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互许终身

    今日是屠怀信大婚的日子。

    丹阳城热闹非凡, 达官显贵无不登门贺礼,屠怀信迎娶的还是北燕如今唯一的国女,燕然的亲妹妹, 最重要的是,大梁天子梁错亲自为新人主婚。

    一时间, 将军府风光无两,荣宠再无人可及。

    “吉时已至——”

    屠怀信一身红色的大红喜服,慢慢步入燕饮大厅。

    “携新妇——”

    屠怀信侧头看去,便看到那个头戴遮面, 身披霞帔的“新妇”。

    “新妇”身姿高挑,微微垂头, 遮面自然垂下,将“新妇”秀美的容貌遮挡的严严实实。

    几个仆夫簇拥着“新妇”,将“新妇”交到屠怀信手中。

    屠怀信冰冷的唇角, 终于划开一丝温和的笑容,慢慢抬起手来, 温柔的握住“新妇”的手掌。

    “新妇”手掌白皙纤细,却并非女儿家的柔若无骨, 掌心里甚至生着一丝丝薄茧, 被屠怀信握住,下意识颤抖了一记,似乎想要缩手。

    屠怀信不给他退缩的机会, 紧紧握住“新妇”的手掌,轻声道:“别怕。”

    “新妇”被屠怀信牵着手,掌心颤抖的更加厉害, 挂着遮面的耳垂殷红一片,甚至连手背都要染上通红。

    “拜——”

    司礼的官员朗声敬告天地。

    屠怀信与“新妇”屈膝跪在梁错面前。

    梁错端坐在最尊贵的主席之上, 垂目看着二人,幽幽的道:“怀信,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朕既成全了你,便望你往后恪尽职守。”

    “是!”屠怀信提起头来,拱手道:“陛下恩德,卑将永世不忘!卑将定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梁错一笑,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要说些吉利话儿才是。”

    屠怀信再次应声道:“是。”

    梁错道:“好了,别错过吉时,继续行礼罢。”

    司礼的官员刚要继续主持婚宴,突听“踏踏踏踏”一阵杂乱的跫音,一伙端茶倒水的仆役,在没有传召的情况之下,竟然冲进了燕饮大厅。

    哐——!!

    伴随着一声巨响,仆役竟将燕饮大厅厚重的大门死死关闭,瞬间隔绝了内外。

    “怎么回事?”

    “发生了甚么?”

    “仆役怎么进来了?”

    宾客们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甚么。

    “哈哈哈哈哈——”

    领头的仆役突然嚣张大笑出声。

    “放肆!”司礼的官员呵斥道:“哪来的奴役,竟敢扰乱婚宴?快!叉出去!”

    那领头之人还是哈哈大笑:“来人啊?人呢?快告诉我,你们的人呢?怎么不进来抓我啊?”

    梁错眯了眯眼目,沉声道:“你是何人?”

    何人?

    刘非看到那领头的仆役,一眼便认出来,不正是预示之梦中,南赵的领头将军么?

    “哈哈哈哈!”坐在宾客席位上的北燕使者站起身来,一路大笑着走过来,说道:“梁主,容外臣为您引荐,这位……便是南赵赫赫有名,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

    赵将军双手叉腰,昂起脑袋,蔑视的扫视着众人吃惊的面容。

    “甚么!?”

    “南赵人?!”

    “南赵的将军怎么在这里?还伪装成仆役的模样?!”

    “北燕和南赵甚么时候勾连在一起了?”

    北燕使者笑眯眯的道:“各位!各位静一静,都安静一些——再容我说一句,正如诸位所见,宴席之间的仆役,全都是赵将军的亲信,而这大堂之外,还有我大燕的送亲兵马包围,今日……任何一个梁人,插翅难飞!”

    果然,宾客们再次躁动起来:“怎么会是如此?!”

    “北燕与南赵阴险狡诈,其心可诛!”

    “咱们被围了?”

    “眼下如何是好?咱们大梁的臣工,怕是都在这里了……”

    梁错眯起眼目,镇定的扫视了一眼混乱的喜宴,幽幽道:“燕司马,这便是你们结亲的诚意么?”

    北燕大司马祁湛稳坐在宴席之上,还未开口说话,那个北燕使者已然道:“梁主怕是找错了人,外臣不才,但直隶于陛下与太宰!今日之事,由外臣全权做主!”

    他说罢,振臂高呼,道:“在场的诸位都听清楚了,将军府里里外外,已然被我们大燕与南赵的兵马包围,丹阳城虽兵力强壮,但今日的将军府一只鸟雀也飞不出去,换句话说,你们根本无从搬救兵,只要我一声令下,所有的人都会被乱刀砍死,剁成肉糜!”

    宾客们慌乱不已,互相目询,唯独刘非镇定自若,甚至没有抬眼,动作优雅的拿起筷箸,又夹了一筷子佳肴送入口中,慢条斯理的咀嚼着。

    他是真的饿了,毕竟忙碌了一日,一会子怕是还有一场“恶战”,这会子必须用点饭食,垫垫肚子才是。

    北燕的使者再次振臂道:“识相的,便立刻投降,跪下来效忠我北燕,否则……别怪我北燕兵马血洗丹阳城,今日在这里的,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哒!

    一声轻响,刘非垫饱了肚子,胃里有了底儿,将筷箸轻轻放下,擦了擦嘴唇,饮了一口热茶,润润嗓子,这才开口道:“好生古怪,北燕与南赵合谋,以送嫁为借口,侵入我大梁丹阳城,可为何是你北燕的大夫一直在说话?投降也要向你们北燕投降?这样一听,南赵岂不是很吃亏么?”

    北燕使者一愣,他方才言辞嚣张,难免一时忘了南赵,再者说了,南赵此次与他们合理出兵,出兵的数量不如北燕,还是混在北燕的送亲队伍之中,若是得了利益,怎么说都是北燕合该占大头。

    北燕使者呵斥道:“刘非!死到临头,你还想挑拨离间么?”

    “挑拨离间?”刘非一笑,道:“不,我只是替赵将军觉得不值罢了。”

    北燕使者连忙看向南赵将领,道:“赵将军!你可勿要听这个奸佞挑拨离间,我们是盟军,合该统一矛头,一起……”

    “无错!”南赵将领打断了北燕使者的言辞。

    他踏出两步,眼神划过狠戾,说道:“我大赵与北燕联军,目的便是统一矛头,一起对抗北梁的暴政,然,亲兄弟还要明算账,是时候该清算清算了!”

    南赵将领突然发难,一个箭步冲出去,勒住“新妇”的脖颈,将人往后一扯,刀尖架在“新妇”纤细白皙的脖颈间,狠狠一抵,呵斥道:“谁都不要轻举妄动!”

    北燕使者大吃一惊,颤抖的道:“赵将军!你、你这是做甚么!?快放开国女!我们是盟军啊!我们才是盟军啊!”

    “哈哈哈哈——!!”南赵将领笑得十足嚣张得意,道:“咱们的确是盟军,但盟书中所说,只是与北燕合力攻入喜宴罢了,如今整个将军府都已经被我南赵的兵马控制,你说……你们还有甚么资格,和我大赵做盟军?!”

    “你?!”北燕使者不敢置信:“你们南赵,竟如此背信弃义!?”

    南赵将领冷笑:“北燕素来狡诈,若是一同拿下丹阳城,怕你们也会反齿儿,所以可别怪我先下手为强!”

    他说着,狠戾的将刀尖往前一送。

    “唔!”

    “新妇”颤抖的呻*吟了一记。

    “国女!国女!”北燕使者吓得大喊:“不要伤害国女!千万不要伤害国女!有事儿好商量,咱们慢慢商量!”

    南赵将领更是得意:“看来本将是抓住了你们南赵的命门啊!”

    北燕新皇继位,国中的皇子国女死的死疯的疯,燕然唯独留下了自己的亲妹妹,谁都知晓,新皇极其疼爱妹妹,北燕使者惧怕燕然的威严,若是国女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哪里还有命活?

    南赵将领冷笑道:“你算是甚么东西?与你商量?你可能做主?”

    他说罢,昂起脑袋,似乎在四周寻找甚么,朗声道:“燕主!燕主还不现身么!?我知晓你便在此处,难道你可以眼睁睁看着你的亲妹妹被残杀么?现身罢!”

    “甚么?燕主?燕主怎么会在这里?”

    “燕主也潜伏进来了?!”

    “谁是燕主,燕主在何处?”

    宾客轰然喧哗起来,不停的四处寻找,只是喜宴上只有喧哗之声,却不见燕主现身。

    南赵将领道:“怎么?!燕然,你还不现身么?!你不怕我杀了你妹妹?!”

    他说着,使劲勒住“新妇”的脖颈。

    “嗬——”

    “新妇”发出一声痛呼声,被勒的向后一仰头,遮面险些掉下来。

    屠怀信双手攥拳,似乎马上便要按捺不住。

    梁错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示意屠怀信忍耐。

    “不要伤害国女!不要伤害国女!”北燕使者惊心动魄的大叫:“有甚么要求,你们尽管提出,千万不要伤害国女啊!”

    南赵将领道:“好!这可是你们说的,我的要求并不多,只需——”

    他拉长了声音,满面的贪婪与狰狞,道:“让你们的燕主,当场划烂自己的脸面,我便放过他的宝贝妹妹!”

    “甚么?!”北燕使者惊叫出声,人群也跟着躁动起来。

    “划花脸面?”

    “划烂脸面还怎么做君主?”

    “南赵人好生阴险啊!”

    北燕使者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的道:“你……你们南赵,从一开始,便没想着盟约!你们……你们想利用我大燕!”

    “哈哈哈哈!”南赵将领大笑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为时已晚!”

    身有残疾是绝不可能作为一国之君的,在战乱的年代,因着粮食紧缺,有时还会坑杀残疾人来减轻粮食负担,残疾是上苍惩罚的象征,残疾人甚至无法入朝为官,更不要说作为一国之君,连脸面都没有,怎么代表一个国家?说出去岂不是令人笑话?

    南赵的计谋何其歹毒,他们利用了北燕控制婚宴,反过来卸磨杀驴,想要燕然划破自己的脸面,如此一来,燕然必然做不了北燕的皇帝,北燕的国女和皇子也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偌大的北燕将后继无人,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如此一来,不但是北梁,就连北燕,也是南赵的囊中之物,简直是一举两得,借刀杀人,黄雀在后的妙计。

    啪啪啪——

    梁错抚掌微笑:“真真儿是妙,不过……朕很奇怪,如此周密的法子,不是你们南人想出来的罢?不是朕看不起你们南人,你们赵主一向是个胆小的性子,怎么可能想出这等一石二鸟之计?”

    南赵将领的脸色瞬间僵硬起来,被梁错猜对了,这法子还真不是南赵自己想出来的。

    从南赵赔偿财币那次便能看出来,其实南赵的胆子很小,因着他们的兵力不如北面强大,全仗着地势的复杂,还有土地的富饶支撑,这样兵行险着,将北燕与北梁全部顽弄于鼓掌之中的法子,绝不是南人想出来的。

    刘非不由多看了一眼梁错,自己有预示之梦的加持,所以提早知晓了未来的发展,这个法子还真的不是南赵想出来的,而是北燕太宰想出来的。

    燕然便是燕太宰扶持上位的,不过燕然上位之后大刀阔斧,并不像以前那么听话,所以燕太宰渐渐觉得燕然有些子碍眼,这才与南赵合作,想要像扶持燕然上位那般简单,再次将燕然推下皇位。

    梁错没有金手指的加成,但不得不说,这个年轻的君王堪称聪明绝顶,眼光毒辣,每次都能一眼看透机要。

    “无错!”南赵将领得意的道:“燕主!我劝你还是不要躲躲藏藏了,你便算是打定主意做一只缩头乌龟,也无法顺利回到北燕!你以为这个法子是谁给我想出来的?自然是你们北燕的天官大冢宰!”

    “甚、甚么?!”北燕使者身形一晃,差点跌在地上。

    南赵将领道:“这是你们北燕的太宰想出来的妙计!兴许你还不知,你们北燕的太宰,早就看你这个燕主不顺眼了!凭你一个村夫出身的下流货色,能坐上燕主的宝座,竟还不知感恩戴德,愈发的不服管教。燕太宰说了,像你这样不不识好歹的燕主,怎么扶持你上位,便能怎么将你赶下宝座!燕主,我看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你已然——众、叛、亲、离,乖乖出来划烂自己的脸面,免得浪费本将的时辰!”

    “燕然,”刘非终于开口了,道:“你可看清楚了南赵的脸面?这便是与你们盟约的南赵,这便是你精挑细选的盟友。”

    南赵将军一愣,快速的环视左右,他不知刘非在与谁说话。

    刘非的身侧,站着一个身着朴素的仆役,他双手垂在身前,一直垂着头,十足的不起眼,众人从未多加注意过一丝一毫。

    那仆役慢慢抬起头来,“哗啦……”伴随着一声锁链的轻响,原来他垂下的双手竟绑着锁链,因着袖袍宽阔,被遮掩的严严实实。

    是燕然!

    梁错冷笑道:“燕主,看来你的眼光也并不如何,竟然与虎谋皮,相信南赵的嘴脸。”

    南赵将领没想到燕然一直都在,且站在北梁那面,一时有些心慌,难道北梁和北燕早有预谋?

    不不,南赵将领挺直腰板,死死扼住“新妇”的脖颈,道:“燕然!如今将军府已经被我们控制,你的宝贝妹妹也在我的手中!识相的,我劝你爽快的划烂自己的脸面,否则……”

    “否则?”刘非歪了歪头:“否则你要如何?”

    南赵将领愤恨的道:“否则!我便先杀了这个小妮子!!”

    刘非露出微微的遗憾,摇头道:“你当真掌控了局面么?”

    南赵将领蹙眉:“甚么?”

    刘非又道:“你当真抓对了人质么?”

    南赵将领眉头蹙成了川字,道:“甚……啊!!!”

    不等他大声质问,南赵将领的嗓音突然变成了失声惨叫,“新妇”猛然发难,反擒住南赵将领的手腕。

    咔吧!

    一声脆响,南赵将领的手腕应声而断。

    “新妇”反手一拧,紧跟着当胸一脚,动作干脆凌厉,南赵将领再次惨叫一声,咕咚趴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新妇”一把拽下自己的遮面,豪爽的抬起一条腿,踩在南赵将领的背心之上,让他无法爬起身来,嗤笑道:“看清楚你爷爷是谁!”

    南赵将领爬不起来,艰难的扭头看过去,眼珠子仿佛地震一般快速颤抖:“你……你……你……”

    北燕的使者也吃了一大惊,颤抖道:“你……怎么是个男子?!”

    趁着众人怔愣,梁错嘭一声拍在案几之上,朗声道:“拿人!”

    屠怀信当即下令:“丹阳卫听令!”

    嘭——!!

    紧闭的大门轰然被撞开,银甲丹阳卫犹如海浪一般冲入厅堂。

    “怎么……怎么会如此?!”南赵将领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目:“我的兵呢!?我的兵马呢!!”

    刘非走过来,居高临下的垂眼看着他,道:“方才任由你叫嚣那般久,自然是为丹阳卫清理现场拖延时机,不然你以为呢,诸位喜欢听你狂吠?”

    好一个骂人不带脏字,南赵将领完全没想到会如此,失神的喃喃自语:“不会……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

    屠怀信带领丹阳卫将南赵的伏兵全部擒获,梁错这才慢悠悠起身,从主席走下来,负手而立,皮笑肉不笑的对北燕使者道:“北燕使者,你们的盟友已然被朕的丹阳卫悉数擒获,现在……该轮到你们了。”

    北燕使者六神无主,看向燕然,可是燕然早已锁链加身,根本无处可逃。

    梁错又走到燕然面前,轻笑一声,道:“燕主为了潜伏在丹阳城,不惜伪装成讴者,真真儿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可惜……棋差一招,众叛亲离。”

    燕然抬起头来,眯着眼目,沙哑的道:“朕已然落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硬骨头。”梁错挥了挥手,道:“全部押下去!请燕主尝尝我丹阳宫的牢饭!”

    丹阳卫快速拿人,将在场所有的北燕使团全部押解起来,自然了,包括北燕大司马祁湛。

    祁湛怕是此次婚宴,最没有存在感的燕人,从头到尾,他几乎没说一句话。

    丹阳卫上前拿人,祁湛亦没有反抗,很自然的伸出手,上了枷锁,他默默起身,只是向刘非看了一眼,便随着丹阳卫离开了婚宴,被押解下去。

    混乱的喜宴快速的平静下来,犹如暴雨之后的安宁。

    梁错负手而立,道:“屠怀信,屠怀佳。”

    二人赶紧应声跪下,道:“臣在。”

    梁错道:“今日你二人有功,又是新婚之喜,朕……便不打扰了。”

    屠怀信听到此话,一阵欣喜,抬起头来道:“陛下?”

    梁错道:“朕从来赏罚分明,也不是不讲情面之人。”

    梁错虽没明说,但话里话外承认了屠怀信和屠怀佳,也不再阻挠他们。

    “谢陛下!”屠怀信感激的拜在地上。

    屠怀佳还有些怔愣,屠怀信拽了拽他,让他跪下来谢恩,屠怀佳这才跪下来:“谢陛下恩典。”

    婚宴本就不是真的,梁错离开之后,宾客们心有余悸,也纷纷离开,一时间偌大的将军府冷清下来。

    屠怀佳站在空旷的大堂之中,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突觉背后一热,已然被屠怀信抱住。

    屠怀信轻轻亲吻着他的脖颈与耳垂,仿佛对待珍宝一般小心翼翼,道:“佳儿。”

    屠怀佳似乎很怕痒,缩了缩脖颈,道:“哥哥,好痒啊……”

    屠怀信心头一震,被他说的吐息粗重起来,干脆一把将屠怀佳打横抱起。

    “啊!哥哥……”屠怀佳大吃一惊,怕自己掉下去,连忙搂住屠怀信的脖颈,这举动又十足羞耻,一时间僵硬的不知如何是好。

    屠怀信轻笑一声,道:“佳儿,哥哥带你入洞房。”

    *

    梁错离开将军府,道:“刘卿,你随朕去圄犴一趟。”

    二人入了丹阳宫,径直往关押燕然的圄犴而去。

    丹阳宫的圄犴一时间满满当当的,毕竟北燕和南赵的伏兵全都被关在这里,梁错并没有理会南赵人,一直往里走去,站定在燕然的牢房门口。

    燕然被关在最里面,他的隔壁便是大司马祁湛。

    刘非跟着走进来,祁湛一眼便看到了他,似乎想要起身,但因着梁错就在身边,祁湛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隔着牢房栅栏,梁错目光顽味的审视着燕然,道:“燕主真是好气魄,坐牢都如此的……与众不同。”

    梁错显然是骂人不带脏字,燕然撩起眼皮,冷漠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梁错并不觉得冷场,继续笑道:“其实朕仔细的想了想,燕主真真儿是个可怜之人,所有的谋算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竟还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朕当真有些子同情你了。”

    燕然终于抬起头来,沙哑的道:“说够了没有?!说够了便滚!”

    梁错不怒反笑:“自然还未说够。”

    刘非:“……”陛下好像一只欠揍的大狗子。

    梁错道:“燕主恼羞成怒了?难道朕说的不对?燕主为何如此动怒,又不是朕背叛与你,哦是了,朕不过是个敌对的外人,燕太宰才是燕主的臂膀之臣,如今燕太宰在燕主你的背后捅了一刀,这可比敌人捅了一刀,还要疼痛,痛不欲生,对么?”

    燕然双手攥拳,突然冲到栅栏边,哐哐的砸着牢门,呵斥道:“梁错!!你到底要如何?!你今日前来,便是羞辱于我的么!?”

    梁错一笑:“自然不是,朕日理万机,还有许多政务需要繁忙,怎么可能如此清闲来羞辱你?”

    刘非:“……”就是故意的。

    梁错掸了掸自己的袖袍,道:“朕……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呵呵!”燕然冷笑:“帮我?”

    梁错道:“正是如此,燕主便如此甘心么?朕可以帮你……与其你我鹬蚌相争,让南赵渔翁得利,不如你我合力。朕助你回北燕,铲除燕太宰,夺回属于你的燕主之位,你我一同发兵南下,将南赵尽收囊中。”

    燕然眯了眯眼目,似乎在快速的思索,沙哑的道:“你……要助我回北燕?你会有这么好心?”

    梁错无所谓的道:“北燕兵马强大,梁燕相争三朝,如今也没有个胜负之分,若是你我打起来,必然是两败俱伤,百姓屠戮,与其与你北燕斗个你死我活,不如我们联手,一起吞下南赵。”

    北梁的兵力的确足够碾压南赵,但是吞并南赵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兵力人力暂且不说,还要提防北燕的背后偷袭,因此南赵这些年一直在挑拨离间之中夹缝生存。

    梁错又道:“南人狡诈,阴奉阳违,今日挑拨我大梁,明日撺掇你北燕,难道燕主便不恨么?只要你肯点头,你我便合纵出兵,让南赵在无法做那墙头之草,招摇过市。”

    燕然抿了抿嘴唇,若是没有今日之事,或许燕然并不能下狠心对抗南赵,但今日南赵和燕太宰联手,背刺燕然,将燕然的自尊心碾在脚下,燕然心中的愤恨已然达到了顶点,已经超过与北梁的过节。

    梁错催促道:“如何?”

    燕然深吸了两口,沙哑的开口:“你当真愿意助我回燕?”

    梁错笑道:“自然,燕太宰虽把持朝政多年,但你才是北燕的宗室正统,名正言顺,有了朕的助力,你若想回朝,谁也拦不住你。”

    燕然道:“条件呢?”

    梁错眯起眼目,仿佛一头精于谋算的野狼,幽幽的道:“攻打南赵的粮草,由燕主屯备。”

    燕然一口气梗在喉咙里,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南赵的兵力虽然是最弱的,但是经济实力强大,城门厚重,易守难攻,加之还有赵河环绕,想要彻底拿下,必然是个持久战,损兵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是——烧钱!

    梁错狮子大开口,让北燕提供粮草,这无异于烧北燕的财币。

    梁错却道:“听起来很合算不是么?毕竟朕会助燕主回朝,想要一雪前耻,重新找回一国之君的颜面,花些小钱也是值得的,对么?”

    燕然的吐息更加粗重,狠狠瞪着梁错,却没有立刻开口拒绝。

    因着梁错说得对,他是君主,燕然也是君主,梁错很了解作为一个君主,颜面有多重要。

    刘非站在一旁,观察着梁错与燕然,很显然,梁错占据了绝对性的上风,这一场根本不是谈判,简直便是羞辱,可偏偏燕然无力反驳。

    刘非挑了挑眉,突然觉得……咄咄逼人的梁错,锋芒毕露,仿佛是一把锐利的宝刀。

    关键这把宝刀,胸还大……

    嗯,有点好看。

    燕然沉默了良久,这一次梁错没有再催促他,而是静静的等着,似乎很有耐心。

    “好……”燕然终于开口了,道:“朕……答允你。”

    这一切似乎都在梁错的意料之中,侧头对刘非道:“刘卿,草拟一册盟约。”

    刘非拱手道:“是,陛下。”

    刘非带着大行署的人草拟了一份盟约,将梁错派兵助力燕然回国,燕然同意出粮草,一同攻打南赵的条款全部写在了里面,双方签订,盖上印信。

    燕然急于回国扳倒燕太宰,签订盟约之后,是一日也不肯耽搁,马不停蹄的准备回燕。

    这日便是燕然与燕国使团回国的日子。

    梁错派出的兵马浩浩荡荡,护送着燕然的使团,一行人等在丹阳城大门口,准备接受大梁的践行。

    燕然坐在马背之上,眯着眼目,幽幽的凝视着这座宏大的北梁都城,这一趟出使,燕然本是胜券在握,没成想竟被最信任的燕太宰出卖。

    燕然面色凝重,心窍沸腾翻滚,沙哑的开口道:“祁湛。”

    祁湛策马而来,道:“陛下,可是有甚么吩咐?”

    燕然轻声道:“大冢宰已然背叛与朕,那你呢?你会背叛朕么?”

    祁湛目光一凛,下意识屏住吐息,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到有人通传,北梁天官大冢宰刘非到了。

    刘非驱马而来,道:“燕主,外臣为您践行。”

    梁错今日并没有来亲自践行,毕竟在梁错心中,燕然与自己并非一个级别,如今燕然有求于自己,自然不配让自己为他送行。

    刘非拱手道:“外臣预祝燕主,旗开得胜。”

    燕然道:“谢梁太宰吉言。”

    刘非目光扫视,盯在祁湛身上,道:“燕主,不知外臣可否与燕司马,私下说几句话?”

    燕然眼中划过一丝疑惑,但还是点点头。

    祁湛随着刘非来到一侧,谨慎的低声道:“殿下。”

    刘非平静的道:“今日你离开丹阳城,或许我们这辈子不复相见。”

    “殿下……”祁湛嗓音有些发堵,不由道:“殿下便没有想过,要做大燕的一国之君?毕竟……您才是宗室正统!”

    刘非微微摇头,语气中没有一丝留恋,道:“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暂时不想离开,万望你能守口如瓶,不要透露我的身份。”

    祁湛似乎有些不甘心,紧紧攥着掌心,但还是道:“是,既然是殿下的决定,卑将定替殿下守口如瓶,决计不令旁人知晓分毫。”

    刘非拱起手道:“保重。”

    说罢,转身离开,跨上马背,回宫复命去了。

    祁湛怔怔的望着刘非的背影出神,连燕然走过来都不知情。

    “祁湛?”燕然道:“刘非与你说了甚么?”

    祁湛这才回过神来,搪塞道:“回禀陛下,太宰只是叮嘱卑将,遵守盟约,等大燕稳定之后,出兵一同伐赵。”

    燕然微微蹙眉,显然这个答案他并不满意,但燕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幽幽的道:“祁湛,你不会背叛于朕,对么?”

    *

    刘非送走北燕使团,回宫前去复命。

    梁错心情甚好,恐怕是最近几个月以来,心情最好的一日。

    梁错挑眉道:“北燕使团走了?”

    刘非拱手道:“回陛下的话,是。”

    梁错又问:“祁湛也走了?”

    刘非一阵奇怪,祁湛是燕国大司马,自然跟着北燕使团走了,难不成还能留下来?

    刘非还是拱手道:“回陛下的话,是。”

    很明显,梁错的心情更好了,心中幽幽的想着,那个总是用异样眼神偷偷盯着刘非出神的北燕大司马,终于走了,当真不是朕心怀偏见,总觉得那个祁湛的眼神——不干不净。

    梁错道:“走得好。”

    刘非:“……?”

    “咳……”梁错收敛了满意的笑容,道:“下个月是朕的寿辰,千秋宴一事,便交给刘卿来置办了。”

    千秋宴便是梁错的生辰宴,每年国君过生辰,都会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北梁的公侯会从各地入京朝拜,依附于北梁的边陲小国也会派遣使者朝贺,总之,千秋宴的规格非比寻常。

    刘非拱手道:“是,臣敬诺。”

    千秋宴在即,政事堂跟着忙碌了起来。

    大行署的大行令将一份名册恭敬的呈给刘非,道:“大冢宰请过目,这是此次进京朝贡的公侯名单。”

    他似乎有些迟疑,补充了一句:“这……曲陵侯的名录,也在其中。”

    刘非微微蹙眉:“曲陵侯?”

    大行令尴尬的道:“正是,曲陵侯每年都不会参加千秋宴,只是今年……今年曲陵侯上书说……说……”

    刘非道:“但说无妨。”

    大行令更是尴尬的道:“曲陵侯说,想要入京祭拜老侯爷。”

    怪不得大行令面色如此尴尬,言辞支支吾吾期期艾艾,旁人为天子贺寿,他要进京祭拜过世的父母,岂不是晦气?

    而大行令口中晦气的曲陵侯,正是梁错之前感染“疫病”之时,提起的长兄长嫂之子——曲陵侯梁翕之。

    北梁先皇驾崩,老宰相为了清除异己,杀死梁错的长兄长嫂,扶持梁错上位,对外还声称是梁错为了即位,心狠手辣弑兄杀嫂,掩埋了一切证据,令梁错成为一个人人惧怕的暴君。

    这件事情仿佛一根毒刺,一直深深扎在梁错心中,亦扎在梁错的侄子梁翕之心中。

    长兄的年纪比梁错大很多,梁翕之的年岁只比梁错小一点,几乎算是同龄,按照梁错“暴虐”的秉性来说,梁错合该斩草除根,杀了梁翕之堵住悠悠众口,然而梁错最后也没狠下心杀了梁翕之,只是将他封在偏僻的曲陵。

    曲陵侯梁翕之自从离开丹阳,从未入京过一步,今年竟一反常态,想要入京参加千秋宴,甚至声称入京祭拜过世的父母。

    大行令道:“太宰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刘非道:“陛下可有示下?”

    大行令该摇头道:“陛下甚么也没说。”

    “即是如此,”刘非道:“为人子女,祭祀扫墓本是寻常,不必阻拦曲陵侯入京。”

    “是,下臣敬诺。”

    *

    “陛下!陛下!”

    屠怀佳风风火火的跑进路寝殿,面容焦急,手中还拿捏着甚么。

    屠怀信身为丹阳宫卫尉,正在一旁戍卫,蹙眉道:“佳儿,不得无礼!”

    屠怀佳擦了擦热汗,道:“陛下!十万火急啊!”

    梁错放下朱批,挑眉道:“十万火急?难不成是南赵打来了?”

    屠怀佳摇摇头,道:“比那个还要急!”

    他将手中的物件儿递给梁错看,道:“陛下,快看!”

    梁错好奇的看过去,是一卷书册,装订的很是朴素,但封皮花里胡哨,显然是市井流传的话本。

    话本的题目赫然唤作——大冢宰风流二三事。

    屠怀佳道:“陛下,这里面写的大冢宰,没有点名道姓,与太宰的姓名完全不一,但摆明了是用太宰做原型,您看看,这一上来退婚,不正说的是太宰与那个不要脸的徐子期么?”

    梁错蹙了蹙眉,随手拿起来翻看,的确,里面的太宰是化名,但一上来便是退婚桥段,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外貌描写,都与刘非一模一样。

    屠怀佳又道:“还有,后面还有更过分的!这上面写道,其实太宰突然退婚休夫,是因着心中藏了一个人,为了心窍之中的那个人,才幡然悔婚!”

    心中藏了一个人?梁错听到这里,不由得对号入座起来,难道新婚之夜朕与刘非春风一度之后,刘非心中一直藏着朕,所以才将徐子期休弃。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梁错的唇角竟有些子压不住的上翘。

    哪知屠怀佳道:“话本里太宰心中惦念之人,在赵国做过质子,太宰又是赵国的降臣,说他们二人在南赵暗生情愫,早已互许终身,定下山盟海誓之约,有鼻子有眼的!”

    话本中的南赵,用赵国来代替,在众人眼中,刘非的确是南赵的降臣,但梁错从未在南赵做过质子。然的确有一人,曾经在南赵做质子。

    那个人,便是梁错的侄子——梁翕之!

    屠怀佳气愤的道:“曲陵侯入京在即,市井突然出现这样的话本,绝对是梁翕之那小子搞的鬼!”

    屠怀佳可是在丹阳中长大的小衙内,他识得曲陵侯梁翕之,小时候还曾一起在学宫同窗,但很明显,屠怀佳与梁翕之秉性不和。

    梁错眯了眯眼目,一副大度的口吻,道:“都是市井的话本,不过坊间儿戏,做不得数,你又何必如此较真儿呢?”

    屠怀佳使劲翻了两下话本,摊开其中一页,道:“陛下!这里面,还有太宰和那个朱砂痣的……的……床笫之欢描写呢!”

    果然入目都是“炙热”“主动”“呻*吟”“太宰隐忍呜咽”等等字眼!

    嘭!

    梁错一拍案几,阴沉着俊美面容,冷声道:“都是甚么肮脏的东西,简直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第042章 春、宫、图!

    “这个梁翕之, 这些年来,朕真真儿是太过纵容他了,令他愈发的没有个德行。”梁错眯起眼眯, 反顾的狼目之中,隐隐泛起杀意。

    长兄和长嫂是对梁错最好之人, 梁错永远也不会忘记,长兄长嫂被老宰相残杀的场景,而这笔账,最后记在了梁错的头上, 无人相信梁错是无辜的,所有人都以为是梁错为了登上大梁天子的宝座, 手足相残,甚至……

    甚至杀死了怀有身孕的嫂子。

    嘭!

    梁错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闭了闭眼目,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手掌拍在案几之上, 无论过去多久,那血腥的场面还会不断盘旋在梁错脑海中, 历历在目, 无比清晰。

    梁错扳倒老宰相之后,梁翕之也多次上书顶撞梁错,甚至大庭广众之下声称梁错是暴君, 梁错因着长兄长嫂的缘故,并没有对梁翕之斩草除根,而是眼不见心不烦, 册封他为曲陵侯,将他远远的调遣到封地去, 不得入京。

    这些年来,一直相安无事,梁翕之也渐渐淡化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没想到梁翕之并非变得安分守己起来,而是趁着千秋宴,在这背地里搞起小手段。

    梁错心中清楚的紧,梁翕之弄出这个话本来,定是有所图谋,无非便是知晓自己多疑,想要用这么一个小小的话本,分裂自己与太宰罢了。

    梁错冷笑一声,道:“怀佳,你去将太宰给朕叫来。”

    屠怀佳点点头,道:“是陛下,我这就去!”

    刘非正坐镇在政事堂,忙碌着千秋宴的事宜,几个臣工从旁路过,低声耳语道:“你看了么?”

    “看甚么?难道是——那个?”

    “对对,便是那个!”

    “你也看了?”

    臣工们说着,偷偷瞥斜了刘非好几眼,遂又扎在一起窃窃私语:“那话本儿写的是太宰罢?”

    “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分明写的便是太宰!”

    “那个曾经在赵国做质子的……不会是曲——”

    “嘘!你不要命了?不知在京中,不能提起那个名号?陛下忌讳!”

    “千秋宴在即,怎么会流传出这样的话本?”

    “何止呢,还如此的火辣!你看到最后一话了没有?哎呦,啧啧啧——”

    “谁说不是呢?不是我说,那辞藻……状元之才!写得我心窍直痒痒!”

    刘非隐约听到了两句,但没听太清楚,便在此时,屠怀佳冲进来,大喊着:“太宰!太宰!陛下宣你过去!”

    刘非放下手头的文书,道:“劳烦小衙内跑这一趟。”

    屠怀佳与刘非一同离开政事堂,往路寝殿而去,屠怀佳欲言又止,道:“太宰,你……你看了么?”

    “看?”刘非不解,道:“看甚么?”

    屠怀佳支支吾吾,期期艾艾,平日里灵牙利齿,今日倒是变成了一个结巴,道:“就是那个……最近丹阳城很流行的……的——”

    屠怀佳一咬牙,心一横,干脆的道:“话本!”

    “话本?”刘非更是不解,歪了歪头,那迷茫的表情,配合着清冷的脸蛋儿,竟是有几分清澈呆萌之感。

    刘非道:“非这几日公务繁忙,并没有看甚么话本,且……非不喜看话本。”

    “这、这样啊……”屠怀佳道:“没看好,没看好!”

    屠怀佳心中打鼓,太宰是如此清冷之人,怎么会像话本之中写的那般痴迷于情欲之事?话本中的太宰,分明是对刘非的一种亵渎!不看也罢!

    二人一起来到路寝殿,梁错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着镇定,看起来像是一个经得起大风大浪的一国之君。

    梁错先是道:“刘卿,千秋宴之事,筹备的如何?”

    刘非拱手道:“回禀陛下,一切井然有序,还请陛下安心。”

    刘非微微挑眉,倘或梁错只是想问千秋宴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找自己前来路寝殿,随便问问政事堂任何一个官员便可以,何必让自己多跑一趟呢?必然还有别的事情没说出口。

    果然,正如刘非所料。

    梁错终于拐上了正题,幽幽的道:“刘卿,你可看过此物?”抬了抬手,很是随意的指了指案几上的书册。

    刘非有些子奇怪,走上前去,将书册拿起来。

    ——《太宰风流二三事》

    刘非更是不解,瞥了一眼屠怀佳,难道这便是屠怀佳在路上所说的……话本?

    刘非白皙纤细的手指翻开话本,随意翻开了其中的一页,开始快速浏览。

    ——湿濡的薄汗,晶莹的水珠,顺着太宰饱满而光洁的额头轻轻滚下,一路划过犹如仙鹤一般的脖颈,挺翘而微微颤抖的茱萸,最终被曲江侯轻轻舐去。

    ——太宰无助的颤栗,高高的打直脖颈,瞬间瘫软在曲江侯怀中。

    ——夜色弄人,烛火摇曳,太宰主动勾住曲江侯的肩背……

    刘非随手打开话本,没想到正好看到传说的“船戏”,书中虽没有明确指出太宰便是刘非,可太宰的故事经历,和刘非简直一模一样,先是倒贴,再是新婚之夜悔婚,将前夫休弃,就差指名道姓。

    而这个“曲江侯”,明眼人一看便知,分明便是曲陵侯梁翕之。

    曲陵地处偏僻,与南赵接壤,乃是大梁的边陲小城,正巧了,曲陵有一条贯穿封地的河水,名唤曲江。

    刘非平静的浏览了几眼以自己为原型的小话本,他是个心盲症患者,看小说从不会脑补画面感,因而一直以来,刘非对话本甚么的并不感兴趣。

    然……

    刘非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与梁错的几次缠绵,刘非自动将梁错宽阔的肩膀,流畅的胸肌,还有性感的人鱼线,与话本之中的描写对号入座,一时间竟觉得这话本写得还不错。

    “刘卿。”梁错见刘非看的津津有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以为这话本如何?”

    刘非将话本合上,心窍微动,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这话本上分明写的是自己与曲陵侯梁翕之,重点并不是暧昧火辣的床笫之欢,重点在于,话本上指出,刘非曾是南赵的奸臣,而梁翕之在南赵做过一年质子,这一年之间,二人暗生情绪,暗通款曲,山盟海誓!

    对于一对苦命鸳鸯来说,山盟海誓便是甜言蜜语,而对于朝堂的政客而言,山盟海誓便是结党营私!

    刘非抬头对上梁错的眼神,他心中了然,怕是梁错多疑的秉性又犯了,叫自己前来,合该是为了试探自己,与曲陵侯梁翕之到底有没有勾连与干系。

    刘非哪知,梁错的确多疑,但此次真真儿是刘非冤枉于他了,梁错叫刘非前来,完全是因着在刘非眼中,“毫不重要”的床笫之欢描写。

    刘非想了想,道:“回禀陛下,此话本……文笔流畅,辞藻华丽。”

    梁错:“……”

    梁错一阵语塞,道:“还有呢?”

    刘非拱手道:“臣愚钝,不知陛下所指,还请陛下明示。”

    “朕……”梁错差点脱口而出,硬生生止住了嗓音,咳嗽一声,道:“刘卿,如今千秋宴在即,丹阳城中出现了如此有辱斯文的文章,还广泛流传于市井之间,若是被旁的学子效仿,成何体统?”

    梁错敲了敲案几,道:“朕要你彻查此事……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刘非拱手道:“是,臣敬诺。”

    千秋宴在即,各地的诸侯都要入京朝拜,这个时候流传起关于曲陵侯的话本,必然是有心人为之,或许是在引导舆论,亦或许是在试探丹阳城的水深,刘非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刘非领命离开路寝殿,前脚刚走,梁错后脚便崩不住了,将案几上的话本抓起来,劈手扔在地上,揉了揉额角,道:“怀佳,去把这等有辱斯文之物给朕丢了!不,撕了,撕得愈烂愈好!”

    “是是!”屠怀佳赶紧捡起来,唰唰两下撕烂。

    梁错道:“使劲撕。”

    屠怀佳:“……是。”

    屠怀信:“……”

    刘非回了政事堂,让方思去打听关于话本的事情,约莫黄昏之时,方思返回来,对刘非耳语道:“郎主,话本的事情有眉目了。”

    话本上没有真实的姓名,只有“青云”署名,合该是笔名,或者是笔者的马甲。刘非让方思去市井打听打听关于这个唤作青云的人,因着这本话本广泛流传,还真叫方思打听到了。

    方思道:“此人名声不太好,听说本住在城中的琉璃坊,但因着撰写话本,琉璃坊的学子觉得此人有辱斯文,便将他赶了出去,如今此人搬到了城郊。”

    琉璃坊是丹阳城学子云集之处,本是贩卖笔墨纸砚的集坊,大梁科考每四年一次,学子们经常出入琉璃坊购买文房,久而久之,学子便扎堆在琉璃坊,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一提起琉璃坊,那便是丹阳城最赋书香之地。

    那名唤青云之人,听闻家境不好,穷困潦倒,科举足足四次不中,落榜十六年有余,年岁已然三十好些,凭借抄书做工赚些财币,然抄书的财币,哪有这些孟浪话本来得多?

    方思道:“起初是有人出财币,令青云撰写这类话本,后来兴许是尝到了财币的甜头,他自己也便写了不少这样的话本。”

    “青云……”刘非重复了一句。

    他起身来,道:“方思,备车,咱们去看一看这位青云先生。”

    方思有些迟疑,如今已然黄昏,青云在城外居住,不知天黑之前能不能赶回,但他还是点头道:“是,郎主,方思这就去备车。”

    刘非坐上辎车,又听方思说了一些关于青云的传闻。

    “听说青云此人秉性古怪,喜怒不定,十足乖张。”方思蹙眉道:“嘴巴很毒,不好相与,好似还下过大狱。”

    刘非奇怪的道:“他还下过牢房?”

    方思点点头,道:“确有其事。”

    青云的年岁比刘非要大不少,自然比梁错这个年轻的君王也要大不少,当年还是梁错的父亲在位,青云第一次参加科举,一路碾压诸多名士,成为了此次科举最大的黑马。

    当年琉璃坊的暗庄,都在压青云高中,一举夺得状元之位。

    “可谁知呢?”方思道:“他在参加殿试之时,竟……竟写文章,大骂先皇昏庸无道,与北燕争抢好狠,劳民伤财,顺道将老宰相也骂了一个体无完肤!”

    刘非挑眉,殿试骂人,那岂不是当着皇帝的面子,指着鼻子骂人?没成想这位写话本的青云先生,还挺刚的。

    方思继续道:“可想而知,这个青云先生被当庭抓了起来,下大狱打了好多板子,一条命去了半条,蹲了好久的牢狱这才给放出来,后来又参加了几次科考,可想而知,自然是屡试屡败。”

    刘非点点头,倘或应考官给他过了,岂不是打了先皇的脸面?

    “到了!”方思首先跳下辎车,打起车帘子道:“郎主,小心一些。”

    城郊偏僻,一片荒凉,这附近根本没有人烟,只有一处形单影只的破茅屋,但凡刮风下雨,这茅屋必定四处漏风。

    地上都是土路,没有铺上石砖,方思扶着刘非,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行。

    “小心,郎主,不要摔着。”

    好不容易走到茅舍前,方思叩叩敲了敲门,道:“青云先生可在?天官大冢宰前来拜会!”

    屋舍中静悄悄的,一点回声也没有。

    方思奇怪,这般晚了,难不成主人家还未归来?

    他又提高了嗓音:“青云先生可在?天官大冢宰前来拜会!”

    仍旧没有一点子声息。

    刘非围着破茅舍四处走了走,定眼一看,这破屋的确漏风,其中一扇户牖都是坏的,吱吱呀呀的歪斜着,漏了好大一个窟窿,从窟窿往里看去,舍中分明有人。

    方思气怒道:“可是青云先生?家中分明有人,为何不应门?”

    那人背对着户牖,根本没有回头,正在奋笔疾书,手臂大开大合,不知书写着甚么,嗓音仿佛止水,又犹如平板,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更像是个活死人。

    “门未锁,自己进来。”

    方思撇了撇嘴巴,似乎觉得此人过于无礼,刘非抬起手来,道:“无妨。”

    二人走入屋舍,门板一动发出哐啷的闷响,吓得方思一跳,险些以为门板要掉下来。

    “你……啊!”方思的嗓音突然拔了个高,猛的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目,脸色通红的不成模样。

    那青云笔锋大开大合,并非是在书写甚么,而是在作画,分明是一张春宫图!

    刘非挑了挑眉,道:“笔触锋利,画工深厚,确是臻品。”

    那青云先生笔锋一顿,终于提起头来,昏暗的屋舍之中并没有点灯,旁边的油灯干涸着,看来是灯油烧完了,兴许是没来得及添油,也兴许是没钱添油。

    青云先生的脸面,随着他抬起头来,一点点从幽暗的阴影中展露出庐山真面目。

    锋利、冷酷,甚至有些刻薄,但不得不说,周正而俊美。

    “青云先生。”刘非拱手作礼。

    刘非身为大梁的大冢宰,那青云先生竟没有回礼,只是看了他一眼,继续垂头作画,轻轻两笔点缀,将宣纸上交叠的二人烘托的淋漓尽致,仿佛那不只是画,甚至可以动起来,令人脸红心跳。

    刘非挑了挑眉,没有因被无视而恼火,道:“看来青云先生很忙。”

    云清先生平板的嗓音道:“忙着赚财币糊口,像太宰这般的显贵豪绅,一辈子也不会明白,若是拿人,等我画完这副,若是无事,就请离开罢。”

    方思呵斥道:“放肆!”

    刘非抬起手来,制止了方思,唇角展露出一丝笑意,道:“青云先生是个有趣之人。”

    他说着,从钱袋中摸出一颗金蛋子,“哒!”清脆的放在案几之上,正好放在那令人脸红心跳的春宫图上。

    刘非的笑容运筹帷幄,笃定的道:“青云先生,聊聊天如何?”

    青云先生再次抬头,先是看了一眼春宫图上的金蛋子,又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刘非,似乎觉得刘非不按常理出牌。

    刘非又拿出一颗金蛋子,道:“青云先生要赚糊口钱,这些合该足够青云先生经年的开销了,聊一刻钟,如何?”

    青云先生眯起眼目,上下审视着刘非,道:“太宰与传闻中,并不一样。”

    “是么?”刘非一笑,道:“看来青云先生写本相的话本之前,合该好好的调研才对。”

    *

    刘非去了一趟城郊,与青云先生聊了两个金蛋子的天,又用一颗金蛋子买下了青云先生的春宫图,第二日一大早便进宫前来复命。

    梁错已然听说了,刘非去见了那个写话本的孟浪书生,不止如此,还花了三个金蛋,买了一卷春、宫、图!

    梁错眼皮一跳,看着刘非恭敬呈上来的春宫图……

    “刘卿,”梁错轻咳一声,道:“这是何意?”

    刘非道:“陛下请看,这位青云先生不只是笔力惊人,辞藻华丽,画工亦是佼佼之者。”

    梁错更是眼皮一跳,刘非这是让朕看春宫图的画工?相对比起画工,梁错觉得这张春宫图的内容,才更是惊人。

    他的目光不由在刘非身上滚了一圈,若是……朕用这样的姿态与刘非亲密,想必刘非必然会化作绕指柔,承受不住的哭泣求饶,那定是一副,比眼下春宫图更加旖旎的美景罢?

    梁错:“……”朕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姿态,失策。

    第043章 陛下哭了

    “陛下……陛下?”

    刘非唤了两声, 见梁错盯着春宫图发呆,甚至俊美天子的唇角,泛起一阵阴森森的笑意, 不知在思考甚么,竟如此的入神。

    “陛下?”

    “嗯?”梁错终于回过神来, 咳嗽了一声,道:“说到何处了?”

    刘非拱手道:“回陛下的话,说到青云先生绘制的春宫图。”

    梁错:“……”

    梁错道:“刘卿为何给朕看此物?”

    刘非道:“陛下,此青云先生, 姓晁,无氏, 字青云,乃曲陵人士,自小家境贫寒, 因大梁南赵的战役,辗转离开曲陵, 前往丹阳城谋生,先皇在位之时, 晁青云曾参加科考, 一路直通殿试,被誉为曲陵第一才子。”

    梁错眯了眯眼目,似乎在回忆, 道:“朕好似的确记得这么一个人物儿,晁……青云?是有这么个人。当年先皇殿试,可是他破口大骂, 甚至还泼了先皇一身的臭墨?”

    刘非道:“回禀陛下,正是此人。”

    梁错笑起来:“原是他。”

    提起当年的事情, 梁错似乎一点子也不在意晁青云泼了自己亲爹一身墨汁,也不介意亲爹在殿试学子面前颜面扫地,因着梁错与君父的关系本就一般,并没有多少情分在其中,若是说起亲情,梁错唯一记得的,便是长兄与长嫂了。

    刘非道:“晁青云此人,才高八斗,只是性情乖戾,又不善谄媚,因而科考屡败……陛下,自从寒门典范徐子期被扳倒之后,寒门之中正好缺少这么一个典范,臣私以为,晁青云便符合这个标杆的所有条件。”

    梁错蹙眉道:“你让朕,立这个写话本,画春宫图的孟浪书生,为寒门典范?”

    刘非拱手道:“臣正是此意。”

    梁错的眉心蹙得更紧,道:“这成何体统?”

    刘非一笑,道:“陛下,寒门与豪绅之间的激化日益严重,尤其是在徐子期倒台之后,许多寒门子弟,虽知晓徐子期的恶行,却依旧装聋作哑,这是为何?”

    不需要梁错的回答,刘非已然答道:“因着他们就算装聋作哑,也不想输给豪绅,长久以来,便养成了逆反心理。”

    刘非顿了顿,又道:“此晁青云,敢于殿试顶撞,如今又做话本、春宫图,哪一样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正好符合寒门子弟的逆反心理。”

    梁错紧蹙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他是个聪敏之人,自然听懂了刘非话中的道理。

    刘非继续道:“倘或陛下不拘一格,招才揽士,效仿齐桓公举火烧天,将晁青云破格充入朝廷,予以重任,那么晁青云必然成为寒门典范,届时便是一段佳话……而晁青云亦必定会感激陛下的伯乐之恩,为陛下肝脑涂地,为大梁尽忠职守。”

    梁错微微颔首,道:“刘卿所言甚是,只是……刘卿你可有考虑,这个晁青云撰写的话本,分明话里有话,我大梁那么多诸侯他不提,偏偏提起曲陵侯,难保他不是曲陵侯的爪牙,朕又如何将他收揽?”

    刘非道:“如同陛下所说,正因着晁青云很有可能是曲陵侯的爪牙,陛下才更要大力招揽,毕竟……曲陵侯也有多疑之心,只要陛下表现出诚意,无论招揽成功与否,势必分化曲陵侯与晁青云之间的信任,对于陛下,有利无弊。”

    梁错笑起来,道:“好!刘卿说的在理儿,朕也并非甚么刚愎之君,朝廷的人才,便像是国库的财币一般,自然不会嫌多,便依刘卿所言,招揽这位青云先生……”

    他说到此处,沉吟了一番,道:“这样罢……下月便是千秋宴,朕准备宴请丹阳城三千名士雅客,也给这个晁青云发一份请柬,让他来升平苑赴宴。”

    刘非拱手道:“臣敬诺。”

    刘非立刻让政事堂准备千秋宴的三千名士名单。丹阳宫宏大雄伟,升平苑又是燕饮取乐的地方,自然修建的奢靡堂皇,只是……

    若要同时容纳大梁的臣工,还有三千名士雅客,再大的升平苑,必然也像是下饺子一样人挤人,所以政事堂虽然发放了三千名士请柬,但最后到场升平苑,真正能参加千秋宴,见到梁错面子的人,并不会太多,只从三千名士中,选取三十个“幸运儿”。

    晁青云,便是其中之一。

    刘非特意派遣了官员,将请柬送到城郊晁青云的茅屋。

    官员很快跑腿儿回来,咕咚跪在刘非面前,首先磕了两个响头。

    在大梁,把官帽摘下来磕头两次,是请罪的礼仪,刘非都不需要开口,便知事情被此人搞砸了。

    刘非淡淡的道:“青云先生没接请柬?”

    “回、回太宰的话……”官员战战兢兢的道:“青云先生他……他……他说不想来参加千秋宴。”

    刘非并不惊讶,毕竟晁青云是个性子怪癖的主儿,倘或他一口答应下来,怕是其中才有鬼,说不定真是曲陵侯梁翕之派来的卧底爪牙。

    刘非道:“你没有将财币交给青云先生?”

    刘非早就料到了,这个晁青云很可能不愿意来赴宴,所以刘非让官员一同携去了十枚金蛋子,足足十枚!

    官员磕头道:“回太宰的话,小臣将财币交给了青云先生,可……可青云先生说、说前些日子,太宰送给他的财币,足足够一年的笔墨纸砚、吃穿用度,所以他现在不……不缺钱,所以不收这些财币。”

    刘非终于放下了手头的文书,抬起头来,唇角展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个晁青云,当真很有趣儿。”

    旁人都说他刻薄爱财,为了一斗米,无论是话本还是春宫图,甚么活计都接,可如今金蛋子送到晁青云面前,他竟然说自己的财币够花,因而不要了。

    梁错前两日才说过,天底下没有嫌弃财币过多的人,没成想晁青云竟是其中之一。

    官员道:“太宰,这……这晁青云实在太不识抬举,千秋宴何其荣光,他竟然不做脸,若不然还是……还是另选他人罢?”

    刘非抬起手来,制止了他的话头,道:“退下罢。”

    “是是!”官员一看刘非并不追究过失,连忙磕头退下。

    刘非拿起案几上的请柬,翻开来若有所思,很快站起身来,往路寝殿而去。

    梁错刚刚用了午膳,案几上还陈列着新鲜的果盘,用冰凌镇着,冒着凉飕飕的气息,纵然不食用,只是在盛夏里这么看着,便觉得舒爽了不少。

    梁错正想到刘非,这天气如此炎热,又一反常态的潮湿郁闷,不知刘非用了午膳没有,喜不喜食瓜果,不如……请他一起来用些冰饮?

    “陛下,太宰求见。”寺人上前通传。

    梁错的笑容瞬间打开,挑眉道:“刘卿来了?快请。”

    刘非走入殿中,梁错心情甚好,道:“刘卿用过午膳了么?一起坐下来,食些冰饮罢。”

    “谢陛下。”梁错拱手道:“臣有事禀报,是关于青云先生的。”

    梁错道:“是了,那个晁青云,他可接了请柬?是否感恩戴德,欢心的不能自已?”

    刘非:“……”不得不说,作为君王,的确是要有点自信在身上的。

    刘非顿了顿,道:“回陛下的话,青云先生拒绝了宴请。”

    “拒绝?”梁错吃了一惊,皱眉道:“他胆敢拒绝于朕?理由是何?”

    刘非如实禀报道:“青云先生说财币够用了,拒绝了陛下赏赐的金子,因此也不想来参加千秋宴。”

    嘭!!

    梁错狠狠一拍案几,桌上的瓜果险些掉下来。

    “晁青云!”梁错冷笑道:“好一个晁青云,真真儿是给脸不要脸!来人!”

    屠怀信立刻大步走入殿中,拱手道:“卑将在!”

    梁错森然的道:“立刻调遣五十丹阳卫,给朕把这个不要脸的穷酸书生抓过来,让他跪在朕的面前!”

    屠怀信一时有些犹豫,侧目看向刘非。

    刘非微微摇头,示意屠怀信先不要答应,自己上前道:“陛下,晁青云此人恃才傲物,正好符合寒门子弟的清高秉性,既他不来参加燕饮,陛下是否想过,亲自登门,三顾茅庐,礼贤而下士呢?”

    “亲自登门?”梁错笑了一声,似乎被刘非逗笑了,道:“朕乃一国之君,大梁之主,别说是大梁,在不久之后,整个南赵都会是朕的,你让朕亲自去宴请一个穷酸书生,这传出去,像甚么样子?”

    梁错即位虽经历过一段苦难与风波,但说到底,他从小便是皇子,虽不受君父的宠爱,但自小养尊处优,从来没有短过吃穿,可谓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中龙凤,天生高人一等,矜贵无比。

    如此出身的梁错,自然而然的看不起草芥一般的晁青云,只觉得晁青云不配自己礼贤下士,这样的等级观念,在梁错的心窍中根深蒂固,并非一时半会儿变能改变的。

    刘非自然清楚这一点,毕竟这里可是古代,饶是现代还有三六九等,怎么能苛求一个古代人,尤其是身为皇帝的梁错摘掉有色眼镜呢,实在太难了。

    刘非眼眸微动,挑了挑眉,没有再劝梁错礼贤下士,而是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个青云先生,除了话本和春宫图做的好之外,其实还有一个过人之处。”

    “甚么?”梁错没好气的道:“脸皮子够厚么?若是论给脸不要脸,朕倒是承认,魁首非他莫属!”

    刘非笑道:“是俊美。”

    梁错心中警铃大震,甚么?俊美?

    梁错当年只听说了晁青云大闹殿试的事情,没听说过晁青云的面相如何,怎么竟是个生得俊美的穷酸书生?

    忽然有些后悔,梁错十足后悔让刘非前去调查晁青云,一股子酸味不自由自得浮现在梁错心口,久久不能驱散。

    刘非信誓旦旦的道:“青云先生的俊美,仿佛一卷纤尘不染的宣纸,寡淡却极具多变,泼墨则俊逸潇洒,丹青则姿仪万千,陛下不想亲眼看看这等俊美之子么?”

    刘非笑容笃定,似乎肯定梁错一定会答应似的。刘非心想,梁错这个君主有个奇怪的癖好,那便是与人比美,日前就曾经与北燕大司马祁湛比美,甚至还与女装的屠怀佳比美。

    刘非虽不理解,梁错为何如此喜欢与人比美,但他可以肯定,梁错喜欢比美,自己不遗余力的夸赞晁青云好看俊美,定然会激起梁错奇怪的胜负欲。

    果不其然,梁错一脸的不敢置信,道:“刘卿你竟如此夸赞那个晁青云?”

    刘非点点头,道:“正是,陛下若是亲眼所见青云先生,也一定会为其俊美倾倒的。”

    梁错“呵呵”冷笑一声,道:“这么说来,刘卿已然被晁青云的俊美迷倒了?”

    刘非略微有些迷茫,不是合该比美么?怎么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来了?他稍作迟疑,还是点了点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臣不过俗人一介,自是不能免俗。”

    “呵!”梁错又是狠狠冷笑一声,狠狠的,笑声仿佛冰锥子,比拔着瓜果的冰凌还要寒冷无情。

    “好啊,晁、青、云。”梁错一字一顿的道:“朕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何许人物,竟能将朕的太宰,惑得五迷三道!”

    刘非:“……”五迷三道?

    刘非迟疑的道:“陛下是同意亲自前往了?”

    梁错冷笑:“正是如此。”

    刘非和屠怀信均是松了一口气。

    刘非的本意是,明日再前往城郊,毕竟今日已经过了正午,丹阳宫又有下钥的夜禁时辰,若是误了返回的时辰不妥,但梁错偏偏要立刻、马上、现下前往,若今日不见一见晁青云的庐山真面目,寝食难安,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那种。

    于是刘非没法子,只好令公车署立刻备车,一行人便离开了丹阳宫,急匆匆往城郊而去。

    坐在御驾的辒辌车上,刘非还在默默的感叹:陛下果然喜欢与人比美,不知是甚么怪癖。

    “阿嚏……”梁错莫名打了一个喷嚏,并没有害病的征兆,总觉得后背发麻,似乎有人在别地里议论自己。

    “陛下。”辒辌车突然颠簸起来,一个猛子停下。

    刘非被这一颠簸,身子不稳,险些撞在车壁上,梁错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刘非的腰肢,将人抱在怀中,道:“磕到没有?”

    刘非撞在梁错的怀中,纤细的掌心正好抵在梁错的胸口上,感受着放松时柔软如棉花,用力时坚硬如铁石的胸肌,手感扎实而微妙,好想……捏两把。

    刘非克制着自己的“冲动”,退出梁错的怀抱,面容还是那般八风不动的清冷,道:“谢陛下,臣无事。”

    梁错皱眉道:“驾士是如何驾车的?”

    骑奴驾士吓坏了,连忙跪下来磕头,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臣不敢狡辩,只是……只是这路途实在难行,碎石颇多,还有许多树根,辒辌车又宽大,所以……”

    梁错打起车帘子往外一看,好一个荒凉的城郊,地上都是尘土与碎石,的确还有许多小树根,好似被人伐去了一般,丹阳宫的辒辌车奢华,行走在这样的土路上的确有些为难。

    梁错干脆下了车,挥手道:“不必行车了,朕走过去。”

    刘非亦跟着下车,道:“臣为陛下引路。”

    刘非之前来过一次,走在前面为梁错引路,按理来说,上次来这里并不觉得太远,走一段便能看到小茅屋,而这次……

    眼看着天色昏黄下来,已近黄昏,晁青云居住的小破屋却迟迟没有出现在眼前。

    刘非蹙起眉头,询问骑奴驾士,道:“行车的路线,可有偏差?”

    骑奴驾士连忙跪下来回话,因着辒辌车比一般的辎车庞大一些,刘非给出的道路有些狭窄,所以骑奴驾士根据城郭的舆图,自行变更了一下路线,合该也可以抵达晁青云的居所。

    可偏偏眼下,愈走愈是偏僻……

    “小臣该死!小臣该死!”骑奴驾士毁得肠子发青,身为一个驾士,平日里改道也是常有的事,他从未在丹阳城的城郭迷路过,然,今日……

    梁错眯起眼目,环视左右,幽幽的道:“奇门遁甲。”

    刘非略微有些纳罕,刚才便觉得奇怪,地上的土石似乎有些刻意,还有那些小树根,怎么看怎么觉得奇异,原来这便是奇门遁甲之术?

    梁错冷笑一声:“这个晁青云,难道是故意驳了朕的面子,知晓朕会亲自前来,特意在这里安排了奇门遁甲,想要试探于朕?”

    刘非仔细想了想,晁青云拒绝赴宴,梁错亲自邀请,辒辌车宽阔,骑奴驾士不得不改路,这一切真的太巧了,一环扣一环,好似……

    好似一切都在晁青云的掌控之中。

    刘非是个现代人,并不会奇门遁甲,梁错不屑的一笑,道:“拿笔墨来。”

    骑奴驾士赶紧从辒辌车中搬出案几与凭几,铺了一张软毯在地上,将案几与凭几安置妥当,准备好笔墨文房。

    梁错将名贵的绢帛展开,提起朱批,开始写写画画,似乎是在破译这局奇门遁甲。

    刘非站在一旁,垂头看着伏案而书的梁错,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从梁错的头顶看下去,将梁错优越的下颌线条,和完美的大胸一览无遗。

    梁错微微蹙眉,脸色严肃,唇角却挂着游刃有余,不屑一顾的笑容,那种自负而自信的感觉,配合着俊美年轻的容貌,极其张狂,极其好看。

    刘非静静的欣赏着,也就一盏茶功夫,梁错放下朱批,道:“好了。”

    是一张奇门遁甲图,梁错在上面绘制了破解的路线,道:“前面路窄,辒辌车是行不通的,刘卿与朕同行罢。”

    “是,陛下。”刘非拱手答应。

    众人按照梁错的舆图往前走,按理来说,舆图在手,合该很好破解才是,只是众人又走了半个时辰,还是无法走出奇门遁甲之术,好几次都走回了原点。

    梁错的脸色显然有些不好看,毕竟他如此自负自己的奇门遁甲之术,结果现成打脸,身为一个君王,脸色能好看才新鲜了。

    旁人也不敢质疑梁错的舆图,生怕惹怒了梁错不欢心,要知晓,梁错可是个连自己的长兄长嫂都能杀的暴君!

    眼看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刘非道:“陛下,可否将舆图交给臣一观?”

    梁错死死皱着眉,将舆图交给刘非,刘非看着舆图,一面看一面往前走,因着走得太远,天色又黑了,梁错生怕他消失在阵法之中,连忙跟上去,道:“刘卿,当心一些,别走太……”远。

    不等梁错的话说完,嗓音戛然而止,众人的眼前突然开阔,土石、树根瞬间被他们甩在身后,竟是走出来了!

    梁错吃惊的看着刘非,道:“刘卿竟深谙奇门遁甲之术?”

    若不是刘非带着他们,恐怕大家伙儿还要在这个阵法中,像无头苍蝇一般狂转呢。

    刘非却道:“陛下抬举臣了,臣并不懂奇门遁甲之术,只是依照陛下的舆图行路而已。”

    梁错一时有些不解,方才他们也是按照自己所画的舆图行路,但照样被困在阵法之中,为何轮到刘非,便自然而然的走了出来?

    其实梁错不知,刘非是个心盲症患者,简单来说,刘非不会脑补,而晁青云设下的奇门遁甲,除了阵法之外,还会利用视觉的冲突,制造出一些眼目不易察觉的假象来,自然而然的让深陷其中的人脑补。

    巧了,刘非并不会脑补,看了梁错的破解舆图,无论是心中还是脑海,都不会思虑太过,也不会加入主观思想,如此一来,在旁人眼中困难的阵法,在刘非眼中再简单不过。

    梁错的舆图,刘非的心盲,简直便是珠联璧合……

    *

    破旧的茅屋,一盏油灯轻轻的摇曳。

    有人站在茅屋的户牖之下,手扶着简陋的窗棂,幽幽的向外凝视。

    那人轻声感叹道:“梁错这么快便破解了你的奇门遁甲之术,我真真儿是小看他了。”

    那人大抵十七八岁的年纪,或许更是年轻,一袭白衣,透露着文质彬彬,又儒雅清高的姿仪,容长脸面,尖尖的下巴,一双仰月唇似笑而非笑,纤细的腰背挺直,随时随地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佼佼者姿态。

    晁青云从内走出来,拱手道:“主公。”

    白衣男子转过头来,凝视着晁青云,道:“新的话本,写完了?”

    晁青云将一册话本递过去,道:“回侯爷的话,正是。”

    那白衣男子,晁青云口中的“主公”,正是梁错的侄子——曲陵侯梁翕之!

    梁翕之随手翻了翻话本,似乎对此间的内容并不感兴趣,道:“市井果然喜欢这等风花雪月的密事,如今整个丹阳城,怕是都听说了,太宰刘非与孤关系匪浅,甚好……甚好呐。”

    梁翕之再次看向窗外,幽幽的道:“再过不了多久,梁错便会对刘非起疑,孤便自然而然的,将刘非这个太宰,拉拢到孤的门下,梁错啊梁错,孤真想看到你……众叛亲离的那一日!”

    他说着,搭在窗棂上的手指用力,指节泛白,沙哑的笑起来:“若不然……干脆将梁错困死在奇门遁甲的阵法中罢?青云,你有这个本事的,对么?杀了他,博取我的欢心……”

    晁青云还是那样一张寡淡的表情,他好似随时随地都不欢心,秉性薄凉,除了财币,对甚么都不上心。

    晁青云淡淡的道:“如今大梁与北燕出兵伐赵在即,贸然杀死梁错,只会令大梁动荡,最后受苦的,只会是百姓,这难道是主公想要看到的么?”

    嘭!!

    梁翕之狠狠砸了一下窗棂,呵斥道:“那我要如何?!等?!又是等!每次你都叫我等!我要等到何时,才能看到梁错惨死在我面前的场面?!我要等到何时,才能告慰我君父君母的在天之灵!!!”

    面对梁翕之的嘶声力竭,晁青云还是那副寡淡的表情,甚至眼眸都不眨一下,道:“等,请主公集势静候,引导民间舆论只是第一步,大梁与北燕伐赵在即,主公手中握着大梁唯一精锐的舟师,想一口吞下南赵,梁错必定派出舟师作战,届时……才是主公的机运。”

    晁青云拱起手来,道:“主公筹谋多年,还请主公勿要意气用事,徐徐图之。”

    梁翕之深深的吸了两口气,又慢慢的叹出,道:“好,孤等得。”

    他说罢,转过身来,手臂仿佛柔若无骨的水蛇,一点点爬上晁青云的前襟,一把拉住他的衣领,将人拽到自己面前。

    梁翕之的身量比晁青云矮了半头,他微微仰起头来,唇角挂着戏谑的笑容,嗓音暧昧的道:“青云,你不是倾慕于孤么?只要你尽心尽力的为孤办事,等事成之后,梁错喋血之日,孤的身子……便是你的了。”

    晁青云的眼神终于产生了波澜,微微眯眼,突然发难,反手握住梁翕之的手腕,嘭一声将人抵在窗棂之上,压下头去,两个人的唇瓣一瞬间险些碰在一起。

    梁翕之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向后抵着脖颈,后背紧紧靠着窗棂,侧着头闭紧眼目,与他方才的游刃有余不同,完全是一副抵触到害怕的表现。

    与晁青云寡淡的俊美不同,他滚烫的吐息倾洒在梁翕之的唇畔,晁青云并没有真的吻下去,稍微侧头,来到梁翕之的耳边,沙哑冷漠的道:“主公分明不谙此道,又何必招惹晁某?晁某为主公尽忠,并不图索取,请主公自重。”

    *

    梁错与刘非来到茅草屋时,舍中点着孤独的灯火,晁青云形单影只的坐在案几前,正在绘图。

    梁错冷笑道:“晁青云。”

    罢了,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四次落榜,便是足足十六栽,晁青云年过三十,正如刘非所言,寡淡的仿佛一卷宣纸。

    梁错心想,也不过如此,相貌还算俊美,说得过去,但与朕比起来,实在差得太远,不可同日而语。

    “听说,”梁错道:“你拒绝了千秋宴的邀请?”

    晁青云拱手道:“回陛下的话,草民的确拒绝过。”

    梁错有些吃惊,道:“你知朕的身份?”

    晁青云不紧不慢的道:“草民尝听人说,真命天子周身常有龙气缠绕,陛下与众不同,草民即使没生慧眼,亦能察觉得到。”

    梁错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日前刘卿回禀于朕,说你是清高之徒,如今这么看来……”也不如何清高,拍马屁的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晁青云自嘲一笑,道:“倘或草民提早十年见到陛下,兴许还是个清高之徒,但一个清高之徒,是无法在市井讨生活十年的,草民日常书写字画为生,只要肯出钱,甚么活计都接,又如何配得上清高二字呢?”

    梁错本以为晁青云是个硬骨头,如今一看,这个晁青云故意驳了自己的请柬,或许只是想要引自己前来罢了。

    梁错道:“如今朕亲自邀你参加千秋宴,晁青云,你可愿给朕这个颜面?”

    晁青云跪在地上,道:“陛下洪恩,草民不敢托大,自然愿意赴宴。”

    梁错本是一肚子的气性,没成想被这个晁青云说了两句,竟安抚了不少,道:“即使如此,请柬你便收着罢。”

    “谢陛下。”晁青云双手恭敬的接过请柬。

    梁错又道:“是了,之前那个话本,是谁出钱令你撰写的?”

    晁青云再次拜下,道:“不瞒陛下,此人官话并不流利,草民生在曲陵,与南赵一河之隔,常听南人商贾言谈,只觉此人似是南赵之人。”

    梁错眯眼道:“你说出财币让你撰写话本的,兴许是南赵人?”

    晁青云道:“草民不敢肯定,只是怀疑,还请陛下明鉴。”

    燕然已然回到了北燕,等他稳定北燕局势之后,便会与北梁一起出兵伐赵,这个时候南赵若是想要耍手段,也在情理之中。

    梁错道:“南赵编排刘卿与曲陵侯,难不成是为了离间?”

    晁青云垂首道:“南赵临水,虽兵力并不强壮,但舟师是他们唯一能拿出手的军队,而我大梁恰恰薄弱在舟师之上,唯独曲陵舟师可以一战,若南赵有意离间陛下与曲陵侯,的确在情理之中。”

    梁错这些日子也在考虑,与南赵一战,到底要不要启用曲陵侯。他与梁翕之虽然是叔侄干系,但隔阂芥蒂颇深,其中都是误会,偏偏梁翕之对此误会深信不疑。

    若不启用曲陵侯,这一战或生险阻,但若启用曲陵侯,谁知曲陵侯会不会暗生反叛之心,借着举兵倒转矛头?

    梁错陷入了沉思之中,罢了道:“是了,青云先生别忘了来赴宴。”

    说罢,转头对刘非道:“时辰不早了,刘卿随朕回宫罢。”

    二人离开破茅屋,登上辒辌车,梁错遥遥的回头看了一眼,道:“刘卿,你觉得方才晁青云的话,有几分当真,有几分是假?”

    刘非挑了挑眉,道:“南人的确狡诈,但……臣以为,南人没有这般聪敏。”

    梁错与刘非对视了一眼,如有所指的道:“刘卿倒是说到朕的心坎儿里了,依朕看,还是这个晁青云聪敏,可惜……他犯在朕的手里了。”

    梁错说着,宽大的手掌狠狠一收,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

    *

    千秋宴,百官朝贺,诸侯朝奉,丹阳城三千名士赴宴,大梁才俊齐聚一堂。

    升平苑张灯结彩,烛火冲天,将繁华奢贵的燕饮大殿,映照的灯火通明,这日是丹阳城除了腊祭之外,最大的庆典之一。

    梁错在羣臣的山呼赞颂之中,阔步走入升平苑。

    “恭祝陛下万年——”

    “恭祝大梁万年——”

    梁错走入燕饮大殿,一眼便看到诸侯席位上,曲陵侯的位置空悬,俊美的笑容微微有些凝固,但也只是一瞬,很快恢复了一国之君端雅大方的笑容,走到最上首,展袖坐下。

    梁错朗声道:“今日虽是千秋之日,朕却不想过于铺张,诸臣……”

    他的话说到此处,有人突然又笑又哭的走入燕饮大殿。

    “小叔!”

    “小叔,侄儿来晚了!”

    “侄儿来晚了,陛下不会怪罪侄儿罢?”

    众人均惊讶于来者的嚣张,纷纷侧目看去,只见一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吊儿郎当的走入升平苑中,分明嬉皮笑脸,却按着一袭白衣。

    白袍、白衫、白靴、白鲛革带、白羽蹀躞,甚至头上还戴着一条惨白的抹额,仿佛披麻戴孝!

    “这是谁?不要命了?!”

    “陛下寿辰的日子,他竟穿了一身白?这不是来砸场的是甚么?”

    “嘘——!曲陵侯,你识不得了?”

    “甚么?曲陵侯……”

    梁错瞬间眯起眼目,唇角下压,一双剑眉压着狼目,额角青筋微微凸起,双手攥拳,克制着暴怒的脾性。

    “原是翕之。”梁错沙哑的道:“你多年未入京,朕险些认不得你了。”

    “是么?”梁翕之一笑:“可翕之,永世不敢忘怀陛下!”

    众人大气不敢喘一下,一个个噤若寒蝉,看着梁错与梁翕之剑拔弩张的气氛,生怕自己是被殃及的池鱼。

    梁错忍耐再三,依着他的秉性,本不该由着梁翕之蹬鼻子上脸,但一想到今日是长兄长嫂的忌日,一想到长兄长嫂为了护自己而死,梁错心窍里便有说不出的情愫在滋生,仿佛滚烫的热油,反复煎熬。

    梁错深吸了一口气,沙哑的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开席罢。”

    “开席——”

    丝竹之音靡靡而起,瞬间打破了凝固的气氛,一切仿佛回归了正常,陷入歌舞升平的盛世之中……

    “这个梁翕之!”屠怀佳愤愤不平的道:“多年不入京,一回来就找茬儿,穿一身白是怎么回事?”

    屠怀佳叨念着:“也不知陛下如何了?每年这个时候,陛下心里都很难过,只是从不对旁人说起,唉——”

    刘非听他提起梁错,下意识抬头去看,上首的位置空置着,梁错不知何时起身离开了主席,或许是去更衣了。

    刘非挑了挑眉,燕饮实在无趣,无非是听曲儿、听曲儿、听曲儿,干脆也起身离开,准备出去透透气。

    临走之时还听到屠怀佳的抱怨声,看得出来,屠氏小衙内的身份虽是假的,但屠怀佳与梁错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干系,加之屠怀佳十足重情重义,很是担心梁错。

    屠怀信听着弟弟喋喋不休的言辞,突然低下头来,精准的吻住屠怀佳的唇舌。

    “唔!”屠怀佳睁大眼目,一脸不可置信,吓得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左顾右盼的道:“这么多人,哥哥你怎么……”

    屠怀信倒是镇定,道:“佳儿你这般关心陛下,哥哥会吃味儿。”

    刘非走出燕饮大殿,一个人来到升平苑的湖边透气,临水而立,一股夜风吹来,驱散了多日来的潮湿闷热。

    随着那夜风,影影绰绰,若有似无,好似是……

    哭声?

    刘非歪头看去,黑暗的夜色深处,偏僻的湖中小亭,的确有一抹黑影,形单影只的靠着栏杆,那鬼夜哭一般的声音断断续续,一阵阵飘来。

    刘非好奇的走过去,待得近了,那黑影似乎十足警戒,猛地回过头来,戒备的低喝:“谁在哪里!”

    刘非探头道:“陛下?”

    鬼夜哭一般的黑影,竟是梁错!

    梁错离开了燕饮,并不是更衣,而是一个人来到了湖中小亭,脚边散落着七八个酒壶,身为千秋宴的寿星,梁错竟一个人躲在此处喝闷酒。

    不止如此,借着暗淡的月色仔细一看,梁错的眼眶微微发红,平日里阴鸷的狼目柔和了不少,蒙着一层微醺的雾霭,高耸的驼峰鼻亦透着微微的红润,说是小鹿似有些违和不妥,但莫名……

    可爱?

    梁错一愣,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刘非,掩耳盗铃一般下意识用袖袍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咳嗽了一声,道:“燕饮太闷,刘卿也是来散心的?”

    刘非不给梁错岔开话题的机会,道:“陛下……你哭了?”

    梁错:“……朕没有。”

    刘非眨了眨眼眸,清冷的眸光微微转动,心想:一国之君哭起来,原来这么好看,莫名想看他哭得更凶。

    梁错:“……”刘非的眼神,有些古怪。

    第044章 自荐枕席

    因着刘非看得太过专注, 梁错有一种后背发麻的感觉,强调道:“朕没哭,是……是因着风太大, 眯了眼目。”

    刘非点点头,表示理解, 却还是盯着梁错的脸看,眼睛红红的,鼻尖也有些发红,夜风不只是把眼目吹红了, 还把小奶狗的鼻子一同吹红了?

    刘非又垂目看了看一地的酒壶,道:“陛下心情不佳, 可需要臣陪陛下饮几杯?”

    梁错被他逗笑了,说道:“刘卿?你的酒量……你要陪陛饮酒?”

    刘非道:“臣的酒量虽然不佳,却是个很好的听客。”

    梁错沉默了, 低头盯着滚了满地的酒壶,良久良久, 刘非也没有催促,梁错终于抬起头来, 道:“刘卿便陪朕坐一坐罢。”

    刘非立刻在小亭中坐下来, 在刘非看来燕饮十足无聊,不是听曲便是看舞,还要应付那些虚以委蛇的朝臣与诸侯, 不如在亭子里吹吹夜风,看看小奶狗落泪来的清闲自在。

    刘非“善解人意”的为梁错倒了一杯酒,满满一耳杯, 递过去。

    起初梁错只是默默的饮酒,并不说话, 刘非也不催促,二人只是坐着。但后来几杯下肚,梁错不由自主便开了口,沙哑的道:“梁翕之回来了,朕知晓他是来做甚么的……他是来报复于朕的。”

    梁错举起手来,乘着月色,慢慢转动着手中的羽觞耳杯,自嘲的一笑:“所有人都以为是朕,是朕!杀了自己的长兄和长嫂,因着在他们的眼中,朕就是一个暴君……”

    刘非顺着梁错的动作抬起头来,梁错把顽杯盏的样子,带着一股难得的忧郁之感,说着说着眼圈竟又是红了,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今日的梁错似乎格外的脆弱无助。若他平日里是一头反顾多疑的野狼,那么今日便是一只爱哭的小奶狗。

    梁错幽幽的道:“所有的坏事,都算在朕的头上,朕虽然杀了老冢宰,令他死无全尸,给长兄长嫂报仇,但无人相信朕,都觉得朕是在杀人灭口!无人……无人相信朕。”

    刘非凝视着梁错,道:“并非无人相信陛下,臣便相信陛下。”

    梁错回头看向刘非,借着暗淡的月色,梁错的眼眸微动,沉如深渊的眸子中,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水光,令他阴鸷的容貌变得柔和起来。

    梁错喃喃的道:“为何?你为何相信朕?”

    刘非:“……”因为好看。

    刘非将真话咽在嗓子里,道:“若陛下真的是个弑兄杀嫂之人,何必对曲陵侯忍让再三呢?”

    梁错笑起来,道:“是啊,你都看得透彻,而梁翕之,朕的亲侄儿,根本不相信于朕,在这个丹阳宫中……朕便是一个孤家寡人,所有的血亲……所有的血亲,终将背弃于朕……”

    他说罢,猛地仰起头来,将羽觞耳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晶莹剔透的酒浆,顺着梁错打直的脖颈滑落,瞬间滚入黑色的衣领之中,蚕丝的衣料又薄又软,被酒浆打湿之后透着肉色,勾勒着梁错肌肉线条流畅的肩颈。

    刘非微微颔首,嗯,更好看了。

    一壶酒很快见底,梁错本已微醺,如今是彻底的醉了,并没有坐在亭子的椅凳之上,而是拉着刘非席地而坐,很自然的将头靠在刘非的肩膀上。

    刘非侧头去看,只能看到梁错饱满的颅顶,还有高挺的鼻梁,鼻尖依旧红红的。

    梁错靠在刘非肩头,已然醉得厉害,闭着眼睛,仿佛在梦呓:“为何都要欺辱于朕,以为……以为朕想做一个暴君么?朕若不杀老冢宰,如何亲政……朕、朕若不做个暴君,如何震慑朝纲……朕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刘非眨了眨眼睛,果然好可爱,说着说着又要哭了,好似委屈的小狗,粘人的蹭着主人的肩膀,试图在寻求安慰。

    刘非慢慢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梁错的发顶,果不其然,梁错并没有拒绝,甚至主动贴上了刘非的掌心,主动蹭了蹭刘非。

    “陛下……”刘非道:“陛下饮醉了,臣送陛下回路寝歇息罢。”

    “没有……”梁错摇头道:“没有饮醉,朕可是……千杯不倒。”

    刘非扶着他,因着梁错身材高大,比刘非高出很多,刘非用尽全力才将他拖死狗一样拽起来,道:“陛下,小心脚下。”

    梁错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手臂搭在刘非的肩膀上,几乎将全身的重量全部压在刘非身上,二人踉踉跄跄的往路寝殿而去。

    进入路寝殿,刘非出了一身热汗,累得将梁错丢在软榻之上,哪知梁错还搂着刘非的肩膀,一勾,刘非身形不稳,一个踉跄也跟着跌倒在榻上。

    “唔……”刘非闷哼一声,被梁错紧紧搂在怀中,对上梁错水灵灵,红彤彤的双眸。

    “刘非……”梁错轻声道:“连你也要离开朕了么?”

    刘非眼皮一跳,道:“陛下,路寝到了,请陛下燕歇罢。”

    梁错却道:“朕不想你离开……”

    他说着,收紧手臂,虽梁错彻底醉了,但他的力气还在,轻轻松松将刘非抱上软榻,一个翻身将刘非压制住,把脸埋在刘非敏感的肩窝上,因饮酒而滚烫的热气倾洒在刘非的耳畔。

    梁错哽咽的说道:“别走……别走,不要丢下朕一个人……”

    刘非感觉到颈侧有湿濡的凉意,梁错又哭了?

    刘非微微歪头,伸手捧起梁错的面颊,道:“陛下你又哭了?”

    梁错一双阴鸷的狼目,此时挂着露珠一般的水渍,眼睫已然被打湿了,眼眶殷红一片,尤其是那平日里冷酷的眼尾,此时竟挂着一抹委屈,配合着他年轻俊美的容貌,奶里奶气的不像话!

    梁错因着彻底醉酒,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反驳,而是抱住刘非的腰肢,嗓音沙哑却遮掩不住的依赖,喃喃说道:“不要走,陪在朕的身边。”

    刘非深深凝视着梁错的眼目,好红,眼泪还在打转儿,虽然故作坚强,但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委屈的样子既俊美,又忧郁,还有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破碎感,关键毫不违和,令刘非的心窍窜起一股麻麻痒痒的异样感觉。

    刘非没有回答,保持着捧着梁错面颊的动作,慢慢仰起头来,亲在梁错的唇上。

    梁错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刘非会主动吻上来,他的动作慢了半拍,一把钳住刘非纤细的腰身,狠狠回吻过去。

    刘非能感觉到梁错火热的吐息,还有不经意蹭到自己面颊上晶莹的水渍,那是梁错的眼泪,令刘非更加的口干舌燥。

    刘非吐息紊乱,双眼迷离,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半,软绵绵的瘫软在榻上,一副任由梁错施为的模样。

    便在此刻,梁错似乎想起了甚么,在头枕下面一掏,将一样东西掏了出来,展开在刘非面前。

    刘非双眼还有些迷离,定眼一看,难得的有些怔愣:“春宫图?”

    这不是晁青云之前画的那幅春宫图么?

    日前梁错很是不屑,还嘲讽过晁青云只会画这些下三滥不正经的东西,没成想,梁错竟将这幅春宫图放在头枕下面,成了枕边读物?

    梁错一双眼眸专注的凝视着刘非,修长有力的手指点了点春宫图上的两个小人,一脸期待的道:“刘卿与朕用这个姿态,如何?”

    刘非眼皮一跳,下意识看向那春宫图,太难了,刘非在遇到梁错之前,从未对甚么人冲动过,也并不热衷情爱之事,哪里见过这般高难度的姿态?

    梁错见他犹豫,头顶上仿佛生着一对狗耳朵,此时大大的狗耳朵失落的趴下来,眼眸也微微下垂,抿着嘴唇道:“不可么?”

    刘非迟疑的道:“也……不是不可。”

    梁错的眼睛瞬间亮堂起来,紧紧盯着刘非,满眼都是希冀,那模样好似等待主人放饭的大狗狗。

    “只是……”刘非道:“臣以前从未做过这档子事儿,这图上所绘的姿仪,臣……并不熟悉,不知能不能做好。”

    梁错的眼神瞬间深沉起来,若方才是等待主人放饭的大狗,那么此时,便是伺机狩猎的野狼。

    梁错微微挑起唇角,沙哑的道:“无妨,朕与刘卿一同参研……”

    “嘶……”清晨的日光透过路寝殿太室的户牖,倾洒在梁错的眼皮上,因着宿醉的缘故,梁错隐约头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

    是了,昨日是朕的寿辰,梁错心想,亦是长兄长嫂的忌日,每当这个日子,梁错都会郁郁寡欢,自己饮闷酒,难免宿醉头疼。

    梁错睁开眼眸,感觉手里握着甚么,下意识往旁边一扔。

    哗啦——

    是纸张的声响。

    梁错侧头一看,自己方才扔在地上的物件,竟然是一卷——春、宫、图!

    便是日前晁青云所绘的那幅。

    梁错微微蹙眉,一头的雾水,这腌臜的东西怎么在朕的手中?朕难不成握着这卷春宫图燕歇了一晚上?

    装裱精美的春宫图上,隐隐约约还有些奇怪的痕迹,似乎是被甚么打湿,又干涸的模样,梁错虽年轻,但已然不是个青瓜蛋子了,一眼便看出那是甚么不可名状的东西。

    梁错一愣,醉酒断片儿的记忆,海浪一般咆哮着瞬间涌入脑中。

    ——别走。

    ——不要丢下朕。

    ——朕要你陪着……

    梁错忍不住扶着自己的额角,朕昨日酒醉之后,都做了甚么?抱着刘非的腰不撒手,又哭又闹又撒娇?

    梁错侧头一看,果然看到了刘非,刘非还没有晨起,白皙的面容透露着餍足的殷红,一张轻薄的锦被搭在腰间,勾勒着不着寸缕曼妙风流的体态。

    梁错额角更是钝疼,自言自语的道:“不可能,朕怎么可能又哭又闹又撒娇呢?全无可能……”

    他说到这里,刘非微微蹙眉,似乎是被梁错吵醒了,轻轻“嗯……”了一声,那嗓音酥软到了骨子里,充斥着疲惫却餍足的慵懒之感。

    刘非睁开眼目,缓缓眨了眨眼,轻声道:“陛下的眼目肿了,想必是昨日哭得太多。”

    梁错板着唇角,严肃正经的反驳:“朕没哭。”

    刘非挑了挑眉,道:“要不要臣叫医士来给陛下看看眼目?”

    梁错再次严肃正经的反驳:“朕没哭。”

    刘非:“……”

    梁错咳嗽了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被不知名污秽沾染的春宫图扔在一边,用锦被遮住,他这样一拉锦被,锦被瞬间从刘非纤细的肩头滑落,发出哗啦一声轻响,露出无限风光。

    梁错喉咙一紧,吐息陡然粗重起来,一把将刘非压倒在榻上,游刃有余的轻笑道:“今日无需朝参,刘卿便在朕这里,多款留一会子罢……”

    哪知刘非挡住梁错的亲吻,目光一点子也没有羞赧,平静的道:“陛下,是不是忘了昨夜之事?”

    昨夜?

    梁错昨夜的确饮多了,但断片儿的记忆已然回笼,将昨夜与刘非风流旖旎的事情全部记了起来,这等子美事若是忘了,岂不是暴殄天物,梁错并不觉得自己忘记了甚么。

    梁错奇怪的问道:“昨夜之事?”

    刘非点点头,从头枕下面掏出一张绢帛,纤细的手指拉住绢帛两侧,一展。

    是一张契书。

    梁错疑惑的看向那张书写在绢帛上的契书,这字迹,好像是朕的手书,十足的眼熟,只是有些过于龙飞凤舞了。

    刘非唇角挑起,扬起一个若有似无,却十足愉悦的弧度,道:“陛下请看,这是昨夜陛下为臣写下的契书,一式两份,还有陛下的画押宝印。”

    果然,契书的最后,竟然盖着“大梁之宝”的玉玺宝印。

    刘非微笑的继续道:“陛下昨夜提议用春宫图上的姿仪欢好,特别答允了臣的一个请求,正如契书上所记。”

    梁错的眉心,越蹙越紧,那松动的记忆终于彻底回笼了。

    昨夜梁错想要和刘非一同研究春宫图的姿仪,刘非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便是让梁错答允穿一回女服!

    当时梁错醉酒厉害,反应比平日里慢了好几拍,也没有平日里的精明算计,稀里糊涂便答应了刘非的要求,刘非为了避免梁错醉酒不认账,便在绢帛之上写下了契书,一式两份。本只是想让梁错签字便好,哪知梁错醉酒之后十足的“热情”,竟拿出了大梁的玉玺宝印,非要盖在上面。

    梁错:“……”醉酒误事啊。

    梁错眼眸一动,刘非早有准备,一把将契书抢回来,微笑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合该不会出尔反尔,食言而肥罢?”

    梁错:“朕……”

    刘非又道:“是了,契书所记录的女服盟约,并不在陛下答允臣的三个条件之内,之前除去徐子期臣用掉了一个条件,另外还有两个条件,等臣想好了,自会敬告陛下。”

    梁错:“……”总觉得被刘非算计了!

    “刘卿,”梁错勉强扬起一个尴尬的微笑,道:“如不然,咱们再好好谈一谈,关于女服……”

    刘非不给他反悔的机会,下榻穿上衣袍,将契书仔细叠好,仔细的贴身放好,恭恭敬敬的拱手道:“陛下,臣还要去政事堂过文书,先行告退了。”

    梁错:“……”

    刘非心情甚好的从路寝殿走出来,身子稍微有些酸疼无力,衣襟也被梁错昨晚拽撕了一角,穿着这样的衣裳去政事堂是不可的,于是刘非拐了个弯,没有直接进入政事堂,而是拐进了偏殿,走进专供臣子们沐浴梳洗的浴堂。

    政事堂常有值班的臣工,天子又会临时召见,来不及出宫回府梳洗,因此政事堂的西侧便有专供臣工们沐浴的浴堂,虽比不得大冢宰的温汤池,但也都是隔间,私密性极强。

    刘非取了备用的衣物,进入隔室,哗啦一声将衣袍褪去,刚要连同雪白的里袍一起褪下,突听“吱呀——”一声,门板竟然动了。

    有人从隔室外走了进来,又是“吱呀——”一声,将门板掩上。

    刘非回头去看,微微蹙眉,来人竟然是曲陵侯梁翕之!

    刘非道:“曲陵侯是否走错了隔室?”

    曲陵侯显然不是走错了隔室,他看到里面有人,并没有立刻退出去,脸上亦没有歉意,反而朝着刘非大步走过来,站定在刘非的面前。

    隔室中热汤袅袅,雾气蒙蒙,曲陵侯一双笑眼上下打量着刘非,轻声道:“昨夜在升平苑的湖边,我都看到了。”

    曲陵侯的言辞故意顿在此处,显然是在有意卖关子,刘非却并不着急,面容依旧平静,甚至不露出一丝波澜,就仿佛曲陵侯在讲的是旁人之事一般。

    梁翕之只好道:“本侯看到……太宰与陛下厮抱在一起,亲密火热。”

    梁翕之一步步走向刘非,笑容更是扩大,道:“你看本侯如何?够不够入太宰的法眼?”

    哗啦——

    一声暧昧地轻响,梁翕之伸手一勾,解开自己的蹀躞,衣衫从肩头片片剥落,露出他高挑而匀称的身子。

    第045章 臣在装病

    梁错眼看着刘非离开, 越想越觉得自己被刘非算计了,那封女服的契书实在太过丢人,定要讨回来才行。

    梁错干脆离开路寝殿, 追上前面的刘非,他刚要进入浴堂, 哪知有人比他快了一步,先一步进去浴堂,正是曲陵侯梁翕之。

    梁错微微蹙眉,推开浴堂隔室的动作顿了一下, 衣衫暧昧的轻响,伴随着梁翕之自荐枕席的孟浪之辞, 梁错心窍狠狠一缩,一股滔天的酸意涌上来。

    便在梁错想要狠狠破门而入之时……

    刘非目光平静的注视着梁翕之,甚至上下审视了两眼梁翕之, 淡淡的道:“太平了。”

    梁翕之自信的笑容一僵,疑惑的道:“甚么?”

    刘非遗憾的摇摇头, 道:“胸太平了,本相不喜太过干瘪之人。”

    梁翕之:“……???”

    “你、你……”梁翕之一双笑眼不笑了, 一双仰月唇下压着, 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两下,震惊的道:“你说甚么?!”

    刘非重复道:“本相不喜……”

    梁翕之哪里是没听清楚,只是不敢置信罢了。想他出身高贵, 姿容俊美高挑,当年他的父亲还在世之时,身为皇长孙, 梁翕之不知受到多少追捧,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 都要为梁翕之的俊美而倾倒。

    眼前的大奸臣刘非,竟说自己太……太过干瘪,胸太平了!

    梁翕之气的眼前发黑,一阵阵冒金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羞耻的满面通红,狠狠瞪着刘非,低头捡起自己的衣裳,混乱的披在身上,调头便跑,好似逃命一般。

    嘭——

    梁错听到隔室的门发出一声巨响,梁翕之满面通红的跑出来,头也不回的跑了。

    “诶?”刘非只着雪白的里袍,追出两步,道:“曲陵侯,你的蹀躞忘……”带走了。

    可惜梁翕之跑得太快,根本没听到刘非的“好心提醒”,便算是他听到了,这种羞耻的情况之下,也是决计不会回头的。

    “呵呵……”梁错轻笑了一声,方才还犹如海啸一般酸涩的心窍,瞬间平静下来,甚至有几分欢欣愉悦在其中。

    刘非奇怪的看向梁错,道:“陛下怎么在此?可是有甚么事情需要吩咐臣去做?”

    梁错心中有些沾沾自喜,刘非方才无情无义的拒绝了梁翕之,但刘非没有拒绝与朕欢好,这说明甚么?说明朕的胸大,身材好。

    梁错虽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欣喜,但的确喜不自禁,笑道:“无事,朕……随便走走。”

    刘非:“……”陛下笑得好不值钱。

    梁翕之被刘非狠狠的羞辱了一番,脸皮烧的生疼,飞快的跑出去,离开浴堂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蹀躞没带出来,蹀躞是固定革带用的,倘或没有蹀躞勾连,革带过于沉重,根本无法束缚衣袍,梁翕之的衣袍松松散散,完全是一副狼狈羞耻的模样。

    “这个刘非!”梁翕之跺脚道:“从未有人这般羞辱于本侯!”

    “主公。”一声平板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梁翕之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晁青云。

    晁青云目光平静的上下打量了梁翕之一眼,梁翕之掩了掩自己的衣袍,眼神心虚的错开。

    晁青云并没有追问梁翕之为何衣衫不整,而是蹙眉道:“主公昨日为何要以一身白衣,参加千秋宴。”

    梁翕之冷笑一声,道:“你是在质问于本侯了?”

    他刚刚在刘非面前吃瘪,心里头气儿不顺,便一股脑将怒火洒在晁青云身上,道:“昨日是君父君母的忌日,身为人子,我不能穿白衣么?偏偏天底下所有人都要记得梁错那个暴君的生辰,而没有人记得君父君母的忌日!这是甚么狗屁的道理?!连你也要责怪与我?”

    晁青云道:“晁某并非责怪主公,主公难道忘了,此次进京的目的,是为了取得陛下的信任,得到调配曲陵军的虎符么?”

    梁翕之虽然是曲陵侯,可他并没有曲陵军的虎符,也没有曲陵军的调配权。曲陵军大多都是梁翕之父亲的旧部,对梁翕之照顾有加,但倘或梁翕之在没有虎符的情况下调动兵马,便是造反,名不正言不顺。

    出兵最在意的便是名正言顺,如此一来,当年长皇子的旧部也愿意跟随,又不会落得旁人口舌把柄,加之梁错本就有暴君的狼藉声名在外,梁翕之便站足了天时地利人和。

    晁青云道:“主公难道还不明白,天下的百姓才不会管你受了多少委屈,倘或名不正言不顺,只会遭到唾弃咒骂,主公筹谋多年,难道要为了争一时之气,将满盘毁于一旦么?”

    梁翕之定定的看着晁青云,眼眶瞬间通红,沙哑的道:“好,你说的都对!我便是义气用事,我便是不成气候!我真是辜负了你晁青云才高八斗的抱负与志气!可……可……可谁记得昨日是我君父君母的忌日?!有谁记得?所有人都笑晏晏的对着梁错谄媚,只因着他是大梁的天子?!若是如此,我也要做这个大梁的天子!!”

    他说罢,狠狠垂下头去,有水滴掉在地上,阴湿了青石的石板。

    晁青云微微叹出口气,道:“主公,请节哀。”

    梁翕之没有说话,依旧垂着头,水滴青石板的速度越来越快,梁翕之的肩头也在微微颤抖,晁青云又是叹了口气,慢慢走过去,动作很轻很缓,伸手将梁翕之抱在怀中,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背心,似是安慰。

    梁翕之抽噎了良久,突然将晁青云推开,抹了抹自己的眼泪,眼眸中透露出一股狠戾,沙哑的道:“那个刘非,与梁错干系匪浅,一开始孤还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狼狈为奸,如今看来,竟是不清不楚的勾连,哼——梁错的东西,孤统统都要夺来,叫他一无所有!”

    梁翕之看向晁青云,道:“你可有法子将刘非拉拢到咱们的阵营来?”

    晁青云面容不动,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与寡淡,道:“君王多疑,主公无需做太多,随便找个借口,请太宰到大皇子府中前来燕饮,再随随便便的将此事,传到陛下的耳朵里便好。”

    梁翕之冷笑一声,道:“好,便如你所说。”

    *

    “曲陵侯,宴请我去做客?”刘非拿着方思递过来的请柬。

    方思点点头,道:“回郎主的话,正是如此,今日门房刚送来的请柬。”

    刘非眯了眯眼目,问:“曲陵侯还宴请了甚么人?”

    方思虽只是个随侍,但他是梁错选中的眼线,自然有过人之处,心思细腻,做事谨慎,不需要刘非发问,他特意前去调差了一番。

    方思回禀道:“怪就怪在,曲陵侯并没有宴请其他人,唯独邀请了郎主一个。”

    刘非沉默不语。

    方思道:“郎主,这个曲陵侯常年不入京,入京第一日便着丧服参加千秋宴,想必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郎主可要赴宴?”

    刘非将请柬轻轻撂在案几上,道:“赴宴,自然要赴宴。”

    方思惊讶道:“可是郎主……曲陵侯设宴,显然是鸿门宴,不知挖了甚么陷阱等着郎主。”

    刘非抬起手来,制止了方思的担忧,道:“无妨,便算是今日我不赴宴,明日曲陵侯也会递来请柬,变着法子的让我赴宴,总之是躲不开的,何必多此一举呢?”

    方思还是十足担心,道:“若是曲陵侯单独燕饮郎主的消息,在丹阳城传开,不知那些市井流言,会怎么样编排郎主,届时……传到陛下耳中,恐怕……”

    刘非一笑,抬头看着方思,冲他招了招手。

    方思对上刘非的笑颜,轰隆一声,脸颊瞬间开了锅,火辣辣的蒸腾,只觉这个盛夏闷热的不像话。

    “方思,你过来。”刘非微笑。

    方思蹭着小碎步,蹭了好几下,这才来到刘非面前。

    刘非拉住他的手,道:“既然你也觉得,市井流言会编排与我,不如……你先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密于陛下?”

    “告密?”方思睁大眼目,使劲摇手,道:“郎主!方思……方思日前的确是陛下放置在郎主身边的眼线,可、可方思自从被郎主发现之后,便没有再与陛下面前说过任何一星半点关于郎主之事!”

    咕咚!方思一着急,甚至跪下来,屈膝在刘非面前,举手道:“方思可以对天发誓,绝无、绝无对郎主不忠。”

    刘非见他着急的模样,一张小脸涨的通红,伸手将方思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畔,道:“我自然知晓,只是叫你去告密而已,与其让流言蜚语传得走样,不如让你原原本本的告知陛下,如此一来,陛下自不会误会与我,对么?”

    方思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

    刘非温声道:“你可愿意替我跑这一趟?”

    方思立刻点头,道:“郎主,方思自然是愿意的,方思这便入宫。”

    刘非起身去赴宴,方思便进了丹阳宫,将曲陵侯梁翕之单独宴请刘非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梁错。

    嘭!

    梁错将手边的文书一扔,不由想到了那日浴堂之中,梁翕之自荐枕席的场面,差点将手中的朱批掰断。

    “这个梁翕之,”梁错阴鸷的道:“自打他进京,便没有安生过一日,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放过他便算了,没成想,他竟变本加厉起来!”

    梁错似乎想起了甚么,问到:“刘非反应如何?可赴宴去了?”

    方思点点头,道:“回陛下的话,太宰本不想赴宴,也不想与曲陵侯扯上任何干系,但唯恐这次不赴宴,曲陵侯还会纠缠,最后还是前去赴宴了。”

    方思按照刘非的意思,特意把刘非说的很不情愿。

    梁错听了,心中瞬间得到了一丝安慰,烦闷的火气稍微压下去一些,但莫名忧心忡忡,不知梁翕之又要搞甚么手段,也不知刘非能不能应付的过来?

    梁错不由想起刘非在榻上,在自己怀中,青涩又无助的呜咽模样,朕的太宰如此柔弱,若是被梁翕之故意为难刁难怎生是好?

    “不行。”梁错站起身来,道:“备车,朕要出宫。”

    刘非来到曲陵侯在丹阳城的府邸,与其说是曲陵侯的府邸,不如说是前皇长子的府邸。

    梁错为了纪念他的长兄和长嫂,这些年并没有拆除大皇子府,一直保留着府邸的原貌,每年的忌日,偶尔会来走一走,睹物思人,只是这一切,没有一个人知晓。

    如今曲陵侯梁翕之回了京城,自然而然的入住在昔日里父亲的府邸,今日便是在这里,宴请招待刘非。

    刘非在府邸门口下车,曲陵侯梁翕之站在大门外迎候,热络的走上前来,拉住刘非的手掌,好似多年不见的老友,道:“大冢宰,孤可是将你给盼来了!”

    说着,还要与刘非大庭广众之下拥抱。

    刘非知晓,梁翕之这般做法,必然是演给路人看的,但凡有好事者看到,必然会传扬出去,这流言蜚语传着传着,谁知会走样成甚么德行?曲陵侯与大梁太宰久别拥抱,传成曲陵侯与大梁太宰当街宣淫,都不需要大惊小怪。

    刘非伸出手来,毫不客气的抵住梁翕之的胸口,没有让他拥抱上来。

    梁翕之一愣,本想腆着脸凑上去,哪知刘非轻声感叹道:“果然好平。”

    梁翕之:“……”

    梁翕之眼皮抽搐了两下,唇角挂着干涸的笑意,“呵呵、呵呵”扯开干涩的笑容,那微笑比哭还要难看,硬着头皮道:“太宰,请、请,孤亲自为太宰导路。”

    梁翕之引着刘非进入了府邸,府邸里冷冷清清,干净是干净的,便是太干净了,连仆役也没有几个。

    一方燕饮,摆在清雅的花园之中,点着烛火,幽暗而旖旎。

    梁翕之笑道:“太宰你看这燕饮,可雅致?席间只有你我二人,畅所欲言,无需顾虑,可……合乎心意?”

    他说的暧昧,刘非却不接招,环视了一圈,淡淡的道:“热了些。”

    梁翕之:“……”

    刘非又道:“露天的燕饮,还有蚊虫。”

    梁翕之眼皮狂跳:“……”

    一阵尴尬之后,二人落座入戏,梁翕之亲自给刘非满上酒酿,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是方思来了。

    方思显然是从宫中赶来,近前对刘非耳语道:“郎主,陛下来了。”

    刘非回头看了一眼,用眼目示意询问。

    方思又低声道:“陛下便服出宫,辎车停在大皇子府外的后门街口。”

    刘非点点头,梁错竟亲自跑来了,但并没有贸然入府。

    梁翕之见他们交头接耳,道:“太宰,可是有要紧的公务?”

    “无妨。”刘非道:“只是一些琐事。”

    梁翕之重新敬酒,套近乎道:“不知太宰可记得,当年太宰还在南赵为官之时,孤曾在南赵做质一年,那时候还要多谢太宰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呐。”

    刘非怎么会记得?毕竟刘非并非当年的倒贴贱受,且梁翕之说的半真半假,只是想与刘非套近乎罢了,或许当年并没有甚么体贴照顾,全都是梁翕之的“一面之词”罢了。

    刘非坦然的道:“不记得了。”

    梁翕之:“……”

    刘非再一次把天儿聊死了,简直堪称话题终结者,饶是梁翕之这样巧舌如簧之徒,此时也哽住了嗓子,结住了舌头。

    “哈、哈哈……哈哈……”梁翕之干笑,端起羽觞耳杯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刘非挑了挑眉,道:“说起此事,不知曲陵侯可有看过最近街坊之中甚是流传的话本儿。”

    “话本?”梁翕之明知故问,端着一脸的迷茫:“甚么话本?”

    刘非摊开手掌,方思会意,将一册话本拿出来,呈放在刘非的掌中。

    ——《太宰风流二三事》

    梁翕之眯了眯眼目,还是端着一脸迷茫,道:“这——不瞒太宰,孤平日里不喜读这些市井杂书,乱七八糟的,亦没个正经儿。”

    刘非微笑道:“是么?那可惜了,这书中所述的原型,仿佛便是臣与侯爷,是了,笔者正是前些日子来参加千秋宴的青云先生,青云先生才高八斗,不知曲陵侯可识得?”

    咯噔!

    梁翕之心头一震,立刻否认道:“甚么青云?孤并不识得。”

    刘非还是微笑,道:“那又可惜了,臣还以为,是侯爷您指使的这位青云先生,编纂的这本故事呢。”

    梁翕之心头更是猛颤,双手攥拳,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摆,他以为这样的小动作不放在案几之上,便不会被刘非发现,但刘非何其敏锐,将梁翕之的表情举止尽收眼底。

    果然是他,刘非心中笃定,看来梁翕之和晁青云识得,这话本也不晁青云为了赚钱随意编纂的,看来是梁翕之想要离间自己与梁错的干系,煞费苦心的谋算。

    方思听着二人的言词,默默的全都记在心中,站了一会子,趁着梁翕之不注意,小声退出花园,一路趋步小跑,从后门出去,来到街口停靠的辎车旁边。

    哗啦——

    辎车的车帘子快速打起,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方思的跫音,是梁错。

    梁错一身黑色的常服,墨绿的玉冠束发,看起来冷酷又肃杀,蹙着一双剑眉,剑眉下压,沉着反顾的狼目,幽幽的道:“里面情况如何?”

    方思将刘非质问曲陵侯,关于话本的事情说了一遍。

    梁错冷笑一声:“这个梁翕之,果然是他搞的手段,朕便知晓,他与晁青云是一伙儿的,还想煞费苦心的将晁青云安插在朕的身畔,他想的可真是美啊。”

    梁错说罢,对方思道:“梁翕之诡计多端,不要留你家郎主一人,免得他耍一些卑劣的手段,你快回去,守在你家郎主身边。”

    “是,陛下。”方思应声,刚要小跑回去。

    “且慢。”梁错又开口了。

    方思赶紧跑回来,道:“陛下请吩咐。”

    梁错沉吟道:“朕还等在此处,暂不离开,若是有甚么风吹草动,你即刻来报,可知晓了?”

    “方思敬诺。”

    方思小跑着回到燕饮,梁翕之还在与刘非攀谈,气氛仍然微妙的厉害。

    梁翕之为刘非添上酒水,突然深深的叹了口气,长吁短叹的道:“唉——太宰你也看到了,孤这个府邸,太过冷清,但孤苦于为官实在清廉,曲陵那样的边陲,哪里有甚么油水?百姓过的凄苦,孤还要拿出自己体己粮俸来贴补子民,实在……实在拿不出财币来修缮此间府邸。”

    梁翕之故意哭穷,一来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清廉简朴,二来也是为了与刘非凑近乎。

    哪知刘非抬头看了看四周,道:“此间府邸虽老久了一些,但雅致清幽,依臣看,无需修缮。”

    梁翕之:“……”天儿又给聊死了一次。

    梁翕之皱着脸皮干笑,道:“的确、的确清幽……只是这府邸,乃是君父留下的,也算是孤的念想,孤怎忍心见此间破败?”

    梁翕之瞬间红了眼眶,用袖袍蹭了蹭自己殷红而隐忍的眼尾,哽咽道:“为人子,孤在君父生前,未能尽孝,如今君父不在了,孤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这座府邸,重新修葺一番……”

    他铺垫了很多,用婆娑的泪眼凝视着刘非。

    刘非对上那双泪目,心中涌起一股子奇怪。

    好生奇怪,分明都是泪眼,梁错哭起来便好不叫人心疼,又脆弱,又破碎;而梁翕之哭起来,分明柔弱万千,但莫名有一种矫揉造作之感,完全不叫人心疼,甚至还有些好笑。

    “噗嗤……”刘非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爱笑之人,用袖袍遮掩着轻微咳嗽了一声。

    梁翕之:“……???”他刚才是不是笑了?

    刘非平日里面色清冷,总是一副没甚么表情,八风不动,甚至冷漠不近人情的模样,对甚么都淡淡的,突然笑起来,大有一种冰雪融化,流光溢彩的美艳,令梁翕之一时看呆了眼,他自负俊美潇洒,却从未见过如此美貌之人。

    “咳!”梁翕之后知后觉的回了神,硬着头皮道:“不知太宰……可否借孤一些财币修缮屋舍,等孤下半年发放了粮俸,必定立刻奉还。”

    借钱?

    刘非挑了挑眉,亏梁翕之能想得出来,用借钱来套近乎。

    其实梁翕之想的甚好,既能彰显自己的清廉,两袖清风,又能与刘非拉近关系,借钱的事情传出去,必然会被市井流传的有鼻子有眼,传到梁错的耳朵里,那便是财币与利益的勾连,绝对坐实了不简单的干系。

    然,梁翕之千算万全,没能算到他的对手……是刘非。

    刘非凝视着梁翕之凄苦而真诚的双目,干脆的道:“不瞒侯爷,臣也没钱。”

    “噗——”方思仔细的听着梁翕之与刘非的对话,好一会子去回禀梁错,哪知竟被逗笑了,赶紧捂住嘴巴掩饰。

    方思在梁翕之尴尬的想要钻地缝的目光下,再次退出燕饮,一路小跑着去给梁错通风报信。

    “借财币?”梁错听罢忍不住冷笑:“亏得梁翕之那小子能想的出来。”

    这若是一般的臣工,抹不开面子,定然便借给梁翕之一星半点,可惜梁翕之对上了刘非。

    梁错听说刘非回绝了梁翕之,心情更是舒爽,笑道:“梁翕之今日是踢到了石头……你快回去,再探,记得来报。”

    方思眼皮跳了两下,点点头,冒着盛夏的炎热,一头热汗的跑回去。

    “方思。”

    方思刚跑回去,迎面撞上了刘非,刘非竟起身离开了燕饮,看样子是酒足饭饱,打算回府了。

    刘非笑眯眯的道:“你这样跑来跑去,不热么?”

    方思:“……”

    方思哪里能不热,已然额头冒汗,跑得双腿发虚,可梁错让他再探。

    方思惊讶道:“郎主,燕饮结束了?”

    刘非道:“结束了。”

    方思更是惊讶:“那个曲陵侯,没再纠缠难为郎主?”

    刘非淡定的道:“咱家没钱,借不了曲陵侯,想必曲陵侯知难而退了罢。”

    曲陵侯不是知难而退,而是被羞臊的退缩了,刘非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梁错等在街口的辎车之中,听到跫音朝这边而来,还以为是方思又回来了,打起车帘子,道:“方……”

    他的话到口头,定眼一看,是刘非!

    刘非站在辎车之下,仰头看着梁错。

    梁错装作偶遇惊讶的模样,道:“好巧啊,刘卿。”

    刘非没有点破,道:“陛下怎么出宫来了?”

    梁错道:“今日公文不多,朕……出来散散。”

    他立刻岔开话题,道:“刘卿要去何处,上车来,朕送你一程。”

    “那便多谢陛下了。”刘非恭敬谢过,这才登上辎车。

    刘非坐定下来,主动将见过梁翕之的事情说了一遍,与方思禀报的分毫不差,梁错听了,心中莫名沾沾自喜,刘非竟事无巨细的告知于朕,且没有任何隐瞒,看来刘非是忠心于朕的。

    梁错笑道:“刘卿啊刘卿,你便这么直白的回拒了曲陵侯?”

    刘非道:“臣也实属无奈,毕竟臣家中的确没有多余的财币可以借给曲陵侯。”

    倒贴贱受本是个挥霍无度之人,家中本就没甚么“存款”,刘非穿越而来之后,为了避免党派麻烦,因此一概拒绝收礼贿赂,家中的开支只靠着刘非的粮俸,还要养许多的仆役,自没有多余的浪费。

    梁错道:“看来朕该给刘卿你,涨一涨粮俸了。”

    刘非没有推辞,道:“多谢陛下体恤,臣却之不恭。”

    *

    燕然在梁军的助力之下,顺利回到了北燕。

    北燕太宰被赶下台,燕然重新掌握了北燕的大权。燕然也是一个守信之人,并没有毁约,按照约定立刻着手准备粮草与兵马,派出北燕大司马祁湛为前锋,随时准备与北梁联兵,南下伐赵。

    北燕一切准备妥当,北梁也该有所行动。

    近日刘非这里都是司马署送来的各种兵书与邸报,发兵在即,各种粮草问题,先锋问题,辎重问题堆积如山。

    刘非揉了揉额角,打仗真的好麻烦。

    刘非将案几上小山一般的文书一推,喃喃自语道:“处理不完,告假罢……”

    路寝殿中。

    司马署的官员战战兢兢的道:“回禀陛下,伐赵的文书,还没……还没从奏本处下来。”

    嘭!

    梁错狠狠一拍案几,道:“朕养你们司马署,是做甚么吃的?伐赵在即,发兵的章程何在,为何迟迟还不走本?奏本处又是做甚么的?”

    司马署的官员尴尬的道:“回禀陛下,是……是太宰,据说太宰手臂旧疾复发,一时批看不完那么多文书,所以……”

    “刘卿?”梁错蹙眉。

    司马署的官员还以为梁错会大发雷霆,毕竟梁错是个喜怒不定的暴君,哪知梁错下一刻却道:“刘卿手臂的旧疾复发,医官署去看了没有?朕养你们司马署是做甚么吃的,还有奏本处,事事都要劳烦刘卿来处理,你们是想累垮了朕的太宰么?”

    司马署的官员:“……”可算听明白了,左右都是司马署和奏本处的错……

    梁错干脆道:“把奏本拿过来,太宰养伤的日子,便不要劳烦太宰,直接呈给朕批阅。”

    “是是,下臣敬诺!”

    梁错批看了所有的文书,大多都是粮草问题,还有先锋到底选谁的提议,他放下朱批,凝视着奏本上“曲陵侯”三个字,久久不能回神,揉了揉额角,似乎有些疲惫。

    梁错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手臂,干脆离开路寝殿,顺着升平苑的湖水吹吹风,散散心。

    他走到湖边的小亭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亭子,不由想起了千秋宴那日,自己在亭中醉酒的场面,事后梁错回忆起来,虽然很是羞耻,但那是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依靠旁人的肩膀。

    刘非的肩头圆润而瘦削,和梁错比起来并不能算宽阔,但莫名的很有安全感,令梁错怀念不已。

    “唉……”梁错轻叹一声。

    “陛下。”

    梁错正在出神,一时间没有注意,竟是有人走到了他的背后,轻唤了一声。

    是刘非。

    刘非歪头看着梁错,道:“陛下又哭了?”

    “朕没有!”梁错立刻反驳,怎么刘非一看到小亭子,便会联想到朕哭了?

    梁错强调道:“甚么又,朕从未哭过。”

    刘非:“哦。”

    梁错:“……”他答应的一点子也不走心。

    刘非静静的站在梁错身边,稍微站了一会子,这才道:“陛下可是有烦心之事?是关于伐赵的事情?”

    梁错点点头,并不隐瞒,道:“刘卿你也知晓,咱们大梁深居北地,若是比拼步兵、骑兵,纵使是北燕的军队来了,朕都毫不惧色,但唯一拿得出手的舟师……只有曲陵军。”

    舟师作战,别说是北梁了,也是北燕的薄弱之处,否则也不会让南赵存活这么多代。

    梁错道:“可曲陵军的几位老将军,都是梁翕之的亲信。”

    曲陵军的将领们,都是昔日皇长子的旧部,可谓是忠心耿耿,梁翕之离开京城来到曲陵之后,几位老将军因为怜惜他失去了父母,更是将梁翕之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珍惜,不忍心梁翕之吃一点苦头。

    这些年曲陵军虽然相安无事,但梁错心中始终戒备,知道他们和梁翕之一样,都认为是自己杀了他们的主公,若有名正言顺的借口,曲陵军绝不会善罢甘休。

    梁错幽幽的道:“朕若是将兵权放下去,不知梁翕之会不会倒戈,用矛头对准朕的心窍,但若不放权下去,便是放弃了舟师作战,绕道整个赵河,人力物力都需耗费,还会将战线拉长,便会将此次战役,变成一场比拼财力和耐性的旷日持久之战,到那时候……百姓又会埋怨朕是一个只会打仗,好大喜功的暴君昏主。”

    刘非听着,感叹道:“做君主好似很难。”

    幸而刘非没有选择暴露自己北燕四皇子的身份,相对比做皇室宗族,刘非更喜欢做一个“奸臣”。

    梁错一笑,道:“难倒是不难,只是伤神。”

    刘非道:“所以启用曲陵军,是伐赵最优的章程?”

    梁错点点头,道:“也是最铤而走险的法子。”

    刘非的眼眸微动,道:“其实曲陵侯为人,秉性不坏,反而重情重义,若不是如此,曲陵的那些老将军们,也不会忠心于他了。”

    “确是如此。”梁错道:“这个侄儿,朕是最了解的,翕之与怀信怀佳,与朕都不差几岁,想当年一同在学宫习学,还惹了不少事端,哪一次不是一起扛下来的?”

    回忆起当年,梁错的唇角竟挂上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怅然,不知何时,他已然变成了孤家寡人。

    梁错自嘲的一笑:“都过去了,如今的朕,根本无法自证清白,在百姓的眼中,朕就是个弑兄杀嫂的暴虐之君,又如何能强求仇人之子相信呢。”

    刘非笃定的道:“那陛下便不要自证。”

    “不要自证?”梁错奇怪。

    刘非点点头,道:“陛下若没有做错,最忌讳便是自证,当年之事,老冢宰已故,没人知晓其中真实,曲陵侯自不会相信。为今之计,不是令曲陵侯相信,而是令曲陵侯感动。”

    梁错愈发的奇怪,道:“感动?”

    刘非拱手道:“臣斗胆,请陛下率领羣臣百官,前往皇陵祭祀先祖,若陛下能放得下身段,在曲陵侯面前,为皇长子祭扫,兴许无法打消曲陵侯的猜忌,但这必然是和解的契机。”

    梁错幽幽的道:“祭扫。”

    身为一国之君,每年腊祭都会祭扫先祖,但不会有人特意为皇兄祭扫。

    梁错听罢,并没有任何不愿意,道:“兄长是为护朕而死,朕自然愿意为兄长祭扫。”

    刘非道:“这样便好办了,若陛下信任,请将祭祀一事,交给臣来置办。”

    梁错点点头,道:“难为刘卿你有心,你还在养伤,朕便要劳累你了。”

    刘非恭敬的拱手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幸事。”差点忘了自己还在装病……

    “对了刘卿,”梁错欲言欲止,咳嗽了一声,道:“日前那个契书,朕思来想去,那日朕饮得酩酊大醉,所以……”

    刘非挑眉:“陛下想要毁约?”

    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毁约呢?

    可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穿女服呢?

    若在毁约与穿女服之间选一个,梁错宁愿食言而肥,梁错刚要开口。

    刘非幽幽的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道:“臣刚从青云先生那处拿了一些新的图册,本想与陛下一同研习,既陛下欲要毁约,那臣便将这些图册,还给青云先生罢。”

    甚么图册?分明是春宫图!

    梁错心头一震,莫名酥酥麻麻的,原刘非也中意那日的新鲜姿态?梁错隐约记得,那日刘非哭得很惨,仿佛可怜的小花猫一样,嗓子都哑了,呜咽哀求,还以为刘非被自己欺负狠了,并不喜欢,没成想……

    梁错连忙道:“别还回去,既然拿都拿了。”

    刘非缓慢的眨眼,歪头看向梁错,道:“陛下可还要毁约?”

    梁错硬着头皮,一狠心道:“朕一言九鼎,从不毁约。”

    刘非轻笑一声,笑容之中夹杂着一丝丝的狡黠,道:“那陛下何时女服?”

    梁错压了压狂跳的额角,道:“……改日。”

    *

    “侯爷。”一个黑衣武士跪在地上叩首。

    梁翕之负手而立,站在大皇子府中昏暗的树荫之下,嗓音幽幽的道:“伏兵准备的如何?”

    “回禀侯爷,”那黑衣武士道:“一切按照侯爷安排,已然在皇陵的必经之路上,秘密的安插了咱们的伏兵,只等那暴君前去祭扫,必定叫他有去无回!”

    “甚好。”梁翕之的唇角化开一丝愉悦的笑意,道:“梁错啊梁错,孤的好叔叔,你可别怪孤心狠手辣了,左右你祭祀皇陵,也不会记得我那枉死的君父君母,不如……便让你下去陪伴他们,也免得他们孤单!”

    那黑衣武士有些迟疑,道:“侯爷,伏兵刺客之事,可需要让晁谋主知晓?”

    梁翕之断然道:“无需,不必告诉晁青云。”

    黑衣武士更加犹豫,道:“可……晁谋主算无遗策,若是令晁谋主安排伏兵,想必更是稳妥。”

    “哼!”梁翕之冷嗤道:“晁青云瞻前顾后,能成甚么大事?必定又要教导孤隐忍集势!这次孤便是要拿下梁错的项上人头,令晁青云对孤……刮目相看!”

    第046章 纠缠

    大梁天子梁错率领羣臣百官祭扫先祖, 扈行队伍从丹阳城出发,需要行路半日有余,午后方可抵达, 预计在皇陵逗留一日,次日一早再行回宫。

    御驾已然准备妥当, 辒辌车停靠在宫门口,梁错被宫人簇拥着来到辒辌车旁,便看到刘非正在忙碌着,临行之前有许多事情都需要刘非这个天官大冢宰过目。

    梁错看着刘非忙碌的背影, 张了张口,朗声道:“刘……”

    他的话音刚出口, 斜地里突然杀出一个人影来,十分热络的拉住刘非,无论是笑眼还是仰月唇, 无不挂着殷勤,道:“太宰, 一会子孤与太宰同车,如何?”

    那拉住刘非之人, 正是曲陵侯梁翕之。

    梁翕之显然是知晓梁错想要与刘非同车, 故意杀出来截胡,笑眯眯的看着刘非。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那是普通人的定律, 无法应允在刘非身上。

    刘非奇怪的看着梁翕之,道:“侯爷的辎车已然准备妥当,为何要与臣同车?”

    梁翕之:“我……”

    梁翕之一震语塞, 艰难的道:“孤的辎车坏了。”

    “坏了?”刘非奇怪。

    梁翕之硬着头皮道:“轱辘……车……轱辘不圆,太过颠簸。”

    刘非点点头, 道:“请侯爷稍待,臣这便令工匠前来修看。”

    梁翕之拉住他,道:“祭扫是讲究吉时的,怕是来不及,太宰,不如你我一车,免得误了祭扫的吉时。”

    刘非想了想,也无不可,便点点头,道:“倘或侯爷不弃,臣自当遵命。”

    梁翕之挑唇笑起来,故意拔高了嗓音,道:“好啊!孤怎么会嫌弃太宰呢?那太宰,咱们上车罢,孤还有许多体己的话儿,要与太宰私下里畅谈呢!”

    梁翕之说罢,首先登上刘非的辎车,刘非并没有注意甚么,也跟着登上了辎车。

    哗啦——

    辎车的帘子落下来,轻微的晃了晃,遮挡住梁错幽幽的视线。

    梁错眯着眼目,气压极低:“这个梁翕之,必然是故意的。”

    梁翕之便是故意的,他记恨梁错,想要夺走梁错的一切,自从那日千秋宴,梁翕之不小心偷看到梁错与刘非在湖中小亭亲密,发现了他们不同寻常的干系,梁翕之便更想将刘非拉拢到自己的阵营,让梁错失去所有,众叛亲离!

    梁翕之沾沾自喜的上了辎车,一坐下来,顿时……

    顿时后悔了。

    梁翕之与刘非四目相对,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日燕饮刘非的场面,尴尬历历在目,心窍里竟是滋生起一股恐惧之感,幽幽缭绕,久久不散。

    “嗯……”梁翕之开口道:“太宰……”

    不等梁翕之找个话题,刘非已然开口道:“不知侯爷的财币,借到了没有?”

    “借……”梁翕之头皮发麻,刘非怎么还记得借钱那件事儿?

    梁翕之虽然是边陲封地的侯爵,但他身边有一众父亲昔日里留下来的老臣,那些子老将军十足爱护梁翕之,怎么可能让他断了吃穿用度?银钱是绝对不缺的,其实梁翕之日前哭穷,只是策略手段罢了,他并非真的缺钱,也并非真的需要去借钱,若是攀比起来,他恐怕比刘非这个天官大冢宰还要有钱。

    梁翕之眼皮狂跳,支吾的道:“嗯、嗯……借……借到了。”

    “那便好。”刘非点点头,道:“臣还在想,若是侯爷借不到财币,臣与丹阳屠氏的干系尚且可以,或许能帮侯爷管小衙内贷款一二。”

    屠怀佳?

    梁翕之自然识得屠怀佳,他们是一个学宫长大的,可以说是同窗,起先干系都不错,梁翕之、屠怀佳、屠怀信和梁错四人,因着年龄相仿,虽然差着辈分,但都顽在一处,一般都是梁翕之和屠怀佳闯祸,梁错和屠怀信背锅。

    可自从先皇去世,老宰相把持朝政之后,一切都变了样子,梁翕之的父母惨死,梁错手染鲜血上位,梁翕之被发配到了边陲封地,这一份同窗之情分崩离析,不复从前,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梁翕之这个时候听刘非提起屠怀佳,心中感慨万千,心想着刘非是不清楚我与屠怀佳的干系,所以故意寒碜我么?

    但对上刘非平静的眼神,梁翕之又觉得,刘非不是故意寒碜自己,但无意的寒碜,岂不是更加寒碜?!

    “呵呵、呵呵……”梁翕之干笑:“不、不必了,多谢太宰好意,孤……可以自己解决。”

    刘非点点头:“那便好。”

    梁翕之和刘非对坐,车中的气氛愈发尴尬,只能听到骑奴驾士驾车的声音,还有车轮粼粼的声响,空气仿佛都要凝固。

    “啊……那个——”梁翕之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也为了避免刘非无意间寒碜自己,夸张的伸了个懒腰,道:“好困啊,今日为了祭扫,起得太早,困死孤了。”

    他又打了个哈欠,道:“太宰,孤小憩一会子,到了地方别忘了叫孤起来。”

    “好。”刘非点点头。

    梁翕之狠狠松了一口气,立刻闭起眼目,用手支着面颊,靠着软席的凭几上,一副随时准备入睡的模样。

    刘非并没有发现梁翕之是在找借口,他也并不在意梁翕之是否在找借口,侧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因着盛夏的天气太热,刘非稍微打起了一些车帘子。

    刘非的辎车虽华丽,但完全无法与梁错的御用辒辌车相比,辒辌车冬暖夏凉,保温极好,这样的盛夏天气,只要在车上放置一些冰凌,便像在空调屋一般舒爽。

    刘非用袖袍扇了扇风,静坐了一会儿,便听到“咕咚”一声,侧头去看,原是梁翕之真的睡着了,脑袋一歪,趴在了凭几上。

    梁翕之并没有醒过来,随着辎车的摇动,压在凭几上的面颊也一晃一晃的。

    说起来梁翕之年纪尚轻,看起来故作老成,但仔细一算,若是放在现代还是上高中的年纪,他的面颊略微有些婴儿肥,下巴尖尖的,更突出两腮的柔软,此时压在凭几上有些变形。

    刘非眨了眨眼目,也是车上太过无聊,默默伸手过去,轻轻戳了戳梁翕之婴儿肥的脸蛋儿。

    刘非发出一声轻叹:“嗯……”好软,还弹弹的。

    梁翕之没有醒过来,刘非挑了挑眉,再次戳了戳,果然弹弹滑滑的,回弹力度十足,好像一只解压的捏捏。

    梁翕之眼底有些乌青,一看便知在京的这些日子睡不好觉,如今这一歇起来,睡得十足瓷实,被刘非捏了好几把,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唔……”

    辎车一阵颠簸,梁翕之的脑袋一偏,身子一歪,整个人从凭几上掉了下来,直接躺到了刘非的腿上。

    梁翕之还是没醒过来,甚至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蹭了蹭刘非的大腿,微微蜷缩起来,睡得不是很安稳。

    “娘……娘亲……”梁翕之似乎做梦了,蹙起眉头,压着唇角,委屈的好像一个大宝宝,轻声呢喃着甚么。

    刘非听不清他在说甚么,微微垂下头去,靠近梁翕之的唇边。

    “娘……娘别走……别留翕儿一人……”

    刘非这次听清楚了,原梁翕之梦到了他的娘亲,也便是梁错的长嫂,听说长嫂在去世之时,甚至怀着未出生的孩子……

    “娘……”梁翕之的嗓音哽咽起来,刘非仔细看,他的眼睫微微有些湿濡,眼角夹着泪花,鼻头也红彤彤的,竟然在梦中哭了。

    “哭了?”刘非观察了一番,道:“哭起来……还算可爱。”

    梁翕之哭的很是隐忍,不知是冷还是委屈,蜷缩起肩膀。

    刘非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外袍退下来,搭在了梁翕之的身上,正好,刘非有点热。

    刘非给梁翕之盖衣裳的动作,正好被梁错看了个正着。

    刘非的辎车是开着窗子的,梁错上了辒辌车之后,一直坐立不安,不知梁翕之又要耍甚么手段,执意与刘非同车,辒辌车里放着冰凌,本该关闭车窗,如此才能保证车中清凉消暑,梁错却顾不得这么多,推开车窗查看。

    他这一推开车窗,将梁翕之枕着刘非大腿,刘非给梁翕之盖衣裳的场面,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遗!

    “啧……”梁错不耐烦的发出一声轻叹,“嘭!”狠狠摔上窗户。

    “嗬!”睡梦中的梁翕之被巨响吵醒,吓得他一个激灵,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因着堪堪醒来,还没有回神,仍旧趴在刘非的腿上,感觉自己的眼角湿乎乎的,伸手一摸,竟然是眼泪!

    梁翕之后知后觉,又发现自己的姿势不对劲,定眼一看,自己躺在刘非的腿上,还盖着刘非的外袍,举止十分亲密。

    梁翕之赶紧坐起身来,使劲擦了擦眼目。

    刘非平静的道:“侯爷醒了?”

    “嗯……哦,”梁翕之尴尬的点头:“醒了。”

    他把外袍摘下来还给刘非,道:“多谢太宰。”

    “无妨。”刘非道:“想必侯爷这几日没有好生歇息,方才睡得很熟。”

    他与梁翕之对视着,眼眸微微波动,不知怎么突然笑了起来,又是那种犹如冰雪融化的温暖笑意,看得梁翕之心窍一突,好好看,好像……好像记忆中娘亲的笑容。

    梁翕之哪知,刘非看着他发笑,是因梁翕之的脸颊一片通红,那略微婴儿肥的小脸蛋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刘非当做捏捏,蹂躏了无数遍,无论是戳,还是捏,手感十足,令人欲罢不能,以至于梁翕之脸颊绯红一片。

    “嘶……”梁翕之后知后觉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热乎乎的一片,还有点刺辣辣的。

    刘非一脸冷清,一本正经的道:“合该是方才侯爷一直趴在,压到了面颊,脸上有些印子。”

    梁翕之点点头,道:“原是如此。”

    嘭——!

    隔壁的辒辌车又传出一阵巨响,梁错连续关了两次窗子,刚关了窗子,再一次打开,瞪了一眼梁翕之,“嘭!”第三次关闭,吓得前面驾车的驾士战战兢兢。

    过了正午,扈行的队伍终于抵达皇陵。

    众人下了车,梁翕之因着安排了刺客伏兵,所以需要再去确认一二才能安心,便没有再纠缠刘非,主动离开。

    梁翕之前脚刚走,梁错立刻补上来,幽幽的道:“看来这一路上,刘卿与曲陵侯相处甚欢,都聊甚么了,竟这般欢心?”

    刘非如实以告,道:“回陛下,并没有聊甚么,曲陵侯上车之后一直在小憩。”

    “是么?”梁错试探的道:“只是在小憩,那刘卿为何如此欢愉?”

    刘非道:“臣发现曲陵侯睡着的样子,竟有些可爱。”

    可爱?

    梁错:“……”啧,朕最可爱!

    梁错想到此处,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朕都在想甚么乱七八糟的,挥了挥手,道:“走罢 ,别误了祭扫的吉时。”

    梁翕之私下里与亲信确认了伏兵的情况。

    亲信拱手道:“回禀主公,伏兵已然安排妥当,便在皇陵三里之外,皇陵守卫森严,咱们的人马无法混入,但请主公放心,只要暴君一走出皇陵,必叫他有来无回!”

    “好!”梁翕之很满意亲信的安排。

    这里是皇陵,守卫自然森严,而且梁翕之的父母也葬在这里,梁翕之并不想扰了父母的清净,将伏兵安排在皇陵之外是保险之举。

    “主公,”亲信眼眸晃动,轻声道:“晁谋主来了。”

    梁翕之回头一看,果然是晁青云。

    晁青云走过来,主动对梁翕之作礼,梁翕之微微挥手,那亲信便退了下去。

    晁青云盯着那亲信多看了两眼,梁翕之恐怕他看出端倪,道:“青云先生怎么过来了?你不怕梁错看出你我的端倪?”

    晁青云并不回答,而是追问道:“主公将亲信带在身边,是否隐瞒了晁某甚么?”

    梁翕之没想到晁青云如此敏锐,硬着头皮道:“孤能隐瞒你甚么?”

    “当真没有?”晁青云再问。

    梁翕之显然心虚了,背过身去,道:“烦死了,孤还有事儿,你若是不想让梁错看出端倪,便少在人前与孤说话。”

    罢了,立刻大步而去。

    晁青云眯着眼目,盯着梁翕之的背影凝视了许久,微微摇头,深深的叹出一口气。

    梁错站在首位,羣臣列队,按部就班的开始祭扫。

    梁翕之站在队伍之中,面容十足不屑,每年腊祭都有祭扫的庆典,如今与南赵开战在即,梁错突然搞出一个祭扫来,分明便是想要拉拢民心。

    梁翕之吊儿郎当的站着,眼看梁错祭扫完毕,捶了捶自己发木的双腿,道:“祭扫完了罢?这会子可以走了?这般大的日头,孤都要晒死了。”

    刘非却道:“侯爷勿急,祭扫还未完毕。”

    梁翕之奇怪的看向刘非,虽他好几年都未回京,但祭扫的流程从他记事起便倒背如流,这分明已然结束了,不知梁错又要搞甚么花样。

    “请香——”

    梁错缓步走上前去,从天官大冢宰刘非的手中接过礼香,在众目睽睽之下,竟走到了已故大皇子的灵位之前。

    梁翕之立刻蹙起眉头,紧紧盯着梁错,生怕他对自己的父亲不敬。

    便在此时……

    哗啦!

    梁错一手持香,另外一手撩开衣摆,竟矮身跪在了地上。

    “嗬——”

    “陛下这是怎么了?”

    “快快,愣着做甚么,陛下都跪了,快跪!”

    羣臣先是怔愣,随即喧哗,紧跟着哗啦啦的匆忙跪了一地,一时间只有呆愣的梁翕之站在原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在匍匐的臣工之间鹤立鸡群。

    梁错不顾他人的目光,跪在地上,微微垂着双目,轻声道:“大兄,朕来看你了,往日里都是朕一个人来看你,今日……朕带着羣臣来看你,还有……你的儿子。”

    梁翕之听着他的话,心窍疯狂波动,往日?梁错说甚么往日,难道他以前就来为自己的父亲祭扫过?怎么可能,简直荒唐至极!

    梁错慢慢站起身来,将礼香亲手插在香炉之中,并没有立刻退下来,而是伸出手,轻轻的擦拭着大皇兄的牌位,那动作小心翼翼,又带着一丝珍重与尊重。

    梁翕之双手颤抖,不可抑制的颤栗,吐息困难,双眼发红,脑海中乱糟糟的一片,怎么会这样?分明笃定了梁错这个暴君,只是为了伐赵而祭扫,便算是祭扫,也不会祭奠自己的父亲,可眼下的场面,让梁翕之措手不及。

    “主公……”亲信揪了揪梁翕之的衣摆,将他从怔愣中唤醒。

    亲信压低了声音,道:“主公,可还要让伏兵继续刺杀暴君么?”

    梁翕之一瞬间犹豫了,手心里都是冷汗,他沙哑的开口道:“暂时按兵不动。”

    “是。”亲信应声,还未来得及退下……

    “有刺客——!!”

    “有刺客!!”

    “丹阳卫,丹阳卫何在?!快、快护驾!”

    轰隆——

    祭祀的大殿之外,竟然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嘶声力竭的喊声。

    刺客?

    梁翕之心头猛颤,低声呵斥道:“你不是说伏兵安排在三里之外么?没有孤的命令,怎会贸然行动?!”

    亲信震惊颤抖的道:“主、主公,不、不是咱们的刺客啊!”

    第047章 女装

    梁翕之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安排的曲陵军伏兵, 但是自己的伏兵远在三里之外,皇陵守卫如此森然,梁翕之离开京城多年, 在京城早就没有了人脉,又如何能让伏兵神不知鬼不觉的杀入皇陵?

    不是我的兵马!梁翕之快速思索, 还有旁的人想要梁错的命?

    “保护陛下!!”

    “是曲陵军!”

    “护驾!快护驾!”

    梁翕之刚笃定不是自己的伏兵,哪知下一刻,便有臣工大喊这是曲陵军。

    “快看,是曲陵军的兵刃!”

    不同的军队惯用不同的兵刃, 曲陵乃是大梁最南端的边城,与南赵隔着河水遥遥相对, 因此曲陵军所用的兵刃,与内地的兵刃有很大的区别。

    曲陵军多舟师,一贯在水上作战, 而舟师作战最常用的便是钩拒,在兵刃的前段制造一个像钩子的弯钩, 可以用来推远或者拉近船只,别看只是小小的设计, 但在水战中至关重要。

    因着如此, 曲陵军的兵刃渐渐发生了演变,无论是否用于水战,都会在前段锻造钩拒的弯钩, 不怪那些臣工一眼便看出是曲陵的刺客,所有的黑衣刺客虽然蒙着面,但他们手中的兵刃, 完全符合曲陵军的特色,且别无分号!

    轰隆——

    梁翕之脑海中瞬间炸开了锅, 曲陵军的兵刃?自己就算安排了伏兵,也是千方百计的为了不暴露身份,换掉了曲陵军的惯用兵刃,而这些刺客,好似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们的身份,故意上赶着现弄。

    是陷阱!

    梁翕之有些许的慌张,反驳道:“不是我的兵马!”

    梁翕之的嗓音虽然很大,但刺客已到跟前,场面一片混乱,根本无人注意他。

    “刘非!”梁错看到刺客,心窍一紧,下意识握住刘非的手,道:“到朕身后来!”

    刘非被梁错一拽,不知怎么的,身子一软,膝盖用不上力气,咕咚一声跌倒在梁错的怀中。

    “刘非?!”梁错一把搂住刘非。

    刘非使劲晃了晃脑袋,那种绵软的感觉更加明显,他的目光游离的寻找着甚么,艰涩的道:“陛下,香……”

    梁错瞬间会意,祭扫的香烛有问题!

    刘非不会武艺,身子骨素来羸弱,这些香烛有问题,他是第一个感觉到不舒服之人,而梁错身强体壮,又十足年轻,一时间还未感觉到异样。

    梁错一把抱起刘非,快速带他冲出祭祀大典。

    “当心!!”梁翕之下意识大喊了一声,睁大眼目,眼看着一个刺客向着梁错背心刺去。

    梁错抱着瘫软无力的刘非,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他身形一错,堪堪避开背后的袭击,将刘非向前一扔,竟是扔到了梁翕之怀中。

    梁错喝道:“香烛有毒,快出殿!”

    梁翕之接住刘非,被梁错这么一提醒,似乎也感觉到了一股绵软无力悄无声息的袭来。

    刺客显然早有准备,不只是处心积虑的混入了皇陵,甚至……甚至在皇陵的香烛之中动了手脚。

    梁翕之不敢再想,抱着刘非快速向外跑,其间伪装成曲陵军的刺客,毫无意外的冲着梁翕之袭来,似乎想要将梁翕之与刘非一同剁成肉泥。

    “护驾啊!!”

    “丹阳卫何在!”

    羣臣乱成一片,丹阳卫虽及时赶来,但因着殿中燃烧着有毒的香烛,完全不是刺客的对手,臣工们争先恐后的冲出大殿,殿门被挤得轰响,场面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众臣刚跑出大殿,“嗖——嗖嗖嗖——”金鸣之音响起,竟然是冷箭。

    刺客的陷阱一环扣着一环,先是在祭祀大殿中燃烧有毒的香烛,后是在殿外安排弓弩手,一旦有人离开大殿,趁着人群慌乱,放箭射杀。

    “陛下……”刘非浑身酸软,挣扎着起身,眼看所有的弓弩,全都瞄准梁错射去,这是处心积虑,要置梁错于死地!

    梁翕之拽住刘非,道:“别过去,你不会武艺,太危险了!”

    他下意识将刘非护在身后,一时竟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救梁错,干脆便装作来不及,让梁错自生自灭算了,便算是自己不杀这个暴君,也会有其他人来杀他,正好来一出借刀杀人。

    刘非眼眸微动,似乎看出了梁翕之的犹豫,用尽全力沙哑的道:“曲陵侯!那些刺客伪装成曲陵军的模样,难道你看不出他们别有用心,想要栽赃于你么?你便甘心,在亡父亡母的面前,背这口黑锅?”

    梁翕之心头一震,是了,刘非说的无错,自己方才被仇恨冲昏了头,这并非借刀杀人,那些刺客才是真正想要借刀杀人的匪徒!他们想要把一切的罪名,嫁祸在自己的头上。

    梁翕之蹙眉道:“你在这里等着!”

    他说罢,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呵斥道:“曲陵的武士随孤来!”

    亲信立刻拱手道:“是,主公!”

    冷箭仿佛暴雨,飞扑般从天而降,若是按照梁错本身的武艺,根本无惧这样的冷箭,可眼下梁错也渐渐感觉到胸腹之中一片憋闷,郁结的气息堵住了喉咙,一股无力的酸软之感席卷而来。

    “嗖——”

    梁错眼前一黑,短暂的失去了片刻的意识,狠狠摇了摇头,耳边是一声破空的鸣响,梁错猛地再睁开眼目,一支冷箭直逼而来,他想闪身躲过,却已然来不及。

    嗤!!

    梁错肩膀中箭,弓弩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向后一带。

    “陛下!!!”

    臣工们失声大喊。

    “陛下坠下山崖了!!”

    “陛下——”

    梁错向后一倒,瞬间消失在皇陵北端的山崖边,山崖高耸,谷中树木繁茂,浓重的雾气瞬间将梁错高大的身躯吞没,再看不到一点踪影。

    梁错!

    刘非心头一震,强撑着站起身来。

    踏踏踏踏——!

    马蹄的声音,伴随着兵马冲入皇陵的嘈杂。

    “典军护卫在此,谁敢造次?!”

    一身姿魁梧的将军骑马冲入,身后跟着源源不断的步兵。

    典军将军挥刀大喊:“来啊,把刺客给我拿下!!”

    步兵与刺客接壤,因着人数众多,将刺客的势头毫无悬念的碾压下来,所有刺客一个不落,全部被押解起来。

    “卑将拜见太宰!”典军将军来到刘非面前,拱手作礼。

    眼前的典军将军,本是在丹阳宫中担任典军,因着与老宰相走得很近,老宰相倒台之后,典军将军知晓党派的势力大势已去,为了保命,主动提出给先皇守灵,遂被调派到皇陵。

    刘非提起一口气,艰难的道:“快!陛下坠下山崖了。”

    “甚么?!”那典军将军声如洪钟,纳罕的睁大一双铜铃般的眼目,道:“竟有此事?!”

    不知是不是刘非的错觉,刘非只觉眼前这位典军,虽声音诧异,表情夸张,但其实并不惊讶,更不紧张,若是一般人听说陛下掉下山崖了,岂不是要立刻行动,马不停蹄得去寻找?可他只顾着惊讶,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完全不动弹分毫。

    “请太宰放心!”典军将军还是不动弹,光是嘴巴上答应,道:“卑将一定竭尽全力,肝脑涂地,营救陛下!”

    他说完,还是没有让士兵去搜寻梁错的下落,而是怒目呵斥道:“来人啊!将反贼曲陵侯,拿下!”

    梁翕之吃了一惊,道:“反贼?!小小典军,你凭甚么说我是反贼!?”

    典军将军冷笑:“曲陵侯,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不成?这些刺客分明用的是曲陵的兵刃,你怀恨陛下已久,如今终于趁着祭祀大典,暴露了反叛的嘴脸,我身为大梁之将,怎能容你?!”

    “来人啊,拿下!”

    “放肆!谁敢动我!”

    梁翕之的气势有余,但典军将军带着兵马,立刻上前将梁翕之扣押起来。

    “啊!”梁翕之疼痛大呼:“放肆!!孤是侯爵!你们凭甚么拿我!放开我!放开!”

    典军将军露出一抹冷笑,挥挥手道:“将反贼曲陵侯押解进牢营,没有本将的命令,谁也不许探监!”

    “是,将军!”

    刘非眯了眯眼目,眼前这个典军将军已然不只是奇怪那么简单,甚至是可疑……

    刺客明目张胆的拿着曲陵的兵刃,梁翕之虽然意气用事,但并非是个傻子,若他想要刺杀梁错,绝不可能暴露身份,否则如何叫做刺杀?明显有人想要嫁祸给梁翕之。

    刺客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闯入皇陵,甚至在祭祀大殿的香烛中提前动手脚,怎么想也是“自己人”,绝对是一个十足熟悉皇陵之人。

    刘非不着痕迹的看向典军将军……

    酸软无力席卷而来,愈发的浓重,刘非虽极力支撑,但头脑沉重的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抵抗不住困倦,头一歪,昏厥了过去。

    “大冢宰——”

    “太宰!太宰昏倒了!”

    “快,叫医士……”

    刘非迷迷糊糊昏倒之时,还能听到臣工们一片惊呼之声,夹杂着典军将军假惺惺的夸张大叫。

    【“请赵主放心,一切尽在本将的掌握之中。”】

    赵主……?

    刘非艰难的睁开双眼,眼前的景物飘忽不定,一片昏暗,已然入夜了?

    不,刘非摇摇头,自己并未醒来,这里是……梦境。

    【典军将军一脸谄媚,在昏暗之中,拱手对树荫之下的黑影道:“本将虽还未寻到暴君梁错的尸首,但冷箭淬毒,山崖又这般陡峭,暴君必死无疑!只要梁错身死,北燕绝不可能单独出兵,届时……便可解除赵主的危机!”】

    【“做的甚好。”藏在阴影中的人幽幽的道:“不枉费赵主对你的信任。”】

    【“大人……”典军将军搓着掌心,一脸讨好:“等事成之后……还请大人在赵主面前,为我多多美言啊!”】

    【黑影道:“把心放在肚子里,只要你对寡君忠心耿耿,自然少不得你的好处。”】

    【“是是是!”典军将军大笑道:“多谢大人!多谢赵主……是了,只是——那刘非,看起来十足碍事儿,他虽是个没用的奸佞,但身为天官大冢宰,只手可遮天,恐怕……恐怕会坏了赵主的好事儿,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宰了他……嘿嘿嘿,只是可惜了那漂亮的脸蛋儿,还与风流的身段儿,不知下手之前,可否给本将顽一顽,泄泄火?”】

    刘非想要看清楚那黑影的模样,他往前走了两步,眼前的景象却在此时快速扭曲……

    【啾啾——】

    【啾!啾……】

    是鸟鸣声。

    【幽林茂密,山涧狭窄,怪石嶙峋……】

    【“陛下——陛下——”】

    【一队队士兵搜寻在山涧之中,地毯式的寻找着梁错的踪迹。】

    【“快看,有血迹!”】

    【“这边来!快来人!快来人啊!找到了!”】

    【“是陛下!”】

    【典军将军抢在最前面,拨开所有的人群,快速冲过去,涕泪交流的大喊:“陛下!!卑将可寻到陛下了!”】

    【一黑袍的男子,静静的躺在山涧的溪流之畔,他的肩头插着一支断箭,箭镞入骨,溪水被染成浅浅的胭脂色,簌簌、簌簌的流淌……】

    【“陛下!!!”典军将军伸手试探了一下年轻男子的鼻息,随即爆发出悲痛的大喊声:“陛下……陛下驾崩了——”】

    死了……

    刘非纤细的身子微微一晃,喃喃的道:“死了……”

    梁错的脸面,分明和平日里一样,甚至比平日里更加安详,更加平和,静静的,一动不动,躺在羣臣的哭丧声中……

    “唔!”

    刘非挣扎起来,猛地从梦境中惊醒。

    眼前漆黑一片,竟已经是黑夜。

    酸软的感觉微微退去,但还是有些无力,刘非强撑着坐起身来,呼呼的喘着粗气,扶着榻牙子下地,踉跄的往外走去。

    这里还是皇陵,夜色浓郁,扈行的队伍显然在皇陵临时下榻,一切都笼罩在寂静无声之中。

    刘非记起方才的预示之梦,眯了眯眼目,典军将军显然不是甚么好鸟,这场刺杀怕就是他与南赵联合下套,想要杀死梁错一劳永逸,然后再嫁祸给曲陵侯。

    梁错没有子嗣,曲陵侯是他唯一的侄子,也是宗室唯一的正统,倘或梁错身死,曲陵侯大逆不道,那么北梁将群龙无首,无人可以继承皇位,如此一来,北梁大乱,南赵便可趁机而动,不可谓不歹毒。

    刘非深深的吸了两口气,镇定下自己的心神,倘或北梁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这个天官大冢宰肯定会被撸掉,届时不知下场如何。

    必须要找到梁错,刘非在梦境中已然知晓了梁错的位置,如果能提前找到梁错,说不定……说不定梁错便不必死了。

    刘非似乎下定了决心,但他如今一个人,皇陵充斥着典军将军的兵马,刘非不会武艺,身子又如此虚弱无力,根本无法去寻梁错的踪影。

    刘非喃喃自语的道:“我需要一个帮手。”

    他环视四周,趁着巡逻的队伍走过去的空档,立刻从屋舍跑出去,一路小跑的来到牢营门口。

    牢营门口守卫森严,刘非刚走过去,便被士兵拦住。

    “太宰!”士兵拱手道:“典军将军吩咐,任何人不……”

    不等他说完,刘非端起奸臣的架子,呵斥道:“放肆!你们知晓自己在与甚么人说话么?!我乃是大梁的天官大冢宰!你们甚么身份,也敢与我顶罪?!”

    “大冢宰……这……这……”

    刘非冷笑道:“曲陵侯谋逆,害得陛下生死不明,我这就去拔了他的皮,本相倒是要看看,谁敢阻拦不成!?”

    士兵们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刘非嚣张的拨开他们,大步入内,两个人士兵眼睁睁看着,更是不敢阻拦。

    刘非快步入内,径直来到牢房深处,梁翕之果然被关在里面。

    “刘非?!”梁翕之看到刘非,激动的站起身来,身上的枷锁晃动,道:“那些刺客不是曲陵军!当真不是曲陵军,我是被……”

    不等他说完,刘非借口道:“冤枉的。”

    “你……”梁翕之感动的道:“你相信我?”

    刘非平静的道:“臣并非相信侯爷,只是相信侯爷没有那么蠢,刺杀还拿着当家武器,自报家门。”

    梁翕之气的翻了个白眼,道:“都甚么时候了,你还揶揄孤?”

    刘非道:“既然侯爷也知事态紧急,那臣便长话短说。”

    梁翕之没好气的道:“你说。”

    刘非直白的道:“侯爷看到刺客之时,表情惊讶,十足不敢置信,所以臣料定,这些刺客虽不是侯爷之人,但侯爷同样准备了刺客,对也不对?”

    “孤……”梁翕之想要否定,绝不能承认。

    刘非不给他这个机会,道:“侯爷不必着急否定,臣并非欲图揭发侯爷,而是想与侯爷联手。”

    “联手?”梁翕之愈发的听不懂了。

    刘非点头道:“联手。想必侯爷也看出来了,典军将军不是甚么好东西,想要将刺客一事诬赖在侯爷头上,臣想与侯爷合作,臣助侯爷逃出牢营,侯爷将你的兵马借给臣,帮臣搜罗陛下的踪迹。”

    梁翕之听到“陛下”二字,不可抑制的皱了皱眉,道:“孤凭甚么要救梁错?”

    刘非道:“侯爷痛恨陛下,难道不想亲手与陛下对峙?如今被关押在这里,冠上莫须有的罪名,难道侯爷便甘心么?”

    “我……”梁翕之沉默了,双手攥拳,沙哑的道:“我的兵马在皇陵三里之外,需离开此地,才能与我的人汇合,你可有法子?”

    刘非没说话,从袖袍中掏出一物,叮铛一声扔进牢房。

    梁翕之低头一看,是匕首!好生粗暴!

    刘非淡淡的道:“劳烦侯爷自行松绑,与臣一同离开。”

    梁翕之捡起匕首,刘非带来的匕首削铁如泥,瞬间切断了枷锁,梁翕之恢复了自由之身,将牢门的锁链一同切断,走了出来。

    刘非道:“门外有两个守卫,合该都是典军将军的人,看起来武艺不弱。”

    梁翕之活动了活动被枷锁压红的脖颈,冷笑一声:“武艺不错?孤叫你见识见识,甚么是不错。”

    两个守卫见刘非进入牢房,正思索着要不要去禀告典军将军,便在此时,刘非走了出来,那二人拱手作礼,下一刻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咕咚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梁翕之摊了摊手,示意简简单单。

    梁翕之自信的一笑:“本侯出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简直……”

    “别贫了,”刘非无情无义的打断了梁翕之的自负,言简意赅的道:“走。”

    梁翕之:“……”

    梁翕之遮住自己的颜面,换了一身仆役的衣裳,跟在刘非身后,一路往皇陵外面走去,刘非乃是天官大冢宰,典军将军虽然居心叵测,但没有明面造反,因此皇陵的守卫并不会阻拦刘非,虽大黑夜里的,仍然畅通无阻的放行。

    皇陵大门轰然打开,就在二人即将踏出皇陵的那一刻……

    “反贼曲陵侯逃跑了!”

    “关闭皇陵——”

    “典军将军有令,关闭皇陵大门!!一只鸟雀也不许放行!”

    梁翕之心头咯噔一声,守卫皇陵的士兵反应很快,立刻发现了端倪,大喊着:“是他!!是反贼!”

    “捉拿反贼!!”

    “若有反抗,就地诛杀!”

    “就地诛杀——!”

    “庸狗!”梁翕之咒骂了一声,猛的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道:“太宰,跟在我身后!”

    梁翕之虽有利器傍身,但匕首实在太短了,不比士兵们的长兵,又带着一个不会武艺的刘非,十足吃亏。

    “典军有令——”

    “反贼曲陵侯冥顽不灵!就地射杀!”

    “放箭——!!”

    “不能放箭!”方思冲出来,大喊道:“是太宰!我家郎主还在那边,不能放箭!”

    而弓兵们不知是聋了,还是傻了,只装听不到方思的大喊,“嗖——嗖嗖嗖——”一瞬间箭如雨下,直朝刘非和梁翕之而去,简直便是灭口。

    “太宰!”梁翕之护住刘非,道:“快走!!”

    两人快速向大门扑去,梁翕之一边挥开冷箭,一边护着刘非撤退,饶是他武艺不错,此时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嗤——

    一支冷箭直冲而来,梁翕之还以为此遭便要交代在这里。

    一声惨叫,射箭的弓兵突然大喊一声,从哨塔上倏然坠下,“啪——”血浆飞溅,摔做了一滩肉糜。

    梁翕之诧异的抬头去看,只见哨塔之上竟有一个黑影。

    “晁青云?!”

    那黑影分明是晁青云。

    晁青云并非是个书呆子,竟有武艺傍身,千钧一发之际解决了几个弓兵,冲着梁翕之打了一个手势,梁翕之会意,抓住刘非的手掌,道:“走!”

    二人在晁青云的掩护之下冲出皇陵,典军将军赶到,想要穷追不舍,方思急中生智,将皇陵之中的官员全部叫了出来,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下,梁翕之虽冠上了反贼的名头,但刘非并非反贼,典军将军也不好一起诛杀,只得眼睁睁看着二人逃跑。

    “呼——呼……”刘非被拽着一路狂奔,实在是跑不动了,身形一歪,眼看便要跌在地上。

    此时一只大手伸过来,一把将刘非接在怀中,刘非定眼一看,断断续续的道:“青、青云先生……”

    是晁青云跟上来了。

    梁翕之看到晁青云,狠狠松了口气,道:“你没事罢?”

    晁青云道:“晁某无事。”

    他又对刘非道:“太宰,方舍人虽暂时拦住典军将军,但并非长久之计,不能在此停留。”

    方舍人说的自然是方思了。

    刘非点点头,道:“走。”

    三个人结伴往前走去,梁翕之带路,一刻也不敢停留,终于见到埋伏在三里之外的曲陵军。

    “主公!!”

    “主公您没事罢!?”

    “快,主公回来了!”

    那些伏兵似乎也听说了皇陵的事情,但因着没有命令,他们只能一探再探,不敢轻举妄动,眼看着梁翕之逃出生天,全都喜不自禁。

    晁青云眯了眯眼目,道:“可否请曲陵侯解释一番,为何皇陵三里之外,会有这般多曲陵军的兵马?还都是亲信。”

    “我……我……”梁翕之欣喜之余,结结巴巴的梗着脖子道:“管你甚么事!”

    刘非其实早就知晓晁青云是梁翕之的人,他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捋顺了自己的吐息,道:“请曲陵侯信守诺言,将兵马借于臣。”

    梁翕之目光微动,负手而立,与方才的态度大相径庭,挺直了腰肢,道:“孤……为何要将兵马借给你?”

    刘非似乎并不惊讶梁翕之的毁约,淡淡的道:“曲陵侯是想要言而无信么?”

    梁翕之笑道:“左右孤已经逃出来了,言而无信又能怎样?”

    刘非道:“当着诸多忠心于侯爷的亲信,侯爷当真要言而无信么?今日侯爷无信于臣,明日侯爷便能无信于他们,后日侯爷便可无信于天下!臣心中疑惑,这是大皇子与大皇妃教导于侯爷的礼义廉耻么?”

    “你——!”梁翕之听他提起已故的父母,一股怒气冲上头顶,道:“你信不信,孤现在便杀了你?”

    刘非坦然一笑,道:“侯爷怨恨陛下,但侯爷始终是大梁的宗室之子,臣死不足惜,难道侯爷可以眼睁睁看着大梁陷落么?那典军将军显然别有用心,杀君嫁祸,难保不是南赵的计谋,陛下若是身死,侯爷定然被冠上谋逆的罪名,想必侯爷便是百年之后,下到了九泉之下,也无言面对自己的父母罢?”

    “你……你……”梁翕之手指颤抖的指着刘非,道:“好端端一张美人儿脸,你的嘴巴怎么那么毒!”

    刘非挑眉道:“是侯爷打算失信在先。”

    梁翕之自知理亏,他虽不想去救梁错,但刘非说得对,大梁江山何辜?梁错若是死了,自己被冠上谋逆的罪名,大梁群龙无首,最后的结果便是被蚕食瓜分,自己的君父君母一辈子为大梁尽忠职守,大梁的江山,不能倒在自己手中。

    梁翕之没好气的道:“我虽有兵马,但不过一百余人,根本无法与那典军的兵马相比,他们定然也在加紧寻找梁错,我们合该如何下手?”

    刘非一点子没有犹豫,道:“将你的兵马借给我,我知晓陛下身在何处。”

    “你知晓?”梁翕之更是奇怪。

    是了,刘非的确知晓,因着他在梦境中看到了梁错,梁错形单影只的躺在山涧的溪流边,此时此刻怕是在静静的消耗着最后的生命。

    晁青云一直没有开口,微微蹙眉,深深的看了刘非一眼。

    刘非得到梁翕之的兵马,一刻也不停留,带着兵马马不停蹄的赶回皇陵,绕着皇陵的山势而下,避开典军将军搜寻的人群。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尤其是山林里,树荫茂密,遮住了仅有的光线,众人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

    刘非身子最为羸弱,却走在最前面,因着他需要带路,回忆梦中的场景,不断往前摸索。

    “慢一些!慢一些……”梁翕之呼呼喘着粗气,饶是他从小习武,寻找了一天一夜也是累了,擦着不断滚下来的热汗,道:“刘非!你慢一些!”

    刘非仿佛没听见,一刻不停的向前寻找,近了,合该近了,眼前的景色十足熟悉,还能隐约听到溪水之声,只要寻着溪水,必定能找到梁错。

    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否则……

    否则找到的,便是梁错的尸体。

    “嗬……”刘非脚下打滑,猛地跌倒在地上。

    “刘非!”梁翕之大喊一声,和晁青云快速跑去,一人扶着一边,将刘非搀扶起来。

    梁翕之道:“跑甚么啊!这黑灯瞎火的,山涧湿滑,你也想摔下山崖不成?!”

    梁翕之随口道:“这么着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中意那个暴君呢。”

    中意?

    刘非被他说得一阵迷,茫奇怪的看向梁翕之。

    梁翕之惊讶的道:“你……你们不是……不是亲嘴儿来着么?”

    刘非与梁错的确有过很多次亲密之举,不只是亲吻,但梁错之前还打算立后,刘非觉得梁错对自己合该不是传说中的心仪,而自己呢?刘非以前从未喜欢过甚么人,因此说不上来。

    刘非目光一动,突然拨开梁翕之,往前跑去。

    “诶?!你怎么又跑啊!”梁翕之追在后面,刚要再训斥几句,瞪大眼睛:“梁错?!”

    昏暗的溪水,散发着腥甜的味道,仔细一看,竟然是淡淡的胭脂色,在那淡粉色的水流边,静静的躺着一个脸色惨白,完全失去血色的年轻男子。

    盛夏的花瓣飘悠悠落下,落在那男子安详平和的脸面上,衬托着他脆弱的俊美。

    是梁错!

    刘非大步冲上去,伸手去摸他的鼻息,冰凉的指尖感受到丝丝的波动,刘非狠狠松了一口气,道:“活着,他活着……”

    不知是不是刘非的嗓音吵醒了梁错,梁错平和的眉心微微蹙起,眼睫颤抖了两下,竟缓缓睁开了眼目,唇瓣露出薄薄的笑容,沙哑虚弱的道:“刘非……朕在做梦么?好舍不得你……”

    说完,眼睛一闭,昏死了过去。

    按照梦境中的发展,天亮之时典军的人便会寻到这里,此地不宜久留,否则一旦与典军的兵马碰面,他们便是自投罗网。

    “梁错!”刘非握住梁错冰凉的手掌,道:“快,救人!典军的人随时会来,咱们要立刻离开此地。”

    *

    梁错好似做了一个梦。

    身子疲惫、无力,仿佛抽掉了所有的筋骨,在最无助,最无望之际,他仿佛看到了刘非,刘非那漂亮的脸庞掩藏在昏暗的月色之下,揭去了一贯的清冷,竟染上了一丝丝急切,便仿佛冰凌之中,夹杂着一片娇艳的桃花花瓣,说不出来的令人心悸,令人神往……

    “刘非……”

    “刘非……”

    梁错沙哑的梦呓着,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猛地睁开眼目,同时抓住了身前之人的手掌,惊喜的道:“刘非!”

    他堪堪醒来,双眼还未没有焦距,定了半天神,这才看清楚被自己拉住的人,对方十七八岁的年纪,从年龄来看便比刘非小了一些,没有刘非清冷如冰霜的平静淡然,脸上反而洋溢着一股挑衅的笑容。

    “是你?”梁错看清对方,立刻嫌弃的放开了手,道:“梁翕之?”

    梁翕之同样十足嫌弃,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掌,然后故意在梁错面前将帕子丢掉。

    梁错眯眼环视四周,陌生的环境,十足简陋,不知是哪里的小破屋。

    “朕这是死了么?”梁错道:“死了竟还能看到你这小子。”

    “呸呸呸!”梁翕之:“要死你自己死,我救了你,陛下难道都不知感恩戴德么?”

    梁错没有理会他,原来不是做梦,自己是真的活了过来,肩膀的疼痛传来,箭镞已经被拔掉,伤口包扎的工整,但还是有些渗血。

    梁错道:“刘非呢?朕……似乎看到他了。”

    梁翕之翻了个白眼,道:“刘非他出去了,说是有要紧事,马上便回来。”

    梁翕之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与梁错大体说了一遍,典军将军联合南赵叛乱,把罪名栽赃在梁翕之身上,还声称梁翕之挟持了大冢宰出逃,已经发布海捕文书,满天下的抓捕他们。

    梁错听罢,敏锐的抓住了重点,道:“你在皇陵三里外安排了伏兵?”

    “我、我……”梁翕之哑口无言眼。

    梁错眯眼道:“若没有典军叛乱,你果然想杀朕。”

    梁翕之梗着脖子,道:“无错!我便是想杀你,做梦都想!你杀了我君父与娘亲!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的想要报仇,有甚么错!?”

    梁错沙哑的道:“朕没有!朕要说多少次,朕没有对大兄和大嫂下手,咳……”

    他说到此处,因着激动咳嗽起来,肩膀的伤口撕裂,又开始渗血。

    叩叩叩——

    有人敲门,晁青云从外将门推开,面容寡淡的道:“草民斗胆打扰陛下与侯爷谈心,太宰回来了。”

    梁错听到“太宰”二字,立刻将梁翕之晾在了一边,挣扎着坐起身来,道:“刘卿?”

    刘非从小破屋门外走进来,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扔在榻上。

    梁错道:“你去了何处?听说外面正在通缉你,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

    刘非摇头,纠正道:“并非是通缉于臣,严格意义上来说,臣在海捕文书上算是受害者,通缉的是曲陵侯……与陛下。”

    “朕?”梁错似乎有些吃惊。

    刘非将文书告示展开给他们看,果然,通缉的人像除了梁翕之之外,竟然还有梁错,但梁错的身份并非是大梁天子,而是梁翕之的叛军部下。

    梁错道:“朕甚么时候变成他的部下了?”

    显然,这是典军的阴谋,他想要将梁错和梁翕之一网打尽,一劳永逸永除后患。

    刘非道:“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与丹阳卫尉屠将军汇合,但陛下与侯爷正在被通缉,恐怕还未走出一里地,便会被热心群众举报抓住,毕竟……通缉的赏银还挺高。”

    梁错与梁翕之都沉默了。

    刘非将那布包展开,道:“所以臣特意去寻了此物,为了陛下与侯爷的安危着想,还请二位以大局为重。”

    梁错:“……”朕怎么有一股不太安心的错觉?

    梁翕之奇怪的道:“你方才便是去寻这些东西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甚么好东西……”

    “咦——?”梁翕之发出一声疑惑的感叹,食指中指一捏,拽起布包里软绵绵滑溜溜的物件儿,惊讶的道:“怎么有女服?还是罗裙,这是丹阳城时下最风尚的款式……诶等等。”

    梁翕之说着说着,仿佛被卡住了,瞪大眼睛,瞠目结舌的道:“刘非,你不会是想让我穿这个罢!?”

    刘非清冷的面容,划开一丝浅浅的笑意,那笑意明媚而撩拨心弦,任是谁看了都会怦然心动。

    刘非噙着这样令人难以拒绝的笑容,幽幽的道:“请陛下与曲陵侯,以大局为重,穿上女服。”

    梁错:“……”刘非让朕一个人穿女服还不够,竟弄来两套!

    第048章 陛下火辣

    刘非“热情”的介绍, 指着梁翕之手中嫩粉色的女服道:“正如侯爷所说,这套嫩粉罗裙,可是丹阳城时下最风尚的款式, 在这偏僻小镇,实属不好淘换, 店家说了,穿上犹如出水芙蓉,月下桃花,娇俏不可言说。”

    梁错:“……”

    梁翕之:“……”

    刘非又拿起另外一件女服, 道:“这套女服清雅鹅黄,穿起来端庄大方, 略有不同的是,这是为已婚夫人准备的女服,店家只有这么两套成衣, 因此臣便全都买下来了。”

    他说着,看向梁错和梁翕之, 目光幽幽带着微笑,上下审视着二人, 又道:“不知陛下侯爷, 谁穿少女的女服,谁穿少妇的女服?”

    梁翕之下意识开口:“我……”

    他瞬间掉入了刘非的圈套之中,刘非并没有勤勤恳恳的劝说二人穿女服, 而是直接跳过了这一步,直接让二人挑选女服。

    梁翕之脑袋一热,梁错立刻抬手拦住, 道:“朕不穿女服。”

    他看了一眼梁翕之,道:“曲陵侯自也不愿意穿女服, 对也不对?”

    “哦——对!对!我不穿女服!”梁翕之后知后觉,还有些后怕,差点中圈套,好阴险的刘非啊!笃定的道:“本侯是绝对——绝对不会穿女服的,太宰你便死了这条心罢!”

    梁错据理力争道:“便算是被反贼通缉,咱们也可以用别的易容伪妆,何必……”

    他嫌弃的看了一眼扔在榻上的两条女服,眼皮狂跳:“何必一定要穿女服呢?刘卿,你这怕是夹带私活,以权谋私罢?”

    刘非倒是坦然,很平静的道:“不瞒陛下,臣正是。”

    梁错:“……”

    梁翕之:“……”

    自从父母惨死之后,梁翕之从未与梁错如此统一战线过,他想了想,自己刚才差点中了刘非的圈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还是要听梁错的,让梁错去和刘非周旋,事关本侯的威严,决计不能妥协。

    于是梁翕之十分聪慧的道:“孤……孤听陛下的,倘或陛下穿女服,孤便穿女服,倘或陛下不穿女服,孤也决计不会穿女服的。”

    梁错冷笑一声,道:“你现在听朕的了?”

    梁翕之梗了梗脖子,反正此时逃难在外,也不怕那些繁文缛节了,竟然扔给梁错一个大白眼儿。

    梁错道:“总之,刘卿再想其他法子罢。”

    刘非却道:“陛下难道忘了与臣的约定么?还有书契作证。”

    “甚么约定?”梁翕之有些子好奇,奇怪的看向梁错与刘非。

    梁错面容一僵,饮酒误事啊,朕根本没有印象和刘非签订了书契。

    刘非游刃有余的微笑道:“书契上还盖有陛下的大梁之宝印信,曲陵侯还未见过书契,不如……臣将书契拿出来,展示给曲陵侯一观,如何?”

    梁错眼皮狂跳,额角青筋一窜一蹦,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倘或女服的书契拿出来,岂不是足够梁翕之笑上三年五载的?实在太过丢人。

    刘非微笑催促道:“陛下,如何?”

    梁错深深吸了一口气,黑着脸道:“朕又想了想,刘卿的法子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身为大梁的一国之君,朕……咳,朕自然分得清楚轻重缓急,不过女服而已。”

    “没错!”梁翕之在一旁点头叉腰,符合着梁错。

    “诶?!”他刚点了头,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瞪大眼目道:“你同意换女服了?!你怎么就同意了?!不是说好了不同意么?!”

    刘非转头对梁翕之道:“方才曲陵侯有言在先,只要陛下同意女服,曲陵侯亦会女服,曲陵侯可不要食言而肥呢。”

    梁翕之:“……”突然觉得刘非好可怕。

    刘非重新拿起两件衣裳,道:“粉色的少女罗裙,还有鹅黄的少妇女服,二位如何挑选?先到先得,买定离手。”

    梁错与梁翕之互相对视一眼,二人眼中明显划过一抹明争暗斗的狠色,下一刻瞬间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全都抓向那条粉嫩的少女罗裙。

    啪!

    嘶啦——

    梁错和梁翕之从小习武,二人争抢罗裙,险些将裙子直接撕了。

    梁错沙哑的道:“曲陵侯,你还想与朕争抢不成?”

    梁翕之冷笑一声,道:“如今又不在丹阳宫中,你的命都是我救的,如不是孤,你还躺在山沟沟里喝溪水呢!如今不知感恩戴德,竟还、还跟我抢一条罗裙,你要不要脸?”

    梁错眯眼道:“你敢辱朕?”

    梁翕之道:“我只是问你要不要脸,我可没说你不要脸!”

    梁错道:“看来朕平日待你太亲和了,朕……”

    梁错气得便要下地去拿梁翕之,但他受伤颇重,伤口本就在渗血,这样一动更是疼痛的厉害,脸色瞬间泛白,咬着牙关支撑。

    梁翕之吓得向后退了两步,但看到梁错惨白的脸色,登时有恃无恐,抢过那条粉色的罗裙,一脸小人得志的笑容:“裙衫是我的喽!你就去穿老妪的衣衫罢!”

    刘非纠正道:“虽这款鹅黄的女服,并没有那般流行,但也不算是老妪的服饰。”

    梁错和梁翕之不听,他们似乎都觉得嫩粉色的好看一些,既然大局已定,必须要穿女服,二人谁也不愿意让步。

    刘非揉了揉额角,一脸的无奈,他从未想过,一国之君和一地封侯,二人会因为争抢一条粉色的罗裙而大打出手,也不算大打出手,就……就一直在斗嘴?

    一直未曾开口的晁青云这个时候走上两步,道:“如今只有两条女服,不如这般,请太宰装扮成入城经商的富贾,而草民便是商贾的管事家宰,穿粉色罗裙之人,扮成商贾的妹妹,剩下鹅黄女服,自然便是商贾的夫人,如此乔装改扮,想必合该无人可以发觉。”

    刘非的妹妹?

    刘非的夫人?

    梁错和梁翕之再次对视一眼,两个人眼眸都在晃动,似乎正在快速思索着甚么。

    随即吧嗒一声,粉色女服掉在地上,二人竟是同时松手,方才还被抢破头皮的粉色女裙,瞬间无人问津,冷冷清清的撇在一边。

    梁错和梁翕之又是同时出手,同时抓向那条鹅黄色的女服,女服瞬间绷直,脆弱不堪的料子哪里禁得住他们这般撕扯,随时都要被撕成布条。

    刘非揉了揉额角,道:“若是女服撕烂了,便请二位光着屁股出门。”

    梁错和梁翕之均是眼皮一跳,梁错道:“曲陵侯可听到了?若是撕烂了女服,你便光着出门!”

    梁翕之冷笑:“哈哈!谁说是我光着出门?没准是陛下您呢!”

    梁错道:“你敢如此与朕说话?朕叫你放手!”

    梁翕之据理力争:“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陛下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不该做天下楷模,知恩图报么?”

    梁错威胁道:“你便不怕朕治你的罪?”

    梁翕之不屑道:“你先想法子回丹阳城罢!”

    刘非:“……”

    晁青云:“……”

    二人谁也不想让,加起来最多三岁,不能再多了。

    “嘶……”梁错突然眼眸一动,痛苦的呻*吟起来,瞬间放开女服,捂住自己的肩膀,瘫软在榻上,无助的好似一朵体型硕大的白莲花。

    “陛下?”刘非赶紧抢上去,扶住梁错,道:“可是伤口裂开了?”

    “怕是……怕是如此。”梁错艰难的挤出这几个字,虚弱的靠在刘非怀中。

    梁翕之终于抢到了鹅黄女服,嘲讽道:“别管他!他装的!”

    梁错却愈发虚弱、可怜、无助,轻声道:“朕……朕无事……不过是流一些血罢了,死……死不了的。”

    梁翕之:“……”还喘上了!

    梁翕之冷笑:“别卖惨了,我是不会把这条女裙让给你的!”

    梁错不理会梁翕之,对刘非道:“都是……都是以大局为重,朕穿甚么,本不是那么在意。”

    “哈哈!”梁翕之心说,你现在又不在意了,刚才是牛在和我抢女服么?

    梁错虚弱的继续道:“可……可朕只是担心,朕的年岁……刘卿虽比朕年长,但朕老成而持重,如何能扮作刘卿的妹妹呢?反而是曲陵侯,年岁本就是咱们之中最为年少的,扮作刘卿的妹妹,再合适不过了。”

    众人看向梁翕之,不管梁错是不是假装可怜,可他说的字字在理。

    梁错因着身为一国之君,平日里都要端着持重而残暴的性子,而梁翕之无论是年龄、外貌还是身量,少年感十足,这若是装扮起来,便是少女感十足,扮演成未出阁的妹妹,最好不过了。

    刘非点点头,道:“陛下所言在理。”

    梁翕之使劲摇头,把女服护在怀中,道:“凭甚么?!这条裙衫分明是我抢到的!我就要扮作刘非的夫人!我就要!”

    他这么是一说,便被梁错瞪了。

    晁青云揉了揉额角,走上前来道:“看来侯爷很是喜爱这套女服。”

    “如何可能?”梁翕之被烫了一般,道:“孤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可能喜欢女服呢?孤自然是不喜欢的!”

    晁青云道:“既是如此,这两套女服也没差多少,侯爷又何必执着于一套呢?”

    “我、我那是……”梁翕之磕磕绊绊,一时间被堵住了言辞。

    梁错趁机道:“无错,曲陵侯,你若是真的十足中意这条裙衫,朕也是大方之人,便让给你好了。”

    梁翕之满脸通红,道:“都说了我不……”

    不等他说完,梁错抢先道:“如此这般,那便多谢曲陵侯承让了。”

    梁翕之:“……”我说甚么了?

    梁错一把扯过鹅黄女服,对梁翕之道:“请曲陵侯回避,朕要更衣了。”

    梁翕之:“……”我到底说甚么了?为甚么刘非夫人的女服,便成梁错的了?

    晁青云拉住梁翕之,道:“侯爷,请罢。”

    梁翕之愤恨的跺了两下脚,转身便走,大步离开了屋舍。

    晁青云捡起地上的粉□□服,拱手告退,也退出了屋舍。

    刘非拱手道:“陛下更衣,那臣便告退了。”

    梁错却道:“朕肩膀受伤,无法一个人更衣。”

    刘非抬起头来,下意识去看梁错的肩膀,裹着厚厚的伤布,的确受伤了,而且伤得很严重,若不是刘非的预示之梦,早一步看到了梁错昏迷的地点,恐怕此时……

    梁错心想着,反正大局已定,必须要穿女服了,脸子都丢光了,再无甚么可以顾虑的。

    他干脆拉起刘非的手掌,故意压低了嗓音,道:“刘卿……不想为朕更衣么?”

    刘非精巧的喉结轻轻滚动,登时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拱手道:“臣……为陛下更衣。”

    梁错微微一笑,坐在榻边上,展开自己的手臂,道:“好啊,那刘卿请罢。”

    他这副模样,好像任由刘非采撷一般,刘非心窍之中立刻升起一股食指大动的错觉。

    刘非眯了眯眼目,一步步上前,纤细的手指一勾,解开梁错的内袍衣带。

    唰——

    衣带发出旖旎暧昧的轻响,缓缓落下,顺着软榻的边沿滑落下去。

    梁错的衣袍上都是血迹,为他包扎伤口之时已然全部褪去,只剩下这件白色的内袍,如今内袍敞开,立刻露出无限风光。

    梁错见刘非盯着自己的胸口发呆,轻笑道:“刘卿,朕好看么?”

    刘非抬起头来,没有半分羞赧,很诚实的道:“陛下自是好看的。”

    当然,梁错可是第一个勾起刘非性*欲之人,若是没有点过人的姿色,刘非也不会在穿书的新婚当夜,便和梁错发生那样的干系。

    梁错还未来得及沾沾自喜,便听刘非又道:“一会子陛下会更好看。”

    梁错:“……”

    刘非捧来女服,将鹅黄色的女服展开,套在梁错身上,梁错已然完全笑不出来,硬着头皮,伸手穿上女服的袖子,动作缓慢,好像随时会后悔一般。

    但刘非根本不给他后悔的机会,快速为梁错整理好衣衫。

    衣衫整理好,但又没整理好,刘非仿佛入定一般定定的看着梁错的前襟,微微开启唇瓣,露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感叹。

    梁错奇怪,也低头去看自己,这一看,脑海中“轰隆——”一声,天雷滚滚劈下。

    因着是成衣,衣裳的尺寸来不及修改,裙衫的胸围显然……小了!

    鹅黄色的薄衫,又是夏衣,又薄又软又贴身,衬托着梁错完美的胸腰差比例,堪称火辣。

    梁错:“……”太羞耻了!

    梁错想要下意识遮挡住自己的胸口,但又觉得这动作有失自己君王的威严,一时间扎着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非反而镇定自若的抬起手来,趁着帮他整理衣衫的动作,自然而然的拍了拍梁错的胸口,嗯,手感真好。

    梁错这边换好了衣裳,梁翕之那边也换好了,果不其然,梁翕之更适合少女的衣衫,粉色的罗裙衬托着梁翕之纤细的身段,一股亭亭玉立的少女感脱颖而出,配合着梁翕之两三分的羞赧与不好意思,堪称完美。

    刘非十足满意,点点头,道:“家宰,上路罢。”

    晁青云拱手道:“是,郎主。”

    晁青云找了一辆马车,毕竟他们这里有“女眷”,坐马车方便一些。

    富贾协同夫人与妹妹坐马车,家宰赶车,于是众人上路,往城中而去。

    皇陵并不在丹阳城附近,而是在丹阳城旁边的小城城郊,一行人想要返回丹阳城,便先要横穿小城,然后再入丹阳。

    果不其然,小城的城门口重兵把手,全都是典军之人,按着通缉人像,正一个一个的排查。

    晁青云低声道:“郎主,官兵排查的很严。”

    梁翕之道:“那怎么办?会不会露馅?”

    刘非镇定的道:“小妹别怕。”

    “来了。”晁青云轻声提醒。

    随即马车外传来官兵的呵斥声:“官家排查,车上装的甚么?!都下车!”

    晁青云的嗓音赔笑道:“官爷,我家郎主是进城做生意的,车上是我家夫人,与郎主的小妹,实在……实在是不方便让女眷下车。”

    “你说女眷就女眷?!万一是逃犯呢?”

    “下车!快!让开!”

    “若有阻挠,就地问斩!”

    梁翕之掌心里都是冷汗,沙哑的道:“怎么办?”他袖中藏着匕首,此时沉肩提肘,戒备极强,似乎随时都要发难。

    梁错皱眉道:“不要轻举妄动。”

    刘非眼眸微动,“哗啦——”就在官兵打起车帘子的一瞬间,刘非突然倾身,一把将梁错按倒在马车的软毯之上,遮住梁错的面容,下压嘴唇,竟吻在了一起。刘非的嗓子里发出浓浓的喘息声,好似吻得十足动情,根本没有注意盘查的官兵。

    “哈哈哈!”

    “当真是小娘子?”

    “哎呦喂,这嘴儿亲的,咱怎么就找不到这么风*骚的媳妇?”

    “行了行了,过去罢!”

    盘查的官兵嘻嘻哈哈的说着荤话,并没有当回事,很快放下了车帘子,继续去盘查其他马车。

    马车外传来晁青云的嗓音:“郎主,夫人请坐稳,继续启程了。”

    梁翕之目瞪口呆,听到晁青云的声音,眼皮眨了一下,可算是回过神来,面色一片通红,指着梁错,不敢置信的道:“不、不要脸!”

    梁错:“……”为何骂朕?朕才是被强吻的那个……

    第049章 刘非喜欢他?

    梁翕之其实见识过刘非和梁错亲吻的场面, 在升平苑的千秋宴那日,他远远的隔着湖水看到的。

    但那时天色昏暗,距离又远, 所以看得并不真切,一切都影影绰绰的。

    眼下不只亲眼目睹, 而且近在眼前,冲击力不可谓不足,吓得梁翕之呆若木鸡,险些捂住自己的眼目。然, 他便算是捂住眼目,也能听到刘非若有似无又旖旎无限的吐息之声。

    梁翕之莫名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羞耻感。

    刘非则是一脸平静, 甚至整理了一下衣襟,道:“继续启程罢。”

    马车粼粼的入城,众人要赶回丹阳城去, 因此不便在此地久留,如果快马加鞭, 今日便能抵达丹阳城,只要进入丹阳宫, 便可粉碎典军将军的诡计。

    晁青云驾着车, 突听马车中传来一阵惊呼,他立刻停下马车,道:“郎主, 可是发生了何事?”

    刘非手心里都是血迹,面色难得划过一丝慌张,道:“快找落脚之处, 夫人的伤口裂开了,发热严重。”

    梁错的伤势十足严重, 之前一直在荒郊野岭,没有任何医治的条件,晁青云稍微懂得一些歧黄之术,为梁错拔了箭镞,包扎止血,也是因着梁错底子好,若是一般人受此重伤,恐怕立刻便要不治身亡。

    马车颠簸,完全无法与御用的辒辌车相提并论,梁错刚上马车,其实伤口便抻裂了,但因着赶路,一直忍耐着没有说出口。

    这会子他只觉得浑浑噩噩,已然不是疼痛的问题,意识渐渐模糊,愈发的不清楚,咕咚一声靠在刘非的肩头上。

    刘非感觉到一股火热,梁错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额头,竟然如此的滚烫,仿佛燃烧的炭火,他伸手接住梁错,登时发觉掌心一片温暖——是血!

    梁错发热昏迷过去,已然不省人事,伤口又裂开,饶是他身子骨再好,也必须立刻找大夫来医治,否则凶多吉少,根本赶不到丹阳城。

    晁青云动作很麻利,找了一家客栈,帮着刘非将梁错背进了屋舍,又叫来了大夫,让大夫给梁错医治。

    大夫也从未见过这么重的伤势,给梁错开了退热的汤药,又给他开了一些消肿止血的外敷伤药,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刘非亲自给梁错换药,将染血的衣裳褪下来,换上干净的衣裳。

    他起身想要将手上的血水洗掉,刚一动,昏迷中的梁错似乎感觉到了甚么,挣扎着一把抓住刘非,轻声梦呓:“不要走……不要离开朕……”

    刘非被他拉住,又重新坐回来,轻声道:“陛下,臣没有走。”

    “不要……”梁错仍旧在梦呓,迷迷糊糊的摇头,出了一身的冷汗:“别走……”

    刘非干脆重新坐下来,握住梁错的掌心,梁错似乎感觉到了刘非的体温,渐渐的安心下来,陷入沉沉的睡梦之中。

    梁翕之在一旁抱臂看着,口中埋怨的道:“他这样昏迷,咱们甚么时候才能回到丹阳?”

    他虽这般抱怨,却浸湿了布巾,递给刘非擦手。

    晁青云很快回来,将熬好的汤药端过来,刘非又亲力亲为的给梁错喂药,梁错还在昏迷之中,喂药并不顺利,不过刘非动作细致小心,并不觉得厌烦,还是将一碗药全部喂给梁错。

    梁翕之蹙眉道:“太宰中意他甚么?”

    中意?刘非奇怪的歪了歪头。

    梁翕之道:“难道是因着他的脸长得好看?那我也很好看。”

    刘非挑了挑眉,道:“陛下的胸大。”

    “胸……”梁翕之一阵语塞,这一点他根本无法反驳,梁错的胸肌是梁翕之不能比拟的,都是习武之人,这会子便看出习武之人的参差了。

    刘非若有所思的道:“陛下……哭起来很好看。”

    梁翕之:“……”???

    梁翕之揉了揉额角,道:“若是此次咱们能顺利回宫,孤定要请天底下最高明的医士,为太宰诊治眼目!”

    刘非:“……”

    夜色深沉,梁错还未醒来,刘非需要守在梁错身边,以免半夜发生任何事情。

    梁翕之打了一个哈欠,趴在旁边的案几上,道:“不行,我先睡了。”

    为了安全起见,众人都住在一间屋舍之内,锦被只有一床,晁青云便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披在梁翕之的肩膀上,然后准备起身离开。

    梁翕之道:“你去何处?”

    晁青云道:“明日还要用马车行路,那马匹还未喂草料,晁某去喂马,侯爷歇息罢。”

    梁翕之听了点点头,道:“快去快回。”

    “是,侯爷。”晁青云轻声推开房门,很快离开。

    屋舍中只剩下刘非、梁翕之和昏迷的梁错三个人,梁翕之睡着了过去,梁错又在昏迷,屋内一点子声息也没有。

    渐渐的,刘非眼皮沉重,席卷而来的困意是那么的熟悉,就好似……预示之梦。

    刘非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陷入了梦境之中。

    【嘭——!!】

    【“果然是反贼!给我拿下!”】

    【客栈的舍门突然被踹开,一伙犹如山匪般野蛮的官兵冲进来,手执长刀,呵斥道:“就地正法,一个不留!杀!”】

    【官兵突然杀进来,梁翕之从睡梦中被吵醒,大喊一声:“太宰小心!”】

    【一抹银光朝着刘非刺来,刘非向后退了两步,嘭一声撞到了榻牙子,身子一歪直接倒在榻上。】

    【嗤——!!】

    【一声闷响,温热的血迹喷洒在刘非的面颊之上,却意外的没有痛苦。】

    【刘非慢慢睁开眼目,对上了梁错一双赤红的双目。梁错的心口被长刀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当胸穿过。】

    【“快走!”梁错艰难而沙哑的挤出这两个字,一把推开刘非。】

    【“想跑!?全部格杀勿论!”官兵大喊着,想要斩草除根。梁错却一把握住那官兵的刀刃,不让官兵将刀刃抽离他的胸腔,死死抓住,呵斥道:“刘非!快走!”】

    【滴答——滴答——】

    【那是梁错的血迹,敲击在屋舍地板上的声音……】

    “嗬!”

    刘非猛地睁开双眼,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沉睡昏迷的梁错。

    四周寂静无声,客栈的屋舍中,燃烧着微弱的烛火……

    刘非立刻站起身来,拨醒梁翕之,道:“快起来!典军的追兵要来了!”

    “甚么?!”梁翕之倏然清醒过来,睁大眼睛:“追兵?!在何处?!”

    刘非来不及解释,也无法解释,道:“快,这个地方不能久留,追兵马上便到,咱们必须立刻离开。”

    “可、可是……”梁翕之着急的道:“晁青云还没回来!”

    刘非艰难的背起昏迷的梁错,道:“先下楼。”

    因着刘非的语气十分笃定,梁翕之没来由的深信不疑,立刻帮助刘非背起梁错,二人快速下楼,正好在楼梯拐角遇见了喂马归来的晁青云。

    “郎主?”晁青云奇怪的看着他们。

    刘非言简意赅的道:“快走!”

    晁青云没有多问,众人一并来到马厩,将梁错扶上马车,晁青云赶车,干脆利索的离开了客栈。

    嘭——

    他们前脚刚走,还未走远,便听到一声巨响,光火冲天,一队官兵破开客栈大门,大声呵斥:“捉拿通缉反贼,谁也不许动!反抗者格杀勿论!”

    “搜!”

    “去楼上,给我仔仔细细的找!”

    “见到反贼,立刻就地诛杀!”

    马车粼粼的离开客栈,梁翕之打起车帘子,惊讶的道:“追兵还真的找来了?可他们是怎么找来的?咱们分明已然乔装改扮,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刘非眯了眯眼目,没有说话,道:“快些赶路罢。”

    众人没有再找落脚的地方,天明一开城门,立刻便离开小城,横穿而过,直奔丹阳城去。

    梁错的发热慢慢退去,幽幽转醒,道:“朕……这是在何处?”

    梁翕之道:“你醒来的还真是时候,都不知昨晚有多惊险!”

    他又蹙眉道:“典军的追兵咬着咱们不放,你说丹阳城门口会不会也设下关卡,若是仔细盘查,咱们根本进不了城。”

    他的话音刚落,马车便停了下来。

    梁翕之打起车帘子,道:“怎么不走了?”

    晁青云道:“郎主,前面城门盘查的很仔细,咱们怕是进不去丹阳城了。”

    “甚么?!”梁翕之定眼往前一看,还真是,盘查的十分严密。

    梁错沙哑的道:“乌鸦嘴。”

    梁翕之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梁错虽然醒过来,但十足虚弱,似乎觉得有些疼痛,但没有吭声,一直强忍着。

    晁青云道:“郎主,如不然先到晁某的住处歇脚,晁某的茅屋虽然简陋,却在城外,无需进城,距离此处也不远。”

    刘非看着梁错惨白的脸色,点头道:“好罢。”

    晁青云驾车,没有进入城门,而是调头往远处而去,很快便来到了茅舍附近,他的茅舍设有奇门遁甲之术,便是典军的追兵找过来,也需要一段破解阵法的时间。

    马车刚到茅屋前停下,众人还未来得及下车。

    “郎主!”

    一声清脆的嗓音传来,夹杂着浓浓的惊喜。

    刘非打起车帘子往外一看,是方思。

    “方思?”刘非道:“你怎么在此处?”

    方思之前跟着刘非来过这里,因此记得路线,他小跑过来,激动的道:“郎主!方思终于找到你了!”

    方思一时间没看到梁错,因此也没有顾虑,一头扎进刘非怀中,紧紧抱着刘非的腰身,道:“郎主!典军的人一直在找郎主,丹阳城里也布满了他的眼线,方思知晓郎主根本无法入城,便在这里等待郎主,想要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叫方思等到了郎主!郎主你没事罢?受伤了没有?”

    刘非笑了笑,轻轻摸了摸方思的头发,道:“无妨,没有受伤,只是陛下……”

    一说起梁错,方思这才觉得自己失态,但又不舍得放开刘非。

    “咳咳!”便在此时,马车传来一声做作的轻咳,紧跟着打起了车帘子,梁错挑眉道:“原是刘卿的随侍啊。”

    方思没想到梁错也在,赶紧松开手,道:“拜见陛下。”

    方思是从城中来的,肯定很了解城中的情况,梁翕之道:“奔波了一路,别站在这里说话了,咱们快进去坐一坐罢,累死孤了!”

    方思却着急的道:“不能进去!”

    “为何?”梁翕之奇怪。

    方思方才见到刘非,一时欢心,竟是将正经事儿给忘在了脑后,连忙焦急的道:“典军的兵马,还在追查陛下与郎主,我出城之时,便见到他们的人马也在城郊搜寻,很快便会找到此处。”

    梁错冷笑一声:“这典军,怕是要置朕于死地。”

    刘非蹙眉道:“城中严防死守,城郊也不安全,看来依现在的处境看,咱们是无法入城的。”

    倘或梁错没有受重伤,或许还可以硬碰硬的入城,但如今梁错重伤在身,绝对不能和他们硬着来。

    梁翕之道:“那可如何是好?这个典军,奸诈的紧,他怕是早就料到了咱们要入城,所以故意设局等着咱们呢,可若是不入城,羣臣只听典军的一面之词,孤反叛刺杀的罪名,岂不是、岂不是坐实了么?”

    刘非眯了眯眼目,似乎在寻思甚么,沉默良久,突然对方思道:“方思你过来,帮我办件事儿。”

    方思立刻上前,刘非对他耳语了几句话,方思不疑有他,点点头,道:“是,郎主,方思这便去传话,一定将郎主的话带到。”

    刘非道:“路上小心。”

    方思不敢耽误,道:“郎主保重。”说完,立刻离开了茅草屋。

    梁翕之疑惑道:“你让你随侍去做甚么了?”

    刘非却没有说出来,而是道:“等待时机成熟,侯爷自会知晓。”

    梁翕之道:“那现在如何?城郊便这么几处茅舍,典军的追兵很快就会找来。”

    刘非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要尽快离开。”

    众人再次上了马车,晁青云赶车,道:“郎主,可要往丹阳城而去?”

    梁翕之道:“你傻啊,自然不能自投罗网!”

    刘非幽幽的道:“不去丹阳城,咱们往北去。”

    “北?”

    “北……”

    梁翕之和梁错异口同声,梁翕之满脸惊讶:“再往北?咱们不入丹阳,还要往北?”

    刘非点点头,笃定的道:“往北。”

    梁错眯起眼目,道:“听刘卿的。”

    晁青云道:“是。”

    马车粼粼滚动起来,绕过丹阳城,并没有入城,而是从城郊取道往更北的地方去。

    黄昏之时,马车绕到了丹阳城的北门,梁翕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孤知晓了,太宰是不是觉得,从皇陵回丹阳,必定经过南门,所以典军的爪牙会在南门严密盘查,而北门的守卫相对松懈很多,所以我们……”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晁青云轻笑两声,抬起马鞭虚指丹阳城的北城门,道:“看来侯爷猜错了,无论是丹阳城的南北还是北门,盘查都十分严密。”

    梁翕之定眼一看,可不是么!典军的爪牙何其小心谨慎,北门也设下了关卡,重重盘查,甚至还有绊马索,生怕有人会硬闯城门。

    刘非眯眼看着北城门,道:“咱们不进城,继续往北走。”

    “甚么!?”梁翕之震惊:“还往北?再往北,咱们要走到北燕的地界去么?”

    北梁的丹阳城并不在北梁的腹中之地,而是偏北端,越过北端几座边陲小城,便会与北燕接壤,按照刘非这个行路的法子,不日便会出境。

    城门是进不了的,晁青云只好驾车,按照刘非的说辞,继续往北而去。

    晚间众人没有找露宿的客栈,而是谨慎的住在马车里,将就一夜。

    刘非前些日子一直奔波的寻找梁错,昨夜又为梁错守夜,后半夜一直在逃跑赶路,已然疲惫的透支,脑海中浑浑噩噩的,实在抵不住困意。

    梁错见他迷迷瞪瞪的模样,轻声道:“刘卿若是困了,靠在朕的身上。”

    刘非拱手道:“臣不敢越钜。”

    梁错轻笑一声,道:“更越钜之事,你还少做了?”

    他说着,扶着刘非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说实在的,靠在梁错的身上,比靠在硬邦邦的车壁上强得多,刘非干脆一歪,直接靠在了梁错的怀中,避开梁错肩膀上的伤口,枕着梁错的胸肌,高度正合适,这不比头枕要舒服么?

    刘非蹭了蹭面颊,喟叹了一声,安心的闭上眼目,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梁翕之看到二人亲密的依偎在一起,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酸涩,很嫉妒,他说不出来嫉妒梁错甚么,或许是嫉妒他有人可以依靠,那种感觉,一定很温暖,很舒心罢……

    “侯爷?”晁青云的嗓音打断了梁翕之酸溜溜冒着泡的心绪,道:“若侯爷想要依靠,晁某的肩膀可以借给侯爷。”

    梁翕之一愣,下意识看向晁青云的肩膀,不像一般的书生那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反而很是宽阔,给人一种安全感,若是靠上去,肯定很舒服罢?

    “咳!”梁翕之咳嗽了一声,道:“谁稀罕?”

    翌日清晨的阳光,薄薄的洒在梁翕之的眼皮上,他微微蹙眉,慢慢挣开了眼目,便见自己枕着晁青云的肩膀,而晁青云还未醒过来,紧紧蹙着眉,似乎睡觉也不安稳。

    梁翕之的目光转动,刘非也还未醒来,面容平静的依偎在梁错怀中,梁错微微垂头,正在偷偷搞小动作,竟亲吻着怀中熟睡的刘非。

    “你……”梁翕之刚要开口。

    “嘘!”梁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道:“别吵醒他。”

    梁翕之下意识闭嘴,哪知梁错状若无人,又低下头来亲了亲刘非的嘴唇,蜻蜓点水一般的吻过刘非的额心鼻梁,甚至还在他的耳根处亲了亲。

    梁翕之生怕吵醒了刘非,做着口型,哑声道:“不、要、脸!”

    梁错挑唇一笑,示威一般,当着梁翕之的面,又亲在刘非柔软的唇瓣上,下一刻,梁错得意的笑容突然干涸,再也绷不住,因着刘非醒了。

    刘非正好睁开眼睛,把梁错偷亲的恶劣行径抓了一个正着。

    “咳……”梁错装作一本正经的道:“刘卿,你醒了?”

    刘非坐起身来,因着堪堪醒来,还有些懵懂迷茫,一脸呆呆的,揉了揉眼目,十足困顿的模样,嗓音软绵绵的道:“继续赶路罢。”

    晁青云驾车,继续赶路,他们一连赶了两天路,只有后半夜才会停下马车歇息,眼看便要抵达北梁与北燕交界之处。

    梁翕之打起车帘子,看着外面的光景,光秃秃荒凉一片,和南面的水乡不同,北面的边镇极其荒凉。

    梁翕之眯着眼睛,遮挡着吹来的风沙,道:“孤听说北疆的小镇常有马匪出没,咱们不会遇到匪贼罢?”

    嗖——!!

    哆!

    梁翕之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突然射来,狠狠击打在马车的车窗上。

    “当心!”梁错断喝一声。

    梁翕之反应迅捷,歪头躲过,吓得呼呼喘着粗气,扭头一看,天地交际的地方一团团尘土飞扬而起,仿佛海浪一般,滔天卷来。

    伴随着“踏踏踏”的巨响,分明是马蹄声。

    梁翕之震惊的道:“还真的有马匪?!”

    梁错蹙眉道:“乌鸦嘴,快把窗子关上。”

    随即又对晁青云道:“快驾车!”

    晁青云回头看了一眼,马匪扬着尘土,绝尘而来,疯狂的追赶而上,晁青云眯了眯眼目,立刻甩下马鞭,呵马快跑。

    “哈哈哈哈——!!”

    “又来了肥羊!”

    “给老子把他们的马车射穿!!”

    “一个也别想跑!哈哈哈——”

    嗖——

    嗖嗖嗖——

    箭矢铺天盖地飞扑而来,幸而马匪所用的弓箭张力不足,大多数弓箭没有打在他们马车上,便算是打到马车上的弓箭,也没能射透车壁。

    “停下!!”

    “停车!”

    “再不停车,老子宰了你们!”

    晁青云飞速驾车,但架不住马车还要托着笨拙的车厢,身后的马匪却无任何阻碍,一点点缩短着间距,眼看便要追赶而来。

    “快啊!”梁翕之催促道:“晁青云!快啊!”

    晁青云蹙眉道:“侯爷,这马跑不动了。”

    似乎要验证晁青云的言辞,马匹果然越跑越慢,仿佛体力不支,越是驱赶便越慢,身后的马匪大笑着追来,轰然散开,将马车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

    马匹因着受惊,使劲尥起蹶子,马车剧烈晃动起来。

    “嘶……”梁错一把抱住刘非,自己的肩膀咚一声撞在车壁上,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陛下?”刘非连忙扶住梁错,梁错摇头道:“无事。”

    “哈哈哈!下车!”

    “快都下车!”

    马匪催促着,道:“车上的三人,快些下车,否则老子一刀宰了这马夫!”

    刘非、梁错与梁翕之三人眼眸同时一动,互相目询。

    起初他们以为只是普通的马匪,毕竟这个地方马匪流窜,遇到个把也只能说运气不好。

    但那马匪如何得知车上还有三人?

    除非……

    他们并非马匪,而是追兵!

    梁错眯起眼目,轻声道:“一会子朕拖住那些马匪,曲陵侯你保护刘卿快走。”

    刘非不赞同的道:“陛下的伤势还未大好。”

    梁错不给他反驳的机会,道:“听朕的。”

    他说着,将佩剑藏在袖袍之中,率先矮身下车。

    “下来了一个!”马匪看到梁错,立刻交头接耳起来,似乎在辨认梁错的相貌,果然并非甚么普通的马匪。

    “老大,是他……”其中一个马匪小声叨念。

    “好啊!”领头的马匪轰然大笑:“这次是赚大了!给我把他拿下!”

    马匪应声上前,便要去抓梁错,梁错眼目一眯,眼中寒光闪烁,“唰——”长剑从袖中退出,立时出鞘。

    “啊啊啊啊——”其中一个马匪被划了手背,瞬间见血,惨叫着滚在地上。

    梁错挥剑,逼退一众马匪,生生撕裂了一个口子,呵斥道:“快走!”

    梁翕之拉住刘非,道:“走!”

    刘非被梁翕之拽着下车,一路向前快跑,忍不住回头去看梁错,梁错和晁青云被包围在马匪群中,马匪人多,虽然已破开了一个口子,但很快又将口子填补起来。

    领头的马匪狂躁大喊:“抓住他!!!别让他们跑了!”

    梁翕之听到马匪的吼声,更是死死拽住刘非不放手,道:“快!太宰,快跑!”

    两个人向前冲去,身后缠斗的兵器声不断,伴随着马匪的吼声:“别让他们跑了!射箭!”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也能拿钱!”

    “快,射箭!!”

    嗖——

    射箭的声音刚起,梁翕之想要护住刘非,不过不需要他出手,那射箭的马匪已然被梁错一下踹下马背,箭矢斜斜的飞出去,根本没能瞄准刘非。

    刘非回头一看,隐约看到梁错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错觉,梁错的背部一片殷红,伤口似又崩裂流血了……

    踏踏踏——

    又是马蹄声,这次从刘非和梁翕之面前而来。

    “不好!”梁翕之大喊一声:“马匪还有同伙!?”

    他愤恨的一把将匕首抽出,道:“太宰,我拦住他们,你找机会自己跑!”

    马蹄声近了,更近了!远处尘土滚滚,一片黄土之下,是与马匪截然不同的整齐有素。

    黑色的甲胄,银色的枪头,一列兵马迎面冲他们而来。

    刘非眼眸一亮,加快脚步向前跑去,梁翕之也是一愣,惊讶的道:“不……不是马匪?”

    刘非喉咙充血,双腿像灌了铅,却顾不得这么多,吐息凌乱的向前跑去,咕咚一声摔在地上,掌心刺痛一片,仿佛被抽走了骨头,怎么也爬不起来。

    “殿下!”

    那领头的黑甲武士跨下马背,飞奔而来,一把将刘非抱起。

    竟是北燕大司马祁湛!

    梁翕之一直在南面的曲陵,不识得祁湛,但他识得祁湛身后的战旗,红色的战旗上书——燕。

    另外一面蓝色的战旗,上书——祁。

    梁翕之震惊的道:“北燕大司马?”

    刘非看到祁湛,一点子也不惊讶,挣扎起身,急促的道:“救人……”

    祁湛一手搂住绵软的刘非,一手银枪高举,朗声道:“把作乱的马匪拿下!”

    “是,大司马!”

    祁湛身后的黑甲军犹如潮水,蜂拥而上,迅速扑向马匪。

    马匪大吃一惊:“老大!怎么办?是北燕的黑甲军!”

    “奶奶个腿儿!一把子不成气候的北燕军,怕他作甚?!”

    “可、可老大!领头那面旌旗,好似……好似是北燕大司马祁湛的宗旗!”

    “甚么?!”

    领头的马匪大吃一惊,但已然来不及,祁湛的黑甲军斯时冲上,犹如蝗虫过境,瞬间将所有马匪押解在地上。

    黑甲军枪头直指梁错和晁青云,将二人也围在包围之内,丝毫不放松戒备。

    梁错眯起眼目,遥遥的看着祁湛,他挺起脊背,并不在乎身上的鲜血,朗声道:“燕司马,好久不见。”

    祁湛道:“梁主。”

    刘非眼看那些马匪被围剿,狠狠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险些再次跌倒。

    “太宰!”祁湛先前失口唤出“殿下”二字,幸而事态紧急,梁翕之似乎没有在意,如今祁湛留了一个心眼,搂住刘非,没有让他跌倒。

    刘非喉咙充血难过,剧烈的咳嗽起来,他这具身子太过羸弱,根本受不住这么大的运动量,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刘非!”梁错不顾那些黑甲军,拨开人群,快速来到刘非面前,看到刘非“亲密”的靠在祁湛怀中,梁错心窍中一股酸涩疯狂滋生,怎么也按耐不住。

    他将刘非从祁湛怀中抱出来,道:“受伤了没有?”

    刘非使劲压下嗓子的痉挛,摇头道:“臣无事,幸而有燕司马相助。”

    祁湛道:“外臣接到太宰的传书,便马不停蹄的赶来,幸而及时。”

    “传书?”梁翕之奇怪。

    “郎主!郎主!”便在此时,有人跑了过来,焦急的冲到刘非面前,甚至没看清楚梁错,险些把梁错挤到一边,是方思!

    梁错恍然大悟,在晁青云的茅草屋前,刘非让方思去办一件事儿,竟然是让方思去给北燕大司马祁湛传口信。

    丹阳城被控,众人无法进城,他们又只有梁翕之的一百兵马,根本无法与典军硬碰硬,但倘或借住北燕大司马祁湛的兵力,情况便会斯时翻盘。

    丹阳城距离边境,若是抓紧赶路只有两日路程,刘非干脆铤而走险,兵行险招。

    方思着急的险些哭出来,道:“郎主,你没事罢?受伤没有?”

    刘非轻笑道:“无事,我好好儿的。”

    “郎主……”方思年纪最小,虽平日里看起来稳重,比同龄人都要老成,但始终还是个半大的少年,此时竟需要刘非反过来安慰。

    刘非道:“别哭了,没事。”

    梁错:“……”好酸,朕的心窍好酸,一个祁湛还不够,方思也要出来捣乱。

    祁湛让黑甲军将马匪绑了,阔步走过去,眯起眼目,幽幽的道:“方才是谁,嘶喊着要杀人来着?”

    别看祁湛为人冷漠,面上总是没甚么表情,但他是狠主儿,抬起脚来,嘎巴一声,直接将那马匪头子的手臂踩断。

    “啊啊啊啊啊——!!!”

    马匪头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梁翕之吓了一跳,嫌弃的咂咂嘴,低声道:“北燕人,果然野蛮。”

    晁青云挑眉,道:“侯爷小声些,燕司马能听见。”

    梁翕之:“……”

    刘非安抚了方思,慢慢走过去,垂头凝视着那些马匪,幽幽的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马匪头子还在哀嚎,根本说不出话来,马匪们战战兢兢的道:“饶命啊!饶命啊……我们、我们只是打家劫舍,没人……没人派我们来啊,实在……实在听不懂你们在说甚么。”

    “哦,听不懂?”刘非点点头,道:“劳烦燕司马,把这马匪另外一条手臂也踩断。”

    “啊啊啊啊!!!”

    应声,几乎是同时,马匪头子再次发出喋喋惨叫,两条手臂都扭曲的瘫软在地上。

    刘非的面容依旧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清冷,眸光都不动一下,道:“若不说实话,下一个被踩断的,可不是手臂那么简单……便是他的第三条腿了。”

    梁翕之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刘非幽幽的道:“无妨,即使男#根断了,也不一定会死人,大不了入宫做寺人,我与燕司马还是算相熟,便让燕司马为你们引荐,说不定入了宫,比你们这般打家劫舍,还要滋润的多呢,是也不是?”

    梁翕之又打了一个哆嗦,哪知竟听到了笑声,侧头一看,发笑之人正是梁错,面对这血腥的场面,梁错还能笑的出来?不只笑得出来,甚至眼神里浓浓都是宠溺纵容,一错不错的凝视着刘非。

    梁翕之:“……”

    祁湛十足配合,抱臂冷声道:“看在太宰的面子上,本将可以给你们引荐。”

    “不不不……”马匪吓得哆哆嗦嗦,脸色惨白,使劲摇头。

    咕咚咚下饺子似的一个个跪在地上,磕头道:“我说我说!”

    马匪从怀中掏出一张破布,破布上画着人像,筛糠一般颤抖的递给他们。

    梁翕之惊声道:“这是咱们的画像!”

    破布上是四人的画像,这次可不只是梁错和梁翕之的人像,连同刘非和晁青云都有。

    马匪道:“日前来了……来了一个当大官的,说要剿灭我们山砦……若是想要活命,就……就得听他的!他给我们一大笔财币,说……说这画像上的人会经过此地,让我们把……画像上的人杀了,就当是……当是马匪抢掠杀人,没有……没有人会在意!”

    “饶命啊!饶命!小人们也是……也是被逼无奈!小人们都是马匪,最怕的、最怕的便是官家,那大官很厉害,他有很多兵马,若是不听他的话,扬言要将我们的山砦夷为平地,我们不敢违抗啊!”

    刘非沉声道:“那大官是甚么人,你可知晓?”

    “不知晓……”马匪道:“小人认不出来是甚么人,但前呼后拥的,带了很多兵马。”

    刘非又道:“给你们的财币在何处?”

    “这……这……”马匪支支吾吾。

    刘非冷笑一声,道:“不想说话,便只能入宫做太监了。”

    “不不!我说我说!”马匪道:“财币只给了一部分定金,就在山砦之中,那大官说……说等我事成之后,我们……我们提着各位的……的脑袋,再去换取剩下的财币。”

    刘非眯起眼目,幽幽的道:“如此说来,你们和那些人,还有见面的约定。”

    马匪使劲点头:“是是!正是,小人可以把约定的地址写下来,就在这附近!饶命啊,小人不敢隐瞒!全都是实话,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已然说了!”

    梁翕之拍手道:“必定是那个万死的典军!若是顺藤摸瓜,咱们是不是便能将那个典军擒住?”

    如今他们知晓了背后之人的意图,情况立刻反转,刘非在暗,对方在明,主动权也算是交到了刘非手中,若有北燕大司马祁湛的助力,翻盘不在话下。

    梁翕之兴奋之余,百思不得其解,质问马匪道:“边城如此之大,你们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马匪战战兢兢的道:“小人没……没找,就是按照那个大官说的,在此等待,他似乎很笃定你们会从此处路过,小人们也就等了半日,你们……你们便来了。”

    刘非幽幽的道:“守株待兔。”

    “没找?”梁翕之诧异的道:“这背后之人若是典军,那他是如何得知,咱们并没有入丹阳城,而是一路往北,来到梁燕交界之地的,又是如何精准掌控咱们的路线?就好似……他的眼目长在了咱们身上一般!”

    刘非转头去看向梁错,梁错也正回视着他,二人相视一眼,似乎就看穿透了对方的想法。

    ——内鬼。

    第050章 偷偷亲一下

    梁翕之踹了一脚那马匪, 道:“暂时留你一命!若是让我知晓,你敢说谎的话……”

    “不不不!”马匪使劲摇头:“小人不敢说谎!小人的性命都握在您的手里,怎么敢说谎呢?”

    刘非眯着眼睛正在思考, 微微有些出神,突听身边传来一声惊呼, 众人登时杂乱起来。

    “陛下?”刘非定神一看,是梁错昏迷了过去。

    梁错方才还拔身而立,一点子不落下风,哪知其实伤口崩裂, 流血过多,一口气没提上来, 眼前发黑,直接昏厥了过去,倒在沙土地上, 血迹慢慢阴湿出来,流了一地都是。

    “陛下!”刘非扶住梁错, 但梁错毫无意识,面色惨白的厉害。

    祁湛道:“快, 前方便是临时大营, 带梁主过去。”

    祁湛将梁错背起来,伏在马背上,安排了兵马押解马匪, 便先带着伤患赶往临时大营。

    众人冲进营地,祁湛立刻道:“叫医士过来,快!”

    梁错躺在软榻上, 软榻很快沾满了血迹,整个人苍白无力, 哪里还有往日里的暴君模样,仿佛一个小可怜儿,虚弱的一只脚已然随时跨入了鬼门关。

    刘非双目紧紧盯着梁错,安静的看着医士给梁错包扎止血。

    “怎么样了!?”梁翕之掌心搓来搓去,手心里全是冷汗:“如何了?!到底怎么样了,说话啊,你们的医士都是哑巴么?”

    晁青云安慰道:“侯爷不要太过担心。”

    梁翕之反驳道:“谁担心他了?我只是……”

    “醒了醒了!”医士爆发出一阵欣喜的惊呼。

    众人立刻凑过去,梁错果然醒了,双眼慢慢睁开,无力的扫视着众人,最后把眼目定在刘非身上,见到刘非安然无恙,似乎狠狠松出了一口气。

    梁错沙哑的道:“马匪……都抓起来了么?”

    刘非道:“回陛下,都扣押起来了。”

    梁错微微颔首,道:“那便好。”

    梁翕之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养伤,其他事情无须担心,流了这么血,还要逞英雄?你若是再多流点血,都能泡一坛子酒了!”

    “你……嘶……”梁错倒抽一口冷气。

    刘非道:“让陛下歇息罢。”

    梁翕之哼了一声,转身率先离开营帐,甩给梁错一个后脑勺。

    晁青云拱手之后退了出去,祁湛还需要去安排那些马匪,便暂时离开,一时间营帐中只剩下刘非和梁错二人。

    刘非走过来,道:“陛下也不要怪曲陵侯,陛下有所不知,方才在陛下昏迷之时,曲陵侯担心的险些哭出来。”

    梁错笑起来,道:“哭出来?朕可是许久都未见过梁翕之那小子哭了,还记得在学宫习学的那时候,梁翕之便是个哭包,挨了讲师的责骂,都要哭一哭鼻子。”

    他说到此处,微微叹了口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从长兄长嫂殒命,自己坐上了大梁天子之位,一切都变了。

    所有人都疏离梁错,惧怕梁错,没有人会在梁错面前笑,更没有人会在梁错面前哭……

    梁错慢慢伸手,握住了刘非的手掌,道:“刘卿,在这里陪一陪朕。”

    刘非在榻前坐下来,不知为甚么,一瞬间觉得梁错很脆弱,这个传说中的顶级残暴反派,看起来像是个脆弱的小可怜儿,关键还很俊美,胸肌呼之欲出,便更是令人我见犹怜。

    刘非道:“陛下歇息罢,臣在这里守着陛下。”

    梁错莫名感觉很安心,慢慢闭上眼目,但还是握着刘非的手掌,好似抱着玩具睡觉的小孩子,只有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才会感觉到安全,才能安然的坠入睡梦之中。

    梁错的吐息慢慢绵长,面容也变得安详起来,很快陷入了沉沉的梦乡,刘非坐在榻边一动不动,静静的观察着梁错的睡颜。

    嗯,睫毛很长,虽然不卷翘,但仿佛羽扇,在眼皮下投影出一片阴影;鼻梁高挺,是标准的驼峰鼻,给人一种冷酷不近人情的感觉;嘴唇总是微微下压的板着,时时刻刻端出帝王的威仪,而此时此刻唇角完全放松下来,显得……

    刘非眨了眨眼睛,道:“显得很好亲?”

    要不要趁人之危,趁着梁错昏睡养伤之际,偷偷亲一下?

    虽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刘非心想,但自己本就不是正人君子,自己是一个奸臣。

    于是刘非稍微欠起身来,在梁错的唇上蜻蜓点水的一吻,梁错果然没有醒过来,睡得很沉,刘非挑了挑眉,又倾身过去,这次不只是蜻蜓点水,还轻轻咬了一口梁错的嘴唇,好弹好软,和看起来的冷酷完全不一样,令刘非有点爱不释手。

    哗啦——

    帐帘子突然被打起来,祁湛从外面走入,正好看到刘非偷袭梁错的场面。

    他进来的动作稍微有些迟疑,倒是刘非这个趁人之危的奸臣,一点子也没有不好意思。

    祁湛走进来,低声道:“马匪已经押解妥当。”

    刘非点点头。

    祁湛目光一动,道:“太宰你的手受伤了?”

    刘非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背,手背上稍微有一点擦伤,破了点皮,但是已然不流血了,方才梁错昏迷,情况过于紧急,因此他根本没有察觉。

    刘非怕吵醒了梁错,低声道:“无妨。”

    祁湛道:“这里风沙太大,伤口容易恶化,还是要及时清理包扎才是,我来替太宰包扎罢。”

    刘非干脆点点头,万一伤口感染也是麻烦。

    祁湛取来了药囊,这都是军中常备的物件儿,一般的小伤小痛,大家都会自行处理,不必去寻医士。

    刘非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手掌从梁错的手心中抽出来,梁错微微蹙眉,但并没有醒过来。

    祁湛将药囊打开,取了伤药,托着刘非的手掌,亲自为刘非涂药。

    “太宰,可疼?”

    “若是疼痛,太宰无需忍耐。”

    梁错歇息的迷迷糊糊,好似听到了祁湛的声音,还一口一个“太宰”的唤着,起初以为是做梦,但很快梁错便醒了过来,睁开眼目一看,果然是祁湛。

    祁湛与刘非站在榻边不远的地方,祁湛托着刘非的手掌,动作小心翼翼,借着上药为名,在刘非的手上摸啊摸,这面摸完了,那面摸!

    梁错心里登时冒起了酸泡泡,这个祁湛,对刘非果然太过殷勤了,怎么看都不是好人,别有用心!

    梁错眼眸微动,立时发出“嘶……”一声浮夸的抽气声。

    刘非果然听到了梁错痛苦无比的“呻#吟”,惊讶道:“陛下?”

    “嘶!”梁错又狠狠的抽了一口气,挤眉弄眼的,装作很是疼痛的模样。

    刘非赶紧走过来,道:“陛下,可是伤口又疼了?”

    “不知为甚么,”梁错柔弱万千,靠在刘非怀中,可怜兮兮的道:“朕的伤口突然很疼,嘶……刘卿,朕的伤口是否又撕裂了?”

    刘非哪知梁错是在“争风吃醋”,毕竟他的伤口真的十足狰狞,在预知之梦中,梁错甚至已然死过一次,这些日子赶路,也找不到医术高超的医士给梁错医治,这么深的伤口,若是喊疼,也在情理之中。

    刘非道:“燕司马,劳烦再请医士过来,给陛下看看伤口。”

    梁错道:“是啊燕司马,劳烦你了。”

    祁湛板着一张脸,道:“不劳烦。”

    他说着,转身出去叫医士,医士很快风风火火的赶来,给梁错重新上药包扎伤口,伤口并没有崩裂,已然止血了,但这么重的伤势,若是说疼,也在情理之中,完全没毛病。

    梁错闭了闭眼目,一脸的痛苦,气若悬丝幽幽的道:“刘卿,不知是不是营帐中人太多,朕感觉有些憋闷。”

    刘非点点头,道:“多谢燕司马,若是没有旁的事情,还是请燕司马先回去,等陛下养精蓄锐之后,明日再行商议马匪之事。”

    祁湛本想和刘非多相处一会子,毕竟自从丹阳一别,很久没见面了,奈何梁错一直装模作样,他又不好说些甚么,便抱拳离开。

    祁湛终于离开,梁错心底里嗤笑,一个北燕大司马,还能斗得过朕?朕不过三两句话,便可将你冠冕堂皇的撵走!

    便在梁错得意之时,刘非站起身来,道:“陛下静心休养,那臣也告退了。”

    “等等。”梁错一把抓住刘非,道:“你去何处?”

    刘非奇怪的道:“陛下不是觉得营帐中人多憋闷,喘不过气么?臣自然是告退,请陛下安心休养。”

    梁错:“……”朕是要赶祁湛走,不是让你走啊。

    梁错眼皮狂跳,找借口道:“你若是走了,朕的伤口撕裂怎生是好?朕如今如此……咳咳……如此虚弱,也无法高声唤人,不如……你留在这里?”

    梁错还咳嗽了好几声,好似柔弱不堪一般。

    刘非想了想,点头道:“陛下说的在理。”

    梁错艰难的往里挪了挪,轻轻的拍了拍软榻,道:“累了么,你上榻来歇一会子。”

    刘非拱手道:“臣不敢。”

    梁错挑眉道:“这有何不敢?刘卿强迫朕穿女服之时,也没见不敢。”

    强迫……

    刘非心窍一动,梁错的大胸配女服,用上强迫这两个字,好似别有一番风韵,听起来怪怪的,令人食指大动。

    梁错不知自己说了甚么,刘非的眼神突然……突然很难以形容。

    平日里的刘非,清冷如冰雪,而眼下的刘非,眼神闪烁着锐利的华彩,有点……有点像一条正在捕捉猎物的美人蛇,对,正是毒蛇,且是剧毒无比的那种。

    刘非道:“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刘非上了软榻,二人躺在一起,不躺下来的时候也没觉得怎么样,这一躺下来,刘非但觉身子骨要散架了一般,瘫在榻上一动不能动,眼皮也发沉,困倦不已。

    梁错见他眼底发青,便知刘非这些日子奔波劳累,实在是难为他了,轻声道:“睡罢。”

    梁错的声音很温柔,很低沉,仿佛催眠一般,瞬间将刘非拉入睡梦之中……

    【哗啦——哗啦——】

    【是微风,吹动牙旗的声音。】

    刘非环视四周,这里是……临时大营的营地?幕府大帐之前,竖立着北燕的牙旗。

    刘非有些疑惑,自己分明在安歇才是,为何突然来到了牙旗跟前?好生奇怪。

    【簌簌……沙沙……】

    【轻微的跫音声响起。】

    刘非眯了眯眼目,这里是梦境。

    【一条黑色的人影从营帐中窜出,快速往营地偏僻之处钻去。】

    刘非立刻跟上去,他身在梦境之中,根本不怕旁人发现自己,因此不需要跟得太远,一直紧紧钉在那黑影身后。

    【黑影停住了脚步,前面有人,那黑影走过去,沙哑的道:“蠢才,你收买的那些马匪,已然全部被抓了。”】

    【“甚么?!”对方很是吃惊:“怎么会全部被抓了?!”】

    【黑影幽幽的道:“刘非与北燕大司马的干系匪浅,不知用了甚么手段,祁湛竟出兵助他,如今祁湛与梁错已然联合起来,反过来要去拿你。”】

    刘非越听越是奇怪,是谁?那黑影是谁?嗓音很像是在皇陵中,与典军交谈之人,在之前的梦境中,刘非根本来不及去看对方的长相,这一次……

    刘非快速往前跑了两步,冲出树影。

    【月色昏暗,暗淡的月光幽幽的倾洒在黑影的脸面之上,一点点的露出黑影的庐山真面目……】

    刘非略微睁大眼眸,却并不如何吃惊,轻声低喃道:“是他……”

    梁翕之回了下榻的营帐,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手臂上有些擦伤,但并不严重,不至于去叫医士兴师动众,便干脆弄了些伤药,准备自己包扎。

    只是……

    梁翕之高看了自己,伤口在手臂上,梁翕之用一只手根本无法给自己包扎,他咬着伤布,使劲拽了半天,包扎的歪歪扭扭,甚至还不如不包。

    就在梁翕之将要放弃之时,有人走入了营帐。

    梁翕之抬头一看,道:“你来得正好,快点给孤包扎伤口。”

    是晁青云。

    晁青云走过来,跪坐在梁翕之面前,接过被撕扯的乱七八糟的伤布放在一边,首先仔细看了看梁翕之的伤口,蹙眉道:“主公的伤口之中还混有细沙,需清理之后才能包扎。”

    “细沙?”梁翕之奇怪:“没有罢?孤都清理过了。”

    晁青云动作很仔细,又麻利,给梁翕之清理了伤口,重新上药,这才开始包扎伤口,把伤布包扎的又整齐又规矩。

    晁青云道:“伤口虽不深,但如今是盛夏,此地又多风沙,这两日最好不要碰水。”

    梁翕之没当一回事儿,他虽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宗室子弟,但经历了这么多,已然不是娇滴滴的公子哥儿了,挥挥手道:“这点子小伤,无妨。”

    晁青云突然叹了口气,道:“这点子小伤,主公都处理不好,若是以后晁某不在了……”

    他说到这里,梁翕之惊讶的道:“不在?你为何会不在?”

    晁青云没有说话。

    梁翕之追问道:“为何?难道你要想离开孤?是不是觉得那梁错比我有用,你也要背弃孤,反而投靠那梁错?!”

    晁青云道:“晁某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梁翕之道:“那你是甚么意思!?”

    晁青云含糊其辞的道:“只是随口说说罢了,这几日奔波,想必主公也累了罢,快些燕歇罢。”

    梁翕之眯起眼睛,狠狠的瞪着晁青云,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否则……若有一日你敢背弃于孤,孤……必定亲手砍下你的头颅!”

    晁青云面上还是那般的寡淡,没有任何表情,拱手道:“主公燕歇,晁某告退了。”

    晁青云退出梁翕之的营帐,没有立刻回自己的营帐下榻,他的脚步微顿,眯起一双寡淡的眼目,回头深深的看向幽暗的夜色……

    *

    “蠢才,你收买的那些马匪,已然全部被抓了。”

    幽深的夜色中,北疆临时大营,最偏僻的一隅,一条黑影拔身而立,正沙哑训斥着甚么人。

    “甚么?!”那被训斥之人大惊失色,正是皇陵中叛乱的典军将军。

    典军将军不敢置信的道:“不可能?!怎会如此?”

    黑影眯起眼目,幽幽的道:“北燕大司马祁湛与刘非的干系匪浅,刘非仅仅派出一个随侍,便能说动北燕大司马,出动一整个兵营的兵力,实属奇怪。”

    黑影顿了顿,又道:“如今刘非有了北燕的兵力,又捉住了那些马匪,准备反过来去拿你。”

    “这、这可如何是好?!”典军惊慌道:“这个刘非!当日在皇陵,便合该一箭射死他!都是因着你,你阻拦于我,否则……”

    “否则?”黑影眯起眼目,寡淡的脸面划过冰冷的嘲讽:“北梁皇陵,半个朝廷的卿大夫都在场,你若当场射杀了天官大冢宰,如何自圆其说?一百个脑袋都不足够掉的!更勿论甚么大计!当真愚不可及!”

    典军道:“那你说,眼下如何是好?刘非有了北燕的兵马,很快便会打回丹阳,那我便……便等着被抓不成?”

    “不必惊慌,”黑影幽幽的道:“按我说的去做,正是擒住梁错与刘非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