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顶着一头毛茸茸的柔软头发,一板一眼地在包厢对面正襟危坐,听见他这句话,眨巴眨巴眼睛,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脸,青涩到家了。
衣服是缝补的、裤子接了几次,冬天鞋子还是最薄的帆布鞋。
这么冷的天。
他就像是一只处于幼崽时期的金毛小狗,只要感受到陌生人释放的一点善意就会袒露柔软的肚皮,但由于害怕被丢弃变得破破烂烂,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人身后,稍有不对便转头溜走。
霍昭克制住自己把少年从眼角到唇瓣、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的冲动,把目光移开到别处。
要用耐心去确定。
他掩嘴咳了两声,低头无声地笑,温声道:“很高兴认识你。”
咖啡厅包厢灯光是暖黄色的,整个小房间都被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连带着李霁的心里也偷偷燃起了一只生火的炉子,噼噼啪啪地响。
怔了片刻,他想到今天来的正事,把搁在腿边的那只皮箱推近一些,一直攥着的把手也松开了,飞快道:“真的很对不起,您的箱子在这里,我请你喝东西吧。”
他拿手指去摸夹克兜里的纸币,还好好地放在那,这纸币被摸了无数次、又拿出来数了很多遍,微软陈旧的手感令李霁有种莫名的安心,嘴角也好心情地微微上扬。
只要别点太多,应该是够的。
少年声音尾调轻快,霍昭眸光微暗,被压制下去的恶劣想法又被勾起来。
他拿过桌上的点单,眸光大略地扫过一眼,又拿余光去瞄李霁的神色,见他低着头,不时又眼巴巴瞅着他,一副忐忑不安又不想被发现的模样,心里也大抵有了数。
小穷鬼,可怜见儿的,还想着请他喝东西。
霍昭停下翻页的手,最终还是没有将逗弄的恶劣想法付诸于实践,再开口时带上几分困惑无奈:“我这家店里有会员卡,太久没用,上面的钱都要过期了。”
“选这家店就想着把卡上的钱用掉呢。”观察着少年的神情,怕他不信,霍昭把卡放在桌面上,果然是这家店的。
卡是真卡不假,但过期的说法当然不存在。
他唇角弯了弯,真假掺半地专顺着少年的心思说:“你的野菜很好吃,真要请客的话,下次不如给我带点土特产,这次让我来吧。”
见李霁还要摇头拒绝,霍昭先一步勾了几个显眼的名字,连着卡一起交给侍应生。
眼见着少年头顶上的那一撮跃跃欲试的呆毛蔫儿了下去,像泄了气似的,他又转移话题,轻轻地问:“那些土特产都是你自己到山里摘的吗?”
李霁眸光又闪亮了起来,叽叽咕咕地开始科普冬天有什么菜、夏天又有什么菜,走哪条山路挖得最多,像失散了多年的好朋友重逢一样热络。
盛着咖啡和甜点的餐盘端上桌来,裹着草莓果酱的开心果千层、香草酥皮的泡芙被骨节分明的手推到李霁面前,他从热络的解说中回过神来,正巧对上霍昭的眼睛。
霍昭曲起修长手指,轻敲桌面:“尝尝这个。”
他来这家咖啡店其实很少吃东西,但他觉着这些点了的东西,看李霁吃会很有意思,就像他听李霁讲那些从没接触过的菜啊草啊的,也觉得挺有趣儿一样。
这种感觉很奇妙。
李霁肚子的确饿了,但今天来给霍昭请客道歉的任务没完成,反倒还占便宜白蹭别人一顿饭,叫他一阵脸热,臊得慌。
这时霍昭又露出熟悉的温和的笑,眼睛也是弯弯的:“是这些不合口味吗?要不要去吃点别的。”
“没有!”他一秒炸毛,又因为对面的人,很快乖软下去。
李霁迅速埋头苦吃,恨不得把脸整个塞进蛋糕碟里,只留红透了的耳朵在外头。
于是在这段李霁不抬头看的时间,霍昭就不加掩饰地低眸敛眼,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盯他。
——嘴角沾到奶油了。
*
车门被拉开,李霁下车的时候都还是昏昏沉沉的。
呼吸到新鲜空气,腿一软险些栽倒,年轻男人在后边虚扶了他后腰一把,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背后那只手手心的温热触感,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李霁并不在意霍昭碰了他的腰,在他眼里两个男人是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只是碰的那处有些痒,让他浑身颤栗了一瞬。
霍昭立刻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隐去眼底的晦暗,弯着眼笑:“怎么站都站不稳了,回去好好休息。”
夜间的月色衬得青年像冰雪一般矜贵清冷,总让李霁联想到小时候偷看的几眼童话书里的王子。
他头脑不清醒,脑袋一热就冲着霍昭说出心里话来:“霍哥,你长得真帅。”
这话是不带任何心思的,完全是少年和青年之间由衷的赞美。
霍昭微微愣住片刻,终于做了一直想做的事——默默摸了摸李霁毛茸茸的脑袋。
“有事给我发微信,好吗?”
李霁一边应声,嗯嗯地答应,一边往酒店走,甜食吃多了,总有种飘在云朵里的虚浮感,好像自己也陷进了酵母里,成了一块蓬松的面包,连有人在叫他都听不见。
他想着等他拍完节目,有钱了,也要请霍哥吃饭,霍哥想吃什么都行。
不过这些他不会和霍哥说,听着像画大饼似的。
霍哥对他这么好,他就得加倍还回去才行。
“李霁,你是不是聋了?叫你没听见啊。”
语气不善,李霁转头,看见是赵副导,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他不认识,还有一个是沈清空,看见他之后轻嗤了一声。
“我是没听见。”李霁慢吞吞地反驳,“但我没聋,你以为骂我我听不出来吗?”
他不光听得出,他还感觉赵副导这人特没礼貌。
往常他是不在意的,或许说在意了也没用,但今天和霍昭呆了那么一会儿,他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胆气了。
他觉得霍昭人好淡定,干什么都从容不迫的,他得向他学习。
赵副导完全没想过一向性格温吞好欺负的李霁会和他顶嘴,愣了一会儿,想骂人,旁边站着的温婉女人却先开口:“你想干什么?怎么和导演说话的?”
沈清空扶了扶那副金丝框眼镜,在女人旁边说:“妈,你管他干什么,又不是咱们沈家的人。”
这句话落在李霁耳朵里,又忽地炸响,让他脚步顿在了原地,声音震动着他的耳膜,眼中衣着华贵的女人的轮廓都变得模糊变形起来。
这个就是沈母,也是他的亲生母亲。
女人的长相其实和他并不像,至少在李霁眼里看来是如此,她的衣裙没有一处不华美,披肩和领结都是熨帖的,即使此时皱着眉头,看李霁如同看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也不显低俗。
他的亲生母亲。
这句话反反复复在李霁脑海里出现好多遍,沈母就和他之前无数次想象的一样高贵优雅,又似乎截然不同。
沈母厌烦地上下打量李霁这男孩的装束,脸色十分难看,她想过这孩子在大山农村里长大是会过得苦一些,但没想到竟然如此上不了台面,穿得破破烂烂的就来参加节目,丢了沈家的脸。
一套干净体面的新衣服才多少钱,最便宜的也就几百块,就这么穷酸舍不得花钱吗?
也不知道钱都干嘛去了,她听说农村全是些精神小伙,天天抽烟喝酒打游戏,李霁八成就是这样。
说到底不还是不重视这个节目,连套新衣服都不穿过来,亏她还想着节目结束以后把这孩子认回沈家,她也不是不能把给清度的母爱分给他一点。
不仅如此,竟然还这么没规矩,公开场合和人顶嘴,果然是没教养的野孩子,没在之前就认回沈家是对的,不然指不定怎么被嘲笑呢。
听了沈清空的话,她皱眉,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合逻辑,便补充道:“就算只是暂时来沈家住一个月,也要守我们沈家的规矩。”
李霁想说,没有,他没有住到沈家去,只是在酒店里,沈母说的话不对,但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这孩子太不像话了,我都觉得丢脸。”
“丢脸”两个字敲在李霁的心上,让他刚刚在霍昭的车里回暖的手指更冰冷了几分,从手指到全身通体发凉。
剧情里,沈母最爱说他丢脸,而且后头总要添上一句,沈清度是如何如何好的。
他现在才真正意识到,他脑海里小说里的一切剧情都是会真实发生的。
不光养父母不喜欢他,他的亲生父母也同样不喜欢他,觉得他丢脸。
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刚刚的一点胆气瞬间烟消云散,消失了个彻底,他又变回了那个软柿子李霁。
他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沈清空略带嘲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前几天在接风宴上不是很能说吗?”
李霁沉默地不去看这几人,往酒店房间走,郭副导就在身后喊:“还有素材没拍呢,你走什么,赶着去投胎么——”
他想到自己还要拿节目组的钱,而且掏不出违约金,停住脚步。
沈清空就更得意:“装什么,不还是得回来拍——”
这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李霁正奇怪,就看见原本应该已经离开的霍昭出现在眼前,还不知为何地让原本正在说话的沈清空将没说完的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
总不可能是霍昭长得太帅震惊众人了,在原小说里这种情节通常都是留给沈清度的。
沈母讪笑一声,心道这偶遇的可真不是时候。
这京城有谁不认识霍大少爷,早知道这破酒店能偶遇到霍家继承人,她说什么也要把清度接回来,给霍昭看看,清度那么讨人喜欢,保不准就成了。
把霍昭迷住了,不光清度享福,沈家生意也能更上一层楼。
谁让在这儿的是这个灰扑扑的李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