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1 章
三月初三, 传胪大典。
金榜一出,新科状元陈寄羽之名便传遍天下。
这一次科举取士之多,竞争之激烈, 能够在其中拔得头筹, 实在是实力、运气缺一不可。
多年未曾越过横渠书院在科举中夺得第一的江南士林更是大受振奋。
一众新科进士再次入宫, 由景帝赐花, 赐进士同进士出身,新科状元陈寄羽代表谢恩。
帝王开怀,随后赐自己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头戴金花骑马游街。
整个京城好不热闹, 两边茶楼酒馆人头攒动,争着要看三人的风姿。
前三甲当中, 除了元吉还是个半大少年以外, 不管是新科状元也好,探花也好,都是风华正茂。
谢长卿的俊美, 京中众人自然都是知道的, 叫他们意外的是新科状元陈寄羽。
他身着红袍, 帽簪金花, 骑在高头大马上,在以俊美著称的探花谢长卿旁边, 竟然不输几分。
“状元郎生得不错啊, 不知定了亲没有?戏文里不是常有考中状元, 就会被招为驸马——”
“少看些戏吧,咱们大齐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先例?”
不过哪怕没有先例也好, 众人都要承认, 这段时间京中风头最盛的就是住在安康坊的陈家了。
本来只是普通的江南农家,结果女儿封侯, 长子又被钦点状元。
这下可真是文武都齐全了。
放眼整个京城,也没有几家有这种荣耀。
三月初四,首辅嫁女。
众人赫然发现,跟刘府联姻的正是陈家。
刘相先前为了避嫌一直没说的那个女婿,就是新科状元陈寄羽。
他甚至在沧麓书院一行刚来京城不久、在永安侯还没被封为永安侯之前,就已经提前下手,考察了这个女婿。
真是不知该说刘相是眼光独到,还是说他气运爆顶。
总而言之,趁着女婿金榜题名的风光,从相府出来的花轿带着十里红妆,就这样进了安康坊。
刘相嫁女,又是永安侯府的喜事,不光太后从宫中赐下了赏赐,帝王也从厉王府跟永安侯府相连的那扇门过来,凑了凑热闹,喝了这对新人的喜酒。
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两家结亲的热闹还没有完全散去,京城又迎来了一桩喜事——
三月初六,太后寿辰。
宫中设宴,全城欢庆。
景帝下旨减免了今年的三成赋税,而且下令大赦天下,为太后积福。
景帝并不是一个喜欢形式的人,自他登基以来,大赦天下这件事他一共只做过两次。
第一次是长子出生,第二次就是母亲寿辰了。
这是景帝早就准备好的。
在太后寿辰之前,各地积压的案件已经被催促着清理了一波。
穷凶极恶的罪人都已经问斩,剩下关押在牢狱里的大多罪不至死。
小惩大诫,趁着太后寿辰的机会把他们放回去,一来是给太后积德,二来也是减轻各地牢狱的压力。
巴蜀的清晨,阳光刚刚照亮太平县县衙的大门。
两个皂吏打着哈欠,一边闲聊一边出来开门。
“京城里太后大寿,牢里的那些犯人算是走了运了,能够提早被放出去。”
“也就是犯的事小的,你看东边那几个牢房关的重犯,大人让不让他们出去?”
“东边那几个啊……”提到那个位置,第一个说话的皂吏停住了动作,维持着哈欠打到一半的姿势,仰着头回想了片刻,然后合起了嘴,“也就那个女的能被放吧。”
剩下的另外两个都是手里沾了人命的,只有这个女人是被冤枉的。
那女子本来就遇人不淑,嫁了个醉汉,喝了酒心情一旦不顺就拿她出气。
她一声不吭,任劳任怨,还尽心竭力地照顾瘫痪在床的婆婆。
可就是入年之前,大夫给她婆婆换了张方子。
在她给婆婆喂了药之后,婆婆竟然一命呜呼,死了。
丈夫全家非得赖她,说是她杀的,还把她押送到了官府。
在升堂的时候,如果不是他们阻拦,这个可怜的女人就要被她的婆家人给活活打死了。
因为她的婆家人不依不饶,娘家也不敢跟他们对着干。
何县令没有办法,只好先将她作为嫌疑人收押进了牢里,用这种办法保护她。
“眼下有了太后寿辰,天下大赦这个理由,把她放出去,应该也可以让她丈夫那家人闭嘴了。”
“希望如此吧。”
两人闲谈结束,就要去合力抬起门栓。
刚碰到门栓,门就被“砰砰”砸响了。
门后的两人吓了一跳,听一个嘶哑的男声从外面传来,喊道:“开门……死人了——开门……”
两人心中一凛,连忙加快速度把门栓抬了起来。
有些破旧的县衙大门打开了。
门一开,外面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就跌了进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喂!你没事吧!”
两人连忙去扶起他,见这个人胸膛起伏,还有气息,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又发现他身上虽然有伤,但大部分血都不是他的。
太后寿辰当天,一大清早就来了这么不吉利的案子,得亏他们太平县是在巴蜀,京城天高皇帝远,管不到他们,不然整个县衙上下都要吃挂落。
“快去找人!”
其中一个皂吏半跪在地上,抱着这个满身是血冲进来的人,对自己的同伴催促道。
等同伴离开,他收回目光,要先问清这个青年是从什么地方来、又在哪里遇到了血案的时候,对方沾满鲜血的手一下子紧紧地抓住了他。
青年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抓住了他的手臂,在他的青色布衣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死了,全都死了……七里村……血……毒……”
他的神色有些疯狂,嘴里重复着最后两个字。
重复了片刻之后,又面孔扭曲地道,“死了……都死了!”
皂吏觉得他这是受刺激过大,人疯了,不过幸好从他嘴里他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七里村,那是他们太平县下辖的一个村子,离县城有些远。
这人这么早就来到了县衙,怕不是天没亮就从七里村跑过来的。
“血……毒……血……毒……”
浑身是血的青年人还在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里面有着重要的信息,要刻在这个他活着跑出来见到的第一个官差脑子里。
皂吏的胳膊被他捏得生疼,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这家伙绝对是练武的,不然力气怎么这么大?
就在他被捏得龇牙咧嘴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刚刚离开的同伴叫了人过来了。
而与此同时,这个死死握着他的手臂、同他重复那两个字的青年也气力用尽,背脊一塌,晕了过去。
“赵德。”本县县令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哪里发生了血案,问清楚了吗?”
是刚刚穿戴齐整没多久、正在县衙后的院子里吃早饭的何大人亲自过来了。
被他唤了名字的皂吏立刻维持着抱住这个血人的姿势扭身,向着清俊中年人模样的何县令道:“回大人,问出来了,是七里村!”
七里村?
何县令来太平县赴任,一来就将这里的村子走了个遍。
尤其是到春耕的时候要劝农桑,他更是常常去村里。
对这个在整个太平县都算得上是富裕的七里村,他很有印象。
里面的罗家是最大的豪绅,没记错的话,昨天正是罗老爷嫁女,还发了帖子来邀请自己去。
罗家财大气粗,办喜宴都是先在自家办一场,然后再去新郎家办第二场。
何大人拧着眉,审视着地上这个昏迷过去的人,从他血迹斑斑的身上看到了出身行伍的特征。
行伍,一想到那些武夫,何大人就觉得棘手。
在他身旁,众人同样为这一大清早就砸到他们面前的案子感到心焦。
就见自家大人收回了目光,然后说道:“召集人手,立刻跟我去七里村一趟,此人先关押起来,找大夫给他看诊,本县不在衙门,让钟县丞替我。”
“是!”
安排好县衙的事务,何县令立刻骑上了马。
带着全副武装的二十名官差,就一起去了七里村。
日渐高起,阳光穿透了云雾,将整个世界照得清晰。
远远的,何县令看到了七里村。
原本这个时候村民们应该已经起身劳作,整个村子应该已经变得热闹起来。
可他们不光没有见到村口玩耍的孩童,也没有见到本该生起的炊烟。
整个村子还张灯结彩,四处挂红,还是昨天罗家办喜事的样子。
可是走进来却一片死寂,连鸡犬的声᭙ꪶ 音都没有。
何大人下了马,带着身后的官差朝着七里村最显眼的建筑走去。
得到捕头的指示,其中两个官差进到旁边的房子里看了一圈。
只见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在畜生住的地方全都是它们倒地的尸体。
这种画面令他们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没有停下来细看,而是立刻退了出来。
回到队伍中,两人向捕头汇报道:“里面的家禽全死了。”
“一个人都没有。”
捕头神色紧绷,让他们回到队伍中。
他自己则握紧了刀,加快了脚步走到大人身边,隐隐把他挡在了身后。
何大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没有说话。
终于,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中,一行人来到了罗家。
推开张贴着大红喜字的门,县衙的一行人走了进去,就见到眼前一片尸山血海。
昨夜前来与宴的全村人,包括罗家上下和一对新人,全都已经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
第 252 章
七里村一共上百户人家, 一夜之间全部死亡,整个村子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域。
尸体被一具具地抬出来,摆放在空地上, 经过清点, 一一核对。
县衙的人发现, 这些全都是昨天来吃席的村民, 从年龄到特征都对得上。
奇诡的是,这些尸体中没有孩童。
也就是说,趁着喜宴大肆屠杀的人特意放过了孩子。
只是他们找遍了七里村内外, 也没有找到孩童的踪迹。
日上中天,何县令的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
现在整个七里村里在活动的, 都是县衙的人手。
他不光把衙役都召集过来了, 而且把县里的民兵队伍也抽了过来。
整个村子死得连一个人都没剩下,只有那个逃到县衙来报案的是唯一的活口,而且还没醒。
为了尽快找出事情的真相, 他只能派出了人手去附近搜寻, 看有没有其他人听到了昨晚的动静。
七里村附近还有两个村, 一个在七里村左侧, 一个在右侧。
可惜的是,两个村跟这里都离得有些远, 前去问话的官差问到的消息, 只是他们知道昨天七里村办喜事, 很热闹。
今天见县衙的官差一脸严肃地来自己的村子,两个村的村长甚至还不知道七里村发生了什么事。
在回答之后, 他们还小心翼翼地询问, 是不是有什么盗贼潜进来了。
太平年间跟战乱的时候不一样,最多就是盗贼流窜到他们村子里, 偷盗一些东西。
“死了,整个村的人都死了。”这一趟无功而返的捕快也没有隐瞒。
“死……死了?!”
“嗯。”看了因自己的话而惊惧的村长一眼,捕快对他们说道,“你们这里离七里村近,这几日也要小心。”
这么诡异的作案方式,无差别屠杀整个村子,就怕这种凶徒杀死一村人还不够,还会把目标转向旁的地方。
得到提醒的村长头如捣蒜,表示这几日他们一定结集青壮,提高警惕。
这种能一口气灭掉一个村的,要么是绝世人屠,要么就是团伙作案了。
他们会留意这几日有没有可疑人物出现的。
而何县令这一边,最后是找到了住在七里村后山上的一户人家。
他们是离村子最近,又还活着的人。
一听到消息,何县令便亲自过去。
这户人家是猎户,唯一的男丁名叫罗大勇,也是七里村的村民。
他从小跟着他爹打猎,靠山吃山,没有功夫管田地,所以干脆把地卖了,带着母亲跟妻儿住到了跟村子有一段距离的后山上,没想到,这却让他们一家活了下来。
“大人。”
何县令一来,原本在盘问罗大勇的捕头就自动让开了。
因为何县令到任的时候来过村子里,罗大勇也见过他。
所以见到县太爷来,这个汉子也没有过于恐慌。
何县令看了一眼他家的房子,房子建在后山上,跟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在夜晚的时候很难发现。
或许这也是他们昨晚逃过一劫的原因。
何县令收回目光,向着他问道:“县衙今天接到报案,七里村发生了血案,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喜宴上被灭口。”
罗大勇的妻儿在门后听着,害怕地瑟缩了一下。
何县令眼角余光见到了她的反应,继续道,“本县想知道,你们昨晚在山上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罗大勇咽了口唾沫。
整个村的人都在喜宴上死光了,只有他们家没去,因此逃过一劫,对他来说压力也非常大。
他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回大人,昨天我进山打猎回来,睡得早。罗老爷嫁女,本来也是请了我家去的,只不过我老娘身体不好,我媳妇要照顾她,就她也没去。一开始我是听到了,下面很热闹,后来就睡死过去了……”
他一旦睡得着,天塌下来都惊动不了他。
包括捕头在内,所有人都有些失望。
那就是什么也没听到了?
然而,罗大勇的妻子却声音极小地道:“我听见了……底下有惨叫。”
她的话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什么时候?”何县令看得出来她胆小,为了不给她过分的压力,只稍稍上前半步,向她确认,“持续了多久?”
罗大勇的妻子抱着孩子,先看了丈夫一眼,才磕磕绊绊地道:“大勇睡着以后,我给孩子把尿……应该是亥时三刻,持续得不久,很多人……”
亥时三刻,众人默默听着这个时辰,这跟午作来验尸得出的死亡时间差不多。
他们的死就是在亥时左右,不到子时。
罗大勇的妻子在众人的注视下,又鼓足了勇气,接着说道,“我当时很害怕,回去推了推大勇,跟他说了……但他没有醒,外面也没声了。我也就只好把门窗关紧,带着孩子睡了。”
罗大勇进山,一去就是两三日,打猎的时候歇在山里,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
所以他每次回家,一睡都要睡到第二天中午。
今天他还没起床,官差就上门了。
而众人也知道,昨天晚上就算是他醒着也不可能下去看。
因为他家里就只有老母幼子,还有柔弱的妻子。
罗大勇听完,已经为自己当时没有醒来、没有帮上忙而深深愧疚。
下面死的人里有他的叔伯兄弟,还有他一起长大的发小。
“大人……”他向着何县令请求道,“我能下去看看吗?”
“当然。”何县令点了头,转身先走在了前面。
罗大勇让自己的妻儿回屋里去,照顾好老母,又锁好了院门,才跟着下山。
一进村子里,他就看到了满地的尸体,脸色立刻又白了几分。
这一张张没有生机的脸,都是先前还会跟他打招呼的亲人朋友。
可是现在,全都死了。
他跟着官差,一直来到了罗老爷的家,看到满地血腥的喜宴场地,被那股血腥气冲得想要作呕。
罗大勇的眼眶红了,力能搏虎的手臂颤抖了起来。
何县令一路观察着他,初步判断他对这场血案毫不知情,没有关系。
念头刚落,就见他霍地转过身,向着自己跪了下来,用力磕头:“求大人一定要找出凶手!让他们为七里村一百多户人家偿命!”
“本县会的。”何县令伸手扶了他一把,等他站直以后,才道,“关于那个从七里村逃出来,今日一早到县衙来报案的人,本县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
太平县的县丞姓钟,为人中庸,在太平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七里村这样的灭村惨案。
在何县令带人去案发地勘察的时候,他在县衙里也没有闲着,亲自去看了那个逃出生天前来报案的人。
与跟随成都太守薛清多年,耳濡目染、习得薛太守一手断案之能的何县令不一样,钟县丞的能力来源于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日常积累。
县衙的人已经给这个浑身是血的青年擦洗过了,换了一身衣服,还有大夫前来给他把脉行针,开了药,现在就等着他醒来。
跟何县令一样,钟县丞前来查看的时候也发现了此人出身行伍,身上的武艺应该不俗。
他很希望何县令在七里村能找到什么线索,也希望这个昏迷不醒的人能快点醒来,说出更多的细节真相。
就在这时,他听见外面的通报声,是何县令回来了。
钟县丞立刻从床前转过了身,看向门外,透过屏风见到何县令的身影从外面进来,然后绕过屏风,走到了床榻前。
“大人。”钟县丞要向何县令行礼,何县令只是一挥手,就来到了床上昏迷的人面前。
“人还没醒?”
“没有。”钟县丞看着何大人的表情,猜测着他在七里村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就听何大人说道:“我问清了,此人的身份。”
钟县丞精神一振,听何县令说道:“他姓张名俊,是罗老夫人娘家的外甥,也是昨日成亲的新娘的表兄。七里村人人都知道他爱慕这个表妹,罗老夫人在世的时候,一直有让两家亲上加亲的念头。”
“表兄表妹……”
钟县丞在心里默念着,在大齐,表兄妹亲上加亲也是常有的事。
“罗老爷家财万贯,又只有这一个女儿,只要谁娶了她,罗家的家产以后就能归他。”
何县令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床上昏迷的人。
一边是青梅竹马心爱的表妹,另一边又是家财万贯,财帛动人。
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都归于另一个人,这世上只要是人都不会甘心。
“所以,他才会请假都要从军营里回来,回七里村参加这场喜宴。”
钟县丞一惊:“大人是说……!”
看似是逃出生天的报案者,实际上他才是凶手?
何县令目光沉沉:“我向七里村后住着的猎户罗大勇问起了张俊这个人,他逞凶好斗,在参军之前,谁敢对罗家小姐表现出好感都会被他暴打羞辱。
“就是因为这样,差点闹出了人命,所以张家才把他扔去了军营,让他的家中长辈看管。
“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道他去了军营几年,就能够脱胎换骨,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吗?不可能。”
所以这个案子不管怎么看,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他就是凶手,是行凶之后刻意逃出来报案,混淆官府的视线。
但钟县丞心中却觉得事有蹊跷,真的是这样吗?
没有证据,也没有直接的目击证人,就这样把他当成杀人凶手关押起来,这不像是何大人一贯的作风。
何县令最终叹了一口气,道:“放出风声去,这案子的凶手就是他了,先把他关起来,等到他恢复神智之后再升堂审理。”
钟县丞一听到何县令这句话,就知道大人是另有打算。
毕竟眼前这个逃出来的张俊是唯一的线索,现场如此奇诡,如果犯下血案的人不放心这唯一的活口,要来杀他灭口,那县衙的监牢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就同那个被夫家冤枉毒害婆母的妇人一样,把她收监是对她的保护。
“我这就去安排。”钟县丞领悟过来以后,立刻便打算去布置。
不过走了两步,想起方才何县令说的床上躺着的这家伙是守备军的人,他顿时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何县令站在床榻前,还在看着这件血案唯一活着的线索,听钟县丞问道:“大人,这个张俊在守备军里的职位……”
“是个十将。”
这就是何县令觉得最头疼的地方了,收押他的话,跟当地守备军一定会起冲突。
不过冲突就冲突吧,何县令挥了挥手,让钟县丞不必担心,“他们若是来要人,就让他们给本县一个答案,如果不是他,真正的凶手又会是谁。”
钟县丞瞬间了然,借用守备军的力量加大搜索范围,来彻查这件诡案,这才是何大人的第二重目的。
他不愧是从薛太守手下出来的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不利条件扭转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果然厉害-
七里村血案轰动太平县,唯一逃出生天前来县衙报案的张俊被认为是凶手,关押到县衙大牢。
大牢里每一个囚犯都看着他躺在担架上被抬了进来,关进了东边的其中一座牢房。
牢房里的犯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张俊在昏迷中都要带上枷锁,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那边都是手上沾了人命的,他被关进来肯定也是杀了人呗。”
“都闭嘴!”牢头重重一棍敲在门上,“管别人是怎么进来的,管好你们自己。这段时间谁敢不老实,我就上报大人,再加你们的刑期!”
被这样一吓,大牢里总算安静下来。
把张俊抬进那间空着的牢房以后,他们锁上了门,然后增加了牢房里的人手。
张俊左右的两间牢房关着的犯人贴着栏杆,把这人从进来到被关起的全程收在了眼底。
而在他对面的牢房,那个被关起来的妇人却是不受外物打扰,一心供奉着自己心中的菩萨。
变得安静下来的牢房中,只有狱卒走动偶尔发出的声音。
吃午饭的时候,被送进来的张俊依然没有醒。
直到下午,从监牢的气窗上投下来的光线夹角逐渐变小,他才睁开了眼睛。
睁眼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短暂地空白了一瞬,随即眼前的血色又蔓延上来。
血血血,到处都是血。
红烛扭曲、燃烧,喜堂变成修罗地狱。
他的神色也随之变得疯狂扭曲起来,手脚上戴着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响。
同一时间,在他牢房左右等着他醒来、想要跟这个新来的狱友说话的囚犯也开始制造出了动静——
“沅君,沅君……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沅君!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啊啊啊……!!”
左侧传来这个男人嘶吼的声音,伴随着他用头“咣咣”地撞墙。
跟关在对面的那个女子正好相反,他是殴打妻子施暴者。
只不过他把自己的妻子打死了。
本来他的家里也一样,想要把这件事情掩盖过去。
结果因为他打妻子的时候,隔壁邻居出来相劝,被他失手打残了。
所以这件案子才被捅到了县里。
何县令也在查明案情之后将他收押。
而此人一开始毫不悔改,直到几日前,一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见到死去的妻子来找自己。
不管他是醒着还是睡着,睁眼还是闭眼,眼前站着的都是那个被他打得头颅都凹进去一块的女人。
明明打她的时候,他丝毫不觉得她这样恐怖,可是当她化身鬼魂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开始害怕起来,从一开始的色厉内荏到现在跪地求饶。
而张俊右侧监牢传来的则是仿佛要断气的动静。
那个男人像被人勒住了脖子,用手在墙上地上不停地抓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
他是一个惯偷。
在路过太平县的另一个村时入室盗窃,因为看到那家的女主人漂亮,瞬间就起了歹心。
趁着女主人的丈夫熟睡,他把人打晕,然后对妻子用强。
在遭到反抗的时候,他就用绳子把女人勒死了。
等到发泄完□□,看着床上的尸体,他才慌了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时候,男主人恰好要醒来,他心下一横,又把男主人给勒死了,还去了旁边的房间,把两个熟睡中的孩子闷死。
带着偷来的金银,他逃了一段时间。
最终被捕头抓获,关进了监牢,等待问斩。
他也是一开始破罐子破摔,十分嚣张,还在挑衅狱卒。
自从几天前,每到这个时候就感到有人在勒他的脖子,无法喘气,才变得生不如死。
牢头怀疑过这两人是在作戏。
而且他们手上都沾着人命,毫不无辜,就算真的是冤魂索命,死在牢里,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所以没有管。
面对这两个一到点就发出各种异响、行为举止跟神情都非常恐怖的狱友,住在他们对面监牢的女人却是始终镇静。
她在地上用棍子画出了歪歪扭扭的观音像。
她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县令把她关进来只是为了保护她。
不过一开始,她整个人都是绝望的,懦弱地哭泣不止。
直到某一日醒来,她说自己梦到了观音菩萨。
菩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需要历经的劫难。
唯有度过去了,她才能修成正果,变成观音菩萨在凡间的化身,普度众生。
从那一日起,她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不管对面传来的声音多大,她都不在意。
今日也是如此。
只不过今天当她再次专注地在地上描绘着自己画出的观音像时,那两个经受着折磨、痛苦不堪的犯人忽然同时扑向了栏杆,朝着她伸手:“救我……观音大士……救我!”
女人这才有了动静。
她抬起头,还残留着伤痕的面孔笼罩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看着这两个向自己求救的罪人,她嘴唇一动,说道:“睡吧,去梦中忏悔,然后安心等待死亡。”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两个疯癫无状的人一下子定格住了,仿佛那些恐怖的幻象都从他们眼前如潮水退去。
他们重新安静下来,瘫倒在了地上。
狱卒仍旧是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们没死,便没有费心来看这两个人渣。
而张俊从稻草铺成的床上起了身,睁着血红一片的眼睛看着对面的女子。
那女子看他一眼,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看到罪恶,于是只是收回目光,继续画她的观音像,没有说话。
“龟儿子滴……”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狱卒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三个犯人,加上今天刚刚送进来的张俊,简直是一群疯子。
县城大人还要他们看好张俊,保护好他,这就算好好一个人放在这里几天也要疯了嘛!
接下来几日,县衙全力在七里村调查,收集线索。
知道张俊已经醒来,人待在牢房里一直不吃不喝的时候,何县令也亲自来了一趟。
见到一天一夜不进滴水、嘴唇都已经干裂的张俊,何县令命人打开了牢房的门,在捕头的陪伴下走了进去。
尽管张俊的手脚都被锁住了,但在捕头看来他依旧是一头猛虎,令他的警惕提到了最高点。
何县令却比他镇定,到底是因为心里清楚张俊不是真正的凶手。
他来到这个青年面前,开口叫他:“张俊。”
人一般都会对自己的名字有反应,可是张俊却没有。
他的眼睛仿佛被一层血色的阴翳笼罩着,让他跟这个世界隔了一层。
何县令看着他,“七里村的事你还有印象吗?是谁在你表妹的喜宴上杀了她,杀了那些宾客?我们没有找到孩子的尸体,那些孩子被带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是这里面的哪句话或者哪个词触动了张俊的神经,令他从一尊木雕泥塑活转了过来。
“血……”他看着何县令,一天多时间没喝水的嗓子发出的声音粗砺得仿佛砂纸摩擦,“毒……”
血……毒……
他会说的,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而这两个字,何县令早就在那个最早见到他的皂吏口中听到过。
明明那时候他还能说清楚一句话,可是等醒来以后,人就像疯了,只记住最深刻的两个字。
“大人,他神志不清,怕是问不出什么。”捕头在何县令耳边说道,而且这个时间,又是左右两间牢房的人开始发疯的时候了。
再加上只会重复“血……毒……”两个字的张俊,东边的这三个监牢仿佛疯人院。
捕头劝道,“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何县令站在原地,最后看了神情恍惚的张俊片刻,才转身离开。
出了监牢以后,何县令吩咐让人去请大夫,尽快把张俊的疯病治好,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线索。
而灭村血案没有半点进展,太后寿辰大赦的事也只能暂且押后。
“他们在牢里待着,说不定比在外面待着更安心。”
想到最近整个太平县因为这桩案子人心惶惶,何县令忍不住自嘲道。
然而,在请来的大夫治好张俊之前,守备军方面的人就先来了。
知道张俊回家探亲却卷入凶案,还被当作凶手关押起来,他的上级派了人来察看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这桩案子跟他手下的得力干将无关,那县衙就要立刻把他的人还回来。
如果有关,他们也要知道真相。
要看看一个在军中前途光明、年轻有为的左十将怎么会突然在喜宴上发狂,还一口气杀尽了村里的所有人。
从把人关押起来的时候,何县令就做好准备,军方的人现在过来他也不意外。
他只在自己的书房里坐着,等着来捞张俊的人过来见自己。
可是等了半天,那个据说已经登门的人却还是没有来。
何县令一下子便沉下了脸:“人呢?”
见门外狱卒匆匆跑来,他就知道军方来的这个人十分嚣张,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来太平县,没有先来县衙后院见自己这个县令,而是直接去了牢里,要见张俊。
“荒谬!”
何县令难得情绪展露于外。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想跟这些武夫打交道。
蛮横,粗鲁,不按规章办事。
他立刻起身朝着大牢的方向去,把上门来叫他的狱卒都抛在了身后。
县衙大牢里,关在外面的牢房中的犯人看着从面前走过的身影。
这是一道跟牢狱格格不入的鲜红色彩,对看惯了昏暗光线的他们来说,红得仿佛要将眼睛都灼烧。
来人身穿皮甲,踩着军靴,腰间挂着一把剑,乌黑如鸦羽的长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飒爽地垂落。
这道似火的身影进入县衙的大牢,如入无人之境,想要阻拦的人都被她身后的甲士挡住。
她来到了牢房深处,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看着里面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眼睛不知在看哪个方向发呆的张俊,她开口唤了他一声:“张十将。”
她一说话,声音就恍若凤鸣,驱散了这个牢房深处的灰暗跟烟尘。
就连她身后那个专注于观音画像的女子都为这声音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张俊却丝毫没有反应。
他的嘴唇仍然在翕动着,如果仔细看的话,就看得出他这个时候在重复的还是那两个字。
就在站在门外的人皱起了修长的眉,想要让人把门打开、亲自进去见他的时候,何县令终于来了。
他一来到这里,看到站在门前看张俊的人,脸上的神色就从怒意变得复杂,然后又转为了无奈。
守备军那么多人,怎么来的偏偏是她?
或者说,怎么那么多地方可去,这位大小姐怎么偏偏就来了这里?
在他走过来的时候,那个代表军方来捞人的红衣女子耳朵动了动,调转目光看到了他。
何县令来到她面前,还未开口说话,她就用手里拿着的令牌敲了敲牢房的锁:“何大人,开门。”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何县令脸上已经不见先前半点的愤怒。
对着别人,他可以黑脸,但是对着她,他不能。
因为这是他的老上司兼恩师——成都太守薛清之女,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何县令说着抬起了一只手,扶住了最近因为缺少睡眠、思考过度而作疼的头:
“我早该知道的,红衣女侠‘巴妙音’,既有财力召集蜀地游侠,组成一支不错的队伍,而且又能让守备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你还能有谁……”
红衣女侠巴妙音,是这一年来在巴蜀声名鹊起的一个存在。
她收服游侠,四处攻城夺寨,将许多游走在灰暗地带的寨子都收服了,为她所用。
而凭借她的力量打不下来的,就有当地的厢军出手剿灭。
反正在她手上投降起码还能保留寨子的名字,可是如果等到厢军出手,那他们的寨子就要彻底成为历史了。
因为她的出现,巴蜀最近太平很多,她去过的地方,曾经占山为王、偶有欺压百姓的寨子全都改过自新,还有不少直接加入了厢军,壮大了巴蜀守备军的力量。
而她没有去过的,也因为害怕她到来直接把自己灭了,所以最近都夹起尾巴做人,收敛得很。
何县令不是迂腐的官员,能够有这样的力量震慑,让百姓的生活变得平静,他便觉得“巴妙音”的存在是件好事,可以接受,不会刻意去针对。
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用了她母亲的姓氏、化名“巴妙音”的红衣女侠,会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薛灵音。
薛灵音听了他的话,笑了起来。
她带着英气的美丽面孔因为这一笑,仿佛将牢房里的阴暗都照亮了。
“可不就是我了?”她爽朗地道,“我爹安排的人生我不喜欢,我想出来做一些事,寻找一些人生的真谛——”
何县令放下了手:“所以你就去了你舅舅那里,还用母族的姓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现在又要来干涉我太平县的事?”
薛灵音正色:“这不是干涉,你们抓了我们的人也有好几天了,总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她说着,再次看向仿佛失去了神智的张俊,“你把人关在这里,谁是真凶,你调查清楚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就让我把人带回去,由我来给你们一个交代。”
“你看他这个样子,适合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吗?”
何县令没有和她争执,而是反问了一句。
他随后又道,“我也没有对他用刑,反而让人好好照看着他,希望他早日恢复清醒,能够配合调查。恕我直言,大小姐,其他方面你强过我,但在调查审理案件上,还是我略胜一筹。”
薛灵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自己确实没有遗传到父亲在断案上的天赋。
但要她就这么走,也是不可能的。
她又看了坐在里面的张俊片刻,然后提议道:“不然我们打个赌,人先放在你这里,这个案子我们两边一起查,你先查到,人就由你来处置,我舅舅那里我会去说,可要是我先查到——”
“那我就认输,而且答应你一个条件。”何县令毫不犹豫地说道。
薛灵音收回目光,一扬眉毛:“成交。”
薛灵音要走了七里村血案的所有信息,准备带着自己的人,用她的方式去追查。
自她介入前一个多月内,巴蜀混乱四起,像这样奇诡的案子不止出现了一桩。
太平县的大牢甚至发生了越狱。
包括张俊在内,他左右两侧跟他对面的那个女人全都被劫走,失去了音讯。
……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一艘大船行驶在江上。
春季雨水丰沛,江面水涨船高。
从旧都开往巴蜀的船在这个季节逆流行驶,船速应当非常的慢。
可是这艘出自漕帮的大船行在江面上的速度却仿佛不受湍急的江流影响。
而且行驶到哪里,哪一段就会风平浪静,连水下的漩涡、暗礁仿佛都失去了杀伤力。
船头,陈松意迎风而立。
船身上刻画的符文减去了很多行进的阻力,又有她小范围地控制元气,再加上漕帮船只的改进,在这段行驶的速度几乎是以前的几倍。
他们是在旧都跟大部队分别的。
游天、风珉还有大部分的天罡卫,跟负责押送粮草和新打造的农具、兵器的水师将领一起,走另一个方向去边关,她跟厉王则转坐了漕帮的船前往巴蜀。
春天水急,入蜀又是逆流,为了缩短时间,陈松意不得不采取了一些手段。
沿途这样操控元气改变环境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她散入大阵的气运都已经重新归于身上。
现在她身上的气运怎么算也有之前大齐的四分之一。
因为一路走来都没有风雨,所以她日常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船头,看着沿途的江景。
她心中迫切地想要快点抵达风雷寨,可是又希望不要那么快。
这是近乡情怯,但又跟回江南的时候不同,毕竟这一次她要去见的是第二世的家人,而这一世的她对他们来说是完全的陌生人。
还有师父,最重要的是师父。
她冒用他的名字做了那么多的事,很怕真正见到的时候会被师父斥责。
而且小师叔又为了先去攻破那个毒城,所以先行去了边关,不能给她投桃报李,向师父力争说“她就是你的徒弟!师兄你是不是失忆了?”。
所以,忐忑。
第 253 章
这一次, 厉王带的人还是那几个——许昭、秦骁跟常氏兄弟。
此刻,许昭站在船舱门口,看着站在船头的陈松意。
殿下还在他自己的舱房里没有出来。
在许昭看来, 他这一路上跟陈军师就没有什么正事以外的谈话。
两人的日常交流, 倒也不是没有话说。
只要陈军师不在船头看着江面和船速的时候, 她也会跟殿下一起下棋。
两个人将棋盘当成战场, 棋子当成军队。
等到交战到激烈的时候,两人会离开棋盘,到边关地图上去进行虚拟交战。
在哪个地方遭遇, 在哪里设伏,双方兵力各有多少……往往是陈军师提出的战斗条件。
它们有时是真实发生过的, 有时是假设的。
两人一个当守军, 一个当敌军,交战以后又会交换位置。
只要他们一论起战来,没有两个时辰不会停下。
而两个时辰一过, 一个上午也就过去了。
不在模拟打仗的时候, 他们也会在船头并立, 或者在船靠岸的时候下去。
登上高处, 看这一带的地形。
这时候,殿下被触发的就是另一种技能——
寻找矿藏。
再好的风景, 在两人眼中也没有单纯欣赏的时候。
往往是殿下说哪里有矿藏, 陈军师就会跟他一起过去一探, 然后把矿藏的种类所在标记在地图上。
巴蜀一带的矿藏丰富,一路走来, 地图简直快要被标满了。
标完之后, 陈军师又会再看点别的,比如风水。
然后, 她又会取出另一张图跟着标记一下。
顺便向对此感兴趣的殿下解释说明。
可以说,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完全看不出半点除上下级外的东西。
就连身在边关的裴军师在跟殿下说话的时候,话题也不会完全围绕公事,一点个人兴趣都没有。
作为四个随行的天罡卫当中,唯一一个对厉王的感情有所察觉的人,许昭在船上一个多月,看两人相处,甚至都怀疑殿下现在自己都忘了这件事。
也难怪朝夕相处,秦骁他们三个会一点也看不出来。
可他又不能说,只能靠自己的眼睛观察,并且从旁的事情里取证——
取证看陈军师对殿下会不会有同样的好感。
而盯了这么久,他唯一掌握到的一点可能,就是在济州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他中了草原人的术,身受重伤,又要和父亲一起假死从济州城避走,就没有跟着殿下回京。
秦骁他们几个却是跟着殿下一起坐船从济州离开的。
这次走水路入蜀,在船上待了有十几天以后,秦骁看着船头站着的两人,忽然说道:“我怎么说看小姐眼熟呢,原来如此!”
他们坐漕帮的船去成都府,船上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对船上大部分的漕帮弟子来说,萧应离跟陈松意两个人是他们明宗少爷的表兄跟表姐。
因此,他们四个称殿下为“公子”,称陈军师为“小姐”。
秦骁这没头没尾的话吸引了另外三人的注意。
常衡问道:“怎么说?”
秦骁道:“是从济州坐船回来的时候,在码头上跟我们先后出发的是沧麓书院的船,那时候我们不是在甲板上,我给你们分东西吗?”
许昭十分符合自己性格地沉默着。
常衍点了点头:“有印象。”
“在出发的时候,我好像见到了军……小姐,她就在那艘船上看着我们,等船开了才进的船舱。难道那时候她就已经在特意护送殿下了?”
许昭听到这里,精神一振——那时候陈军师就主动来护送了吗?
殿下那时又不认识她,她……
“有可能!”常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兴奋地道,“这一定是国师的安排吧?缜密啊!”
他这么一说,本来觉得她对自家殿下可能有些不一样的许昭就又不确定了。
主动护送,跟奉师命来护送是完全不同的。
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点证据,结果都不确定,许昭望着船头站着的人,那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找出一点新的线索,为殿下的感情推动一把了。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许昭站直了身体转头望去,见到是殿下出来了,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他一眼就注意到了,是礼物吗?
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除了谈兵、找矿藏、看山看水,殿下终于有下一步行动了吗?
殿下似乎开窍了,这让向来沉稳的许昭不由自主地激动了起来。
他没有开口,而是看着殿下朝船头走去,来到了站在那里的少女身边。
陈松意本来在一边盯着江面,一边想事情。
除了近乡情怯的部分,她的脑海里还在复盘着跟厉王讨论过的战役。
这些一部分是前朝的边关之战,还有一部分是她在第二世后面打的。
那时候边关的条件已经十分恶劣,每一场打起来都非常吃力,哪怕有机会胜,也是惨胜。
她一直想知道,如果换了厉王殿下来,边关这样的环境加上卷土重来的草原王庭那样凶狠的敌人,会打成什么样。
这一路上,她终于有了机会。
现在她知道了,只要是他,哪怕实力悬殊、对手强劲,他也一样能够胜利。
把边关剩余的战斗力全部交给他,他不光能守,而且只要给他时间,他迟早还能再次打到草原人的龙城!
只可惜,第二世的他们没有时间眷顾,也没有一个他。
她将这些作战的方法都记在了脑海中,然后反复推演应用,想从其中学到一些他那种天赋胜于其他的能力,在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过来的时候,她才从战役的推演中回神。
陈松意转过身来,开口叫他:“殿——”
开口之后,她才察觉到不对,于是改口道,“兄长。”
她不是第一次跟同行的人兄妹相称,像跟风珉一起回江南的时候,她就做过他的表妹。
跟小师叔一起去漕帮的时候,她也做过他的亲妹。
唯独跟厉王殿下同行,以兄妹相称,她到现在还不适应。
第一反应还会叫错。
知道这几日他都在船舱里,少上甲板来,眼下过来应该是要问剩下还要多久才能到,于是不等厉王开口,她便先说道,“再有十一二日,就能抵达成都府了。”
——之后下了船,他们就能转陆路去风雷寨。
“好。”萧应离来到她身边,手上拿着的东西还没有拿出来就被她抢了话,于是将手负在身后,把拿在手上的书册往袖中一推。
这是他这几日在船舱中结合自己打过的战役,总结出来的战法。
它算得上是他个人的第一本兵书。
早在边关的时候,裴植就让他写一本。
可总有更重要的事情绊住他,所以一直没写。
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对他的战法似乎格外在意。
厉王殿下便第一次有了把这些写下来,送给她的念头。
远远的,许昭看到这一幕,只靠回了门上,觉得殿下的礼物今天怕是送不出去了。
他们现在站在一起,就是标准的要起头谈公事的样子。
不过,他的预感这次失灵了。
因为在两人开启话题之前,水面上就有一具尸体漂了过来。
那具尸体做着普通百姓的打扮,当胸插着一根箭,顺流而下,速度极快。
船上还有许多人都看到了,第一反应便是要停船:“停下停下!有人漂下来了!”
那好像是当地百姓,不知是遭了什么劫难。
也不知还活没活着,得赶紧去把人捞起来,看看还有没有救。
可是行驶中的船要停下来需要一定的时间,而春季水流的速度快,从江上漂过来的人一下就要跟他们的船错过了,可能来不及。
萧应离先想到了甲板上放着的渔网。
不用停船,等人漂过来的时候,撒网下去就能把他捞起来。
但陈松意行动得比他更快,她说:“我去。”
说完,她一按栏杆,直接越过船头跳了下去。
看着她消失在面前,萧应离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就见到她的身影如同惊鸿,落在了水面上。
随着脚下在水面上一点,她人就掠了出去,一下掠到了江上漂来的那具尸体前。
看准了人,她伸手一抓,抓住这人的衣襟一提,就把这个湿漉漉的人从水里提了起来,然后反身一跃,又再次回到了船上。
这一下兔起鹘落,其他想要停船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奔到了甲板上,惊叹地看着她。
陈松意的身手惊人,看她的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她有如此精妙的武艺——而且她下去一趟,身上衣衫甚至没有湿!
陈松意蹲在甲板上,查看了一番此人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目光扫过此人身上的特征,接着抬起头,对看着自己的萧应离摇了摇头:“死了。”
当胸一箭毙命,射箭的人准头十分的好。
这人不管是主动落水还是被动落水,都没有挣扎,才能这样顺着江面漂下来。
不等她再说什么,厉王就跟着蹲下了身。
他用尸体的衣服按住了伤口,一把将他心口插着的箭拔了出来。
陈松意看着他的动作,目光从厉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移到他手里拿着的那支箭上。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发现了这支箭上的标记。
“是军队的箭。”
他说着,越过手中沾血的箭矢跟陈松意对视了一眼。
两人目光相遇,还没有交流,秦骁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公子!”他提醒道,“前面又有尸体漂下来了!”
两人默契地收回目光,动作一致地起身,看向远处的江面。
这一次,江面上同时有四五具尸体漂了过来,距离彼此的位置都很近。
就算是陈松意,也不可能不漏掉一个的、一口气把他们都捞上来。
萧应离没有迟疑,立刻转身吩咐甲板上的漕帮水手:“停船,撒网,准备打捞。”
众人不由自主就听从了,四散开去。
见陈松意还要下去,他又对自己的天罡卫道,“去找几块木板来。”
“是!”
他的话音刚落,陈松意便领悟到了他是打算怎么配合自己。
她对他一点头,然后等到那漂下来的几具尸体进入到合适的范围时,就再一次跃了下去。
一到水上,她从水里抓住了离得最近的两人。
而站在船头的厉王已经拿到了木板,他灌注了力气,徒手就把木板朝着江上抛了出去。
唰唰几下,接连几块木板落在了不同的位置上,其中一块正好在陈松意下一步借力的位置。
她踩上木板,借力一跃,就再次回到了船上,放下捞上来的尸体,又跃了下去。
水面上的木板比水更好借力,她来回了两趟,就把其中四人都提了上来。
直到这时,船的速度才缓缓慢下,停在江心,而他们放下去的网,手忙脚乱才刚刚捞住一个。
至此,水面一空,再没有漂下新的尸体。
那些扔下去的木板也就随着江流,朝着远方漂去。
后面捞上来的这四个人,陈松意都检查过,跟第一个一样,也全都死了。
唯有最后一个被渔网捞上来的,她还没有过去查看,因为她捕捉到了从岸上传来的马蹄声。
她直起身来,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就见岸边有人策马而来。
为首的人身穿红衣、皮甲,马背上挂着弓箭,背上还背着一杆长枪。
她一来就注意到了停在江上的这艘船,和正在被他们捞上去的那具尸体。
陈松意的目光和她遥遥对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心中想道:“可惜风珉不在。”
要是他在,真该让他看看一个性转版的他是什么样子。
第 254 章
在她身后, 陆续又有几人几骑追了上来。
只不过装扮上,后面来的人就没有这么正规了。
萧应离手中仍旧握着那只箭。
此刻,箭是谁射的, 又是谁在追这些人, 答案再清楚不过。
而追来的薛灵音在看到停在江心的这艘船时, 也正好见到他们在把最后一个人从船舷边缘捞上去。
她看着船上的旗帜, 漕帮的船在江上出行的时候从来都是打着明旗,十分容易辨认。
“大小姐。”她身后那些游侠停在了她身边,望着江心的大船道, “这是漕帮的船啊。”
经历了去年夏天那场大案跟冬天的昭告天下以后,漕帮的忠烈之名已经传遍中原。
哪怕是蜀中的游侠也听过他们的作为, 心中深感佩服。
尤其船上的漕帮中人见了他们, 还在朝着岸上喊道:“在下漕帮潘钱三,那边是哪一道上的朋友?”
无垢教的人虽然狡猾,千变万化, 行踪难觅, 但他们还没有能耐在短时间内就得到这么一艘大船, 假扮成漕帮的人。
薛灵音初步确认了船上人的身份, 扬声回应道:
“在下巴妙音!”
她的声音隔着江水传来,令船上众人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红衣女侠巴妙音?”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 他们也忍不住靠近了一些船边, 想看清这个传说中的红衣女侠。
只要是入蜀的人, 没有哪个没听过她的,尤其是这一个多月她为了追查张俊所在, 追查那些无垢教徒所在, 在巴蜀各地出凶案、怪案的地方都去了,名声比起之前更加响亮。
见到船上这些人的反应, 薛灵音心中稍稍放松下来。
很好,都知道她,那就不用多费口舌解释。
不过,她注意到船头站着的那几人反应跟旁人不同,没有像船上的漕帮子弟一样激动。
她眯起了眼睛,看着船头站着的陈松意跟萧应离,还有聚在他们身边的几个天罡卫。
当她报上名号以后,秦骁他们虽然也把人跟途中听到的事迹对上了,但却没有就此放松警惕。
几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去看陈松意。
她说自己是红衣女侠巴妙音,是不是真的,军师说了算。
殿下在船上,身边又只有他们四个人,不能大意。
陈松意凝神于目,看了岸上的人片刻,然后点了头:“是真的。”
听到这三个字,几个天罡卫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还不是“红衣女侠”这个名号最响亮的时候。
她做了很多事,陈松意在第二世都听说过她。
既然追杀这些作着平民打扮的人的是她,就说明这些尸体不是平民那么简单了。
个中缘由要掰扯起来,怕是需要一番功夫。
厉王显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他看了岸边骑马追来的人片刻,站在船头扬声道:“你们要追的人都在船上,现在你们不方便过来,我们也不方便靠岸——不如先找个码头停靠,再把他们抬下去。”
“好!”
因为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薛灵音答应了。
她报了前面一个郡县的名字,船再往前走一段就能见到码头。
两边商定,于是漕帮的人重新起了锚。
船再次在江面上航行起来,向着前面的郡县驶去。
薛灵音一行人则调转了马头,沿着江岸跑。
看到漕帮这艘船逆流而行速度都如此之快,她心中再一次确认——这绝对是漕帮的人,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好、这么快的船?
在船航行的时候,陈松意去检查了最后那个被网捞上来的人,发现他竟然还有一口气,于是给他扎了针,保住了他剩的最后这半条命,没有去拔他身上中的箭。
萧应离站在她身边:“等下去之后,用什么身份?”
陈松意直起身:“就说我们是漕帮的人,用翁明川给殿下的堂主令。”
要伪造身份,自然是要伪装全套。
他们坐漕帮的船来蜀中,怎么能没有配套的身份?
因此,在路过旧都的时候,翁明川就让人来送上了一枚堂主令。
他们漕帮都是因先皇的诏令而生的,如今厉王殿下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又有什么不能给的呢?
陈松意想了想,还是对他先提了这位红衣女侠的真实身份,“她是成都太守薛清之女,薛大人的官声很好,擅长断案,她的母族是巴蜀的大商人,据说当初祖龙墓中的赤汞都是她母族进贡的。”
薛灵音很以此为荣。
这就是为什么她离开成都在外活动的时候,会用母族的姓氏来给自己起这个化名。
“成都太守薛清,我听说过。”萧应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她的舅舅是——”
“是顺庆府的马步军都指挥使。”陈松意道。
听到这里,前者便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她能在一年时间内在整个巴蜀声名鹊起,又为什么能够得到军制的箭。
等到抵达最近的一个郡,船在码头停靠以后,薛灵音一行也很快来到了这里。
双方碰面,当知道他们捞起的人当中还有一个活口,薛灵音脸上露出了喜色。
她立刻让人去请大夫,保住这唯一的活口性命,然后便邀请萧应离跟陈松意到自己的地方去坐一坐,吃顿便饭,算是答谢。
她这段时间都在这里,直接买下了一个院子落脚。
看得出来,这两位在这艘船上地位不同,薛灵音也想和他们认识一番。
“恭敬不如从命。”
正好想要了解情况的萧应离答应了下来,带着人下船。
陈松意就跟在他的身边,遵循着自己表妹的身份,一切由兄长做主。
薛灵音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在前面,带着他们进入了这个郡县,朝她的居所走去。
她落脚的地方是个很有巴蜀特色的院子。
在把这对兄妹跟他们的护卫带进来以后,她的人很快就摆上了酒席。
陈松意跟萧应离都从善如流地入座。
许昭他们几个则有自己独立的席面。
等交谈了一番,彼此亮出了在外行走的假身份以后,萧应离才问起他们打捞起的那些是什么人。
他说道:“我看他们都是本地人,身上也没有武艺,不知姑娘为何追捕他们?”
薛灵音喝了一杯酒,把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神色有些阴郁地道:“他们不是普通的本地百姓,而是一个新兴的、名叫无垢教的教派的人。”
无垢教?
陈松意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教派,然后开口道:“这个教派,我们没有听说过。”
“没听过很正常,因为他们兴起才不过一个多月时间。”
大概是因为同为女子,薛灵音对她的态度比对萧应离还要好。
对陈松意说话的时候,她暂时驱散了眼中的阴霾,甚至还对她释放友好地笑了一下。
在薛灵音看来,像陈松意这样比自己小又比自己柔弱的少女,虽然是跟兄长一起出门,有兄长照顾,但也是很不容易的。
释放完善意之后,她才转向萧应离,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个教派没有定所,行踪也很隐蔽,教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他们喜欢审判,所到之处会造出很多案件。他们的教义是绝对的公平。”
“绝对的公平”?
厉王问道:“什么意思?”
薛灵音道:“就是不管谁犯了错,都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而不管谁做了好事,都会得到同样的嘉赏。他们宣扬,进入他们教派的人最终都会实现这种公平,因此吸引了很多百姓。除此以外,里面还有一群逃狱出去的人,其中一个就是我追查他们的最初目的。”
她这段时间的压力大概很大,对着自己的追随者却不能说这些,今天遇到萧应离跟陈松意之后,终于有了可以一诉的人。
左右这些事在巴蜀也已经不是秘闻,何县令甚至因为七里村的血案侦查不力,加上县衙的大牢又在他眼皮底下被劫,所以他已经被停了职。
这也是令薛灵音孤军作战,感到压力倍增的原因。
“……除了张俊跟一个本来就会被以太后寿辰的名义大赦的女子,其他犯人在被带走之后都很快就被审判了。等被发现的时候,他们的死法各异,有些死法我见了都觉得瘆人,他们脸上居然能带着笑容。”
而最近这些人的行动范围扩大了,动作也更加明目张胆。
除了设立祭坛审判杀人,他们还绑架起了幼儿。
这段时间,薛灵音已经解救出了好些孩子。
她的机动性很强,官府的反应都没有她快,像这一次她能蹲守到这几个人,就是追着这一带的幼儿失踪案来的。
“我能追那么准,也是一开始这个教派中有人给我通风报信,不过传到后面消息就断了。”
所以她硬守了三天才守到这些人,没想到差点被他们跳江逃走,一个活口都没抓住。
陈松意听了她的话,问道:“你难道不怕有人给你传信是陷阱吗?”
薛灵音道:“想过,但就算是我也要一试。”
现在已经不是追回张俊一个人的事了。
巴蜀从来没有这么乱过,她不能不管。
很可惜的是,她虽然追上了这些人,从他们手上夺回了被抢走的孩子,但这些人因为反抗,绝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一个只剩半口气,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审问。
这就等于线索再次全部断掉。
那她下一次想要抓到他们,是不是就要等到又再次有血案,或者幼儿失踪案发生?
这样太被动了。
薛灵音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再次邀请萧应离喝酒。
陈松意则坐在一旁,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在第二世的记忆里,她对蜀中的这段混乱没有太深的印象。
这或许是因为风雷寨跟外界太过割裂,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
不过这个无垢教的存在令她在意。
让它存在下去会影响蜀中,也会影响大局,必须要先处理。
因此,当用过午饭,表示过答谢的薛灵音想要送客,祝他们一路顺风,平安抵达成都府的时候,陈松意便说:“我们希望可以留下来帮你的忙。”
薛灵音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你能帮上忙的事。”
她说着,看向了萧应离,“还是快跟萧堂主一起离开,不要延误了正事吧——萧堂主?”
她原意是想让萧应离劝一劝他的妹妹,收起这样朴素的正义感,去做他们自己的事,没想到这位萧堂主在他的妹妹面前就是个盲目的兄长。
陈松意一说想留下来,他就立刻表示:“也好,时间充裕,我们就先帮了巴姑娘再走。”
军师提出了新的计划,当然是按照她的计划来。
有些错愕的薛灵音看着他,见他说道,“别小看她,她很厉害的。寻人这件事交给她,她一定能帮上忙。”
闻言,薛灵音不由自主地看向陈松意,心中想道:“寻人厉害,难道这也是个探案高手?”
整个巴蜀是不是就只有她和她的人不会探案?
她动摇了一下,还没想好要接受还是拒绝,陈松意就已经提出了要求:
“我想见见被救回来的孩子。”
薛灵音追着那些绑走孩子的无垢教教众出来,把孩子抢回来以后就继续追了一路。
那几个孩子还没联系家人送回去,还在她这里。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想了想,还是带着陈松意跟萧应离朝那几个孩子所在的房间去了。
孩子被下了迷药,都还在昏睡当中。
负责留在这里照看他们的人粗声粗气地道:“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没什么事,等他们自然醒来就好。”
陈松意依次看过躺在床上的几个孩子,他们最大的六七岁,最小的才两三岁。
可哪怕她凝神于目,也看不出无垢教的人把他们绑去是要做什么。
因为薛灵音的出现,他们被救回来了。
后续命运的走向就不再跟无垢教有关系。
薛灵音站在她身后,看到她伸手去把这些孩子的脉,又去依次摸了摸他们的骨头。
她有些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萧应离却明白陈松意的想法。
她这是在检查这些孩子的根骨。
这世间有很多功法对修习者的根骨都有着特殊的要求,如果这个新生的邪.教是想要收集孩子,培养成自己的武力,那就会从根骨方面来挑选。
不过看陈松意的反应,这个想法应当不对。
她转过来以后并没有提起先前的猜测,而是说道:“暂时看不出什么,等这些孩子的父母来的时候,我想见见他们。”
薛灵音答应了。
陈松意又问,“你确定张俊还跟这个无垢教的人在一起吗?”
“我可以肯定。”薛灵音道,因为当日跟张俊一起被劫走的那些囚徒不管犯的事大还是小,只要有罪就都已经被无垢教徒审判,尸体被弃于荒野。
她唯二没有找到的,就是被以保护的目的关起来的张俊,还有那个被污蔑杀死婆母的女子。
他们是无垢教想要的完美教徒,无垢教只会让他们留下来,而不会以罪行来审判他们。
陈松意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手上有张俊的东西吗?”
……
张俊的东西原本留存在太平县衙,就是他敲开县衙大门的时候穿的那身血衣。
在劫狱的事发生以后,薛灵音回了一趟太平县衙,把他的东西拿走了。
但她没有想到,这些自己留着是想作为证物的东西,有一天竟然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陈松意向她索要来了张俊穿过的衣服,上面的血都已经变成了黑色。
她剪下了一小块布料,然后又要了沙盘、地图跟线香。
最后,她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符纸跟朱砂,准备用扶乩术追踪张俊的下落。
薛灵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段。
这跟她所想的推理探案完全不一样,这样“寻人”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范畴。
而萧应离跟许昭他们是知道陈松意有很多神异的手段。
但除了她的武艺跟符术之外,其他手段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因此,包括薛灵音的几个手下在内,所有人都聚到了这里来。
陈松意准备好符纸跟衣料,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巴蜀的游侠全都有种彪悍耿直的气质。
前朝诗写巴蜀的侠义,用的形容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不过他们在见到没有见过的道术时,反应跟江南桥头镇的百姓也是一样的。
陈松意点了他们中的一个来帮自己,打算借用他的躯体施展扶乩术。
“我……我啊?”
凑得最近脖子伸得最长的那个游侠被选中了,他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地走过来,伸手端住了沙盘。
端着沙盘,他站在院中,浑身不自在。
陈松意是第二次施展扶乩术,驾轻就熟。
她示意他不必紧张,随即一边念咒,一边把剪下来的布料用符引燃,一起烧成了灰烬。
萧应离看着她的动作,见她一抬手,利落的将一根没点燃的线香插在了端着沙盘的人口中。
紧接着,她又一把托住对方的下巴,将碗凑近。
那游侠感到自己脖子上不知哪个位置被按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
碗里的灰烬就全被他吸进了鼻子里。
嗤的一声,线香在他口中自燃了起来。
他眼皮一耷拉,线香就抵在了沙盘上,随着咒语的念诵开始移动。
陈松意手中拿着薛灵音给的地图,手指跟随着沙盘上线香画出的线条比划丈量,又转移到手中的地图上。
众人就看着她眼睛盯着沙盘,手指同步移动换算,片刻之后抵达了终点。
而这时,沙盘上滑动的线香也正好停下来。
陈松意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停住的位置。
薛灵音连忙来到她面前,也看向了那一处,发现是跟此地有两天路程的一座山。
除去那个口含线香没有清醒的游侠,她的其他部下都来到了她身边,看着那个地方,不由地道:“那里不是大小姐半年前去踩过的寨子吗?”
那个寨子的人太犟了,不肯归顺。
于是,大小姐就带了守备军过去,直接把寨子踏平了。
张十将现在被带到了那里?
无垢教的那些人这是在玩灯下黑吗?算准了废弃的地方大小姐不会再去一次?
找到了目的地,陈松意抬手就拔掉了那个游侠嘴里的线香。
他顿时清醒过来,一张嘴就冒出了大量的烟气:“我……咳咳咳!”
“就是这里。”
陈松意没有先跟薛灵音交流,而是看向了萧应离。
既然是聚集到寨子里,说明他们的人就不会少。
萧应离明白她的意思。
要杀过去的话,恐怕还要去调集守备军。
而这里离顺庆府有一段距离,薛灵音的面子怕是不够让本地的精锐出动。
那就少不得要他去出面了。
见他对自己略微颔首,表示知道了,陈松意这才将目光放回了地图上,问薛灵音:“其他地方也有孩子丢失的案件,巴姑娘记得位置吗?”
“记得。”薛灵音抬手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地点,然后发现自己圈出的地方跟陈松意找到的那一处距离分布得很均匀。
无垢教的教徒分散把孩子绑走,再集中到那里,十分方便。
这一刻,薛灵音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不会探案的天赋。
如果换了是何县令或者她爹来,早就通过这些人的活动范围,把他们的驻扎地找到了。
“要尽快行动。”薛灵音沉着脸道,说着又想起了刚刚露了这么一手的陈松意,下意识地问,“你们……还要跟我一起去吗?”
“一起去。”陈松意点头,她又有那种感觉,这其中定然有始终没出现过的道人的手笔,“但就我们这几个人不够,我兄长要先去搬救兵。”
薛灵音一听萧应离去搬救兵,第一反应就是他找的应该也是漕帮的人——
不过他们漕帮在巴蜀也有那么多人手吗?
萧应离适时地道:“借我们几匹马,我去去就回。”
薛灵音立刻便让人去牵马来。
萧应离没有耽搁,带着四人骑上了马,这就去了。
等他离开之后,陈松意才又去看了看那些孩子。
虽然他们年纪不一,性别也不同,但若要找起共同点来,就是无论男女都生得很漂亮。
薛灵音听了她观察得出的结论,挑眉道:“难道他们是专挑好看的抓?”
正说着,就有两个孩子迷迷糊糊地发起了烧,哭了起来。
薛灵音正要让人去把大夫再请来,就听见陈松意说不用。
她取出了金针,给因为惊惧而发烧的孩子扎针。
见她几针下去,那两个孩子就渐渐停止了哭闹,显然是难受的感觉开始消退,薛灵音开始觉得她的能力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她的兄长所言非虚。
她是真的很厉害啊。
孩子的烧退下不久,他们的家人就来了。
知道是薛灵音把被劫走的孩子救回来的,他们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对红衣女侠千恩万谢。
“不必如此,不必跪!”
薛灵音拉起了一个,拉不住第二个。
最终这几家人在她面前跪成了一片,她只能等他们磕完头以后才去把他们扶起来。
陈松意原本一直在旁边没有打扰,这些来接孩子的人家也没怎么注意她。
等到他们站起了身,陈松意这才开口问道:“那些人抓你们的孩子,怕是有原因的,能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写下来吗?单独给我,我看过就烧掉。”
她这样说,这几家人自是无不答应,纷纷在纸上写了自家孩子的生辰八字依次给陈松意看过,然后看着她烧掉。
确认没问题之后,他们才抱着各自的孩子回了家。
等这几家人都出去了,陈松意这才看向薛灵音:“无垢教的人要的是四柱纯阴的孩子。”
第 255 章
薛灵音完全没有涉猎过这方面的东西。
她问:“四柱纯阴是什么?”
陈松意便给她解释这种特殊的八字:“这样的八字往往柔为外相, 易出容貌姣好者。刚才我让几个孩子的父母把他们的生辰八字写下来,全是四柱纯阴,无一例外。”
薛灵音本想问“这代表什么”, 但见陈松意在沉吟, 便没打扰, 等了片刻才听她继续说道, “很多术都需要通过八字特殊的人来施展,但我一时也不能确定他们抓这些孩子回去是要做什么。”
——又为什么偏要幼儿,而不用成人。
眼下张俊是她能够追索的、跟无垢教有关联的人, 薛灵音又是在他一开始卷入七里村血案的时候就追过去的,所以陈松意向她追问起了细节。
现在薛灵音不再把她当成是一个普通的少女, 她知道她手段神异, 于是陈松意一问,她就将关于七里村血案的细节都告诉了她。
果然,从那个时候开始, 作案的人就已经盯上七里村的幼儿。
这个所谓的无垢教不是偶然兴起的, 他们跟在七里村绑架幼儿、犯下血案的人必定有所关联。
“还有!”薛灵音从自己的记忆里挖出了她一直很在意的那一点, 就是她去牢里找张俊的时候, 他嘴里反复说的那两个字,“他反复提到‘血’跟‘毒’, 我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甚至是何县令在被停职之前, 他所能查到的也就是“血”洗七里村跟“毒”杀村里的家畜。
薛灵音本来也觉得这两个字没有什么深意。
可能就是张俊受那晚屠杀的刺激太过, 只能用这两个字来描绘当时发生的一切。
可今日见了陈松意,被她打开了一扇门, 让她见到了一个从没接触过的世界, 薛灵音就觉得张俊反复说的这两个字是不是还代表了什么术。
她说完,就期待地看着陈松意, 等她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为自己解释。
可惜,在陈松意开口之前,就有人匆匆赶了过来:“大小姐!”
陈松意跟薛灵音都转头看了过去,见到是先前跟着她一起骑马从岸边追来的一个部下。
只见他跑了进来,急声说起他们抬回来的那个活口。
“……先前阿大去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他拔了箭,保了命,但说他起码要昏迷几天才能醒来。可是现在那龟儿子情况突然恶化了,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抽搐起来,要不行了。”
他们的人已经再次跑去医馆,要把大夫请回来。
他就来找大小姐,把这件事告诉她。
薛灵音一听,立刻起了身就要跟他一起过去看。
陈松意也毫不犹豫跟了上来。
薛灵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看到她,感到心中多了一丝底气。
同时,她也生出了一个莫名的念头:“要是人死了,她能不能把这家伙的鬼魂召回来审问?”
很快,三人来到了剩下的那个活口安置的房间。
薛灵音快步走过来,见到床榻上的人果然是快要不行了。
“大夫呢?还没来吗!”她觉得很恼火,好不容易留下一个活口,可现在这样别说是审问他,想让他活下来可能都没有办法。
——难道他们就要这样两眼一摸黑地冲到无垢教的老巢去,跟数目未知的敌人斗个你死我活吗?
“让我来。”陈松意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薛灵音连忙让开,还把自己那些徒劳地围在床边,试图把人弄活的属下也摒退了。
他们听话地让开了路,看着这个从漕帮的船上下来的姑娘来到了床榻前。
薛灵音刚才见过陈松意给那两个发热的孩子行针,还以为她对这个快要死的无垢教徒也会用同样的办法,没想到她却只是站在了床边,看着逐渐滑向死亡的人,没有动作。
在船上的时候,她已经用金针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现在她看得清楚,这口气正在消散,就算她再出手,也没有办法从阎王手中抢人了。
所以陈松意过来只想要碰碰运气,看看这个被带回来的教徒对无垢教的老巢知道多少,有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她凝神于目,向着床上的人看去。
眼前白雾轰然生出又散开,无数画面如浮光掠影在她面前掠过,展示出了这个无垢教徒的生平。
陈松意略过了前面不重要的部分,直接看向自己要找的东西。
幸运的是,这个活下来的家伙在这一拨来绑架幼儿的无垢教徒里是地位最高的那一个,他去过那个地方。
伴随着画面的浮现,无数信息朝着她涌来,在熟悉的过载感中,陈松意看到了那个曾经被薛灵音带人攻破过的寨子,见到了里面正在举行审判仪式的一幕。
中间的祭坛上跪着等待审判的罪人,站着的是等待奖赏的教徒。
祭坛四周是数以千计的平民百姓。
他们都是最普通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独自一人来的,也有全家一起来的。
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狂热。
在这种没有声音的画面里,这一切显得更加的诡异。
这是床上躺着的这个将死之人的视角,这一幕他显然是站在那个祭坛上的。
他带人劫掠符合要求的幼儿回去,每劫掠一次都会得到对应的奖赏,计算他们的功勋。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得手了。
他看着下面那些普通的教众,十分享受他们的目光。
而这些等待被奖赏的人顶多引来的是下面这些人的羡慕,不可能令他们如此狂热。
他们的狂热应该是对着另外的人。
——比如站在这些等待审判的罪人跟等待奖赏的功臣身后,对他们进行审判或者奖励的那个人。
床榻上的人呼吸急剧地衰弱,脸已经呈现出一种濒临死亡的青白色。
被请来的大夫还刚来到院子外面,而薛灵音跟她的人看着站在床边没有动作的陈松意,都十分着急。
薛灵音听见自己的人压低了声音道:“人就要死了,她要做什么,还不开始吗?”
她抬手给了说话的人一记:“给我闭嘴。”
陈松意也感觉到了眼前的画面正在变得不稳,再过一息就要完全消散。
她心中默念着数字,希望在画面切断之前能够看到站在他们后面的是什么人。
终于,在她默数到“二”的时候,面前这些狂热的无垢教众都站起了身。
然后这个站在祭坛上的人转过身去,迎接来审判这一切的无垢圣母。
她借着这个将死之人的眼睛,看到了他记忆中的圣母。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朴素,但眼中又有着一种神异光芒的女人。
她来到了祭坛之上,对着眼前的所有人抬起了双手,接受了他们的朝拜。
……
“洗脱罪孽,复我天身——”
“清白无垢,归我明真——”
被荒废的寨子里,成千上万临时聚集到这里的无垢教徒中响起了整齐的口号声。
无论男女老少齐齐跪拜,恭迎他们的圣母。
在无垢圣教,他们每一个人的罪孽都是可以赎清的。
不管这一辈子做了多少的错事,圣母都可以为他们洗脱,让他们回归纯白无垢的本源。
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兄弟姐妹,血肉相连,生来平等。
他们在奖励面前平等,在罪孽面前也平等。
只要照圣母所说的去做,再罪孽深重的人死后也可以平等地进入同一个极乐妙境,无上天国,不再受轮回之苦——对他们来说,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受完他们的跪拜,无垢圣母来到祭坛后的座椅上坐下。
那些跪拜于地的教众也从跪姿转为了坐姿,直接席地而坐。
整个被废弃过又重新修葺过的寨子里十分安静,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将这座祭坛照得同他们教义中所写的一样纯白无垢。
一切到位之后,今天的审判就开始了。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先被拉上祭坛的是一个母亲。
她看起来并不年轻了,但也不很年长。
祭坛前面的许多人都认识她,她是他们的教众之一。
她刚来到教中的时候,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
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
她在家乡治不好孩子的病,听说无垢圣母的威名,所以前来求她给自己的孩子治病。
圣母可以洗涤众人的罪孽,自然也可以治好一个孩子的病。
孩子在被带到这里来以后,病很快就治好了。
他不会再时常哭闹,还会同其他的健康孩子一样向自己的母亲露出笑容。
于是,她成为了圣母最虔诚的信众。
可惜好景不长,两天前她在给孩子洗澡的时候睡着了。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滑进澡盆里淹死了。
对自己的婴儿照料不当,导致了他的死亡,这被认为是母亲的罪孽。
周围的邻居举发了这个痛苦自责的母亲,今日就是她要接受审判的时候。
被带上枷锁牵到祭坛上的女人跪在了地上。
她的痛苦在见到圣母的时候攀升到了极点。
审判开始。
无垢圣母的声音响起:“这个女人杀死了自己的婴儿,她有罪吗?”
“有!”祭坛下顿时响起了像海潮一样的声音,“她犯下了杀人的罪行!”
“有罪!她应当被宣判有罪!”
在这浪潮一般涌过来的声音中,女人伏地痛哭。
她同样在重复道:“我有罪……我有罪……!”
无垢圣母抬起了一只手,底下的声音顿时平息下来。
她看向这个痛苦的女子:“你可以用死赎清你的罪孽,然后去跟你的孩子团聚。”
痛哭的女子抬头,目光和她对上。
诡异的是,在跟她目光相对了片刻之后,本来还在痛哭的人变得平静下来,一直弥漫着痛苦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好……”她恍惚地说,“多谢圣母……”
无垢圣母点了点头,让人把她带到了一旁,然后在她的脖子上套上了绞绳,把她一把推了下去。
女人脖子上的绳套收紧,双脚自然地踢动挣扎起来。
可即便在这个过程中,她嘴角还是上翘的,带着违反常理的安详笑容。
终于,她停止了挣动。
行刑的人确认她已经死了,于是退了开来。
这个母亲的尸体就挂在那里。
然后,他们带上了今天的第二个罪人。
跟前面这个女人不同,被带上来的第二个罪人脸上没有清醒的狂热,也没有压抑的痛苦。
他看到那具诡异地带着笑容的女尸,眼中只有恐惧。
他被两个无垢教众押着上了祭坛,跪在了地上。
坐在座中的圣母看着他:“这个人背叛了教义,给外面的人通风报信,他有罪吗?”
第 256 章
“有罪!”
底下的声音这一次山崩海啸一般地袭来。
背叛教义向外人通风报信, 这跟前一个杀死亲子的女人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
教众中甚至有人站起了身,目露凶光地看着这个叛徒,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他们才刚聚集到圣母身边没多久, 才刚过上吃穿不愁、无病无痛的好日子没几天, 怎么就有人要破坏这一切?!
在这样凶狠的目光下, 男人打了个寒颤。
这些瞪视他的人当中, 有许多都是他往日的亲友。
可是这个时候,他们却仿佛化身成了野外的豺狼。
是,他跟他们一起加入无垢教的时候, 是奔着能够得到更好的生活,所以才一起来的。
来到圣母身边的一段时间, 确实也得到了很好的关照, 身上的病好了,而且不愁吃穿。
只要在无垢教一日,他们就都是平等的, 能够得到跟其他人一样的待遇, 不像在外头一样被分为三六九等, 贫富贵贱。
可是, 当他看到圣母是怎么审判这些犯了小错的人,怎么让他们这样含着笑去死, 还对她感恩戴德, 又看到她是怎么审判那些犯了大错的人, 跟教众分食他们的血肉,以此来让他们的罪孽被净化, 重归纯粹明真, 他就觉得这个无垢之地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这里不是净土,圣母也不是什么观音大士的化身。
她不是引领他们走向无上天国的人。
人怎么能吃人呢?
就是在灾荒最严重的时候, 活着的人也是先吃树皮,先吃土,实在到撑不下去了,才会不得已走上这一步。
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无垢教要他们去绑架幼儿。
圣母说这是观音大士在梦中给她的启示,要他们去找这些八字特殊的幼儿。
“只要能够把他们带回无垢教,就能更快进入无上妙境,得到永恒的欢乐与安宁。”
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虽然那时候就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但他还是去了。
直到他从那些父母的手中夺走他们的孩子,把那些名单上的幼儿带回来,看着被迷晕的幼儿被当成战利品一样,在这个祭坛上被交出去,却不知是被做成了他们吃下去的血肉,还是被送去了什么地方,他才幡然醒悟——
这个地方不是通往无上妙境的无垢地。
观音大士的化身怎么可能让他们去抢夺别人的孩子,拆散一家人?
就连他们被治愈的疾病,不过是表面上被治愈。
圣母只是让他们感觉不到病痛的存在,但他们的身体会怎么虚弱还是会继续下去。
像前面那个被他母亲淹死的婴儿,他觉得甚至可能不是那个女人的错。
那个婴儿没有被治愈,本来就是要死的,他的母亲甚至可能没有杀死他,但是却被无垢圣母影响了。
她影响了他们的心神,操控了他们的意志。
她可以让没有犯错的人认为他们自己是凶手,可以让这些教众不知道自己在犯罪,狂热地簇拥她,为她舍生忘死。
他想要叫上跟自己一起加入无垢教的亲友离开,却发现他们已经完全沉没进去了,变成了这些狂热教徒中的一员。
别说是让他们跟自己离开,就算他透露出想要离开的心思,也会被举发到圣母面前,然后以不够纯粹的罪名被送上祭坛审判。
他已经不能逃了,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跟外面的人联络,用官府的力量来击溃这个无垢教。
这样,他才能从这个吃人的地狱脱离。
很幸运的是,这个时候红衣女侠巴妙音也在追查无垢教的行列中。
她带着她的人马,追查被无垢教审判后抛出的那些诡异尸体,还有幼儿绑架案发生的地方,追踪无垢教教徒的下落。
妙音女侠来去如风,而且还有能力拔除几千人众的大寨子,号称有着八千教众的无垢教应该也不在话下——甚至无垢圣母现在待的地方就是她曾经踏平过的一个寨子。
只要能够和她联系上,把教徒的行踪透露给她,她应该就能够追上来。
追到他们的老巢,把这些人一网打尽。
他冒险留下了信息,虽然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相信,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而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妙音女侠看到了他留下的信息,凭借这些关键信息,她截获了几个奉圣母之命去抢夺幼儿的队伍,并且朝着圣母所在步步接近。
只不过在她成功追着线索找到无垢教所在之前,他却暴露了。
他被押了回来,作为叛徒等待审判。
教内要审判的罪人很多,每天只审判三个,他被排在了今天。
男人很害怕,他也想过要逃跑,但他被同伴下了药,全身都没有力气。
外面又全是圣母狂热的信徒看守,就算挣扎着跑出去,结果也只是被提前审判而已。
终于,在这种绝望、害怕与恐慌中,他等到了审判日,被带了出来。
看着这些高呼自己有罪,目露凶光要审判自己,要他付出叛教代价的人,还有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上的圣母,他忍不住了。
他支撑着自己站起了身,对着祭坛下的人喊道:“我没有罪,我只是不想一错再错!”
圣母抬起了一只手,底下的声音瞬间静了下来。
男人转向了她,因为双手被锁住,所以没法去指她,只能在她的目光下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你们真的以为这个女人是观音大士的化身,能够救苦救难,能够带我们脱离苦海吗?不能!
“她甚至不能治愈我们的病痛,她只是用了邪法让我们感觉不到而已!”
“我们还是在逐渐衰弱,走向死亡!
“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又怎么可能会让人去绑架别家的孩子,害他们骨肉分离?”
他说着,再次转向了那个还悬挂在绞绳上的尸体,“救苦救难的圣母又怎么会去审判一个刚刚失去婴儿的母亲,让她也跟着去死?就算是律法最严苛的时候,当官的也不会这样去判她的罪!”
这叫什么圣母?这叫什么圣教?
这是行骗者,这是邪.教!
正午明亮的阳光照在祭坛下,把每一个人的脸都照得模糊一片。
他的话没有说动任何一个人,没有把任何一个人拉回来。
他感到了比先前更加深切的绝望。
圣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静地道:“我们的兄弟走入了歧途,离纯粹的明侦越来越远,他需要被净化。”
净化。
听到这两个字,男人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整个人颤抖了起来。
在无垢教里,所谓的净化就是要吃掉一个人。
因为他的罪孽太过深重,是普通的审判没有办法洗清的。
所以要让教众分食他的血肉,让他成为这些虔诚教徒的一部分。
在他们体内,他会重新感觉到对无垢真理的虔诚之心。
当年老的、犯了错的教徒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赎罪,会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自我净化。
最虔诚狂热的信徒也会,这就是他们先前分食的血肉来源。
“我不——”
男人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更不愿被这些狂热的疯子分食。
底下的人却都站了起来,这一刻他们的面孔变得清晰了。
每一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疯狂,目光狂热地盯着他:“净化!净化!”
铺天盖地的声音朝着他冲刷而来,男人承受不住地后退了几步,后仰跌倒了下去,目光跟无垢圣母有了一瞬间的对视,就是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神色就产生了变化。
他脸上惊恐绝望的颜色一下子退去了,虽然他的目光还在挣扎,但终究也变得平静下来,紧绷的嘴角抽搐着,露出了一个同先前的女人一样诡异的、迎接死亡的笑容。
圣母再一次抬手,便有两个人上来把变得平静的罪人拖了下去,然后去除了他手上脚上的枷锁,把他推进了一个巨大的方鼎里。
祭坛下方的声浪涨到了极致,那个被推入方鼎中的男人再没有前一刻的抗争。
看着顶上的转盘转动,带着尖锐方锥的鼎盖从上方压下来,要碾碎他的躯体,他脸上依然带着恍惚的平静笑容。
沉重的鼎盖彻底压了下来,把鼎中的人慢慢地压碎。
里面没有传出任何的声音,这个走上了歧路的人终于还是在最后回到了正确的方向,以赎清罪孽的方式来迎接灵魂的净化。
原本高于鼎身一半的龙头汨汨地流出了鲜血。
血落在四个方向摆放的器皿中,把一个人体内所有的血都榨了出来。
普通的教徒可以分到一杯血,只有最虔诚的教徒才能分食他的肉。
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能力净化他,而不是在吞食他之后,被他血肉里的不纯所影响。
而坐在上首的圣母没有食用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得到这个最高层级的净化。
教众们都希望等到自己生命的最后,能够有机会让圣母来亲自给予自己净化。
净化仪式结束了,今日被审判的第三人才被带上了祭坛。
众人发现,排在第三位的不是一个罪人,而是一串罪人。
他们被绑在一起,连成一串带上来。
看过了刚才的“净化”,这些全都在瑟瑟发抖,甚至还有人尿了裤子。
当被推到祭坛上,压着在圣母面前跪下来以后,他们才认出了这个端坐在座中的女人。
“白氏?”其中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相貌中带着几分凶恶的男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是你……是你……你在搞什么鬼!”
“大胆!”
押送他上来的教徒当即给了他一巴掌,“谁允许你这么跟圣母说话?!”
圣母……包括这个男人在内,被押上来的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曾经被他们肆意欺压辱骂,却从来不敢反抗,只知道任劳任怨的女人。
她看他们的目光像在看着一群陌生人。
没有仇恨,也没有感情,只有高高在上的漠然审视。
她是圣母,她是无垢教的圣母。
这些刚刚分食了一个人的疯狂信徒,全都是她的追随者。
在无垢教壮大起来以后,他们也听过她的威名,知道她是大士在人间的化身,执掌审判之能,还可以医治顽疾,但没有人把她跟失踪的白氏联系到一起。
她把他们抓来做什么?
难道也要像刚刚审判他们教中的叛徒一样审判他们吗?
“白氏——不,圣母!圣母饶命!”
往日在家里把她当成仆人,拿捏她欺压她的大嫂秦氏已经看清了这里是个什么地方,知道他们奉行的是什么规则。
他们不管大齐的律法,自有自己审判的标准。
而这标准都是由圣母所决定的。
他们那么狠的得罪过她,冤枉她毒杀婆母,让她入狱,其实只是因为老三嫌弃她生不出孩子。
他早就跟镇上的寡妇勾搭上了,对方还带了一大笔嫁妆,要进门做他的正头娘子。
送走老娘跟无所出的白氏,换一个财神爷进门,这是多好的一桩买卖。
因此,他们才全家一致决定这么做。
当得知她被闯进县衙的乱党劫持出了大牢,没有等到太后寿辰大赦的时候,全家人还觉得省去了一番功夫,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没想到,她却成了无垢教的圣母,手握生杀大权。
现在还一口气把他们都抓来了。
有秦氏的示范,剩下的所有人也醒悟过来,纷纷开始向着白氏磕头求饶。
“弟妹……弟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我们吧!”
“以前的事都是老三不对,你有什么要算的,找他算就好了!看在你嫁过来我也帮你几次的份上,放二嫂回去吧呜呜呜……”
而这家的男丁只是稍微落后了一些。
在死亡面前,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了,一起向这个女人求饶起来:
“圣母!小人是猪油蒙了心,才帮着老三这个没良心的一起陷害你……他是为了娶镇上的寡妇进门才要休弃你的!”
“没错,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你找他一个人算账就好了!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望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不要跟我们这些人计较……”
“你们!”
当时妻子被冤枉毒杀了母亲,在他们的齐声指责下有多孤立无援,现在戚三郎就有多无力。
他气得胸口起伏,想要上去对抛弃自己的兄弟抱以老拳,却不敢擅动。
他的神色在仇恨与恐惧之间切换,最后猛地抬头看向了自己的妻子,接着左右开弓开始大力扇自己嘴巴子:“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在此起彼伏的哭嚎声中,他自打嘴巴的声音格外响亮,“可我只是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芸娘,我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啊啊……你恨我吧!但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念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原谅我吧……芸娘你原谅我吧!”
在这此起彼伏的求饶声中,圣母脸上的神色丝毫没有变化。
她只是将手放在扶手上,宣判道:“你们有罪,死不足以赎清你们的罪孽。把他们带下去,充当血蛊的养分。”
第 257 章
观音大士在成佛之前, 要跟凡间的一切了断。
圣母身为她的化身,自然也要在祭坛上了断前尘。
对信奉追随她的无垢教众来说,这没什么可质疑的。
反而是她进一步超脱凡俗的证明。
审判之后, 便是圣母给他们治病的环节。
期待已久的教众排队等待, 算着今日有没有机会排到自己。
青龙寨聚集的教众八千, 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攀升。
而无垢圣母每日只会为两百名信徒治疗他们的顽疾。
一切的苦难都是因罪孽而起, 只要洗清罪孽,苦难也自然消散。
所以她的治愈是不用扎针,不用吃药, 即刻就能见效,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这令饱受疾病苦难折磨的教徒在脱离这种痛苦之后, 就立刻转为她的信者。
今日接受治愈的超过两百人, 因为治愈也是以家庭为单位。
出身贫苦的人,一个家里没有几个健康的。
但这也很快结束,因为圣母治愈世人, 只要一言一语, 就能够达成。
结束之后, 她才从座中起身, 在众人的恭送下离开了祭坛。
今日的三次审判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特殊,即使教众中出了一个叛徒, 质疑她所为, 也没有动摇她。
从她在牢狱里做了那个梦, 得到了这样的能力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
审判是对的。
只有偿清了罪孽, 他们才能够进入极乐世界, 不再受轮回之苦。
而至于那些八字特殊的幼儿,也是梦中菩萨所授机缘。
集齐一百零八个护教灵童, 无垢教就能更加兴盛。
到时候不只是巴蜀一带,整个中原,乃至整个世界,都会普照到无垢的光辉。
届时,世间就不再有罪孽,众生平等,所有人都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那些护教灵童被带离他们父母身边,是为了更好地修行。
对他们的父母来说,这也是积德,是福报。
如果不是她需要留在这里,而是亲自去找这些父母的话,他们一定能够理解,也会欣然让自己的孩子进入教中。
圣母朝着自己的居所走去,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虔诚而狂热地向她行礼。
她住的地方没有人服侍,因为教内众生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当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以后,这里就只有一个人——张俊。
跟在太平县县衙的大牢时一样,他仍旧是沾着血光却又一身无垢的样子。
他身上没有罪孽,整个人极其矛盾。
当她不在的时候,他就待在这里,反复念着那两个字。
等到她回来,看到了她,他才会从那种半疯的状态中平静下来。
无垢圣母迎着他的目光,开口道:“我回来了。今日的审判结束,世间又少了几分罪孽。”
张俊对她笑了一下,神色有些恍惚,声音生涩地道:“太好了。”
圣母来到了他面前:“是啊,一切都在变好。”
她抬手,抚摸了一下这个沾满了血光却又纯净无垢的男人的脸。
“等到圣教的光芒传遍蜀中,你就是我的圣王,教中的力量由你来掌控。”
这世间万物阴阳相生,既然有圣母,那就应该有圣王。
她为阴,他为阳,他就是她看中的圣王。
……
“大夫——大夫来了!”
院子外的声音由远及近,大夫被两个人架着来到了房门口。
大夫还没进来,陈松意眼前的画面就彻底消散了。
她的视野重新变回了房中的一切。
看着床上躺着的无垢教徒,她说道:“不必了,死了。”
“死了?!”外面架着大夫来的两人跑得满头大汗,听到这话完全不能接受,催着大夫就要让他进去再看一下。
那大夫背着药箱,迈过了门槛走进来,跟薛灵音匆匆见过就来到了床榻边。
陈松意也没再说什么,只给他让开了位置。
他检查了一番床上躺着的人的状况,最后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死了。”
闻言,薛灵音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可大夫觉得很奇怪,自己先前给他拔箭的时候,这个人看着明明能活下来的。
怎么自己就离开这么一会儿,他就死了?
那两个负责看管这个活口,负责找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保住他们的游侠比薛灵音还激动。
两人梗了片刻,便开始质问起了大夫:“你给他拔箭的时候,不是说他没事的?还说他昏迷几天就能醒来,到时我们就能审问他了。”
“你这个庸医,你真是这城里最好的大夫吗?你知不知道这个邪.教徒是我们大小姐好不容易抓住的线索,你——”
“我……唉!”
大夫有心争辩,却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摇头。
“干什么?”薛灵音走上前去,挨个给了两个手下一记,训斥道,“怎么跟大夫说话的?季大夫不是城里最好的大夫,难道你们是?”
两个汉子便不说话了。
季大夫叹息道:“妙音姑娘,这不怪二位,那话确实是我说的。”
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是自己学艺不精,才做了错误的判断。
季大夫正要再说什么,一旁的陈松意就开口道:“大夫不必自责,这是应当是我的问题。”
闻言,季大夫不由得看向了她:“姑娘的意思是……”
陈松意解释:“我们在江上把这伙人救起来的时候,发现只有他还有一口气在。为了留活口调查,我用了金针给他续命,还给他输了一道真气。”
想用八门真气给将死之人强续一口气,可以说再简单不过。
尤其她在离开京城之前收回了散出去的气运,又突破了一重境界,离第二世已经不远了。
“内家真气?”季大夫恍然大悟,“那就难怪了。”
但他心中更受震撼的,是眼前这个比妙音女侠还要小的姑娘,竟然是个修出了真气的内家高手。
跟他一样,屋里的其他人注意力也被转移到了上面。
尤其是薛灵音,她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很想抓住陈松意,像她刚刚给那些孩子摸骨一样也把她从头到脚捏一遍。
内家高手?
她完全看不出来!
解除完误会之后,陈松意才走到了薛灵音面前,要拉着她往外走。
薛灵音猜到她应该是又得到了什么线索,于是一边往外走,一边转头吩咐自己的手下,让他们把季大夫好好送回去,好好赔礼道歉,便顺着陈松意的力道出了门。
她一边走,目光一边落在陈松意拉着自己的手上。
这力道,确实给她一种不可撼动的感觉。
薛灵音怀疑起来,自己先前怎么会认为她柔弱?
他们在船上能那么快把几具死尸都捞上去,恐怕不是凭借工具,而是她出手了吧。
“怎么样?你刚才看出了什么。”
两人一走到屋外四下无人之处,薛铃音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陈松意。
陈松意站定了。
阳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带来春日的暖意。
她将自己看到的信息整合了一番,开始告诉薛灵音:“那个地方聚集了近万人,武装力量不多,大多是普通百姓组成的教众。”
见薛灵音听到这话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陈松意立刻警醒道,“那个地方的普通百姓不能以平常而论,他们跟这些被你们追击的时候敢反抗,负伤也敢跳进江里的人一样不把死放在眼里。”
薛灵音瞬间肃然,她想起自己带人追击这些人的时候,确实每次都追不上或者留不下活口,都是因为这些人的思想跟普通人不一样。
普通人总是怕死的,可是在他们的脑子里仿佛缺少对死亡的畏惧。
甚至在被逼到困境的时候,他们想的不是投降,而是想也不想就选择死亡。
哪怕薛灵音表现得并不想伤他们性命。
她沉声道:“我明白了。”
见她一下变得心情沉重起来,陈松意没有劝慰,只是接着道:“这个教派是以无垢圣母为核心聚集起来的,教中的信徒对她极为狂热,相信她所说的一切。我认为无垢圣母有种操纵人心的术法,所以到时候如果遇见她,尽量不要跟她目光接触,也不要听她的声音。”
薛灵音不由得点了点头。
陈松意盯着她,又再次强调,“她的教徒信奉她,认同她。不管她做了什么,里面的人都是共犯,只怕没有一个无辜的,妙音姑娘你要记住这一点。”
陈松意自己有杀伤力强的手段,厉王去调来的守备军也是正规的军队。
而且会随他过来的,一定是精锐中的精锐,在战场上以服从将领的命令为第一。
但她知道,薛灵音是为了保护百姓、保护巴蜀,才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无垢教里的教众对她来说也是巴蜀的百姓,要她对百姓狠得下心,只怕很难。
可如果她抱着这样的心理去了那里,对他们心慈手软,在交战中伤亡的就不会是那些疯狂的教众,只会是她和她的人。
她不是一个人,她也是首领。
她不光要对需要她保护的百姓负责,更需要对追随她的部下负责。
薛灵音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眉宇间浮现出纠结之色,最终还是点头道:“我明白……”
明白归明白,要做到还需要时间。
陈松意没有要她立刻就做决定,毕竟去剿灭无垢教不一定要她去,现在就由自己跟厉王去也可以。
她如果无法下定决心,那就只要继续在这周围的郡县,负责追踪阻止那些掠夺幼儿的人就好。
陈松意提及第二件事:“第二件是你提过张俊一直说的那两个字。”
“血和毒?”
听到她竟然知道了这两个指的是什么,薛灵音精神一振。
“不错。”陈松意道,“‘血’指的是他们在养的一种血蛊,当日张俊遇到血屠七里村的人,用的就是这种蛊虫。无垢圣母的能力应该很适合操纵这种血蛊,所以幕后的人把这种蛊虫的饲养方法交给了她,作为她自保的手段。至于‘毒’,我在那个教徒身上还没有见到具体是什么,不过应当很难炼制,炼制出来以后的危害会极大。”
如果是活物,那就很可能是毒性极大的蛊虫。
如果是人的话……那不管是放在巴蜀境内,放到战场上,都会是极大的隐患。
薛灵音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些八字特殊的幼儿:“他们抓那些孩子去,会不会是——”
陈松意肯定了她:“跟这个‘毒’有关。”但具体怎样还是要去了那里她才能知道。
厉王去调集军队,应当还要大半日才能回来。
陈松意从那个刚刚死去的教众视角看过了那个寨子的大致情况,在他回来之前,她要做好完全的准备。
第 258 章
夔州军营。
燕赵多猛士, 夔州的马步兵都指挥使曹斌更是猛人中的猛人。
他身材高大,肌肉虬结,穿上战甲都挡不住。
五年前, 他力压了无数对手坐到这个位置上, 军中至今无人是他敌手。
曹斌为人不贪财, 不好色, 唯一一个称不上缺点的缺点,就是有些惧内。
夫妻二人意见分歧起来,身材娇小的曹夫人能追着他打。
因为前日跟夫人意见又产生了分歧, 曹指挥使已经两日留在军营没有回家了。
今天他正在营中,听到外面有人到访, 要面见自己, 心中一怵,还以为是夫人追到军营来了。
来通报的小舅子见里面久久没有反应,一下就猜中了姐夫的心事。
他一把掀开了帘子探头进去, 向着坐在里面的曹斌道:“姐夫, 不是我姐。”
曹斌:“……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姐!还有, 在军中别叫我姐夫, 要叫我指挥使大人!”
他看着这个生得跟他姐有几分相似的小舅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被这么一揭穿, 本就黑的脸更黑了。
“是, 指挥使大人。”小舅子道, “那我能不能把外面来的人带来的手书拿进来?”
“还不快拿来!”
曹斌一喝,小舅子就缩了缩脖子, 像泥鳅一样从外面钻了进来, 把手里的东西捧到了他面前。
“站没站相,给我站好了!”曹斌伸手接过, 习惯性地训斥了他一句,才展开手中的手书。
一看之下,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猛地起身,双手颤抖。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刻意压抑住了这种心情。
见他的反应,小舅子觉得不得了。
再大的官来到夔州军营,他姐夫都没有过这样激动的反应。
他回想了一下军营外面来的那几人,被护卫在中间的那个看着确实是个大人物。
不过出行就带着四个护卫,再大也应当大不到哪里去吧?
就在他胡乱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曹斌已经“啪”的一声合起了手书,强自镇定地问道:“人在哪里?我去迎!”
小舅子:“啊?就在军营外……”
他话音未落,曹斌已经冲了出去,见状,他连忙跟上。
景帝手中有着可以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
在厉王离开京城之前,他将虎符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给了自己的弟弟。
萧应离来了夔州军营,没有一上来就暴露身份,而是选择递上手书,上面盖着的就是那一半虎符的印记——能成为一州守备军的指挥使,里面的人定然能够一眼认出这一半虎符的纹样。
果然,在这份手书送进去之后,他们只是在军营大门外等了片刻,就见到这位曹指挥使匆匆赶来。
曹斌一见厉王,一下便确认了他的身份,当即就想跪下行礼。
幸好刚要弯下膝盖的时候,他想起了厉王殿下没有直接显露身份,而是动用了虎符,自己是猜出他的身份的,于是生生地忍住了,只朝厉王抱拳行了一礼:“夔州马步兵都指挥使曹斌见过大人,大人久等了,里面请!”
“曹指挥使客气了。”
萧应离把缰绳交给了秦骁,独自走了进去。
他进入夔州军营的大门,走到了曹斌身边,跟他并肩往里走。
小舅子看到姐夫跟这个来找他的青年人一起走的时候,还下意识地落后了半步,没跟他并行,心中更是忍不住猜测起了来人的身份。
一转头,就见到外面站着的这四个护卫,也是一个个比自己这个都指挥使的小舅子气势还要强,他于是连忙上前为他们牵马:“几位大哥请进,快请进——”
等进了营帐,四下无人时,曹斌才郑重地在厉王面前跪了下来,激动而虔诚地道:“卑职见过厉王殿下!不知殿下来了夔州,卑职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这是曾经打到草原人的龙城,打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要入京求和的厉王殿下。
也是当世武将的天花板,是每一个武将都憧憬的存在。
曹斌还远没有到偏安后方的年纪,他心中还沸腾着热血。
因此一见萧应离来,他就激动得颤抖起来,心中浮现出了无数念头,猜测着厉王殿下的来意。
“本王入蜀未曾声张,曹大人何罪之有?”萧应离伸手扶住他的手臂,不可抗拒地把人托起,“无垢教在蜀中作乱,本王此番前来是为了调兵前去清剿。陛下御赐虎符在此,我要夔州军精锐随我出征。”
他说着,松开了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了那半枚虎符,举在了曹斌面前。
曹斌的一只手臂仍旧被他托着,不能再次下跪,只能近距离地看着半边虎符。
听到厉王殿下竟然是被最近新兴的无垢教惊动,要亲自去剿灭他们,曹斌又为无垢教势力出现在自己的军营附近,自己却没能察觉、先行清剿而羞愧,又为能追随他而激动。
两种情绪激烈地冲突着,曹斌的一张黑脸都胀红了。
他一抱拳,向着厉王躬身道:“是,夔州军精锐一万与卑职,皆可供殿下驱驰!”
……
夔州军军纪严明,精锐上万,不是虚数。
但考虑到马匹的数量跟急行军,萧应离只要了一半之数。
这五千人被点出来,带着三日的干粮跟着厉王离去,从头到尾尽管不知自己跟随的是谁,要去做什么,也还是令行禁止,没有一丝犹豫。
曹斌没有亲自去,因为厉王殿下说了,他这里坐镇最好。
在无垢教没有剿灭之前,他来巴蜀的事不宜惊动任何人。
他于是派了跟自己争马步兵都指挥使失败、现在做他下属的老对手去统领这五千精锐。
当看到这家伙知道自己要追随的是谁,激动得双手颤抖的时候,曹斌也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了。
跟几个天罡卫套了半天近乎,却完全没有搞清楚他们是什么来历,但被彻底折服的小舅子跟在他身后,看着远去的夔州守备军精锐,忍不住问道:“姐夫,这来的到底是谁?这么厉害,一下调走了五千多人,还把老岳父子也一起带去了……”
曹斌看着自己的老对头带着儿子去建功已经够郁闷的了,听到小舅子的话,忍不住反手捶了他一拳:“问什么问?老子没有儿子,就只有你这么个小兔崽子,要不是你不争气,这回跟着殿……去的怎么轮得到旁人!”
小舅子:“嗷——!”
他捂着手臂跳到一旁,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内幕没问到,还莫名其妙挨了这么一拳。
他不争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姐夫怎么现在拿这个来锤他?
第 259 章
江面上倒映的光芒掺上金红颜色的时候, 薛灵音派出去的最后一队人也被召集了回来。
七八百人聚集在这座宅子里,乌泱泱的,全是被她收编的蜀地游侠。
她手上这样的游侠一共一千多人, 这是个不可小觑的数目。
不过还要放人在周边继续防范, 盯着无垢教的人, 不让他们继续劫掠幼童, 所以被召回来的就只有三分之二。
当她在院子里对被召集回来的手下紧急说明无垢教老巢的情况,告诫他们去了青龙寨见了聚集在那里的教众该怎么做的时候,陈松意正沉浸在一种无物无我的状态中。
在她手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小玉匣, 边上是一卷羊皮。
地上散落的全是画好的符箓,密密麻麻, 叫人无处落脚。
从那个教徒的视角看过无垢教的情况后, 她就将对这个教派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因此,在动身去之前,能做多少准备就做多少准备。
在入蜀之前, 陈松意并没有算到会有这番变故, 身上带的黄纸跟朱砂不多, 路上画的符也不多。
所以, 在跟薛灵音说完青龙寨里如今的状况以后,她就向她索要了更多的朱砂跟黄纸。
当薛灵音的人去城中四处搜刮黄纸跟朱砂的时候, 陈松意就在这里思考圣母的能力是怎么获得的。
太平县大牢被劫、何县令被停职以后, 薛灵音去了解过所有被劫走的犯人的身份背景, 想要从其中找出一些线索。
她虽然没有如愿找到,但她记下的东西却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当陈松意向她描述过她看到的无垢圣母长相时, 薛灵音立刻便把人跟除了张俊以外唯一一个没有犯罪、也没有找到尸首的犯妇白氏对上了号。
“她是无垢圣母?这怎么可能?”
陈松意听完她说的白氏身世背景, 还有她是如何被陷害入狱的之后,也懂了薛灵音为何会这么震惊。
从懦弱的、没有反抗能力的受害人, 变成一个高高在上、操纵上万教众的加害者,这其中的跨度确实太大了。
可这并不是不能发生。
像程明珠,她不就是一夜之间就从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变成了危害极大的蛊女?
但她会有此剧变,是因为那卷羊皮。
她接触到了道人留下的那卷羊皮,灌顶一般从其中习得了蛊术,一夜之间就能娴熟应用。
无垢教的这个圣母呢?她也是如此吗?
可那卷羊皮现在在自己这里,在桥头镇之后,陈松意就把它封了起来,带在身边,再也没有打开过。
这时,她把这个半个巴掌大的玉匣子取了出来,将五指覆在了上面。
这卷羊皮是道人之物,它的威力她体验过,而这世间能做到这样,一夜就将一门术灌顶给一人的,除了道人,陈松意不做第二人想。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嘈杂,而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她。
陈松意放在玉匣上的手指抽动一下——
白氏不必接触这个东西,道人可以直接传授她。
——他在蜀中!
她的师父在蜀中,道人也在,说不定他人就在无垢教!
这令剿灭无垢教的难度跟危险程度瞬间上了好几个台阶。
陈松意在意识到道人可能现身的时候,几乎立刻想要改变主意,先不去青龙寨,而先取道成都,再去风雷寨,找到师父再说。
对道人的忌惮几乎刻入了她的骨髓。
他不光是天阁的叛徒,也是草原人的国师。
而且他们一样,她不可测算,他也不可测算。
所以,她没有办法在出发去清剿无垢教之前算到他的动向。
他可能是冲着师父来的,毕竟她在明面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依托了师父之名。
也可能不是,万一他是设下陷阱,等着厉王撞过去呢?
厉王死亡的结果,她在第二世已经见过了。
他的死会给整个大齐王朝带来不可弥补的重创,会让她先前修补王朝的努力付诸一炬。
她没有把握在道人的手段下保住他的命。
“我冒不起这个险。”陈松意想道,“大齐也冒不起这个险。”
可她如果不让他去,只由自己去,他会答应吗?
想也不会。
但若是他们取道成都,只由薛灵音跟夔州守备军去清剿无垢教,后者就一定会暴露在对方的棋盘上,没有丝毫遮蔽,必败无疑。
陈松意天人交战许久,目光最终落在装有羊皮卷的玉匣上。
道人能够创造出这样的东西,说明上面的道术都是他精通的。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自己没有办法通过常规的手段去了解他,制定对付他的计划,消除对他的恐惧跟忌惮,那就只有非常规的。
陈松意没有犹豫多久就打开了玉匣,准备再看一次这卷羊皮。
这一次,她的问题基准是,她可能遭遇到的这个对手究竟会多少道术。
……
夕阳快沉下山的时候,留在门口的人听见了马蹄声。
“来了来了,是不是回来了?”
他们探头出去,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中午离开的几人回来了。
只不过中午离开的时候萧应离带了几个人去,他就带了几个人回来。
被大小姐命令在门外等候萧堂主调兵回来、随时准备接待的几个人认真地朝着他们身后看去,揉着眼睛确认了两遍,才相信自己看到的。
本以为这位出身漕帮的萧堂主怎么也能带回几百人来,可没想到,他是一个人也没有带回来!
这令几个已经听过了无垢教的情况,知道他们占据了废弃的青龙寨、在那里足足聚集了八千多人的蜀地游侠看着越来越近的五人,全都忍不住面露愁色。
就这样什么人都没调来,他们还要去吗?
那边可是十倍于他们的人数,他们就算再能打,投进去也不够人家吞的。
“不然还是跟大小姐说,先缓一缓,转道去顺庆府搬个两万人马来……”
两万人碾压过去,就跟上次灭青龙寨一样,让他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担心归担心,他们还是没有下了客人的面子。
等萧堂主跟他的几名护卫来到门前下马以后,他们就迎上前去牵马,一字不提他去调兵遣将、借回来多少人的事,只热情地道:
“萧堂主回来了,辛苦了。”
“大小姐已经把我们的弟兄都召回来了,就在里面等着萧堂主。”
萧应离把马交给了他们,对他们点了点头。
他如何会察觉不到他们所想?不过厉王殿下没有多做解释,很快就带着自己的人进了宅子。
来到院中,果然见到离开时还空旷的宅子现在到处都是人。
他一边走,一边看到这些蜀地游侠的目光朝自己投来,大致一看,少说聚集了有七八百人。
“萧堂主。”正在跟自己的二把手说话的薛灵音见他回来,立刻起了身,迎上前来问借人的结果。
萧应离目光先越过了她,在厅中扫了一圈没见到陈松意,于是收了回来,对她说道:“借来了,我让他们在城外二十里等着。”
城外二十里?
薛灵音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听到他的话,纷纷猜测起他是去借了多少人来,是太多了不好带进来,还是太少了不好意思带进来?
薛灵音点了头,萧应离注意到她的眉宇间有着凝重。
只是还没来得及问,陈松意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外。
她一来,厉王殿下的注意力立刻全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看上去跟自己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但又仿佛有哪里不一样了。
萧应离想着自己不在的时候,她们是不是从剩下的那个活口身上得到了什么信息,才令这里的人身上都笼罩上了一种焦虑。
而陈松意看到他,已经径直道:“兄长回来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事不宜迟,这就动身吧。”
薛灵音便再一次见识了萧堂主对他妹妹的言听计从:“好。”
于是,刚回到这里的厉王等人没有休息,也没有用晚膳,直接再次骑上了马。
夕阳余晖照耀的街道上,一匹又一匹的马载着背上打扮得风格各不相同的游侠,从薛灵音落脚的宅子离去。
从红衣女侠来到这里,对附近劫掠幼儿的人追查、惩戒以后,对他们这样来来去去已经很是熟悉的百姓没有被这马蹄声惊动。
他们只是在听到声音之后走出来,站在烟尘之中,看着马队离去的方向,知道他们这一次肯定又是要去抓人了,只默默祈祷一切顺利。
当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消失在天际,整个世界开始陷入黑暗中。
马蹄声震天,出了县城,几百匹马同时奔跑起来,动静大得仿佛一阵小型的地动。
萧应离跟陈松意策马同行。
尽管中间隔着距离,周围又有声音,可薛灵音毫不怀疑后者还是有办法可以在全速前行的同时,跟她兄长他们说明无垢教的情况。
她收回目光,城外二十里很快就到了。
刚才萧堂主只是说借到了人,却没有说借来了多少人。
薛灵音心中盘算着,如果他能借来八百人,跟自己的人手合在一起,也可以算做两千人了。
无垢教教徒的武器不及他们,加上这一点优势,两千打那八千里最多一半青壮应该没有问题。
就是……他借来的应该有八百人吧?
正想着,她就看到前方道旁黑压压的一片,从人到马如雕像静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薛灵音瞳孔微微地收缩了一下,不自觉地勒住了缰绳,降低了速度。
追随她的游侠看到这些骑兵身上的盔甲和武器,同样瞳孔巨颤。
这些骑兵数目怕是他们的六倍之多,身上的每一寸都写着“精锐”两个字。
这里离顺庆府远,能在半日内来回的就只有夔州军营。
夔州的马步兵都指挥使曹斌谁的面子也不给,薛灵音就没考虑过去向他借人。
萧堂主竟然去找了他,还借动了夔州军精锐,漕帮的面子……有这么大吗?
第 260 章
这个问题笼罩了游侠们一路, 但不得不说,五千夔州军精锐带来的底气无可比拟。
巴蜀军队勇猛,尤其是这种全员精锐组成, 别说是去打八千教众的无垢教, 就是敌人的数量再多一倍也不在话下。
将近六千人的骑兵队伍在官道上呼啸而过, 马蹄声隆隆如奔雷, 混合着山外的江流,震撼大地。
因为不时遮蔽明月的云层昭示了明日将是个雨天,所以他们星月兼程地赶路, 直到黎明前的两个时辰才停下来休息。
这个时候,黑夜已经快要过去了, 五千骑兵加八百游侠组成的队伍也已经翻过了两座山。
空旷的地上生起了火堆, 架在上面的锅里烧起了水,出自夔州军的士兵围坐在火堆旁,吃着干粮。
薛灵音眼中映出火堆跳跃的光芒。
她揪着手里的草, 把揪下的草叶随手扔进火堆里。
他们这一行人清楚地分成三个部分, 一是她的人, 二是夔州军, 三则是自称出身漕帮的萧应离一行。
将折断的草茎一股脑扔进火堆里,薛灵音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人数最少, 那六人却单独围在一个火堆前。
不管跟自己这边也好、跟夔州军那边也好, 都不搭边。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再次袭上了薛灵音的心头。
只是半日时间, 她就看出了他们对行伍的熟悉。
要适应这样的急行军,就算是她手下的游侠也耗费了很久, 今天才能完全跟上夔州军的节奏。
可是自称在江上讨生活的他们看上去却跟陆地行军没有丝毫的脱节, 仿佛跟这支军队是一体的。
漕帮不应该有这样的实力,里面也不应该有比他们还熟悉行伍的人。
再加上萧堂主虽然这样轻易就调来了夔州军的精锐, 停下休息的时候却跟那位带兵的岳指挥使没有交谈,怎么也算不上感情深厚的样子。
薛灵音不动声色地派出了人去跟夔州军打听,借着送肉干的功夫旁敲侧击地问了一番。
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来。
“……大小姐。”
就在她盯着那个方向,越想越入神的时候,她的左右手回来了。
男人手里还拿着一个水囊,在她身旁的空位上坐下,递出了水囊,“尝尝这个,热的!”
薛灵音收回目光,看着他这一脸兴奋的表情,抬手接了过来。
水囊入手确实是热的,不过他们面前的锅也在烧着水,这有什么值得稀奇的?
这样想着,红衣女侠拧开了水囊的盖子,然后从里面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鲜香的气息。
“肉汤?”薛灵音一下分辨出了里面的内容物,稀奇地问手下,“从哪里搞来的?”
他们停下来才一会儿,捡柴打水生火,很多口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怎么就有热腾腾的肉汤了?
她说着,将水囊凑近,喝了一口。
随着热汤滑入喉咙,她只感到整个胃都迅速地暖和了起来。
刚刚吃下去的那些冷硬的干粮仿佛也在胃里被泡软、泡开了。
她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要是刚刚就有这样的热汤,喉咙就不用遭罪了。
“好喝吧?”拿了水囊回来的手下看着她的反应,把她因为这一口热汤而舒展的表情都收在眼底,高兴地指着不远处,“是陈姑娘给的,一包粉末,直接用热水冲开就是热汤了。这漕帮怎么什么都有?”
他说着,见薛灵音要把水囊递回给自己,连忙摆了摆手,“大小姐你喝,我喝过了。”
薛灵音于是把手收了回来,同时看向了岳指挥使父子所在的方向。
他们父子被包围在夔州军的士兵当中,火光照亮他们身上的铠甲。
和她一样,岳家父子手里也拿着水囊,在从里面汲取水分。
薛灵音眯起眼睛看他们的反应,观察了片刻以后,她便确定他们也分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东西。
像这种绝对是为行军便利而创造出的汤料,一般的平民百姓谁会去想?
火焰跳动,火光映照在坐在近旁的两人身上。
跟周围的其他火堆上方一样,他们面前的锅里煮着的也是热水。
刚才送过去给两边的汤料是陈松意带出来的。
为了女儿的远行,陈娘子特意又做了一些,跟干粮一起放进了包裹中。
在水路上的时候,这些包含着慈母心意的汤料当然用不上,不管他们想要吃什么,船上都有,而船上没有的,在中途停靠的时候也能买到。
考虑到这些,陈母准备的汤料并不多。
等到了野外,就派上用场了。
陈松意用手中的棍子拨动了一下火堆,让火烧得更旺。
在她的手边放着一把刀,正是萧应离送她的那一把。
她把用得上的东西从船上带了下来。
至于漕帮的船,她则让他们直接前往下一个郡县,在那里等待会合。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是秦骁回来了。
因为他话痨跟亲和力的特质,所以把送汤料给岳指挥使跟薛灵音的任务交给了他。
而在他脚步声停下的瞬间,接替着响起的就是厉王的声音:“都送到了吗?”
“回公子,都送到了。”秦骁道,随即嘿嘿笑了一声,“就那么一点,不可能所有人都分到,但交到岳指挥使跟妙音女侠手里,要怎么分配就是他们该头疼的事了。”
在黎明前的两个时辰,野外最寒冷的时候,能够喝上一口热汤,实在是很舒坦快乐。
而谁能分到,谁不能分到,就视乎于自己在上司心目中的重要性。
幸好他们几个的份额是确保的,不必面对“谁对殿下来说更重要”这样残酷的难题。
“行了,去休息吧。”萧应离示意他到旁边去,余下休息的时间只是天亮前的两个时辰而已,天一亮他们就要出发。
因为陈松意判断明天的雨会下很久,将从傍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而雨势一大,能见度就低,路也不好走,他们的人多,也很难找到遮蔽的地方进行休整。
所以,这两个时辰就是他们最后的休息时间了。
在大雨到来之前,他们要尽量的争取靠近目的地。
秦骁领命而去,陈松意看他走到了稍远处,加入了许昭跟常氏兄弟。
那里跟火堆的位置不远不近,既可以汲取到热量,又给她跟厉王留下了空间,让身为决策者的两人可以不受干扰的交谈。
在从薛灵音落脚的郡县离开的时候,陈松意就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将自己所查看到的信息告知了身旁的人,连带着对天气的判断跟行军速度的要求,都在那时候一并告知了他。
而现在,在半日急行军之后的休息间隙里,萧应离看见她放下手里树枝的动作,心中便生出了领悟——她还藏了话没有对自己说,眼下似乎是酝酿够了时间,打算说出来了。
他于是安静地等了片刻,陈松意果然开口了,少女的声音伴随着树枝燃烧的声音响起,在他熟悉的平静中添了几分凝重:“无垢圣母获得力量的方式,有种让我很不安的熟悉感,我想草原王庭的那位国师,他也来了巴蜀。”᭙ꪶ
萧应离瞬间便明白了,那笼罩在她眉宇间的凝重从何而来。
他的目光也沉了下来:“他在无垢教?”
作为随手在中原投下零星的棋子,草蛇灰线地布局,就能掀起让整个王朝都动摇的风浪的幕后之人,迄今为止,他们都没有跟对方正面遭遇过。
她所顺利解决的事态,都是在没有跟对方正面交锋的前提下,身后还有麒麟先生指点。
但是现在,他们还没能跟他会合,就要在途中先面对这个不可预测的强敌,即便是她也好,也没有把握。
“很有可能。”陈松意点了头,然后看向了萧应离,道,“殿下,我对付不了他。”
她本来就没有跟道人交手的把握,尤其是在再次打开了那卷羊皮,去接触了里面千变万化的道术之后,知道得越多,陈松意就越发明白自己跟这个敌人之间的差距。
那种无法逾越的鸿沟,就如天堑一般,横亘在她跟道人之间。
她看到了对方的背影,却也清晰地品味到了无法追及的绝望。
然而,她所接受的教育,是在面对强敌的时候也不能不战而退。
何况现在放纵无垢教壮大,放任道人在巴蜀撒下的棋子不管,后果定会不堪设想。
萧应离望着她的眼睛,不由得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答案,果然,她说道:“上策是由我跟他们去青龙展,你去风雷寨找我师父。风雷寨虽然难寻,但我会给殿下画出地图。”
至于入寨前需要破阵,她相信他能做到。
毕竟在上一世他前去风雷寨征召她父亲,没有她在,他也闯过去了。
陈松意理清了思绪,继续道,“我画了不少符,殿下带上会有用处。”
前往青龙寨,要展开的无疑是一场苦战,而她画的符无论如何也不能加护所有人身上,伤亡在所难免,还是将重点放在他身上更好。
萧应离沉吟了片刻,却没有答应,而是说道:“你担心我去无垢教会成为对方的目标,被他所杀,但你又如何确定这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以看起来凶险程度更大的无垢教作为诱饵,诱她去带人攻打,自己却在前往风雷寨的路上设伏等待。
没有她阻碍,草原人的这位国师想要取他性命,会容易得多。
“这种可能我也想过。”陈松意答道,她周围的山林影子在这一瞬间仿佛更加黑暗深重了,压缩了她身前的火光,“这正是我一直在犹豫,没有直接让殿下乘船去成都的原因。”
陈松意虽然没有对付道人的把握,但她却是最能牵制道人的人。
让她跟在身边,对厉王来说是安全能得到最大保障的选择。
可夔州军是因为他的征召才精锐尽出,他不可能让他们跟薛灵音一起去清剿无垢教,他跟陈松意两个人却都不去。
如果青龙寨的陷阱是道人特意设来等着他们当中的一个或两个,只凭这些普通的士兵跟游侠,肯定是敌不过的,就是全军覆没在那里也有可能。
所以,摆在他们面前的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萧应离道:“上策就是我们一起去。边关的将士跟随我,是因为他们信我,愿意把性命交给我,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我信你,也愿意把性命交给你。”
他的话落在陈松意耳中,令她心中巨震。
这样的震撼大概是也显现在了她的脸上,因为坐在她面前这个说着愿意交付性命的年轻王者在看出了她藏在犹豫中的不自信之后,目光就落在了她的手上。
然后,那只握着枪戟,带领边军取得过无数场胜利的修长手掌伸了出来,不带男女之情地握住了她。
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带着高于她的温度,将这种托付性命的信任坚定地传递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活着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在这个时候,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期然的,厉王又想起在济州的回春堂,眼前的人见自己第一眼时的反应。
当时令他觉得困惑的事,随着相处下来,逐渐地变得清晰了。
“我答应你。”厉王说着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她,“我会留在你的身边,不会随意地离开,也不会不管不顾地冲锋,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一抬手就能抓住我。”
如果让裴植听到,有一天他竟然会答应不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一定会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因为骁勇善战跟天生神力,所以大多数时候,大齐这位年轻的战神选择的作战方式都是一力降十会。
明明是统帅,但打仗的时候他永远冲在第一位,谁都挡不住。
身为军师,裴植不知劝了多少次,让他不要以身涉险,厉王却依然如故,直到今日,在前往青龙寨清剿无垢教的路上,他主动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不远处,许昭眼尖地看到了他的动作,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殿下在做什么?
他采取行动告白了?在这个时候?
“……许昭?许昭?”侧腰被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和他说话、叫了他两次都没见他有反应的秦骁转过了头,朝着他目光所在的方向看去,“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没事。”许昭的身体比他的脑子更快,一掌盖在秦骁的脸上,把同僚的头转了回来,不让他过于好奇的视线打搅了殿下,“你刚才说什么?”
“哦——”秦骁的注意力立刻被扯了回来,“我说……”
而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听着他所承诺的话,陈松意的心才稍稍地放松了下来。
萧应离听她重新开口道:“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就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紧我。”
他笑了起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用这句《诗经·邶风·击鼓》中,沙场上的将士之间彼此约定、勉励互助的诗句再次回应了她,这才松开了手。
来自另一人掌心的温度离去,陈松意的手背再次露在了春夜野外的寒风中。
温度的落差令她一时忍不住朝手背看了一眼。
其他的火堆旁,除了几十个负责守夜的将士,其他人都已经陆续喝过热水躺下了,抓紧时间休息。
两人也各自躺了下来,周围越发的安静了。
萧应离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天上遮蔽月亮的云片刻,原本打算闭上眼睛,陈松意的声音却在这时再次传音入密,问道:“殿下还记得狐鹿身上的替死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