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青年喊道:“不要——”
恐慌、狼狈、绝望。
郁宸满意地勾唇这才是他想看的表情。
一个无用的废物,哪来的胆子捏碎阿岚的手腕……明明自己连喝花汁都要小心翼翼地讨要,生怕咬痛了脆弱的花瓣。
郁宸越想越委屈眼眶泪盈盈,反手“砰”地一声捏爆了跳动的心脏。
青年的面容永远定格在震惊与恐惧当中。
没有血。
郁宸挑眉,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脏爆裂怎么会没有血呢?
只有使用自然的高阶异徒拥有在危机时刻舍弃身躯跟空气融合的条件譬如风水,雷,火,等等。
郁宸目光一凛,抬眸望天果然不远处的天际有亮光闪过。
粗略一看像是一道闪电。
“别想逃。”郁宸神色阴冷就要起身发现衣袍有一丝微弱的阻碍正扯着自己的衣袍,垂帘便看见一张染着不正常红晕的白皙脸庞呼吸急促,体温高得吓人宛如小猫一般轻轻蹭着他的手臂。
郁宸瞬间改变了注意将注意力集中在怀中人身上温温柔柔道:“阿岚难受了吗?”
岚栖只感觉身边能缓解自己热度的解药企图离他而去便慌里慌张地扯住仅能抓住的衣摆,恳求道:“不要……不要走……”
从没见过这样的阿岚清冷疏离的气质好像全然消失了,变得又软糯又粘人。
郁宸把人一捞,任其跌入怀中,享受他因开花而控制不住地轻扭,他心中一动,捏起漂亮的小脸,望进浅色涣散的瞳孔里:“我叫什么?”
岚栖摇了摇头,似乎答不出来,只用饱含春/意的声音倾诉道:“难受……我难受……”
郁宸配合地把人搂紧,神情却不太友善,阿岚被潜意识里的冲动迷昏了大脑,人都认不清楚,就在怀里乱扭,换成另外陌生男人,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般肆无忌惮地敞开自己。
“不许再扭了。”
郁宸一时没控制住怒气,朝臀部的位置重重拍了一下,没想到岚栖受到刺激一般,眸色染上一层薄雾,嘤/咛着涌出了大量水花,露出的表情也并非恼怒,而是一副愉悦又羞耻的模样:“这样很舒服吗?”
“很喜欢吗,阿岚?”
这句话岚栖听懂了。
瞳孔放大,死死咬着下唇,苦苦忍耐着,再不肯发出甜腻的嘤/咛了。
“阿岚好害羞,喜欢为什么不说出来?”郁宸低头,埋进岚栖的锁骨中,深深地吸气,仿佛要将鼻尖浓郁的花香刻在皮肤和记忆里,一边感受着怀里灼热的温度,一边低低地亲昵道:“因为我也很喜欢。”
迷途才跟过来便看到自家城主宛如痴汉似的揽住身前的红发少年,好像要把自己狠狠融到他的骨髓里一般:“……城主?”
郁宸身形顿了顿,抬眸已经换了一副面容,笑道:“你来啦。”
他声音温温柔柔,让不知所云的迷途深深打了个冷战:“怎怎怎么了?”
郁宸捡起落在地上的纯黑雕花古刀,扔给迷途:“把刻在上面的人名找出来处理掉,不然别回来见我。”
迷途踉跄着接住了古刀,古刀沉重,几乎将他压倒,他飞快地扫了眼刀身,一字一句读道:“傅斯凌……”
五冥大陆里几个最顶级的高阶异徒都已闻名,傅斯凌的名字他倒也听到过。
罗城城主丁罗有个极为忠臣的部下,是个会使用雷电的高阶异徒,曾因城主一句不满,屠杀了二十四个不听话、企图反叛的小部落,又因生得风度翩翩,高大俊朗,深受罗城贵族少女青睐和爱戴。
迷途没想到,郁宸会在焦土与他撞上。
“那个,人家是九阶异徒……”
迷途搓了搓手,试探道:“我家九代单传的独苗,万一不幸身亡,我家就失传了,不太好吧?”
言下之意,便是打不过他,害怕被反杀。
郁宸不耐烦地把一旁已成空壳的身体踢了过去:“都这样了还搞不定?”
迷途一愣,膛口结舌道:“他舍弃自己的身体逃跑了?”
还真有魄力。神识离开身体,差不多等于“孤魂野鬼”了,恰巧最近雷雨频发,他尚且能躲在雷电当中歇息片刻,等这段时日过去,天气一旦晴朗,若还没找到新的躯体藏身,也就变不成人,只能充当一个拥有意识的雷电了。
然而想要找到匹配的躯体十分麻烦。
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住像他那样强大的高阶异徒神智,势均力敌的,五冥大陆都没几个,意志力与精神力同样万里挑一,哪里会让他轻易地夺去身体。
“嗯。”郁宸应了一声,眼神阴霾,幽幽道:“你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吧?”
一时间,迷途的自尊仿佛受到了极大的质疑,立即拍了拍胸脯:“我当然可以!”
郁宸不再看他,只道:“去吧。”
迷途微怔:“那您不回巫冥吗?”
郁宸冷冷道:“再不跟上,傅斯凌的神识都跑得没影了。”
迷途不敢继续问了,临走前,巴巴看着郁宸把怀中的红发少年横抱起,裹粽子似的将他浑身上下都遮掩起来,只舍得露出一个布满红晕、迷迷糊糊的漂亮脸蛋:“那个,城主,我走了。”
郁宸不耐烦道:“快滚。”
好凶……迷途大受打击,难道对于城主来说,他只是累赘?
……
撵走迷途,郁宸终于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了,便小心翼翼地持起岚栖受伤的手腕,细致的为他包扎固定,然后牵起一条细白几乎看不见的蛊虫,喂进他微张的薄唇内。
指尖触碰到唇瓣的一瞬间,郁宸眸光一暗,肆意摩挲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这类蛊虫生性温和,吐出的唾液能加快骨头的恢复,七日后便会自动被人/体排出。
幸好巫冥善用蛊,不然阿岚的手腕八成废了。
郁宸一脸阴郁,傅斯凌有什么动作,一定受到罗城城主的指示,思及此,便连丁罗一同记恨上了,下次要是碰见,必然让他也尝尝骨头断裂的滋味。
包扎完毕,郁宸才抱着他前往迷林谷。
他去过一次,自然熟知路况,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眼前便出现了浓郁的迷雾,飘飘忽忽犹如巨大的罩子,盖住了整个茂密的森林。
第42章
郁宸站在庞大的迷林中顿了顿。
原本迷雾是困住旁人的谁想到却困住了自己。
他垂帘,附在岚栖滚烫的耳廓旁,低低道:“阿岚我迷路了。”
岚栖眼瞳涣散,不像能注意周围的样子。
郁宸的本意只想同他抱怨,谁知见他微微抬起手臂指了一个方向然后浅色的眸子动了动好像恢复了一点神智:“……郁、郁宸?”
他倚在男人的胸膛上无力地喘息,随即便意识到自己双腿离地,正被搂抱着,瞬间不知所措起来,僵硬地问道:“你的病……你的病好了吗?”
郁宸目光闪烁弱弱道:“好了一点点不过我能看见了也可以站起来了一站起来,就发现阿岚不见了。”
岚栖的反应有些迟钝。
先是为他高兴而后觉得自己被抱着有点羞耻最后想起来,有一个比他级别高的异徒想要袭击焦土必须得阻止——
那个异徒……怎么不见了……
岚栖忍着身体一股股涌来的热浪努力冷静自持道:“放我下来。”
说完自己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声音这么娇柔软糯?他以为自己的语气就算不淡漠至少也不会像猫一般黏糊地撒娇话一出口,岚栖几乎想把舌头扯断。
郁宸听话地放下他谁知道岚栖刚一落地,便双腿虚软,直挺挺往他怀里倒去,两人正好抱了个满怀。
郁宸笑盈盈地把他搂紧,嘴上却委屈地抱怨道:“阿岚,你总这样,我都没办法走路了。”
岚栖闻言,浑身剧烈地颤栗,好像受到极大刺激似的,头顶“砰”地一下,开出一株稚嫩碧绿的花芽。
他总这样……
总这样什么了?
岚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有时存在,有时又被热浪吞没,并不十分清醒,这是正常现象,往日花期窝在迷林谷里不觉得有什么,可今年他竟然在郁宸面前开花了——
自己是不是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对郁宸做了什么?
怀里的红发少年成功被自己带偏,眼神迷离,似乎把焦土抛在了脑后,郁宸重新把他拦腰抱起,手指轻抚头顶娇嫩摇曳的花芽,笑盈盈道:“阿岚,我们回迷林谷,好不好?”
岚栖嘟囔道:“我好像忘掉什么了。”
使劲地想,却总也想不起来,反而越发迷糊了。
郁宸道:“那就不想了。”
“恩。”岚栖意识朦朦胧胧,竟觉得对,便小幅度点了点头,期间难受极了,试图将手塞进身前男人的衣袍里降温,抱怨道:“好热。”
“别动,过一会就不热了。”
郁宸忍耐着保证,一边朝岚栖指的方向走去,很快便穿过了迷雾,一颗颗高大的参天大树出现在他面前,夕阳的晚霞宛如凄美的红绸缎,穿过层层枝叶,斑斑驳驳地洒落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
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
远处高耸入云的石山,山坡陡峭,高度垂直,普通人爬不上去。
这座石山正是岚栖曾带他去过的住处。
山洞里的布饰跟先前的别无二样,只不过多了一人高的浴桶。
郁宸盯着浴桶瞧了半晌,竟噗嗤一记笑出了声:“阿岚,原来你以前就是靠泉水降温度过七天的?不怕泉水把你的小花芽泡发了?”
说罢,指尖便往摇曳的小花芽轻轻一弹。
花芽有感觉似的,惊慌失措躲进主人的红发里,消失不见了。
郁宸顿感无趣,视线下移,捧起滚烫绯红的脸蛋,眯起桃花眼,执着地再次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岚栖难耐地拧着身体,张了张唇,露出疑惑的神色,似乎又不记得眼前的男人是谁了。
郁宸蓦地沉下脸,扯开了岚栖的腰带:“我说过要惩罚你的。”
兽裙滑落的瞬间,明显感觉怀中纤细白皙的身子颤了颤,羞耻地想将自己遮挡起来,又因心底的渴望,想与冰凉的空气接近、再接近迟疑着。
郁宸的视线自上而下,一点一点地从包裹严实的上半身扫向□□的下半/身,用温柔到极致的声音道:“剩下的自己脱。”
岚栖脸皮薄,即使神智浑沌也知道有人在打量他,并拢了自己,祈求道:“好热……冷水……”说罢,看向浴捅,示意郁宸把他放进去。
郁宸却不好说话,揉了揉掌下的红色小脑袋:“阿岚应该自力更生。”
浴桶太高了。
一旦跨进去,必然会高抬一条腿,如此一来,所有需要隐蔽的地方都会毫无保留地向外敞开,岚栖想起刚才弥留在身上的灼热目光,每一毫每一寸都不愿放过,倘若被看到了,自己不是人的秘密,是不是也会被发现?
岚栖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腰部以下早没了遮挡物,郁宸想要看,一眼便能看着,男人不过是恶趣味地想欣赏他主动时流露出的窘迫与羞恼罢了。
果然,岚栖漂亮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求助被拒绝的恼羞成怒,他想推开郁宸自己走,却完全没有力气,片刻后,随着灼热的气息往上涌,他难受极了,便迟钝地把手放到了衣领上,笨拙地解开兽衣,将一片从未被注视过的天地缓缓展现出来。
精巧的锁骨上染着一抹由内至外的薄红。
白皙的皮肤,后腰线条匀称,又窄又紧实比例完美的腰臀。
岚栖变成人以后守了十八年的秘密,竟然轻易地被他主动呈现了出来。
开花以后,阿岚好像丧失了所有冷静淡漠,脑子也不够用了。
反应有些慢,木讷又笨笨的,才会被哄骗到如今这般,一/丝/不/挂地卷缩在他怀里。
郁宸故意笑眯眯地抱着他打量。
直到岚栖再也承受不住,水珠湿/漉/漉地往下淌,终于同意把他放浴桶里。
泉水冰凉,冲淡了体温的热度。
岚栖耸拉着枝叶,趴在浴桶边,刚恢复了一丝清明,却发现身后有一堵宽阔的温墙紧挨着他一起浸入了水中。
意识到是什么后,岚栖发顶的花芽,又一下子蹦了出来。
第43章
岚栖攀着浴桶不断缩紧身子。
慌乱中,他的第一反应去找亲近信赖的人,然而脑海里冒出的竟然是一抹苍白狡黠的笑颜。
他没有其他亲近的人了。
阿吾死了唐边雅背叛焦土,其他一起长大的芸蚕和二影,也向他告别。
只有郁宸。
郁宸依赖他缠着他需要他看上去,好像永远不会离开他。
岚栖忽然有些委屈,特别想对郁宸说,有个不舒服的东西铬到他了,能不能帮忙拿走可开口却是低如蚊音的轻吟根本听不清楚便只好吃力地转身然而浴桶里的空间太狭窄了,稍稍一动那东西便磨蹭一寸待岚栖历经千幸万苦终于成功转身,那东西已经强势地推开所有蔽物闯了进来。
花蕊点点在微风的轻抚下娇嫩欲滴。
一旦枝叶张开便任人采撷再无力挣脱。
不应该这样的。
明明在浴桶里岚栖却感觉自己在孤舟上,不然怎么晃得那样厉害坐都坐不稳,他眼前模糊,什么都没有,只剩下郁宸。
好奇怪……
岚栖困惑地歪了歪脑袋,郁宸竟然在他身后。
既然郁宸在他身后,那个大剌剌闯进来的东西为什么也在身后?
岚栖的眼神逐渐迷离,脑子也被滚烫的气息烧得浑浑噩噩,郁宸除了娇气点,一直很乖很柔弱,像无害的小白兔,只要告诉他,他一定愿意把铬进去的讨厌东西挪开,而不是不管不顾地塞进花瓣里,像现在这般弄疼他。
这种疼痛跟平时狩猎被猛兽咬伤的疼痛不一样,没过一会便酥酥麻麻,好像统治了浑身上下所有的神经,折磨得他疲惫不堪,一时受不住哽咽出声。
明明岚栖很能忍耐,先前受过比更惨烈、更疼痛的伤,也不会轻易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岚栖终于能说话了,下意识喊出道:“郁、郁宸……”
他想求助的,却听到一声轻笑。
是抑制地、兴奋地、充满占有欲的笑声。
接着,便听到笑声的主人在耳边低语:“你知道是我?”
“只有我可以,对吗?”
“别人这么对你,是不是就会反抗?”
可以什么?反抗什么?
岚栖听不懂,但莫名涌起不详的预感。
很快,不详的预感应验了,郁宸变了一副面孔,一遍一遍要他喊自己的名字,岚栖害怕地攀着他,生怕自己落进一望无际的深海里,他再怎么厉害,到底只是一株草,只能扎进泥土里,喝太多的盐水会死的,便一遍又一遍地妥协,唤到自己都觉得烦了,喉咙哑了,郁宸才很高兴的样子,把脸埋进了他的肩胛骨中。
渗进来了。
一股一股的海水渗进来了。
岚栖努力踮起脚尖,想阻止这一切。
然而海水依然一股脑地涌进了身体里,几乎将他淹没。
好烫。岚栖哆嗦了一下。
为什么海水会这样滚烫,五脏六肺都要被灼伤掉了。
岚栖莫名觉得害怕。
可他的大脑太浑沌了,以至于卧在小船上颠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不对,不对……
这不是海水,是种子,一股一股的热浪全是种子。
岚栖度过了化形十八年以来最荒诞的七天。
开花期间,他也不是日日神智浑沌迷糊,有一段时间是清醒着的,但清醒并不是什么好事,更能让他体会到一种被完全支配的羞耻恐惧感,就被像一条濒死的鱼,沉浮在深海中,牢牢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根救命稻草,就是郁宸。
不知道怎么了,郁宸总觉得郁宸表面柔柔弱弱,实际却有两副面孔。
岚栖清醒着的时候,郁宸特别温柔,耐心地喂他吃饭,细致地给他洗澡,不过也有点太细致了,从脚趾延续到手指尖,从里面到外面,一点一点地,连他不想被碰到的地方,也一并擦拭冲洗得干干净净。
等他神智迷糊,没有反抗意识的时候,郁宸又变得及其恶劣强势,迫使自己摆出各种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姿势,然后把所有清理过的地方,连同花瓣,一起弄脏了。
弄脏也就罢了,但郁宸偏要把种子放进去。
虽然岚栖不太清醒,却也知道这东西不能吞进肚子里,之前已经有过一次,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便摇着头抽泣:“不行、不行,这个不行……”
郁宸只是低头亲着他的脸颊,手指安抚着头顶冒出的鲜嫩花芽,语气委屈,可怜兮兮地宛如一朵即将枯萎的玫瑰:“可是我好难受,阿岚好狡猾,只顾自己舒服,却弄得我好难受……”
不是的,他没有狡猾。
岚栖张了张唇,想解释,到嘴里的话却是哽咽着恳求:“其他、其他都可以,这个、这个不行……”
郁宸顿了顿,像是妥协了。
然后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其他都可以的,对吗?”
……
天气晴朗,鸟语花香。
溪水清澈见底,缓缓流过时,发出“哗哗”的声响。
林中苍翠欲滴的竹子被粗壮的蔓藤缠绕,宛如一只被蟒蛇盯上的兔子,被紧紧纠缠着,动弹不得,也无可奈何。
岚栖蓦然睁眼,白皙脸颊上遍布的红晕已经消退,浅色眼眸中的雾气也散开,变得清澈明亮,花期结束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迷林谷的山洞中,山洞里只有他一人,但未着寸缕,一起身便能看到斑斑点点的红印子,一时间,无数记忆涌上心头,使他寡淡如水的神色染上一抹羞恼。
口腔蔓延着一股消散不去的腥味,是郁宸的味道。
他有洁癖的,郁宸明明知道,他怎么敢——
岚栖去拾衣服,却发现腿脚酸软,根本使不上劲,便待在原地生了半天的闷气。
郁宸看到了。
看到他和旁人不一样的身体结构,还看到了他的花瓣。
一定知道他就是故蔓藤草了。
虽然浑身虚软,岚栖依然跌跌撞撞地穿上兽衣,跑到溪水边漱口。
漱了好几次,明明嘴里应该不会再有残留物了,可口腔里的味道还是弥留不去。
岚栖慌了。
怎么办,他好像被打上了印记。
口腔、指尖、身体,所有肉眼可及的地方,统统沾染上了郁宸的味道。
第44章
回到山洞郁宸已经在里面了。
他带回来了一些可以饱腹的瓜果,看见岚栖,苍白的脸庞升起一抹艳丽的绯红笑盈盈道:“阿岚,你醒啦。”
说罢,又眸色一暗幽幽道:“我还以为阿岚不要我自己走了呢。”
……装模做样。
岚栖还记得眼前貌似羸弱的男人是如何把他压在身下一遍又一遍逼迫自己唤他名字的,岚栖想拿出匕首,可伸手去掏的时候,发现匕首已经被自己交给了郁宸防身用,更是恼怒便上前跨两步一把揪住了郁宸的衣襟。
他有很多事情要质问郁宸。
然而四目相对却岚栖愣了愣。
从前郁宸都坐轮椅虚弱不堪,也没见过他站起来的样子没想到他这么高竟能俯视自己,倘若抱住他甚至能把他的脑袋按在胸膛上。
岚栖轻轻颤了颤瞬间脸红了甩开了他的衣襟。
有些事不知不觉变得不一样了。
“阿岚。”郁宸委屈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他不应该生气吗?
岚栖心里酸涩。现在的自己站在郁宸面前宛如没穿衣服,赤/裸/裸地把所有秘密都展现了出来而他对郁宸却什么都不了解,也越来越看不透了:“把匕首还给我。”
郁宸扭头,在行囊中找到一把做工精致小巧的短刀,递还了回去。
岚栖拿回匕首,一时无言,良久才鼓起勇气问道:“你知道我是古蔓藤草了,对不对?”
郁宸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
岚栖却像被戳了脊梁骨,又气又急,整个身子都染上了淡淡的粉红:“不许说谎!”
郁宸眨了眨眼睛,坦诚道:“恩,知道了。”
果然。岚栖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整个人陷入了迷茫的状态,他那里的部位跟寻常人长得不一样,一定很难看,郁宸会不会觉得他是怪物……
不对,现在不应该想这些,而是考虑知道了他秘密以后该怎么办……
岚栖不知哪里找来一根藤条,把郁宸捆了一圈又一圈。
郁宸老老实实地让他捆,态度温顺,又掺杂了几分委屈:“你不绑我,我也逃不掉的。”
他的身材看着本就瘦弱,绑住以后更显得楚楚可怜,岚栖见他恢复了行走和视力,也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才稍稍卸下了一点防心:“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能放你走了。”
岚栖撇开脸,别扭道:“不想死的话,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别想逃跑。”
正因为撇开了脸,才没看到郁宸高高挑起的眉毛,和越渐放肆的笑容:“阿岚想要我在哪就在哪,顶多不回巫冥城了。”
或许耳边的声音过于委屈,岚栖没由来地生出一抹愧疚,他清楚地知道永远不能回家乡是怎样一种苦楚,就好像自己永远不能进迷林谷一样。
犹犹豫豫,又改变了主意:“也不是永远不能回。”
岚栖抿着唇,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偶尔可以回去,但跟我一起才可以。”
古蔓藤草恋家,又宅,安于现状,不喜变动,愿意走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实属不易,郁宸垂下眼帘,轻柔地说道:“阿岚真好。”
“我绑了你,你还说我好?”
岚栖被夸得猝不及防,神情变得有些无措,他是真心实意,还是在讽刺自己?
谁知道郁宸振振有词:“为我解毒,不惜暴露身份,还不好吗?”
若是平时被这样夸,岚栖倒不觉得有什么,然而郁宸五花大绑,绑他的人还是被夸奖的自己,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便解开了绑住他的藤条。
郁宸却问:“阿岚不绑我了吗?”
岚栖把匕首系回腰间,淡淡道:“绑不绑都跑不了。”
他是巫者,巫者只会影响异徒的能力,但本身体质羸弱,岚栖自我安慰地想,到时候即使不用异能,也能将他捉住,不用再大费周折地捆绑了。
郁宸倒一副完全影响不到他的乐天派样子,将洗干净的葡萄去皮,端到岚栖面前,一颗一颗推入红润的唇瓣中。
他做得顺手,岚栖也接受得自然。
吃第二颗时,岚栖张嘴的同时,几乎一瞬间便想起之前那七天郁宸是如何尽心尽责喂自己食物的,这双纤细修长的手,除了喂自己食物,还做过许多让他想起来便头皮发麻的事。
他一惊,险些咬到郁宸手指。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七天前,岚栖想到要跟郁宸分别,只会生出几分不舍,几分留恋。
现在若去想郁宸将来可能离开他这些事,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就会像洪水一样涌来把他淹没。
岚栖知道的,这是开花的后遗症。
他会一点一点地、控制不住地依赖上那个给予自己种子的人。
只要往后不再接受他的种子就好了。
过个一年半载就会恢复的,岚栖觉得这样的感觉好可怕。
他竟然在郁宸喂葡萄的瞬间,生出一丝丝小雀跃,还有一种微弱的满足感,明明自己是最不愿依赖旁人的。
岚栖别扭地将嘴角的葡萄汁擦拭干净,道:“我要回趟焦土。”
开花前遇见的高阶异徒不知道怎么在自己恢复清醒后不见了,岚栖不放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去找焦土了。
思及此,也有些疑狐:“那天遇见我,你没有碰到过其他人吗?”
“什么?”郁宸歪了歪头,好像没听明白。
岚栖瞪着他,自暴自弃道:“……就是我开花那天。”
郁宸露出恍然的神色,眸光渐渐幽深:“阿岚说的是那个异徒吗?”
“你全看见了?”
岚栖淡漠的脸庞闪过一丝窘迫,当时自己毫无还手之力,任谁也不想被看到最脆弱的一面。
“看见了。”
郁宸回忆了一下,神色中有眷恋也有不满,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控诉:“他在欺负你。”
“我打不过他。”
岚栖垂下眼帘,薄唇微张,还想说什么,却听郁宸轻描淡写地说道:“所以我求迷途把他杀掉了。”
岚栖一愣:“迷途是谁?”
郁宸抬眸,勾勒出一抹明媚又虚弱的笑容:“我不能随随便便出巫冥的,他就被派来监视我。”
岚栖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有人在监视你?”
“是啊。”一天到晚无时不刻地跟着他,也算监视吧?郁宸托着下巴,半真半假道:“我跟他说,只要能救阿岚,做什么都可以。”
岚栖瞳孔微缩,猛地站了起来:“你、你怎么可以随便答应别人!”
随后又紧张地问:“他都让你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
郁宸眼神幽深,满脸无辜:“要我回巫冥城而已,反正现在也回不去了。”
第45章
岚栖一点也不相信。
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要求就帮他杀堂堂九阶的异徒?
一定还答应了别的什么……
岚栖攥紧了手指,好像下定决心一般:“我跟你一起回去。”
只有一同回去,才能看牢他免遭危险。
毕竟这个傻子看不见的时候连受到别族入侵,都一副笑盈盈的样子,毫不惧怕也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可巫冥在五冥大陆离迷林谷相差十万八千里岚栖在密林谷生长,变成人便一直在焦土,陌生的环境会让他产生恐惧,没有安全感。
思及此,又有些退缩。
郁宸倒很是惊喜苍白的面颊瞬间有了血色:“真的吗?阿岚愿意跟我巫冥城?”
……有什么可高兴的。
回去之后说不定就是断头宴。
他一个异徒在全是巫者的城里不知道能不能保护郁宸。
岚栖百感交集,面上却不显只是淡淡道:“回焦土看过以后我们就出发。”
……
两人开始收拾行囊。
花期虽然已经过去了,岚栖依然有些站不稳弯腰的时候险些跪在地上。
郁宸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腰肢避免摔倒在地谁想到岚栖反应很大一被触碰就像被逆了毛的小野猫般一碰三尺高,慌里慌张道:“你碰我干什么?”
“我怕你摔倒……”
郁宸露出受伤的神色:“阿岚好过分。”
他眼尾略弯神色似醉非醉,眼形宛如桃花,又睫毛卷长,一哭眼眶便水盈盈的,梨花带雨,特别楚楚可怜。
岚栖只是条件反射。
没跟郁宸亲近前,两人晚上睡觉也曾相互依偎过,那时候脑海里好像不会突然冒出乱七八糟的画面,自然也不会跟如今一样反应很大。
“别哭了。”
岚栖妥协道:“下次不凶你就是了。”
未等郁宸重新露出笑颜,又听到他说:“不过以后没经过允许,不能随便碰我。”
“噢。”郁宸应得异常乖巧。
到底还是过于放肆吓坏阿岚了。
明明想装一装的,可真正看到时,却控制不住那颗占为己有的心。
岚栖见男人温顺,心情稍稍好了一些,背起行囊,带他一起出了迷林谷。
一路上嘱咐了许多出门在外需要具备的常识,例如不能露财,也不能随便暴露自己的实力,要多观察周围,不能胡乱相信陌生人。
郁宸低垂着头,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岚栖说到一半,察觉到头顶传来的视线,从前知道他看不见,被注视着也没什么感觉,现在不一样了,他被这双桃花眼凝视久了,脸颊莫名染上一阵燥热,一时间有点讲不下去了,便佯装无事,凶狠道:“别看我。”
郁宸便移开了目光,望向四周一望无际的荒土。
好漂亮。虽然遍布是枯萎的枝叶,黑漆漆的乌鸦啃食着动物的腐尸,但他依然觉得很漂亮,很久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过世界万物,实实在在地踏在土壤上了。
“阿岚。”郁宸轻轻地唤。
岚栖在前面走,闻言转身:“怎么了?”
郁宸笑盈盈道:“没什么,就想叫叫你。”
不知为何,他一笑,岚栖总能从里面付出一点戏谑的感觉,像是在欣赏一朵只属于自己的花,便有些恼:“好好走路。”
郁宸的笑容扩得更大了。
他的视力和腿都是阿岚给的,本应该感激涕零,而他却想用这双眼睛看岚栖对着自己羞赧无措、别扭主动,更想把他带回巫冥关起来。
得到巫冥城城主的喜欢并非什么好事。
他占有欲强,冷酷无情,性格恶劣,谎话连篇,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是付出三分便要得到六分的人,对待岚栖也同样如此。
郁宸在红发少年转身的瞬间撒娇道:“阿岚背我好不好?”
“不好。”岚栖蹙眉:“你不是已经康复了吗?”
郁宸弱弱道:“可是我走不动了。”
岚栖停下脚步:“真的走不动了?”
“恩。”郁宸柔弱地点了点头。
岚栖又把他用藤条绑起来了,然后放到肩膀上扛着走,岚栖身材娇小,力气却不小,抗一个高挑的男人一点不觉得吃力,就是有点颠簸。
郁宸轻叹,也没想到岚栖会避嫌成这样。
好像自己真的在花期,吓到这朵娇嫩纯情的小草了。
……
重回焦土,四周安静得不像话。
路过一顶顶帐篷,族人们都已经不在,岚栖检查里面摆放的生活用品,也跟着那些个族人,一起消失了。
人不在,行囊也不在。
不大可能被突然袭击,应该是结伴离开了焦土。
可为什么走得这么干净?
思及此,岚栖强迫自己安下的心,依然涌出几分不详。
也不知道不详从何而来,只好暂时将其压下。
岚栖问道:“监视你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郁宸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迷途已经走了七天,也该把事情办完了,没有回来,可能遇上了棘手的问题。
他都把傅斯凌打得剩下魂魄了,一旦到雷雨天,只要在附近,必然能找他出来,迷途办个事办这么久,说明历练不够,应该多多闯荡。
“没关系。”郁宸笑眯眯道:“我们先去巫冥等他吧。”
“真的没事吗?”岚栖疑狐,侧脸看他:“如果那人回来看见你不在,会不会觉得你擅自逃跑?”
“所以才要尽快回去。”
郁宸垂下眼帘,似乎想掩盖眸中的恐惧与害怕:“不然他会怪我的。”
岚栖愣了愣,意识到男人在巫冥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连出门看病都会有人在旁监视,还会被责备,但也侧面说明了他很重要,可能是巫冥城里某个家族地位比较低的贵族。
地位低意味着贫穷,贵族意味着不自由。
岚栖生出几分怜悯,加上心里的气也消耗掉一些了,便给他松了绑,蹲下身道:“算了,我背你吧。”
趴回到岚栖背上,郁宸闻到鼻尖淡淡的花香,是从发间里散发出来的,特别好闻,不同的是,这次从花香中竟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好像是属于他的,巫者的气息。
第46章
原本以为闻错了又将脸轻轻搁在他肩膀上,仔细嗅了嗅,确实闻到了一点自己的味道。
郁宸漫不经心的脸庞产生了一道裂缝眼前这朵清冷淡漠的小花,在不知不觉中竟然染上了他的气味,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占有这朵小花了。
没有哪个异徒身上会有巫者的味道等回到巫冥城所有巫者只要稍一近身,就会知道岚栖是属于他的。
岚栖感觉身上的男人浑身发抖,全当他在害怕,不愿面对即将到来的管束,便安慰道:“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郁宸笑了一会才抬起眼眸轻轻剥开红发欣赏着修长白皙的后颈下逐渐褪去的红痕虽已经淡去不少,却依然清晰可见:“嗯有阿岚保护我我不会害怕。”
……
想要回巫冥,按照正常的路线走必须横穿数三四个小部落和五冥城之一的蛊城花费一个多月。
岚栖打算走直线去小道。
——自从出了焦土他便开始焦躁不安岚栖是一株草,适应能力比较差加上附近来来往往的行人变多了,给他一种既新奇又忐忑的压迫感,生怕突然冒出丁罗的人袭击自己,岚栖一个人尚且难以逃脱,再背上体质羸弱的男人……
太危险了。
一边忧心仲仲地赶路,一边设想了诸多危险场景,直到发现沿路竟多出好些买杂货的商贩,有些好奇便多望了几眼。
其中一个商贩年轻颇大,卖的都是系头发的缎带,花纹精细秀气,可惜过于精致,普通粗糙的男人不爱戴,此地来来往往的大多行脚商人,或者从巫冥大陆逃难来的罪犯,怎么可能买这种东西,她的摊位自然冷冷清清。
缎带卖不掉,老人也不急,伛偻着背,焉焉的。
像是没什么精神,一直在闭目养神。
郁宸对着缎带的花色凝视了一会,问道:“阿岚喜欢这个?”
“不喜欢。”岚栖迅速移开眼,他只是觉得花案绣得特别,颜色也很特别,在焦土的时候从未见过,有点……好奇罢了。
视力恢复的好处便是能轻易看清岚栖闪烁的神色。
明明就很喜欢,还不好意思了。
郁宸笑眯眯地说:“我帮你挑一个吧。”
岚栖瞪着他:“我们要快点赶路!”
“别急嘛。”郁宸软绵绵地撒完娇,便从他背上下来,迟疑片刻,选了一条墨绿色花纹发带。
红色配深绿,正合适。
“我帮你系上。”
买完发带,郁宸便为他束发。
阿岚果然口是心非,嘴上不要,心里还是喜欢的,不然也不会站在原地任他持起一缕发丝。
红色的长发尤其柔顺,很快便被手掌扎成一个高马尾,姿势虽不暧昧,但却是亲近的人才会做的,岚栖有些心虚,他发现买发带的婆婆正睁开浑浊的双眼,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他们,不过还未等岚栖做出反应,老婆婆便开口了:“孩子,你们不像是来避难的,这是要去哪?”
郁宸指尖的动作未停,仿佛感觉不到身上的目光,依然在细心地为他束发,也不回答。
为了缓解尴尬,岚栖只好应道:“蛊城。”
只有穿过蛊城,才能走向通往巫冥的道路。
老太婆年纪大了,动作也比较迟缓,她看上去不像多言的人,此刻却接了话茬:“人家急着从蛊城逃跑,你们倒好,往里面送。”
岚栖微愣:“蛊城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老太婆往旁边瞥了一眼:“不过最近蛊城逃到这里来的人很多,譬如他们。”
她看的方向正是一对衣着华丽却陈旧的夫妻,斗篷的布料极好,可惜下摆破了几个洞,针线散开,确实像在逃难。
可岚栖已经下定决心去巫冥了。
他不喜欢欠别人,郁宸却为了救自己答应了别人的要求。
岚栖想把这件事解决掉,再回迷林谷。
老太婆见劝不动他,缓缓道:“路途遥远,恐怕得走上两三周。”
说完,顿了顿,又问:“你想走左边还是右边?”
不远处的路上,确实衍生了两条岔口。
然而所有的行人都是从左边那条道路上走来的,右边的道路长满了杂草,应该很久没有人踏足过了。
岚栖的视线移向右边:“走右边。”
老太婆沉吟了一声,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纹,一说话,皱褶便动起来,像无数条蚯蚓在面上蠕动,她看了看郁宸,又看了看岚栖,缓缓道:“我看出来了,你是心急的孩子,右边路程比左边那条短,走上两天一夜,就能抵达蛊城了。”
岚栖诧异地问:“您也知道?”
老太婆摇了摇头,答非所问:“路途短上好几倍,却没有一人往右边走,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原因?”
岚栖有些奇怪,但还是抿了抿唇,回答道:“那条道太过陡峭,如果走上一半遇到雷雨,容易出事,最近雨天又多,一往上走要是脚底打滑,就会坠下悬崖。”
“不止。”老太婆浑浊的眼珠滚动了一下:“最近上山走险路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你要去蛊城,还是随大流吧。”
岚栖犹豫了,问郁宸道:“你想走哪条?”
“都可以。”此时郁宸已经束完了发,欣赏了一会自己的手艺,觉得阿岚扎完马尾,显得幼态了一些,往日总板着一张脸,气质像个老气横秋的中年人:“来时我们走的好像也是这条,倒没碰到什么事故。”
说罢,桃花眼向下一瞥,跟老太婆浑浊的眼眸对了个正着。
老太婆周身无端升起一股难以忽视的寒意,直冲脊背,爬上头皮,她心底产生了恐惧感,颤颤巍巍地移开视线,沙哑地说道:“信不信随你。”
郁宸居高临下地盯着老太婆看了半晌,才笑盈盈地歪了歪脑袋:“我一个柔弱男子懂什么呀?还是阿岚决定吧。”
岚栖不敢怠慢。
他虽然着急,却也不差两周时间,安全最重要:“那就走左边吧。”
第47章
等岚栖和郁宸往左边的道路走了一段距离吆喝的小贩,逃难的路人,卖绸缎的老太婆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商量好的,围成圈聚集起来互相议论着。
“章奶奶刚刚那两条鱼如何?”
嘴里说着鱼,眼睛却朝着岚栖和郁宸走远的地方望去,估计是拿鱼形容他们俩了。
问话的是那对斗篷布料高昂,却破了两个洞的中年夫妻,他们走到老太婆摊前好奇道。
身后几个商贩没等老太婆回答就插嘴道:“妩娘你别问她我就在旁边,看得清晰应该是条大鱼其中一个好像还是异徒!”
“异徒好啊……好久没碰到异徒了……”
众人窃窃私语,一些人的神情里带着隐隐的兴奋。
老太婆却没什么雀跃的表情甚至隐隐有些担忧她用苍老犹如树皮的手抚摸着一根又一根发带:“都别想入非非能不能成功还说不准先把路上的杂草收拾干净了,省得后面的人误闯。”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童问道:“为什么呀?有人误闯不是好事吗?正好一起抓了。”
老太婆冷哼:“你把猎物全抓光了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以后谁还敢走我们这条道?”
“别听她瞎说。”
卖冰糖葫芦的商贩笑嘻嘻对羊角辫女童说道:“我看是老太婆还想维持她那点做人的清高,能放走一个是一个,实际上她可怜遭殃的人,谁又来同情我们呢?”
“就是。”羊角辫女童的母亲走过来,一边抱起女童,赞一边同道:“我看,引诱路人走上哪条道的活不应该让她负责,省得有事没事说些无关竟要的东西,你告诉他们蛊城落魄,逃难的人多,万一他们突然退缩,不想去了怎么办?现在从巫冥大陆逃到焦土,路过我们这里的又不多,我们可就指着他们过冬了……”
老太婆不再回答,她抱起那些发带,露出慈爱怜惜的目光,仿佛在思念自己远在他乡的儿女。
“算了算了。”见老太婆不高兴,一个年轻姑娘过来解围:“一个异徒而已,够咱们消耗大半年了。”
他们左一言右一言,发现谁都劝不动老太婆,便无趣地散开,清理了起道路,他们把放在右边道路的石堆草丛挪开,足足打扫了一个时辰,才将平整的道路重新展现出来。
原来右边杂草丛生的路是假的,用左边割下来草和石堆,掩盖右边宽敞的道路上,给人一种颠倒的假象。
由于两条道路没有名字,只有一路宽阔,一路狭窄的特征,所以特征一换,人自然而然便会往宽敞的方向跑,即使来过几次有点困惑,也会觉得自己记错了,如果不是特别熟悉路况,压根发现不了。
待一切收拾完毕,羊角辫的母亲拍了拍手,朗声道:“都回去准备吧,等拿下这两条大鱼,今年就能平安入冬了。”
……
四周寂静,连鸟儿的声音都没有。
越往前走,岚栖越觉得道路不似想象中的那样宽敞。
附近到处是杂草碎石,稍不留神,便容易摔倒,一眼望去,前方怪石嶙峋,竟是要上山了,路也越发狭窄了。
他觉得诧异,又有点不安,以往在焦土,所有道路烂熟于心,根本不会发生需要寻路的状况,如今在外面,所有都是未知,又不能将弱态表现出来,便强装平静地对郁宸说:“你要跟紧我,知不知道?”
“嗯。”郁宸轻轻应了一声,好像很依赖眼前的红发少年,面不改色地牵起岚栖的手:“阿岚拉着我,我就不会走丢了。”
五指被岔开相交握在一起。
岚栖有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只是两只手的碰触,却好像与自己的身体一同被包裹起来,双方紧密地相连着。
这样奇异的感觉导致岚栖盯着相握的手看了半晌,郁宸神色一暗,生怕小漂亮一个不高兴抽出手来,便委屈地嘟起了嘴:“阿岚怎么这样害羞,手都不让我牵了……”
他看上去很害羞吗?
他努力避嫌,在别人眼里,竟然是一副害羞的模样……
心中仿佛有什么竭力隐蔽的地方被捅破了,岚栖脸颊滚烫,浑身僵硬得宛如一根木桩,良久才得以消化,仿佛要证明什么,他狠狠地反握住郁宸,挺直了腰板,神情淡漠道:“你想多了,快走吧,再不走太阳就要落山了。”
他以为自己装得很像。
实际声音都在紧张地发抖。
郁宸很享受岚栖敛去淡漠,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样子,更真实、更鲜活,便不会在此时此刻拆穿他,免得真惹毛了,什么也看不到了,于是温顺道:“等天黑了,我们就找个地方歇歇吧。”
岚栖也是这个打算,但实际想法却和郁宸大相径庭,他觉得这条道虽不如右边那条荒凉,但不能避免附近会出现野兽,如果在天黑前找到愿意让他们落脚一宿的村庄就好了。
村庄和部落不同,更加自由文明,也不会像部族那样排外,里面居住的都是一些没有什么战斗力、质朴的普通人,但正因为没什么攻击性,大多数村庄要么被周边强势的部落攻占,要么被抢夺了粮食,等一到冬天,就饿死了,根本存活不下来,所以这种地方虽然安全,但不常见。
夕阳西下,很快到了日月交替的时候。
前面的山路陡峭,人要过去,必须侧着身,以一种横行的方式,旁边又没什么栅栏,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一个不慎便会跌落山崖。
岚栖自己无碍,总紧张身后虚弱的男人,便时不时回头看他,忽视了前方拐弯处的视线盲区,不慎撞上了一个轻飘飘的物体,也不重,紧接着迎来了一声惊呼:“啊——”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和岚栖撞在一起,往山崖底下跌去。
没想到这样荒僻陡峭的地方,在落日时也会有人出行。
岚栖松开郁宸的手,一把扯住了少年的胳膊,把他提了上来。
第48章 (倒V结束)
松手的瞬间郁宸神情一空,愣在原地。
掌心里的温度截然消失了,阿岚一下子抛开他不是故意的救人而已,但自己好像很难适应这种落差感。
郁宸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他不喜欢甚至有点讨厌。
少年的身体看上去单薄无力衣裳更是堪堪用几块布遮挡了重要部位他没有穿鞋子,脚裸在滑落山下的那一刻蹭破了皮,鲜血渗出,猩红一片。
岚栖问道:“没事吧?”
少年摇摇头,眼含泪珠一脸痛楚地抬眸:“没事。”
看清楚了脸庞岚栖微怔:“……阿吾?”
倒不是少年长得多么清秀而是他的外貌竟跟阿吾有几分相似一模一样的雀斑,一模一样的卷发一模一样虚弱的体质只不过阿吾的皮肤经过风吹日晒变得粗糙黝黑,而眼前的少年白皙稚嫩像刚出炉的水煮蛋似的。
少年似乎没听清楚:“什么?”
岚栖摇头:“没什么。”
怎么可能是阿吾阿吾已经死了。
少年试图站起来却没有成功。
岚栖蹙着眉看向他的脚踝除了触目惊心的血痕还有一处地方,高高肿了起来应该是扭了一下,无法再走路了。
天色渐暗,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夜了。
岚栖险些将他推下悬崖,不能扔下他不管,加上少年长相与阿吾相似,天然增添了一种亲切感,于是问道:“你叫什么,住在哪里?”
“裴玖峥,大家都喊我玖峥。”
少年受了不小的惊吓,惊恐中显得有些脆弱,他拍了拍胸脯,指向远处的高耸入云的大山,苦着脸道:“我住在五公里外的贺库村,原本出来采药,谁知道遇上了山里的狼群,慌不择路才逃到了这里来,现在想回去可能还要走一段山路……”
岚栖想了想,他和郁宸正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借助一晚,送裴玖峥回去,正好有了踏进别人村庄的理由,一举两得:“我叫岚栖,先送你回去吧。”
裴玖峥没说拒绝的话,而是露出一抹羞涩惊喜的笑容:“谢谢恩公。”
岚栖顿了顿:“恩公?”
“我差点摔下悬崖,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一命呜呼了,可不是恩公么?”裴玖峥将脸凑得近了些打量岚栖:“你看上去岁数不大,却踏实可靠,我可以唤你哥哥吗?岚栖哥哥?”
岚栖恍惚了一下。
阿吾也喜欢用这称呼喊他。
一时间,岚栖仿佛看见不同世界的同一张脸,重叠着唤道:“岚栖哥哥……”
……原来他是有愧疚的。
只是愧疚感一直被自己埋葬在心里,压制起来了而已。
当初阿吾跟他闹了脾气才失踪的,总觉得如果那时候自己语气温和点,是不是就能避免这场死亡了。
岚栖想起了往日种种点滴,一时晃了神。
在郁宸眼里,却是身前这张与阿吾极像的脸庞让小漂亮看呆了。
他在旁边已经忍很久了。
原本自我安慰小漂亮救人而已,加上这人确实有点像雀斑脸,多关注一点也正常。
谁想到救人就救人,脸还凑上了,竟旁若无人地“调情”。
有什么好看的,雀斑脸死都死了。
郁宸咬着手指,有些不悦,明明自己以前从来不会把雀斑脸放在眼里,包括刚见面时,雀斑脸看他的眼神充满嫉妒,故意表现出和岚栖亲密的态度,他丝毫不起波澜,只觉得卑微的感情可笑。
可是现在,一想到雀斑脸和小漂亮一同长大。
他们从前经历过什么?一起做过什么?小漂亮会不会对他也做过对自己同样的事?毕竟阿吾的身体也不太好,小漂亮最是心软了……
郁宸的心口处仿佛有根鱼刺,一下接着一下地扎。
疼,也疼的不严重,就是不上不下,有点闷的慌。
“阿岚。”
郁宸抓住岚栖的手,强迫他把注意力从裴玖峥身上转到自己身上,弱弱道:“我走不动了。”
郁宸本意是让小漂亮别管少年了,他累了,快走吧,岚栖却身形一顿,目光柔和,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以前总觉得郁宸楚楚可怜,柔弱需要依赖,实际也知道他的性格有点我行我素,想要做的即使被拒绝了也不会善罢甘休,现在竟懂得察言观色了。
“他是我同行的友人,体质虚弱,走不了太多路。”
岚栖正好借机说道:“到时是否可以在贺库村借住一宿?”
同行的友人?友人会睡一张床,给他喝花汁吗?
会被自己看到双颊通红不知所措吗?
郁宸险些把牙龈咬碎。
裴玖峥却眼睛一亮,激动道:“当然可以,村里好久没有外人来了。”
岚栖没注意到身后充满怨念的眼神,一想到自己和郁宸都有了落脚点,便心情放松,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裴玖峥无法行走,岚栖原想背他走过这段狭窄陡峭的山路,郁宸却在他犹豫的间隙面无表情站到了他们的中间把裴玖峥硬生生隔了开来,然后一把揪起坡了脚的卷发少年,幽幽道:“天黑了,前面看不清楚,阿岚开路,我扶他吧。”
不是走不动了么……
怎么扶?
疑惑片刻,岚栖又释然了,本来就是郁宸为了让裴玖峥同意他们留宿说重了一些,实际还有些体力,不过即便如此,仍然有些不放心:“你的双腿刚恢复知觉,不能长时间行走,要是哪里不舒服,第一时间告诉我。”
郁宸的语气温顺得不得了:“好的,阿岚哥哥。”
“哥哥”两字一出口,似乎咬得格外重,有一种牙痒痒的感觉。
裴玖峥听到只是扶,不是背,便蹙着眉,露出痛楚却拼命忍耐的神情,岚栖这个方向稍稍一侧脸,就能看见他脆弱无助的表情,正当裴玖峥认为自己势在必得时,一抹瘦高的背影将他从头到脚完完全全地挡住了。
郁宸咬了咬手指,眸中暗流汹涌。
这人怎么回事,还想玩他用剩下的手段——
幸好岚栖什么都没看到,点了点头道:“既然决定了,那就快走吧。”
第49章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前路才稍稍宽阔一些。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岚栖在前,裴玖峥中间郁宸垫后的阵型慢慢变成了,岚栖在前,郁宸中间裴玖峥垫后。
裴玖峥一瘸一拐血迹一路延伸伤口也随着磨蹭越发严重,他叫了两声“岚栖哥哥”,可红发少年离他太远,听不太到,便只好故意频繁地抽气暗示可郁宸挡在身前又一直视而不见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他嗫嚅了两下嘴唇想开口,郁宸蓦地回头用幽深冰冷的视线深深地瞥了一眼似在警告。
一瞬间,周身冰冷宛如跌入寒川。
没有人承受得住冷到极致的眸光。
裴玖峥虚汗直流便暂时不敢再开口了。
没过多久一座庞大的村落缓缓映入眼帘。
幽深寂静四面环山茂密的森林将村落团团围住,像是人的手掌将一个个冒头的平房笼罩了起来。
岚栖道:“郁宸,你问一下裴玖峥,是不是到了?”
郁宸淡淡道:“问过了,他说到了。”
岚栖觉得郁宸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跟他说话虽然也会回答,但总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敷衍的颓丧,直到天完全黑了,岚栖害怕男人走丢,伸出一只手拉住郁宸的袖子,男人才有了回应,拉住他的小拇指轻轻捏了捏。
得到回应,岚栖愣了愣,莫名有些心虚。
好像他跟郁宸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似的,于是做贼心虚,频频朝裴玖峥的方向瞥去,可不管什么时候往后看,视线总被郁宸遮掩了大半,耳畔边也多了一道阴恻恻的声音:“阿岚在看什么?”
岚栖总不能直白地说自己在害怕裴玖峥看透他俩的关系。
一来,郁宸知道了他的真身就应该绑在身边的,历代古蔓藤草都是这么做的,二来,要是被误会成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也不好解释,于是目光闪烁道:“没看什么。”
果然在偷看雀斑脸。
从前怎么没觉得阿岚这么在意雀斑脸?
郁宸抿着唇,琥珀色的眼瞳划过一抹暗色,嘴上没再说什么,只是拉住岚栖的手指抓得更紧了一些。
贺库村落在这片深山当中,一眼瞧去仿佛被浓郁的绿色包围,真正近距离观看时,才发现它庞大,郁郁葱葱,烟囱不断冒起一股股青烟,应该是村民们在烧饭,乡间小道上铺满了稻草,一缕月光撒下,宛如披着黄金绸缎的公主又裹起一层朦胧的薄纱。
田野间蛙鸣蝉叫,这里的村民似乎不爱开灯,一路走来,乌漆嘛黑,也没见到几个人,裴玖峥指着终点的一片微弱的火光,说道:“前面就是我家了。”
虽一路上都是平屋草房,只有他指着的那套是两层瓦房,极为显眼,如此看来,裴玖峥的家应该算村里最富有的了。
双脚踏在平坦的乡道上,终于缓和了些,裴玖峥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岚栖看向灰蒙蒙的雾气,奇怪道:“他们都在烧饭吗?为什么不点蜡烛?”
“不是烧饭,是祭祀。”
裴玖峥耸了耸肩:“村里一些老人留下来的旧规矩,每三个月都要举办一次。”
岚栖条件反射地问:“什么祭祀?”
“呃……”裴玖峥迟疑了一下,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模样。
岚栖才意识到自己越界了。
村落不像部族那样排外,但他一个外人,上赶着问村里内部的事情,也太不合时宜了:“当我没说。”
他被唐边雅举行的神祭弄怕了,一听到关于祭祀,便犹如惊弓之鸟,认为是不好的,其实祭祀也分很多重,大多拿一些蔬果来祭拜天地,见不到鲜血生肉。
“其实告诉你们也没什么。”
裴玖峥额上冒出些许虚汗,便将鬓角的发丝撩起搁至耳后,露出洁白的颈部,他虚弱地笑了笑:“祭拜的是一位神女,神女叫玛妮娜,十年前村里曾受过一场劫难,险些灭族,听说是当时的神女玛妮娜化解劫难拯救了我们,此后便有了三月祭拜她一次的仪式。”
岚栖颔首:“原来如此。”
神女大概率已经死了,所以才会有每三月一次的祭拜。
不过三个月一次,未免也太频繁了些。
岚栖一边想着,一边肺腑,直到裴玖峥踉跄着去开门,才看见他大腿上、小腿上、脚踝上血迹斑斑,都严重到几乎不能行走的地步了:“……伤口这么严重,怎么不早说?”
“我说了……”
裴玖峥弱弱道:“可能郁宸哥哥没听到吧……”
郁宸被忽略了好半晌,心情自然不美丽,装也懒得装了,也使得完美的楚楚可怜形象出现了一丝裂痕,他不咸不淡道:“不好意思,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你这条腿上,血流成这样还能走,换做普通人恐怕早贫血了。”
他话里有话。
岚栖突然意识到,难道郁宸看出不对劲,才一直沉默不语暗中观察……
思及此,神色跟着警惕起来:“你是异徒?”
按照路程,此地距离焦土应该还不到一百公里,并不算远,加上他们走的是远道,跟五冥大陆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会随随便便碰到异徒?还恰好出现在他们必经的道路上,多种巧合加在一起,便不能算作巧合了。
岚栖面色一沉,几欲抽出匕首——
裴玖峥挠了挠脑袋,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突如其来压迫的气氛,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我们村全是异徒。”
他说得太过坦荡,导致岚栖愣怔片刻,彻底呆住了。
……一个隐居深山的村落,真的能做到全部都是异徒吗?
裴玖峥生怕他不信似的,解释道:“我是树植类异徒,拥有治愈的能力,虽然薄弱,但聊胜于无吧。”
说罢,抬起布满血渍的小腿。
岚栖定眼一看,发现卷发少年没有撒谎,小腿表面鲜血淋漓,实际已经在以缓慢的速度愈合了,怪不得明明伤痕累累,却能一路坚持,直至到家。
倘若遮遮掩掩,岚栖还有所怀疑,可他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全交代了,倒让人很难再怀疑起来了:“对不起,刚才失态了。”
“没关系。”裴玖峥勾起一抹淡如水的笑容,仿佛在苦苦支撑自己这副摇摇欲坠的身体:“原本你我本就素不相识,即便拐了腿,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恩公大可直接走人,然而却没有那样做,还执意送我回家,已经很感谢了……”
还没说完,裴玖峥揉着眉心道:“怎么回事,头好晕……”
下一秒,朝岚栖怀里倒去。
裴玖峥动作轻柔缓慢,郁宸却反应迅速,一手揪起雀斑脸的衣领,把他的脸按在门上与冰凉的木板来了个亲密接触,不咸不淡道:“别倒,先给我们开门。”
然后在岚栖惊讶地注视中逼迫裴玖峥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宛如看押一个企图逃跑的囚犯。
不愧是村里唯一修盖的瓦房,室内极为敞亮干净,用来发光的物体也不是蜡烛,好像是其他更先进的东西。
刚进屋,便迎来一道清亮的女声:“怎么这么晚回来?”
“阿姐……”
裴玖峥很怕他姐姐似的,本就要晕不晕地不舒服,听到斥责更摇摇欲坠:“今天去山上采药拐了腿,才晚回来了一些。”
屋里坐着一个扎麻花辫的女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模样,身上的衣裳精心剪裁编织过,里衬是杏色的及膝长裙,天气寒凉,她套了一件兽皮披风,脖子上围着兔毛遮风,看上去,应该很爱漂亮。
女人原本正裁制自己的新衣服,听到动静抬眸,眼底的嫌恶之色一览无余,在看见岚栖和郁宸时,这种情绪达到了顶峰。
她“砰”地一下起身,怒目圆瞪道:“你又带什么人回来了?谁允许你的?!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不好意思。”裴玖峥摸了摸鼻子,神情中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自卑与难受:“阿姐脾气不好,她……也不喜欢我带外人进村里。”
女人听到这番话,更像踩到狗尾巴似的,指着裴玖峥的鼻子骂道:“滚!给我滚!”
斥责完,又冷冷地将视线移向岚栖:“你们也滚,这个村不欢迎外人。”
岚栖蹙眉:“我不小心撞伤了他,迫不得已才……”
女人勾了勾嘴唇,一点情面不留:“那真是谢谢了,现在可以滚了吧?”
“阿姐……”裴玖峥走上前,去拉女人的手臂。
虽面露嫌恶,一被触碰到,像是摸到了不得了的脏东西,女人倒也没用力甩开,裴玖峥柔声道:“别闹了好不好?你这样会吓坏客人的。”
女人看上去脾气暴躁,谁知一安抚就安抚住了,抿着唇不再发声。
裴玖峥撒娇着劝道:“他们一路送我进村都累坏了,你就发发慈悲,让他们住下吧……”
女人看向岚栖:“你们真的想住这?”
岚栖是不愿麻烦别人的性格,于是摇了摇头:“还是不打扰了。”
说罢便要往回走,裴玖峥赶忙伸手,原想拉住他的手腕,又因一股幽怨的目光迫使他改变了方向,拽了一下衣角:“没关系的,不打扰的。”
他勾勒出一抹善意的笑容,把岚栖往屋里推:“阿姐表面凶罢了,实际心地最善良了,夜里更深露重,就算恩公身体好,您的友人也受不了寒气呀。”
郁宸站在后面阴阳怪气道:“你对我们可真关心。”
即便吃了好几次苦头,面对郁宸,裴玖峥依然能做到一脸温柔无害:“岚栖哥哥是恩公,你是他的友人,自然算我半个恩公,倒是郁宸,你看我好像不太顺眼,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你对我有所误解?”
“错觉。”郁宸心情烦躁,不愿再跟他装蒜,忍着不耐轻抚了一下他的发丝,阴恻恻地笑道:“别多想,我一直很怜爱温柔的人,尤其像你这种,又怎么会看你不顺眼?”
直到头顶的指尖松开,裴玖峥才慕然回神,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皮。
没有血迹,然而刚才却清晰地感受到难以言喻的疼痛,犹如发顶的整张皮被牵扯了下来,联想到之前郁宸的所作所为,也不似表现得那般苍白无力,心中莫名一紧,难道自己碰上的,其实是两名异徒?
可异徒根本不会像他那样虚弱……
难道是装的?疾病能装,神态能装,惨白的脸色也能装吗?
裴玖峥带着疑惑送他们上楼,楼上的房间都是空置着的,但收拾得很干净,没什么生活气息,倒像一间一间客房:“里面两间最宽敞了,以前是我阿爹阿娘住的,后来他们去世,便也腾出来了。”
“谢谢。”岚栖道歉:“害你挨骂了。”
“没关系,阿姐一直对我很凶,我都习惯了。”
峥裴玖露出落寞的眼神,突然又想起什么,道:“对了,我还得拿些盖的被子,你们住在一间,还是分开住?”
以往跟郁宸住在一起,是唐边雅的要求,如今离开焦土,自然不会去想同住的事,加上自己才跟他做过那种事,继续住一间,晚上两两相对岂不尴尬,于是毫不犹豫地回道:“分开——”
没想到还未说完,便被郁宸揽住腰肢往怀里一带,头顶的声音淡淡应道:“不,一起住。”
这下不仅岚栖愣住了,连裴玖峥都有些轻微的失神。
他们互相搂抱着,不是兄弟之间的勾肩搭背,而是如同恋人一般……
这也太暧昧了。
郁宸“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关门地前一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晚上没事别打扰我们。”
……
岚栖把行囊放置好,清点完粮食,又列了一份需要补给的清单,等一切忙完,才发现郁宸至始至终没说话:“怎么不去洗澡?”
郁宸特别挑剔,每天都要洗澡。
岚栖不会忘却曾经自己在他眼盲腿残时,给他洗了将近一个月的澡。
“岚栖哥哥。”
郁宸翻了一个身,琥珀色的眼眸渐深,答非所问道:“你喜欢阿吾吗?”
你喜欢阿吾吗?
岚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要问这个,明明已经死去的人:“说不清楚。”
郁宸不依不饶,语气里,似乎有步步紧逼的意思:“我想听嘛。”
“……阿吾很乖,有时候又有点任性,手工特别好,经常给我纳鞋垫,但是体弱多病,我给他捉猎物,他不愿欠别人的,每次都纳鞋垫回赠给我。”
岚栖一边回忆一边回答,最后总结道:“我挺喜欢他的。”
郁宸在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抹宠溺。
很乖,有时候又有点任性,这些都应该用来形容他的形容词,怎么可以去形容被唐边雅用一根手指头杀死的废物麻雀脸阿吾。
郁宸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语气加重了几分:“那你喜欢我吗?”
他歪着脑袋,双眸微眯,一缕黑发滑落肩头,多了一丝慵懒。
美,但危险。
他就用危险的目光大剌剌地与岚栖对视。
岚栖被瞅得一股热气涌上头顶,白皙的脸颊瞬间浮起两片霞云。
“我……我不知道。”
他垂帘继续整理自己的行囊,不敢再抬眸了:“你总问这些干什么……”
今天的郁宸好奇怪。
看起来心情不悦,又表现得不明显。
更重要的是,那股柔柔弱弱温顺的气质全然消失了,好像又回到了开花的那几天,在迷糊不清的记忆中,隐隐约约感觉到郁宸也是用危险深邃的目光大剌剌盯着自己的。
郁宸不肯让他逃避,走下床,赤着脚站在他面前,蹲下身,跟整理行囊的岚栖平视:“你这朵小花,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他这话,一点都不客气。
脑海里,各种各样的身影重叠了。
大多是开花时看到的郁宸,蹂/躏花瓣的郁宸,故意让他跨浴桶的郁宸,逼自己咽下种子的郁宸,统统重叠在了一起。
郁宸将拇指按在岚栖红润的唇瓣上,摩挲了一下:“要是阿吾想碰这个地方,岚栖哥哥会同意吗?”
岚栖头皮一麻,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推开了他的手:“别闹了。”
“我没闹。”手虽被挪开了,郁宸的眼神依然一动不动,身体更往前进了一步,散发出极强的压迫感:“岚栖哥哥会给他碰吗?”
“回答不出来的话,我可以问其他的。”岚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看上去瘦弱,实际张开手臂却能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他还听到郁宸低头,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到的声音,在耳畔旁低低地问道:“要是阿吾想碰花瓣,岚栖哥哥也会同意他碰吗?”
岚栖大脑空白了一下。
……他怎么能这么问?
郁宸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下了多大决心,才克服心里上的羞耻愿意喂他喝花汁的。
明明知道花汁是什么,花瓣是什么,却用最脆弱的地方羞辱自己。
一时间,岚栖感觉心房隐隐作痛,一颗心都喂到狗身上了,一把推开郁宸:“如果阿吾也得了你这样的疾病,我也会愿意的。”
空气停滞了一霎。
郁宸一动不动,有些慌了,试探地问:“阿岚是不是在赌气?”
岚栖就是在赌气。
阿吾体质一直差,每每换季苦不堪言,他也没想过拿自己的枝叶去换药熬汤,让阿吾的身体好起来,就是生怕隐藏的秘密被发现,但郁宸却说出了这种话。
“不是。”岚栖侧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淡淡道:“你生病了,我给你治病,难道阿吾生病了,我就不能给他治病了吗?”
郁宸的脸瞬间寒如冰霜,突然有一种本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实际根本不是自己的挫败感,他当阿岚喜欢自己才喂花汁的,现在想来,恐怕只是觉得自己可怜而已。
阿岚原本的性格就是心软。
同情他,愿意张开花瓣喂他花汁,同情阿吾,便也会这样做。
他喜欢阿岚对他心软的模样,但不喜欢对所有人都心软——
郁宸咬牙切齿地说道:“不准,以后谁都不许给他治病。”
岚栖吃软不吃硬,闻言脾气也上来了:“凭什么?你管得也太宽了。”
这株草根本就不懂感情,不然怎么会轻易说出要给阿吾治病的话?
有一霎间,郁宸又产生了想要将岚栖绑回巫冥城的念头。
绑回去,关起来,再开花,也是他的小花了。
可如果真强行绑回去,小花便不会再温柔害羞地跟他说话了,那还有什么用?
郁宸一阵心烦气躁,想再次捉岚栖进怀里,谁知岚栖不肯了,直接推开了他,郁宸不死心地重新去捉他手腕,岚栖往后躲,两人一来二去地扯不清关系,加上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力气竟变得很大,完全挣脱不开,岚栖一着急,朝眼前这张怎么看怎么讨厌的美人脸打了一拳,郁宸的身体便轻飘飘地,宛如羽毛般向后仰去。
等男人真的要摔倒了,岚栖还是心软了,下意识拉了一把。
人是拉回来了,双方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本想下楼添置一些补给也没了兴致。
待从峥裴玖手里拿了被褥,岚栖往床上一放:“睡觉。”
郁宸被揍完一拳后乖巧得像个鹌鹑,默不作声将自己的被褥放在床的另一侧,轻轻地应道:“好。”
岚栖却不肯跟他一起睡了:“你睡地上。”
郁宸身形微僵,似乎恢复了泪水盈盈的凄惨模样:“地上好脏,而且会着凉的……”
岚栖正在气头上,不吃他那套:“隔壁也有床,你抱着被子去隔壁吧。”
郁宸立即老实了,可怜巴巴道:“可是阿岚,我怕黑。”
“怕黑就睡地板。”
岚栖直接把另外一床的被褥放到了地上,然后吹灭了蜡烛:“睡觉。”
这次郁宸没有再反抗,乖乖躺到了地上。
……
岚栖一整夜都没睡上安稳觉。
每当他快要入眠时,就会有个心怀不轨的家伙试图爬床,一会说冷,一会说黑,若换成平时便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算了,今晚却不行,把他踹下去好几次,等到后半夜才终于老实,没了动静。
清晨起床,他也没喊郁宸,洗完漱后,自己下楼去寻早膳。
裴玖峥的姐姐也在,比起昨天,今天身上竟带着一股截然不同的宁静气质,她抬头看了岚栖一眼:“醒了?跟你一起来的小兄弟呢?”
岚栖不好意思说昨天晚上他俩吵架了,便轻咳道:“还在睡觉。”
“噢。”女人只是随口一问,没看出他面上的窘迫:“桌旁有米粥和咸菜,自己盛一点喝吧,要是不够,还有一些昨晚剩下的腌兔肉给你解解饥。”
“谢谢。”岚栖端起碗,发现这户人家不仅房屋盖了两层,用的餐具也都是上品,上面还雕着花,便多看了两眼。
女人见状问道:“好看吗?”
岚栖以为她在嘲讽自己没见识,有些尴尬地把碗放下,却听她不明觉厉地笑了一下:“我也觉得挺好看的,不过这些都是拿命换来的,不值得羡慕。”
什么意思?
岚栖听不明白,总觉得女人有些神经质,一会愤怒一会冷笑,一会又显得很正常,再想问她,女人摇了摇头,直接换了个话题:“前几天有一对母女进村,跟你们的穿着很相像,兽衣上专门被剪裁过,你们以前是同族的?”
几乎所有部落都穿兽皮衣,但大家装扮的方式略有不同,比如被丁兰娅灭族的石坚族就喜欢在脑袋上插驹吉鸟的羽毛,而焦土的族人会在兽衣的肩膀处剪上两个菱形的缺口,这样就算出门碰到不认识的同族,也不影响相认。
“真的吗?”
岚栖也没想到会在贺库村遇上同族,情绪难免激动:“她们还在吗?能不能带我去见她们?”
“已经离开了。”女人淡淡道:“吃完早饭你们也快点走吧,这种偏僻荒凉的地方谁愿意长久地待着啊。”
岚栖有些失望,回过神来又觉得她说话莫名其妙、颠三倒四的。
没有人愿意长久待着,她还不是一直没走。
女人似乎很排斥外来人的居住。
没过一会,裴玖峥也下楼了,看到岚栖便也不见外,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含羞道:“恩公吃过早饭了吗?”
恩公恩公地……听着实在别扭:“不用叫我恩公,本身也是我撞到的你。”
裴玖峥笑笑,从善如流道:“那还是叫岚栖哥哥吧。”
岚栖一阵头疼,他总觉得如果裴玖峥再叫自己几声“岚栖哥哥”,郁宸又得冲他发火了,昨天晚上那股火气就来得不明不白,他再怎么迟钝,折腾了一晚上,也知道源头就是裴玖峥。
可能因为裴玖峥长得像阿吾吧,郁宸跟阿吾关系不好,便顺带着看裴玖峥不顺眼,裴玖峥的性格又自来熟,像阿吾一样唤了他两声便把郁宸惹不高兴了:“……还是叫我岚栖吧。”
“……好。”
裴玖峥眼角抽了抽,似乎想到了什么,环顾一周,才问道:“另外一位哥哥呢?”
“睡觉。”
借宿的还在睡,主人倒是先起床了,还准备了早餐。
岚栖按了按眉心,发现临走前虽然已经嘱咐了很多事情,但好像还是不够。
裴玖峥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个叫郁宸的男人明面上羸弱、不堪一击,实际很是难缠,导致某些时刻,都有点后悔带他们来贺库村了:“现在时间还早,趁他还没起床,我带你在村里走走吧?”
女人在一旁冷哼:“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可看的。”
“我们不穷。”
裴玖峥接过话茬:“如果穷,哪来的钱造玛妮娜的黄金雕像?”
玛妮娜三字一出口,女人的脸色瞬间惨白,毫无血色。
第50章
女人的脸色只惨白了一刹那就迅速恢复了原样,她垂下头,继续翻弄着手里的粗布麻衣:“喜欢看就去看我又不是闲着无事做,可没想上赶着阻止你。”
裴玖峥朝岚栖无奈地笑笑,仿佛在说“我姐姐就是这样子别见怪”。
岚栖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在乎。
一夜下来他已经适应了女人喜怒无常,情绪波动变化巨大。
反正,郁宸跟她也差不多。
一提到郁宸,岚栖就开始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身体一康复就知道顺着竿子往上爬,忘恩负义。
随即又想都闹矛盾了干嘛有事没事地去想他……
一口气喝完米粥岚栖重重放下碗:“出去透透气。”
裴玖峥闻言馒头都不吃了,连忙起身应道:“好嘞。”
……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是个好天气。
昨晚黄昏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天亮了才发现所谓郁郁葱葱的青草和金黄色的稻田全是假象不过在入口处种植了一些村里面的田地基本已经荒废了这倒很符合女人所说的“贫穷”。
裴玖峥察觉到岚栖讶然的目光耸耸肩膀,不在意地说:“村里有特供的食物不需要专门种植,昨天你看到的那些,不过是我们为了美观摆摆样子罢了。”
岚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一路上有早起的村民朝裴玖峥打招呼,视线顺带捎了他一眼,似乎是好奇,又仿佛在暗中观察,村民穿着朴素,长相平平无奇,却有些面熟。
岚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焦土,不可能认识里面的村民,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怪异,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当这些村民的外貌过于平庸,可能把途径几个路人的长相搞混了。
村民们对裴玖峥都很客气。
包括村长忠叔,在裴玖峥看向他时便肃然起敬,似乎在刻意等待着问候好随时回答。
裴玖峥乖巧道:“忠叔早。”
忠叔露出一抹笑颜,应道:“欸,早。”
说罢,从怀里掏出两颗熟鸡蛋,热情地问候:“娃儿们早饭都吃了不?前几天的鸡蛋还剩点,我刚把它热熟了。”
岚栖接过鸡蛋,果然滚烫滚烫的。
裴玖峥挠了挠脑袋,解释道:“忠叔的异能是控制浑身上下的血液的温度,其实没什么用,就是省去了煮鸡蛋的柴火。”
郁宸剥开蛋壳咬了一口,生熟刚好。
他看到远处一个体型庞大的胖大婶,从自己的手臂上揪下一块又一块的肥肉,肥肉在手里迅速转化成了棉花,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胖大婶渐渐变得纤瘦,年龄也一下子轻了好几岁,棉花也积攒了一箩筐。
裴玖峥没有说谎,这个村确实都是异徒。
走过漫天金黄的田野,村的正中心还真落座了一尊金子建造的雕像,在阳光的照应下,反射出夺人的光辉,岚栖倒不是有意想看它,只是太过耀眼,不注意都难。
按照裴玖峥的话来说,雕像应该是一个叫做玛妮娜的神女,也确实刻画得栩栩如生,女孩穿着长裙,捧着鲜花,仿佛在田野中快乐的奔跑,一切都没什么问题,直到岚栖伸手笼住眉心,挡住太阳往上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玛妮娜的脸,竟然和裴玖峥的姐姐一模一样。
仿佛被做成雕像的、在田野里奔跑的不是玛妮娜,而是裴玖峥的姐姐。
“你也觉得她跟阿姐长得很像吧。”
似乎知道岚栖想问什么,裴玖峥率先开了口,露出苦涩的笑容:“因为她们是双胞胎姐妹,一个叫玛妮娜,一个叫玛菲娅,当初原是选玛菲娅作为神女,却因为她的逃避,让作为妹妹的玛妮娜顶上。”
“玛妮娜和玛菲娅是双胞胎姐妹,玛菲娅又是你的姐姐……”
岚栖捋了一下关系,有些明白了:“你是神女的弟弟?”
“也不是。”裴玖峥含糊道:“我们只有一半血缘关系。”
大概是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姐弟吧,怪不得关系那样差。
岚栖沉默了一下,还是问了句:“神女到底算什么身份?”
究竟有什么含义?
玛菲娅应该害怕当上神女,才会选择逃避吧……
“哦……是这样的。”
裴玖峥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面部并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平淡得好像在描述今天的天气状况:“贺库村仅靠自己在深山里是完全生存不了的,早在几十年前,村里的祖先就有了先见之明——和别族的首领联姻。”
岚栖一听便了然了:“原来神女是用来联姻的。”
裴玖峥却否决了:“不是,联姻当然多多益善比较好,况且你嫁给一个首领,说不定人家还有其他老婆,你可能只是个无关紧要、给他暖床的人,又怎么帮助村民?所以如果单独让神女出去联姻,贺库村不足以生存下来,她并不负责嫁人……”
岚栖有些诧异:“那——”
裴玖峥神秘地笑了笑:“其实我们……”
话未说完,一个健硕的独眼男人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裴玖峥,可算找到你了,罗城的使者来了,快准备一下迎接。”
岚栖心中一骇。
罗城?罗城的城主,不就是丁兰娅的父亲?
当初自己开花,遇上的高阶异徒也是罗城的——
有一瞬间,岚栖甚至以为罗城的人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来贺库村就是追杀他的。
下一秒,裴玖峥却在一旁讽刺地说道:“你也很惊讶吗?大城的使者竟会特地给我们村送补给,原因很简单,神女不负责跟各族首领联姻,但这一届不一样,玛菲娅姐妹尤为叛逆,玛妮娜当上神女后,也叛逃了贺库村,傍上了罗城城主,她现在是丁罗的第三十七任妻子。”
照理说这应该是桩好事,但裴玖峥的神情却带着淡淡的轻蔑。
原来村里不勤于耕田,是因为罗城城主夫人常常来送补给。
而且雕像建立在贺库村的正中心,他们真的对玛妮娜敬畏吗?
雕像虽然是金子造的,但表面已经有了刮痕,身上也布满了落叶与尘土,应该很久没人打扫过了。
裴玖峥没再多讲述下去,只是让岚栖先回瓦房,他要急着接待使者了。
岚栖也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说好借助一宿第二天离开的,但他实在不想直接回去面对郁宸,便生起一抹逃避的心思,待裴玖峥走后又继续在村里转悠了一会。
他发现昨夜从烟囱里飘出的雾气,直至今日依然往天际上冒,雾气往四周散开,好像要把村子罩住似的。
……祭祀竟然还没有结束。
村子大得很,不知不觉已经延着稻田走向深处。
再往里走就没有建盖的草房了,转身的瞬间,岚栖看见隐藏在树丛中若隐若现的红白台阶,心中微微一动。
仔细看可以发现台阶上遍布了雕花和文字,这种奇怪的图形一般跟祭坛相对应,也就是说,只有用来祭祀用的祭坛,才会刻上如此繁琐精细的纹路。
换做以前,他绝对不会这么敏锐,但唐边雅长达十年的祭祀迫害了无数村民,岚栖表面平静,实际受到的打击很大,他会下意识地认为祭祀都是迫害人的玩意。
拨开杂草,入眼处果然是一座古老的祭坛,边缘摆放着一支支蜿蜒扭曲向上的蜡烛,底座差不多溶解了,岚栖认得这种蜡烛,就是唐边雅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冥烛”。
祭坛旁边还有一个水池,水池里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浑浊带了一点淡红色,似乎会自动发热,上面冒着氤氲的雾气,连着祭坛一同染红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岚栖一惊,回头对上一双浑浊的眸子,是个老婆婆,弓着腰,脸很平,像铺了一张白纸,随着说话声随意跳动,使她原本不怎么美观的面容增添了一丝可怖的气质:“你不是村里人吧?这里是禁地,赶快离开。”
岚栖蹙眉问道:“你们在祭祀什么?”
“没有祭祀。”
老太婆语气冰冷冷的:“这里很久不用,已经荒废了,但总要有人监管,不然时不时就有像你这样好奇心十足的人闯进来,村里岂不是乱套了。”
说罢,便把岚栖往外赶。
她在说谎。
祭坛上有暗沉的血迹,虽被清理过了,不太明显,但岚栖常年捕猎,对于血迹的敏感度非常高,这种色泽的血迹,不可能很久没用过,恐怕一个月内刚刚在祭坛上献祭过活物。
……
郁宸从地板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起。
他环视一周,一脸阴郁地咬着大拇指,漂亮的琥珀色眼眸蕴着淡淡的幽怨。
阿岚不在屋内,今天也没有叫自己起床。
果然是他太心急了,这株小草不仅脸皮薄,还吃软不吃硬,稍微态度蛮横一些就被惹毛了,对他态度这么差,对雀斑脸倒温声细语,温柔地快渗出水来了。
郁宸慢吞吞套上衣裳,无精打采地下楼,所有动作都很迟缓,姿势也歪歪扭扭软若无骨,浑身散发着一股显而易见的颓丧。
大厅里也没有阿岚。
只剩下玛菲娅精心剪裁着手中的粗布,神情中有一股执念,仿佛非要将它们制作成漂亮的裙子。
“阿岚呢?”
郁宸抬眼,很不客气地拿起盘里叠着的馒头,咬了一口觉得没有想象中的难吃,狐疑地盯着馒头看了半晌:“这是你做的?”
玛菲娅没搭理他。
旁若无人地哼着歌,裁制着衣裳,好像在做一件心生愉悦的事情。
“啧。”郁宸本来就没什么耐心,碰见装聋作哑的更是懒得同她周旋:“别装蒜了,你身后的坛子里养了什么东西?”
女人的身体猛地顿住了,狠狠地将视线定格在郁宸身上瞅了半天,沙哑地问道:“你知道?”
“刚进门就看见了。”吃完馒头,郁宸托着下巴,指尖轻轻点着木桌,发出“哆、哆、哆”地声响:“阿岚在哪里?”
这次,玛菲娅没有表现得神经质,只是回答道:“跟裴玖峥出去了。”
又跟麻雀脸出去了。
不让他爬床,也不叫自己早起,麻雀脸又不是真阿吾,到底藏着什么小心思还说不准,竟然这么容易就被骗得围着转了。
郁宸下意识地去咬手指,差点没把手指咬破。
玛菲娅放下视若珍宝的麻布,站到他面前:“你是不是知道坛子里装得是什么?”
郁宸扫了她一眼:“跟你眼睛里的是同一种东西?”
玛菲娅狂喜。
她碧绿色的瞳孔里,有一条猩红的血色线条在缓缓蠕动,若是不善于观察,根本发现不了,例如跟他一起的红发少年,就没有看见自己的瞳孔有异:“不是同一种……但是你能帮我取出来吗?取出来……我就自由了。”
麻烦,血色线条意味着有人在她身体里种了蛊。
说不定就是村里的哪个人。
郁宸懒得多管闲事。
他和岚栖马上要走了,管闲事有什么好处?
刚欲开口拒绝,又想起昨天之所以进不了温暖的被窝,还被打了一拳,有一大部分原因是裴玖峥导致的,忽然来了兴致。
这对表面姐弟关系很差,长得也不像,其中必有猫腻。
郁宸直起身,勾起一抹纯良无害的笑颜:“可以呀。”
巫冥城跟他们即将前往的蛊城一向友好亲近,蛊城的人们擅长驱使各种各样的蛊虫,这也意味着巫者也同样擅长并了解蛊虫,取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总要取点酬劳:“我可以看看那个坛子吗?”
玛菲娅有些犹豫。
郁宸笑眯眯道:“不想给我看也没关系,反正等会儿,我们就要离开了。”
玛菲娅自然不愿意放弃好不容易抓到救命稻草,她咬了咬牙,同意道:“好吧。”
说罢,蹲下身,掀开了遮掩坛子的盖口,然后不忍直视地瞥过了脸。
郁宸一看便了然了,笑盈盈道:“现在能告诉我村里发生了什么吗?”
玛菲娅咬着唇,目光躲闪。
“你要是敢说谎……”
郁宸柔声道:“这虫子怎么拿出来的,我就帮你怎么放回去。”
玛菲娅呼吸一窒,恐慌道:“我不会说谎的,我保证我说的全部都是实话……”
……
岚栖刚回来,便看到玛菲娅绘声绘色说着什么,而郁宸托着下巴,细细听着,仿佛一个字都不肯放过,玛菲娅不愧是神女的双胞胎姐妹,不阴阳怪气的时候清纯可人,又穿着一条白裙子,宛如一只高傲的天鹅。
郁宸的眼神在她身上滞留。
静静地、安静地、擒着笑意,带着一丝天然的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