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眼前骤然一黑。再恢复视野时, 大片的明黄色映入眼帘。
这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油菜花田,一条长而宽阔的柏油公路贯穿南北。
他们四个歪七扭八地凑在一起,正站在公路旁边。
乌望叼着引擎, 敏捷地跃下地面, 活动了一下脖颈, 确认没啥毛病,便仰起头左右张望了一下。
周围不知为何围聚着百来号人, 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手上或身上揣着怀表,显然也是玩家。
如果放在平时,不喜欢热闹的乌望肯定早就有多远闪多远了。
但眼下的情况比较少见,这么多的两脚兽聚在一起, 居然没一个人说话?公路上安静得像是只能听见风声。
所有人都隐隐避开了某个方向。
局促或焦虑地调整站姿时,目光也总悄摸摸地往那个方向看。
乌望将吃饭的家伙珍惜地藏进怀表里,也好奇地往那个方向眺望。瞧见田埂的某块高石上坐着一个人, 披着深灰色的兜帽斗篷,浑身上下只有一双手露在外面。
那双手生得白净清瘦,筋骨分明。
一柄缀着红色璎珞的飞镖在修长的指尖打转, 镖尖反射着翠绿的光。
周末又开始用气声批发卧槽:“这谁啊?逼格那么高, 大家都避着他还不敢说话?”
本来刚出副本, 周末还想跟小桃几个捋一捋扶光到底是什么情况。话刚到嘴边,就被眼前的场面震住,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夹细了。
“这个我知道。”米泽西戴推了下眼镜,“他是逐夜者工会的玩家, 名叫佚名。据说有不少玩家都死在他手里,而且不是简简单单的被他杀死, 是被他逼疯,自尽而死的。”
“……”周末一句“他看起来好酷”顿时卡在嗓子眼, 僵了半响,干笑一声,“那他坐在这儿是……要干什么呢?等人?”
“应该是。”米泽西戴不愧为狗奴,看到这种能止小儿夜啼的传说级人物,也只是淡定地蹲下身,检查乌望的脖颈,“这些人都是来接队友的。不过……”
他们注定要空等一场了。
乌望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两脚兽们露出混杂着低落和同情的神情,粗厚的尾巴犹豫了一下,轻轻圈了圈幼崽的小腿。
周末从毛绒绒中汲取到了一丝安慰,振作起来:“那这个佚名……也是来等队友的?是那个叫杰克的亡灵法师吗?就是咱们之前在地狱里遇到的那两具尸体的主人——那两个牛仔兄弟也提到过什么杰克——”
他看米泽西戴像是还没什么印象的样子,绞尽脑汁:“就是,小桃哥说他总喜欢把收服的亡灵随意大小丢的那个!”
“哦,他啊。”米泽西戴一秒想起,并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显然对这种随意乱丢东西的不负责行为很不能接受,“有可能——”
他的话音未落,左前方不远处忽然闪出一团淡光。
周围等待的人纷纷期待地望去,又在确认不是自己要等的人后失望地回头。
唯有乌望等人,在看清那两道身影的瞬间绷紧了身体:“——汪!”
“……”扶光居然没有反应。
他安静地垂着头,淡色的睫毛因闭眼的动作显得更加浓长,静静伫立在拍卖张身后的样子,像是一具安眠的傀儡。
拍卖张循着犬吠声望过来,像是心情很好似的冲他们笑了一下,随后反手打了个响指。
“……”扶光依旧闭着眼,无声跟上了拍卖张的步伐。
“……”乌望震惊到失去反应,尾巴都定在空中忘摆了,盯着这两人在玩家们逐渐震惊的眼神中,径直走向佚名。
“逐夜者还真有契约精神,本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大人物,都会踩着点——甚至是迟到呢!”
拍卖张夸张地展开手臂,像是想给佚名一个热情的拥抱:“没想到,你居然提前来了。”
“起开。”坐在高石上的人转了转手里的飞镖,声音听不出性别年龄,倒是能听出毫不客气,“谁说我是来见你的。往边上稍稍,你跟我们逐夜者的交易,半盏茶后才开始呢。”
拍卖张居然也不生气,依旧笑得不见眼睛:“那你就是来接队友的?那还真是可惜。这个副本活着的玩家,如今都已经站在你面前了,没有你们逐夜者的成员呢。”
“…………”
坐在高石上的人终于动了。
他抬手揭起小半兜帽,露出一双锋锐如刀的单凤眼,墨色的眸子裹挟着讥讽和寒意,扫向站在高石下的市侩商人:“你说梦话呢,拍卖张?知道我在等的队友是谁吗?”
“杰克啊,那位大名鼎鼎的亡灵法师。”拍卖张很自信,“我在本里发现了两具受杰克操纵,身体上烙印着金币纹路的亡尸,你在等的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佚名眼底的讥嘲更浓了:“有没有可能,杰克是半个月前进的本?”
“……”
现场的氛围一时变得分外紧绷。
周末看得直咽唾沫,一直到乌望扫了他一尾巴,他才猛然回神。转过头就见小桃正跟米泽西戴发着邀请:“你确定不加入红丝绒,要继续一个人单着走?你舍的得哈哥吗?”
米泽西戴眼里写着不舍得,口中还是很坚定地拒绝:“我更习惯单独行动。”
他抬手看了下自己的怀表,语速匆匆:“这次没想到能提前出来,刚好能赶上另一个我看中的本的开放时间。我先告辞,有事随时联系。”
他是真的很赶,都没等小桃回话,就调着怀表唰的一下传走。
留下小桃把玩着手里的红色信封,一张揣进自己胸前的口袋,另一张递给乌望:“哈哥叼着。这是去我们小队的临时传送锚。”
乌望“呜呜”了两声,伸爪扒拉了下周末的裤腿。准备让周末继续做它的帝王坐骑,抱着它省点儿力。
小桃却把它拉开了。
“哈哥。小周不和我们一起走。”
“?”周末手都伸一半了,闻言愣住,“为什么不一起?……哥你不会是事到临头要毁诺吧!说好了让我加入红丝绒的呢!!”
他年纪不大,一急起来声音就变得尖细,引得周围的玩家纷纷侧目。
哪怕是高石上的佚名,都有些意外地偏头看了眼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在他在的场子上大声喧哗。
拍卖张倒是因为之前的嘲讽有些挂不住脸,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被周末拉走,赶紧冲着身后的扶光低喝了一声:“还不快走。开车去,还指望老子给你做司机啊?”
“……”扶光毫无波澜地脚下一转,走向公路远方停着的红色超跑,很快便被拥挤的人群遮挡了身影。
乌望收回瞪视扶光的目光,仰起头,接着瞪视眼前这两个快吵起来的两脚兽。
——之所以是“快”吵起来,是因为在吵吵的人只有周末,小桃一直神色复杂地把玩着手中的信封,一直到周末哐哐说了一大堆,眼泪都快急出来了,才淡淡开口:“之前答应你,是开玩笑的。你已经有组织了,小周。”
“不,是周末。”
“……?!”
围观的人群霎时停滞了动作,仿佛连呼吸也一并停滞了。下一秒,如同水入油锅般炸开:
“周末……安魂曲!是安魂曲!”
“你还喊个屁啊,快他妈走!”
“传送道具呢,你放哪——草,我直接进副本躲躲!”
三秒种。
足以让整条公路上的百余号玩家撤得干干净净。
也足以让周末从义愤填膺到惊惶茫然。
“什……什么安魂曲啊,”周末声音都哑了,看得乌望忍不住低叫了一声,瞅着幼崽有点心焦,“小桃哥,什么意思……啊?”
“……”小桃的目光落在周末脸上,指腹摩挲着嘴角的红痣,像是在凝视对方,又像是在走神。
片刻之后,他才向着周末伸手:“差点忘了。刚见面时给你做的伪装还没卸,难怪你的同伴没认出来。”
乌望又低低地吠了一声,看着周末身上的伪装渐渐褪去,看着周末慌乱迷茫之余,像是逐渐想明白了些什么。
“……这才是你对我用易容卡的原因吗?”
周末低着头:“不是害怕铆钉皮衣割破皮囊,是怕有人认得我的脸。”
从乌望的角度,能清晰看到周末眼底泛着一层孱弱的水光,脆弱单薄得令人心碎:“难怪。”
“难怪我最初求救的时候,小桃哥你一点都不想帮我。”
“难怪我们和米泽西戴初见,我想介绍自己的名字,你却故意打断,还开始喊我小周。”
周末猛然开头,梗着脖子,死死瞪着通红的眼睛:“我还以为,是你终于跟我亲近了,不像一开始那样,一点都不待见我了。”
乌望安抚性地圈了圈周末的足踝,不过实际意义并不大。
高石上的佚名终于一跃而下,缩地成寸,几步便迈到周末身边。跟着乌望一起左看右看,几秒后忍不住为小桃发声:“你也别瞪人家了。小桃对你还不够菩萨心肠吗?”
之前对着拍卖张,佚名态度冷硬。此时主动搭话,语气却活泛起来,乍一听竟像是普通人间随口闲聊:
“之前你跟小桃一起下本,合作得好好的杵人家一刀。杵完了还不够,还得一路跟着人家的担架开嘲讽……换成是我,你早死七八头十次了。你也就是幸运,惹到的是好心肠出了名的小桃。”
佚名抬手握住周末的肩膀:“别瞪了!你捅别人一刀,人家还在这个本里好心帮你做伪装。你这个欠人情的,怎么好意思把眼睛瞪得比恩人还圆的?走了走了,回去帮你补过生日。——对了,家主给你做的蛋糕,你吃到了吗?”
“……”一直硬得像块石头似的周末终于有了反应。
他迟钝地慢慢转过头,脸上流露出几分困惑:“家主……做的蛋糕?”
“是啊?不认你以为摇篮上的蛋糕是怎么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系统好心帮你做的?”佚名像夹一只落汤小鸡崽儿似的夹住周末,“别搁这儿梗脖子了,我得赶紧把你送回工会,后面还有生意要做呢。”
这语气听着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传奇人物,倒像是焦头烂额于工作、还得接送孩子上下班的家长。
乌望歪了下脑袋,对这种语调非常熟悉。毕竟在桑尼公司时,它就时常听这种对话发生在实验室里。
周末同样因此感到了几分熟悉,但仍旧警惕地想往后退:“你别当我傻!摇篮是系统给我的任务奖励,你们怎么可能把蛋糕塞进任务奖励里?”
“……这种解释,真的要每年都做一次吗?”佚名摇着头很小声地发了句牢骚,深吸一口气,“这跟你的技能有关,不是很方便在公共场合谈及。”
“唉,别磨蹭了小祖宗。虽然你不记得所有和我们有关的事,但对于自己的身份,你应该也早有猜测,不是吗?线索太多了。比如,副本任务。”
佚名把玩着手里的飞镖:“这个破游戏是挺混账的,但还算公平。一个真正的新手,不会接到高难度的任务。”
“可你呢?你接到的任务是什么?你在发觉自己的任务和其他人的任务不同时,难道没考虑过自己可能有问题?”
“……”周末不吭声了。
他的确考虑过。最初还因为担心受到小桃的怀疑,没敢直说自己的任务,就连提醒小桃这副本里可能有地狱的存在,也只敢旁敲侧击。
——结果人家一早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也不奇怪。
毕竟是捅肾之交,小桃隔着墙也不会认错他这个倒霉仇人。
他垂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悲郁情绪中。
佚名则像个孩子打架,被请到学校的家长,一边给小桃道歉一边给小桃道谢,身上最后那点儿神秘都被这种接地气的行为打破了:“……别的不提,我是真没想到你还会主动出手帮周末。日后红丝绒有什么需要,欢迎跟我们逐夜者工会联系。”
乌望:“汪!”
幻视了一些提着营养液看望老师的家长。
每年它都会在桑尼公司名下的精英学校里看到十来波。
佚名微微顿了一下,态度变得稍微认真了一些:“尤其是那个拍卖张。”
佚名短暂地蹙了下眉心:“他的技能有点难对付,我也只能和他打个平手。如果知道今天会碰上他,家主肯定不会只派我一个人来接周末这个小拖油瓶儿。好在他没有纠缠的打算……你们在副本里没跟他对上吧?你的技能不适合战斗,日后如果真的被他针对,跟我联系。这是我们欠你的。”
“……”周末怔怔地听着,感觉很疑惑,头脑有点转不过弯。
毕竟在此之前他听到的有关逐夜者的评价,大多不是什么好话。本来他还觉得自己这是要入魔窟了呢,怎么现在听着……好像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
乌望也舔着嘴坐了回去,感觉幼崽就算跟着这个灰斗篷离开,日子也不会难过。
倒是小桃,一边应着佚名的承诺,一边将视线在乌望和佚名之间打转。
又出现这种情况了。
哈哥这么大一条挂着怀表的狗,佚名这么个通缉榜上的顶尖杀手,居然跟完全没看到哈哥似的。
乌望被小桃一下一下看得很茫然,没仰头回视多久,就无聊地收回视线跟自己的尾巴打架。等再抬头时,佚名和周末已经被小桃打发走了。
乌望汪地一声站起来,马后炮地表演不舍。
小桃愣是给看笑了,伸手把自己兜里的红信封塞给乌望,又将那封乌望叼了一半就忘记,掉在地上灰扑扑的信封捡起来自己拿着:“走,哈哥。带你去看新窝。”
公路上微光一闪,彻底变得空无一人。
十数秒后,不远处的油菜花田里,一辆红色的超跑逐渐褪去隐形的伪装。
拍卖张木着脸从后座上滚下来,站到前门边敲了敲:“活爹,祖宗。人都走光了,您还坐这儿装司机呢?您会开吗?”
有些人就是天生当大爷的命,价格不菲的超跑买了也是他当司机。
他忍了又忍,还是倍觉丢脸地问:“老板,你亲自下的本,肯定认出周末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丢脸不就是你丢脸——”
扶光一道眼神扫过来,他顿时把后续的话生咽了回去,没敢再吱声。
扶光脾气好的时候,他还敢插科打诨,脾气一糟,他是连屁也不敢放一声。
毕竟他的命还捏在对方手里,而对于他这样的亡命徒来说,没什么是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了。
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拍卖张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开始回想,扶光这混账交给他的任务他有没有漏做的。但想来想去,打从进本后,扶光也就联系他做了两件事。
一个是抓百余名通缉犯带进副本,还有一个,就是联系逐夜者的佚名做生意。
两者他都完成了。硬要说的话……可能……也就是他完成得慢了点?被扶光催了几次?
不……不至于因为这个弄他吧?
拍卖张不是很安心地胡思乱想,又等了片刻,花田中传来规律性的脚步声。
车后门被打开,才离开不久的佚名坐进来:“来吧,开始我们的交易。”
“你们买下了我两个小时的时间,想要杀谁?”
“……”扶光掀起眼皮,从后视镜瞥了后座一眼。
拍卖张立马识趣地代为开口:“不是雇你杀人,是雇你检查一件事。”
“拍卖行里有关于你的资料,佚名。你的技能是[心魔],可以窥伺并利用人心的罅隙。那些被你逼疯的人都是死于自己的心魔手中。”
佚名漠然回视:“所以呢?”
拍卖张举起双手耸耸肩:“我可没有恶意,只是说一下前情提要。我这次想做的交易,和你的技能有关。”
“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有没有心魔,如果有,能不能拔除?”
“……?”佚名似乎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委托,“可以,让他不要抵抗。”
灰色斗篷下,一道影子从阴影中无声分离出来,攀上扶光的肩膀。
扶光的手搭着方向盘没动。还没过几秒,那抹影子触电般的猛然缩了回去。
拍卖张差点看成眼前掠过一只大耗子:“不是,你这技能怎么一惊一乍的?他——怎么样?”
佚名没吭声。
拍卖张:“???”
拍卖张:“你说话啊,知不知道你的两个小时很贵!”
佚名依旧没吭声。
倒是扶光慢慢回过了头,看向后座几不可查战栗着的逐夜者:“你探了我的心魔,应当知道我没有随意杀人的癖好。我找你,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拍卖张给干懵了。心想什么意思?难道是佚名探扶光心魔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才吓得不敢说话?
他顿时也不敢说话了,安静如鸡地等待佚名整理好思绪,重新开口:“你想问……哪段时期的心魔?”
拍卖张:“?”
怎么,还要给他老板的心魔划分个青春期成年期吗?
“进最近这一个本时的心魔。”
扶光回答得出奇的认真,不带丝毫威胁之意,简直像个正儿八经问诊的病人:“在此之前,我都能凭借自己拔除或者压制心魔。但这一次……我在副本里做出了过格之事,任凭冲动压倒理智,差点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而这错误的后果,是我完全无法负担的。所以,我才想找你帮忙拔除。”
“但是……”佚名斟酌着说,“你没有感觉到吗?你的心魔已经被拔除了大半,而且这一次拔除,就发生在副本里。你……仔细想想?大概是从哪个节点开始,你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越过理智思考了?”
佚名想了想,更换了一个思考的角度:“或者想想,副本里有什么东西,是具有吸收心魔——或者吸取负面情绪这种功能的?”
“……”扶光默然垂下眼,手指搭在袖间的锁链上轻轻摩挲。
肯定不会是天堂自带的净化buff。
毕竟他就是在天堂第一次失控,差点将小桃那几个和狗同行的玩家冲动杀死的。
也不可能和地狱有关。他在那里居然做出了“用即将孵化的小恶魔卵设计一条狗”这种事。
那还能……
扶光忽地一顿,想起某个此前未曾在意过的细节。
第一次从地狱折返天堂时,乌望的饥饿值曾经毫无缘故的暴降。
小桃要它吐出刚刚吃下去的东西,乌望却什么都没吐出来,最后不了了之。
现在细想,在乌望的饥饿值暴降前,的确曾用爪子划破过他的皮肤,沾过他的血……
虽然在那之前,乌望也曾攻击过他数次,但最开始的几次都是幻术,实际上并未伤及他。
只有在地狱的那一次,他没用幻术,想着乌望的爪子不可能破开他皮肤的防御,所以直接赤手去拦,却没想到真被狗爪划开了皮肤。引得他还自我怀疑良久……
而在那次之后,他的确没再做出纵容冲动覆盖理性判断的行为。
他放弃了立即杀死乌望的傻逼选择,转而借着投喂,给乌望埋入可以随时定位、监视的无害型道具,后续又多次出手救狗救人。如果不是最后乌望自送上门,又当着他的面抢夺引擎,他不可能再对乌望出手。
扶光慢慢在心里复着盘,越想越确定就是那会儿被拔除的心魔。尤其是乌望是有点特殊在身上的,别的不提,它那双幽蓝色的眼睛……
“咳,咳!”拍卖张实在憋不住猛咳了两下。
扶光可能不心疼,但请佚名,可都是从他拍卖张的兜里掏的钱啊!
哪能像这俩人这样,你沉默一会我闭麦一会,宝贵的时间就这么浪费过去了?
扶光回过神,瞥了他一眼,依旧没有如拍卖张所愿的尽可能压榨佚名的价值,让拍卖张花的每一分钱,每一个道具都物有所值,而是抬手轻叩了一下虚空。
一团朦胧的薄雾浮动而出,可这次却没有映出任何画面。
“嗯?”本来在干着急的拍卖张也愣了一下,“老板,你结束监视了?这道具,怎么不放画面呢?”
“……”扶光紧紧盯着雪白一片的薄雾,“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拍卖张也恨不能把自己扇成个哑巴。听听刚刚他问得那叫什么话!
扶光既然会召出道具看,就说明肯定没主动结束监视。那这道具白花花的一片,说明什么?说明对面的人设法切断了监视啊!
只希望这活爹不要迁怒于他……
前座传来哐当哐当两声硬物撞击声,拍卖张打了个颤抬头望去,瞅见两个眼熟的方形匣子:“这是……那个失窃的三号引擎?原来是被你拿走的!”
他一贯能屈能伸,心里骂活爹,嘴上说好话:“不愧是老板,这个副本里,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是这四个引擎了。您一个人就拿了一半——”
“剩下两个在一条狗的手里。”
扶光脸上重新挂起了温和的笑意,笑得让拍卖张直发毛,“你觉得我和一条狗平分秋色,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吗?”
“……”拍卖张决定从今天开始修闭口禅。
佚名倒是又找回了刚上车时的冷静姿态:“你的心魔,我拔除不动。不过你们花了钱,也不能让你们无功而返。还有别的工作需要我做吗?或者点名公会里的其他人也行。”
扶光轻轻叩散那团薄雾:“你们公会里,有人的技能是鉴定宝物吗?”
“你想鉴定什么?”佚名显然是不想重蹈这一次翻船的覆辙,细问了一句。
扶光微顿了一下,摸着腕间的锁链:“我有一个法宝,最近好像不太灵光。杀其他人时没有任何问题,唯独在杀卡西时,它时灵时不灵。一会让杀,一会又不让杀。”
佚名:“……”
他其实挺想问卡西是谁的,不过这涉及到客户的隐私。而他今天窥探到的隐私,已经足够让他走不出这辆车了,完全不需要再添砖加瓦:“我们工会的鉴宝师只能鉴定宝物的功能,鉴定不了故障。”
扶光陷入沉默。
佚名看似随意地转了转手里的飞镖:“拍卖张的拍卖行里本来就有鉴宝师,你可以让他们看看。我这边……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佚名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手中的暗器,心近乎提到嗓子眼。
然而坐在前排的银发男子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就懒散地靠回座位,似乎并没打算对他动手。
佚名绷紧着神经,推门下车。
反身关上车门时,眼前倏然掠过一道光凝作的长弦。
时间在这一瞬被拉得很长。
他因此能够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记忆、甚至是指腹处因为用力而被暗器压出的白痕,都在随着时间的回溯而被一点点抹消。
他在这种恍惚且身不由己的状态中依稀听到几道不同的声音,呼唤着相同的名字:
“扶光!”
“扶光君……”
“扶光?好名字。是取自谢庄的《月赋》吗?‘日以阳德,月以阴灵。擅扶光於东沼,嗣若英於西冥。’”
那些声音有的苍老持重,有的年轻豪爽。有的承载着殷切的期盼,有的带着纯粹的敬重。
他在回溯的时光中一边听,一边忘。
直到时间退回到相遇的起点。
清风吹拂过油菜花田,荡出层层金浪。
佚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向他要见的客户,顺便思考如果拍卖张要借机发难,他得怎么应付对方那个麻烦的技能。
脚前忽然掠过一只贼眉鼠眼的猹,佚名顿了一下,避开这只没长眼的小动物。正欲继续前行,胸口忽然一悸。
一种古怪的既视感令他顿住脚步,又在几秒后骤然加快步伐。
田埂边,原本按照约定应该停着一辆红跑的田地空荡无物,只留下油菜花被停留在此的跑车压折的痕迹。
“……”佚名茫然地在这长方形的压痕边停驻,不明白自己刚刚在激动什么,难道是预感到了自己会被客户放鸽子?
——不对,压痕边放了东西。
佚名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谨慎靠近,看见那里躺着一张字条,被一粒石块压着:
【交易已经完成,报酬会原价奉上】
清风再度拂面。
这一次,佚名感受到的不再是田野的清香,而是被风吹透的冷汗。
——什么时候完成的交易?他为什么不记得?刚刚那种古怪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我的记忆被动过。”佚名自言自语。片刻后困惑地一歪脑袋:“但他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这件事?挑衅?”
他这一下歪头,垂落的动静和角度十分之奇怪。
不像是活人,倒像是一具傀儡。
黑色的阴翳缓慢包裹住身躯,融化于阳光中前,它瓮声瓮气地念叨了一句:“必须告知本体。”
轻风卷着细碎的花瓣飘飞而起,掠向远方。
更遥远的公路上,拍卖张正开着红色超跑风驰电掣——但是神情有那么点苦逼和悲愤。
他妈的。
扶光这个活爹。
知道他为了请佚名出马,许下了多少报酬吗?!居然等了不到一分钟就说算了走吧,还让他照常把报酬转给逐夜者!
拍卖张:“@#¥@#¥@”
一百句脏话拥堵在心头,然而到了嘴边就变成:“老板。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扶光应了一声:“什么?”
拍卖张:“您那个手上,是被狗咬了吧?需不要打狂犬病疫苗?”
扶光:“……”
拍卖张听见后座的扶光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一声,语气温和似水:“拍卖张。问你个问题。”
“假如我的法宝能够逆转时间,每一次把你打得半死不活,都能再逆转回原点。”
扶光的神情看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话:“你猜一猜,你现在已经被逆转了多少次?”
拍卖张:“………………”
拍卖张:“老板我错了。”
扶光的确就只是开个玩笑,他还没闲到会为了泄愤对拍卖张的人反复使用晦朔:“别叫老板。我说过,不习惯听这个称呼。”
他垂着眼捋动腕间的锁链,原本覆盖在身上的术法悄然褪散。
原本柔顺垂落的银色长发被高高束起,拢于一顶金质发冠中。发冠尾部飞挑,微微向后,垂下两道长长的冕旒。
挺括的西装化为金丝纹云的白色大氅,拢住交缠于他衣襟外的锁链。
“……”拍卖张搞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穿着古装坐超跑的,还非要他买红色的超跑。
妈的。活爹。
穿着古装坐超跑,不是有病就是骚。
他在心中疯狂腹诽,但明面上还是只敢低声下气地询问:“您看,咱们在这条公路上也开了挺久了,您要不定个目的地,咱们传送过去?”
眼前的油菜花田、柏油公路,虽然真实无比,但毕竟只是游戏虚拟出的场景。
如果真要这么没头没尾地往前开,就算把跑车开废了也见不到这地图的边缘。
后座半晌没有搭话。
拍卖张困惑地借着后视镜窥探,看见某位祖宗正懒洋洋地靠坐在后排,左臂搭在轿门上,虚撑着下颌,蜜金色的眼睛毫无避讳地望着天空中的太阳。
拍卖张:“……”
盯着太阳看,怎么不把你看瞎呢。
无名火腾腾往上冒,可再看一眼,又被那双剔透得像是蜂蜜中流淌着阳光的眸子,那张被光眷恋亲吻着轮廓的脸嗤嗤浇熄。
——都说找对象要找好看的,这话真不是没有道理。
长着这样一副面孔,这上司再活爹他都能多忍几年。
拍卖张心平气和:“老板……扶光君,敢问咱们下一步去哪儿?”
扶光收回视线:“回拍卖行。找鉴宝师。”
第 24 章
中转站H500852, AKA红丝绒据点。
乌望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撒腿疯跑,十秒钟后,又默默走回来, 在小桃面前坐下。
小桃莫名从一条狗的眼里看出了同情、失望、狗不嫌人穷等诸多含义, 忍不住为他们佣兵小队澄清:“红丝绒拢共就只有4个人, 现在加上你,五个。有这么大一栋别墅, 条件已经不错了。”
“呜呜。”乌望坐在原地,目光依旧很同情。
它回忆起桑尼公司的实验室,哪怕是一间子实验室,都比这个别墅要大。
区区三层小楼, 在子实验室面前小得就像压缩饼干遇到婚礼蛋糕一样,眼前的两脚兽平时就住这种地方吗?
乌望当然不是在挑剔自己住的地方小,毕竟一条狗, 往哪儿一躺不是睡?
可这个据点,这个中转站,除了建立别墅的这么一小片区域, 院墙之外都是虚无, 这让它以后怎么遛自己?
小桃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实在不行, 咱们就多下副本吧。能落进玩家手里的中转站,基本都是这么个大小。我们手上的这个中转站,已经是私人中转站中最大的一个了。”
乌望哼哼唧唧,丧眉搭眼地避开小桃的视线左看右望。
小桃愣是给看笑了:“你别不信, 要是还想建更大的据点,那就只能建到副本里去。”
“逐夜者、拓荒者这两个最大的工会就是这么干的, 之前那个拍卖张的拍卖行,同样也建在副本里。”
“我们小队的人吧……不是很喜欢回到休息的地方还得绷着神经, 所以没凑这份热闹。”
小桃迈开步子,领着乌望穿过前院,顺道指着本该是花圃的地方介绍:
“小队里只有一位女士,而且也不在意花花草草,所以院子里没种什么植物。地上堆着的都是她从各个副本里搜罗来的机械零件,还有义体、机甲。”
大量义肢、枪.支堆垒在地上,三四台小型机甲憋屈地挤在在院子角落,将本来也不大的院子占了个满满当当。
这些道具,如果送进拍卖行里,绝对能被哄抬出令人咂舌的价格,如今却被毫不在意地丢在院子里吃灰。足以证明红丝绒的财力和实力,的确不是因为没钱或实力不够而屈居这个小地盘。
“别墅一共七个房间,一楼刚好有一间空着。”小桃推门而入,走到那间空房前停下,“哈哥,以后这就是你的新窝了。”
乌望连蹿带跳地呲溜进门,短短十来秒就在房间里窜了几圈。床上、书桌上、沙发上的铺盖摆设被霍霍得一团狼藉,看得小桃表情凝固。
……好。要记得提醒老大这次回来以后多带点塑料杯碗,还有耐造的家具……
对了,老大呢?
“呜!”乌望伸爪踩了下小桃的鞋尖,龇开牙露出嘴里的字条。
它刚趁着小桃精神恍惚的时候去客厅里巡视了一圈,在玻璃茶几上捡到了这个。
小桃伸手抽出字条,眯起眼辨认老大潦草得像屎一样文字:
【去看一眼通缉榜,下午回来】
落款时间,是昨天。
小桃:“…………”
那不是应该昨天下午就回来了吗?李迩你踏马又在外面惹什么祸?!
小桃一个深呼吸,再一个深呼吸,眼角的余光看见乖巧坐着的乌望,忽然反应过来,二哈为什么让他初见面就心生亲切……
他养了一帮人形二哈这么多年啊!!能他妈的不亲切吗??
乌望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两脚兽脸像霓虹灯一样红的绿的青的紫的都走了一遍,最终定格在黑上:“……走。跟我去找老大。刚好给你置办些日用品。”
·
游戏给玩家提供的私人中转站很小,但公共的中转站却设置得很大。
李迩所说的通缉榜,建设在一个以中世纪为背景的公共中转站里。玩家一般将这里称为“酒馆一条街”。
“……因为整个公共中转站就是一条中世纪风格的长街,街边又全是酒馆,”小桃边引路边给乌望解释,也不在意乌望能不能听懂,“所以这个混称其实还蛮贴切的。”
乌望闷声不吭跟在小桃身后,不乱窜,也不叫唤。一双三角耳又扣在毛脑袋上,试图隔绝外界烦人的吵闹。
它的确不喜欢人多或者太热闹的场合,所以平心而论,红丝绒那栋一整个世界只有五个人住的据点,还是挺合它的喜好的。
走到街口,他们忽然被人拦了一下:
“草,哪来的疯子,开着吸血鬼的卡往公共中转站里钻。你想干什么?搞恐怖.袭.击啊?”
小桃寒寒地看了那人一眼,脸色还真像是来搞袭击的:“我一直都这样。”
那醉汉很快被同伴半揽半拖着拽开,走远时还能听见他们的低语:
“你居然不认得他?是喝醉了还是真没常识啊?嘴角落着红痣,娃娃脸,走到哪儿都开着吸血鬼卡……那是红丝绒雇佣小队的小桃!开吸血卡是他的常规操作。”
“……啊?可我听说的小桃,好像是个烂好心的圣父啊?总觉得是个软和性子……怎么会‘走到哪儿都开着吸血鬼卡’?这卡开了之后,不是会理智崩盘,见谁杀谁,敌我不分吗?”
“嗐……听说,他以前重伤昏迷过一回,从前的记忆都没了。打那之后,他为了能让自己在极端环境下保持清醒,就一直拿吸血鬼卡磨自己的意志力。这不?后来安魂曲拿刀子捅穿他肾脏,他被红丝绒抬走的时候都没晕,你想想那个意志力!”
“嘶……那他应该挺能抗幻术的……不对!还是不对,哪有人为了磨自己的意志力,用吸血鬼卡磨的啊?这也太疯了吧!”
“唉……能进红丝绒,能和李迩那群疯子混在一起,他能有多正常?你就想想,换成是你,在这破游戏里浮浮沉沉十来年,好心还总是被捅刀,你能像他一样,继续对每一个向自己伸手求援的人提供帮助吗?”
闲言碎语很快淹没于人潮。
乌望抖了下耳朵,仰头看向小桃,发觉对方依旧是刚出门时的那副表情,好像并不在意被人评价成疯子、精神不正常。
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的是:“李——迩——你踏马的又捅了什么篓子?!”
乌望海拔太低,根本看不见小桃在对哪河东狮吼,索性踩着周围的人几下借力,蹿上了旁边的酒馆招牌。
它向道路的末端望去,瞅见一个巨大的、和周围环境各个不入的电子屏幕,竖立在中世纪沾满污泥的道路上。
乌泱泱的一大波两脚兽挤在那周围,人口密度之高,足以让一条爱拆家、也爱清静的哈士奇当场安详闭目。
但即便如此,人群的中央仍旧勉强让出了一个小圈子,两伙人正站在那里对峙。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伙人,正和一个人对峙。
“李迩你他娘的是不是不想混了?”站在那一伙人最前面的红毛男气得红毛直抖,“进副本前咱们说好的五五对半,打副本的过程中也是我们出力更多,为什么临到要出副本,你踏马的把我们的货物都抢了??”
乌望清晰地看到小桃愣了一下,显然这种事情那位李迩并不常做。
“不记得为什么了。”站在红毛男对面的黑发男人漫不经心地说着,抬起带着白手套的手,随意整理了下自己的礼服袖口。
这人也是够有病的,下副本还穿着一件笔挺的燕尾服。身后背着一只深色的琴匣,看形状应该是一把小提琴。
这种盛气凌人的姿态实在是太招打了,尤其是红毛那边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梗着脖子瞪眼几秒,红毛身后就有小弟大吼一声,英勇扑上前。
——然后被红毛生拖了回去。
“看在过往情义的份上,这次就算了。”红毛一手拽着小弟,一手冲着李迩虚点,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色厉内荏,“你等下次的。”
他放完狠话,很快撤走。留下李迩最后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通缉榜,随后回过头展开笑脸:“小桃——”
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道,李迩走得心安理得。
他甚至还张开手臂,大步向前迈的样子简直像在走什么红毯:“你怎么会来接——嗷!”
乌望趴在招牌上看得津津有味,瞅着小桃给李迩锃亮的高档皮鞋踩上一对脚印子:“你特么还好意思说?幸好这次闹出的乱子不大,不然又得我收拾烂摊子。”
小桃顿了一下:“刚刚那是——嗯?哈哥呢?”
乌望“呜呜”叫了一声,刚想一跃而下——
“呜汪?”
乌望尾巴一僵。
脖颈两边的金属气管死死箍住了它的脑袋,乌望试着前挤后撤,三秒钟后仰头:“嗷——”
“……”小桃硬生生幻视了一些熊孩子喊妈,一些熊队友喊小桃,“……拆吧哈哥。”
他疲惫地说:“这是系统的地盘,气管断了还会再刷——”
新。
后面那个新字还没说出口,小桃只听“轰——隆——”一声。
惊呼逃命的人群中,偌大的酒馆分崩瓦解,甚至带塌了和它左右并肩的两座酒馆。
然而无人受伤。
那些崩裂的房梁砖块被截住了大半,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拖住了它们,令它们凭虚漂浮在空中。
乌望甩了甩恢复自由的脑袋,好奇地跃上那层无形的屏障。
爪子试探了几下,发现这些堆积的砖瓦实在碍事,令它无法直接踩上那层看不见的屏障,遂开始以狗刨式挖开这些碍事的砖瓦。
几秒后,它和一双乌黑的眼睛对上视线。
乌眸的主人穿着一身黑色长裙,长发以红色发带高高束起,扎成顺垂的马尾。
她静静坐在木制的靠椅上,仰头和乌望对视。膝上横放着一柄青铜制、菱纹格的阔剑,右手轻搭着剑柄,左手手掌压在阔剑的刃上,鲜血顺着剑刃和长裙的黑色绫纱蔓延流下。
“乒!”
摇摇欲坠的大门被李迩包裹在笔挺西裤中的大长腿踹开。
李迩长腿一迈,踏入酒馆,随意抬手向女子懒洋洋地打招呼:“孔家主——尊敬的会长大人。久仰久仰,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酒馆中的玩家早已逃出危楼。
那位孔家主面无表情地收回和乌望对视的视线,压在剑刃上的手掌缓缓拿开。
被屏障撑起的屋梁霎时倾塌。
乌望踩着落石,几下蹿进小桃的怀里趴下,心安理得得像个皇帝。
小桃:“……”
妈的。一不小心又捡回一个祖宗。
他面无表情地捧着皇帝踏入酒馆,听见那位孔家主淡淡地开口:“如果我没记错,是你先约的我,说有笔交易要做。”
第 25 章
人抱猫不稀奇, 但人抱哈士奇着实是有点奇怪了。
落座之后,乌望就感觉到对面的孔家主盯着它看了好几眼,目光从它支棱的耳尖游移到蓬松的大尾巴。
“……”乌望缓缓勾起自己的尾巴, 揣进小桃怀里藏好。警惕之时, 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
原本喧闹的长街不知何时变得安安静静。回头一看, 那些乌泱泱的两脚兽竟没了踪影,只在现场留下一地慌乱逃亡的痕迹。
“你们逐夜者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招人待见啊。”李迩随意拖了把椅子坐下, 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透明自封袋,丢上酒桌,“喏,我从刚刚那群家伙手里抢来的。是不是你一直想找的那个人的东西?”
乌望缓缓将自己的脖子抻长了。
自封袋中, 团卷着几根丝线。乍一看和扶光常用的那条光弦很像,但其实这就是几根普通的琴弦。
孔家主撇了几眼,眼神变了:“是颜洄的东西。怎么会在刚刚那些人手里?那个红毛说什么‘情义’, 我以为他们是你从前的故交,所以你才找他们麻烦。”
“的确是故交,我找他们的麻烦也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李迩叩了叩桌子, “不过更重要的, 还是看到了这几根琴弦。”
他谈起正事来居然还蛮严肃的, 都没在意快把脑袋支棱到他眼前的乌望,最多就是抬手把狗子的毛脑袋推开:
“我跟他们打听过,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说,他们之前在有个副本里被人暗算, 进了旷野。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道在黑暗中摸寻了一段路, 看见远方有团橙红色的火光在动。他们循着火光找过去,就碰见一个背着古琴的男人。”
乌望轻轻嗅了下鼻子, 感知到孔家主的情绪变得有些浓烈。
激动、急切、困惑……但这些情绪通通都没上脸。
孔家主明面上依旧表现得很冷静:“然后呢?”
“然后——就是他们恳求帮助,说自己身上的道具快用光了,再走下去,势必会被黑暗侵蚀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李迩耸耸肩:“你的那位好未婚夫就帮了他们一把。至于后来,怎么会有几根断掉的琴弦落在他们手里……这我就问不出来了。”
乌望舔舔嘴,感知到孔家主身上的困惑变得更加浓烈,倒是没有多少担忧。
她顿了顿,甚至还能追究李迩的责任:“红丝绒是所有组织工会中情报最通达的。我付钱雇佣你们寻找颜洄,等了半年,你只能给我几根断琴弦?”
“我好歹还能找到几根断琴弦,你们逐夜者呢?找出什么东西来了?”
李迩调整了一个更随性的坐姿,礼服胸口的硬质布料被结实的胸肌撑紧:“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未婚夫一天到晚的就喜欢往旷野里跑。有多少好人家进副本会专门往死路里闯的?我能顺藤摸瓜找到这琴弦,已经是有天大的本事了。”
他一脸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孔家主,眼神却是冷静审视的:“要我说,你不如趁早放弃寻找他。”
“我看他在外面混得不错啊?守灯人、引路人、执火者……多少厉害的绰号,他都快成玩家间的传奇人物了。就这样都没打算回来……是真的不想回吧?”
李迩难得好心地劝了句:“强扭的瓜不甜,会长大人。以你的条件,真想要未婚夫,愿意自送上门的青年才俊多的是,干什么非得盯着颜洄?人家都特地逃跑了——”
“李迩。”
孔家主平静地打断:“我悬赏颜洄的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与我定下了交易的契约。现在,你是想毁约吗?”
“……”李迩不说话了。
绷了几秒,他才像是有点烦躁地叩了下桌面,勉强履行职责:“……他总是独行,行踪成谜。这几根琴弦是我追到的最后一条线索,现在也断了。再想找他……除非天天下本,去旷野里碰运气。可这游戏那么多的副本,要碰到猴年马月才能碰得着?”
孔家主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说了句“继续找”,就将视线转向乌望。
“……”乌望感觉自己仿佛被人用视线挼了一遍,脊背的毛毛顿时有点炸。
孔家主:“能摸——”
“最好不要。”小桃替他炸毛的狗祖宗婉拒,“上一个想乱撸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排洞,希望他能在副本里找到狂犬病疫苗。”
孔家主的眼神茫然了一下,手倒是收回去了:“我接到消息,说你们在副本中帮助了周末,非常感谢。”
她的视线总算从乌望身上挪开,转移到了小桃身上。
“……”乌望无声地放松下来,重新在小桃怀里趴得舒舒坦坦,眼睛惬意地眯起。
头顶是两只两脚兽的絮语:
“周末他到底什么毛病?为什么跟失忆了一样?这几天哥来哥去,我的寒毛每天起立几十遍。”
“抱歉。技能相关,我无法透露。”
“行吧……那你们工会有可以入梦,或者窥伺记忆的道具吗?我想要一个。帮哈哥找主人。”
乌望一下支棱起来了,仰起头炯炯有神地看着小桃。
“一提主人这么激动?你还真是喜欢他。”小桃有点酸溜溜,“可你连他的脸都记不住,看来对他的爱也就那……样……”
仿佛就是为了打他的脸似的,一条大大的弹幕从乌望头顶跳起,展露出一副完整的、清晰的画面。
画面中的男性闭眼仰躺在一只特制的黑色豆袋沙发里,明明该是非常舒服,却紧紧蹙着眉宇,右臂压着额头,满脸烦躁。
他很白,非常白。
但不是小桃这种吸血鬼式的苍白,也不是扶光那种圣洁的大理石白。
他更像是一张照片,被洗褪了颜色,黑的部分异常之黑——譬如短发,仿佛比纯黑的沙发布料颜色还要再深浓;白的部分异常之白——譬如皮肤,好像比电脑色板拉到最白还要再白。
再配上他过于凌厉的眉眼,随意扔在身边的染血绷带……整幅画面充满了冲击力和攻击性,好像躺在豆袋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亮着寒芒的利刃。
“……小桃,小桃?”
老大的声音将小桃从画面的冲击性中脱离出来,再一抬头:“?孔会长呢?”
“她早回去了,丢了个入梦的道具给你。”李迩晃了晃手里的古式手持镜,“你发什么呆呢?看到什么了?你怀里这狗是怎么回事?”
乌望于期待之余,敏锐地捕捉到李迩向它伸来的双手,霎时凶狠回头。
李迩:“是公是母啊,绝育没——啊!!!!”
十分钟后,红丝绒别墅。
李迩像死了一样瘫在客厅沙发上,旁边是给他包扎的小桃:“……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已经把哈哥主人的样貌临摹出来了,你找颜洄的时候,顺便也帮哈哥找找。”
乌望恼火地坐在李迩对面,看着这混账居然还有脸瞪大双眼:“你知不知道右手对于一个小提琴家来说多么重要?它咬穿我的手掌,我还要帮它找人?”
乌望愤怒地用尾巴敲了下地面。
“轰!”
“倏倏……”
穿堂风,从被乌望敲穿了的地板洞中吹了进来。
“……”李迩震惊几秒,喃喃,“你捡回了个什么啊小桃?”
乌望的尾巴顿时又扬了起来。
李迩迅速坐起:“别敲了。找人是吧?我的老本行。”
这还休息什么?别休息了。
赶紧把这狗的主人找回来,该赔的赔,该把狗带走的把狗带走。这他妈再多留几天,别墅还能要吗?
·
李迩这一走,就是半周没有消息。期间小桃还单独去下了一次本。
老玩家越到后期,垃圾系统给的假期越短,乌望还能在中转站蜗居半个月,他却只能修整三四天。
乌望倒不在意一狗寡居。毕竟它本来就喜欢清静,享受独处。米泽西戴又通过怀表将答应好的限制器给传送来了,它每天玩玩漂亮蛾还蛮惬意的,至于漂亮蛾惬不惬意……那就不清楚了。
这样咸鱼的生活,一直到第14天才结束。
最开始是李迩风尘仆仆地回别墅,沐浴着清晨的阳光睡倒在沙发上。
后来是小桃白着一张脸从副本中传回来,踩着月色踏入客厅。
乌望毫无怜悯地一脚将李迩踩醒:“汪!”
“我……”李迩猛然惊醒,将不够绅士的脏话险险咽回肚里,揉了下额角,“几点了?嘶,我这觉睡得可够长的。”
他站起身,活动活动四肢,又从怀里摸出大量道具塞进小桃的怀表里,像给超市补货似的:“狗主人的行踪,我查到了。”
“汪!”乌望圈在身边的尾巴很轻地动了一下。
李迩看向乌望:“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出现在一个黑塔副本里。不过刚他进本的时候,那个本还只个中级难度的白塔副本。”
“他进本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副本难度突升,跟他同批入本的玩家倒是都活着出来了,可他没出来。后续再有玩家进去,也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来。”
小桃在沙发边坐下,缓了口气:“那个副本一天24小时都开着?”
“不。随机开放。”李迩摘下沾满灰尘的手套丢开,“开放时间随机,允许进入的人数随机。不过根据我的调查,那个本最近的准入人数越来越多了,这一次如果再开放,应该能容得下十来个人。”
他看着乌望:“你要是想找你的主人,那可得看运气。谁也不知道它下一次开放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也许以后都不会再开放了呢?”
这人进本之前也不知道是什么出身,浑身上下写着西装暴徒四个字,行事作风还颇为豪横。
就这最后两句话,李迩还特地丢了个S级的翻译道具,生怕乌望听不懂他的打击。
乌望冷静地饱以老拳:“不。可能。”
嘴硬是它最后的倔强。
在运气这张赌桌上面,乌望向来是倾家荡产的输家。
于是好好一个副本,定位也清楚了,准入条件也清楚了,几人依旧生等了又半个月。
直到李迩和小桃单独下了两三轮副本,直到乌望的最后休息期限即将结束,他们才接到准入通知。
李迩这次也跟着一道下本,正式传送前,特地往乌望身上又拍了个翻译道具:“来,出发前说出你心里最大的愿望。哥尽量帮你实现。”
“……”乌望幽幽地瞅了他一眼,很倔强地没有吱声。
李迩遂骚扰小桃:“你呢?你有想法没有?”
小桃和乌望同款倔强抿嘴。
这一刻,他们虽然物种不同,却拥有着相同的、不敢说出口的祈愿,生怕说出口反而会实现。
祈愿的内容是:千万不要遇见扶光!!!
第 26 章(二合一)
子夜零点, 副本准时开门。
正拨棱着漂亮蛾玩的乌望忽然爪下一空,栽进齐肩高的草丛里。
【叮——】
【■■■时间0点整】
【已抵达黑塔世界X43743。】
【暂未触发任务。】
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乌望小小打了个喷嚏, 再抬头就见面前一片雾霭, 松树的影子尖锐高瘦, 在夜雾中影影绰绰。
旁边两人也跟着打了几个喷嚏,小桃低骂了一句:“靠……老大, 你接到任务了吗?”
“暂未触发。”李迩刚回答完就又狠狠打了个喷嚏,“这他妈是画皮鬼打翻了胭脂盒吗?香味都闷了。”
“嘘!”
雾里忽然传来一道压着嗓子的呵斥:“大晚上的进古村,别讲这些不吉利的话。”
乌望倏然回头,就见一个胖子气喘吁吁地从雾里小跑出来。
他戴了一顶明橙色的鸭舌帽, 背后背着老旧的登山包,手里握着一面“夕阳红旅行团”三角旗,停下来后就撑着膝盖直喘:
“找你们……找半天了。能不能跟上队伍?这柳家镇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 你们要是走丢了,可就得在野外露营一晚了。”
他长得很面善,撑着膝盖呼哧的样子也很真实。唯一不太好的地方, 是他身上没有怀表……
“哈哥。”李迩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下来, 贴着乌望小声说, “你猜,这胖导游是人是鬼?”
“……”乌望抖了一下被呵出一个毛坑的耳朵,老大不开心地转过头瞪视李迩。
不鬼的它不知道,它只知道漂亮蛾不见了。
进本的瞬间, 它清晰地看到拉斐尔蛾的身影像屏幕故障似的闪了闪,随后凭空消失。
李迩和它对视几秒:“……你这眼睛, 比鬼吓人。”
“哎呦祖宗,能别再说那个字儿了吗?”旁边的导游着急, “也不怕说什么来什么!快走快走,咱们还得在凌晨一点之前办入住呢!”
他像是真的很急,催完这一句,掉头就走,转瞬就融进雾里。
乌望哒哒几步跟上,听见小桃缀在后面套话:“为什么要在一点之前办入住?没听说哪家酒店有这种规矩的。”
胖导游哂笑:“还酒店,柳家镇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能找到一家民宿就不错了。这地方风俗诡怪,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怎么会大老远地从省会城市赶来这儿取材?”
“操。”李迩在后面低低地笑骂了一句,“我们还他妈的有身份,是记者?”
这类与孤舟游戏相关的话,NPC是听不到的。胖导游还在一路向前,仿佛全然没看见自己身边跟着一条哈士奇,正跃跃欲试想咬垂在他身后的背包带子:
“虽然你们来之前,肯定都对柳家镇有过了解了,但我既然拿了导游这份钱,还是给你们简单介绍一下。”
“柳家镇,坐落于红蓝山里。据说,这镇子最早是卖手工胭脂兴盛起来。”
“那时候镇里最富庶的一家姓柳,经常出银子资助乡里乡亲,为了感恩柳老太爷,这个商镇后来才改名为柳家镇。”
乌望的獠牙险险擦过胖导游的背包带子,还没来得及扑第二下,被小桃伸手捞了回来:“哥,你好歹听他说完再扑行不行?”
夜色深浓,松树林里冷得厉害。乌望不是很喜欢这种又黑又冷的环境,小桃的怀抱倒是挺暖和的。它索性一瘫,趴在人形御座上耷拉着四肢犯懒。
“……”小桃面无表情地庆幸吸血鬼的力气够大,“然后呢?导游你接着说。”
“然后?然后这镇子又繁盛了一百来年。”
“一直到第四任柳老爷接管家务,聘娶贤妻。婚后第三年,柳家镇忽然遭了土匪!柳家上下被屠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庄子还伫立在红蓝山的山腰上。”
胖导游叹息着摇头:“在那之后,柳家镇就突然封锁了对外的联系,谁也不知道原因。”
“哪怕现在大家都用上手机电脑了,这镇子还跟停留在上个世纪似的,里头的民宿还叫‘客栈’,老板还叫‘掌柜’,一切遵循古礼……”
胖导游顿了一下:“而且,不是活人的古礼,是死人的古礼。”
“前方红绿灯,请注意避让行人。”
不知从哪忽然蹦出一句导航电子音,机械礼貌的女声回荡在夜雾弥漫的密林里,听得人寒毛直竖。
“操!!”胖导游差点没栽在地上,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之余,惶恐地低喊,“我踏马没开导航啊!这软件……这软件啥时候开的啊!!”
李迩则反手摘下了背后的琴盒:“这破林子哪来的红绿灯,避让的是哪门子的行人?”
夜雾变得更冷了。
胖导游抖着手疯狂戳着手机屏幕,想要关掉导航,荧亮的屏幕却像卡住了一样,丝毫不给任何反应。只有那道礼貌的女声依旧催命似的重复:
“前方红绿灯,请注意避让行人。”
“前方红绿灯,请注意避让行人。”
“请避让行人。”
“请避让行人!”
“滋——”
尖锐的电子音刺入耳膜,乌望使劲扒拉着耳朵,忍不住张嘴叫了一声:“汪!”
恼人的噪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远方浓郁的雾里,隐约传来人的疾跑和粗喘声:“呼……呼……”
一点明橙在雾中晃荡,紧跟着响起一道热情又耳熟的招呼声:“找你……找半天了。能不能跟上队伍?这柳家镇……”
一模一样的话语。
一模一样的喘粗气声。
相隔着三四十米,竟还有一个胖导游正尽职尽责招呼着客人,一如眼前这个胖导游招呼他们一样。
乌望舔了下嘴,牢牢盯着面前这个香气四溢的胖导游。看着对方渐渐瞪大双眼,面露惊恐的同时,外眼角逐渐如同狐狸一样上吊:“怎么会有……另一个……”
胖导游顿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死了?……啊……原来我已经死了啊……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他慢慢抬起头,阴恻恻地盯着众人笑了一下:“你们是不是也没做好准备?没关系,来陪我,都来陪我——”
伴随着逐渐疯狂的绝望咆哮声,胖导游形同野兽般猛扑上来。原本短而粗的四肢在阴影中被拉得又长又细,像只匍匐在地的蜘蛛。
【叮!】
系统的提示音在这一刻同时响起:
【已触发公共任务:
找到凶手,并获得认可。】
【本次副本难度较高,鼓励玩家合作完成。任务奖励将按照贡献率排行发放。】
哪怕是李迩、小桃,都没有心思讨论“居然发放公共任务,还鼓励合作,这本到底是有多难”,眼前的密林在这一刻忽然变得鬼影幢幢。
无数身影摇晃着从地下、从雾中攀爬上来,带着哀切的、痛苦的、憎恶的低泣和悲号,向他们竭力伸来双手。
“嘶……”小桃刚被某双干瘦的手碰了一下就吃痛地倒抽冷气,猛地向树上一窜,“别让那些鬼影碰到!这些鬼东西能腐蚀皮肉!”
“那导游还能爬树呢!”李迩被蜘蛛一脚踹下松树,狼狈地就地一滚,直接锤开琴盒。
怀表当啷落地,摔开表盖,投影出荧蓝色的字幕:
【讴歌】
【技能评级:S】
【技能描述:
他是神的赞歌。】
月光下,迷雾中,鬼影重重的包围圈里。
神圣而虔诚的小提琴曲骤然奏响,悠长恢弘的弦乐声如纯净的颂歌,穿过密林千重。
小桃脚下的松树在摇摆,在震颤,像是被乐声陶醉,又像是被洗礼冲刷,而后于某一瞬——
骤然炸作一蓬晶亮的齑粉。
松林十里,雾霭沉浓。
只在短短六小节的乐曲中便被涤荡一空,连带着那具扭曲成蜘蛛状的胖导游——
“该死,为什么鬼影还在?!”李迩低啐了一句,一脚踹飞琴盒,稍微抵挡了一下向他伸来的鬼手,“技能对这些鬼影没用!哈哥呢?把它带上,我们往镇上——呼……”
呼吸变得愈发艰难。
他像是落进一潭粘稠的寒水里,冷意无孔不入。
那些绝望的、晦暗的负面情绪,海浪般向他涌来,将他的躯壳和意识拍打着,推搡着,冲刷着……
直至某一刻,他神思恍惚,感觉世间所有的快乐、温暖都离他远去,唯有寒彻骨髓的绝望与憎恶迫不及待地涌入他的躯壳——
远方,忽然亮起了两团磷火。
他视线模糊,使劲眨了又眨才恢复清晰,然后发觉——
“那些鬼影呢?!”
原本拥挤到看不见缝隙的鬼影了无影踪,只有一只哈士奇百无聊赖地趴卧在空地上,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
乌望一贯作息规律,往常这个时间点,它早该趴床上睡着了,哪儿还搁外面浪啊?
它眯了眯眼睛,刚要把脑袋往揣着的爪子上搁,就见李迩一个猛冲过来,两手一伸捧起它的脸:
“操,别打瞌睡,你是条哈士奇,哪有哈士奇在这个点睡觉的啊!醒醒,刚刚是怎么回事?鬼影是不是你解决的?”
发言桃及时过来制止了李迩:“老大你是不是又想挨咬了?哈哥吃个鬼影很正常吧,本来民间传说里就有说猫狗辟邪之类的。”
他叹了口气:“比起这个,倒不如在意在意咱们旁边这位新朋友。”
小桃转向站在不远处的高挑身影:“刚刚被另一个胖导游领进林子的人是你吗?你好。”
乌望提起些精神,兴致勃勃地转头望去,瞧见不远处的灌木丛边立着一个举着油纸伞的人,听到小桃的招呼声后才抬头望来,伞檐上移,露出一张温柔而笑的面孔。
“……”空地上忽然一片寂静。
两秒后。
原本冷静的小桃骤然跳脚:“草!草!!扶光!!”
原本还连打哈欠的乌望也原地起跳:“汪汪汪汪汪汪!”
人和狗叫成一团,乌望叫都叫完了才发现,眼前这个两脚兽乍一看是有那么点扶光的神韵,但脸长得半点不像。
小桃沉声断喝:“不要放松警惕!副本里易容道具多得是,万一这是扶光易容的呢?”
“什么易容不易容的,”李迩莫名其妙地瞅了突发神经的队友们一眼,很快又看着来人喜上眉梢,“这是颜洄啊!逐夜者那位会长大人下了重金悬赏的落跑未婚夫。”
他愉悦地转了下手里的琴弓:“之前我还说一个本一个本的碰运气,鬼知道要多久才能撞见颜洄,没想到陪哈哥下个副本,居然就撞上了?哈哥这运气,好像也不差?”
“……”举着伞的人带着几分无奈轻叹,“那你是要将我的行踪传给逐夜者么?”
月光移转,伞下人的面容彻底从阴影下展露出来。
乌望仔细打量对方温润谦和的眉眼,拢束于左肩的三千青丝。想再观察观察对方的手指关节,却发现这人戴着一双手套,浑身上下都裹束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古裳中,也就脖子和脸露在外面。
小桃谨慎地在它身后蹲下,小声询问:“哈哥,你看人准。你觉得这是扶光吗?”
乌望呜呜了一声,头顶飘出一个大大的弹幕。
气泡里框着一副清晰的画面,正是扶光当初弯下腰,给乌望的碗里添油炸小恶魔时的模样。
这画面单看可能还好,可当它漂浮于颜洄身边时,那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同样是温和带笑,颜洄的笑是令人放松的,不具有攻击性的。
令人望之第一眼便想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芝兰玉树之类的形容词。
哪怕李迩当面着颜洄的面做出传递情报这种事,对方恐怕也只会无奈叹息,然后独自转身离开,连句骂都不会给。
扶光就截然不同了。
都是温和的笑,他眼底藏着太多东西,眸光太过深沉。
像极了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句话定人生死的上位者,哪怕是笑起来,那些叫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依旧还在,令人随时都有种在凝视深渊、被深渊窥伺审视的不安感。
乌望毫不怀疑,同样是向外界传递情报,扶光绝对会在李迩动手的一瞬间就杀人灭口——只要那条锁链不拦着。
乌望不快地甩了甩尾巴,打着哈欠重新在原地趴下。听到李迩还在和颜洄做着交涉:“传不传消息看心情,我其实也不大喜欢逼婚这种事。比起关心副本之外的麻烦,咱们现在是不是考虑考虑副本?”
李迩敲敲怀表:“公共任务,鼓励合作。这副本看来的确很难……还有刷出的那条任务,什么叫‘找到凶手,并获得认可’?找到哪个案子的凶手?获得谁的认可?”
一聊严肃的事,李迩的语调就变得沉而平。听得乌望没几秒又打出个哈欠,昏昏欲睡。
小桃晲了他哈哥好几眼,还是止住两人的话题:“咱们先进民宿安顿下来吧。那个导游不是说,这边的民宿必须在凌晨一点前办入住吗?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聊。”
·
从空地赶到柳家镇,众人花了不少时间。等找到那家预定的“民宿”,恰好是0:59。
大家赶在最后一分钟统统挤进大门,看见一个带着褐色瓜皮帽的中年男子慢慢吞吞从柜台后走出来,绕开他们走到大门前,将红木门闩插上,然后才回过头来看他们:
“住店的?住几天?可有预定?”
这些寒暄向来跟乌望无关,它扫了掌柜没几眼就困困地往地上一趴,哈欠打得小桃也忍不住跟着张嘴——
“啊!!!!!”
从楼上骤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是有人屁滚尿流、跌跌撞撞一路滚下楼的声音:“Fuck!Fuck!!Ghost——”
李迩反手一个泛着金光的翻译道具刷过去,就听那外国佬的嘶吼有了意义:“鬼啊操!”
乌望被这句给吼清醒了,极度不爽地抬头,就见红木楼梯二楼有个金毛连滚带爬地冲下来,一口气冲到柜台前,狠狠一巴掌拍上台面:
“掌柜的!你们客房里有鬼吃人,你们他妈的不管吗?!这是什么狗屁客房服务,我要投诉你们!”
“投诉你们!”
金毛身后传来一声更细的叫声。
乌望好奇探头,就见一具一米多高的小白骷髅同样好奇地从金毛背后探头,两只白骨嶙峋的手掌紧紧攥着金毛的衣袖,看起来……
真的有狗会不动心吗?
乌望几乎立刻起身摇起了尾巴,刚伸爪刨了刨地,就被小桃一把抱住:“哈哥你冷静,那不是怪物,那是人家的召唤物!”
李迩也在同时向着那个金毛打招呼:“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亡灵法师,杰克儿吗?”
他故意整了个儿化音,将对方的名字念得像个笑话:“好久不见,这么拉了?居然会因为怕鬼叫成这样?这不是你的专业领域吗?”
“专个屁。”杰克猛然回头,露出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脸,脸色煞白无比,衬得脸上的雀斑更加明显,“我控制不了那些黑色的……颜洄?”
杰克看着李迩身后的人,明显愣了一下。
“……?”乌望舔舔爪毛,忽然精神起来,拿眼睛在杰克和颜洄之间来回瞟,感觉眼下这个局面似乎有些精彩。
感谢李迩不吝啬的翻译道具,令它此时能毫无限制地收看现场版精彩小故事。
颜洄苦笑了一下:“看来今天我的运气很糟,没想到竟直接碰上逐夜者的人。”
“什么逐夜者,”杰克的脸上闪过一秒的不自在,撇撇嘴在离人群最近的桌边坐下,“我跟他们观念不和,今早跳槽了。逐夜者现在正悬赏我呢,我才迫不得已进了这么个破本,等着下家派人来接应我。”
“!”乌望听得入迷到身体微微前倾,见杰克停住话头,还伸爪使劲扒拉小桃的裤腿。
“……”发言桃被迫八卦,“哪个下家?”
“当然是拓荒者啊!还能有哪个下家可以在逐夜者的悬赏下保住我?”杰克奇怪地瞥了小桃一眼,“你们红丝绒又不打算和逐夜者对上,不然也不会让周末回来了,对吧?那小子,刚被带回逐夜者工会的那几天,天天都闹,说要去见什么‘哈哥’,‘我都跟小桃哥说好加入红丝绒了’……”
乌望愣生生听出几分心虚,原本快探到杰克腿边的脑袋都缩回来了,扭头眼巴巴地看着小桃。
小桃也没比它好到哪去,不过他的心情更为复杂一点:“……那他……现在呢?还会闹吗?”
“怎么会?”杰克一边哂笑,一边自觉不着痕迹地搬着凳子往人群的方向挪,眼神时不时不安地投向楼上,“周末现在正被孔会长亲自带着刷本呢!颜洄是知道的,周末的技能需要大量刷本、刷任务,才能快速拓展游戏库。”
“但这对于他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毕竟,随着能力回归,记忆也会复苏,他注定走向疯狂……”
杰克紧盯着楼上啧了一声:“多残忍啊,清醒着被一步步推向悬崖。”
“——残忍吗?”
一道温和的反问冷不丁地从大门的方向传来。
“……”乌望耳尖一抖,整条狗如遭雷劈。一点一点侧目时,瞥见小桃看着门口变绿的脸,也瞥见一抹艳烈的红。
扶光这次穿了一套欧洲中世纪的修身礼服,很明显是刚从上一个本出来没多久,就紧跟着踏进了这个本。
奢贵顺垂的礼服在腰际勒着一条暗褐色的哑面皮带,完美修饰出高大悍利的身躯,火红色的布料更衬得扶光含笑低垂的眉眼赛雪欺霜……也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霾和乖戾。
这人天生一副好皮囊,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能被带出浑然天成的矜贵散漫。可这件红色的礼服却让人觉得一点也不适合扶光……可能是他眉眼间噙着的抵触和不悦给人造成的错觉。
明明是明艳热烈的颜色,偏偏被他穿得像是孝服,好像下一秒就要给人送葬,或者上门讨八百万的债。
乌望看着扶光顶着这么一张送葬脸走到木桌边,随意地靠坐下:“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的。”
“宁可清醒着死,好过在浑噩的美梦里长眠。”
扶光干净修长的手指慢慢梳理着身上欧式礼服的袖口,将那些凌乱繁缛的褶皱一点一点藏进内层,脸上那些糟糕的情绪似乎也跟着褶皱被一并藏起,只剩下闲逸温柔的微笑:“你们说,是吧。”
乌望:“……”
同样都是在笑,和颜洄同行时,大家都放放松松,安安心心。但扶光一现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绷紧了神经——
甚至还包括NPC。
“……”中年男人狐疑又震惊地看看扶光,又看看完好无损的门闩,“……见鬼!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乌丸也一下耷拉着趴回爪上:
是挺见鬼。明明知道自己倒霉,出发前特地没有许愿,为什么还是被倒霉找上了门?
第 27 章(二合一)
狗子不能焦虑, 一焦虑就容易做出拆家、圈地盘之类的原始行为。
作为一条赛博狗,乌望虽然没有圈地盘所需要的排泄功能,但是增加了亿点点拆家能力, 趴着趴着就开始啃桌腿。
一旁的掌柜居然没有在意它的举动, 两眼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扶光:“本店丑时关门, 拒不接客。这位客人来晚了,还请自行出去——”
“掌柜的, 你看错了。”扶光柔声说,“我一早就进了店,只是有些累,便趴在桌边睡了会, 刚刚才醒。”
掌柜的表情像是想说“听你放屁,这么掸眼的红我还能看错?”
但扶光紧接着又是一句温柔的绝杀:“要不然的话,我是怎么在你插上门闩后进来的呢?难不成……我是鬼?能穿墙?”
“……”掌柜想发作的表情霎时僵住了。
他几不可查地战栗了一下, 像是想到了什么害怕的事,顿了足足六七秒,才重新板起一张僵硬的脸, 看向众人:“稍后, 我会将厢房钥匙发给诸位。在此之前, 有几条我们镇子内的规矩,需要告知诸位。”
掌柜特意看了扶光一眼:“第一,不可乱语怪力乱神之事。”
“第二,镇中不可点明火。”
“第三, 子时一过,不得出门, 不得开门开窗。”
“第四,每日太阳落山前, 必须虔诚地拜祭一次花神。”
他念完规矩,微微放缓神色:“本店每日提供两顿吃食,客人们若有需要,可来大堂取用。”
“诸位,可还有什么疑惑?”
“有。”杰克一秒抬起手,挺认真地说,“之前我就问了,但是你听不懂我说话——不让点明火那要怎么弄熟食物?你们这儿有生菜?刺身?电磁炉?拉电线了吗这儿?”
掌柜:“不知你说的这些是何意,但本店每日提供两顿吃食,客人们不会饿肚子。”
杰克:“你不要诓骗我,不让点明火,你们酒楼里的食物又是哪来的?能吃吗?”
掌柜这次直接当做没听见:“可还有其他疑问?”
“有,”李迩懒洋洋地抬手,“过了子时,出门会怎么样?开门开窗会怎么样?”
“轰——”
仿佛是为了回答李迩的问题一样,他的话音刚落,酒楼大门就被暴力从外向内狠狠撞开。
狂风裹挟着苍白的纸钱涌进来,十来个人高马大的大汉在风中狼狈地拥簇成一团,艰难地挤进门内,押在最后的中年男子在踏入门槛后砸下一张黄符,硬顶着削刀般的纸钱,将门重重关上。
狂风骤止。但这些进门的人又开始聒噪:
“老三!快点,还有治疗的道具没?老三的左腿被纸钱削了!”
“妈的——癞子他们还在街上!”
“别他妈的发癫,就外面这情况,谁出去都得被纸钱片死,就算想给弟兄们收尸,也得等到天亮。”
十来个大汉,你一句嘶吼我一句低喝,吵得乌望的厌吵症都要犯了。
它的嗓子里低低滚过咆哮,龇开白牙,刚要一口咬断嘴里叼着的桌腿,就听那群人中忽然有人冒了一句:“——少主?迩少!”
乌望:“?”
是八卦。
龇开的嘴角霎时收敛,乌望眼神清澈地乖乖松开桌腿,甚至自觉调整成了一个端庄的趴卧姿势。
喜欢听一些家长里短的八卦,就像一些两脚兽酷爱小零嘴。
大堂里,那些还在吵闹着处理伤口的大汉们一下子都停下了,齐刷刷看向表情变得极为糟糕的李迩。
两秒后,那个押后的中年男子排众而出,神情不是太好看地看着李迩:“许久不见,儿子。”
【——你还喜欢看这种东西?】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低而轻的笑音。
乌望敏感地抖了下耳朵,二话不说先张着嘴回头一咬——
咬了个空。
扶光依旧慵懒地靠在不远处的桌边,冲它抬了抬手里的茶盏。
【李迩用了翻译道具?难怪这西洋人会说中原话。】
【不过……既然你现在能听得懂人话,我们不如开诚布公的聊一聊。】
周遭还在吵闹。那些大汉低吼着什么“兄弟情义”“天海帮从没出过叛徒”,李迩则对着他爹“滚蛋”“这么阴魂不散,是不是生不了新儿子接你的破位置”地冷嘲热讽。
唯有他们两个,似乎被某种无形之物与外界分隔开来,进行着一场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对话。
【你的主人……在哪里?】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寂静。乌望听见扶光字字含笑,又字字渗着寒意道:
【我在你身上下过追踪的道具。它失效之后,我查过解绑记录,解绑人的怀表编号是一串乱码。】
【——是他替你解的绑。他一直跟在你身边。】
【他,在哪。】
冰冷的诘问激荡起层层无形的冲击,如同千丈银瀑直拍而下。
酒楼微震,惊得还在争吵的人不约而同地纷纷住嘴,满脸惊疑:“刚刚这是……地震了?”
乌望像是吓僵了似的坐在原地,然而下一秒——它就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无聊的趴卧下.身,甚至还不忘蹬着后腿将尾巴一勾,严严实实地藏进肚子底下,俨然一副千日防贼的警惕模样。
扶光:“……”
果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某个罪该万死的小偷从前拐着弯儿阴阳他时也是这般模样。
只可惜他受锁链的限制,没法对这助纣为虐还气焰嚣张的畜生下死手。想将它生擒带走……这条狗又似乎一直在防他。
要么和那几个玩家紧贴在一起,要么就是远远躲开。
少有的几次直接接触,那狗也是一咬即离,根本不给他直接带狗离开的机会。
扶光厌恶地搁下手中的茶盏,回忆起不久前在爱丽丝大厅,狗子啃断兔子怪物胡须,引得兔子失去丈量工具,直接卡死在大厅正门这件事。
他总怀疑,那不只是狗的天性作祟。
“……诶,你们都别吵了!”
大堂里,那个掌柜终于看不下去似的开口,眼神不断往窗户的方向张望,带着忌惮:“再吵吵嚷嚷,小心招惹来不该提的东西。”
他就这么恐吓似的劝了一句,便慢吞吞地转身离开了。留下满大堂的人陷入短暂的安静。
几秒后,才有人迟疑地说:“等等,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这掌柜不是说不能点明火吗?那为什么这酒楼里还点着灯,这么亮堂?”
“呼……”
话音刚落,大堂内忽地掠过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
大堂的的灯火忽地闪烁起来,整个场景像是来回切换着滤镜,在暖黄和磷蓝之间反复跳转,最终随着一声烛火熄灭般的轻嗤,彻底定格在鬼气森森的蓝上。
好好一个人间酒楼,蓦然变成阴曹鬼店。
再多的矛盾冲突,在这种明摆着不太妙的烛光照耀下都继续不下去了。
李父很快带着伤员们上楼,进了他们一早开好的厢房。
乌望几个则不约而同地挤进颜洄的房间。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主要是掌柜给颜洄开的厢房是最大的。
一群人挤在屋里,幼稚地争执“为什么偏偏给颜洄最大的房间?说不准是不怀好意,我要守着小颜”“瞎几把扯,你就是馋人家的厢房更舒服”,将颜洄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我去旁边的厢房住吧。”
“呜!”乌望立马自来熟地跟上去,贴着颜洄的腿走。
这两脚兽斯斯文文,同住一屋肯定清静。
旁边传来一声裹着嘲讽的轻笑,但乌望根本没理扶光又在犯什么病。
反倒是李迩停下了幼稚的拌嘴,看向颜洄,眉眼间有些晦深:
“还是别分开的好。”
“游戏特地说了,这本得抱团才能过,选择落单肯定不明智。而且……”
李迩撇了下嘴,“我那个老爹也在酒楼里。我怕你晚上睡得好好的,那死老头尝试什么死亡规则,把麻烦引进你房间,明天一早我们一醒就得给你收尸。”
一直靠在阴影处的扶光收回落在乌望身上的目光,冷不丁地接了一句:“你想单住也无妨,我自可以保你无恙。”
“……?”乌望浑身猛地一震,打出的哈欠都卡住了。
更震惊人的是,颜洄居然在小桃示警之前,冲着扶光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之前在旷野中,便曾蒙受前辈的救命之恩。晚辈虽不才,但也想凭自己的实力过关,不能总是依赖前辈的救助。”
“……靠。”
小桃在乌望身边蹲下,机警地压低声音:“哈哥,我怎么觉得这么假呢?扶光会那么好心,不厌其烦的反复救一个人?这人做事总藏着自己的目的,不知道这次又想图谋什么。”
乌望张着嘴,继续把刚刚那个卡住的哈欠打完,就地趴下。
狗勾又不知道。狗勾只知道夜很深了,它很困。厢房的灯光太暗了,它不喜欢。
好在睡觉包治百病,它就期待着颜洄快点跟人聊完,它好去蹭个清静的地方睡——
颜洄:“李迩兄弟言之有理,那我便在大厢房中留下,和大家一起轮流守夜吧。”
扶光立马跟上:“我也留下。”
乌望:“……”
这群聒噪两脚兽又开始争论怎么排班,谁先睡这房内的唯一一张床,听得乌望的尾巴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最终狠狠一拍。
“轰隆——”
是唯一一张卧床被乌望一尾巴扇塌的声音。
“……”
厢房内鸦雀无声。
片刻后李迩才灰溜溜地道:“得了,不用争了。就照现在商定的这个顺序来,大家赶快休息,明天一早,咱们出发进镇。”
·
清晨六点,阳光准时照进纸窗。
乌望神清气爽地醒来,精神奕奕地起身,哒哒地走到厢房门边,开始跟厢房内的家具们打招呼。
“汪!”
“咔嚓……”是床头柜裂开,掉出一根白蜡烛。
“呜呜……”
“轰——”是衣柜散架,从里面滚出一双白色绣花鞋和一双黑布鞋。
说好了轮班,结果睡了满地的两脚兽们被接连吵醒,一睁眼就面对破败之家:“……”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对门骤然传来一道惊怒的声音:“二刘!”
对面的厢房门被狠狠撞开。
靠在门边的扶光顺手将门推开,看见对门里人影攒动,正对着大门的床上躺着一具鲜血淋漓的死尸,四肢像是胶皮人偶一样扭曲着,脑袋滚落在地。
“……操。”李迩走到门边瞪了几秒,哑着嗓子说,“幸亏哈哥昨天把床拆了。这破副本晚上一过丑时就强制入眠,要真轮流躺在床上休息,可能就着了它的道。”
他顿了一下,又带着几分深深的憎恶看着对面:“不过也不一定。这帮人作恶多端,也许鬼是特意来帮忙打人命官司的,专门带一些遗留千年的祸害下地狱。”
他这么说完,也不等站在对面房间里的亲爹看过来,就“嘭”地一声重重把房门关上。
再一回头:“……”
乌望端坐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间,昂首挺胸地和李迩骄傲对视:“汪!”
李迩气乐了:“您还挺骄傲,我是不是得感谢你没对我们红丝绒的基地下此狠手啊?”
真服了,所有家具都被拆了个精光。
不管这些家具有没有死亡陷阱吧,反正这会是绝对陷阱不起来了。那鬼想从灯笼或者衣柜里爬出来,都得他妈的纠结一下地上的碎片哪些属于灯笼,哪些属于衣柜。
乌望沐浴着李迩好气又好笑的视线抻长前腿,使劲伸了个懒腰。又满脸大聪明地咬来米泽西戴给它做的垫子,伸爪叭叭直按:“饿了,饿了。”
李迩:“……”
他算是明白小桃平时看他们的心情了……也不知道掌柜看到这一幕会不会狂暴:“这破酒楼提供的东西我可不敢吃。咱们还是去镇上找找吧,看有没有能入口的。”
他又回过头看想跟上来的扶光和颜洄:“你们就别跟我们一路了啊,我们又不是冲着解副本来的,未必会去找凶手的线索。”
乌望的尾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扶光眉峰微挑:“不是冲着解副本来的?那你们是为了……”
他清凌凌的目光很快移向乌望,眉眼间的笑意蓦地稠浓了许多:“为了替它的主人办事?”
乌望被扶光的目光看得微微炸毛,一下蹿起来伏低前身,从嗓中滚出来的威胁声。
李迩瞅了眼乌望排外的样子,顿时将想反驳的话咽了回去:“那就是我们自己的秘密了兄弟。反正咱们不同路,白天还是分开行——”
“我可以帮忙。”扶光仿佛看不见乌望排斥的样子,他的眼睛从猜到乌望他们下本和狗主人有关,就亮得惊人,“我和你们同去。”
“草……”小桃警惕地抱起乌望,远离扶光,“我就说这人对人好肯定别有目的。这家伙……跟哈哥你的主人是不是有过节?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声音压得几乎只有气音,又贴着乌望的耳朵挡住了嘴型,放在以往根本不会有人能听见他在咬什么耳朵。
可这一次,扶光却循声望了过来。
乌望没动,浑不知事的眼睛理直气壮地直视着扶光。
这眼神最是气人,引得扶光温和的声音都轻凉得像草蛇蜿蜒:“岂止是过节,是比生死更大的仇。”
这破酒楼连个能沐浴的木桶都没有,一夜过去,谁都没换衣服。
扶光仍穿着那件焰红的礼服,配上他薄凉的眼神,更像送葬讨债的孝衣,再温柔的笑也压不住那股子寒凉的杀意:“我一直在抓一个恶徒。”
“他挖走了我的心脏。”
·
扶光给出的理由的确有点震撼力,搞得小桃几个都没心思琢磨怎么赶人了。一路出镇,光想着套扶光和乌望的话:“哈哥的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掏你的心脏?”
李迩的话乍一听像关切,带上语气却像在问“你干了什么破事逼得人掏你心脏,你最好自己反省反省”。
扶光似笑非笑地扫了眼李迩:“你倒是帮亲不帮理。因为和这条狗有关,所以默认狗主人是对的,我是错的?”
李迩理所当然:“这是对哈哥的信任。你快点说,如果你能拿出哈哥主人不是好人的证据,那我们再帮理不帮亲也不迟。”
扶光抬手摸了下胸口的位置,很快又放下,笑容淡淡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小桃应该还记得吧,初见面时我给你们看过我的怀表。那上面的技能……并不是我的。”
乌望的盹打到一半就感觉小桃抱着它的手臂勒了一下,透着一股“我就说那是你的伪装”的激动。
但下一秒,扶光又道:“那是描述那个可耻的小偷的。”
一旁的李迩立即将眼神飘向小桃,就差直说“我没见过,你快给我补下剧情”。
小桃微微皱眉,还是将那段技能描述背了个大概:“‘如何做一个小偷、骗子?第一要务是有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才能撒谎而面不改色。第二是有一颗铁石心肠的心,才能下手时毫无迟疑。’”
李迩立马戳了一下乌望的后脊:“听着像是在控诉你的主人骗人不改色,杀人不眨眼啊。”
乌望凶巴巴地回头虚咬了一下,又继续趴回去犯懒劲儿。
小桃有点担忧:“感觉哈哥在进这个本后就不是很精神,一直想睡觉……老大你别瞪我,哈哥拆点家具怎么了?你又不是没见过哈哥徒爪拆机甲的,就拆个家具还不虚弱吗?”
李迩:“……”
我不知道你们养二哈的人对虚弱是什么衡量标准,反正我觉得能把厢房拆成那样,就算虚弱也虚弱不到哪去。
习惯了糙养人也糙养自己的李迩很快转过头,继续追问扶光:“那他掏你心脏,图什么?你是唐僧肉?吃了心脏能长生不老?还有,你都被掏了心脏了,怎么还能站在这儿喘气?”
扶光这次没有回答,只站在一家胭脂铺门口驻足:“这应该是整个柳家镇最大的店铺了。你们看墙角的神龛,里面供奉的是不是花神?”
柳家镇虽然夜晚鬼气森森,白天倒是人声鼎沸。
晚上看不见的镇民们都出来逛街买卖,这家胭脂铺门口人来人往,想看个神龛都费劲。
一行人跟挤折扣菜场似的挤到墙角,乌望墩地跃下小桃的怀抱,好奇地往还没它大的落地神龛里探头。
神龛里的确隔着一尊石雕,面目模糊,造型扭曲,四肢又细又长,不像花神,像蜘蛛精。
李迩嘶嘶抽气:“我就说,这年头哪有长得好看的邪……嗯咳,那什么?”
邪神这个词,大概也属于“怪力乱神”一类的,想起掌柜的叮嘱,李迩险险把后半个词咽了回去。
乌望钻了几下神龛就没了兴致,回头一看挤挤挨挨的人,厌吵闹症顿犯,转而开始往看起来人少的胭脂铺里钻。
它那牛劲多大啊,怪物都扛不住它,更别提这些镇民。
之前凭人力挤到墙角,李迩他们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次跟在乌望身后进胭脂铺,李迩莫名就想到了“摩西分海”这么个词……
乌望是摩西,镇民是海,他们是跟在摩西身后的尾气。
挤进胭脂铺,空间一下子宽敞了。
挑选胭脂的客人都轻声细语地问着问题,柜台后有两个人,老板文雅地站在柜台后拨着算盘,老板娘则挺豪迈地坐在一把马扎上,嘎吱嘎吱啃着玉米。
乌望在店里迈着四亲不认的步伐兜了一圈,又往柜台后钻。这次倒是没瞧见丑死人的花神了,只看见垒得满满当当的木匣子,应该是摆放胭脂的包装盒。
扶光靠在门边,趁李迩几个进铺溜达时摸了摸袖口,从巴洛克风的礼服里硬是摸出几枚油亮的铜钱,随手往旁边的木柜子上一丢。
“这是干嘛呢?”李迩又转了回来,手里多了一只长长的空匣子,显然是打算给他丢了琴盒的小提琴再寻一个好家,“你还会算卦?算的什么?”
有时候正常人真的说不准扶光的脾气,明明李迩这问题问得有些过界了,偏偏扶光并不怎么在意,还随意地搭了一句:“算算这狗的主人在哪。”
柜台后面立即冒出两只尖耳朵。
李迩:“那你算出来了吗?”
扶光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算出来了。结果不止一个。”
李迩:“?那你这不就是没算出来——你再试试算下邪……咳咳呢?它在哪儿?”
扶光瞥了他一眼,又抛了下铜钱。
铜板当啷落柜。
乌望从柜台后面溜达出来,听见扶光说:“乾为天,巽为风。姤卦。”
李迩:“能不能说点儿人能听懂的话?”
扶光不紧不慢地收起铜钱:“意思是,我们已经在那东西的瓮中。你问它在哪,它就像风一样,就在周围,无处不在。”
第 28 章(二合一)
扶光这话说得有点渗人, 听得李迩和小桃不约而同地神经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四周。
到处都是暖融融的阳光。镇上的所有建筑、包括来往的人群,都笼在阳光下, 看不出任何问题。
就连那股充斥在街头巷尾的胭脂香, 都在阳光下被晒得馥郁沁人, 连夜间的闷湿味儿都散了。
“你算的卦,到底准不准?”
李迩真不是故意挑刺, 主要是扶光前面才算出个没啥卵用的结果:“你说‘那东西’无所不在……难道是指这些镇民都是假的?还是说那东西就栖身在小镇各处的神龛里,一直在窥伺我们?”
扶光看都没看李迩,目光只顾着追随某个在店里乱窜的身影:“……你们养的狗,刚刚钻进后院的花瓣缸里了。”
人和狗的感受并不相通。
乌望反正是感觉不到什么细思极恐, 头皮发麻的。它现在就想吃点东西垫垫胃,哪怕是啃点花瓣草皮都好。
隔着一层帘子,小桃站在店里望着后院, 露出几分迟疑:“奇怪,哈哥的饥饿值明明是零,它为什么还那么想吃东西?”
李迩和扶光几乎同时开口:
“哈哥不会真病了吧?我听说狗挺能耐痛的。我以前重伤疼得受不了时, 也喜欢嚼点什么东西在嘴里——”
“人在心虚时, 总会忙碌一点。猫猫狗狗也一样。”
李迩:“……你怎么能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扶光笑了一下, 指腹摩挲着掩在袖中的锁链:“可能是因为我还算是半个冷血动物。”
李迩:“?”
什么意思?
这人几乎说什么都是同一种语气,温和亲近得叫人分不出他究竟是在说真话,还是开玩笑。
李迩不确定要不要追问,扶光也没再靠着木柜等待。
他直起身举步, 也没靠近后院,而是走到柜台前敲了敲桌面:“掌柜的。能否打听一件事?我慕花神之名而来, 想知道有关于祂的传说。”
后院里,一不小心栽进缸里的乌望立马从花瓣里冒出一个毛脑袋, 顶着满头的新鲜花瓣支棱起耳朵听八卦。
“咳——咳!”老板娘呛了口玉米,咳得惊天动地,好不容易捋顺了呼吸,“看你穿的衣服,是外乡来的吧?问花神的传说做什么,我们这些本地人都不清楚。你要是真的好奇,问镇长去。咱们镇上所有的祭祀、典仪,都是镇长负责的。”
扶光点点头,又冲着李迩礼貌地一伸手:“请吧。你们没有想问的事吗?”
刚因无八卦可听埋回花瓣里狂炫的乌望霎时又支棱了起来。
它蹬着后腿在少了大半的花瓣海里狗刨了几下,两只前爪使劲搭上缸沿。
香海沉浮之际,听到李迩掏出了什么,递给老板娘看:“这是我朋友帮忙临摹的画像,请问两位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
“呜呜——”乌望前半个身子都在发力,总算爬出一半挂在缸沿。
隔着半透的帘子,乌望能看见扶光的身影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向李迩靠近。
没过几秒,扶光忽然出手,从才接过画像还没多久的老板娘手中抽出画纸:“这个人……就是那条狗的主人?”
“?”李迩被扶光问得满脸问号,“朋友,你之前还说哈哥的主人捅过你心脏,怎么现在又好像没见过他长什么样似的?”
“的确没见过。”扶光看着画像,语气变得更加温柔,温柔得周围的人寒毛直竖,“他和我相处的那段时间,一直带着面具,连眼睛都遮着。”
“我问他这样戴岂不是会看不见?他说,他是盲人。”
——盲个屁。
照片上的人虽然蹙着眉,像是状态不怎么好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分明敛着锋锐的光,好像仅仅是与之直视都会被割伤。
李迩狐疑的眼神在画像和扶光之间徘徊,最终还是流露出几分同情:“行吧……”
他不是那种矫情的人,胡乱拍了几下扶光的肩膀充作安慰,就继续扭过头询问老板娘:“——所以,你们见过吗?”
掌柜夫妇面面相觑,冲几人摇头:“没见过。”
他们话音落下时,挂在缸边空蹬了半天后腿的乌望刚好一跃而出。
甫一脱困,它就迫不及待地甩着尾巴上的花瓣,哒哒溜进大堂,吸着鼻子绕着掌柜夫妇转了一圈。
害怕、紧张、犹豫……是谎言的味道。
它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耳畔忽而又传来那种恼人的、直灌入脑的声音:
【之前,我问李迩下这个本是不是为你的主人办事,你是故意出声打断,对不对?】
回过头,乌望就见扶光垂着眼睑靠在木柜边,手里翻着那张画像,脸上的笑噙着冰冷:【你不想让我知道,你们下这个本,是为了找你的主人。】
【——你一直在装傻。】
【不累吗?】
乌望不累,只觉得扶光烦得像夏日里驱不走的蚊子,又感觉刚刚那点花瓣还没吃够。
不过面前这对夫妻身上的谎言气味太重,它闻闻就养胃了,只转过头想找另两个两脚兽,却见李迩和小桃已经走进隔壁的首饰铺。
几秒之后,相同的谎言味道远远飘来。
乌望又打了个喷嚏,甩了甩脑袋溜达向隔壁。
前爪刚踏出门槛,就听那阴魂不散的声音温柔似水地咬着威胁的字音:
【你可以继续装。但这副本总有打完的那一天,你的主人迟早要和我见这一面。】
【你可以先提前想想,这一次,你准备如何从我手下救走他?】
·
乌望和扶光之间的交锋是排外的,私密的。李迩和小桃完全没卷进他们的对峙,只仔仔细细将整个柳家镇的店铺盘问了一遍。
“真见鬼,这些铺子就开在街面上,照理来说副本里进过什么人,他们都该知道才对,怎么会全说没见过?”
李迩翻来覆去地看小桃那张画:“这么一张脸,这么掸眼的气质,只要见过一面,这些店家都该印象深刻才对,全说没印象……是我弄错情报了,还是他们都在说谎?”
乌望吧唧吧唧吃着小桃从怀表里拿出的肉罐头,眼睛盯着画像不放。思念之情通过大大的弹幕怼在小桃脸边,就差给自己通个电,闪成一颗迪斯科球了。
“……”小桃很木然地推开弹幕,“应该是在说谎。”
犬类嗅觉发达,能够通过闻嗅人身上的荷尔蒙和汗液分泌,判断情绪甚至嗅出癌症。
哈哥跟上他们之后,一路都在闻那些店主,闻一个弹一个“说谎”的气泡,堪称生物测谎仪。
“那他们为什么要说谎呢?”扶光十分自然地加入讨论。
他在帮忙找人一事上表现出了相当热情的积极性,单这一路就扔了好几次卦。
只不过每次卦象都会呈现出模棱两可、自相矛盾的结果,比如问狗主人的位置,铜板能在躺平之后再原地起跳,硬是解读出“在此间”“不在此间”“在东南”“在西方”这样让人无语的卦象。
扶光看着被投喂得舒舒坦坦的乌望:“或许……是因为狗主人和他们所害怕的东西有勾连。”
他就差点着乌望鼻子说,你主人说不准正伙同邪神鱼肉人命呢!但乌望完全没动弹。
它舔着狗罐头吃得不亦乐乎,感觉什么主人都得靠边站,很是符合哈士奇这种撒手没、见吃忘主的物种特性。
扶光甚至从乌望的悠闲中品出一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味道来——这里的皇帝特指乌望,太监特指他。
“……”扶光再次在心里念起物似主人型这句话。
好在狗勾不干事,几个铲屎官还是尽心尽力的。
小桃思索片刻后收起罐头,帮吃得满脸都是的乌望擦擦脸:“老大,你之前提过,和哈哥的主人一起进本的人,都好端端地出去了,他们难道没给你透露什么有用的情报?”
“别提了,我全找过。”李迩小心翼翼地把小提琴放进新买的木匣里装好,塞上防撞击的缓冲物,“这些人出本之后都丢了记忆,只记得自己和画像上的人同行过,至于本里发生了什么,他们是怎么出来的,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小桃对失忆这类事有点敏感,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顺着他进本后有可能会走的路,再走一遍了。”
“你是说,按照副本的要求去查案?”李迩背上新琴盒,“也行。刚好我有点不放心颜洄和死老头在一起行动。咱们现在就去柳宅。”
…………
柳家镇坐落在红蓝山脚,柳宅则建在半山腰。
上山之前,乌望仰头远眺了眼山景,只见满山红英,唯有东西两侧山上是绿的,全是层层叠叠的松柏林。
扶光也跟着站在上山道前看,两三秒后蓦然发笑:“你们知道,什么地方会在左右两端对称地种松柏树吗?”
“坟头。”李迩居然知道,“我那老娘死的时候,手下人特地给她种了两排。后来有她的苦主找上门,将那些松树全砍了……该的。”
李迩的右手无意识地掐着左手的中指指根,语气里带着狠。好像他在说的不是自己亲娘,而是敌人。
小桃皱了下眉头:“……那照这么说,整个柳家镇其实就是一个大坟——”
扶光抬手虚拦住他:“看破不说破。还记得昨晚大堂的花神灯吗?”
只是被点破了不合理之处,花神灯就现出了它原本鬼气森森的模样。
小桃要是真把话说完了,只怕眼前的柳家镇会即刻变成一座鬼镇,再想像现在这样自由轻松地查线索可就难了。
绷紧神经的人群中,恐怕也就只有乌望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上山之后,它就光顾着觊觎沿路生长的红色花簇了,一路上几度想要偷吃,都被花田间的镇民们给瞪了回去。
扶光顺势跟这些镇民们聊了起来:“你们种的这些就是红蓝花吗?做胭脂的材料?”
“是啊,”只要不摘花,这些镇民还是蛮友好的,主动指指更上方,“不光是红蓝花,山里还种了不少月季之类的花树。都是柳老爷在世时,特地为他夫人种的。”
镇民叹息:“你们晓得的嘛,柳老爷一向最疼他的夫人。哪知道这样一对恩爱鸳鸯,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扶光不知从哪摸出两粒碎银,熟练地塞进镇民手里:“能再细说说吗?我对柳老爷和夫人的故事很感兴趣。”
镇民对碎银也很感兴趣,飞快揣进袖里:“行啊,从哪说呢?从柳夫人开始说吧。”
乌望舔舔嘴,毫不犹豫地撒开了可怜的红蓝花,趴回石阶上专心听八卦。
“柳夫人啊,出身其实不太好。当初大婚,也是经历过一番波折的。”
“她是戏班子班主的女儿,长得格外漂亮。性格活泼热情,有一股子豪爽的江湖气。”
“柳老爷平日爱去戏班子看戏,一来二去就和柳夫人看对了眼。跟家里斗了好些年,一直到送走几位长辈,才名正言顺、八抬大轿地把柳夫人给娶进了门。”
镇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只能说点镇子里人尽皆知的传言:“柳老爷啊,是真爱他夫人!当初他娶妻三年,柳夫人的肚子都没有动静。但柳老爷一直都没再娶第二房老婆,后来,甚至还收了府中管事的儿子做干儿子……”
镇民知道的八卦,也就这么多了。几人各自琢磨着这些消息和柳宅的案情,又爬了几十来分钟的山,才到了柳宅。
虽说这是个荒僻多年的宅邸,但地栽的爬藤月季倒是受天生地养,生长得十分茂盛。深红色的花苞缀满院墙,衬在阳光下千娇百媚,让人有种欣欣向荣的错觉。
小桃伸手推开院门:“我们——”
眼前骤然一黑。
像是无意间推开了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他们一脚踏入凉夜之中。
阳光的暖意瞬间被阴森森的寒风取代。乌望回头看了眼,发觉院门已经紧紧锁上,只有那些月季一如既往缀在院墙上,在夜色中红得像血。
原本还空无一人的大宅子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数不清的白灯笼悬挂在屋檐边。
仆役们来来往往,脑袋都垂成完全相同的角度,各自忙着手头上的活。
“……草。这些人走路怎么都跟飘似的,脚下都不带动?”李迩在一旁压着声音骂了句。
他其实心里有数,这明摆着是撞鬼了,只是不大愿意接受现实。
倒不是怕鬼,而是——这鬼多少有点变态吧??居然给他换了身女人的衣服!
娇小单薄的布料绑在他身上勒得人喘不过气,而且——这也不好看啊??
乌望只扫了一眼李迩,就触电似的飞快挪开眼睛。再看扶光和小桃,倒只是换了身普通奴役的衣服,扶光这衣服架子甚至把一身粗布衫穿出了贵人微服私访、高手隐藏不露的养眼效果。
“——新来的杂役呢?”
小池塘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喝问。
乌望抬头望去,就见一个长着白脸盘子,眼珠全是黑色的瘦高个儿越过小桥,一路飘来:“就是你们?都精神着点儿!一会儿我带你们去见同伴,你们自己商量商量,今晚谁去陪周少爷过夜。”
这话说得暧昧,但大家还真没往歪的方向想。所有人都盯着瘦高个儿快咧到耳边的嘴巴,以及他那一排鲨鱼似的、从干裂的嘴唇中探出来的牙看。
扶光倒是挺放松的,语气随意地问:“同伴?难道还有其他人和我们争这个机会?”
瘦高个儿嘿然一笑:“今天院子里新来的杂役可不止你们一波。白天也来了不少人,都长得不错……”
“这是在说颜洄和李闻他们吧,”李迩眼白都快翻到天上去,“颜洄和杰克也就算了,李闻那帮人长得那么歪瓜裂枣,还能‘都不错’?我他妈听着都觉得恶心。”
扶光笑了一下:“这个‘长得不错’,也许不指面相,而是肉质呢?你看他一直在咽唾沫。”
“我知道,”李迩带着几分狠意说,“我只希望李闻那帮子人能被挑上。”
瘦高个儿仿佛没听见李迩的诅咒:“周少爷怕冷清,一晚上得要两个人服侍。你们一会儿关起门来自个儿想想,想让谁享这份恩宠?”
说是“享恩宠”,更像是送去死。
瘦高个儿也没多等,直接将人领进后院某个厢房便转身离开。完全不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舔舐獠齿。
“……”乌望盯着瘦高个儿,像在盯一块鳕鱼排。
耳边是一片吵嚷声,李闻带的那帮人正和杰克对骂:
“别想吓唬我们!打从在这本里见面开始,你就没用过一次技能,也没招过一个亡灵,身边就这么一个小骷髅。明显是技能出了问题!还想唬我们去送死?”
杰克躲在颜洄身后反驳:“不要倒打一耙啊,明明是你们想推我和颜洄送死——还有,召不出东西关我技能什么事?明显是这本有问题吧!照理来说,这本里都出现鬼了,那肯定该有尸骨吧?但我试了半天,根本没有一具尸骨应召。”
“先前在酒楼里遇见了吃人的鬼怪,我用亡灵法术操纵,居然也操纵不了——”
“叩叩。”
紧闭的窗外忽然响起两声轻叩。
一道含混难听的男声从窗外传进来,说话时带着那种窒息而死前拼命吸气时的嗬嗬作响:“今晚……要陪我过夜的小娘子……是哪两位?”
月光将窗外人的身影投映在纸窗上,映照出对方僵硬的敲叩动作,也映照出对方长长拖垂至胸的舌头。
“……”乌望的尾巴登时兴奋一甩,舔舔嘴巴,跃跃欲试地向门口迈了一步。
小桃:“……哥你冷静一点,你摆正一下自己的物种定位,你是狗,不是人,当不了小娘子。”
乌望:“呜呜!”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有志狗,肚竟饱!
第 29 章(二合一)
乌望迫不及待地跑到门边, 刚人立而起要撞开房门,小屋内忽然“叮”了一声。
【未达到要求人数(1/2)】
【请选择跟随周瑾离开时的玩家,同时推开木门。】
冰冷的系统通知音尚未落下, 一道半透明的空气墙便骤然浮现, 严丝合缝地将整个屋子笼罩其中。
“……草。”小桃在乌望身后低骂了一声, “它倒是变机灵了。上次拆爱丽丝大厅的时候还没这脑子。”
乌望不明所以地伸脑袋啃了啃这果冻似的墙壁,只觉得这玩意儿滑不留嘴, 尖锐的獠牙一沾上墙壁就跟擦了几斤润滑油似的,哧溜一下滑开,毫无着力之处。
正歪七扭八地调整着下口的角度,一道脚步声不急不慢地踱到它身后:“你在躁什么?”
他们站在门边, 背对着所有人。
在这个只有彼此才能看见对方神情的状况下,扶光收敛了总挂在脸上的笑,眼神寒凉地注视着仍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依旧和空气墙死磕的狗:“你在着急?害怕我比你先一步找到那个人?”
“不。”
扶光轻声说着, 因为对话的另一方并不急于回答,更像是一段自言自语:“不希望我比你早找到人,你只需要保证我一直跟着你一起行动, 并不需要一会跳花瓣缸, 一会焦躁得看什么都想咬一口。”
他和乌望同行两回, 虽然上一次的本里乌望也喜欢看什么咬什么,但那都是顺便嘴欠,是放松散漫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好像在急躁地寻找着什么发泄口。
扶光审视着轻轻横甩着尾巴的乌望:“是不是被李迩说中了?你现在很不舒服。”
所以才闲不住似的东捣西戳, 实际上只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乌望顿住啃咬空气墙的动作,端庄地坐回原地。
两秒后,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用尾巴一卷扶光的小腿!
“?”扶光向前踉跄, 手掌按上木门时,神情都是有些惊愕的。一双蜜金色的眼睛微微瞪大,仿佛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条狗的尾巴卷卷就拽倒。
但他的反应速度极快,根本没给乌望搭上爪子的机会。迅速转身的同时长腿一踹,逼得乌望向旁边猛蹿了一步,踩着旁边的木柜借力,跃至房间中央的空书桌上。
吵得都快掏家伙了的众人只觉头顶“歘”地飞过一抹黑影,房中央的桌上就多了一条狗子,引得跟乌望不怎么熟悉的人群错愕低语:
“——这狗哪来的?!一早就在屋里吗?”
“我刚刚没看到它啊……嘶,这狗怎么还带着怀表?”
“算了,刚好!少主既然不想拿人命试陷阱,那狗的命,总不至于也不舍得吧?”
乌望还没做什么反应,扶光先冷不丁地哼笑了一声。
不过他笑得很轻,没影响到正在对峙的那两拨人。只有小桃忍不住侧目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自己队长。
“赖桦。”李迩在笑,笑得很讥讽,透着厌恶。
他觉得他父亲这帮子人真的是又恶毒又愚蠢,恶心到令人见之反胃,实在不知道这群人为什么要活在世上污染空气。
他盯着那个提议的胖子,轻声细语:“如果你愿意站出来,亲身试陷阱,我保管举双手双脚赞成。”
“李迩,”一直坐在太师椅上没吭声的中年男人终于开口,嗓音沉沉,语带谴责,“不害自己人的命,这是我们天海帮的底线。”
“不害自己人?底线?”李迩看起来像是被逗乐了,“我还以为,你和我那个老娘没有底线呢。”
他笑到一半,神色骤沉。反手摘下背后的琴匣,重重往地面上一杵:“李闻。”
他大逆不道地直呼亲爹的名字:“我不想和你谈往事,只说现在。”
“别以为你的人多,就能有恃无恐。你我都心知肚明,有些你在现实里玩得转的手段,在这游戏里,什么都不是。”
李迩的目光并不锐利,像是蒙着一层朦润的光,可他手上随意把玩、又鞭子一样指向天海帮的琴弓和话语,又锐利得不给人留半点遮羞布:“你们,也什么都不是。”
“只要我愿意,你们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所以,给我收起你们嚣张跋扈,指手画脚,都给我夹着尾巴听话。”
李迩手里的琴弓指向李闻,“你,我知道你的技能可以组队,让系统将整个小队视为一个人。把除了哈哥以外的所有人都组进同一个队里,我们所有人一起出去。”
“李迩你是不是有病?!”赖桦忍不住啐骂,“系统只要求两个人出去送死,你非要把所有人都拽着,让那条狗去不——嗬!”
他双目瞠大,手还在下意识地划抠,想拽住勒在自己脖子上的锁链,视线却已经飘出去了。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接着坠落在地。头颅滚落时,他的身体还站着。
“……”满座惊愕。
乌望差点被溅了一身血。险险躲开后倏然看向扶光,瞧见那人正将不知何时顺垂在两手间的锁链慢慢向袖子里捋。
那链子也很诡异。明明才杀了人,饮了血,依旧干干净净,不濯尘埃。
那种奇异的金银色熹光笼着整条链身,互相交织着,缠绕着,看久了莫名让人有种非礼勿视的感觉。
扶光捋着锁链,顺便将沾在身上的血凝成冰渣拍掉。
再开口时,语气依旧温柔,只是比往常更低一点,带着一股山雨欲来:“害人就罢了,害狗不可以。”
他脸上挂着笑,视线扫向天海帮时却是凉的,凉得让人发颤:“我都没动手,哪里轮得上你们。”
“……”李迩原本搭上琴弦的弓都放下了,震惊片刻,忍不住扭头冲着小桃嘀咕,“听说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没听说过为狗的!我现在是真有点相信他说的被掏心那档子事了……”
小桃面无表情地看他:“……他刚杀了人,你别一脸高兴的样子做得那么明显。”
李迩挑眉:“明显怎么了?我巴不得聘一队铜锣唢呐吹吹打打地庆祝。”
他说这话时半点没遮掩声音,回过头迎着天海帮那群人的仇视:“瞪什么?我刚刚说的话,快点照做。你们也不想听我拉小提琴的对吧?”
李闻看过来的眼神很阴沉,但他带的这帮子人又的确没什么强有力的技能。只能一边拨开怀表,一边冲着李迩寒声道:“你这样和我们不对付,能有什么好处?我们所求的也不过是早日通关,早日回家而已。赖桦家里还有妻儿等着他回去,他就这么死了——”
“谁不想回家?”
李迩寒声打断,脸上像凝着冰:“谁不想有一个完整的家?”
“赖桦的家是家,你们的家是家,那那些被他害死、害得家破人亡的人,他们的家难道就不算家了?!”
“……”李闻看着他:“不是你们,是我们。我们是父子,是一家人。”
李迩捏了下指根:“我没有你们这种会打断亲儿子脊梁骨,给亲儿子下药的父母。”
“铛——”
大厅外,忽然传来西洋钟的鸣响。
原本还趴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的乌望一翻起身,恰好躲开长舌鬼倏然刺穿窗纸,穿进屋内的舌头。
【导航任务倒计时:5秒】
【如想接取本次导航任务,请在倒计时结束前,将手掌放置在大门上,随周瑾离开。
接取人数限制:0/2】
“操、什么意思?!导航任务?这任务是帮咱们认路的?”
所有人都在躲闪长舌鬼挥舞的舌头,天海帮里有人低喊:“所以选出来的两个人不是去送死的,是被周瑾领着逛宅子的?”
李闻原本还在怀表上犹豫的手指立即按下,几乎同一时间,除了乌望以外,所有人都听到一句系统提示:
【组队成功!】
扶光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怀表,忽地向旁边退了一步,给大步上前的李闻让开位置。
【导航任务接取成功!】
“哐——”
木门骤然被狂风吹开,重重砸在墙上。
原本站在窗外的长舌鬼终于收了他的舌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慢腾腾地走到门前,露出一张绀青色的脸。
乌望舔着獠牙看长舌鬼,见周瑾眼珠微微上翻,舌头近乎拖至大腿。脖颈处有一条极其明显的勒痕,喉结两侧分布着十来条指甲挣扎抠挠出的吉川线。
“你们……两个……跟我走?”周瑾微凸的眼珠子滚了一下,目光从乌望和李闻身上扫过,似乎完全没看到站在后面的一大帮子人。
“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李闻这个技能能屏蔽NPC的感知,周瑾看不见我们。”李迩转了下手里的琴弓,很明显仔细搜集过亲爹的资料。
颜洄微微放下持着伞的手:“周瑾是被勒死的?土匪劫掠时,会用绳子杀人吗?”
一直缩在杰克背后的小骷髅探了下头,几秒后站出来,举起两只骨头手做出拿着武器的动作,嘴里呜啦呜啦叫着向前冲。
冲了几步,它又忽然停下,抛开皇帝的新武器,从旁边的花园里捡出一截断掉的草绳,对着空气比了个勒人的动作。
杰克指着卖力表演的小骷髅:“很明显不太合理。如果周瑾真是土匪杀的,那土匪是出于什么目的,杀到他时抛下正常武器,特意改用草绳勒死他的呢?逼问钱财藏在哪?可这宅子里还有个老爷夫人呢,问钱放哪儿根本轮不着其他人。”
乌望扭着头看小骷髅表演,欣赏完又哼哼唧唧地回头,眼睛继续瞅着鳕鱼……瞅着周瑾。
这鬼也是身残志坚,舌头都拖得那么老长了,每隔几秒就得嗬嗬地抽几口凉气,居然还有心思回过头搭讪:“两个好弟弟……你们叫什么?真可惜……小林子这次没物色到……漂亮的妹妹,一龙一凤,那才是……快活似神仙。”
这话也不知哪里惹到扶光了,乌望敏感地感觉到身边的人气压低了几重。
不过看在周瑾还得当导游的份上,扶光并没有出手,只是手里把玩着他那根光弦,显然是准备着秋后算账。
周瑾没察觉到危险,依旧将头扭成一百八十度,垂着舌头笑开:“你们倒是懂规矩……上一回找的那两人,大呼小叫,差点将我娘引来……”
他虽然走得慢,但这么久,总算还是走出了这个小后院。沿着走廊继续向前时,周瑾指着假山边的一处小屋说:
“那就是我娘住的地方……你们日后听话些,我也多带你们去她面前……露露脸,万一被提拔了,能拿更多月钱……”
乌望歪头瞅着那处小屋,只觉得简陋破败,看不出屋主人掌握着提拔的权利,还能让杂役多拿月钱。
整个柳宅都布置得雕梁画栋,只有这间屋子跟遭过灾似的,就连窗户都破漏着洞。
它好奇地打量了几眼,忍不住跃到窗台上,毛起腰往窗洞里看。只瞧见满屋子的蜘蛛网,灰尘在家具上堆积了厚厚一层,似乎许久都没人住过。
“你对我娘很好奇么?”
长舌鬼阴恻恻的声音响在头顶:“还是你想找她来救你?别指望啦……她几天前独自出门,现在都还没回来……这就是命……命里注定你得服侍小爷,没人能帮你。”
他青色的脸贴得很近,令皮肤上那些属于死人的特征更加明显。然而乌望又听不懂鬼说话,只觉得鳕鱼排离得好近呐,这如果不炫一口,天理难容!
它黑色的唇线立马龇开了,森白的牙刚露出一点点尖,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什么。
它迅速回头,同时听见李迩低问了一句:“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好像有人在唱戏。”扶光侧耳听了片刻,“不知唱的什么。”
“《西厢记》。”李闻也听见了逐渐清晰的戏腔,“是不是柳夫人?”
他的问题不需要回答,走廊另一端影影绰绰晃来的人影,已经证明了他的猜想。
杰克在旁边吸溜了一口冷气,有些牙疼似的低低问:“难道是我看外国人脸盲吗?我怎么觉得,这个柳夫人,长得和很多人很像呢?”
他问得委婉了,如果说得更直白一点,应该是:“怎么进宅子以来遇到的所有人,都他妈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呢??”
他们能分得清周瑾和柳夫人,全凭这俩人身上套着的衣服。周瑾穿得是黑缎长衫,柳夫人穿得是一身华丽的戏服,如果把这两人的衣服兑换一下,他们当场能指男认女,指女认男。
李迩推了杰克僵硬的肩膀一下:“先别考虑这个。考虑考虑柳夫人一会儿如果向我们这儿来,你能不能控得住她?她肯定是鬼了吧,你的技能应该对她能生效——”
“生个屁啊!!”杰克攥着怀表,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哭腔,“要是能控住她,我还至于在这儿哆嗦??”
“嘶!”人群中有人低呼,“她看过来了!”
也不知是李闻的技能失效了还是怎么的,杰克这一声哭腔刚吊起来,走廊那头的柳夫人就骤然转头,死死盯住众人。
她穿着绣鞋的脚一转,几乎像是闪现一样,每往前迈一步碎步,整个鬼就往前闪三四米。
周瑾还跟没看见柳夫人似的,冲着前院指:“那间主屋……看见没?那就是老爷和夫人住的地方……嘿嘿。金风玉露那俩小子就跟在老爷夫人身边伺候……”
没人在听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狂翻怀表,意图找几个能克制鬼的道具。然而连续扔出五六个,那道红色的身影依旧毫发无损,哪怕李迩用了【讴歌】,柳夫人依旧踏着节拍步步逼近。
“先躲!”李迩果断地一背琴盒,“都进屋!”
他裹着西裤的长腿一撩,暴力地踹开周瑾他娘的屋门。系统这次倒是挺有人性,没再建一道空气墙,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入。
“轰隆——”
屋外响起一阵殷雷。
杰克大大打了个哆嗦,小声嘀咕“这就是中式恐怖吗,这他妈怎么解”,乌望则在讨厌的人群逼迫下一退再退,索性压低身体钻进床底躲清静。
床下居然比外面干净。乌望趴在里面张望了一下,瞧见床尾的位置似乎铺着一张纸片,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字,最顶端写着:方省日报。
它扒拉过来,歪着脑袋看了会,刚想接着往下瞅瞅下面的故事,一道金色的光弦忽地溜进床底,横在日报前冲它扭了扭,像是某种逗弄。
嘈杂焦虑的低语声中,有人不轻不重地叩了叩床板:“在底下偷看什么?”
那光弦立马欠嗖嗖地一下穿过日报,勾着纸片就飞出去了,气得乌望当场在地上挠出几道深深的爪痕。
它不乐意出去跟人挤,扶光倒也没再逼它,只是吱呀一声在床上坐下,不急不慢地念那段新闻:“……三省均告兵败。原本流窜于方省的玄灯匪亦撤离逃难,周边县市需加强防范……”
杰克挺迷茫地问了句:“玄灯匪是什么东西,抢劫的时候挂黑灯的土匪吗?”
没人知道。李迩猜着这是不是什么中二土匪名时,小桃冷静地低头给周末发了条消息,半分钟后抬头:“是白莲教。这教派禁而不绝,有的教徒会假借皮影戏班的身份四处走动,引发动乱,这类匪徒被称为玄灯匪。”
杰克虔诚地感谢了一下周末的答疑解惑,并诚恳地握着双手说:“就周末这种正书不看闲书都懂的状态,考那什么中考,我都替他愁。”
“……”小桃无语片刻,凑到扶光旁边看报纸,“为什么周瑾他娘的床底下会有这么一张剪报?她和玄灯匪有关系?”
扶光又手欠地叩了下床板,恰好叩在乌望耳朵贴着的那块床板上:“床下有剪报不是很正常?只要床摆的时间够久,床下还会长狗。”
“……”狗在床下狠狠磨牙。
第 30 章(二合一)
乌望磨牙的声音不大, 混在满屋子嘈杂里,本来没人能听见,偏偏扶光生了一对蝙蝠耳朵。
他动作一顿, 心念在短短几秒就调了个头, 抬指勾了下指尖的金弦, 将晦朔又遣进床底。
金色的光弦在床底一阵乱窜,戏谑性地从乌丸的耳尖、背脊掠过, 恼得乌望伸爪去挠,又因为光弦没有实体根本挠不到。
低低的咆哮从喉咙间滚出,乌望躲蚊子似的从床底猛蹿出来——没蹿成功。
扶光有意无意地挪了下腿,恰好将乌望挡了回去。
“……”小桃木着脸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很想问扶光你跟一条狗过不去做什么,是不是忘了之前怎么被哈哥咬的。
下一秒,被挡了几回的乌望就恼羞成怒, 狗嘴悍然一张,森白的獠牙狠狠贯穿扶光的足踝。
“……!”小屋里不约而同地一静。
打从扶光出手弄死赖桦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对他保持着防备且敬而远之的态度。
扶光进屋, 人群就算互相拥挤也要给他留出一条道;扶光在床边懒散地坐下, 人群当即仿若无意地远离那张足以让三四个人一同坐下休息的床。
所有人都试图远离他, 眼神又不得不戒备着他,所以扶光戏弄狗反被咬的这一幕,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开始思考那条狗的一百种下场,但事实上扶光只是稍微动了下腿, 懒洋洋地说:“真是条凶狗。”
凶狗已经撒口了,飞快地从床下钻出来, 看见周围空了一大圈,顿时化烦躁为满意, 就地趴卧下来。
“铛——”
一声宏亮的钟鸣毫无预兆地在房间内响起。
原本还在眼睁睁看戏的众人齐齐被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就见房间的角落处摆着一座落地西洋钟,时间指着一点。
“奇怪,我们跟周瑾出门之前,钟不是已经敲过一次了?那时候不就是一点?”李迩靠近几步,刚探头想看看座钟里面。
“嘭!”
靠门的纸窗骤然被重物狠狠撞上。
屋外蓦然戏声大作,每一句唱词都清晰入耳,每一句念白都夹杂着长舌鬼被环佩叮当的柳夫人重重叩向纸窗,指甲一次次掏进肺腑的血肉作响。
周瑾是鬼,应该不会死,也不会痛了,但他还是在挣扎,在惨叫:“夫人——啊!!夫人饶了我!夫人我错了!饶了我罢!!”
纸窗外鬼影舞动,鲜血随着夫人的每一次狠狠掏挖喷溅上窗,又像幻影一样迅速消退,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我草,我草!”一旁的杰克哆嗦得像朵娇花,使劲拽着颜洄往床的方向靠,“这女鬼,怎么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杀啊!她是被周瑾害过吗??”
他明显是想抱大腿,但随手杀人的扶光他不敢随意搭讪,只能殷勤地往乌望面前搁了一个肉罐头:“一……一点小礼,不成敬意,哈哥你……”咬完扶光还没出事,“看起来真的很强,求罩!”
“……”被杰克拽着的颜洄神色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微妙,但被杰克用手肘捣了几下后,还是随着旧日的同伴说了句,“求罩。”
“汪!”乌望没理解求罩是什么意思,食物它倒是看懂了,当即凑上去一通狂炫。
代言桃则在被狗尾巴甩了一下后认命地代为发言:“别求了,抓紧时间翻翻这屋里有什么线索吧。万一一会周瑾撑不住了,柳夫人转移目标折腾我们怎么办?”
这“万一”稍微有点可怕了,关键是还不是不可能。
众人顿时加快了手上翻找的速度,试图在这个狭小的房间内找出有用的蛛丝马迹。
李迩伸手把那座西洋钟拖到床边,丢给自称修过钟表的杰克检查。天海帮那边则发现了一堆金银珠宝。
“簪子,手镯,胭脂匣……”
扶光走到矮柜边,蹲下.身拨了拨装在一个大箱子里的贵重物品,从底部摸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的是……‘恩情不可忘’?”
乌望看见小册子就兴奋,怀着听故事的期待竖起耳朵看过去,听见扶光念:
“‘……三月初,夫人赏我首饰一盒。说我平素不爱打扮,但到底是过生辰,总得待自己好一点……我亲生的儿子尚且不记得我的生日,夫人却为我备了这么贵重的礼,我该如才能报答夫人的恩情?’”
扶光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温柔中透着笑意。哪怕是再枯燥无味的内容,都能被他念得令人舍不得走神哪怕一秒钟。
乌望耳尖抖了一下,头压着爪子趴下,听见扶光翻了页纸,接着往下念:
“‘四月中。老爷回来时带了不少西洋的物件。什么万花镜,煤油灯……还有特别精致的钟表和首饰盒,夫人看我很感兴趣,便送了座西洋钟给我,让金风玉露帮我搬回的房间。’”
“‘裨补:一周之后,夫人又送了个胭脂匣给我。’”
“‘她说这匣子只是看着精巧,其实一点也不好用,不如拿给我把玩……她一定是发现我之前一直拿眼睛瞧那匣子,才特意找了借口送我,世上哪还有夫人这么贴心的好姑娘?’”
“‘……我越发的愧疚了。’”
“‘夫人从前在戏班里过得苦,身子看起来健康,其实病坷缠身。打从医生同她和老爷说,这辈子他们都未必能得孩子之后,他俩便将我的孩子视作亲骨肉对待,送周瑾去上私塾,给周瑾带各种好东西……宅子里的大家也都开始叫周瑾为少爷。可我总收到私塾先生的抱怨,说周瑾总爱逃课,在学堂里惹是生非……唉。有时候,我真希望夫人和老爷不要待我们母子这么好……’”
扶光顿住,快速往后翻了翻,露出几分无奈的表情:“后面写的也都是夫人老爷又送了她什么东西、夫人老爷是好人、儿子不孝,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唯一和玄灯匪有关的,可能也就是夫人喜欢自己在家里捯饬皮影戏,还给周瑾送了一套皮影戏的家伙什当做玩具。”
但周瑾显然更喜欢漂亮的小娘子小郎君,而不是几张纸片。但光就这点,应该也不至于让柳夫人见到周瑾就反反复复痛下狠手吧?
杰克大胆推测:“不是说玄灯匪都是伪装成皮影戏班嘛!会不会柳夫人其实和玄灯匪有关系?”
“这里还有张字条。”颜洄从书桌抽屉里翻出泛了黄的纸片。
【勿忘:明日就是林账房的女儿,林自在的生日。一定要记得,明天一早就差人将礼物送去前院右厢房!
裨补:要记得叮嘱送礼的小厮,不可以在午间和傍晚送,也不可以让丫鬟帮忙送。
林账房为人古板,最重视规矩,每日午时和戌时必定会上床休息;除了自家嫡亲的闺女,不允许任何女人踏进自己的厢房。’】
“咚!”
“咔嚓——”
承受一次次重击的纸窗,终于破裂了。
周瑾早已不再惨叫了,整个鬼软软地耷拉在纸窗外,脑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垂挂在肩上,被柳夫人一挥手扫开。
原本痛击在周瑾身上的鬼爪终于探向碎出一块破洞的纸窗,抓挠声、拍打声、锤击声……
这破屋子的纸窗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被这么密不透风地接连攻击,居然也只是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渐渐破损,硬是给屋里的人拖延出了些许苟延残喘的时间。
李迩大脑飞速转动:“从后窗翻出去!去前院右厢房!”
字条上说,林账房为人古板,戌时必定会上床休息,除了女儿不许任何女人进自己的屋子。
现在是丑时,林账房肯定已经入睡了,柳夫人身为女子也不能进林账房的厢房。躲进林账房的屋子,或许能避开柳夫人的追杀!
所有人迫不及待地往后窗涌,天海帮最先挤占位置,开窗翻出,乌望和扶光这两个不爱和人挤的反倒是留在了后面。
爪踩着窗台正要一跃而出时,扶光忽然在乌望身后说了句:“看。”
“?”乌望顺着扶光的指向垂下头,瞧见自己正踩着的窗台上留着一对清晰的鞋印,沾着泥土。
“泥是干的,应当是早些时候留下的脚印。方才十几个人翻出去,都没有蹭掉。”扶光仔细端详了一下脚印,忽地伸手向后一甩。
一道光弦霎时飞掠而出,绕过柳夫人探入纸窗的手臂,几秒后勾进一双布鞋。
“周瑾的鞋子。”扶光将布鞋搁在那双脚印边,大小、底纹,都恰好吻合。
乌望不明所以地冲着扶光汪了一声,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值得唤住它的。转头它就跃下窗台,跟上人群前又回首望了一眼。
旧屋檐上,吊挂着一道身影。
殷殷雷声与戏曲声中,那身影随着绳索摆荡缓缓转过身,露出周瑾青色的脸,和不知何时被人缝上的嘴。
扶光总算从窗台翻了出来,见乌望还盯着屋檐,便也跟着回望了一下:
“我见他满嘴秽语,不知如何说话,便替他缝上了嘴。”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理了下弄乱的衣袖:“让他挂那儿吹吹风吧,体会一下当快活神仙的滋味。”
特地留下来等哈哥的小桃:“……”
被吊屋顶哪里快活神仙了???共通点在哪??脚不沾地衣带当风吗?
拽着颜洄蹭过来的杰克也听到了这么句地狱比方,顿时哆嗦得更厉害了,飞快往乌望的方向又贴了贴:“哈……哈哥,跟你一起走,比较有安全感……”
“……”颜洄神情不可谓不复杂,忍不住低声对旧日同伴道,“你做什么如此……”
“狗腿”他说不出口,但谁看杰克的样子都会第一时间想起这个词。
杰克倔强辩驳:“我这怎么是狗腿呢?我就是想跟周末一直念叨的几位哥哥多聊聊嘛哈哈!”
他一手拉着颜洄,一手挎着小桃,拽着众人跟上大部队。脚下急赶的同时,也不耽误他嘴上碎碎叨叨:
“说起周末,你们知道嘛?从那个虫巢本出来以后,他顶了一段时间的兔耳朵。真会动的那种!说是违反了副本的规定,看了一个兔子怪的眼睛,于是就被怪物同化了……后来还是找拓荒者工会帮的忙,才把同化解开。”
杰克一拍大腿:“我觉得就冲这点!我跳槽去拓荒者工会,逐夜者应该也会卖拓荒者一个面子,把我背叛的帐给一笔勾销了。”
乌望好奇死了,遂挠了挠小桃。
发言桃:“……你到底为什么离开逐夜者?”
“……”杰克一下陷入沉默,跨入前院才小声嘟哝,“都说了观念不和呗,逐夜者是不惜一切代价想回家,我觉得回不回都行,只想过安生日子。”
扶光微微挑眉,瞥了他一眼,正想说不回家留在游戏里怎么过安生日子,前排的人已经推开了右厢房的门。
凌晨一点,又闹着鬼,柳宅里已经够冷了。
然而从右厢房吹出来的风更冷,前排几个人猝不及防,齐齐打了个哆嗦,再一看自己的衣袖,居然已经被冻结了一层霜。
没人想进这种冰窟窿,但身后有戏腔正在迅速逼近,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纷纷钻入,霎时将外间挤了个满满当当。
大家都在打哆嗦,只有乌望忽觉神清气爽,忍不住在原地蹦跶了两下。
“草,不愧是雪橇傻犬,这还兴奋呢!”天海帮里有人咕哝了一句,又伸手打起帘子往里屋看。
里间的家具也不多,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一张用以吃饭的大圆桌摆在里屋中央,再往后就是一张木床,黑洞洞的看不清床上有没有人。
众人先在外间翻了一下,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一辆小孩儿玩的木马出现在林账房屋里显得有些奇怪。
乌望扒拉它时粗手粗脚,一个没收力就将木马推倒了,露出刻满划痕的底座。
“金……风?”扶光瞅了眼底座上的刻字,“这是金风的东西?还是……是金风做的?”
谁也说不清,只能再往里间翻。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手脚放轻了些,路过那张披着帷幔的木床时,更是紧张地恨不能变成一只脚步无声的猫。
没人敢挑开帘子瞅一眼林账房在不在床上,是不是在睡觉,大家都只能硬着头皮催眠自己不会有事,然后加快速度在这个有鬼的屋子里调查线索。
最先被翻出来的是几本账册,里面记录了柳宅的一应开支,尤其是柳老爷为讨夫人欢心,买的各种新鲜玩意儿。
林账房似乎对此颇有微词,在账册底上批注了一段:
【这些西洋的东西如此昂贵,夫人又不怎么珍惜,时常将些机巧玩意儿随手打赏给周管事。谁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吹来的,哪里经得住这么浪费?老爷和夫人要何时才懂这个道理!】
杰克半蹲在矮柜边,又摸出一沓子信纸。写得都是告状。
告状的内容都是金风玉露打架争执,误伤旁人——这个旁人特指和金风玉露一道侍候姥老夫人的丫鬟朝暮。
林账房在每一条告状下都记录了后续的处理。
可能是次数多了吧,积累成怨,最后一张信纸上,林账房又批了一段:
【金风胜负心重,雨露又是个爱折腾的性子。这两人合在一起,简直就是对混世魔王,给我囡囡送的木马都要争一争刻谁的名字,搞得人都不知道这木马到底是要送谁的了!听老爷说,当初给这俩小子取名的时候,两人也要争一争,真是……猫嫌狗弃的破脾气。】
杰克无声啧啧,脸上带着“还好我比他们省心”的骄傲。刚要起身,忽然瞄见天海帮的方向,有一个人似乎藏了个什么东西进衣服里:“?!诶!公共任务,不求帮忙,但你们也别藏线索啊!”
杰克经不住压着声音叫了一声,赶紧扑过去想抓住那人的手,把藏起的东西掏出来,还没来得及使劲,就被一巴掌扇开:“谁藏线索了!”
杰克使劲拽着那人的裤兜:“你要说没藏,那就把裤兜翻出来给我看看!”
“我去你妈——”黄三的话卡在嗓子眼,骂不出声了。
床边帷幔不知何时悄然拉开,一个面容严苛的中年男性身着白色中衣,从床边站起来,鹰爪般的手中抓着一根手臂长的铁戒尺。
周母房中的纸条只有文字,没有人像,但看到面前这个中年男鬼,黄三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林账房!”
这一声惊呼像是再度刺激了林账房一下,那根长长的戒尺当即裹挟风向黄三兜头劈来:“食不言,寝不语!”
黄三想也不想地一把拽过杰克,挡在自己面前。
“当!”
“咔嚓!”
头骨碎裂声清脆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鲜血和脑浆一并流出,染得杰克还显得青涩的少年面孔狼藉一片——他怔怔地瞪着眼,左边的头颅都塌陷了。
林账房微微转了下身体,像是在看还有谁打算违反规矩。
室内一片寂静。没人在这时出声,也没人敢在这时出声。
——但是苦主敢。
戒尺再度高高举起时,塌了半边脑袋的杰克忽然抬头,那双原本噙着惊恐和市侩的眼睛涌出恹烦和不耐,手掌一抬,黄三就被推到了那根戒尺下。
黄三想逃,但是脑后一阵剧痛。
那具雪白的小骷髅卡哒哒动着下颌,十根骨指牢牢按在他的后颅上,深陷入骨,钳制得他惨叫失声,挣扎不得。
疼痛随着血浆一并迸溅。
杰克随手遮了下血浆,带着几分嫌恶抖了抖袖子上的脏污:“我有一个小小的提议。”
杰克伸手比了个些微的手势:“如果智商不够,能不能不要当坏人?真的很掉价。”
他半扇脑袋还塌着,但不论是说话还是行动,都和常人无异,只是面相实在丑了点。
乌望倍觉辣眼地挪开视线,听见扶光在旁边颇觉有趣似的低笑了一下:“果真在藏拙。一个只知咋咋呼呼抱大腿的人,怎么可能进得了逐夜者?”
都是不惜一切代价想回家,李闻和天海帮这群人怎么没进得了逐夜者?
不过就是“不够格”而已。
一个能在玩家间名声震耳的通缉徒,哪怕召不出尸骨,控不了亡魂,他身边的一具小白骨都是致命的。只有傻子才会真以为它除了卖蠢,一无是处。
林账房僵着脸再度抬手,还想继续戒罚违反规矩的人,胸口忽然抵上一根黑色木杖。
这是一根比人高的黑色法杖,杖头的木头自然扭曲缠绕成骷髅的形状,是亡灵法师的标配。此前一直没被杰克拿出来过。
杰克随手用法杖将林账房抵回床上,徒劳挣扎,顺道转过头,欣赏了一下黄三的骨相:“还算得上结实。我可得好好感谢你,毕竟之前我还愁着副本里没有尸体可以召唤……但是你看,现在你死了,我这不就有尸骨可用了?“”
小骷髅开始手脚麻利地清洗尸体,杰克则半撑着法杖转过身,环视了眼四周,瞅着安静如鸡的天海帮啧啧:“果真是人善被人欺。之前欺负我和颜洄时的气焰呢?怎么没了?”
他微微挑高声音:“我说颜洄,看见没?多好的例子。就你那老好人的性子,不呆在逐夜者,一个人行动,不得被欺负死?有孔家主在,她还能护住你。我是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叛逃,虽说你和家主有婚约,但家主又没逼你婚,难道你也是观念不和?”
颜洄显然不喜欢看这血糊糊的场面,蹙着眉挪开视线,语气还是礼貌的:“这是我的私人决定。”
杰克啧了一声,倒是没再劝,只是森森地看着被小骷髅拎着的黄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多难得装一次乖啊,偏偏被你给搅合了。没意思,真没意思。”
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虽然他们的队友似乎又添了一名虎将,但这位大佬又他妈是个随手杀人甚至还炼尸的疯子,整个屋里没有能打的鬼,胜似有一千个能打的鬼。
未来好像一片无亮,杰克还在半真半假地抱怨:“这本里这么多高手,岂不是变成碾压本了?真无趣。”
扶光的视线从乌望身上挪开,挑眉瞥了杰克一眼,温温柔柔地提议:“不如都杀光了,我们两个单独对决。这样……算不算有趣?”
杰克:“……”
杰克服了:“我只是装个逼,朋友。正金盆洗手呢,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