夕相处的家人身边,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他们面前掩饰下去。
牛车的速度果然比她自己用双脚走来得快,刚到中午就到了这对祖孙的村子。
她也没有停留,只是绞断了自己头上的一根银簪,换了两身衣服跟鞋子,付了车资,又继续逃。
回家不行,往江南总舵去也不行,剩下的好像就只能北上。
她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在码头找了一份做厨娘的工作,随着一个商队往京城去。
这一路上,她都提心吊胆,怕船被扣下来,怕再遇上在江面上肆意劫掠的人。
但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们顺利来到了京城外围。
她自称是要来京城寻亲的,在码头下了船,观察着来往的人。
观察了许久之后,她才选择了几个来镇上置办东西的村妇,询问这里是哪里,依旧用来寻亲的借口,跟着她们回到了村里。
她要找的人自然是找不到的,不过她做出惶然无措的样子来,村里人见她是女流之辈,而且又是一个人,所以就先让她在这里留下了。
村头有空置的房子,余娘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初来的时候,她每一夜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撕碎、被吞噬。
每每惊醒,唯有摸到枕头底下放着的那把柴刀,她才能安定下来。
擦去冷汗,就再次强迫自己睡过去。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余娘每时每刻都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来到这里,这儿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她可以重新开始。
旁边的笑声传入她的耳中。
原本在洗衣服的姑娘们打闹起来,互相泼水,水花溅到了余娘脸上,这才让她回过了神。
想到自己这件衣服好像洗得够久了,该换一件了,她才伸手把它拧干,要放回篮中。
可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惊叫。
本来打闹的姑娘们都停了下来。
发出惊叫的少女猛然站起,指着前方道:“水里……水里有人!”
余娘霍地起身,看向前方,那里真的有一个人!
他的背上插着十数支箭矢,面孔朝下,不知死活。
他从水上漂来,他周身的红色不是霞光,而是血。
余娘看着他身上的衣服跟水锈色的皮肤,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她记得他。
在那个黑夜,就是他跟漕帮的另外几人从暗道来,把她们从红袖招接出去,带她们离开了那里。
当她要一个人离开州府,往其他地方去的时候,也是他送她出去的。
她站在岸边,颤抖着,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陌生的声音:“快跑……”
那些慌张的姑娘没有听见。
余娘又说了一声,“拿上你们的东西,快回去!”
这一次她的声音尖锐,惊飞了水草里藏着的鸟。
“回去!拿着东西快回去!”
她驱赶着她们,“就当没有见过!”
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来他们村子寻亲、然后就这样住下的美貌女子这样爆发,姑娘们都不由自主地照做了,一个个把还湿着的衣服匆忙地装回了篮子里,三两结伴地往回跑。
一边跑,她们还一边忍不住回头,看站在岸边的她。
明明是她让她们跑的,可是她自己却像是脚下生根了一样,站在那里不动。
见她们回头,站在霞光中的余娘又再次尖声催促:“跑!”
几个姑娘连忙收回目光,犹如身后有野兽在追赶一样,慌忙地朝着村子里跑了。
她们会不会听自己的话、能不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余娘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离开江南这么远,可是他却从水上漂了过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那些接管了州府,不想放过他们的人已经追上来了。
她也想走,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走,可是当她的身体动起来的时候,却是朝着水中跳了下去。
岸边的水不算深,她来到了那人面前,把人从水中捞了起来。
还有气,她将手指停在对方湿漉漉的口鼻前,颤抖着想——
人还没死。
余娘奋力地把人弄到岸上,却不敢去动他背上的箭矢,只能低头去给他渡气,又按压他的腹部,把他肚子里的水压出来。
随着一声长吟,对方醒了。
“是你……”
这个漕帮汉子的眼睛很亮,亮得不像是一个重伤将死的人。
就像她一眼认出了他一样,他也认得她。
不等她说话,他就说道,“死了……大家都死了……”
余娘猛的一颤,却不知是因为浸了水,还是因为他说的话。
对方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了她。
“那些人很快会追过来……咳咳咳……我把东西藏在了上游,一片盘旋的树根下……你去,你去带着他们的罪证跟颜姑娘的信物,去京城……找、找……”
他没有说完就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了很多血沫。
余娘着急地问:“去找谁?你说,去找谁?!”
“付大人……咳咳咳,付鼎臣大人。”
他终于说了出口,然后推她,“快去,不要管我……”
她一咬牙,把人留在了这里,端起洗衣的篮子就跑。
那些来追杀他的人看到他在这里,找不到他们要的东西,还会去村子里排查,寻找蛛丝马迹,看有谁跟他接触过。
村子里少了谁,自然就是谁跟这个“乱党”接上了头。
她这个外来者就算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想留下来,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再去找东西再走,也不会有机会的。
在奔跑的时候,余娘耳边回响的全是这个汉子说的话:人都死了,全死了,就剩他了。
差一点,幕后黑手就能把这些全都掩盖下去了!
她的眼中、心中同时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就像那一夜颜清放的那把火,愤怒的想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她回到村里,收拾好东西,再次脱离了刚刚安稳下来的生活。
顺着他说的方向,她朝着山上爬去,磨破了膝盖,磨破了手掌,来到了上方的湍流。
那些前来搜寻的人,马蹄这才踏入了村落。
她溯游而上,找到了他口中的那片树根,然后跳了下去。
她的水性不算好,一下水就想起那个夜晚。
在黑暗的水道里,她跟身旁挨挤着的少女们一起脱离了身后的黑暗。
可是现在,她们都死了。
她努力地游着,抓住了交错的树根,伸手去底下摸他所说的布包。
水不时地淹没她的口鼻,让她感到阵阵窒息的痛苦。
她心中是有仇恨的,只是觉得不堪,不愿回首去面对。
当有人还活着、带着这些东西去揭露的时候,她可以隐姓埋名活下去,但是现在没人了,就轮到她了。
交错的树根里,余娘的指尖勾到了一件硬物。
她连忙努力地伸长了手臂,潜下水去将东西拿到了手,又猛地浮出水面。
水从她的脸上、头发上滴落下来,她看着自己拿到的东西,深深地喘气。
片刻后,她才把这些罪状跟信物放在了怀中,努力地朝着岸边游去。
进了村的追兵在水边发现了目标的尸体,却没有从他身上搜出他们要的东西。
带头的人脸上的表情很是冷厉。
逐渐深沉的暮色中,他转过了头,看向已经燃起灯火的村子:“查,把人叫出来问清楚,今天什么人来过这里,村子里现在又有谁不在了,查!”
很快,他们就锁定了那个住在村头的、名叫余娘的年轻女子。
“……她是最近才寻亲寻到我们村里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她原本来自哪里。”
“她不大爱跟人交往,其他的我们也不了解。”
“今天,我们一起去水边浣衣,我们先回来了,她洗得慢……”
得到了余娘当时的警示,回来之后又发现她人不见了,姑娘们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余娘是想保护她们的,才会让她们跑,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现在这些人来问,她们什么都推说不知情,或许就能阻碍一番,让余娘有更多的时间脱身。
这十余骑的首领看着她们,一眼就分辨出她们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谎话。
如果这里不是已经靠近京城,不宜惊动京中,他就把这些贱民全都杀了。
村民们迎着他的目光,心下一寒,不由得往后退去。
幸好这些人在问了余娘的外貌特征、得到了答案之后就从村子里离开了。
十余骑踏着星月朝着京城方向去,其中一骑背上还驮着一具尸体。
“她一定是去京城,那些东西必然在她身上。”
“这些人没有说实话,消息不一定是真的。我们先过去,把事情同马大将军汇报,把守城门,等她自投罗网。”-
从这里到京城,骑马需要半天时间,靠两条腿走过去,不眠不休也要一天一夜。
何况余娘不敢走大路,前进的速度就更慢。
在路上,她只要一看到做官差或者将士打扮的人就忍不住颤抖,怀疑这些人是要来抓自己的。
等她怀揣着证物跟信物走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上午了。
站在入城的队伍里,看着前面那些守在城门口的军士,余娘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
然而,她却听见排在前面的人说道:
“咦,奇怪了,怎么这两天城门口的守卫变严了?”
“不知道啊,我也记得上回来守卫没有这么多,检查没有这么严的。”
余娘心里一沉,再看向那些在城门口来回巡视、严密审问每一个进城者的守卫,她就猜到那些人已经到了京城,在这里等着她。
难怪一路上她都没有遇见追索她的人!
余娘往后退去,尽量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队伍。
进不了城,她就没有办法把东西交给付大人,她也不知道哪一个是付大人,更不知道京城里有哪个衙门没有跟江南的那些人勾结。
城门外,那几个从江南来,奉命追捕“乱党余孽”的人做着禁军打扮,审视着往来的年轻女子。
察觉到队伍里有个年轻女子退走,他们目光立刻锁住了她。
余娘感到如芒在背。
正在这时,她看到旁边停下一辆马车,有几个穿着同款白色衣袍的年轻人从上面下来,结伴排到了入城的队伍中。
书院……横渠书院!
脱离了队伍,余娘立刻来到了那辆马车前,向着刚刚把客人放下来的车夫问道:“这车刚刚是不是从横渠书院来?”
正在擦拭车辕的车夫看了她一眼,见到是个满面尘色的小娘子,于是说道:“对。”
“送我去!”
一听到他的话,余娘就二话不说直接上了马车。见到这么性急的客人,车夫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跳了上去:“坐稳了!”
“追!”
见那马车一跑,后面几人立刻确定这个女子有问题,马上追了过来。
余娘坐在车上,心如鼓擂,向着车夫催促道:“快一点!”
马车应声加速,后面追上来的人追了一段,见他们越跑越快,凭两条腿肯定追不上,于是恼怒的回身去骑马。
车厢里,余娘按着放在胸口的罪证与信物,抓着车窗稳住身形的手指用力得发白。
如果说,世间还有一处地方没有跟江南的人勾结,而且又能在江南来的鹰犬追杀下庇佑她,替她联系到付大人的话,那必定是横渠书院。
她恨自己一开始没有想到这一点,心中祈愿道:“快一点,再快一点!”
马车跑得极快,但身后的追兵骑着马,跑得更快。
虽然迟了他们许久才追上来,但双方之间的距离却在不断的缩小。
余娘简直能够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焦躁中,她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看向前方。
幸好书院就在京郊,离城门不远。
在身后的马蹄声追上来之前,书院的屋檐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青山环绕间,横渠书院外面的小集市井然有序,也十分热闹。
每隔五日,交不起进城费用的商贩就被允许来摆摊,书院外宽敞平整的空地作为他们的聚集地,除了吸引书院里的学子,也吸引其他生活在城外的人。
书院外,一个茶棚下,风珉与谢长卿对坐。
他来送庄上新出的瓜果给好友,随后便在茶棚坐下,一边看热闹集市上的众生,一边喝着茶棚里并不好喝的茶,随意的聊天。
忽然,集市那头传来了惊叫。
横冲直撞的马蹄声伴随着蛮横的几声“滚开”,扰乱了书院外的安宁。
两人都定了定,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冲在前方的是一辆马车,上面除了惊恐的车夫,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
追在后面的则是四五个骑着战马,做着禁军打扮的人。
他们在人群密集处就拔.出了刀,狠狠地刺向了车厢!
谢长卿放下了茶杯,脸难得沉了下来:“书院立院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在书院外这么放肆。”
风珉更是直接起了身,看着这伙人,面色不善。
马车里,明晃晃的刀身透窗而过,映亮了余娘的脸。
而旁边透过来的另一刀如果不是偏了几分,伤的就不止是她的手臂。
她忍住了一声痛呼,在摇晃飞驰的马车里稳住自己——
书院就在前面了!
她已经看到了茶棚里有个穿着白色书院衣袍的身影。
就算是死也好,只要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把东西交给他,交给书院……
不过这些想杀了她的人却没有再逞凶的机会。
风珉在他们进入攻击范围的时候,就长腿一撩,把面前的板凳踢飞了出去。
贴在马车左侧,想要一刀了结了这个女子性命的人听见破风声,下意识转头。
结果就看到一张长条板凳迎面拍来,顿时惨叫着被从马上打了下去。
风珉冷颜道:“上!”
话音落下,跟着他出来的几个护卫也都抄起了板凳,冲出了茶棚。
板凳在他们手里,是比刀更强的武器。
那几人被打得措手不及,人仰马翻,脱离了马车两侧。
而受了伤的车夫控制不住受惊的马,眼看着马车就要撞到书院门外立着的那块碑上,他的脸比刚刚挨了一刀还要白。
幸好,千钧一发之际,有一道身影从旁边掠了上来。
来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缰绳,站在车辕上就硬生生勒停了受惊的老马。
老马痛嘶一声,两只前蹄扬起,马车差点后翻。
风珉又是一脚踏下,放松缰绳,将马车再次定住,终于停在了石碑前。
谢长卿从茶棚里走了出来,蹙着眉看向集市两旁被撞倒在地的商贩。
那几个禁军打扮的人被风珉的护卫治住,还在他们手下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怒骂。
他听着这几人所带的江南口音,又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这才朝着破损的马车走了过来。
“你可还好?”
马车上,风珉弯腰掀开了帘子,看着里面惊魂未定的年轻女子。
余娘捂着手臂看向他,原本想开口,却见到风珉身上的衣服不是书院的衣袍,于是在这个俊朗公子的问话前,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风珉皱了皱眉,听到好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可还好?”
他转过头,想跟谢长卿说话,余娘的反应却比他更快。
一见到那个穿着书院白衣的身影靠近,她就顾不上自己的伤,立刻从怀中取出了那许多人用性命护了一路的证物,颤抖着打开了,从马车里捧了出来,捧到了谢长卿面前。
谢长卿一顿,目光从她沾着灰土跟血的手移到她捧着的东西上。
只见这个身着布衣,满面尘土,发鬓散乱的年轻女子跪在马车里,声音里带着因害怕、愤怒跟仇恨而生的颤抖:
“这是两江总督桓瑾手下的知府、厢都指挥使等人控制漕帮,私运官员、劫掠女子、经营妓寨、滥杀无辜、陷害忠义的罪状,还有三义帮的颜清姑娘让人拼死带给付大人的信物!”
随着她的话,风珉的目光落在那个信物上。
然后,死死地定住了。
余娘手臂颤抖,血液慢慢地染红衣衫。
刻骨的仇恨渗入她的声音。
“我本良家女,被劫掠到红袖招……州府动乱之夜,那些跟我一样被劫去红袖招的女子拼死一搏,杀了来那里寻欢作乐,把无辜少女当做祭品的恶鬼……她们都死了,活着出来的就只有我一个!
“我是人证……后面这些人追杀了我一路,不让我进城,因为我是活着的人证!
“求书院帮我把这些证据呈给付鼎臣付大人,我愿意作证……只求付大人能查明真相,为红袖招跟三义帮的亡魂洗脱冤屈!求书院送我去见付大人!”
长久的沉默,长久的绝望。
她终于听见了一声“好”,整个人顿时脱力。
谢长卿接过了她手中的证物。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冷肃,将那种从未离开过他的忧郁都驱散了。
风珉握着帘子,眼睛始终在瞪着那只熟悉的锦囊——信物,付大人……
陈松意,你就说你在做什么,你就说你说过的话里到底几句真,几句假吧!
第一更
“这里就是我们醉仙居视野最好的雅间, 姑娘——”
醉仙居的小二一甩搭在肩膀上的布巾,殷勤地去开门,就听身后的姑娘打个喷嚏。
他顿时僵在了原地。
现在天气好, 这位小姐不可能是因为着凉才打喷嚏,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布巾刚刚一甩带起了灰尘, 才让她……
小二想着, 小心翼翼地回头,想赔笑脸,却看到这位姑娘毫不在意。
她摸了摸鼻子, 越过自己就走了进去,说道:“很好。”说着抛了一枚碎银子过来。
小二没有受到责难, 反而被打赏了, 一时间眉开眼笑。
“姑娘满意就好!”他收了银子,对着雅间里的人道,“那姑娘就在这里先坐, 有什么事叫我。”
他退了出去, 轻轻地带上了门。
陈松意这才放下了手。
刚刚抛过去的三钱银子, 是她在来醉仙居的路上捡的。
大概是刘氏母女那边又有了什么倒霉事, 在骂自己。
她想得没错,冯家车队抵达漕帮总舵的时候, 刘家的商船也刚刚进入江南地界。
一入江南, 他们就被扣住了。
包括刘氏跟程明珠在内, 所有人都被扣在了船上。
听说是州府有乱党作案逃窜,整个江南境内正在严加封锁排查, 船上的人吓得脸都白了。
刘氏又发起了烧, 程明珠也被迫待在船上,看着那些官差来来回回审问, 从刘家商船的管事手上拿了好几次孝敬,也没有放他们的船离开。
她虽然在船上待得气闷,却也不敢出去。
因为她听说这些漕帮的乱党不光杀人不眨眼,还四处劫掠少女,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就是生不如死。
——州府的官兵已经在这些乱党家里搜出很多饱受凌虐的少女尸体了!
因为那样的画面,程明珠在船上瑟瑟发抖,刘氏则烧得不省人事。
刘家商号的雇员心中都充满了怨言,不满刘氏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急着回来,晚几天多好!
跟他们相比,陈松意这边则要顺利许多。
出了客栈以后,按照计划,她就跟小师叔兵分两路,各自行动。
小师叔换上伪装,以神医游天的身份出来治愈病人。
她则找到了秋桂,让她去给那位年轻的翁堂主带个信——
正好秋桂现在是漕帮的侍女了,想见翁明川再简单不过。
而面对陈松意的请求,秋桂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少女直接把洗干净的衣服放在一旁,在衣服上擦干双手,接过陈松意递来的锦囊,保证道:“我这就去,一定送到堂主手上。”
说完,她就转身往翁明川所在之处跑去。
陈松意站在原地,看了她跑远的身影片刻,才离开。
她在锦囊里放了字条,约翁明川在醉仙居见面。
不在漕帮总舵直接碰面,一是因为人多口杂,说话难免不方便,二是铺垫了这么久,总该给这位翁堂主留下一个印象深刻的登场。
醉仙居二楼,她打量了这个视野最好的雅间一圈,伸手推开了窗,让外面的阳光跟熏风都灌了进来,然后开始等待。
船坞。
看着来求见自己的秋桂,从她口中听到那位“仙子”到来的消息,翁明川很是意外——
自己放出去的风声,先引来的竟不是神医游天,而是这位神算子。
“她在哪里?”
不管怎样,翁明川都立刻从桌案后起了身,问道。
秋桂脸上仍旧带着因奔跑而生的红晕,胸口起伏,向他递出陈松意交给自己的锦囊:“仙子让我把这个交给堂主,说……说堂主看了就知该去哪里寻她。”
翁明川伸手接过。
秋桂跟堂中的另外两人一起看着他打开了锦囊,从其中取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以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一个地址,字迹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翁明川看了一眼,就将纸条合起,收回了锦囊中。
“堂主。”
屋里的另外两人见状,忙上前一步,说道,“我们跟你一起去!”
“不,我一个人去。”
翁明川阻止了他们。
两个汉子还待说什么,翁明川就说道,“这位姑娘点名要见我,大概想见的就只有我一人。她既亲自来了漕帮,那我也应该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她约我见面的地方就在镇上,不远,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听他这样说,他们也怕跟过去会惹恼了高人,只好点了点头,答应留下。
“看好明宗,他若找我,就说我很快回来。”翁明川叮嘱道,就怕明宗一来不见自己,又到处找。
秋桂送完了信,局促地站在一旁。
就见翁堂主看了过来,对自己温和地道,“我这就去见她,秋桂你先回去吧。”
安排好一切,翁明川才离开了船坞,朝着醉仙居的方向走去。
时间逐渐走向正午,头顶的太阳也变得猛烈起来。
翁明川走得很快,路上便是见到了人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的一点头,全副心思都在醉仙居里等着自己的人身上。
等走到醉仙居,青年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站在醉仙居的楼梯口,眼底生出了波澜,难得不像往日那般沉静。
他看向二楼,深吸一口气,才迈出了脚步。
一阶,两阶,三阶……来到锦囊里所写的二楼雅间外,翁明川停了停,才抬手敲门。
雅间的门没关紧,在他一敲之下自动打开了。
门扉一开,他就抬头看去,只见里面果然已经等着一个人。
一道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看着下方。
同秋桂所说的一样,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发间装点着与衣裙同色的丝带,熏风一吹,就跟黑发一起飘动起来。
翁明川本想开口唤她,却想起她给自己的锦囊里没有落下名款。
幸好,站在窗边的人听见动静,转过了身。
她站在阳光下,看向了他:“你来了,翁堂主。”
在陈松意的计划里,等翁明川一来到,她就会邀请他坐下。
然后,从潘帮主的病情切入,再向他点明漕帮眼下的困境跟诸多弊端。
可她刚说完“翁堂主”这三个字,眼前这个气质沉静的青年身影就被交织而来的云雾淹没。
这样的反应,陈松意并不陌生,她只是心中一沉,立刻凝神于目,去看破云雾后面遮掩的画面。
分裂,火光,哭嚎。
鲜血染红漕帮,运河上浮起尸体。
她停在原地。
明明已经在州府之夜改变的命运线,又被牵扯着向原本的未来靠近。
命运的洪流甚至变得更加湍急,重重地冲击在她的心神。
她看到了漕帮之主在祭典上毒发身亡,吐血气绝,看到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漕帮落入他人手中,成为总督府的附庸。
一切都归入了黑暗。
这条运河之上再见不到光明。
……怎么会这样?
过多的信息冲击过来,令她一时站立不稳,后退了一步。
等到一切消散,她浑身冰冷,像是刚从运河的水里捞出来一样。
——是谁,是谁将原本已经改变的命运又扯回了原地?
“……姑娘?”
察觉到她的异常,翁明川下意识地伸手,想问她是否还好。
他来这里,原本是想请她指点迷津,告知游神医的下落。
可没想到只是一见面,这个可以算出神医行迹的少女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就成了这样。
联系到她的能力跟身份,翁明川心下一紧,怕她是在这一眼中窥破了什么不妙的事。
他定在原地,不知该去扶她,还是把手收回来。
而陈松意接下来的动作,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一站稳,就没有顾及还没恢复血色的脸,朝自己走来:“走,我带你去找游天——快一点,不然来不及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嘶哑,像是刚刚经历了让她极其疲惫的事。
只留下这样一句话,她就出了雅间,走在了前面。
翁明川跟了上去。
楼下,醉仙居的小二正在大堂端菜,就看到这位出手大方的姑娘从楼上下来了。
她身后跟着刚刚上去的翁堂主,两人都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没了影子,小二纳闷道:“这么快就走了?”
一走入阳光中,周围的声音重新包裹了上来,陈松意这才感到像是回到了人间。
她的唇色仍旧苍白,余光瞥见翁明川跟了上来,于是简明扼要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长话短说——潘帮主不是生病,他是中毒了,下毒的人在你们漕帮里。
“潘帮主身上的毒性已深,我怕神医游天也没有办法。
“两江总督桓瑾一直想将漕帮收入掌中,作为他敛财的傀儡,一旦潘帮主身死,漕帮就会四分五裂,落入他手中。”
从听她说出三爷爷是中毒的时候,翁明川脑子里就嗡了一声。
而当听到神医游天也不一定救得了他的时候,翁明川的大脑就陷入了短暂空白。
但他的身体没有停下,甚至加快了脚步跟上陈松意。
她的声音仍旧在传来,低而快地道,“一路过来,我见漕帮混乱,跟地方军政勾结,四处劫掠女子,用粮船运送私盐。我原本以为只是分舵出了问题,没想到总舵的水也浑浊了。”
“三位帮主当年应诏而来,揭下皇榜,建立漕帮,为的是为天下万民打通这条粮道命脉,庇护运河两岸生活的百姓,可现在漕帮变成了什么样子?”
“翁堂主身在总舵,看不到这一切。
“你为老帮主寻医,寻来的神医或许能救得了他,却救不了漕帮。”
“我已经看到了它的灭亡,但我不希望它就这样灭亡,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本想用更多的时间、更多的事情让你相信,但时间不多了。神医游天就在运来客栈,我说的是真是假,带他去潘帮主面前一看便知。”
第二更
运来客栈。
大堂里, 罗管事发着号,不时朝着一楼通铺的方向看一眼。
刚刚那个道士一来,就要给他们少爷看病。
罗管事试探着问:“阁下可是游神医?”
“你听说过我?”
邋遢道士一边给冯家少爷把脉, 一边回了一句。
罗管事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而客栈里还没出门的其他人也被这边的动静所吸引, 纷纷朝着这里聚集过来。
“神医……可是游神医?”
“神医来了!神医来了!求神医救救我儿子!”
看着他们挤过来, 让这里变得闹哄哄的, 罗管事急了。
他忙站起来,生怕他们打扰了神医看诊,耽误了自家少爷。
“都静一静, 神医正在给我家少爷看病,你们都等一等, 别打扰神医……”
可他一个人哪里抵得过这些求医心切的人?
不光没拦住, 还差点被推得撞在桌角上。
游天也被推耸到了。
他将手从冯家少爷的脉上移开,用上了真气沉声道:“安静!”
带着真气的声音在客栈大堂荡开,响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令他们如闻狮吼。
霎时间, 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停住了动作。
游天起了身, 吩咐道:“准备个独立的房间,我在里面看诊, 外面没轮到的人都安静地等着, 等我叫到你们再进来。”
罗管事的反应很快, 见游神医一镇住全场,就立刻对被大堂的动静吸引出来的掌柜说:“一楼腾间房, 有吗?房钱我出了!”
“有有有!”
掌柜忙不迭地挤过来, 所有人都不由得给他让路。
来到游天面前,掌柜激动得满面红光。
他怎么也没想到,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游神医竟然会驾临自己的客栈,而且还要在这里看诊!
“神医这边请!”
掌柜的忙指着通铺方向道。
一楼的房间剩下的就只有通铺,白天那些住在这里的随从都出去寻找神医的踪迹了,整个宽敞的地方都空着。
“少爷来。”
罗管事满面喜色地扶起自家少爷,扶着他跟在两人背后往通铺的方向走。
他之所以先声夺人,要了一楼的房间,就是为了自家少爷能直接走过去。
冯家少爷听他低声道,“有游神医出手,一定能治好少爷,不管治起来多痛,少爷你都要忍一忍……”
“我知道。”
冯家少爷在他的搀扶下行走,脸上同样有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原本来漕帮总舵只是碰运气,尤其这位神医的行踪飘忽不定,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等上许久,可没有想到人就这样出现在了面前,还主动选择为自己看诊。
他当然能忍。
只要能够像其他人一样,健康地凭借自己的双腿行走、跑跳,再痛他也能忍。
“那就好。”
罗管事把他扶到了房间里,看到掌柜的亲自去开窗通风,又用袖子擦干净了房中的桌椅,请神医坐下,于是连忙把少爷扶到了桌子前。
等少爷一坐好,游神医就开口道:“他留下,你们出去。”
“好好好!”罗管事跟掌柜的异口同声地答道,然后又齐声问,“游神医还要我们准备什么?”
问完之后,两人对一眼,都觉得对方抢了自己的词。
游天已经取出了布卷,在桌上一下摊开,露出了里面的金针。
同行了一路,虽然对冯家少爷的问题早有了解,而且也多少出手治疗过,但是因为要隐藏身份,所以金针不能用、真气不能用、好药也不能用,这对游天来说十分憋屈。
现在回归本来的身份,他终于可以尽情地用出真正的手段了!
莫名的,罗管事跟客栈掌柜都感到游神医身上辐射出了强烈的斗志。
只听他吩咐道:“你去准备热水,让人跑腿买药、生好药炉——冯家的人去给外面的人排号,让他们保持安静。现在,都出去。”
于是,罗管事就跟客栈掌柜各领其职,分工合作。
罗管事让人把二楼的翠儿他们都叫了下来,给外面等待看诊的病人排了号,维持秩序。
只不过神医到来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聚集来的人就越来越多。
冯家的小厮跟丫鬟加上客栈的人手都开始不够了。
听到面前越来越嘈杂的声音,罗管事抬头看了一眼,心中着急。
他生怕他们这样吵影响了游神医。
这少爷跟游神医在里面待了也有一阵了,也不见游神医让他们送什么东西进去。
不知道游神医看得怎么样了,少爷的腿能不能好?要多久才能恢复到像正常人一样……
正在这些念头纠缠翻滚的时候,罗管事看到有人站了起来,指着自己身后道:“出来了!出来了!”
他连忙起了身,朝着后面看去。
下一秒就忍不住抬手诧异地擦了擦眼睛。
只见从自己到冯家那天起就不能独立行走、只能被人搀扶或者支撑着东西勉强走一段的大少爷,竟独自走了出来!
虽然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是在适应自己刚刚恢复正常、还没有什么力气的双腿,但他脸上带着隐忍的激动,确实是像正常人一样靠着自己的腿独立行走,完全看不出原本那种走得不对的样子。
“少爷……”
大堂里,冯家的丫鬟跟小厮们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个两个忍不住红了眼睛,失了镇定。
“少爷好了!少爷的腿好了!”
“神医啊!真的是神医啊!”
客栈里其他在等待的病人见到这活生生的治愈案例,简直都疯了!
他们一个个激动地起了身:
“这个少爷的腿好了!我看着的!他刚刚进去的时候还要被搀扶着,不能自己走的!”
“他就进去一下,神医就给他治好了!”
“是神仙!活神仙!”
“神仙救我!神仙救我!”
眼看现场又要乱起来,罗管事忙张开双手挡在原地,怕他们激动起来,冲撞了刚刚被治好的少爷:“不要激动!不要冲过来!”
失策了。他后悔地想道,刚刚就应该让翠儿去二楼,把裴大人的护卫请下来。
裴大人的护卫往旁边一站,那才有震慑力,才没有人敢喧哗。
这时,游天从房中探出了头,看到这些激动的人,不等他们求就开口道:“下一个是谁?进来。”
“是我是我!”
一个带着孙子的老妇人举起手中的号码。
刚刚冯家的人给他们所有等待看病的都排了号,她手中拿的就是一号。
她颤颤巍巍地起了身,牵着身旁的孩子朝里面走去。
其他没有轮到的人忙看手中那张纸,看自己排在第几个。
罗管事顺势将两手向下压了压,高声道:“安静,一个个来,没拿号的举个手,都不要激动!不要打扰神医看病!”
可惜他的话起的作用不大。
那些后面来的,或者不听话没要号的,现在全都一窝蜂朝着冯家的丫鬟跟小厮涌去。
两个小厮被冲得站立不稳,两个丫鬟吓得脸色发白。
罗管事心道不行,得赶紧去把陪大人的护卫请下来!
还有裴大人也不能忘!
还有他那俩便宜侄子跟侄女,也要赶紧叫回来!
现在验证了游神医的本事,这里肯定会越来越多人,越来越乱。
后面再来,说不定游神医就不看了!
这么多事撞在一起,罗管事恨不得将自己一个掰成两个用。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大少爷唤自己:“罗叔。”
“少爷。”罗管事连忙回头,看到自家少爷能正常行走,又忍不住要老泪纵横。
“这里由我来管,你去请裴大人吧。”
腿一治好,冯家少爷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原本的略带暮气变得开始意气风发,完全就像他父亲冯老爷一样果断。
“游神医他……”他回想着方才游天为自己施针诊治的手段,脸上的神色仍带着几分恍惚,“确实是神仙手段,只怕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说完,他定了定神,提醒道:“还有游家大郎跟小妹,快去找他们。”
“我这就去!”
看罗管事挤出人群,往二楼去,青年也接替了他原本的工作,来到那张空着的桌子前坐下,继续为新来求诊的人排号。
裴植原本回房休息,但楼下的声音越来越大,早就把他吵醒了。
只不过裴大人精神不济,又缺酒,所以懒得动弹。
外面响起拍门的声音,他抬起眼皮,见自家护卫去开了门。
罗管事报喜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他们此行要等的神医出现了——而且就这么短短的一阵功夫,他家少爷的腿就已经被治好了、能自己走了!
裴植这才来了精神。
罗管事说完,本想再催促一句,让他们赶紧下去,就听见里头传来咳嗽的声音。
接着是拖沓的脚步,不多时,披着外衣的裴植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裴大人。”罗管事忙行了一礼,从袖中取出一张写着“七”的纸,递给了他,“这个号大人拿着,待会儿下去,一排到七号就可以去让神医看诊。”
神医看诊的速度很快,他原本还觉得留个七号给裴植会不会太远了。
但是现在看,完全不会。
等裴植接过了纸,罗管事又道:“底下人越来越多,只凭我们家两个小厮跟丫鬟怕是镇不住,还要大人的护卫去镇镇场子。”
听到这话,裴植越过栏杆空隙,朝下面看了一眼,确实黑压压的都是人。
罗管事给自己预留的这个号真是十分机智,又十分有心了。
“多谢。”
裴植承了他这情,然后对自家护卫使了个眼神。
他像小山一样的护卫就离开了房间,到楼下去维持秩序。
罗管事松了一口气,又道:“那大人也快点下去,这位游神医是真的有神仙手段,我还要去找我那两个侄子侄女,就先告辞了。”
他匆匆上来,又匆匆离开,就怕便宜侄子跟侄女错过机会。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裴植才收起了这张写有号码的纸,来到房间外,一边整理衣袍,一边低头看楼下。
底下果然闹了起来。
为了争看病先后,有人要去夺旁人的号。
也有从别处赶过来的富商眼睛一转,干脆自己伪造号码。
反正笔墨纸砚他们随身携带,要伪造出一个靠前的号码再简单不过。
裴植整理好了衣襟,系好了腰带,将头发捋到身后。
那位神医看病的速度确实很快,从第一个冯家少爷到后面带着孙子进去的老妇人,再到下一个一对中年夫妻,从看诊的房间传出来的命令像流水一样。
客栈的掌柜跟小二也忙碌起来,一时要送热水,一时要买药,一时要煎药,一时又有别的需求,忙得他们脚打后脑勺。
但这位游神医的医术高超,确实是手到病除、药到病消。
状况再坏的病人进去再出来,等一副药煎好喝下,都是立刻面露喜色。
没轮到的人看着前面这些被治愈的病例,更加着急了。
于是,在里面叫到五号的时候,大堂中同时有两拨人举起了手里的纸,大喊:“我是五号!”“五号在这里!”
喊完之后,他们同时愣住,然后开始争吵,甚至要大打出手。
冯家的镖师们都不在,冯家少爷在这里坐镇维持秩序。
可是在这些人要打起来的时候,刚刚恢复了行走能力的冯家少爷却没有办法阻止。
幸好一个高大得像小山似的身影走了过来,蒲扇一般的手掌把周围的人都推开。
他一把拎起了争执得最厉害的两人,从他们手中夺过两张纸,斗得像乌眼鸡一样的双方才停了下来。
“什么人?”其中一方还很是嚣张,“把号码还给——”
叫嚣的声音在看到面前小山似的壮汉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时,戛然而止。
冯家少爷起了身,见到裴大人的护卫拿着两张写有号码的纸问自己:“哪张?”
站在不远处的翠儿忙道:“大人你看,纸上有我们冯家米行印记的,就是先前罗管事写的。”
闻言,手中拿着号的或是有类似伪造打算的人,都低头朝自己手里的纸看去。
果然见到冯家发出的纸在不显眼处,有一个淡淡的标记。
罗管事早想到了,后面人一多,肯定会有人想鱼目混珠。
所以他发号用的是印有他们冯家暗记的纸张。
一时间,好几个人都偷偷把手中的纸塞进了袖子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裴植的护卫辨认了一下,把那张真正的号码给回了其中一人:“进去吧。”
那人大喜,而剩下的另一人则被警告,“再有下一次,滚。”
被他警告的人白了脸,又听那个丫鬟叫他为“大人”,不敢跟他起冲突,只灰溜溜地避到了一旁取号。
裴植的护卫走到了一旁,抱起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堂里的人。
被他一看,场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他神秘的来历跟气势所摄。
秩序再次变得井然有序。
裴植站在二楼,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他笑了笑,这才下楼。
这个带着病容的俊美文士到来,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尤其是见到他走到那高大的护卫身边,对他说了一句“做得好”以后,众人更是忍不住猜想起他的身份。
裴植咳嗽着,来到冯家少爷所在的那张桌子坐下,习惯性地想要叫一壶酒,又停下。
掌柜跟跑堂的小二都忙得不可开交,才刚停下来,里面又传来了新的要求。
这一次跟前面要水、要抓药不一样,游神医报出的是一串菜名。
这让本能地想安排下去的掌柜傻了眼:这……怎么治病还要用烧鹅烤鸭蒸鸡什么的吗?
里面传出的声音,裴植跟冯家少爷也听到了。
跟摸不着头脑的掌柜不同,冯家少爷和很能吃的游家大郎同行了这些时日,很有相关经验。
他起了身,对动作迟缓下来的掌柜解释道:“快中午了,游神医又看了这么多病人,总要吃些东西才有力气。”
——大概学医或者采药都是这样耗费体力,需要吃更多的食物吧。
他对着掌柜说道:“神医要什么就给他上什么,钱记在我的账上。”
原来这是神医自己要吃的东西啊。
掌柜也回过味来,连忙摆手:“不不不,那哪能要冯公子的钱?”
经过这一次游神医在这里坐堂开诊,他们客栈肯定会名声大噪。
——以后就算改名叫“神医客栈”也行。
神医吃的这些东西,就叫“神医食谱”!
这个名号带来的收益,难道还抵不上几个菜钱吗?
一想通,掌柜就喜笑颜开。
他立刻要去让后厨把他们的招牌菜都上一遍,给神医品尝。
事情的运转再次变得流畅起来。
这些在等待被叫号的人也安下了心。
神医要在这里吃午饭,说明他不会这么快走,自己还有机会被叫到。
于是,所有人都很期待,但又很安静,没有人敢再大声说话。
裴植觉得很是稀奇。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诊治的手段,这位游神医的医术超过了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名医。
而且他的行事风格很有特色,带着几分微妙的熟悉感。
他本来对这次看诊没有什么期待,可是现在……裴植咳嗽了一声:他有了。
终于,排在他前面的五号跟六号都进去又出来,下一个轮到他了。
“七号,哪个是七号?”
站在门边帮忙叫号的小二问道。
裴植面带笑容地起了身,说道:“是我。”
然后在其他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下,他向着看诊的房间走去,在小二的指引下进了门。
一进去,裴植就将这个本来是通铺大房的房间摆设收入眼底。
正对着门的地方是一张方桌,后面坐着个邋遢道士,见自己进来,那道士头也不抬,只一指旁边的凳子:“坐。”
裴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才走过来坐下,然后将手放在了桌上:“神医请。”
对方将手搭了上来,指尖按在他脉搏上,停了片刻就收了回去,说道:“没救了。”
这三个字一出,那种熟悉感就又重了几分。
裴植挑了挑眉,也没生气。
“——今天你要遇上的是别人,现在就会叫你回去准备后事了,但我不一样,我喜欢跟阎王抢人。”对方一边说,一边抬起了眼,让他把另一只手放上来,“手。”
从那头乱发间,裴植看到了他的眼睛。
由这个熟悉的形状,他判断出了面前坐着的是谁。
他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把另一只手放了上来:“没错,我看过的其他大夫确实都这么说,不过游神医跟我同行了一路,应该想好怎么治我了吧?”
游天抬起头:“……”
他都伪装成这样了,这死狐狸怎么认出他来的?
在裴植的注视下,他收回了手,冷道:“本来想以普通人的身份跟你们相处,换来的却是一路猜疑跟试探。现在你知道了?我不装了,我就是神医游天。”
第三更
陈松意与翁明川来到运来客栈外的时候, 客栈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已经被医治好的人从客栈里出来,对着围住他们的人不厌其烦地诉说着神医游天的医术高超——
“我这小孙子从去岁就变得痴痴傻傻,看了许多大夫都没有用, 可神医只煎了一副药让他喝下去, 他就能认人了……他开口叫我祖祖了……”
“治好了, 真的治好了, 神医就扎了我几针,我就好了!你们快去,快去里面领号!”
“但是记得要安静啊, 不要争抢,不然会被扔出来的!”
听完他们的话, 周围的人都头如捣蒜。
同时, 望着客栈大门的眼中也升起了期待的光芒。
翁明川停住脚步,心中震撼。
当初自己放出风声,说游神医出现在漕帮总舵, 让人去伪装被治好的病人时, 已经觉得自己编得很夸张, 还有几份心虚。等真正的神医降临, 他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十分有限,编造出来的远不及真相十分之一。
“堂主!堂主!”
正在这时, 翁明川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 转头看去, 原来是收到客栈掌柜的报信,自己的两个手下也过来了。
这两个漕帮汉子同样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所震撼。
等挤到堂主面前, 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看到堂主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在他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着青色衣裙的少女。
两人的目光落在陈松意的脸上,将她跟秋桂所说的神算仙子联系到了一起, 心中又是一惊——
这也太年轻了!
哪怕衣着朴素,脂粉未施,也掩盖不住气质,只是目光跟她接触,两人就有被看透的感觉——
这果然不是一般人!
只不过现在是在外面,哪怕确定了陈松意的身份,也不适合多问什么。
两人都紧张地向她点头致意,没敢说话。
“要尽快把游神医请出来。”
陈松意收回目光,凝重地提醒翁明川,“不然老帮主撑不过今晚。”
此言一出,不光是翁明川,他的两个手下也是心中一凛。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又看向翁明川,接收到讯号治好,就立刻在人群中举起了双手,高声道:“漕帮在此,漕帮在此!我们漕帮有请游神医,请大家让让,让让!”
漕帮的名号在这里还是很好用的,所有听到他们声音的人都自动地让开了路。
尤其是看到从他们身后走出来的翁明川时,许多人都认出了他,同他打招呼:“翁堂主。”
他们来漕帮总舵,是翁堂主开门接纳的。
聚集来的人越来越多,找不到地方住,也是翁堂主出面给他们安排的。
在神医没有现身之前,他们当中有病情实在拖不了的,也是翁明川让帮中的大夫给他们先诊治。
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此刻一见到这个年轻的漕帮子弟,人人都露出了感激之色。
翁明川向他们拱手,不停地致歉,脚下则加快走进客栈。
进了客栈,里面也是人山人海,幸好掌柜的派人去通知之后就一直留意着,此刻一见他,立刻上前为翁明川开路:
“翁堂主来了!咱们翁堂主来了!大家让一让!”
于是,名声极好的翁明川在继外面的众人给他让出一条路之后,里面的人又再次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见他要往里走,然而裴大人还在里头由游神医看诊,冯家少爷不由得起了身。
裴植的护卫也放下了手臂,准备拦路。
看到他们的动作,翁明川按照方才进来之前陈松意对自己的叮嘱,向两人拱手解释道:“是位游姑娘让在下来这里找游神医跟裴先生的。”
听到“游姑娘”,冯家少爷跟裴植的护卫第一反应都是陈松意。
他们兄妹出去之后到现在都没回来,去找他们的罗管事也不见踪影,怎么会知道游神医在这里?
但是又听翁明川提到裴植,两人都想道:说不定这个游姑娘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
她跟神医一样姓游,或许是游神医的什么人?
于是,两人都停下了阻拦。
掌柜见状,立刻领着翁明川往里面走。
一到门外,翁明川顾不上整理衣襟,就向着里面高声道:“漕帮翁明川求见游神医,情况危急,请游神医移步船坞!”
屋里,刚刚被裴植叫破身份,索性光明正大脱了马甲的游天抬起头,抬手一挥,就凌空打开了关起的门。
在死狐狸面前亮了这一手,小师叔才起了身,朝着门外看去。
只见门外站着个神情焦急、但依然显出超越这个年纪的沉静的年轻人,游天的目光往他旁边扫了一眼,却没有看到陈松意。
裴植也转过了头,看到漕帮这位年轻的准继承人,接着听游天开口道:“行,我跟你去,反正现在这个死不了。”
死不了的人调转目光,看他利落地收起金针,就准备跟翁明川走。
只不过门外站着的年轻人却向自己也拱手请道:“也请裴先生同行。”
裴植露出略感意外的神色,却也没有拒绝,感兴趣地道:“好。”
已经走出了两步的游天:“……”
他神色不愉地看裴植走到自己身旁,对自己笑了笑。
真是的,治病的事叫这只狐狸去干嘛?
不过师侄这样安排,自然有她的道理。
游天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见事情进展如此顺利,两人都一邀就来,翁明川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绷紧了心神。
要请游神医从这里离开,接下来才是一场硬仗。
果然,他们一出来,外面等待的病人一下子全都起了身:“神医这是……要走?”
他刚刚让客栈准备的菜都还没上,午饭都还没吃,而且他们这些拿了号的病人还在这里等着,他怎么就要走了?
“神医不看了吗?下一个就是我了,请给我看完再走吧!”
“我们大老远来,好不容易才等到神医你,神医不要走啊!”
“要多少诊金?要多少诊金我们都给!只要你看好我们家老爷——”
客栈里顿时乱了起来。
外面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也乱了,都想要往里面挤,翁明川的两个手下压都压不住。
“各位稍安勿躁!我只是请神医去船坞一叙!”翁明川抬起了手,高声解释道,“之后漕帮会开个药堂,请游神医坐堂两日,大家到时候来,只要是我们漕帮有的药,都免费——”
然而他的声音被淹没在焦急的病人当中。
他们什么也听不到,只知道漕帮要插队,把神医从他们面前带走。
——这无异于要害他们性命!
游天看着这些吵吵嚷嚷的人,脾气上来。
他把还在试图安抚他们的翁明川拨到一旁,一掌拍在了身旁的桌子上。
一声巨响,冯家少爷面前的桌子四分五裂。
上面摆着的笔墨纸砚全都摔在了地上。
“吵什么吵?!再吵老子不看了!”游神医的声音如同狮吼,响在每一个人耳边,“人家只是请我去漕帮的船坞一叙,叙完还给你们免费开药堂,听不懂人话吗?!”
神医的脾气一上来,客栈内外都噤若寒蝉。
他们看着那张被一掌拍碎的桌子,也被提醒神医脾气上来的时候,十分不好惹。
见把这些人都镇住,游天这才看向冯家少爷,硬邦邦地道,“按号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下,还有病症、住址,等我去完漕帮一个个叫他们,免得怕我跑了。”
所有人:“……”
这样他们倒是不怕神医跑了,只怕他要上门来,像拍碎桌子一样拍碎他们。
裴植站在游天身后,比较了一下他所展现出来的武力跟自家护卫的武力值,神情中难得带上了几分郑重。
之前自己让铁甲一路试探,以他的脾气,自家护卫还能安然无恙,他确实是很忍耐克制了。
他这样的武力值,就算是没有把人治好,这天下也没有几家人能找他麻烦吧?
“走。”
游天雷厉风行地安排好了一切,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
裴植对铁甲示意,让他留在这里帮忙,自己则同翁明川一起跟上了游天。
神医一怒,路上再无人敢阻拦,三人很快就出了客栈。
来到外面,游天见到了陈松意。
换了一身衣服、洗去了脸上伪装的她,站在那里就是清清爽爽。
相比之下,自己这又是涂黑又是贴狗皮膏药的,两人跟在路上完全反了过来。
一见他们出来,陈松意就来到了游天面前,叫了一声“小师叔”。
裴植看着她,目光在寻常的闺阁女子看来都过于冒犯了,但陈松意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看清她原本的样子,裴植才笑了笑:“原来不是兄妹,而是师叔师侄。”
“事出有因,之后再跟先生解释。”陈松意道,随后凑近了游天耳边,低声道,“潘帮主中了毒,毒发就在今晚,他不能死。”
游天目光一凝,等她一退开,就一把抓住了翁明川的手臂:“时间紧张,我先过去。”
翁明川的两个手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游神医抓着他们堂主一跃而起,飞上了旁边的建筑,随后几个起跃间就不见了踪影。
旁边有人看到这一幕,发出惊呼,两人则感到一阵晕眩——
游神医这般身手,来去无踪,难怪他们先前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有能找到他的。
船坞,二层小楼。
打扮得像个小财主的钱明宗在栏杆后眺望远处。
他原本等待着哥哥回来,结果就见到远处的屋顶上有人朝自己这个方向飞掠过来。
“唔?!”小胖子揉揉眼睛,放下手臂,看到刚刚还远着的人瞬间近了。
那是个道士,穿着宽大的道袍,手里还拎着一个人。
那人是——
“大哥?!”
看着转眼就飞到了面前的两人,感到那宽大的道袍就要扑到脸上,小胖子叫了一声,往后一摔,两手撑地,仰头看着从自己头上跳过的人。
游天带着人落在地上。
翁明川不是陈松意,他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轻功,被游天拎起来的时候毫无心理准备,此刻落地也是晕头转向。
“大哥!你这是从哪里来?这个大侠是谁?!”
他听见身后传来弟弟的声音,其中带着无限的惊叹,忙稳住了心神,就见游神医看过来,问自己:“潘帮主在哪里?”
翁明川还没回答,小胖子就爬了起来。
他绕到两人面前,星星眼地望着游天:“三爷爷在忠义厅!”
“忠义厅在——”
翁明川才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双脚就再次离开地面。
“哇!”
近距离看着两人飞走,钱明宗追到了栏杆前,喊道,“大侠你太帅了!下次能不能带我飞?”
忠义厅。
身形高大的老人坐在上首,正在咳嗽,李大夫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给他:“帮主,药好了。”
他点了点头,刚要伸手去接,厅外就落下了两个身影。
老人下意识地看过去,就听见翁明川的声音响起,急道:“三爷爷!别喝!”
下一刻,他身旁的游天就化作疾风,掠到了两人面前,一把抓住了李大夫的手。
第一更
李大夫端着碗。
李大夫傻眼了。
翁明川看到闹了误会, 忙冲过来,对小师叔解释道:“误会——游神医,李大夫是好人。”
游天看了李大夫一眼, 从他心跳判断出他没有在药里下毒加害潘帮主, 这才松了手, 转而把上了老爷子的脉。
翁明川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向呆滞的李大夫, 介绍道:“这位就是李先生你一直想见的游神医。”
李大夫顿时忘了其他,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
神医离开之后,客栈外因他而聚集来的人群才逐渐散去。
罗管事出去找了一圈便宜侄子跟侄女, 没找到人,带着在城中相逢的镖师们回来一看, 瞪圆了眼睛。
“神医走了?”
可大郎跟小妹还没回来啊!
客栈外, 通往船坞的长街上,陈松意跟裴植并行。
裴植看她行走间没有半点问题,于是问:“你们为什么要隐藏身份待在冯家的车队里?”
“受了伤, 不得已。”陈松意解释, “原本我们的目的就是到漕帮总舵来, 搭了冯家的顺风车, 隐藏了身份,能少给他们添一些麻烦。”
她一说“麻烦”, 裴植立刻想到的就是州府传来的大动静。
而跟游天一样, 被他认出来以后就光明正大地自曝了身份, 陈松意也自报了家门。
“我负师命来江南解漕帮之危,在中途遇见小师叔, 才跟他结伴同行。中途卷进州府之乱是意外, 受伤也是意外。”
裴植冷不丁地问:“所以那些人是在找你们?”
街上人来人往,前方还有两个漕帮汉子在引路, 他问得隐蔽,但陈松意听懂了。
见她没有半分迟疑地点了头,裴植心中对他们师叔侄的观感更复杂了。
他真不知道该说他们艺高人胆大,还是说他们天真。
她明知道他的身份,就该知道在这件事里,他是属于官府阵营,他们属于乱党余孽。
——就算不是,他们师叔侄也属于帮凶,怎么就都在自己面前干脆地承认了?
仿佛读懂了他心里在想什么,陈松意看他一眼,说道:“我认为在你面前说谎没有意义,何况一个谎说出来需要更多的谎来圆,虽然我擅长编造这些,但我不想耗费多余的精力。”
先前隐瞒是不得已,现在摊牌是希望裴植能跟他们统一阵营。
两人继续并肩而行。
裴植道:“给我一个不揭穿你们的理由。”
陈松意:“第一,你需要我们治好你的病,才能活得更久,继续帮厉王殿下实现他的目标。第二,厉王殿下需要漕帮独立,需要粮道畅通,需要江南安定。”
她很清楚,要说服裴植,请他入局,说谎话是没用的。
而寻常的话术没用,最重要的是要有能让他共情,能让双方达成一致的目标。
果然,一提到厉王,裴植的反应便不同了。
陈松意顿了顿,这才说了下去。
她先说这次州府动乱的真相,提起两江总督谋夺漕帮、掌控粮道的真正目的。
“……如果漕帮落入他手,这段粮道会如何、江南会如何、边关会如何、大齐又会如何,不必我说先生也知道。”
她亲眼见过这未来。
而裴植作为一个只需要一点信息就能够推出全局的人,不需她说,也会看到一切如两江总督桓瑾所愿,发展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江南会变成这些人的后花园,运河跟漕帮的粮船会变成他们的走私工具。
走私盐铁、人口,应该进入国库的财富落入他们手中,变成他们的武装。
这些人会变得越来越强,国库则会变得越来越空虚。
大齐总有一天会养不起这么多的兵,在江南造成的矛盾也总有一天会全面激化,变作内乱。
——刚刚过去的州府之乱,不就是一次爆发吗?
裴植因她的话推出了这些因果,想到自己久在边关,在殿下身边,只着眼于关外,却没有顾及关内,如果不是这一次回了江南,遇上他们,等他察觉到江南的隐患——
不。
裴植咳嗽了起来。
他自嘲地想,如果这次不知道,那自己以后也不会知道。
因为他这身体,大概率活不到江南的隐患爆发的那一天。
他考过科举,中了进士,却没有去做官,而是选择去边关追随厉王,做他的军师祭酒,就是因为觉得跟随着这位殿下,能做的事比留在朝中做官多得多。
厉王殿下有平定四海的雄心,有开疆拓土的壮志,也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可若是后方不稳,整个王朝先从内部腐坏崩塌,那就什么也没有用。
漕帮总舵的船坞已经近在咫尺,陈松意看向由漕帮弟子把守的入口。
她看着这些还活生生的人,看着眼前一派平和欣荣的景象,再想起先前看到的黑暗、火光,喃喃道:
“我原本以为做到这样应该就能破局,但却发现事情没有丝毫的改变。我算不出对面有什么人,所以只能冒险来说动先生,请你帮我。”
裴植收回思绪,问道:“你帮漕帮,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陈松意停住脚步。
裴植也停了下来。
两人站在船坞的入口,陈松意知道,接下来这句话就是能不能让裴植入局,跟自己站在同一阵营,一起对抗命运的关键了。
到这时候,她反而变得很坦然,因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含半句虚言: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不管是来漕帮阻止这场危机,还是说服小师叔出手救你,都是因为我跟你选择了同一个人为主。
“只有他能守住大齐,只有他能改变一切。只有他在,我想要的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才会实现。
“所以粮道不能断,江南不能乱,漕帮不能落入他人掌控,桓瑾之流不能势大。”
“他在边关征战时,朝中不能有隐忧。
“而这一次……在我死之前,军师你不能死。”
在这盛夏正午的阳光下,裴植第一次觉得,有人眼中的光竟然能比阳光更耀眼。
他心中甚至生出了几分唏嘘——
殿下啊殿下,你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招揽来了这样一个出身隐世山门的小姑娘?
你做了什么,才让她对你有这样的死忠之心,愿意这样为你坚壁清野,为你披荆斩棘?
裴植笑了起来,他伸出右手:“既然你我所选是同一个明主,那就让我看看,你算不到的究竟是什么人。”
在前方带路的两个漕帮汉子停下了脚步,转头就看到少女抬起了手,与站在她面前的人击掌为盟。
忠义厅。
陈松意跟裴植到来的时候,游天已经为潘帮主诊断结束,用金针为他拔了毒,还让他服下了自己调配的解毒丹。
潘逊对自己并非生病,而是中了毒的真相也终于有了了解。
“毒是剧毒,够棘手,但不是不能解。”游天一边收起金针一边说道,“下药的人没有下足分量,所以你才会这样一直衰弱,没有立即死亡。”
只不过这个高大的老人到底是年纪已长,要彻底解毒需要些时间,不能像他在客栈为那些病人诊治一样一蹴而就。而且,解完毒之后还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再劳心劳力。
游天一边开方子,一边道:“漕帮的事务该交给年轻人了,你老人家就退下去,颐养天年吧。”
他这样说,老人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从善如流地笑着点了头:“神医说得是,我不该抓着这个位置不放,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对明川派人四处寻找名医,最后劳心劳力地请来这位神医的举动,老爷子觉得很是窝心。
至于游天说话不留情面,只能说神医的性情大多如此。
医术越高,说话越直。
毕竟从来只有旁人求他,没有他要求旁人的时候。
游天开好了方子,随口道:“我看你这个孙子就不错。”
说着,他瞥了翁明川一眼,然后把写好的方子递给了在一旁等着的李大夫。
李大夫不是下毒之人,他端来的药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的原罪只是医术不够高明,看不出帮主不是生病。
当知道这位就是自己视若神明的神医,已经人到中年的李大夫就化身童子,在他身边随侍笔墨。
药方一开好,他就如获至宝地接过,然后一边称妙,一边离开去抓药。
如果不是解毒丹珍贵,游天手上也没有几颗,他都想向游神医讨一颗来尝一尝,分辨一下这种解毒灵丹究竟是用什么药材,什么手法配置成的。
“游神医!”翁明川忙道,“我并无此意。”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下毒之人找出来。
老人沉默着。
他身上的毒是亲近之人所下这件事,他并不愿意相信。
已经由翁明川引见过,在厅中落了座的陈松意开口道:“帮主不愿相信是人之常情。只不过人非圣贤,下毒的人或许也是受了旁人蒙蔽才这样做。”
老人抬头,见这个身穿青衣的少女双眸清明,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先前我师叔不是说了吗?像这样的剧毒,只要一次下足,帮主你就拖不到翁堂主找我们来。此人没有下足量,应当不是出于本心,只是一时失察,受人误导。”
裴植在旁听着,心道:什么叫说话的艺术?
同样的话说出来,跟她那位小师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潘帮主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舒缓了。
他终于不再回避这件事,而是愿意思考。
沉思了片刻,老爷子缓缓地道:“我想不出会是谁。”
作为陈松意的朋友被特邀前来的裴植适时地道:“谁能从中得益便是谁。若潘帮主有事,离漕帮之主之位最近的会是谁?”
在场的漕帮中人心中都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杨洪天。
“不可能。”老人目光如炬地看向裴植,坚定地道,“绝不可能!”
裴植却是咳嗽了两声,笑道:“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第一更
京郊, 书院外。
集市里,被打翻的摊子重新收拾归整,在冲撞下受伤的人也得到了救治。
只是打碎的商品、被踩烂的瓜果无法复原, 哪怕这几人都已经被风珉的护卫打了一顿, 而且捆了起来, 扔在茶棚外, 百姓看向他们的目光依旧带着惊惧。
老四看得心头火起,走出茶棚又踢了这些王八蛋一脚,换来几个阴冷的怒视。
老四反瞪回去:“看什么看?天子脚下, 书院门外,轮得到你们放肆?”
这几人被干扰了任务, 不甘地看向茶棚。
只见他们的目标正在由一个妇人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而坏了他们事的风珉跟谢长卿正背对着这个方向,站在那女子面前。
被捆在地上的一人啐了一口,抬起头来威胁道:“我不知道你们是谁, 但你们胆敢庇佑乱党, 阻碍禁军办事——”
“哟呵——”
老四眼睛一亮, 像是看到了什么稀有动物。
他在这人面前蹲了下来, 抬手拍了拍这张被板凳砸得鼻青脸肿的脸,“你连我家公子爷是谁都不知道, 还在禁军混什么?我看你们才是假冒禁军的乱党!给我老实点!”
说完啪的扇了这人一巴掌, 完美展现了京城第一纨绔的护卫气质, 换来这几人越发愤怒的瞪视。
只不过眼神又不能当刀子使,老四撑着膝盖起身, 完全不痛不痒。
茶棚里, 风珉听见了自家护卫跟他们的对话。
谢长卿也同样听到了,他看向风珉:“这些人连你都不认得, 绝对不是京城的禁军,刚才我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来自江南一带。”
既是从江南来,又能穿上禁军的服装,直接在城门口锁人……背后是谁在安排,再清楚不过。
桓瑾身在江南,马元清就是他在朝中的手眼,后者又刚刚在桓贵妃生辰重获圣眷,想要安排桓瑾的人在城门口守株待兔、抓住一个弱女子,可以说是全不费力。
如果不是余娘反应快,想到了来书院求助,现在应当已经被他们抓住。
没人会知道她曾经带着这些好不容易被带出来的罪状,曾经闯到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
她带出来的东西,刚刚风珉与谢长卿已经打开看过了。
这两本账本被保护得很好,连卷边都没有,上面记载的笔笔交易触目惊心,光州府一处的销金窟,半年就是个天价数字。
油纸包里还有一份出自红袖招的名单,所有参加过“祭典”的官员都记录在册。
他们的名字旁边写着时间,后面是红袖招的姑娘按下的血指印。
尽管这些指印的主人都已经死了,就只留下余娘一个,但是风珉跟谢长卿都知道,这样一份名单,只要里面有三分之一是真的,那整个江南官场都要清洗换血。
风珉沉吟了许久,最后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这些人穿着禁军的衣服,却不守禁军的规矩,应该踢回北军中去,让我爹见见。”
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拿走谢长卿手中那份名册,“今日之事,我看就不用惊动书院了。我与付大人相熟,我会带这位姑娘去见付大人,长卿你也不要分心,回去吧。”
然而,他却没能抽.动谢长卿手里的名册。
从茶棚顶上透下的日光中,谢长卿如玉的手指牢牢地抓着这纸册,他的目光与风珉对上,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
风珉一看到好友这个固执的样子就头疼。
他跟自己不一样,他是要走科举路的人,景帝最喜欢的是纯臣,一旦他参与进来,在帝王眼中就不知会被打上哪边的烙印。
他明年就要下场了。
他要做从横渠书院出去的下一任状元、下一任首辅,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为此所误?
两人的对峙落在余娘的眼中。
她捂着自己受伤的手臂,有些不安地看着在茶棚中的两人,不知他们是起了什么争执。
就见这位俊美如玉,风采胜过她所见无数人的谢公子沉声道:“我读书出仕,为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位姑娘选择来书院,将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托付给我,就是因为她相信书院教出来的学子能做到碑上所刻的这四句话。”
余娘听着,下意识地看向了书院外所立的那座碑。
“如果因为这样会影响陛下对我的观感、影响我的仕途,我就退回书院里,当做没有看到,继续去读我的圣贤书,而让我的好友去独自承担一切——那风珉,我有什么资格做书院的学子,又有什么资格被你引为挚友?既见不公,就当去踏平,我同你一道去。”
余娘收回目光,见随着他的话,身穿锦衣、俊朗贵气的风公子双眼从凝重忧虑变成了神采熠熠,最后满是豪情地笑了:“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就是他的挚友,这就是他的好兄弟!
他一拍好友的肩,“我们一起去!”
秋闱将近,把这几个被绑起来的家伙留在这里,不光影响集市的生意,还影响书院的学子。
因此风珉让手下的护卫把他们团了团,全都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受伤的车夫得到了一笔丰厚的银子,被买走了他的马跟车。
他留在茶棚中,看着自己的马车塞满了人,取代了他的老四坐在车辕上一甩缰绳,马车就跟在忠勇侯府的马车后跑了起来。
马车里,余娘披着一件披风,指尖揪住了顺滑的布料。
原本以为将生死置之度外以后,她的心就不会再受外物影响,可此刻看着车厢中金相玉质、轩然霞举的两人,她就不由得感到自惭形秽。
然而,出身忠勇侯府的风公子对她没有半点看轻,出身清贵世家的谢公子待她也如寻常。
精通大齐律法的谢长卿一面手执笔墨,为她写下状书,一面向她询问一些细节,温雅和煦的嗓音让余娘渐渐找回了平静。
当马车开始接近城门的时候,这封出自谢长卿之手,为她、为江南那么多冤魂所写的状书,也已经成型。
余娘识字,她接过了这封状书,看着看着,就眼眶发红。
而谢长卿则又摊开了另一张纸,开始落笔,写下一篇祭文。
这祭文在方才写状书的时候,就成于他的胸中,祭典的是将这些罪状收集起来的红袖招姑娘,还有拼死将它们送出江南的三义帮义士。
他是横渠书院当代第一人,文采何其风流,更兼心中有着一股义气,满腔怒火。
一篇祭文洋洋洒洒,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风珉看着好友铁画银钩的字落在纸上,力透纸背。
他在旁亲眼见证这篇祭文成型,心绪也跟着文字起伏,真切地感到了好友的悲悯之心。
余娘是这桩大案的幸存者,她选择站出来,带着这些罪状来到京城,站到众人的目光之下,要接受的就不仅仅是审视,更会被同她遭遇的一切联系到一起,被迫揭开身上的疮疤。
谢长卿的这篇祭文站在她的角度,以她的口吻道出一切,写的不光是江南之乱的真相,更写出了她信守诺言,不畏死亡,带着罪状从江南一路走到京城的九死一生。
字字句句,立起的是一个无惧风雨、无惧死亡的奇女子形象。
只要传开,众人在看到她的时候,所能想到的第一印象就是祭文中所写的她。
就算翻出她在江南黑暗中的过往,给她所添的不过也是又一重的光芒。
所有不堪,所有的伤疤,都会化作她身上的勋章。
而以书院第一人之名,长卿写下的这篇祭文是一定会传出去的。
只要是看过、读过的人,都会被直击心魄,不会忘记。
但是,风珉深吸一口气,这不会是帝王、朝堂所愿意见到的。
好友为平这不公,准备付出的比他所想的要多。
谢长卿落了款,放下笔的时候,马车正好停在了城门外。
祭文写成,谢长卿没有让余娘看,他只是抬头,向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好友笑了一下,对风珉说道:“我总该做点什么。”
城门外,守卫一见到忠勇侯府的马车,立刻迎上前来。
听到外面的声音,余娘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风珉以眼神安抚她,然后抬手掀开了马车帘子,露出了自己这张通行无阻的脸。
“小侯爷!”
上前来检查的守卫看到他,立刻行礼。
风珉把自己的令牌抛给了他,等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又随意地抬手指了指后面那辆装满被捆成粽子,又堵住了嘴的禁军的马车:“后面那辆马车也是我的,装了一车的牲口,要检查吗?”
“小侯爷的东西,自是不必。”
守卫军笑着,两只手把他的令牌递了回来,然后示意身后的手下放行。
马车从他们面前经过,听见里面传来“唔唔”的闷喊,城门的守卫也是眼观鼻,鼻观心。
小侯爷说里面是牲口就是牲口,没人会去找他的不自在。
见这样顺利就入了京城,无人搜查,余娘松了一口气,心中更是攀升起了希望。
京城很热闹,江南的大案从传到皇宫再传出来,已经过了几日,京中文人士子在酒楼茶肆谈的事情又多了一项。
付大人遭到劫杀的事还犹在昨日,众人的神经很敏感。
朝中也争执了几日,江南的大案究竟要如何处理。
漕帮毕竟是在先帝的主持与特批下组建的,地位特殊,这几十年来在运河上发挥的作用也很强,该怎么处理,由谁去处理,都是问题。
在马车路过一间热闹茶肆的时候,谢长卿让车停一停,带着写好的祭文下了车,朝着里面一群正在争论不休的文人士子走了过去。
其中几个书院学子正跟人吵得面红耳赤,一见他来,都停下了。
“长卿?”
马车里,余娘握着状纸,有些紧张,却不敢掀开窗帘去看:“谢公子去做什么?”
风珉低声道:“去做一些他想为你们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