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一章
第四百四十章
蒋文琦呆了片刻, 才蹬蹬瞪快步下楼追上斯江。
“嗳,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David?”
“全公司有不知道的人吗?”
“那他为什么可以跟别的女人,却对我一点也不那个?你——是不是怕我上当受骗?”
斯江失笑:“蒋小姐, 你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那你干嘛特地提醒我?”
“有的信息至少应该公开才公平。”
两人站在淮海路路口等出租车,红绿灯早就停了, 只剩下四盏黄灯不停地闪。蒋文琦觉得自己也像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遇上了四个黄灯, 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后退好, 只是幸好身边还有个陈斯江, 这一刹她突然体会到Melba说过的“有陈斯江在心不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喂,要不要一起去洗澡?”蒋文琦吸了口气问。
斯江一怔, 扭头看她。
蒋文琦尴尬地摸进包里:“反正也快天亮了, 虹桥路那边有个蛮好的女子洗浴中心, 有泰国手法的全身按摩, 按摩得蛮好,客户送了张卡, 我请你呀。你去过泰国没有?”
“没, 我只去过香港。”
“那你以后应该去白相相, 太赞了, 按摩灵得勿得了——去伐?”
斯江想了想:“去。”这个点回万春街, 不免吵醒外婆和斯好, 而且她的确腿酸腰酸手酸得不行。
女子洗浴中心有个蛮洋气的名字, 叫Flora美容美体会所,紫色的欧式豪华装修, 穿粉紫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这个点还两眼哔哔放光,声音却温柔之致。单间里两张按摩床, 熏香闻起来有点甜,背景音乐是柔和的钢琴曲, 听着很耳熟,想不起来是哪部电影里的插曲。
斯江趴着任由按摩师在自己背上一顿上下拿捏,又酸又疼又爽,一整天的紧张慢慢消弭,睏意渐起。
“睡着了伐?”隔壁床的蒋文琦侧过脸轻声问。
“嗯?还没。”
“我刚看到那个的时候吧,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再喜欢他了。走出来一歇,又觉得这样也蛮好,大家事先说清楚——反正我也不可能找个台湾人结婚的。大家白相相,你说呢?”
斯江清醒过来:“你还᭙ꪶ 喜欢他?”
“喜欢一个人我也没办法的呀,要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那倒好了,像电脑一样,统统delete掉,清清爽爽。”
斯江吸了口气,她不太习惯和蒋文琦这么交浅言深,一时无言以对。
“他会不会看不上我?”蒋文琦垂下眼帘,看看自己胸前一条深深深海沟,“你是说过身材好的他都喜欢?”
“窝边草,不大好。”斯江叹了口气。
“我们公司又不禁止办公室恋爱,禁了也没用,”蒋文琦不以为然,又想到一出,“那你用男人的眼光看看,觉得我身材怎么样?”
“为什么要用男人的眼光看?”斯江拧起眉,侧过脸和蒋文琦对视。
“因为我想要男人喜欢我嘛,光我自己觉得自己好看又没用的了,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
蒋文琦的按摩师看来和她很熟,笑着插了一句:“蒋小姐身材皮肤相貌噻灵得勿得了,就是看上去属于眼光老高的小姑娘,男人肯定不大敢追求你。”
蒋文琦噗嗤笑了:“谢谢侬。”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其实还真的没人追过我,大概因为我长得不好看。读书的时候还憋着一股气,心想考个好大学用成绩说话。没想到大学里也没什么两样,我稍微看得上的都看不上我,没花头,看得上我的我又看不上,肯定不会给他们一点苗头,呵呵。”
“没想到一拖就拖到二十九岁,陈斯江,我二十九岁还没谈过恋爱,还是个处女——”蒋文琦豪情满胸,“无论如何,三十岁之前我要睡到自己喜欢的男人。我想来想去,睡David肯定不亏对伐?他经验丰富,你说我要是直接跟他挑明了他会接受伐?”
“啊!就算他拒绝了也没啥,我又没损失的,还好早点死心接着找下一个目标,总归要试了才知道行不行对伐?”
斯江没有接话,她觉得蒋文琦并不需要什么意见和建议,她只是需要一双耳朵而已。她做不到和蒋文琦感同身受,正如没有人能和她感同身受一样。
无论如何,都是她自己选的路。
斯江到底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耳边一直都有蒋文琦和按摩师的说话声及笑声。早上六点两个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女人在虹桥路分道扬镳。
***
斯江嫌弃一身上下都是火锅和酒臭味,还是回了万春街,她在弄堂口买甜浆咸浆油条粢饭糕和茶叶蛋,身后排着的是两个睡眼惺忪的小学生,穿了校服戴了红领巾。男小伟忘记戴围巾了,被倒春寒的晨风吹得瑟瑟发抖,拽着前头女小宁的围巾捂在领口。
“做撒了侬,格是吾额围巾呀,烦色了侬,松开!”女小宁不依。
“小气巴拉,借来围一围勿来噻?啥宁帮侬倷书包抢回来额?嗯?(小气死了,借来围一下不行吗?谁帮你把书包抢回来的?)”男小伟最后一句难掩得意。
斯江等粢饭糕出油锅的空档里回头望了一眼,见两个小朋友共用一条围巾,手里的钢宗镬子也靠在一起,还在打眉眼官司,不由得翘起了嘴角。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景生以前就从来不知道这么耍无赖。
顾家门洞外洗菜池里的自来水在哗哗地流,斯江刚顺手关掉,咬着牙刷的陈斯好横着挤了出来:“覅关覅关,吾来哉——”
顾阿婆的铲子嗙嗙敲在锅沿上:“多大的人了,趟趟都要丢三落四,你楼上楼下地跑,水龙头关一下会死啊?真是的!”
陈斯好吭哧吭哧刷了一嘴泡沫,含糊不清地告诉斯江:“大姐姐,阿舅昨天夜里打电话回来寻侬。”
斯江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舅舅说什么了?”
“问侬公司哪天去云南集训,他要去看你。”斯好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水,用力甩了几下头,嘴一张喷了出去,“没说别的。”
斯江失望地呼出一口气,进了灶披间。
“买这么多做撒?一塌刮子就我们三个人吃,”顾阿婆把荷包蛋盛了出来,“怎么又加了一夜天的班?年纪轻的时候苦一点累一点无所谓,快三十岁就不要这么拼了,身体吃不消的,要垮掉的,知道吗?”
“好,”斯江把豆腐浆倒进碗里,“我昨天在客户公司遇到大舅妈了,她现在是医药销售代表呢,挺好的,LD医药是最早进上海的外资公司,待遇很好的。”
听斯江说完,顾阿婆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小卢也是命苦,遇到你大舅舅这个王八蛋,没点良心,那几年要能生个霞子(孩子)多好,至少有个盼头。”
斯江拿筷子夹出粢饭糕:“就是,我那时候要能和景生也生一个小囡该多好,现在也好进幼儿园了,外婆侬又有得忙了,总归要请侬帮忙接送宝宝——”
“去去去,你又开始瞎三话四了!生什么生?一个人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好了好了,我不骂你大舅舅了,不说了,你也不许再说不许再想啊。”顾阿婆抬手轻轻拍了斯江一巴掌,“你个坏霞子,真会让人难受。”
斯江笑着依偎过去,在外婆肩头蹭了蹭:“格么吾还是外婆额好宝宝伐?(那我还是外婆的好宝宝吗?)”
“废话,你四十岁五十岁八十岁也是我的宝贝。”顾阿婆嗔道。
“那我呢?”斯好端着面盆钻进来。
“你太胖,我宝贝不动你!快点过来吃早饭!”顾阿婆没好气地应道。
第四百四十二章
第四百四十二章
斯江换好衣裳吃好早饭, 斯好已经先走了,顾阿婆站在客堂间的窗口一动不动,手里还捏着晾衣杆的一端。
“外婆?”斯江轻轻唤了一声, 眼眶热热的。
顾阿婆如梦初醒,抽出晾衣杆拿抹布揩了几下, 笑了:“哎呀, 刚刚揩过, 你看我这记性, 一转头就忘了,糊里糊涂地还揩什么揩, 又没油好揩的。”
斯江接过晾衣杆穿过三个铁环架在横杆上:“盆里的衣裳你别动啊, 等斯南回来一起丢洗衣机里洗。”
顾阿婆背过身, 清了清嗓子:“洗衣机不灵的呀, 洗不干净,又费电又费水, 衣裳还容易洗坏掉。”
“外婆?你又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上次让你等我送你去教堂你非要自己去——”
“好了好了!不就是被脚踏车撞了一记吗?那个小伙子人很好的, 特为把我送到医院里检查, 又送水果上门, 来了好几趟, 长得也周正——”顾阿婆偷偷觑了斯江一眼, 吸了吸鼻子, “好了好了,等你舅舅舅妈回来跟你说, 我说了你不领情,还要给我脸色看。”
斯江套上大衣, 围上围巾,笑道:“我生是顾家的人, 死是顾家的鬼,赖定你老人家一辈子了。”
临出门,斯江想起一件事,回头叮嘱老太太:“要是周致远再来,不要睬他,送什么东西都直接丢出去——我跟虎头奶奶打过招呼了,不用给她面子。”
“哦哟,我晓得的,我不跟他客气的,他上回来,我连白开水都没给他喝一口。”
眼见着斯江出了门,顾阿婆又站回了窗口。斯江再也不是当年为了一碗小馄饨一根棒冰就蹦蹦跳跳欢天喜地跟着北武往外跑的小姑娘了,她快三十岁了,系紧了大衣腰带的背影比南红当年还要高挑窈窕。斯江拐出支弄时回头望了一眼,停下脚朝家的方向挥了挥手。顾阿婆赶紧也朝她挥挥手,明知道她看不清,还是挂上了满面的笑容。
隔壁人家的收音机来传来沪剧的乐曲,支弄的弹格路上头开始横七竖八挂上了“万国旗”,拎着马桶的人匆匆进出,上班的人踏着脚踏车不停地揪铃。无论外头多么繁华闹忙,通了地铁开发了浦东在造什么世界第一高的大酒店,跟万春街都没啥关系。万春街还是那个万春街,马桶要拎出去洗刷,水龙头要合用,台风天要被淹,家家户户的红砖墙水泥墙布满裂缝,老面孔越来越少,新面孔再慢慢变成老面孔。
顾阿婆轻轻吁出一口气,把窗台上的一盆文竹移了个位置,想了想又移了回去,那一盆脏衣裳不洗,抓心挠肺地难受。她抬起头看看外头,又转身看看客堂间,六十几年了,她在这里无数次看着儿子们走,女儿们走,孙子们走,外孙女们走,他们来来又去去,只有她,像石头里生了根发了芽出了枝抽了条的一棵树,一直在这里,她哪里也不去,万一他们哪一天想到要回来,总归还有这么一个家,有她这个老太婆在这里等着。
***
顾阿婆收拾好家里收拾好心情,先拎上菜篮子去找陈阿娘。
陈斯淇仍旧跟着陈阿娘住,仍旧在M百货上班,做一天休一天,这天正好轮休,懒觉还没睡醒,就听见楼下阿娘同顾阿婆在说话,声音响得隔壁支弄都听得清清爽爽。
“囡囡又加了一夜天额班?啊哟,阿芳侬要港伊额呀,身子要作坏忒额呀……(阿芳你要说她的呀,身体要作坏掉的呀。)”陈阿娘这几天有点咳嗽,说两句咳两声,更显得情真意切。
“说了几百遍了,不过我哪做得了斯江的主?”顾阿婆说着这话,却不免带了点炫耀,“她现在处处管着我,管了头不算还要管脚,一歇歇不许我一个人走去教堂了,说什么老人家摔不得,嗐,静安寺这些马路我这这辈子走了几万遍了,还能摔着?喏,一盆子脏衣裳,非不让我洗,说要等斯南回来用洗衣机一起洗。连上门的人客也要交待好该怎么对待,把我当小霞子看了,真是的。”
康阿姨如今也是抱孙子的人了,笑声比以前的李奶奶更加爽朗:“啊哟,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家斯江最孝顺!阿娘,你房间里的空调不也是斯江买了装好的?还有洗衣机也是斯江孝敬你的,你要舍得用啊,那点电费水费毛毛雨了,省下来是能买房还是能买车?”
房间里凉飕飕的,斯淇从被窝里撑起来一看,果然空调老早被阿娘关掉了,她从阿娘枕头下头摸出遥控器,重新开了空调,打到二十八度才罢休。
陈阿娘一边笑一边咳,三个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地把斯江夸了个遍。
斯淇把被子捞上来裹住自己,果然听不大见了,过了几分钟实在闷得慌,她一掀开被子,就听到康阿姨的声音。
“阿娘啊,不是我说啊,你家斯淇都二十四了,连一条短裤都不随手搓掉,还要你老太太洗,真是唉哟,一样米养百样人,一样是孙女,不好比的,那个钱桂华老早就……”
斯淇竖起耳朵,却再也听不清。
她霍地坐了起来,下床套了一身夹绒碎花厚睡衣,袜子也没穿就套进了棉拖鞋,要下楼去给康阿姨点脸色看。房门却开了。
“啊呀,空调刚刚关特,侬又开开来做撒?眼睛看一看呢,窗户还开了嗐——噶大一条缝,要浪费多少电费哦。”陈阿娘颠着小脚,抢过遥控器关掉空调,又去关窗。
斯淇赌气道:“冷色了,空调装了嘛就是要开额呀,大姐姐有的是钞票,伊会得付电费水费额呀,侬噶节约做撒?节约把啥宁看?(你这么节约干什么,节约给谁看?)”
“吾为啥要打短裤?掼勒汏衣裳机里侬硬劲要再翻出来用手汏,烦色了!(我为什么要洗内裤?扔在洗衣机里你硬要翻出来手洗,烦死了。)”
“侬只小巨头,港侬一句要回十句?(你这个小鬼,说你一句要回十句)真是,快点起来吃早饭,我要去买小菜了。”
这番纠缠后,斯淇歇了要给康阿姨脸色看的心,拿了牙刷端了面盆下楼,从灶披间里拎出热水瓶里,瞟了一眼康阿姨,也不知道她瞎操心什么,好像斯江看得上她那个离了婚的侄子似的,研究生在宝钢上班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二手货,嘁,居然还说什么斯江不行的话介绍给她试试,呸。正低头洗着脸呢,耳朵里又飘进来“姓周的”三个字,斯淇猛地抬起头。
“不行——”顾阿婆义正言辞地摇头,“这个姓周的不行,真的不行。”
“他到底是不是你家善让的亲侄子?”
“是的,是也不行。”
“跟你家关系弄僵了?我看他人蛮好的,年年拎了许多东西上门,你们干什么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他看?他是不是喜欢斯江?”
“屁!他也配!”顾阿婆弯腰拎起菜篮子喊,“阿娘,我先走啦。”
“等等呀,侬等等吾!”陈阿娘在上头乒铃乓啷一阵乱响,“吾没事体,阿芳侬等等我啊。”
康阿姨搂住顾阿婆的胳膊往旁边让了让:“阿拉岚岚是阿婆你看着长大的,其他都好,就是眼光太刁,相亲相了多少人,她死活看不上,拖到现在变成了个老姑娘,哪能办呢?我帮老康好养伊一辈子伐?儿子媳妇不捂心的,单位里分房子也轮不到她,天天挤在螺蛳壳里吵吵吵,吵死了。我看看善让侄子比岚岚大上几岁,又都没结过婚,介绍阿拉认得认得不是蛮好?小周要是看不上我们岚岚,那也就算了——”
顾阿婆拧着眉直摇头光说不行。
“哪里不行?”康阿姨奇道,又压低了点声音,“是不是那个不行?”
“嗙”地一声,陈斯淇手里的面盆砸在水池里。
“康阿姨,”斯淇双手抱胸,抬着下巴朝康阿姨道,“开国际玩笑呢?寻女婿寻到我男朋友身上了?岚岚阿姐噶缺老公,阿姨侬到宝钢随便寻一个不就好了?”
顾阿婆比康阿姨还吃惊。
斯淇冷哼了一声,转身端起脸盆趾高气昂地咚咚咚上楼去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第四百四十三章
陈斯淇恨不得脚上一双棉拖鞋像灰姑娘那样立马变成高跟鞋, 好把木头楼梯戳出一只只洞来,却迎面碰着下楼来的阿娘,不得不贴着栏杆侧身立好, 停下来了,她才发觉自己心脏在别别乱跳。
“侬又勒跟康阿姨哈三话四啥么子?(你又在跟康阿姨胡说八道什么?)”陈阿娘一巴掌轻轻地拍在斯淇背上, 小心翼翼地下楼去了。
斯淇站定在楼梯边往下看, 太阳光勉强越过门槛, 照亮了楼梯口的一小块地方, 无数灰尘在亮处翻涌,她听到阿娘跟康阿姨打招呼, 说勿好意思, 小巨头瞎港八港侬覅放勒心上(说不好意思, 小鬼头瞎说八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又没讲瞎话, 她跟周致远吃过三趟咖啡,看过一趟电影, 情人节那天他还请她去新锦江上头的旋转餐厅吃饭, 九朵玫瑰花199块洋钿, 他眼睛都不霎一下就买下来送给她, 吃好饭他还带她到锦江迪生逛马路, 让她随便选一样礼物。她虽然从小娘不在身边, 却也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小姑娘, 随便想想换了斯江斯南肯定不肯上来就收礼的,她便也咬着牙说不要, 最后实在拗不过他,还是收了一副小小的钻石耳钉, 人家都以为是假钻,她也懒得去辩。这样的关系, 不是男女朋友,是什么呢?
斯淇回到客堂间,八仙桌上一碗鸡汤泡饭已经冷了,蒙了一层金黄的油,碗盏里两只蛋还没剥壳,她懒得热,泡了一杯咖啡,剥了蛋吃,正吃到一半,茶几上的中文机响了。
“喂,我是淇淇呀。”她用温开水荡了两趟嘴巴,蛋黄才不再黏住喉咙口,但一开口还是觉得声音闷闷的不够好听。
“我是老周,”周致远的声音带着笑意,“今天你是不是休息?”
“什么老周啊,你又不老的。”
“我正好路过万春街,要去康平路接几个朋友再一起吃饭,你有空一起去吗?”
“有空有空——”斯淇咳了两声,压住自己的失态,笑了笑,“你叫我嘛,我总归有空的喽。”
“好,我先买点水果点心送到顾家,大概半个钟头,到你奶奶家楼下接你?”
“顾阿婆不在家,跟我阿娘去买小菜了,你别白跑了,”斯淇赶忙提醒他一声,又忍不住为他打抱不平,“当初昆山的服装厂是真金白银卖给你的,卖了她们又不捂心,反而怪在你头上,真是莫名其妙,你也是,就算斯江舅妈跟你亲近,也没必要一直拿热脸去贴人家的——”
周致远笑了起来:“我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要不是三番五次上门送礼,也认识不了你啊,凡事都有好处的,待会见。”
挂了电话,斯淇奥扫开始换衣裳,穿裙子还是穿裤子纠结了好一会,选好了裙子,里面是穿踏脚裤还是穿天鹅绒丝袜,又纠结了好一会,想想斯南是从来不穿裙子的,再想想斯江平时的穿着打扮,她翻出一双很薄的黑颜色连裤袜穿上,对牢大衣柜上的穿衣镜正面侧面照了半天,两条腿笔笔直,细得像铅笔,蛮好。再卷头发化好妆,最后把那幅钻石耳钉戴上,想想又取了下来,再想想又戴了回去。
楼下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她小跑到窗口往下瞄,周致远果然已经到了,正拿着他那台最新款的爱立信手机在跟谁打电话。
***
康平路住着什么人,陈斯淇是因为周致远才知道的,她很少经过这一片地段,只知道是绝对的上只角,第一次听说住在这里的人要政审,她下巴差点落下来。当然周致远的形象在她眼中就更高大了。
汽车停靠在路边,马上就有两位武警战士上来,自动车窗缓缓下降,两个武警看了看,朝周致远立正敬了个礼。
“马上就走,不好意思啊。”周致远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陈斯淇不自在地撩了撩鬓边的卷发,偷眼看周致远,他却像是习以为常的模样,也是,他是司令员的长孙,肯定从小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可惜他们并没进去,大院里很快开出几辆车来。有一对情侣笑嘻嘻地上了周致远的车,自来熟地和斯淇打招呼,问周致远这是他从哪里被拐来的美女。
“别瞎说,这是我妹妹。”周致远笑着回答。
斯淇脸上发烫,嗫嚅了一句:“我和你算什么亲戚,你算我哪门子的哥哥,嘁。”
后座上的情侣只忙着说话,也没人理会她这句。
几辆车一路往西,开过动物园又开了一刻钟,才转进一个豪华小区里,停在了一栋大别墅前面。
二十几个人进了别墅,人人都和周致远很熟,斯淇束手束脚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坐在沙发上拿眼追着周致远跑。
周致远站在壁炉前头生火,他身边站了个五短身材的年轻男人,这人不时扭头看斯淇,看得斯淇心慌慌的,她低下头翻自己的中文机,有商场同事发来的消息,问昨天为什么有一单退货要让客人改到今天到她班上处理,这有什么好问的呢,有本事她也让客人再改到她班上啊,谁卖出去的谁退,她才懒得搞这种麻烦,只有陈斯江以前戆呵呵,把整个五楼的退换货桑活都揽下来,好像谁会感激她似的,还出什么售后细则,害得所有的营业员都要背下来照着做,烦也烦死了。
“淇淇,来,认得一下,这是小王,大家都叫他王公子,他住在康平路。”周致远笑着递给斯淇一杯橙汁。
斯淇接过橙汁刚要起身,就被周致远按了回去:“跟他不用客气,坐吧。”
王公子便坐在了斯淇身边,随口问些不着边际的话。周致远不停地忙进忙出,还进厨房炒菜,倒像是这间别墅的主人。
“王公子——”
“叫我小王。”
“这房子到底是谁的呀?”
“老周的呀,你不知道?”
斯淇脸一红:“我从来不问他这些的。”
王公子不置可否地看着斯淇笑了笑。
“我去厨房看看要不要帮忙。”
忙没帮上,斯淇对周致远更佩服了,顾家人人都会烧饭,除了周善让和陈斯南,她没想到周致远这样事业成功的男人居然还能下得厨房。
到了饭店,又有穿了餐厅工作服的人送了一面包车的吃食来,斯淇第一次吃日本料理,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周致远,却被芥末呛得连连咳嗽,好在也没人笑话她,和她一辆车来的女孩子笑着说自己第一回也上了这个当,呛得眼泪鼻涕直流。
一顿中西日合璧的饭吃了两个钟头,楼上一个娱乐室里开了几桌麻将,还有一间客房在放电影,斯淇推开门,被满屏赤*裸着上身在热舞的欧美女人吓得退了出来,面红耳赤地去找周致远。
“有、有人在你家看黄色录像!”斯淇压低了声音提醒周致远。
周致远笑弯了眼:“你要报警抓他们吗?”
“关我啥事体……”斯淇喝了口水压惊,“我是怕你出事。”
周致远却只看着她笑。
“笑什么呀。”斯淇嗔道,屏幕里白花花的肉却只在她脑海里晃,晃得她晕乎乎的。
“你脸红了。”
斯淇摸了摸面孔:“我哪里知道他们在看那种片子!难为情死了。”
“很漂亮。”
“你不要跟我说这种话——”斯淇低下头,“我要误会的。”
“误会什么?”
“你心里有数的呀,还装什么装。”
周致远却岔开了话题:“走,上去打麻将去。”
他们这群人打麻将打得大,算的番数斯淇闻所未闻,有人一把就输一万多块的,也是眼睛眨也不眨就从包里掏出一沓子钱丢在桌上。短短几个小时,几十万人民币在麻将台子上来来去去。斯淇看得一身汗,大气也不敢出。
她本来没期望要发生什么,已经发生的种种都超出了她想像,但天一黑,周致远丢下麻将要送她回万春街的时候,斯淇心里却莫名失落。他心里到底有数还是没数?她到底是不是自作多情?她问不出口,也没得到任何答案。
***
女人和女人在见过彼此裸*体后,往往会产生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仿佛从普通朋友变成了更亲密的关系。
自从一起洗过澡按过摩以后,蒋文琦那组和斯江这组的关系陡然亲近,蒋文琦更是一改昔日的“恶形恶状”,连自己的提案都会让斯江帮忙看。Melba在卫生间里补妆时跟斯江感叹:“简直怀疑你们俩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
斯江心想,不可告人的关系恐怕已经发生了,但不是她和蒋文琦。蒋文琦不说,她就不问。倒是孙家伟这几天见到她都有点讪讪的,寄去美国的情书也不好意思请斯江帮忙润笔了。
三月春光无限好,今年AM的春季密集培训放在云南。斯江虽然还是新人级别,却被分到了创意人员那组,简直不能更好了。孙家伟则因为烟草品牌大客户要在四川西昌山区举行国际越野挑战赛,便带着蒋文琦等人去做前期准备。
临出发前,斯南叫上大家去Jennifer 的意大利餐厅给斯江践行。
第四百四十四章
第四百四十四章
这几年, 大家依然经常来Jennifer的餐厅聚会,用斯南的话说这叫以毒攻毒,省得斯江默默放在心里一个人苦, 要怀念大家一起怀念,要唏嘘大家一起唏嘘, 要骂景生大家一起骂。骂已经骂了好多回, 因为没人相信他死了, 人还活着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当然得骂。
约了七点钟,斯江六点五十分到, 刚下出租车, 身后传来熟悉的摩托车轰轰轰的声音, 一回头, 一辆黑色本田王唰地停在了她身边,果然是斯南, 她身后却不见赵佑宁。
停好摩托车, 斯南摘下头盔随意挂在龙头上, 把盘在脑后的一条皱巴巴麻花辫散开, 甩了甩狮子头, 瞟了一脸疑问的斯江一眼, 鼻子出气:“哼, 不用看,人被我半路丢下车了。”
斯江苦笑摇头,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一物降一物,陈斯南这么个臭脾气, 只有赵佑宁受得了。
“丢在哪里了?”
“延安路高架。”
“啥?”
“我说走高架快,没红绿灯, 他说摩托车不能上高架,我说罚点钱有什么要紧,总好过慢腾腾慢腾腾,你说,开摩托车,轰,速度刚起来,速度刚上到60,刹车了,红灯停半天,再拉起来,两分钟又红灯了,有意思伐?”斯南翻了个白眼,“他倒好,我要自己走,他不肯,非要跟我车,你坐就坐吧,一路上还要得逼得得逼得,像个老太婆,一歇歇‘侬慢点慢点’一歇歇‘堵就堵一点,排队,覅从两部车子当中穿过去’,一歇歇‘刚刚超车太危险了,侬大腿离人家车门最多只有一厘米’——”
“所以你就把他丢下车了?那他怎么办?从高架上走下来?多危险!”
斯南站在餐厅门口,朝后看了看,对着玻璃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就丢在江苏路出口栈道嘛,离马路最多五米吧,而且还是红灯,车子堵得密密麻麻,人家还羡慕他能两条腿走过红绿灯呢。哼。乌龟一样,走得噶慢。”
斯江噗嗤笑出了声,伸手把她皮夹克背后打了结的流苏理开:“那我先进去,你在这里等你家赵老师?”
“什么我家赵老师啊,覅哈港(别瞎说),不是,没有,追我的人可多了,他不过排在前面一点。”斯南收回往入口看的视线,下巴颌一扬。
“如果——”斯江刚一开口就被斯南捂住了嘴。
“好了好了,你又来了,我对他怎么不好了呀,你们一个个都站在他那边,真是,快进去吧,我去趟厕所——,”斯南拔腿就往右手拐,还不忘解释一句,“不是等某人,你别想多了。”
说某人,某人到。
赵佑宁施施然背着双肩包进来,没有半点着急气恼的样子。他越是这样,斯南心里越是不适宜,冷哼一声钻进了女厕。
斯南冲进厕所,才想起自己没有要上厕所的需要,慢吞吞洗了个手,把头顶静电飞起来的头发压压平,再侧过身看看皮夹克背上的流苏。
门一开,Jennifer的笑声比《Friends》里的钱德勒的前女友珍妮丝还要夸张。
“吾就晓得侬躲勒此地,哈哈哈哈哈。”
“我躲什么躲?侬开啥国际玩笑?”
“小阿妹,气性覅太大,好男人就这么几个,你不要,要的人不要太多,抓抓牢才好,对了,你家赵教授买了烟熏拉丝,还打包了三人行的一只西瓜,快点出来,快点呀,小陈老师。”Jennifer拧了斯南的面孔一把,笑嘻嘻地走了。
斯南进了餐厅,赵佑宁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眼,正在看一瓶白葡萄酒的酒标。李宜芳没有工作的时候要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她四点钟就跑来餐厅喝酒,这会儿已经有了点酒意,对着斯南挤眉弄眼一番,继续和斯江头碰头说悄悄话。
赵佑宁搁下酒瓶,笑盈盈问斯南:“还生气伐?”
斯南接过他过来的餐盘,西餐盘里半边是两只四仰八叉的烟熏拉丝,另半边是排得整整齐齐的红西瓜,看上去十分诡异,她盯着盘子上无形的三八线回了一句:“谁生气了?”
赵佑宁把倒好白葡萄酒的玻璃杯朝她这边推了推,柔声道:“还因为留学的事情生气呢?”
“能不说这个吗?”斯南沉下脸。
对面斯江和李宜芳静了静,台布下头,斯江轻轻踢了斯南一脚。
赵佑宁笑了笑:“那就先不说,点菜吧。”
***
斯南是前年毕业的,谁也没想到她没选择出国留学,也没选择去证券公司等金融机构或政府部门工作,反而留校当了辅导员老师。那年国际金融系从世经系独立出来已经好几年,学校原则上也不允许本科生留校,但碰巧有好几位老师要出国,特别缺人,斯南因为辩论才华突出,英语和数学成绩都很好,在世经系威名赫赫,所以系主任找了她去询问意愿,建议她留校,也方便继续攻读本校硕博。
赵佑宁当时很反对斯南留校,因为斯南虽然自己没想清楚,却跟着宿舍里的同学们稀里糊涂地考了托福和GRE,托福满分,GRE作文却被扣了20分之多,即便赵佑宁一再鼓励她放开胆子申请哈佛麻省理工等一流学府,但斯南却以“自知之明”为由随随便便申请了几个大学,新泽西州大学很快来了录取通知,全额奖学金。
斯南却很轻易地放弃了这个留学机会。赵佑宁怎么劝也没用,两人态度反了过来。斯南只说学校太一般,她不太想去,佑宁劝她去读完硕士再报考更好学府的博士。斯南又说她其实根本不太想出国,佑宁气结,问她那你读托福GRE做什么,申请学校做什么?花出去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又算什么?斯南只让他别多管闲事,还反问赵佑宁是不是在学校里混得不好不开心所以想回美国发展,才这么鼓动她出国想要继续把她绑在他船上。这话说得实在有点伤人,赵佑宁脾气再好,也不再言语了。
佑宁的确有回美国的打算,也和斯南提起过。他当年受邀回国,初初发展得也很顺利,但这几年下来今时不同往日,科研经费明明已经批下来了却不到位,日常行政事务越加繁琐,他对于本科生的课程安排提出的合理改革建议也未被采纳,反而被找去谈了好几次话。又有大二的本科生申请参加他的研究项目,被他拒绝后写信给校长抗议,问题是本科生们第一年要花大量时间在“通识教育”课程上,像计算物理这样的课程并不受重视,中科大和北大的大二学生本科就能完成的内容,这边大四能完成的不到百分之十。学生们到了大三,都要申请进课题组了,连量子力学还没学呢,根本搞不懂各个课题组是干什么的,连实验原理都搞不清楚,却要完成极其冗长的实验报告,这些对于赵佑宁而言,都是不可思议也根本不需要走的弯路。看了几年,他惊讶地发现本科生里会专注于继续研究物理学的人不足百分之十。他办公室里老副教授依然还是副教授,私下跟佑宁嘀咕:“有什么要紧呢,哪个学校的物理系本科生都不大会选择物理这个行业的,僧多粥少呀,不只是要有你这样的天赋,还要有运气。”
但他不能走,因为斯南还没毕业,景生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只顾得上关心斯江开导斯江,只有他知道,这件事对斯南的打击,并不比斯江承受的少。
得知顾东文出事后,顾北武和周善让刚去景洪,顾阿婆便住了院,医生也差不出什么病,但老太太就是眼泪止不住,四肢无力到站不起来,医院里住到第三天,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倒很平静地告诉医生:大儿子和大孙子都没了,哭瞎了眼睛也不稀奇,只不过她死也要死在家里。
斯江因为花时间请假,比顾北武晚走了几天,便只能退了飞昆明的机票,把虎头送到周善礼和周老太太那边,留在万春街照顾外婆。斯南翘课回来,让斯江赶紧去云南找景生,斯江犹豫再三,写了辞职信交给高小姐重新买好机票,顾北武却连打了五六个电话回来让她别去。他们第二天就和卢佳以及顾西美带着东文的一些纪念品回到上海。
佑宁那几天也在顾家帮忙,目睹了一切。北武一回来,顾阿婆便从床上自己下了地,眼睛还是看不见,却坚持要给东文办一个像模像样的追悼会,又骂北武不把东文的骨灰带回来,真的把他永远留在了澜沧江。骂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又抱着卢佳好一顿哭,问她怎么就不愿意替东文生个孩子,卢佳只默然不语。另一边,斯江斯南和斯好却盯着姆妈问了五百二十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景生去哪里了?是不是她把景生赶走了。斯江虽然勉力作平静状,问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刺人,斯南更是暴跳如雷直接一口咬定是西美赶走了景生。西美气得浑身发抖,甩了斯南一个耳光。
斯南当天就独自搭火车去了云南。
第四百四十五章
第四百四十五章
斯南人不见了, 西美只当她和自己赌气,不许斯好出门找。
北武忙着操办东文的追悼会。不少老知青得了消息,陆续上门来探望顾阿婆, 顾阿婆眼睛上了药蒙了纱布,便拉着他们问东文以前在景洪的事。有些事别说卢佳斯江她们不晓得, 便是顾阿婆和北武也都没听东文提起过。一桩桩, 一幕幕, 那个在母亲记忆中缺失了的一段, 像拼图一样渐渐趋向完整。
顾阿婆心酸不已:“要不是你们,我都不知道割胶是三点钟就要进山的, 原来橡胶这个鬼东西还这么伤身体……”东文的信里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而已。
斯江低下头忍住泪, 那时候的景生, 最初睡在半幅旧床单做成的襁褓里被舅舅斜背在身后, 是割胶队里最小的成员,后来是坐在竹篓里仰着头睡, 后脑勺天天压在竹篓的边上, 导致成年后依然有一条不那么明显的弧形凹坑, 再后来, 他也拿起了胶刀。
“对, 没有油吃, 一个月能分到二两油要笑死了, 东文带着我们半夜去打野猪,嗐, 我们以为野猪嘛,就是瘦一点的猪, 谁想得到野猪那么凶的?吓死人哦,呐, 老王,跑得太慢,差点被野猪咬了屁股,啊哟,亏得有东文扑上去,武松是打虎英雄,阿拉东文是打猪英雄,他不是硬打,用绳子套,不知道怎么搞的,套来套去,野猪就被套牢了,一帮子人扛着野猪回到农场,开心啊,咦,册那,团里说我们违反规定,把那么大一头野猪没收了!”
“呸!”顾阿婆气得一拍大腿,“肯定被那帮王八蛋私吞了。”
“东文不服气啊,第二天半夜又压压交摸进食堂,结果只看到一大盆猪骨头和一只猪头,格帮赤佬猪肉还上锁哦。”
“那怎么办?”
“一个锁是开,两个锁也是开,哈哈哈。”
“那你们吃到野猪肉了没?”
“吃了,我们二十个人半夜里吃得肚皮都圆滚滚,爽。景生姆妈手艺顶顶赞,那时候景生才几岁?抢起肉来飞快,筷子都不要了,直接上手啃,塞古哦,一年吃勿上几趟肉。”
一想到这一家三口人都没了,顾阿婆的眼泪哪里忍得住,纱布很快湿了。
屋里哭声一片,西美坐在电视机前也泪如雨下。
又过了一夜,斯南还是没回来,斯江急得不行,到处打电话,连她初中同学家都打电话去问了,都说没见过她。顾阿婆气得要赶西美回北京。
西美又慌又气,嘴上却不肯服软:“她能出什么事,小时候不还一个人从沙井子到阿克苏到乌鲁木齐跑回上海来?!”
赵佑宁让斯江和北武夫妻放心,说他一定负责把人带回来。不巧版纳自治州来了好几位领导参加东文的追悼会,其中还有省公安厅的,北武不知道会不会有景生失踪的新线索,只能给了赵佑宁五千块现金和一张写满人名和电话的清单:“你去景洪找南南,遇到事情不要慌。这两个是我以前的助理,和版纳政府的人很熟,这四个以前是凌队长队里的,和我哥很熟,都认识景生,这两个是人民医院的医生,还有这个,是孟勘派出所的所长,一直叫我哥大哥的。”
斯江塞给佑宁一包斯南的换洗衣服:“拜托了,保持联系,无论发生啥事体,一定要天天联系一趟好伐?”
“好。”
赵佑宁回了趟宏业花园,收拾好行李,把所有的现金都拿上,去福州路买了张全国地图和云南地图,往茂名路酒吧敲开大门,借了王老板的桑塔纳,一路南下而去。王老板到了第三天才想起来打电话问斯江:“小赵老师有驾照伐?他开了我车子到云南去了。”
“——他有美国驾照,应该一样的吧?”斯江吓了一跳。
“吾倒勿担心车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吾担心伊没驾照被交警寻事体,”王老板拍了好几下自己的大腿,“我应该跟伊一道去额呀!切醉子老酒脑子搭牢了册那,啊哟——(喝醉了老酒脑子糊涂了)”
斯江本想保证万一车子坏了她来负责修好,一听王老板这话,竟有些哽咽。
“老王阿哥,谢谢侬,谢谢。”
这是王老板第一次被陈斯江唤作阿哥,想要开心一记,却只能长叹了一声:“谢啥谢,私噶宁。(谢什么谢,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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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南的确辗转到了橄榄坝,她着了魔似的,拿着钱包里四个人的合影挨家挨户地问。
“请问见过我哥吗?”
“对,很高,长得特别好看。”
“是,顾家的,我舅舅家就在江边,墙角是有一蓬竹子,对对对,三角梅爬到二楼上的那家——是,被枪打死的是我舅舅。”
“见过好几次?是街上打枪那天以后吗——哦,好的,谢谢了。”
橄榄坝不大,却总有没问到的人家。斯南对着地图,问完一条街,就用红笔划掉,没开门的没问着人的她就记下门牌号。澜沧江边熟悉的院子并不杂乱,只是屋里没了人气没了笑声,斯南刚到的时候还想着要翻窗,没想到大门根本没锁,井边有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一束野花。金黄色的野花有碗口那么大,一小半埋在了飘落下来的玫瑰红色三角梅花瓣里。斯南以前来的时候对三角梅一点好感也没有,只觉得这花太不矜持,长年累月地开,开得没完没了,风一吹就一地花瓣,要是林黛玉葬这花,不用气死就先累死了。然而斯江和景生都喜欢这花,连赵佑宁都喜欢。要是人也能像三角梅这样没完没了地活下去热闹下去该多好。
斯南看着头上的花和脚底的话,突然蹲在井边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好人都这么苦呢,真的有上帝有菩萨吗?出来呀,她要问个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还有阿哥呢?阿哥中了枪,会不会死在根本没人知道的地方?他怎么又丢下她了,小时候她求了他那么多次,求他留在沙井子,他还是回了上海。他来景洪找他妈妈出事的真相,给万春街家里写了信,却一句也没跟她说,可最后是她找到他的,是她来找他的。她喜欢他喜欢了那么多年,他却喜欢上了阿姐。她总是拉不住他的手,跟不上他的脚步,她在他眼里永远是个小阿妹。如果她也在那条街上那个店里,他肯定会没事的,因为她会替他挡住那一枪。外婆听的越剧里总有人很夸张地喊“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她第一次明白那种嘶声力竭的声音下头藏着的是什么。
哭了个把钟头后,斯南甩掉一脸一手的眼泪鼻涕,抽抽鼻子,打了一桶井水洗脸,又去墙边拿起扫帚畚箕来扫落花。至于扫好以后往哪里去,她没头绪,最后倒进了茅坑里。
就这样住了两夜,第三夜斯南是被奇怪的声音吵醒的,好像就在墙角,又好像在楼下,开始她以为自己耳鸣,然而安静了一歇后声音又响了。
斯南紧握床边准备着的一根长木棍下了楼,那声音停了,月光从窗户穿进来,堂屋里半明半暗,她等了一会,那震动声又响了起来,吓了她一跳,她才意识到那是中文机的震动声。循着震动声,斯南在大门外顾念常坐的那张小凳子边的工具栏里找到了景生的钱包和中文机,上面的血迹早就干涸,中文机绿幽幽的屏幕一直在闪过一句句信息:你到底在哪里?陈斯江。斯南翻了翻中文机所有的信息,全是阿姐呼来的,一个陌生的电话或者人名都没有。她打开钱包,里面四个人的合影照片上几条歪歪扭扭深黑粽色的印记。
凌晨两点半,斯南扛着实心木棍,带着景生的钱包出了门,他肯定回过家吧,这些是他自己放在这里的,还是别人呢?又或者是不是姆妈捡回来的?也许她不想让大家觉得景生死了,所以才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找不到他。斯南想来想去,摸了摸被打了一巴掌的左脸,冷哼了一声,决定永远不原谅姆妈。
夜里的橄榄坝静悄悄,只有那么一小片小店面还亮着粉莹莹或者红彤彤的灯,怪里怪气的。斯南心里有数那是什么地方,皱着眉头一家家敲开门。
第四百四十六章
第四百四十六章
才问了两家, 不远处突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有女人尖叫起来,有男人呼喝着。
斯南还没意识到什么, 就猛地被人推出了门,一眨眼卷帘门哗啦啦地落到底。
往前走了几步, 一家洗头店的玻璃门粉粉碎, 四五个男人把一个穿着淡粉真丝吊带裙的女人揪了出来, 压着她跪在另一个女人面前。一个光着上身, 只套了条女式睡裤的男人被洗头店里穿着睡裙的女人推搡着上前,吵吵闹闹各说各的。
斯南只看了几眼听了几句, 大明白这是在“捉奸”。这样的事大概并不少见, 刚才还粉莹莹一片灯光的洗头店洗脚店, 这会儿都拉上了卷帘门不管窗外事。倒是再远一点的地方, 陆陆续续亮起了几盏灯,有人开了门往这边走过来。
那妻子咬牙切齿地甩了洗头女几个耳光, 又对旁边的男人们喊:“给我扒光了她, 扒!”
“刺啦”一声, 女人尖叫着捂住了自己袒露出来的胸口, 见男人又上手要撕开裙摆, 赶紧腾出一只手去压裙摆。
那妻子犹不解恨, 看到三三两两出来看热闹的人, 大声喝道:“你一个做鸡的还要什么脸?!你不是喜欢卖X吗?来呀,今天我给你钱, 你卖,当着大家的面卖, 看看你的X是不是镶了金子,能值当两百块一夜?”
女人身上只余了几块碎布, 整个人蜷成一团侧卧在地上反抗企图拖曳她的两个男人,听了这话扭头怪笑起来:“你个丑八怪,不要钱你男人也不肯睡你,气死你。”
那妻子受了刺激,冲上去踹了女人一脚,第二脚却踹在了一根木棍上。
斯南皱着眉朝那女人挑了挑眉:“够了吧,我还有事要问她呢。”
“你哪来的?关你什么事?这是我家的事!你走开。”
“你家的事?她是你什么人?不就是你老公□□你不敢打男人,只敢叫男人打女人吗?”斯南嗤笑了一声,“你到底是恨她睡了你男人,还是恨她收贵了价钱?两百块你就要这么打人,他要嫖了个五百块的鸡呢?你是不是要杀了她?”
看热闹的有人哈哈笑出了声。
女人气急败坏地一轮胳膊,这巴掌没打在斯南脸上,打在了斯南突然收回来的棍子上。
“想打架?”斯南呵呵耍了个单手平掌转棍,正反花几下,长棍在空中晃出一片虚影,周围又多了些半夜被吵醒跑来看热闹的人。那女人一怯,和那几个男人都退开了几步。
地上的洗头女“嗖”地爬了起来,遮掩着身体逃进了店里。
“快把那个婊子抓回来,不要管这个多管闲事的神经病。”女人大喊,几个男人犹豫了一下又走了过来。
斯南一夫当关,反手从包里取出半块板砖来。
“让开,不关你的事,别讨打。”有男人威胁道。
斯南手指合拢,并成手刀,往板砖上一劈,板砖碎成两半,还掉下不少屑屑。
“你来打打看?”斯南冷哼了一声,喝出了万夫莫开的气势。
被她这么一劈,还真没人敢冲上来。
“你这女人还真好笑啊,这种脏里吧唧的男人倒不舍得打一巴掌戳一根手指头,喊了一大帮子人来打小姐,怎么?你还求他回家陪你睡?就为了省了两百块?”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有年轻男人吹了声口哨:“老婆们都说,是洗头房的小姐们提着刀逼她们老公来的。”
哄笑声中,那男人上前来拉自己老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回家吧。”
女人却不肯罢休:“呸,想得美,你舍得在婊子身上花了上万块钱,我非讨回来不可!”
男人悻悻然甩手要走,却被女人死死拉住。夫妻俩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撕扯起来,挤在斯南身后,洗头房里其他小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阴损这两夫妻。
斯南看那些男人没了再动手的意思,把板砖夹在腋下,掏出钱包继续打听景生的消息。
被打的女人换了一身衣裳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从斯南边上挤了过去,把怀里一堆男人的衣服鞋子全丢在了那堆夫妻身上,指着那男人破口大骂:“没点用的死狗,不吃海狗鞭硬都硬不起来的软蛋,只敢背着你老婆骂她丑骂她胖,说什么真心喜欢我,花再多钱也乐意,迟早有一天要跟她离婚同我好,呸——!我被打成这样你吭都不敢吭一声?”
那妻子“嗷”地一声,再要扑上来打,远处响起了警车呜啦呜啦的警笛声。
女人恨得咬牙切齿,摸了摸被打肿的脸:“我叫警察了!”
一片混乱之后,斯南也被迫跟着回了趟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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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她说我老公嫖她?”
“对,拘留十天,罚五百。”
“——她、她胡说!我没□□,我、我就是出轨,婚外情。”
“我没胡说,他就是来嫖的,一次两百,我本子上都记着呢,一个‘正’就五次。死狗最抠门,不肯按钟算,不肯按次数算,只肯来一回算一回。”
斯南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多看了那洗头小姐几眼。
“我不能被拘留,多罚点钱行吗同志?我在单位里上班的——”
“什么单位?”
男人嗫嚅了片刻,还是交待了:“法院……”
值夜的警察半晌没吭声,一屋人神情各异,那小姐冷笑着捂着脸颊,一幅大义凛然豁出去的模样,只有斯南“哈哈”了两声,笑得肆无忌惮。
他老婆也急了:“你们所长呢?我爸和他是熟人,他们经常一起打牌的——”
“深更半夜的,所长休息呢,这么熟的熟人,你给你爸打电话去。”
“不行,不能给我爸打电话。我爸是领导!你个王八蛋,要不是你!我爸会丢这个面子吗?要不是怕丢脸,我犯得着半夜三更来抓你吗?”女人嘤嘤哭了起来,也不管根本没有人理会,把男人好一顿数落。
“那她呢?你们不抓?”
“她属于自首,免于拘留,罚钱,接受教育。”
“罚钱?她的钱都是我家的钱!”
“……”值班的警察也没话了,打着哈欠换了问话对象。
大厅里顿时又是一顿闹腾。
“啥?我们犯什么流氓罪了,她就是做鸡的,是个婊子。我们吓唬吓唬她——”
“是不是扒她衣裳了?”
“扒了,我亲眼看到的,”斯南举手作证,“上个月刑法修订过了,他们犯的是强制猥亵罪,小姐告一下,得判五年以上。”
男人们顿时吵吵起来。
“还有,是她指使的,她让他们扒光我衣裳,还说要让我当街卖……我也要告她。”
“我是在打姘头!”
这一闹,闹到了凌晨五点多,才轮到斯南。
“你是大学生?学生证呢?”
“没带?谁能证明你是大学生?”
“大学生会带着变魔术用的假板砖?”年轻点的一位警察一拳砸在斯南那块板砖上,看着一桌子的粉状物斜着眼问斯南。
“你半夜不睡觉,拿着棍子在那片晃荡干什么?”
“找人?找什么人?”
警察拿了景生的照片进去办公室,好一会儿才出来把照片还给斯南。
斯南把照片放好,想了想,又抽出来走到旁边打盹儿的小姐身边:“请问你个事——”
“你问什么问,回来,我们还没问完呢。”
斯南无奈,又坐了回去。
“你住哪儿呢?”
斯南报了地址。
“好了,你就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知道吗?”
“凭什么呀?”
“凭我是警察,凭我们所长和你舅舅是熟人,凭你舅舅救了缉毒队凌队一条命,凭你舅舅是烈士,你是烈士家属,知道刚刚那法院上班的男的老婆家里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瞎逞能,耍猴棍劈面砖的?人家大老婆打小老婆,关你什么事?你还真是——”
“他们打你,你就告他们?哈,那你就不疼了?还强制猥亵罪呢,十月份才实施呢,懂吗?现在就一个流氓罪。大学生跑出来光知道掉书袋,吃亏了你白吃亏。人家做小姐的都比你懂得多点。”
斯南不服气了:“你不是说我不像大学生吗?”
“你家里没人接电话,你先留在这里,等会有个女同志带你去值班室睡觉,等我们跟你小舅舅联系上了再说。”
“不能走,回头找不见你,我们怎么跟所长交待?”
斯南没想到拔刀相助,把自己给住进了局子里。
第四百四十七章
第四百四十七章
凭良心说, 斯南在派出所里的待遇好上了天,比她自己过得强多了。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上门,各种米线, 各种小吃,各种水果, 还不花她一分钱。但对于斯南来说, 不自由毋宁死, 从小到大, 爷娘都管不了她,她想干嘛就干嘛, 这种“保护”和爱护简直相当于软禁, 她每根汗毛都在抗拒, 试着偷偷溜, 没出大门就被截了回去,无墙可翻, 窗户都装着防盗网, 不知道哪个小偷会不长眼来派出所偷, 然后, 还没有后门。
“你们派出所怎么连个后门都没有呢?”斯南忍不住对那夜捶碎面砖的小警察抱怨。
小肖一脸严肃:“为人民服务, 怎么能允许走后门呢?”
张所长每天来看斯南三次, 早中晚各一次。
“吃了没?”
“吃饱了没?”
“还想吃点什么?”
斯南问他枪战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长告诉她的,和顾北武顾西美所言并没什么差别, 他们也找过顾景生,但人力所限, 只在橄榄坝景洪这一带找了找,澜沧江里捞到过一具男尸, 但明显不是顾景生。版纳警方也找过了,但十万大山,要找一个人哪里找得到。每天又有那么多新案子,失踪案登了档案报上去,基本只剩下等。
被这么关了三天,斯南还真没辙,猛地见到赵佑宁,未语先泪,又激动又心酸,半晌才冒出一句抱怨的话:“你怎么才来!”
两人走出派出所寒酸简陋的大门,斯南双臂张开对着蓝天白云就“嗷——”地一嗓子喊出一肚子郁闷,反手又把赵佑宁紧紧抱住,毫无缘由地哭了起来,把赵佑宁吓了一跳。
“哎,你是在派出所被当菩萨供了三天,不是在看守所被关了三天。”赵佑宁无奈地拍了拍她。
斯南甩甩脑袋,狠狠在赵佑宁肩头蹭完鼻涕眼泪,一声不吭扭头大步往前走。落日余晖洒了她一身。
“南南,南南?”
院子的篱笆还掩着,两块小菜地里的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井边的落花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次不止多了一束鲜艳夺目的炮仗花,还有一个小竹篓,篓子里有两个芒果一串青香蕉。顾念那张板凳上,一个小竹盘里铺着干干净净的芭蕉叶子,上面叠着几块糍粑,还用了个细纱网罩罩着。
斯南红着眼往院子外走,赵佑宁赶了一星期的路,拈起一块糍粑就吃,甜糯软香。
“顾景生——!是不是你?是不是我妈赶你走,不让你跟我姐结婚,你就不回家了?你给我出来!”
“我姐在家等你呢,你怎么不回家?!”
“男人能流汗能流血,就是不能让女人流泪,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死去哪里了?陈斯江天天哭你知不知道?还有我外婆你奶奶眼睛都哭瞎了你知不知道?”
“这是你家,万春街也是你家,谁也不能赶你走,大表哥你给我回来!”
“我不爱吃香蕉!我要吃西瓜!你给我买西瓜去——”
斯南喊了一气,嗓子劈了,蹲在篱笆外头抱着头呜呜呜地像个孩子似的哭。
赵佑宁鼻子发酸,坐在顾念的小板凳上,看着斯南的背影,想了许久,想不出任何可以安慰到她的话。
“斯南姐姐,对不起,那个香蕉是我送的——我家只有香蕉树,没种西瓜。”一个壮壮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解释。
斯南抬起头,怔了片刻:“是你们啊。”
“我是大龙。”
“我是格格,姐姐你上次吃见手青中毒就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我是小花,我妈妈做了糍粑,我给你送了一盘子——啊!”小花气势汹汹地跑进院子里,盯着赵佑宁手里还剩下两块的竹盘。
“对不起,我吃了两块。”赵佑宁老实交待。
小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是给斯南姐姐的,不是给你的呀。”
斯南揉揉鼻子,撩起自己四天没换的衬衫下摆,给小花擦了擦汹涌的泪水。
“不哭了啊,算了,就分给他吃一点吧,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宁宁哥哥的吗?宁宁哥哥教你们做物理小实验,你还记得不记得?”
猴子在旁边插了一句:“她告诉你吃见手青能见小人儿,宁宁哥哥后来说她了,她记仇呢。”
“我没有,你胡说,宁宁哥哥没骂我,他告诉我见小人不是好玩的事,是中毒!宁宁哥哥才不凶呢,他可好了。”
“那他这么好,吃你两块糍粑,你干嘛哭啊?”猴子撇了撇嘴。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斯南把剩下的几块糍粑吞下肚,差点噎着,赵佑宁进屋找半天,热水瓶里全是空的,只好跑出去到车里把自己的水壶拿了下来。
斯南咕噜咕噜喝了半壶水,缓过神来,坐在小板凳上和孩子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说有人见过景生大哥?”
“哪天?”
“是打枪那夜吗?”
“快带我去找他!”
猴子领着斯南往外走。
“宁宁哥哥,我们怎么办?”小花抬头问赵佑宁。
赵佑宁拎上水壶:“谁想去的就跟我们一起去,我开车。”
桑塔纳开了十分钟,就进了东风农场,猴子所说的“我叔叔的小舅子的同学的大伯”早已下班。赵佑宁拿出顾北武给的“锦囊”,打了好几个电话,折腾了大半个小时,辗转找到农场的领导,又隔了三刻钟,才来了一个老职工说带他们去找人。一群人浩浩荡荡挤进车里,外头早已经灯火通明。赵佑宁坚持先把孩子们送回家,因为不顺路,斯南心急,吼了他两句,孩子们也都表示要跟他们在一起,佑宁也不争辩,一脚油门把车开回顾家门口。孩子们一下车,就有人喊着他们的名字,喝问他们死去哪里玩了,连晚饭也不知道回家吃。佑宁下车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才回到车上,按照老职工指的方向找地方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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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十分钟桑塔纳就开出了县城,深蓝色的天幕高悬,半空中浮着几片薄薄的云,月亮跟着车走,风穿过雨林吹进车里,带着青草和树木的气息。斯南理亏,一路默不作声,靠在车门上看月亮,想起大舅舅和景生都唱过的那首歌:“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哥啊哥啊哥啊,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舅舅唱的时候喜欢把“阿哥”改成“阿妹”,可现在,她叫那么多遍了,阿哥也听不见。斯南触景生情悲从中来,虽然今天哭过好几回太过丢脸,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偏过脸闭上眼,想任由风把眼泪吹干,却有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胳膊。
佑宁把手帕搁在斯南手上,继续往前开。
手帕安静地在斯南胳膊弯里待了几秒,被拿了起来。
村子坐落在山腰上,连水泥路也没,一条土路在月色下反着光,两边杂草黑擦擦,还真不需要路灯,远远就看得见星星点点的灯火,让人心里略安,又开了一会儿,进了村倒是陡然热闹了,村口便是一个简陋的竹棚,里面卖杂货,外头摆了三五张小木桌,坐着五六个人在喝酒,电线上垂下来的灯泡在风里摇晃。汽车开过去,他们纷纷侧目,有两个人跟着站了起来。竹棚周围的五六条土狗疯狂地追着车狂吠,鸡鸭也跟着乱叫。再开进去十来米,旁边吊脚楼上面有男人拍着竹栏杆用本地话训狗,穿着苗族服饰的老太太抱着孩子走了出来。老职工探出身子问了两三回,便找到了猴子说的那人家里。
出乎意料,这位竟然是极少数还留在橄榄坝的上海知青之一,上海话依然还很流利。老职工见状,便说家里还有事,让老朱先喊个摩托车送他回县里。
斯南这才留意到他家里处处都有上海的痕迹,只是时间似乎停留在了很多年前。上海牌的17寸黑白电视机里在播正大剧场,布沙发虽然旧,靠背上还铺着白色钩针的花边沙发垫,一面墙上挂着1993年好莱坞影响的黑白挂历,还有不少东风农场的合影。斯南忍不住走过去细细寻找。
“顾东文,你舅舅在这里,”老朱指着一个面目模糊的面孔说道,又指指旁边,“这是你舅妈,这是我们上海知青1972年中秋节的合影。”
“记得,那时候你表哥已经三岁了,三岁看到老,一点也不错,小时候就长得好看,聪明,胆子大,胆子太大了,”老朱长叹了一口气,“我和你舅舅不熟,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不懂事,一心想要上进,我在农场干了两年,就来这村里当了会计,后来被推荐去昆明大学,对,工农兵大学可以推荐我们知青去,嗐,也是大学生嘛,谁不想去,我们那时候上大学国家发钱的,吃得也好,一个月发45斤粮票呢——不说这些了,你舅舅真是可惜啊,了不起,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是个模子。”
“对,我前些天在亲戚家吃饭,听他们说警察还在找顾景生,半天才把名字和人对上号,嗐,”老朱有点尴尬地拍了拍大腿,“我不好去跟警察瞎说的呀对伐?深更半夜的也吃不准到底是不是他,还是前些年他来过一回,我们上海老知青搞聚会,你舅舅带着他来,见过一面。”
“没有没有没有,我绝对没说我看见的是你表哥,”老朱紧张起来,“我就是说面熟,看着有点像是顾景生。”
“有点是多少点?”老朱愣了愣,“这,这不好说啊,真的没仔细看,要是仔细看,认出来了,我能不停下来问一声吗?骑到农场里了,我才想起来好像有点像他。”
斯南和佑宁跟老朱道别,老朱想来想去,犹豫了半天提了一嘴:“那条路上吧,有好几家洗头发洗脚店什么的,半夜还开门,你们去打听看看。”
佑宁刚拉开车门,轰轰轰地炸雷滚滚而来。老朱“咦”了一声:“这天怎么打雷了?怪得很,哪有二月里打雷的,从来没有过,几十年没见——”
话未说完,大雨瓢泼而下,闪电从山头劈到山尾,气势惊人。
佑宁赶紧把斯南塞进车里,发动车子往外开。
“对,你们快走,下了雨路不好开。”
一语成谶,桑塔纳在土路上一只轮子陷入了泥水坑,进退两难,春雷震震不断,霹雳闪电不停,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只看到一片水幕。
第四百四十八章
第四百四十八章
斯南手一伸:“我下车去看看怎么回事。”车门才开了一条缝, 水瀑布似的浇上来,“嘭”地一声她赶紧关上车门,半边身子已经湿透。
“别开——”赵佑宁来不及阻止, 急急挂了停车档拉了手刹解开安全带,扯出那条眼泪已经干掉了的手帕, 探过身去替她一顿猛擦。他太过着急, 重心一个不稳, 整个人反而跌进了斯南的怀里, 牙齿磕在斯南的肩头,整个嘴都麻得不行。
“对——嘶, 对勿起。”佑宁狼狈地扶住车窗, 用力一撑, 似乎听见自己尾巴骨咔嚓了一声, 再想移动,疼入骨髓, 只能保持这个尴尬又别扭的姿势努力吸气, 慢慢控制调整肌肉。
斯南还没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脸上擦过去的到底是赵佑宁的下巴还是嘴巴还是鼻子, 就也听到了这一声, 她瞪着离自己不足三公分距离的赵佑宁, 再看看他僵着的腰背:“侬完结了。(你完了)”
祸不单行, 古人的话总诚不我欺。大风大雨中, 桑塔纳两只后轮卡在泥坑里纹丝不动;赵佑宁闪了尾椎骨,斜躺在被放倒的驾驶座上;油灯也亮了, 斯南在赵佑宁的指挥下拔出了车钥匙。车里黑漆漆的,偶尔有闪电豁过去, 虽然有心理准备,仍然不免心里一惊。
斯南摸了摸脸颊, 沮丧地甩了甩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雨水:“真倒霉。”
“都怪我,如果没先送大龙他们,早点来,应该刚好能躲开这场大雨。”佑宁低声道歉。
斯南心里本来的确有点怨他,被他先这么一说,反而生不出气了。
“不怪你,他们要跟我们上山,家里要急死了,他们回家说不定还要挨揍,”想起自己小时候,斯南把湿了的额发捋了上去,指了指胳膊内侧的嫩肉,“就算不打,肯定逃不掉一顿骂,我妈以前还总喜欢掐我这里,痛色了。”
“现在还痛伐?”
“当然勿痛了,废闲话。”斯南扭头瞪了赵佑宁一眼,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侬笑撒?”佑宁也侧过头看向她。
“笑侬呀,腰噶推板,(笑你啊,腰真差)”斯南撇了撇嘴,“大表哥的腰可好了,引体向上随随便便一百个,仰卧起坐几百个随便做做。”提起景生,斯南又红了眼眶,“他要是流落在那个山洼洼里,遇到这么大的雨该怎么办呢?身上还有枪伤。这都三个礼拜过去了。”
佑宁宽慰她道:“景生肯定没出事,出事了警察肯定找就找到他了。”
“没出事怎么可能不回家?至少会打个电话吧?我姐上班那两个月,他一天至少要呼她三次,通三次话,不可能一点音信都没的。就算我妈放了什么屁,他可是顾景生啊,他怎么能因为我妈说什么就跑了就不管我姐了?我妈还能拿刀逼他?”
斯南长叹了口气,一拳砸在车门上:“你别说,我妈还真干得出这种事,她这几年受刺激了——”她警惕地看向赵佑宁,“不过我妈没变神经病啊,你别听我大姨娘瞎说,她和我妈从小合不来,她那是骂人的话,我妈真不是精神病人。”
“我知道,你姆妈就是偏激了一点,”佑宁斟酌了一下词语,“她古板了一点,传统了一点,一直把景生当成亲侄子看,所以不太能接受哥哥和妹妹突然变成情侣,我能理解。”
斯南在黑暗中盯着佑宁看了会儿,默默低下了头。
“要不要喝点那个老朱送的米酒?”佑宁努力反手够向后座。
“我来我来,”斯南迅速爬到后座,“咦,这竹筒里是米酒?我以为他不想招待我们吃饭,有点难为情,所以丢给我们两筒竹筒饭呢。”
拔开塞子,一股甜香弥漫开,斯南嗅了嗅,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不像米酒,像果汁,蛮好喝的,来,柴可夫斯基赵辛苦了,你也喝一点。”
她喂了赵佑宁一口,自己又喝了一大口,愤愤然起来,“这个老朱,简直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没看清楚了,感觉有点像,说不准了,烦死了。”
佑宁接过竹筒喝了一口:“不奇怪,他和你大舅舅不是一路人,怕惹麻烦。”
“他说几句实话能惹什么麻烦?!你别喝光了啊,给我留一口。”
“你舅舅挡的是毒贩的子弹,以前凌队、刀爷爷、小王,他们不都提起过,云南处处都有毒品的阴影,谁也不知道村里寨里有没有毒贩或者毒贩的眼线,他是怕自己说多了话被报复。”
“哪里来的这么多毒贩?我都住了好几天了,天天在街上打听,谁也没来我麻烦!”
佑宁知道说了她也不信,便又喝了一口酒岔开话题:“他就是那种又便宜就要占,有事情却往后缩的典型人物。”
“咦,你怎么看出来的?”斯南有点诧异。
“在那个年代,农场知青怎么可能变成村会计?他家墙上的相框里,有一张照片是村干部合影,那里头坐在正中间的男人,另一张全家福照片里也坐在正中间,应该是他的丈人公,老朱可能是娶了村长或者村支书的女儿,才成了村里的会计的。”
“所以他能被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斯南恍然,“怪不得他吞吞吐吐躲躲闪闪的,和上海那些知青爷叔们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可能吧,他或者也想过要回上海,但是上海的家里人不一定愿意他回去,没地方住,没工作,都是问题,等他再回来,做不成会计了,只好再进农场上班,我瞎猜的啊,”佑宁摇了摇竹筒,“酒没了。”
“还有一筒呢,”斯南喝着别人的酒,说着那人的坏话却毫无内疚之感,“他活该,我看过叶辛写的小说《孽债》,这些在当地结婚生孩子的男知青一听到能回上海就全跑了,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都是狗男人,他不要她们,回到上海,上海家里的人不要他,报应。不像我舅舅,大表哥不是他亲生的,他自己还没能回上海,就先把大表哥送回了万春街——”
说到这个,斯南趴在佑宁边上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我阿舅这么好,为什么得癌症的是他,死的也是他,这个新朱的是只猪是只怕死狗,却活得好好的,住着小楼房,一天天上班,吃吃这么好吃的米酒,老天瞎了眼!”
佑宁反手用手背蹭了蹭她湿漉漉的头发,没作声。
斯南抬起头:“还有你,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你干嘛跑来找我?还开这么个破车来找,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知不知道?你看,你现在就闪了腰,万一你好不了得躺一辈子残废了呢?我可不会照顾你!”
佑宁失笑:“那是我自己不当心,运气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别担心,不用你照顾我。”
“谁说你运气不好了?你运气这么好,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回国好几家大学抢着要你,你说,你是不是因为我才来复旦的?你别骗人啊,你必须跟我说实话,你就算是为了我来我也不会那个你的。”斯南说完才觉得自己脑子里晕乎乎的人也轻飘飘的,她捏紧了赵佑宁的手臂,“我没喝醉吧?我才喝了半筒米酒。”
佑宁看着她眼角还挂着盈盈的泪,不由得笑了:“没醉,可清醒了,我喜欢你,想待在你在的地方做科研,你不用因为这个就那个我。”
“我为什么不能那个你?!嗳?你怎么知道我要怎么你?”
“你过来点,我这么跟你说话,费力,脖子也要扭到了。”
斯南一屁股坐到手套箱上:“好了,你说啊,你说,哪个你?嗯?”
车厢里只剩下她唠唠叨叨的声音,带着醉意,带着犟劲。
“喂,我跟你好好说,你摸我脸干嘛?”
“你摸我,我也要摸你。”
“你摸我一下,我要摸你两下,不,三下。”
“这里怎么不能摸了?我偏要摸——”
“你刚刚是不是亲到我的脸了?我要亲回去,亲两下,不,三下。”
“赵佑宁,你少喜欢我一点,我告诉你,我很没良心的。”
“别光点头,你再喜欢我也没用的,我只喜欢大表哥一个人,对,我绝对不会变心的,我不是那种人!人一辈子就只能喜欢一个人,你懂吗?”
“他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可不能再喜欢你了。”
“我亲你几下,不代表我喜欢你了啊,你别多想,我这叫报复性亲吻。”
“你怎么又反报复了?你还讲不讲江湖规矩了?冤——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这样我又吃亏了。”
“对,我什么都吃,不能吃亏。”
“赵佑宁?是你吗?你别丢下我啊——你敢丢下我,我咬死你。”
“赵佑宁,你怎么来找我了?”
“赵佑宁……呜呜呜呜呜。”
风歇雨停,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转成鸭蛋青,斯南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人肉垫子上。
“我腰真的断了,这次你无论如何得负责到底,我这辈子只能靠你了。”赵佑宁垂下眼眸看着压在自己胸口的斯南,说得淡定又坚定。
第四百四十九章
第四百四十九章
斯南双手按着赵佑宁的胸一撑, 头“嘭”地撞在了车顶上,车子都摇了摇。
两人都疼得“啊”了一声。
斯南赶紧狼狈地一抬膝盖,想找个地方撑住自己, 这下赵佑宁连“啊”都“啊”不出声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闷声问了一句:“你是想毁尸灭迹?”
斯南膝盖顶在他腿间, 双手撑着驾驶座靠背, 像个弓起来的大对虾似的企图尽量离赵佑宁远一点, 毛绒绒的卷发掉落下去, 全扫在赵佑宁脸上。
“咳咳,我怎么你了?”斯南定定神, 晃了晃脑袋, 努力让自己理直气壮气势汹汹一些。
“该做的你都做了, 不该做的你也都做了。”佑宁眄着她没好气地说。
“我——是不是亲你了?”斯南头很疼, 到这会儿还不相信区区两筒米酒就把她放倒了,只依稀记得好像有这么一出, 大概亲了他两三下?四五下?也许是六七下……完了, 她竟然酒后乱性染指了赵佑宁, 还是在找景生的非常时期里, 简直堪比趁老婆怀孕出去轧姘头的狗男人, 一想到这个, 斯南羞惭交加:册那, 我还是个人吗?电光火石间,视线落在赵佑宁的脸上, 不由得又想:如果姘头是这家伙长着这张脸的话,她貌似情有可原?
“亲了, ”“姘头”赵佑宁毫不客气地打破她的保守幻想,“亲了脸, 亲了嘴,哪儿哪儿都亲了,搪都搪不牢。不但上嘴,你还上手。”
“我?我还摸你了?”斯南气势更弱,男人出轨应该打男人,所以她干了坏事当然也不能从赵佑宁身上找理由,于是只能讪讪地探究自己还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
赵佑宁抬手᭙ꪶ 从头一路顺下去:“从头摸到脚,哪儿也不放过——”
斯南赶紧把他的手压在了小腹处:“到到到此为止!”
佑宁眉头一挑,刚要开口,被斯南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斯南尴尬地笑了笑:“我肯定到此为止了吧?你也到此为止算了,你挪一挪,让我好动一动,我们还是先要想办法开车对伐?”她重心全压在赵佑宁小腹上,不但疼,赵佑宁憋了一个多小时的内急差点被她压出来,下意识就奋力揪开她,结果斯南整个人“啪叽”又压回了他身上,随后他的某处又毫不留情地被顶了一下。
“哎哎哎,侬做撒呀?侬覅动呀,让吾先起来呀!”
“对勿起对勿起,吾是勿当心,才踢着侬伊额地方额。(我是不当心才提到你那个地方的)”
“有噶痛伐?侬覅装腔哦。(有这么痛吗?你不要装腔。)”
斯南毫不留情地从赵佑宁身上连滚带爬地爬回了后座,惊魂稍定,深呼吸了几口,探了探赵佑宁的表情,见他好像真的很痛苦,又担心起来。
“侬没事体伐?哎?”
“吾要下车。”赵佑宁挣扎着想直起身子去拉方向盘。
斯南赶紧在他背后托了一把,才发现他背上湿了一大片,总归是被她压出来的,心虚。
“算了,你还是躺着吧,我来想办法,你腰闪了,又那个那个了肯定不行,对吧。”
赵佑宁气笑了:“你先帮我把靠背摇起来。”
“哦。”
赵佑宁坐正了,稍微动了动,腰椎到底两侧疼得实在厉害,他打开车门,吸了口气,一手拉住方向盘,借力整个人转向车外。
“哎哎哎,你干嘛呀?说了你不行,让我来!”
“我出水,你帮我?”佑宁回头瞪了斯南一眼,有点无语。
斯南怔了两秒,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干没干别的她不好意思也没脸再问下去,干脆心一横,“帮!你站都站不稳的,我扶你一把,你跟我就不要难为情了。”她跳下车,扶住赵佑宁的胳膊,“来,你扶住我,我来用力,你不要用力。”
地上虽然泥泞,在斯南半扶半抱的帮助下,赵佑宁好歹挪了三步,对着路边一从野草做了一分钟思想工作,他眼风瞄了斯南一眼,斯南立刻猛地把脑袋转向一边。
“放心,吾勿看侬,侬动作快点。”
半晌不闻水声,斯南忍不住问:“撒出来了伐侬?”
“撒勿出。”赵佑宁声音闷闷的。
“压坏忒了?”斯南吓了一跳,脑袋扭了回来。
“侬做撒!”赵佑宁又臊又恼,喝了一声。
“没看到!”斯南慌忙又扭过头去,“谁让你一惊一乍的,我这叫膝跳反射——真没看到。”
烦死了,斯南血都冲进脑子里,面孔火辣辣,耳朵尖都滚滚烫。她为什么要回头看那一眼!有毛病啊,脑子瓦特了。她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十句,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
“侬先回车子里去,”赵佑宁也快疯了,“侬勒格得吾勿来噻。(你在这里我不行。)”
“那你站稳点啊——你行吗?”斯南求之不得,礼貌上还要热情周到一句。
“快点去快点去。”赵佑宁挣开她的手。
斯南钻进车里,“嘭”地带上车门,看了赵佑宁的背影一眼,赶紧挪到了另一边车门,滚烫的脸贴上车玻璃,凉爽多了,才呼出吊着的那口气:镇定,镇定,镇定,特殊情况特殊事件,不要慌。他是赵佑宁,我是陈斯南,他扭伤了腰,我喝醉了酒——咦,我什么都没听见,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看见了只当没看见就好了……
赵佑宁勉力走回车边,见陈斯南缩在后座上不知道在发什么呆,用力拍了拍后车窗:“南南,出来搭把手。”
“啊?”陈斯南从另一边下了车,隔着车子呆呆地问,“侬勿会还要出污伐?(你不会还要大便吧?)”
赵佑宁沉默了片刻:“输把侬了小姐。(输给你了小姐。)”
“覅叫吾小姐!”斯南抗议道。
“你去找点树枝,最好是木板,在轮胎前面垫一垫,我想办法把车子先弄出来。”佑宁左看右看。
斯南恍然大悟,尴尬地挠挠头:“哦哦哦,那你等着,我去找。”
木板没找着,斯南折了几根树枝搬了几块半截头的废砖回来:“这些行吗?”
“试试。”
两个陷入泥坑的轮胎都垫上了树枝和断砖,佑宁扶着车身努力弯腰看了看,打开后备箱,拿出两条长裤,让斯南一头塞进轮胎下头,一头罩住树枝堆:“增加摩擦力,反正洗洗还能穿。”
发动机轰轰作响,轮胎前后打滑了几次,在斯南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下,终于“轰”地一声冲出了泥坑。
***
回到家里,天已大亮。
赵佑宁和衣躺在堂屋的小竹床上,看着斯南忙进忙出。他们一夜未归,餐桌上凭空多出来一堆吃的,生的熟的荤的素的,还有一个大西瓜。吃食上头都贴了条子,歪歪扭扭地写着字。
“这个是小花妈妈送来的,西瓜是猴子回家拿的,鱼饼和香肠是小虫爸爸拿来的,这个砂锅米线是格格奶奶送来的……”斯南念着念着眼睛直发涩,“看,我舅舅舅妈、虎头在这里的人缘太好了。”
“人缘好是好事,你哭什么啊?”
斯南吸了吸鼻子:“没,没哭出来就不算哭,我饿都饿死了,哪有空哭,吃饭!”
赵佑宁垫着两个枕头,努力嗦完已经吸干了汤汁的臭豆腐砂锅米线,见斯南不知道哪里找来一根吸管插在玻璃杯里让他喝水,不由得啼笑皆非:“小姐,我是扭伤了腰,不是扭伤了嘴。”
斯南不由分说,把两个枕头移上去,让他躺着,硬把吸管塞进他嘴里:“你要是真的不能自理,我才没耐心照顾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嘴巴凶归凶,她还是耐心地等赵佑宁喝完半杯水,才起身去忙活。屋子里有了两个人,纵然一个是伤员,感觉却全然不同了。电视机有了声音,热水瓶里有了热水,门窗打开有了穿堂风,草席擦过热水,散发出一股清香,搭在竹躺椅上,电风扇悠悠地吹着。西瓜正中心的红沙瓤被挖进了白色搪瓷缸里,搁在赵佑宁手边。
“想吐西瓜籽就叫我一声,”斯南抹了抹鼻头上的汗,“你要不要洗澡?我烧了两大锅水,你要是想冲一下,我扶你去。放心,我不看你,你也没什么好看的,呵呵。”
佑宁不动声色:“你喝醉了可不是这么说的。”
“嗳?哈哈,呵呵,嘿嘿,”斯南想了想,错开眼,“行了行了啊,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你坚持说我非礼了你,那就是我非礼你了,你认,这样吧,我给你升个级。”
佑宁:“???”
斯南别扭地转过脸不看他:“以后你就是我男朋友了总行吧?这件事就过去了,你不许再提。”
“不行。”
“啊?你都能做我男朋友了,还要提我这种丢人的事?做人不要这么过分啊。”斯南转回头来瞪着赵佑宁。
佑宁凝视着她,心平气和:“我是说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升级变成你的男朋友。”
斯南:“???!!!”
“你遇到这么多事,心里本来就难受,昨天有那么多不顺当的事,你又喝醉了,人会很脆弱,无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一定是你自己真正愿意说愿意做的,可能因为只有我在你旁边,所以你才会有种依赖感。卡皮诺拉吊桥实验早就证明了这一点,”佑宁拍了拍斯南的手,“我们不急。”
“谁急了?!明明是你急,什么我们不急,真是的,还不是你吵吵着要我负责我才想要负个小责的。”斯南甩开佑宁的手,霍地站了起来直往外走,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什么。
打井水的桶“咚咚”地撞在井壁上,不一会儿水声哗哗哗地响。佑宁侧耳听了听,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第四百五十章
第四百五十章
赵佑宁发现做伤员有做伤员的好, 一来分散了斯南因为找不到景生而产生的强烈挫折感,二来发现了斯南另一面不为人知的闪光点。他觉得整个顾家肯定没人会想到斯南居然很会照顾人,至少很会照顾他。一天下来, 吃饭、喝水、上厕所,他根本用不着开口, 斯南就把一切全安排妥当了, 下午两点多最热的时候他穿着汗背心四角短裤扶着靠背椅站在井边, 由斯南帮忙洗了个热水澡。
黄昏时分, 格格奶奶背着大竹篓来收昨天各家留下的盘子碗,又送了各种吃的:两长条咸排骨, 一包干菌子两根丝瓜几个番茄几个鸡蛋几个土豆, 还有一包干米粉和一包干辣子。老人家不会说普通话, 絮絮叨叨说着云南话, 对着斯南一边笑一边抹眼泪。斯南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石头心肠,被她这么一哭, 眼泪又没忍住。赵佑宁躺在竹床上, 静静看她们各说各的哭在一起, 心下酸酸涩涩, 又浮出了别样的温柔, 隐隐觉得斯南来一趟橄榄坝也是好事, 更庆幸自己能陪着她。
送走格格奶奶, 斯南洗了把脸就开始忙晚饭,土豆炖了咸排骨, 丝瓜烧了鸡蛋汤,番茄炒出红油来加上炖排骨的汤拌了凉米线, 撒上薄薄一层辣子,摆在台子上色香味俱全, 很像模像样。佑宁忍不住夸了斯南好几句。
“这算什么优点?”斯南却很警惕地看向他,“看大表哥烧了这么多年,看也看会了,我又不笨。喂,我做饭是不得已而为之,别把什么美德优秀品质往我身上套,我不吃这套。”
佑宁失笑:“夸你也不行?”
斯南眨眨眼:“夸我聪明夸我厉害都行,别夸我会照顾人体贴人做的菜好吃什么什么的。你们男人只有想让女人无私奉献付出一辈子的时候才开始夸夸夸,我外婆、我阿娘都是这么被夸进去一辈子的,哼。”
“这?你一棍子打死一船人,不太好吧,我真没这想法。”佑宁苦笑。
斯南呵呵呵:“人人都说我小舅舅小舅妈是神仙眷侣,可我就觉得小舅妈亏大了。她太吃我阿舅了,反正谁爱得多谁就吃亏。”
“这我不敢苟同,我倒觉得你小舅妈每次的选择都是她自己的决定,并不是为了你舅舅牺牲了什么——”
斯南大马金刀地挥舞着手里的抹布打断了他:“你又不是她,你知道什么?”
“那你也不是她啊。”
“可我就是知道,因为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这样的逻辑甩出来,物理学家赵佑宁一时竟无言以对。
斯南却突然转了话题:“反正以后你要是后悔进复旦教书,后悔回国,都跟我无关。我可不会有一丝丝内疚。你牺牲再多付出再多是你自己选的,跟我无关。这也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我记得很清楚的。”
佑宁却若有所思:“陈斯南,你是不是已经在考虑我们结婚后的事了?”
斯南脸上一热,筷子在佑宁面前甩出一道虚影,没敲到他头上,“啪”地歪开敲在他碗上:“谁、谁想要和你结婚啊?什么我们你们的,我喜欢丑话说在前头而已。你不许乱想!”
佑宁柔声笑答:“好,我不乱想,你随便想,想怎么样都行,想多远都行。”
“赵佑宁!你故意的是不是?”斯南避开他视线,扭头撂下狠话,“我不扶你回去躺着了,你坐这里好好想,随便你怎么想。”
“唉,现在我想收回早上那句话了,”佑宁轻叹,“就应该乘虚而入先占个位子才对。”
斯南一怔,噗嗤笑出了声,瞥了他一眼,声音一下子软和下来:“我给过你机会了,你没有珍惜,活该。”
佑宁正想和她深入乱想一下这个话题,却有人不请自来。
***
斯南想了好几秒,才认出是洗头房的那位被打的小姐。她穿着宽松的卡通汗衫和牛仔短裤,趿着一双玫瑰红的夹趾拖鞋,艳红的脚趾甲油脱落了大半,刚洗过头,湿漉漉的发尾把白色汗衫濡湿了一大片。
来客提了提手上两个红色塑料袋,有点讪讪然:“我叫王燕,妹妹你因为帮我忙被派出所关了三天,实在不好意思,我买了点水果来看看你。”
斯南撑着门框,没有要待客的意思:“你不是要被关上十几天的吗?”
王燕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多交了五百块钱罚款,第二天就出来了。东西放这里,谢谢你了。”
“等等!”斯南喊住她,跑回屋里拿出景生的照片来。
“咦,这是你姐夫?我见过他的。”
“是打枪那夜,肯定,那个死鬼在我们店里还说起这个事,他三点多走的时候,在门口遇上你姐夫的,你姐夫还冲他喊了一句说他老婆到处找他,问他怎么不回去。我以为他们是熟人呢,”王燕想了想,“就是你姐夫,长得特别好,差点被我泼了一盆洗脚水……”
斯南一把将她拉进了屋,时间地点人物,景生穿什么衣服,看不看得出受伤,走路什么姿势,每个细节都颠来倒去地问,可再怎么问,线索实在乏善可陈。
“你对象是不是扭伤了腰?”王燕说的口干舌燥,视线落在了用别扭的姿势慢慢挪向竹床的赵佑宁身上。
“他不是我对象,是扭伤了腰。”
“我会点正骨,要不我帮你正一正?”王燕这句话却是对佑宁说的。
斯南斜眼瞟了佑宁一眼。
“不用了,谢谢。”佑宁客气了一句。
王燕却好像找到了报恩的法子极其热情起来,不由分说地两步蹿到他身前,手一伸就摸上了赵佑宁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抻直了:“我不骗你,我真的会,我治好了好些姐妹和客人呢,我帮你试试,不收钱。”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已经不疼了——嘶。”
斯南双手抱臂,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试试呗。”这话不知道是对王燕说的还是对佑宁说的。赵佑宁的额头上沁出了层薄汗。
“咔嚓咔嚓”几声,赵佑宁还没回过神来,只听见自己骨头响了几声,拉动腰椎尾两侧的肌肉剧疼了几下。
“你试试。”王燕退开一步满脸热忱的期待。
斯南幸灾乐祸地刚要开口,赵佑宁却缓缓站了起来。
“真不疼了,”佑宁将信将疑地做了几个动作,“这么神?!”
王燕笑着点头:“我家祖传的手艺,放心。还有,你别躺着,躺着反而不好,你找个开阔的地方,倒退着走,走上二十来次就好透了。”
送走王燕,斯南乒乒乓乓地收拾碗筷,佑宁要帮她打井水洗碗,却被她训了一顿。听她嘴上说着狠话却做着心疼自己的事,再看到晾衣绳上晾着他垫轮胎用的两条长裤,佑宁不由得微微笑,他到底闲不住,动手抹了桌子收了衣服,绞了热毛巾把北武善让房间里大床上的草席擦得喷香,又点了一盘蚊香。斯南想笑话他又没出声,拿了干净衣服自去冲澡。
斯南洗完澡,两手扯着条毛巾弓着腰甩头发,啪啪啪地水甩出去三丈远,她难得干家务活,这一天一夜折腾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还要死撑,没甩多少下就吃力得要命,干脆趴到赵佑宁养伤的那张竹床上,任由电风扇对着脑袋一顿猛吹。才吹了一下,电风扇就被赵佑宁啪塔关掉了。
“干嘛呀你——”
“这样吹要着凉,我来帮你擦,”佑宁接过毛巾,在床沿坐下,“你帮了我一整天,也该我出点力。”
斯南没吭声,由着佑宁忙。
“疼吗?”
“不疼。”
“疼了你就说。”
“说了不疼。”
斯南觉得自己这句口气回得太冲了,又描补了几句:“你不愧是实验室的栋梁,擦头发也擦得好,胆大心细不慌不忙,以后你下岗了,给人洗头也能养活自己。”
佑宁哈哈笑:“我就不能指望陈帮主你养活我吗?你不是还收过我桃花帮的会费?”
“没、没有吧?”斯南对自己的德性实在不那么有把握,这种令人发指的事听上去很像她干的。
佑宁却因为提起了洗头这话,又把那夜陈帮主行侠仗义的事细细问了一遍。
斯南一口气说完,抬头看向佑宁,心想他要是也怪自己多管闲事的话,她就翻脸不认宁。
佑宁却摸了摸她的头顶心:“干得漂亮,这次没能跟你一起做好事,可惜了。”
斯南一怔:“那万一要是我被打了呢?吃亏了呢?”她揉了揉鼻子,“我现在想想还是有点后怕的。”
“如果你被打了,吃亏了,你会后悔帮她吗?”
“当然不会!”
“所以在南南你心中,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哪怕有很大的风险,哪怕会受伤,你还是会义不容辞义无反顾地去做了。因为如果你不做,你才会后悔一辈子,不安一辈子。”佑宁蹲下身,和斯南平视,“就像你大舅舅会替凌队长挡枪一样,南南,你骨子里和你舅舅一样,是大侠。所以你一定会来找景生,不只是因为你喜欢他,因为你必须来,为了你自己你得来。所以我也一定会来找你,不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必须来,为了我自己。”
斯南静静凝视着佑宁,这样的他,让她想哭。他似乎不再是那个邻家的哥哥,也不再是喜欢她阿姐的男生,不是理科天才,不是什么博士教授,只是一个很懂她很喜欢她的男人。他的眼睛里,只有她。至少这一刻是真的。
第四百五十一章
第四百五十一章
斯南夜里打电话回万春街, 只找西美接电话,一口咬定她已经找到好几个证人证明那夜景生回了家,问她到底怎么赶走景生的, 带着枪伤的景生到底去哪里了。西美却质问她为什么一言不合就又离家出走,小时候吃过的亏是不是不记得了。斯南气得簌簌发抖, 差点把电话摔到墙上。
挂了电话, 斯南一转身, 见到赵佑宁关切的眼神, 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低下头就往大门外走。等冲出家门走上会儿拐上大路, 见不远处灯火通明人山人海, 才想起今晚星期六有夜市, 她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夜市里来回穿梭, 眼看着人群渐渐退散,放着粤语流行歌曲的大喇叭歇了觉, 追逐打闹的孩子归了家, 苗族的阿婆佝着腰开始收拾没卖出去的绣品和饰品, 这个世界和几年前她来过的橄榄坝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景生的消失, 东文的逝去, 只在万春街她们这小小的世界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斯南颓然转过身往回走, 却见佑宁蹲在那苗族阿婆的摊头边付钱。
“侬勒做撒呀?(你在干嘛?)”
佑宁站起身, 给斯南看手里的一个五彩斑斓的小零钱包,打开来, 里面装着一对银耳环,最简单的两个大圆环。
“你不是一直想打耳洞又怕疼吗?这个阿婆可以帮你打耳洞, 不要钱,一点都不疼。”
“骗人。”
“阿婆说疼的话耳环不收钱。”
斯南半信半疑地看向苗家阿婆, 阿婆笑盈盈地拉她坐到小板凳上,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保证:“补疼,补疼!”
两粒黄豆在耳垂上捻来捻去,斯南举着小镜子却看不太清楚,她看向赵佑宁,赵佑宁却弯着腰专心致志的盯着她的耳垂看。
斯南轻轻踢了他一脚:“怎么样?”
“蛮神奇的,你疼吗?”
“不疼,到底怎么样了,快说呀。”
“你耳垂上那块肉越来越薄了,现在薄得像一张纸,透明的——啊!”
斯南自己毫无痛觉,却被佑宁这一声吓了一跳,随即耳垂上一重,她拿起镜子一照,“啊?这就好了?”
***
戴着新耳环的斯南走几步就要晃晃脑袋,似乎这样才能证实耳洞是真实存在的。佑宁双手插在裤袋里,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两人拐上不知名的路,渐渐将一片灯火遗在身后。
“喂,我就随便瞎走走,你要不先回去吧?”斯南嚼着小菠萝放慢了步子。
“一起,”佑宁老神在在地点头,“你戴这个耳环很好看。”
“那是因为我好看,不是你送的耳环好看。”
“那当然,要是耳环好看也不会一晚上卖不出去。”佑宁轻笑。
“你是不是在故意哄我开心?”
“也不是哄,就自然而然地这么想了,自然而然就买了。”
“我是特别生气——,”斯南踏上石桥,“特别特别特别气,为什么偏偏我们摊上了姆妈这样的妈……”
串着小菠萝的细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桥栏上,斯南深深吸了口气:“我问她怎么赶走阿哥的,你知道她说什么?”
佑宁静静等待着。
斯南默然了许久,突然提起往事:“其实我小时候是吃过一次大亏——12岁也不算太小,小舅舅小舅妈要带我和阿姐阿哥去北京,路过南京……”
半轮弯月倒映在江面上,摇摆不定,时而静圆,时而碎缺,风吹过山林,呜呜地响。
“她真是好笑,怪小舅舅小舅妈,怪阿姐阿哥,怪我,可周致远假惺惺地提着礼物上门的时候 ,外婆都知道把东西丢到门外去,她这个亲妈说什么?说周致远不像个坏人,说他要是真做了坏事怎么还有胆子上门来,就差没说我冤枉人了。阿姐跟她讲半天,她居然大义凛然地问是不是犯过错的人就一辈子都没有重来的机会,还说那国家直接判犯人全部死刑好了,要那么多人坐牢干什么,呵呵,我那天是不在家,我要是在家——”
斯南深呼吸了几下,转身看向赵佑宁,倔强地解释:“我就是气,真的不难过,我跟她早就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佑宁伸出手,斯南犹豫了几秒,伸出手握住佑宁的手摇了摇,摇了几下,她才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他的意思,满腔的愤懑委屈顿时消失了一些,她大概是真的很好笑,只是这一刻她笑不出来。
佑宁手臂一收,把她搂进怀里,越搂越紧,他仰起头,不想让斯南看见自己眼角的湿意。
过了好一会儿,斯南挣开佑宁,扒着栏杆往下看:“你说,我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也消失不见了,我妈会不会后悔一辈子?”
佑宁握住她的胳膊:“我会。”
斯南破涕为笑:“我不是想自杀,就是想跳跳看。你捞过唐欢一次了,放心,这次我不用你捞。”
“你跳我就跟着你跳。”佑宁一脸认真。
“我发神经,你也发神经?”
“一起。”
“干嘛?你还想跟我同生共死啊?”斯南吸了吸鼻子。
“同生是没机会了,共死应该也不会,不过你记得苏州河里的大老鼠么?这下头说不定也有老鼠什么都,万一水很浅,跳下去没死,轻伤重伤终身残废才麻烦,”佑宁叹了口,“好在我有人负责了。”
斯南定定地瞪着他,突然泄了气:“算了,不跳就不跳。”
“你等等。”佑宁却转身往桥下走。
“你干嘛?”斯南追上去。
河滩上都是乱石,斯南回头看,月色下依稀可见不远处野草丛生,应该是雨季水位线会升到那里。她往前看,佑宁已经脱了鞋卷起长裤准备下水。
“赵佑宁?!”
佑宁回头笑道:“我下去摸个底。”
斯南一呆:“我不跳了,你别去。”
“你等我。”佑宁举了举手上一根枯树枝,“放心,我有数的。”
果不其然,这桥下的江面虽然不窄,却很浅,只到赵佑宁的膝盖窝处,如果从桥上跳下来,骨折都算是最理想的结果了。斯南看着赵佑宁一步步蹚水走回岸上,心里臌胀得发酸。
佑宁掏出手帕随手擦了擦,笑道:“看,这下死心了吧?无论如何都别拿自己的身体出气。”
斯南默默蹲下身,抹掉他脚面上的污泥。
“覅碰,龌龊色了,回去冲冲就好了。”赵佑宁弯腰拉她起来。
斯南却握住了他的脚踝,仰起了头:“赵佑宁——”
“嗳?”
“侬刚刚救了吾一命。”
佑宁失笑:“吾噶结棍?(我这么厉害?)”
“嗯,救命之恩——”斯南仿佛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又强调了一遍,“救命之恩。”
佑宁刚想回答救命之恩倒也不必以身相许,就被猛然站起来的斯南抱了个满怀,她的唇凉冰冰凉,带着小菠萝甜甜的余味,她并不会亲吻,牙齿磕得佑宁生疼,她睁大了眼观察他,似乎想确定他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双眼因为离得太近变成了斗眼,鼻尖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哪儿哪儿都没地方搁的感觉。
“南南?”
“赵佑宁,”斯南捧住他的脸,“吾欢喜侬。”
见赵佑宁不应,斯南认认真真地看向那座石桥:“没吊桥,跟什么桥都没关系。”
“不是因为你对我太好,是因为你太好了。”
“要是你跟别的女生好了,我肯定会气死。”
“阿拉谈朋友好伐?”
佑宁闻到她手上一股泥腥味,垂眸示意:“侬一手额赖污泥,噻揩勒吾面孔高斗了。(你一手的烂泥,都擦我脸上了。)”
斯南松开手,看见身为女朋友的自己送给男朋友的第一份礼物:两道乌黑的巴掌印。
突然被征召上岗的男朋友赵佑宁,还给女朋友陈斯南一个绵长热烈的吻,随后被她一巴掌推开。
“侬噶会得亲嘴巴,经验老足额嘛。(你这么会亲,经验很足嘛。)
做陈斯南的男朋友,难过上蜀道,她的心,不是海底针,是海底针林。
第四百五十二章
第四百五十二章
佑宁和斯南第二天去了版纳, 凌队长还在昏迷中,警方把他保护得很好,若没有北武的熟人帮忙, 他们根本见不到他。
凌队的妻子并不在,昆明的家里还有三个悲痛欲绝的老人, 凌队的父亲四年前中风, 不能自理, 全靠亲家和媳妇照顾, 凌队坚持请了个阿姨每天上门半天负责烧饭搞卫生。孩子去年刚考上哈工大,悲痛了大半个月后被母亲赶回哈尔滨继续学业。
如此种种, 从木讷的小王嘴里说出来, 似乎并不沉重。斯南和佑宁却沉默了许久。
小王抬手挠了挠头:“你们别太难过, 其实我们每个人进缉毒队的时候, 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家里人也都做好准备的。”
做好准备是一回事, 可真正面对意外是另一回事。
佑宁关切地问小王:“你们现在怎么样?之前周阿姨帮扶的那些小生意都还好吗?”
小王犹豫了一下:“我和老刀头下个月想跑一趟金三角。你们回去让顾二哥放心, 我们不会丢下小顾不管的。那些小生意都挺好的, 小陈妈妈, 就是你们以前喊秀兰阿姨的呢, 她帮着管了一年了, 现在都她在管。今年过年前大家都按规定还贷, 利息一分钱也没少。”
“你们要去金三角?”斯南讶然,“是不是有我大表哥的消息?”
小王摇头:“前几天有消息说几个云南过去的毒贩刚到金三角, 有枪,挺凶的。”
佑宁取出纸笔, 写下斯江的BP机号码、万春街的电话和自己的办公室电话,交给小王:“如果有消息一定要通知我们。景生刚和斯江结婚——家里人担心得要命。”
斯南咬了咬牙:“好消息要通知我们, 坏消息也记得要通知我们。”
“好。”
出了医院,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当头,斯南回头看了看,叹了口气:“凌队这样,他的工资还发不发?他老婆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佑宁回答不了。
***
看完凌队,斯南和赵佑宁开车一路向北。离开橄榄坝的时候,斯南从后视镜里频频回顾,她好像来找过景生了,又好像没找,心里空荡荡的。
“阿姐真应该来的。”斯南突然冒出这一句,气囔囔地摇下靠背,躺下去闭上眼。
佑宁看了她一眼:“斯江来了就不会再回去了。你舅舅舅妈也了解这一点,所以才拦着不让她来。”
斯南闷闷地嗯了一声,隔了好半晌,才对着车窗嘟哝了一句:“我还是替顾景生委屈。要是我姐不见了,他肯定什么都不管,会去找她,直到找到她为止——他不能没有陈斯江,陈斯江却能没有他,不公平。”
“要是我不见了,你会一直找我吗?”佑宁握着方向盘笑着问。
斯南霍地扭过头,想了想:“当然——不会!你干嘛?要跟我谈话?还是要生气?”
“不生气,稍微聊几句可以吗?”
“可以啊,你说,说实话,别光说好话。”斯南睨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也希望你不要找我,好好地过你的日子,这个宇宙,没有了任何星球都一样在运转,你要做那个宇宙。如果你不见了,我也不会一直去找你。爱情是我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和空气、水、食物一样是必需品——”
“赵佑宁!”
“嗳?”
“你还是光说好话算了,有你这样做人男朋友的吗?这话说得让人一点也不捂心。”斯南翻了个白眼,干脆整个人背过身去朝向车门了,没过两分钟,她又猛地转了回来,盯着佑宁看了会儿:“如果我一直不肯做你的女朋友,你能坚持喜欢我多长时间?一年?两年?你这个宇宙就会去喜欢其他星球?说实话。”
佑宁失笑:“我是很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撒???!!!”
“到你找到喜欢的人为止吧。”
“你太没诚意和恒心了吧?那个金岳霖能为了林徽因终身不娶呢。”斯南撇嘴。
“北大的不少老师都很反感这个说法,包括你小舅妈。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决定出发点归到一个女人身上,这样的行为是很不绅士的。如果你找到了你喜欢的人,我还等在旁边只会增加你的负担。”
斯南愣了愣,嘴硬道:“我有什么负担,我心里开心死了,看,我都结婚了还有人对我念念不忘,一直在等着,我的虚荣心会得到极大的满足!汽车不都要配一个备胎嘛,我觉得我们女人也需要‘备胎’,而且多多益善,因为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那你一定不是真心喜欢你选择的那个人,你也并不喜欢我,”佑宁笑了笑,“还有你最后三句话有很多逻辑学上的谬误,偷换概念、诉诸道德、感觉谬误——”
“逻辑学是什么?我没学过,”斯南的关注重点突然跑偏,“什么叫诉诸道德?什么叫感觉谬误?不过你说得对,如果我跟你结婚了,还有个人老在我身边嗡嗡嗡,一副等着我和你离婚就有了机会的鬼样子,想想就烦,吾一脚能踢爆伊卵蛋。”
佑宁差点一个急刹车,车子都歪了方向,他牢牢抓住方向盘,哭笑不得:“那倒也不至于。”
***
斯南是第一次和佑宁单独旅行,每天都要夸自己十遍:“我真英明。”
哪儿英明?当然是把赵佑宁归于自己石榴裤之下这件事。她知道赵佑宁很好,做人做事都到位,但是能好到什么程度呢?斯南这辈子只会把男生和身边的两个男人比较,一个是顾景生,一个是陈东来,但赵佑宁构成了他的独立坐标,完全不在斯南对“男人”这种生物的认知范围内,但从佑宁身上感受到的一切惊喜最后顺理成章变成了她的勋章,她对自己如此厚脸皮也不免有点心虚。
赵佑宁每天上午七点起来买好两个人的早饭,无论宿在市里还是县上,都有肉有蛋,有干有稀,八点准时出发,车上备好一马甲袋的零食。斯南不知道他从哪里买来的许多当地小吃,有些还很惊艳,恨不得调头回去多买点。开车时间固定在上午五个小时,下午三个小时,不开夜车,每天行程保持在五百到六百公里,途中根据两人需求在加油站上上厕所松松筋骨,下午两点停车吃午饭。
斯南发现赵佑宁一个特别好的优点,他做什么决定之前会先把自己的理由说出来,而不是直接做了等你问。譬如头一天上车他就告诉斯南因为下午容易犯困,尤其吃了饭后两小时是血糖峰值更容易打瞌睡,所以上午他会多开两个小时,吃完饭在车里小睡十五分钟,天黑前找地方落脚,这样可以笃悠悠地吃晚饭。
“你干嘛要开车来找我?坐火车、坐飞机不好吗?”斯南坐久了车厌气,不免抱怨带着一辆车子太麻烦。
“当时不知道你在不在景洪,想着有辆车在省内找人方便点,也怕找到了回上海买不到车票机票。”
“你想得还蛮周到的嘛,我真英明。”
“英雄所见略同。”
在佑宁看来,这些天的长途行车更有收获,斯南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实际上最会体贴人,只这一路上从不肯让她自己在副驾上睡着就可见一斑,好几回车厢里突然响起“啪啪啪”的声音,佑宁一侧目,却是斯南在下死力拍自己大腿,拍了不够还掐,一边掐一边血血呼痛,一张脸皱成一团。
“你干嘛呢?”
“我困死了,打几下掐几下,疼了就不困了。”
“困了你就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不行,我死也不睡。”
“为撒?”佑宁骇笑。“”
“万一我睡着了你把我卖了我都不知道,哼哼,好好开车,打起精神来,别打瞌睡啊你,对了,继续说你美国的事吧,说你以前的女朋友,多说点,我想听。”
“说点别的行吗?”
“不行!我都告诉你我从小就跟菩萨上帝许愿要和大表哥结婚的事了,你也得对我坦诚,你为什么不想说?是不是说了实话会惹我生气?”
“当然不是。”
“那你怕什么,说吧,大胆地说,真诚地说,坦白地说,毫无保留地说,我这人心胸宽广,我就是好奇而已。”
赵佑宁没想到刚说完前女友来租房子做了他室友那一小段,有人就立刻翻脸了,要求下车上厕所,绝对熬不到加油站或是乡镇。佑宁抽完一根烟,看着这家伙在田野里蹲了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眶出来。
“分手吧,立刻,马上,现在!”陈斯南板着脸否认,“我没生气,我就是不高兴。”
赵佑宁:谈恋爱这件事,和他想象得很不一样。
第四百五十三章
第四百五十三章
从景洪回上海, 还是走320国道,赵佑宁头一天一鼓作气开到昆明,第二天出滇入黔, 傍晚停在了黄果树镇,打算看一下大瀑布继续开到贵阳停下住宿。他事先跟斯南打预防针:“现在是枯水期, 瀑布恐怕没那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 你要是没兴趣我就一脚油门开到贵阳。”
“想看, 课本上不有吗?这么有名,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看一眼不耽误多少时间吧?”
景区卖门票的师傅好意提醒:“七点关门, 记得出来啊。” 枯水期的黄果树瀑布虽然没有断流, 也没什么游客。两人先去了上游的陡坡塘瀑布, 百多米的滩坝上悬下一片水帘, 上面是夕阳晚照染红的天空,下面是清澈见底的碧潭。
“好眼熟啊这里。”斯南想来想去想不出究竟。
“《西游记》就是在这里拍的, 结尾唱歌那儿, 想起来了没?”旁边一位老伯伯热情搭话, 请佑宁帮他和老伴拍张合影。
佑宁欣然从命。
“你们要不要拍?我帮你们拍。”
得知他们来看瀑布竟然没带相机, 老伯伯更热情地把佑宁和斯南拉到前面, 不由分说地下指令:“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斯南紧张地靠过去一点, 又矜持地缩回一点, 冷不防赵佑宁一胳膊就把她搂了过去,搂得紧紧的。
“好, 好,来, 小姑娘不要对男朋友翻白眼,笑一笑, 一二三,茄子——!再来一张啊。”
佑宁给老伯留下收照片的地址,老伯伯一看:“哦哟,上海的名牌大学,咦,你们怎么逃学啊?不是早就开学了吗?”
“请假出来玩?现在的年轻人真厉害,蛮好蛮好,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嘛。”
斯南羡慕这对老夫妻的子孙,想来有这样宽容的长辈,小辈们会生活得很自在。佑宁却说大多数人对外人往往更宽容,对自家人却更多苛责和要求。
“像你爸妈对你一样?像我妈对我姐一样……”斯南忽地又代入了自己,“我对你这个内人是不是也没有对外人好?”
佑宁牵起她的手:“你对我特别好,你自己不觉得。”
“——你能不能对‘好’这个词有点要求啊?我还没开始用力对你好呢。”
“那我拭目以待。”
斯南看着开阔水面信誓旦旦:“我会对你好的,你放心。”
佑宁若有所思:“我应该带个录音笔的。”
“喂!赵佑宁,你什么意思?我陈斯南说到做到,一言九鼎。”
佑宁笑而不语。
陈斯南讪讪地别开眼:“昨天提了五次分手,今天才提了三次,挺有进步的了。哎,这个大瀑布夏天肯定很壮观,比你在美国看的那个瀑布怎么样?”
“嗯,以前我去看尼亚加拉瀑布时,还想过你在瀑布面前会摆什么姿势拍照,会不会像孙悟空那样跳进瀑布穿过水帘洞——”
“赵老师,您认字吗?”
“???”
“这有警示牌呢,不许跳进瀑布里,不许游泳,咦,不许钓鱼是个什么鬼东西,这里有鱼吗?我来找找看,想吃鱼了。”
佑宁哈哈笑:“夜里到贵阳,我请你吃酸汤鱼,据说很好吃。”
***
这天夜里九点多,两人在贵阳的街边摊吃酸汤鱼,陈斯南突然想起来问赵佑宁:“侬高着吾作伐?(你觉得我作不作?)”
赵佑宁笑着摇头:“还好。”
“你是不是觉得我作嘛是作的,但你还能忍受?因为我们才谈了三天恋爱?不要跟我讲逻辑学,讲感觉。”
赵佑宁认真地想了想:“你是觉得你以前不作?如果是纵向对比的话,我觉得程度差不多。如果是横向对比的话——”
“横向对比?和谁比?你前女友?我姐?你妈?你长这么大,还有其他和你很熟悉会对你作的女人吗?”斯南又来劲了,“我这次保证不小心眼,你先说有没有?”
“真没有。”赵佑宁如实相告。
“嗳?”斯南失望地叹了口气,“赵佑宁你不行嘛。”
赵佑宁也叹气:“那么请问女朋友你,到底要我行还是要我不行呢?”
斯南哈哈笑,“我说行你就得行,我说不行你就得不行。你说行不行?”
“你这句话里的行和不行,和你上面那句的意思似乎有点歧义,讨论一下行不行?”
“不行!”斯南瞪他,“赵佑宁你是故意的,又想玩文字游戏把我绕晕!等我回去好好学一下逻辑学,哼。”
“南南你总是这么积极向上,乐于学习新奇事物,真是难得。很多人到了大学就觉得完成任务了,只想犒劳自己过去经历过的辛苦,失去了探索精神和求知欲望——”
“你要不要这么巴结讨好我啊?”斯南忍俊不禁,一仰脖子灌下半杯啤酒。
“我很认真,说的也是事实,以前在北大这样的同学就不少,不然也不会有麻将班的出现,每学期补考的人也很多。不独是国内,国外也一样,H大本科毕业率在全美算是很高的,86%左右。”
“啥?本科还有不能毕业的?”斯南很是吃惊。
佑宁笑道:“美国四年制本科这几年的毕业率大概只有60%,考上大学不容易,毕业更不容易。”
“那我不考托福了,万一考上了毕业不了,亏死了,”斯南托腮发呆,“你说要是我姐以前去美国读大学,她和大表哥还会不会在一起?大表哥会不会也跟去美国?会不会就没事了?我要是去美国了,咱们还是分手吧,异国恋没好结果。”
“你喝醉了?”
斯南伸出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这是3,也是0,还是OK,我不要太清醒好伐?我这人酒喝得越多,脑子越清爽。”
“哦——”
“除了米酒,我米酒不行。”
“你说得对。”
斯南看着他的笑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已经想不起来刚才说的是什么话题。她心里明白佑宁说得对,无论发生什么事,人总得往前走,明天还是会继续。佑宁还说,在难过的时候,走出来看看天看看山,看看花草树木太阳星辰,会好过一点,沉浸在悲伤和愤怒中,只会伤害自己,并不能改变事实。
“我保证明天最多只作两次,真的。”斯南诚恳地向赵佑宁保证。
佑宁探身,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南南,别因为你和我在一起这件事内疚,你没有对不起景生,没有对不起斯江。如果作一作能让你好受一点,随便你怎么作,不要紧。”
斯南怔怔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不生我的气?”
“我外公外婆舅舅没了的时候,我姆妈觉得自己活着都是罪。正常的人善良的人,不都会这样想么?身边人或者是陌生人遇到不幸的事,自己竟然还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笑得出来,这是可耻的是不道德的,应该惭愧和自责。南南,能感知别人的痛苦,是美德,能找到释放自己痛苦的方法,是好事,我很愿意做这个通道。”
斯南又哭了,她想把所有的眼泪流在上海之外,万春街之外,不让阿姐看到。
第四百五十四章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三月初斯南和佑宁回到上海, 先去学校销假,再把车子加好油换了四个轮胎洗得干干净净去茂名路酒吧还车,被王老板死拉硬拽拖到进贤路的海金滋吃了顿家常菜。
两人把路上行程和橄榄坝的事情大概说了说, 也老老实实交代了暴雨天陷泥坑的事。虽然洗车的时候已经爬到车底检查过一遍,佑宁仍旧请王老板再去修车行检查一下, 如果汽车底盘有损伤, 维修要多少钞票他来负责。王老板嘁了一声:“册那, 侬当阿哥是啥宁呢。”一巴掌拍在佑宁背上, 差点把佑宁整只面孔拍进酸辣汤里。
斯南借口去柜台要瓶饮料,把饭钱付了, 回到台子上一巴掌拍在了王老板背上, 王老板只面孔也差点跌进酸辣汤里。
“阿哥, 吾买好单了啊。”
“咦?!侬做啥!”
“侬当阿拉是啥宁呢!”斯南一句还一句, 佑宁只笑吟吟看着她。
王老板看看斯南,看看佑宁:“噢?哦!嘿嘿, 有花头啊拿。(你们有花头啊。)”
回到万春街, 斯南没提景生的踪迹, 西美也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淡淡问了问赵佑宁路上的情况。
顾北武去了浦东还没回来, 顾阿婆留佑宁吃夜饭, 佑宁欣然从命, 直接把“南南外婆”四个字缩成了“外婆”。善让骑自行车去静安寺买熟菜,顺便送虎头去南京西路的儿童图书馆还书借书。卢佳泡了几朵香菇, 准备蒸鸡。陈斯好跟斯南没说上几句话就被西美赶回阁楼做作业。陈阿娘听说斯南回来了,一边跟康阿姨抱怨这个小鬼头从小不让人太平, 一边挑了几块炸带鱼同几块春笋烤肉装在饭盒子里送到顾家,说了斯南一顿, 得知没有景生的下落,又哭了一趟斯江命苦,唉声叹气地回去了。
送走阿娘,斯南拎着四个热水瓶进淋浴房洗头洗澡,佑宁坐在灶披间的小板凳上陪顾阿婆剥毛豆子,听老太太说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追悼会办得蛮好,”顾阿婆情绪还算平稳,“豆腐饭开了十桌都不够,后来又加了两桌,他认识的人多,大家都要来送一送。对了,小卢,宁宁是不是提前把白包放在了五斗橱里?你那个回礼记得给他一份带回去。”
老太太笑了笑:“太仓促了,回礼有点不登样,你多包涵啊。”
“谢谢外婆,谢谢舅妈,”佑宁也笑了笑,“老早我外公外婆阿舅没了,是我爸给他们办的,豆腐饭没敢办,我妈还在住院,外公的同事和学生偷偷摸摸从病房门缝下头塞白包进来,大多数人名字都不敢留,但我妈一直收着信封,出国前她想着这些人情没处还了,还挺难过的。”
顾阿婆想了想,叹了口气:“这些人倒也难得,算是有点良心的了。”
从楼上下来的西美在最后一格楼梯上停住了脚,当初得知噩耗,家里给了她十块零一毛的白包让她送去医院,她在医院楼下转了半个钟头,上去后看到楼道口的公安干警,还是没勇气过去。她算是没良心的么?但“特务”在那个年头是多么可怕的罪名……
***
斯江夜里两点钟才下班。斯南在亭子间里听见声响,披了个旧毛毯冲出去,却看到林凌在门口往斯江手里塞几个拎袋。
“喂,干嘛呢?”斯南的语气就有点不好。
林凌一抬头:“南南回来了啊。”
斯江扭头见到斯南,虽然电话里已经都知道了,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血都往头上涌,她把袋子推回给林凌:“真的不用,谢谢你了,你快回去吧,再见。”
“那南南你拿着,本来就是给你们姐弟三个的,拿着拿着,程缨、老王阿哥都有。”林凌把袋子送到斯南收上。
“什么东西?”斯南捞出一件灰色毛衣,莫名其妙地看向林凌和斯江。
“贝纳通在我们节目上做广告,送了一堆他家的毛衣,不穿也是浪费,男女都好穿的,质量也很好,我就借花献佛到处送一点——”林凌笑着挥手,“你们拿着吧,实在不喜欢送给亲戚也好的,真没什么的,我先走了,拜拜。”
斯南拎着三个袋子,上下打量了斯江一眼,皱起了眉:“才几天,你怎么瘦成鬼了!”
“加班,公司刚正式开张,生意红火,忙死了,”斯江挽住她胳膊,“夜里这么冷,你也不套件绒线衫就这么跑下来,当心感冒,快点上去。”
“我铁布衫金钟罩刀枪不入好吗?什么加班天天加到深更半夜,累死人公司负责伐?册那!”斯南一边气咻咻地骂资本家都不是好东西,一边帮斯江倒热水洗脸洗脚,再把橄榄坝的事细细又说了一遍,末了下结论:“所以大表哥肯定没死,肯定回过家,肯定见过姆妈的。”
斯江默然了许久,脚盆里的水变冷了才苦笑了一声:“她跟我有仇。”
斯南不知道怎么劝慰她,伸手摸了摸盆里:“水都冷了,快点出来。”她把斯江的脚搁到自己膝盖上,用毛巾擦了两下:“呀,你长鸡眼了?”
斯江一怔,摸了摸脚底的硬刺:“这是鸡眼?怪不得走路疼得很,站着也疼。”她把脚掌扳到眼皮子底下仔细看,硬硬的一小圈,中间一根肉刺有点突出,碰一下就很想挖掉。
“我来帮你挖。”斯南起身去抽屉里翻出小剪刀来,找半天没找到打火机消毒,随便倒了点开水烫了烫。
“痛伐?”
“勿痛。”
“剪掉这块还是硬的,咦,我再试试,痛伐?”
“勿痛,你᭙ꪶ 帮我把刺全部挖出来好了,大不了贴块膏药——”斯江替斯南把散落的头发捞上去,拿自己的发圈替她扎了两圈,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再捋了两下,突然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斯南吸了吸鼻子,嗡嗡地嘀咕:“我没怪你不去找他,哭啥呀。我去就是你去,我肯定比你会找人,我都找不到,你去了也是白去。万一你去了不肯回来,阿哥我已经没了,阿姐也没了哪能办?”
“好了,你哭吧,哭出来好过点。”
斯南摸索着斯江脚底被剪掉尖刺的那个洞,中间空了,周围一圈还是硬的。
***
顾东文的追悼会办完后,客堂间供桌上的遗像变成了两张,顾阿婆的眼睛慢慢在恢复,纱布拿掉了,卢佳和善让不放心,仍旧轮流陪护。周老太太搬进了五原路自由公寓帮忙接送虎头上下学。顾南红一家去版纳参加了追悼会后,从广州回香港,香港的工厂不能半途而废,订单接了,原材料买了,工人上班了,机器一开,钞票每天都在哗哗往外流。阿大阿二阿三也还都要上班。
昆山的工厂年前虽然由符元亮顶住了,终究不是办法。证照马上就要发下来,法人和总经理却不见了,工程合同签了,地基还没打,很多需要景生亲自去办的事情,都不得不停顿了下来。工厂接下去建还是不建,订单接还是不接,工人招聘广告是年前预付的广告费,正月十六开始当地人才报和人才市场天天会登,每年春节后应该做的销售展览还做不做,广交会已经汇了展位费,上海时装节预订的展位还没付定金,千头万绪,以前景生一个人统揽,如今光是符元亮天天打来的电话都能让人头疼死。北武拍板工厂要开,品牌要做,总经理要招,他一开始是去昆山半天解决问题,慢慢变成了一整天,连斯江都说这样是不行的。
北武交好的老同学老朋友们,知道他回到上海,纷纷来电来人,劝他出山大展身手,得知他在处理昆山服装厂的开办事宜,人人都感叹杀鸡用牛刀。市领导特意找北武吃了顿便饭,介绍了当下浦东的发展,希望他能作为专家顾问为家乡尽力。这一年政策已经明朗,长江流域对外开放开发的重头戏在浦东,沿岸三十一个城市政府支持,交通银行和三百六十多家企业联合组建了长江经济联合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开发浦东,拉动长三角城市经济发展。偏偏这期间大事频频发生,一月份纺织业关停百多家企业,下岗的职工闹得厉害,四月份要全面取消粮油票证,开放粮油购销和价格,商品储备制度还没完善好,智库提出的粮油、蔬菜、副食品生产风险基金制度也还有待审核。
是去开工厂,还是去浦东,对于北武来说,并不难选择,难的是时间差。
第四百五十五章
第四百五十五章
很多事情, 回过头去看,看穿个中原委仿佛不难。然而身在其中的时候,即便是北武和善让, 虽然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却不得不选择那条路。
先是在一场市委领导出席的饭局上, 经校友介绍, 市纺织局的几位领导来向北武探讨纺织行业战略大转移的问题。饭局过后, 领导们热情邀请北武到办公室去继续深入话题。
北武自从东文开华亭路小摊位开始, 就一直比较关注国内服装行业,南红做了设计师景生接手街道服装厂之后, 北武更多留意服装业的上下游行业状况。
“三废拨点、减少污染的要求肯定是正确的, 产业发展必定要遵循城市建设规划, ”北武笑道, “把印染企业转移出市区,其他国际大城市也是这么做的。大华装饰虽然离开了陆家嘴, 但是在奉贤置换到了68亩土地和1.6万平方米的厂房, 从城市规划、陆家嘴的居民居住环境、产业调整和大华自身的发展来看, 是四赢。说明我们的领导尊重科学发展, 尊重专业人员的研究, 兼顾到了企业和百姓的需求。从经济学的角度看, 是可持续的。”
顾北武这个名字, 在座的领导们并不陌生也不熟悉,知道的人都直接或间接认识孙骁, 从他那里得知上头有人很喜欢这个小顾,愿意听他的谏言。有资格提出建议的人很多, 但是敢提出谏言的人少。越往上走越难听到真话,真话往往不好听, 是个人都愿意听好话,但做了领导,但凡脑子不蠢的,都知道必须得听得到真话,当然,听到了谏言后怎么决定是另一码事。去年十月香港《X报》的女记者贿赂新XX副主编,提前刊登领导的十四大报告,算是大案。顾北武敢上书谏言:“预先披露不会影响国家安全,最多只是让有关部门尴尬,不应该用国安法定罪,使用金钱换取资讯,应该按涉嫌贿赂罪名审理。”最终女记者被释放,驱逐回港。只这件事便看得出顾北武的分量。
几巡茶后,外头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又来了。”有人不耐烦地皱起眉。
小胡秘书站起来往窗外看了看:“还是第X印染厂的一帮子刺头,要叫公安来伐?今天朱书记不在——”
请北武来的牟副局摆了摆手:“随便他们去,打个电话叫保安科老林当心点,不要闹出事情来。”
北武走到窗口往下看,大门口密密麻麻挤了几十个人,有男有女,穿着第X印染厂的工作服,有人举着几块牌子,白底红字的“我要上班”,“我要宿舍”。他们的吼声震天响:“赔钞票!”、“安排工作!”“分房子!”
原来延平路第X印染厂刚刚谈成了置换,印染厂愿意嫁,房地产公司想娶,政府部门牵针引线,问题是迁厂后的员工安置出了问题。印染厂今后的发展方向是去浦东、金山、崇明同当地组建联营企业,但员工大部分都是市区的,和大华当年的搬迁不一样,几乎没人愿意坐班车去这些地方上班。更有一部分刺头,伊拉爷娘从四五十年代就进了工厂,分配到房子,七八十年代儿子女儿顶替爷娘进厂,一家门都在厂里生活,现在不但提出要钞票,还要求房地产公司造好新房子至少要分给他们一套。
“这怎么可能呢?房地产公司出置换费,买了土地和厂房,他们造的房子跟印染厂完全不搭界,是商品房,要向社会出售。这些工人聚众闹事,和敲诈勒索有什么区别?要是被他们得逞了,以后其他工厂的工人有样学样,工厂还要不要搬迁?土地要不要发展?简直鼠目寸光自私自利毫无大局观!”小胡秘书气得不行。
北武淡淡问了一句:“现在延平路附近的新商品房是什么价钱?”
小胡一怔:“延平路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家附近的新楼盘,挂出来的横幅好像是五千多一个平方米。”
“那么工厂搬走宿舍拆掉后,这些没地方住的工人需要多少钱才买得起房子重新安顿一个家?”
“这——”
北武神色严肃起来:“据我所知,印染厂在置换意向达成后,立刻让四分之一的工人下岗,一分钱补偿都没有,如果换作你或你的亲戚被这么下岗,你甘心吗?”
室内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下岗也是为国家做贡献啊——”小秘书嗫嚅道,“国家已经养了他们那么多年,厂里亏损得一塌糊涂,走向社会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嘛。”
“你这句话我不同意。不是国家养他们,是他们在养国家,”北武拧眉道,“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才是国家的主人不是吗?工人、农民,各行各业的劳动者,包括在做的各位和我,都是人民中的一员,人民付出劳动建设这个国家,企业和个人缴纳税收,政府负责替人民管理这个国家。印染厂不只是国家的印染厂,也是这些工人的印染厂,理应承担这些工人的退休金、医疗保障,这是最基本的。不能单单因为效益不好就把他们当作包袱甩掉,更何况房地产公司出的置换费,应当包括对工人的补偿。”
牟副局笑着打了个哈哈:“这个问题组织上已经研究过了,一部分平时表现好的工人,可以适当采取买断工龄的方式给予经济补偿。现在国家太难了,政府也难,但这种改革的阵痛是没办法的,避免不了,个别人不理解,也是有的。再说西方国家也没有什么工厂、公司能保证一个工作干一辈子嘛。”
北武想了想:“那我们就拿美国说吧,1935年《社会安全法令》就设立了由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共同管理的失业保险制度,工人失业可以领取失业保险金,有时间去找工作。去年,美国两点五亿总人口里,有一亿八百万工人获得失业保险的保障。而我国的《劳动法》还在起草阶段。美国去年的平均工资收入是两万九千美金,房价平均十五万美金一套,也就是说美国的工人不吃不喝六年,基本就能买上一套自己的房子。这个一套是什么概念呢?人均居住面积60多平方米。我们上海的平均工资去年是两千七百人民币,房价因为海南、北海房地产开发的影响猛地升到了五六千的均价,按市区人均居住面积7平方米来算,三十个平方米的房子就要十五万人民币,也就是说工人需要不吃不喝工作五十五年才能买上一套三十平方米的房子。就算不和欧美发达国家比较,我们的工人会不会算这笔安家费的帐呢?”
“相差这么大吗?”小胡喃喃地问了一句,自觉失言,脸涨得通红,赶紧起身拿起热水瓶去打开水。
牟副局叹了口气:“但国企也的确是难啊,小顾你有什么好建议?现在置换合同签了,这批工人坚决不肯搬,厂里答应经济补偿他们也不满意,菜刀、煤油都拿出来了,搞得很难看,三天两头来闹事,我们局这个月已经被市领导点了两次名了。”
“厂里提出的经济补偿是怎么个补偿法?”
一房间的领导没人接话,小胡挠了挠头:“一年工龄补两百,十年两千。”
楼下骚动声突然大增,众人到窗口一看,许多工人爬过了铁门要冲进来,几个保安正在死死推搡,眼看就挡不住了。
“小胡,打电话到公安局去!”牟副局气得一巴掌拍在窗台上,“无法无天了!”
屋里也闹哄哄起来。
“我去和他们谈,叫公安来只会激化矛盾,应该叫印染厂的领导和工会负责人来。”北武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北武停下回头问:“哪位领导跟我一起去?”
见众人还在犹豫,北武笑了笑:“前些天我刚和你们朱书记吃过饭,他说得很明确,决不能把下岗职工当作包袱,一推了事,必须像对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帮助他们重新再就业,这也是市里的态度。”
***
北武回到自由公寓的时候已经将近一点钟,善让还没睡下。
“想吃啥?还剩了点番茄炒鸡蛋,下碗面?”
北武一边洗脸一边说好,等他看完虎头出来,热腾腾的面已经放在了餐桌上。
善让又给北武倒了杯温水:“事情怎么样了?”
“差不多安排好了,纺织局的朱书记特地从浙江赶了回来,他蛮好。”北武顿了顿,“年龄大的工人按一年两千买断工龄,年轻职工按工龄发一到六个月的工资补助,好让她们安心找工作,没有住房的在纺织系统内安排,还有一部分人员,市里考虑让她们协议保留社会保险关系,将来退休工资有个着落。这两年,丝绸、织造、棉纺、毛纺,针织、服装、家纺、印染,唉,纺织系统有将近四十万职工要安置,的确不容易。”
“我听老曾厂长说,街道里不准备继续开四重奏服装厂了。”善让叹了口气,“现在卖地来钱快。瑞德接下去怎么办?”
“景生转到昆山建厂是很明智的,这两年所有居民区的服装厂都要迁出去,瑞德要开起来,还要开好,今天正好有人给我介绍了好几家服装厂的厂长,都有意向和瑞德合作,”北武筷子停了停,“约了明天就去昆山看现场。”
这夜,夫妻两人都没睡好,从景生、斯江、斯南、虎头,说到服装厂,说到下岗大潮,忧心忡忡。
第四百五十六章
第四百五十六章
来昆山看瑞德工地的一批服装厂厂长中, 最有意愿最急切的是前年从市中心搬迁出去的建欣纺织厂宋厂长,其他厂长都走了,她依然坚持要请北武听听她的想法。
宋厂长自己是纺织女工出身, 说起往事很是喟然:“我刚进厂的时候,厂里有五万纱锭, 一万多线锭, 五百多台布机, 虽然比不上申九, 但也是全上海排得上号的,我们厂下线也有一百多家织布、印染厂, 但是说不行就不行了, 随后职工集资, 大家硬撑。我接手工厂的时候, 第一件事就是要还一千多万职工集资款。顾总,你们肯定没办法想象, 前年我们欠了五千万, 还有三千多个职工和四千个退休职工的工资和福利, 像山一样压在头上。除了卖地卖厂房有什么办法?”
“两年了, 我们还有两千多个女工没地方去, 我天天找企业, 找领导, 希望有单位能接受阿拉职工,”宋厂长突然放轻了声音, 有点难为情地说了声对不起,“我们纺织女工, 因为机器声音太响,所以说话声音小不了, 百货公司不要的,说我们职工修养不好,声音太大——当然也嫌我们没文化。”
北武给她添了茶:“置换了后工厂一直没有重建?”
“想重建啊,很想的,但是我们没剩多少钱,好几个合作对象本来已经谈得差不多,一听我们有这么多退休职工,全不干了。崇明、南汇,统统泡汤,”宋厂长叹了口气,“所以不瞒顾总,我是有求于你,瑞德这个规模,至少需要五百个人,我们的职工都是熟练工,能吃苦,只要能上班,愿意起早赶班车。”
符元亮眼睛一亮,看向北武。现在厂里断断续续招到十多个人,有人力中介上门来,说六月份或九月份可以一次性送一百五十人,收两百一个人的中介费,但北武稍加了解发现这批孩子才十六岁,是河南某职校的学生,他立刻给有关部门打电话,但人力市场上许多这样的操作,有关部门也语焉不详。北武追了几天,人家直接回复他说这属于正当实习,有校方实习老师带队,和厂方也签了实习合作协议,行政上不好干预。
宋厂长察言观色,赶紧跟上:“你要是在昆山一个个招,还要培训,都是成本对伐?而且我们的职工只要有班车往来上海同昆山,用不着管她们住,据我了解,昆山这一片的服装厂都要包吃包住才招得到人。如果不用造宿舍,能节约很多管理上的精力和成本对不对?还有一点,顾总你们在昆山,除了实习生,说穿了就是童工,就只招得到来打工的外地年轻小姑娘,她们不好管,但凡谈个朋友、室友吵架,工资都不要就跑的大有人在,你们人事随便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一点也不夸张的。别说现在了,二十年前我们厂里工会主任最忙的就是解决年轻女职工的恋爱烦恼和家庭矛盾。”
***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厂长手里还有三千万的置换资金,坚持要全部入股瑞德,并且要买下隔壁两块地扩大厂房面积,还给出了详细的资金运营方案和生产计划书。
在纺织局了解过一圈建欣的情况后,北武和南红商量了好几次,在三月底召开了上海四重奏服装公司股东大会,解释了瑞德和建欣的合作意向,选择退股的职工统一按10%的收益退股,由顾北武认购。卢佳出席了股东大会,在新的股东决议上签了字。
北武和宋厂长是四月中达成的合作框架,瑞德原股东不追加投资,建欣投资三千万人民币,新公司更名为欣德,建欣仅占70%股份,上海四重奏占16%股份,香港瑞德占11%,周家占3%,条件是新厂至少接受建欣五百名老职工,并从1994年开始共同负担原建欣服装厂四千名退休职工的退休金。新厂把生产销售香港瑞德的内销产品放在生产任务的首位。北武、南红任董事、监事,周老太太挂名监事,宋厂长任董事长兼总经理,符元亮任副总经理,主管销售,宋厂长的管理班子里出两位副总,一个主管生产,一个主管人事和财务。每年的财务审计由上海的外资会计事务所负责。
一直忙到六月底,昆山欣德的所有手续办完,隔壁两块地一共一百五十亩也以三十万的总价拿了下来,工地上忙得热火朝天。符元亮带领四重奏的原班人马四月份顺利完成了春季广交会展览,签了近两千万的订单。
这时北武已经在浦东日夜不停地忙了近两个月。
当下的浦东,陆家嘴、金桥、外高桥三个重点开发区都已经初具规模,张杨路商业中心也已启动,七通一平设施工程有望年底全面完工。但面临的问题也很大,先是国际资金分流严重。在外,东盟去年一月就在新加坡的第四届首脑会议上决定未来十五年内把关税降至0-5%,建立东盟自由贸易区。诸成员国纷纷推出各种招商优惠政策,吸引了不少原本有意投资浦东的国际巨头。在内,今年五月,李光耀再次考察苏州,新加坡劳工基金(国际)公司迅速和苏州政府签署了《合作开发苏州工业园区的原则协议》,首期将以新加坡模式在金鸡湖边的农田上开发8平方公里。要知道浦东外高桥保税区也只有10平方公里,采取的还是“资金空转、土地实转”的非常规模式。
北武建议浦东的领导们立刻组织干部前往新加坡考察学习,并尽快推进和有意向投资浦东的一批国际巨头的合作谈判,这个建议并没有得到重视,然而很快就有消息确认韩国三星集团将成为苏州工业园区引入的第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消息传来的时候,上海各级政府里还有许多人把新加坡要把整个园区的地势抬高95厘米这件事当作笑话。
“新加坡只是这8平方公里的规划就要耗资三千万,他们是先做地下再做地上,实现的是九通一平,”北武在顾问会议上发言时说道,“这是非常合理的,我们浦东还是有规划先行没有做到足够好的弊病,边开发边改规划,成本更高。我们的软件服务还得跟上,投资一条龙服务要更加简化,外国人工作签证的办理时间还需要再缩短。另外,我还是坚持上次提出的意见,外高桥保税区是否可以升级成自由贸易区,最好能够认同国际法,实现货币自由兑换。现在我们的外商投资,几乎全部是通过香港进入,离香港回归还有四年,如果长期依赖香港实现引入外资和投资国外,会很被动,上海的目标应该是下一个国际金融中心,不是和香港竞争,而是和香港互补,有了这个自由贸易区,投资者会对浦东更有信心。”
会议结束,著名经济学家徐老特意喊住北武,两人落在众人之后慢慢往外走,聊了些家常后,徐老叹道:“小顾啊,上次我就跟你说国际法和货币自由兑换现在提不恰当,至少得过二十年再说,以后这个话题还是要少说。”
北武和善让交换到复旦的时候都上过徐老的课,这些年书信联系从未断过,他也不和徐老客套,直截了当地笑道:“老师,如果只从政治上考虑,五十年后这个话题还是不合适对吗?”
徐老不禁笑了:“你啊,一点也没变,还是老样子,得收着点啊,要收着点。”
“谢谢老师提醒,我既然当了顾问,就得说真话说实话。只是一个建议而已,没事的。”
自贸区的概念提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各路专家学者们也多有争执,但北武的意见实在过于耸人听闻,即便有“一国两制”作为借鉴,但一个上海市怎么能辟出地方行使另一套完全不同的法律体系?别说是10平方公里,10平方米也不可能。
进了秋天,给顾北武扣帽子的人越来越多,很快传说中央有领导点名批评顾北武这种提议属于反党行为,北武去浦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最后一次参加顾问会议,是参加《浦东新区九十年代社会保障发展规划》研究。
国庆节后,昆山欣德的第一期厂房建设完成后,周致远以欣德大股东的名义出现在了董事长办公室。
“姑父,好久不见。”
周致远的笑容和以前一样温和。
第 457 章
第四百五十七章
周致远欠了欠身:“出来后, 我给二叔、奶奶打过好几次电话,他们都不同意我去万春街,说是会给你们添堵。听说顾伯伯和景生出了事, 我一直想帮点忙。可惜年后那次去万春街没能见到您和姑姑,顾奶奶把我骂出来了——”
“宋明敏呢?”北武没有接他的话。
“她女儿去加拿大读大学, 她去当陪读妈妈了, ”周致远探身要给北武点烟。
北武避了开来, 掏出自己的打火机, 烟头明灭间,他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成了建欣的大股东?”
“置换前, 她托朋友找我帮忙, 我就替建欣偿还了职工集资, 拿了点股份, 结果上船容易下船难,”周致远笑道, “这两年她实在发不出退休工资, 我只能硬撑着再往里投,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 成了大股东。”
“你出狱后做什么了?”
周致远弯了弯眼:“什么赚钱做什么, 乱七八糟的, 和一些朋友做点小生意, 在安雅技术开发公司挂了副总经理的名头。”
北武沉默了片刻:“和海南安亿一家的那个安雅?”
“是,姑父您真是博闻。”
北武平静地和周致远对视:“你老板是90年躲去澳洲留学的, 现在不倒卖走私军火了?”
周致远大笑起来:“这种江湖传闻您怎么也信?小李人在香港呢,公司一直是做正经生意的, 房地产也有做一点,做得不多, 这不六月份国家开始调控了嘛,我们还是打算做实业,踏踏实实地做工厂。”
“我听说安亿去年替海南的投机客牵线搭桥拿到的银行贷款就超过百亿?投机客们把图纸上画的房子抵押给银行,再卖楼花赚大钱,”北武掐灭了烟,“海南的房价三年涨四倍,也有你们的功劳。”
“功劳不敢说,”周致远把自己的七星烟整包推了过去,“姑父尝尝我这个,比牡丹好抽多了,我也听说这次总理发话终止房地产公司上市,不许银行资金进入房地产业,是您和几位老师一起建议的?”
北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是说我反党搞资本主义的领导告诉你的?”
周致远笑着摇头:“领导怎么可能这么说,这谣言也太没水平了。”
“那你说点有水平的我听听。”
“我想说,请姑父姑姑放心,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帮你们做好这个公司,以弥补我过去犯过的错,”周致远一脸诚恳,“我前几年才知道我那是病,我一直在吃药,醋酸甲羟孕酮。”
“这个药可以阻止垂体向□□发送生成睾酮的信号,作用是降低睾酮水平和□□,”周致远歉意地笑了笑,“爸妈还是想我结个婚生个小孩,我没跟他们说,还请别告诉他们。这个药有点副作用,所以我每年要检查两三次肝功能。”
“这些,我都要谢谢你和姑姑,我以前只知道自己是个变态,不能让人发现的变态,”周致远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是变态只是病人后,我心里好受多了,有病治病,日子还有希望。我想做个好人。”
***
夜里,北武和善让回到万春街,说了周致远的事。
顾阿婆的眼睛已经全好了,她看着善让问:“你家里知道不知道这个事?”
“我妈我哥都不知道,”善让的声音有点哑,“我大哥大嫂他们也都不知道,他就只有春节回去几天。”
西美很是吃惊:“你说的安亚那个老板,就是老孙上头领导的小儿子?他走私军火?怎么可能!他才比斯江大七岁,老孙还说过——”
还说过什么?说过要不是那人实在够呛,斯江连他家都配得上……
西美低下头不响。
顾阿婆也搞不明白:“个么他到底要做好事还是要做坏事?安的什么心呢?”
北武在桌子底下握住善让的手:“不管他要做什么,现在厂建起来了就要正常运转。我跟南红通过电话了,从他手里买回股份不太现实,南红香港公司现金流也很吃紧,我们这些年也没存下什么钱,就算卖了五原路的房子也最多只有几十万,目前也只能维持现状了。”
“会不会他就是想帮帮忙呢?”西美低声问了一句,看看北武的神色,又叹了口气,“算了,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说了算,我和姆妈帮不上什么忙。”
顾阿婆不满地瞪了西美一眼:“你也不给他好脸色看就是帮了南南大忙了。”
西美一怔,讪讪地嗯了一声。
斯南知道了后,问:“阿舅,你能把股份买回来伐?我有两万多块,都给你。”
“要买回21%的股份,要毛七百万洋钿,如果算上溢价,一千万也不一定买得回来。”北武放下手中的生产计划表,笑着回答。
斯南呆了呆:“那就算了吧,但他肯定不怀好意,舅妈我这么说你别生气。我就感觉他有阴谋,暗搓搓的搞这么多小动作。”
“不生气,你说得对,”善让柔声道,“还有,你有永远不原谅他的权利,谁也没有让你算了过去了的权利。”
“嗯,你记得跟她也这么说。”斯南下巴朝阁楼上戳了戳,现在回家她连姆妈两个字也不叫了。
但周致远似乎不这么想,他特意选了礼拜天再次登了顾家门,仍旧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他到的时候,西美陪顾阿婆去了教堂,斯南还在亭子间里睡懒觉,斯江上班,赵佑宁在客堂间里替斯好讲解物理大题。两人都不认识周致远,上门的都是客,便招待他吃茶点。
“舅舅舅妈和虎头住在五原路,你要不要去那边招他们?”斯好挠了挠头,琢磨了一下亲戚关系,“大表哥?”
“不要紧,我是来看望斯南的。”周致远笑着拿起电话机边上的一个相架,照片是斯江斯南景生阿大阿二阿三一帮子小鬼头在王开照相馆的合影,斯南一脸的不高兴。
“你认识斯南?”赵佑宁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
斯南被吵醒冲进客堂间的时候,赵佑宁又一拳狠狠击中了周致远的鼻子,一手的血。上一次为了她打架,还是小时候在淮海路的老大昌咖啡馆。斯南甚至没留意周致远的模样,她扶着门框,看着佑宁扭曲甚至称得上狰狞的脸,毫无缘由地哭了。
***
“你打他干嘛,”斯南在宏业花园替佑宁手背上涂碘伏,“弄伤了手多补划算,影响你做实验,影响你弹钢琴。”
“没事,就破了点皮,过两天就好了。”
“就算没事,手沾到那个腻腥的人,也龌龊忒了呀,”斯南抬起头,眼睛里亮闪闪,“应该留给我打,你喊两声打得好就好了。”
“那我还算个男人吗?”佑宁挑了挑眉,“你也没少打吧?”
斯南静静看着他,忽然揽住他的脖子把他扯了下来,狠狠地亲了上去。
“吾想咬侬一口。”
佑宁睁开眼,见她一脸挣扎不禁笑了,抬起胳膊送到她嘴边:“随便咬。”
斯南扯开他的衬衫,狠狠一口咬在他肩头。
“嘶——侬真的下得了口啊?”佑宁倒吸了口凉气,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肌肉。
“放松呀,咬勿动了!”
“轻点。”
“勿来噻,因为吾太欢喜侬了。”
“欢喜就要咬吾?”
“嗯,欢喜到想切忒侬。(喜欢到想吃掉你)”
佑宁笑得胸膛肩膀震个不停。
衬衫扣子被一粒粒解开,斯南的手一路往下移:“这里硬梆梆,炖三个钟头,此地软乎乎,可以切片涮火锅或者像刺身一样生吃?让吾咬一口试试。”
沙发凹陷下去,情人间呢喃的细语夹杂着笑声。初秋的夜风从开着的落地窗漏进来,白色窗纱倏地鼓起,又倏地平息。
“我们做一次试试吧。”
陈斯南从佑宁胸口抬起头,拽住他的皮带,一脸坚定不移地提议道。
第四百五十八章
第四百五十八章
陈斯南的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疼痛。不是摔疼, 不是撞疼,不是跌打滚爬的那种疼,甚至连牙疼都比不上。
“不行, 你再试试!”陈斯南一脸不屈,“我就不信邪了, 再来。”
赵佑宁笑得险些撑不住自己。
“你还笑?!”斯南鼻子眼睛皱成一团。
“下次再试吧, 等你真的准备好。”
“我准备好了的呀, 我真准备好了, ”斯南吸了吸鼻子,“你是不是一点经验都没有啊?”
“嗯。”
“你好烦啊, 你干嘛不搞得经验丰富点?现在就不会这么费事了, 肯定哪儿不对——”斯南突然想起生理健康常识来, “你知道那里是哪里吗?你知道的吧?”
赵佑宁直起身子, 扯过旁边的衬衫胡乱抹了把脸:“我还不至于这么纸上谈兵,别瞎想, 我们这种情况因该也挺正常的——”
“正常个屁啊, 疼是正常的, 但这怎么会正常呢?欸, 我会不会是传说中的石女?”斯南将信将疑地坐起来, 准备认真研究一番。
“册那!吾流血了!赵佑宁, 你到底是长了个锄头还是钉耙啊!”
陈斯南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九十年代第一个因为初*体验失败进妇科急诊的女生, 这夜急诊室值班的还是一位年轻的男医生。
“侬烦色了!”斯南大惊失色,“我说了不要来医院, 你非要来,我不看, 走了走了。”
“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女, 很多妇产科医生是男的,很多泌尿科的医生是女的,陈斯南,你是大学生好吗?”
“我是女大学生!我眼里有男人女人,我不行!”斯南扒着走廊里的扶栏坚决不肯进。
值班医生出来叫了赵佑宁单独进去,五分钟后赵佑宁就出来了,非常严肃。
“医生说不排除黄体破裂的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必须马上做B超。”
斯南傻眼了:“黄体?黄体是什么东西?”
两个人回到宏业花园已经将近三᭙ꪶ 点半。
“咖啡切伐?”
“嗯,要加奶,要加糖,四块方糖。”斯南恹恹地倒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佑宁冲了咖啡,从冰箱里拿出光明中冰砖挖出两个大球,剥了一根香蕉,放了两块华夫饼干,想了想,又翻出一块瑞士巧克力。
“我起码损失了三只鸡,这点东西补得回吗?”斯南嘟哝着接过盘子,毫不客气地吃起来,吃了两大口冰砖才想起来问,“流血能吃冰的吗?”
佑宁一怔:“那还是我吃算了?”
“休想,我的。”又吃了两口,斯南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正事,“没想到还有YD痉挛这个病,是病吧?算是病吧?怎么会没药治的?我这算患上不治之症了啊。”
佑宁伸出手,捧住她的脸,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
斯南的脸渐渐红了,眼睫闪了闪,轻轻闭上了眼。
一根手指擦过她唇边。
“长白毛胡子了侬。”佑宁戏谑地笑道。
“喂!赵佑——”
虽迟必到的吻封住了她最后一个字,很温柔,很缱绻,很甜。
***
弄堂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响起时,天还没大亮,赵佑宁睁开眼,就看见一个开了盖的塑料瓶在自己面前晃荡。
“再试试伐?医生开的这个虽然不算用,应该也有点用?”不屈不挠的陈斯南忽闪着大眼睛指了指双人实验的必要条件:“浪费了有点可惜。”
“你笑什么笑啊!不许笑,认真点,浪漫都给你笑没了!”斯南倒在佑宁胸口挣扎着举高瓶子,“要翻了要翻了呀,放开放开,快点放开吾。欸?你是不是不想做了?”
佑宁夺过润滑剂的瓶子:“想当然是想的,但其实我也蛮疼的,阿拉过两几天再试。”
“啊?你怎么也疼?这不科学吧?”斯南诧异之极。
佑宁揉了揉眉心:“真挺疼的,比足球踢到还疼。”
斯南沉默了几秒:“你没让医生给你看看?”
“这——应该不用。”
“让我看看。”
“啊?”
“我就看看,不怎么你,别怕。”
佑宁失笑:“——那,欢迎光临?”
“不许笑。”
裤头“啪”地弹了回来,斯南往边上挪了挪,斟酌了一下词语:“有点难看。”
佑宁抬手遮住脸。
“不许笑!”斯南踢了他一脚,“我不会嫌弃你的。”
“谢谢侬。”
“多看看会不会就看惯了?”斯南抱住膝盖,“奇怪,我真的喜欢你的,真的想做的,怎么会紧张呢?”
“可以试试一日三省吾身。”佑宁发出诚挚的邀请。
“要是我去问阿姐,你会不会觉得怪怪的?”斯南又突发奇想。
佑宁想了想:“应该还好——但如果你要和室友谈这个事,涉及到我的部分能不能有点保留?”
“我怎么可能跟她们说——”斯南话说了一半,缩了回去,“说也只会说一点点啦,不会影响你为人师表的。”
“你们女生连这个都会坦诚相告?”
“你们男人不会吗?”
“我肯定不会,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那你干嘛同意我告诉阿姐和寝室里的人?”
“我不会,不代表我有权利限制你啊。”
“你要是不愿意,你就直说,我就不跟她们说。”
“你自己的想法是最重要的,”佑宁笑着把她的脚抱进怀里,“我永远和你站一边。”
“那你又说什么涉及你的部分不能说?听着就是不乐意我说呗。”
佑宁想了想:“涉及到我身体器官的具象部分,我认为只有你有权利知道、谈论、摸索。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隐私。至于我的行为给你造成的感受,是属于你的,你做主。”
***
后来斯南承认,赵佑宁是对的。
“啊——太好了南南,你真的长大了!”得知这场血案的经过后,斯江又惊又喜地要拥抱阿妹。想起她和景生的初体验,斯江又想笑又想哭,“这个我知道,真的很疼很疼很疼。”
“好什么好啊,你知道什么啊?我都快疼死了。”斯南嫌弃地推开阿姐,一转念觉得不对,打量了斯江一番,“我这个不是家族病吧?你也有?”
“过分紧张的确容易引发,但我没你这么严重,给我看看你的病历卡,医生怎么说,开药了吗?”斯江认真地看完病历,又从景生床下拖出满是灰尘的纸箱,搬出一大摞杂志,耐心地翻找起来。
“我记得哪一期《大众医学》上有说过治疗方案的,大概有千分之五的女人会发生这个问题,还分好几级,治疗方式也不同。”
文章终于找到了。
斯南甚为不解:“伤害回避行为?严格保守的道德教育?对性反感?阿姐你觉得我有吗?”
斯江认真思考后点头:“你有。”
“啥?我哪保守了哪反感了?明明是我主动的呢。”
“那你现在对爸爸以前出轨的事怎么看?”
“轧姘头,不要脸!我看到他就觉得恶心。”
看着斯江的神情,斯南烦躁地丢开杂志:“好好好,我承认我严格我保守行了吗?”
斯江拎着一袋子的小说回到学校,室友们大开眼界。从《金瓶梅》到李昂的《杀夫》、《当代台湾女性文学论》、DH劳伦斯的系列小说,亨利米勒的殉色三部曲……
“我现在对文科生充满了景仰,世界绝对不是由数学构成的。”黄小蕾决定开始人生中第一次小说摘抄。
童钰发现了这件事的关键点:“陈斯南,你为什么需要启蒙教育?你和赵老师要真枪实弹大战三百回合了?”
“嗷嗷嗷,你这个表情有问题,姐妹们,快,三堂会审!”
“时间?地点?人物不用说了,谁先上的?”
“啥?你进医院了???!!!”
短暂的沉默后,寝室内爆发出了连珠箭似的问题。
“赵老师这么猛?人不可貌相,原来是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陈斯南,奇怪,我发现你和急诊可真有不解之缘,解是理解的意思。”
“别岔开话题,让我来审,快说,是不是太大了不配套?”
“你这是文科生的思路,length不是问题,diameter才是关键。”
“滚,你拿卷尺量也只能量出circumference好吗?”
“用的什么姿势?是不是跨阶段难度过高才把你搞医院去了?”
陈斯南愤然爬到自己床上:“你们居然没一个人关心我的安危?良心都被狗吃了吧?吃了我那么多茶叶蛋火腿肠方便面!都喂狗了吗?”
“你这不是还能钻研有颜色的小说嘛,瞎子都知道你没事,别放下帐子,关闭国门是没有用的,来吧,对外交流是必须的。”
“这是我的隐私,我不想和你们交流。”
“那也行,我们自己想象,来,下注吧,我赌陈斯南先脱的。”
“等下,这些细节留待后面商讨,先来打赌他们是做到一半去医院的还是做完了才去医院的?”
“你们够了啊——!!!”斯南狠狠地掀开帐子,发出狮子吼:“不许讨论!”
“不许眼神交流做怪表情!”
“不许想!想也有罪!”
很多年后,有一个新生词语戳中了陈斯南:社会性死亡,前三个字必须连在一起。
第四百五十九章
第四百五十九章
接受过大量文学熏陶后, 陈斯南第一次感受到了荷尔蒙的威力,体内仿佛始终有一股热意在澎湃,她简直怀疑自己打通了任督二脉, 无师自通了先天真气,夜夜都要盘腿吐纳一番, 只差没爬到窗台上吸取月华。
善良真诚的室友黄小蕾提出疑问:“陈斯南, 我看你不像在修仙像在发*情, 请你不要深更半夜两眼哔哔放光好吗?你打鸡血了?你这种眼神会让我——共同兴奋!”
一片哄笑声中, 斯南坦承:“我现在明白我姐那句名言了:文学是最凶猛的春*药。为什么我看进去的是字,脑子里浮现的却全是画面?不科学啊。线性代数为什么没这功能?”
“快, 描述一下你脑子里的画面。”
“有没有物理实验室的场景?”
“办公室也行啊, 桌子椅子都是道具, 书架恐怕不行, 不上墙的话容易倒吧?”
“实验室好,陈斯南, 实验室里赵老师穿白大褂吗?戴不戴护目镜?我突然对物理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斯南笑出鸭叫:“他在实验室有时会穿铅服!哈哈哈哈。”
“你这家伙一点也不浪漫, 没劲。”童钰严肃批评斯南。
斯南很谦虚地请教:“那你说点你很浪漫的例子给我参考参考呗, 早上四点半去外滩看日出说过了, 半夜一点钟在街心花园的长凳上那个那个也说过了——”
“什么那个那个?我们就只打打kiss而已, 你不要瞎说!”童钰赶紧声明。
“这个真不能瞎说, ”黄小蕾跳了出来, “孤男寡女怎么可能只打打kiss?抱一抱亲一亲摸一摸总归少不了的,你摸我啊我摸你, 一摸摸到小童的水蛇腰,二摸——”
“滚!”一个枕头砸进黄小蕾的床里。
斯南自己也感受到了文学春药的厉害, 看赵佑宁时视线动辄往下移,脑子里浮现出种种画面, 很难不心惊肉跳。画面想得都很美,当然这也得益于寝室众室友绘声绘色的创作,实验室办公室男女厕所甚至楼梯天台都惨遭荼毒,斯南虽然嘴上命令她们不许再想不许再说,然而画面却自动刻印进了她脑子里,删不掉。甚至两人在赵佑宁办公室里并排吃盐焗鸡爪的时候,斯南的魔爪也会不安分地巡弋一番。
“你觉得我好色吗?”斯南问他也自问。
“还好,”赵佑宁掏出手帕裹住她的手,“不要乱摸,有颜色。”
斯南定睛一看,盐焗粉的亮黄色明晃晃印在裤子上,罪状昭著。
“好了,侬现在是很黄色的人了,哈哈哈。”她毫不客气地继续多蹭几下。
两个黄色的人在办公室里其实没干什么黄色的事,却被举报了。师生恋是一桩罪名,在办公室行为不轨是另一桩罪名。虽然斯南所在的系和赵佑宁并无直接关联,但师生恋这几年在全国高校都是很敏感的雷池,一触即炸,涉事的老师几乎无一幸免。倘若只是女生举报XX老师非礼或侵犯自己,老师却总能安然无恙。两者出自同一处理原则:维护学校声誉。
赵佑宁被谈了好几次话,遵循旧例暂停了招研究生的资格,板上钉钉的项目经费也飞去了其他人名下。老副教授扼腕不已,一时与赵佑宁惺惺相惜同病相怜,把行政领导们一一数落过来,感叹一代不如一代,又抱怨高校比社会还难混,至少外头靠真本事总有出头之日,骂完一圈,再同佑宁细细分析办公室里谁会做出这等卑鄙下流之事,不免疑邻盗斧。佑宁心里有数,跟老副教授直言不可能是办公室同事所为。
有那好事多嘴的,在教师食堂里背后提起赵衍,笑言这父子两教授,父子都搞师生恋,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正笑得畅快,却被人兜头一碗雪菜豆腐汤淋下来,要不是黄小蕾几个拦腰抱住,陈斯南能把饭桌都掀了。
学校要给陈斯南记过处分入档案,陈斯南对着辅导员老师跳脚:“随便!这破学校完全配不上我,我还不打算上了呢,我重新去考北大去留学,但我走之前得扒了那卑鄙小人的皮!”辅导员老师哭笑不得:“你能不能走点寻常路?正常人难道不是问写个检讨是不是可以不背处分?陈斯南你可真是…….”
系里不少老教授都认识顾北武,爱屋及乌也喜欢陈斯南,加上陈斯南属于最擅长提问的学生,她不怕老师,跟谁都自来熟,去办公室比去教室还频繁,所以给她说情的还真不少,但架不住要求严惩她的人也不少,被她泼汤的那位女老师身后有尊大佛,系里好说歹说她才同意不报警不上报不闹大。
赵佑宁知道后,拿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书以及打印出来的《民法通则》去找经济学院洪院长,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事后洪院长决定不对陈斯南做任何处分。十月底,赵佑宁委托胡律师先对学校提起了行政诉讼,再对匿名举报者提起了民事诉讼。两场诉讼都极快地达成了和解。举报者浮出水面,却是追求赵佑宁而不得的宋辞。陈斯南寻仇几次没找到人,听说宋辞羞于见人已准备出国深造。
“不要脸!她根本不配做老师,配不上任何大学!”陈斯南愤愤然得出结论,掷地有声,转头怂恿赵佑宁:“学校也配不上你!你回美国去,回H 大去,我也申请留学,咱们一起走。”
再一转头,没过三五天,气话就被她丢到了一旁。
经此一役,赵佑宁在陈斯南心里又多了一圈光环,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只担了“师生恋”的虚名,准备磨刀霍霍向佑宁彻底把他办了。可惜尘埃落定后赵佑宁先去了中科大考察,又应母校北大邀请去北京参加物理学的一个研讨会,校内便有传言说赵佑宁是由于被不公对待而萌生了去意,一时间珍惜人才,留住人才的呼声甚高。赵佑宁的项目资金很快批了下来,他回到上海的时候已是冬季。
***
佑宁并不知道,在他离沪的半个月里,陈斯南的心思已经百折千回了无数,可惜她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否则已经写完一部长篇著作。
斯南自以为是爱过的,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她想念景生就会给他写信,把自己吃的用的经历过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后来这个倾诉对象变成了赵佑宁。但这次佑宁离校后,斯南却发现自己迫切想知道他每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早上眼睛一睁就会想这家伙醒了没,夜里眼睛一闭会想这家伙睡了没,在食堂会无意识地打上赵佑宁爱吃的菜,在课堂上会想像他教学的模样,连室友带给她的茶叶蛋都会让她感叹“要是赵佑宁肯定给我带三个蛋。”
意识到这一点后,斯南觉得很不高兴。她在亭子间里跟斯江抱怨:“谈恋爱没劲的,我都变得不像我了,很烦,我得把赵佑宁从我脑子里赶出去。”可见到斯江笑盈盈地毫不掩饰羡慕地看着自己,斯南就觉得自己很虚伪。
“你会一直想他吗?”
“嗯,”斯江微微笑,“和你一样,路过银行都会想起小时候一起去换零钱的事,也不是特意去回想的,就自然而然地会想起。不过现在已经不大想那些不好的事了,只想好的事开心的事。南南,想一个人想到忘记自己是很幸福的。”
斯南又苦恼又憋屈又不服气:“我不要,我自己就得排在第一,他最多排第二,想他多了我受不了。我不能想他比想我自己多,也不能我想他比他想我更多,如果他想我比想他自己多也不行。”
斯江失笑:“哪有你这么自私自利的人啊?爱情可不能用得失多少来计较。”
“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啊,他受不了就算了。我也不许你把景生看得比你自己重要,要是他再也不回来了呢?要是他像电视小说里那样失忆了忘记我们了过他的新生活了,你难道一辈子不恋爱不结婚?我不允许的,你必须幸福。那人虽然平时说的都是屁话,但至少说过两句人话,陈斯江你得往前看,至少试着认识别人。你看,我以前也觉得这辈子我只喜欢顾景生一个,但我现在又喜欢赵佑宁了呢。”
斯江抱住斯南的胳膊:“谢谢阿妹。”
“谢什么——嗳,你松开我,抱这么紧干嘛,热死了。”
“谢谢南南认真地喜欢过景生啊。以前我对他不好的时候,有你对他那么好,真好。”
“你烦死了,别说了,再说我要哭了。”
斯南打定主意要少想赵佑宁一点,便好几天都故意不接他电话。接电话的黄小蕾告诉她赵老师十分理解她的忙碌,言辞之间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虑不安。于是陈斯南又控制不住地焦虑不安了,再接到电话时忍不住旁敲侧击一番,奈何赵佑宁完全不接翎子。
“我三次没接电话,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止三次,应该是四次,前天中午我打来,广播里喊了你好几次,你隔壁寝室的同学说你们都出去了。”
“我问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找不到女朋友不担心吗?”斯南压低了嗓子问,还不忘瞟一眼身后排队等着打电话的同学。
赵佑宁在电话那头认真回答:“我们学校的治安还是很不错的,不过我这次听说了一桩XX大学男同学求爱未遂持刀伤人的案件,你还是要注意一下最近有没有男生向你表白——”
“什么神经病求爱未遂就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女生怎么样?伤得严重吗?旁边的人全死了吗?没人上去制止?”陈斯南一顿猛吼,直到夜里全寝室的人都批判完这个恶性事件后她才想起来她要跟赵佑宁说的重点是什么。
若即若离这个战术单方面失败后,斯南又做出了新的决策:先彻底征服赵佑宁的□□,然后她要表现得完全不喜欢不在乎,冷酷无情地抛弃他一次,再看他会怎么做。
黄小蕾童钰等人纷纷表示:“早读书的女人太可怕了,大学生的学识,小学生的情绪。”
所以,当赵佑宁回到学校时,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被玩弄还要被残忍抛弃,因为某位“小学生”力图证明她绝不会爱他超过爱她自己。
第四百六十章
第四百六十章
为达目标不择手段,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陈斯南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在室友们的热心匡扶下,精心打扮了一番, 修整了野生野长的两道剑眉,涂了冰冰蓝的眼影, 刷了硬梆梆的睫毛膏, 抹了血血红的唇膏, 刷了修容及腮红, 黑色飞行员皮夹克里穿了一条黄小蕾强烈推荐的无袖黑色紧身连衣裙,裙长在膝盖上十公分, 再戴上赵佑宁送的耳环, 十足一位好莱坞公路片女主角。
童钰坚持要她穿上自己的小羊皮九厘米细高跟长靴:“赞!现在你胸下面就全是腿, 啧啧啧, 你们看,是不是必须得穿我这双靴子?不然出去能冻死她!而且斯南你这样接吻脖子才不会酸, 赵老师多高?183还是185?”
黄小蕾立刻表功:“看看我刷出来的这睫毛, 能搁两枝钢笔!别看我别看我, 你这媚眼一抛我都要晕过去了。你这不是媚眼啊陈斯南, 你这是翻白眼。这样, 看见吗?再来一次, 不不不, 这样,下巴要趁势收一个弧度, 对对对,还有点做作, 多来几次就熟练了,准把赵老师迷得七荤八素迷得下不了床。”
室友们显然十分满意于竟然能如此随心所欲地折腾陈斯南。
斯南出门前深深吸了口气:“我现在像狐狸精不?”
“不像——你就是狐狸精, 专为吸干赵老师的元阳而生哈哈哈哈哈。”
谁也想不到,吸引无数目光的狐狸精陈斯南刚出校门,为了追一辆空的差头,飞奔了三秒后,由于对九厘米细高跟缺乏实操经验,又限于紧身连衣短裙的束缚,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差头倒是立刻停在了十几米远的地方,差头师傅和路过的行人纷纷上前关心好不容易爬起来的陈斯南。
“小姑娘要紧伐?”
“这一跤摔得真不轻,看,膝盖馒头流血了,啥宁有绢头伐?餐巾纸有伐?把伊揩一揩啊。”
“要去医院伐?”
“穿噶高额鞋子,覅奔呀。”
“陈斯南,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务室看一下?”张明涵突然拨开人群,伸手扶住疼得龇牙咧嘴的斯南。
斯南努力挤出个笑容:“没事没事我没事,不用去,谢谢师兄。”
看热闹的好心人渐渐散去,差头载了客一溜烟跑了,斯南勉强靠在路灯杆上,一边弯腰用餐巾纸擦拭伤口,一边应付张明涵突如其来的关心。
“赵老师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嗯,没在。”
“你们女生——其实真的没必要,这种高跟鞋很不安全——”
“我高兴。”斯南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张明涵一噎:“抱歉啊,我不是要管你的意思,你要不要回学校换双鞋?你穿运动鞋也挺看的。”
“不换。”
“那你走路当心一点,我看着都心惊肉跳的。对了,上次宋老师那个事,对你们影响挺大的吧?我去找了你两次,你都不在宿舍。”
“没什么事,已经过去了。”
“你是要回家?我送你吧。”
“不用,谢谢。”
“要不我送你去医院看一下?万一摔伤骨头挺麻烦的。”
“真不用,我自己有数,我先走了,谢谢啦。”斯南用力招手,一瘸一拐地上了差头,心思转了两转,报了宏业花园的地址,带伤攻坚,说不定以痛功痛能一举拿下。
***
在弄堂口,斯南花血本买了半箱啤酒,看看小卖部看店的老太太,咬着牙带着伤踩着九厘米高跟靴子把半箱啤酒硬是拎上了宏业花园,又让沙木沙克送大盘鸡凉皮羊肉串若干。
沙木沙克兴冲冲带了一堆吃的和一叠馕上楼,傻眼了:“你、你为什么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女特务?还是个混得很惨的女特务?”
斯南一脸笑容骤然变成一脸嫌弃,差点抡起高跟皮靴把沙木沙克赶走。
得知赵佑宁还没回家,沙木沙克腆着脸把钢琴瞎弹一气过了把瘾,出于义气好心地提醒好朋友:“作为男人说实话,你这脸吧搞得五颜六色还有粉,不太亲得下去啊——哎,别动手,别打人啊你!”
沙木沙克屁股上挨了两脚,背上差点被细高跟戳出几个洞,灰溜溜地逃走了。陈斯南愤而就着大盘鸡的汁水啃完大半个馕,才发现紧身连衣裙鼓起来一坨,很像李宜芳请客吃的那个很贵很贵的金枪鱼Toro,她丢下筷子跑进卫生间,口红已经花了,油滋滋地反光,冰蓝色眼影看上去脏兮兮的,摔跤的时候下巴也蹭破了一块,拎啤酒出的汗在T字区渗出了油光,看上去很不精致很不美丽,睫毛上似乎还沾上了细碎的尘粒,她凑近镜子清理干净,指头上一片黑,洗完指头想了想,索性一捧水泼上脸,拿起肥皂开始搓泡泡。
赵佑宁一开门就闻到浓郁的新疆菜味道,差点被一双横在玄关的高跟皮靴绊倒,他弯腰把靴子摆整齐,抬头就见茶几上摊着一堆碗盘,卫生间里自来水哗哗地在流。
“南南?”赵佑宁看到镜子里的斯南,不禁笑出了声:“侬勒做撒?”
陈斯南眨了眨眼,她完全没想到肥皂居然洗不干净睫毛膏,很好,现在镜子里的她不是很惨的女特务而是很惨的熊猫,她要是男人也下不了嘴。
“赵佑宁,”斯南扯过毛巾抹了把脸,“侬爱吾伐?”
“爱。”
“过来。”
佑宁走近了,见她惨兮兮还板着脸的模样,努力忍住了笑:“要不要我帮你洗?”
“你这什么破肥皂!我都洗三遍了,洗成了这样!我现在是不是难看死了?不许说谎!”
“不难看,很可爱,非常可爱。”
“那你亲我,现在,马上,立刻。你不亲就是不爱我——”
佑宁的吻毫不犹豫地落了下来,从额头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细密不绝,流连缠绵,越吻越重,越拥越紧,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斯南用力推开他,委屈之极:“你挤到我膝盖了,疼死了,今天就为了见你我摔了个狗吃屎,你看看,全是血。还被张明涵看见了,丢脸丢到外婆家了简直。”
“没事,万春街离得近,我去帮你捡面子回来,”佑宁弯腰仔细看了看,皱起了眉,“是摔得挺重的,伤口里还有碎沙子。”
斯南被他横着抱出卫生间放在沙发上,看着他从药箱里翻出碘酒棉签纱布,又倒了一盆温水过来,一肚子的火气化成了糖水,甜蜜蜜的,看赵佑宁怎么看怎么顺眼,一转念干咳了两声问他:“喂,你怎么没怪我自己不小心啊?”
佑宁抬起眼,有点诧异:“为什么要怪你?又不是你想摔跤。”
“我是穿了童钰的高跟靴子才摔的,我第一次穿高跟鞋,走都不会走了,为了追差头一跑才摔的,气死了!”
佑宁看了一眼玄关:“那双靴子设计得不合理。”
“欸?”
“鞋跟的弧度和鞋的弧度都有问题,穿了重心会全部落在脚掌上,人就容易往前栽。你要是喜欢穿高跟鞋,我陪你去华亭伊势丹买,日本牌子的鞋很注重穿上脚的体验,还有机器分析你的脚型的,你的足弓形状、足压分布、内翻外翻或者内旋,都可能对足底、胫骨、脚趾、脚踝、脚跟产生伤害,是很科学的事,按照你的脚型买的鞋子才真正合脚。好了,这种擦伤包起来反而容易发炎好得慢,接触空气才好得快,你躺着别动。”佑宁笑着起身收拾东西。
“买双鞋哪用这么麻烦,你怎么什么都懂?我都要崇拜你了,”斯南看着自己黄哈哈的膝盖笑,“看,我现在真的很黄色!”眼风掠过自己的小肚子,她深深吸了口气,捋了捋鬓边散落的头发,示意赵佑宁看耳环,没忘记故意把皮夹克拉下来露出一点肩膀。
佑宁停下手,蹲下身仔细打量了斯南一番:“为什么我觉得你今天在勾引我?”
斯南眨了眨眼:“你的感觉很正确,怎么样?有没有被勾到?赵佑宁,我警告你,你要是敢笑我的话马上分手。”
斯南被扑倒在沙发上的时候还没回过神来,到底是谁勾引谁来着?
***
由于斯南膝盖受伤,她设想中的操作难度理应更大,所以顺风顺水地完工后,十分困惑:“难道这个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为什么今天不怎么疼了呢?不科学啊。”
赵佑宁检查完她的膝盖,确认没有恶化才松了口气:“说明你心理上现在才真正准备好了,不排斥了。还有一句古话可能也有点道理,小别胜新婚?”
斯南努力侧过身审视着他:“你去北京是不是发生什么了?我觉得你这次很熟练,嗯?”
赵佑宁失笑:“我是那种人吗?”
“不是。”
一刻钟后,斯南看着电视屏幕里播放的录像决定收回这句话。
“万万没想到赵老师你居然是这种人,你居然买黄*色录像?太黄了你!”
“不是买的,是老同学送的。”
“你们北大的真是——比我旦强很多!”
有酒有菜,屏幕里还战况激烈,一回生二回熟的两人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小学生”陈斯南决定应用尽用,做坏女人的计划暂时推迟一下,至少过一个丰富的黄*色的圣诞节、元旦,进了1994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