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真相
章祁月都说到这个地步了, 阮秋盛也开始小幅度咳嗽几声。
不咳还好,一咳简直要了他的命。
腹部的震颤连带着后腰酸痛感一股脑冲上来,汤勺脱离手指轻磕在碗边发出脆响, 眉毛紧皱却在抬头的瞬间换上歉意的笑, 被刺激出的泪光在眼眶中打转。
这般可怜的模样彻底说服了顾凝玖, 她心疼地又盛碗粥放在阮秋盛面前:“别说话了, 安心吃饭。”
别人看不到,沈琦可是将章祁月的小动作全部看在眼中。
同前辈说话时,置于桌上的手悉心照顾大师兄饮食,而藏在桌下的手,分明按在大师兄的腰间。
手掌还被微弱的灵力包裹,看上去力度并不大, 一下又一下地揉捏阮秋盛腰背。
八成是害怕被大师兄赶出房间,悄悄缓解大师兄身体的不适。
沈琦收回目光咽下一口粥。果然, 自己曾经的猜测是对的。
像大师兄这种恨不得把小师弟宠上天的人, 怎么可能在上面。
章祁月时刻注意着阮秋盛表情变化,灵力覆在他的腰间为他减轻痛苦,望见大师兄那红透的耳根,章祁月现在很清楚的一点便是:以后若是再想做出那般事, 恐怕连撒娇都没用了……
这些也不过只是想想, 章祁月自然没忘记他们来夜欢城的目的, 重新看向姜七道:“不知城主是否知晓‘天下第一’玉坠的存在?”
“天下第一?玉坠?”姜七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她瞥向姜轩所在位置, 接收到同样迷茫的视线, 这才定下结论, “闻所未闻。”
姜七确实对魂灵方面无所不知,可这个传闻她从未听人提及过, 哪怕她和姜轩时常离城在外待上一段时间,也未曾听到相关消息。
“不对啊,我有个疑问。”奚昭璟终于得以饱餐一顿,听着几人聊天,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很是怪异的一点,“城主,既然这是一座幻城,其中真正有血有肉的活人只有我们几个,多年前更是只有您二位。那齐胤从哪里寻得夜欢城这个存在的?”
夜欢城本该只有姜七和姜轩知晓,亡魂没有意识更无法将城中之物书写在书中,而他们几人又是因齐胤的字条寻得,那么齐胤所查询的书籍,是何人所写?
“他只说是从暗门书籍查得。”顾凝玖回忆起字条上的内容,不免也陷入深思,“宗门书籍向来只有长老以及宗主收集记录于楼阁中,门内弟子仅有阅读学习的权利,不可能存在临时增加的情况。”
下一瞬她瞳孔瞬间睁大,立刻抓住姜七的手问道:“这座城,除了你们引领亡魂进入,外人会有概率感受到这个空间的存在吗?”
“按理说是不会啊……”
姜七的话音骤然被姜轩打断,那双紫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沉重:“能。”
众人震惊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姜轩也没了吊胃口的兴趣,继续道:“凡是修鬼道之人,修为在我们之上,便能察觉到夜欢城的存在,并能进入城内。之前我也以为无人会发现,直到我有天出城在附近察觉到同是鬼修的气息,修为在我之上。我当时察觉到不对劲,便重新回去在街坊中闲逛,看到一个陌生面庞。”
“夜欢城的人们爱打扮自己,向来都爱将自己的美貌以及身上华丽的服饰彰显于外,那个人穿着长袍格外扎眼。不过他好似察觉到我的存在,径直消失了。之后我再没见过那人的存在,从那时起,每次我和姜七出城时,都会让她封存空间,避免再次被人盯上。”
长袍?
一个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章祁月连忙追问:“是黑色长袍吗?”
姜轩惊诧地回答:“你怎么知道?正是。”
这几个信息在奚昭璟心中相撞,下一瞬他突然回忆起那次险些在一群黑衣人手下没命的场景:“祁月你想说的是那次我们被人围堵在客栈中的事情吗?”
顾凝玖没有待在他们身边,被这几个人打哑谜打得心烦意乱,截断几人的对话:“什么客栈什么黑袍?讲清楚些。”
那日沈琦和阮秋盛被齐胤引出去,自然也不清楚客栈内发生的情况,他们只知晓等赶回来时,两人均是灵力消耗过多晕倒在地。
章祁月同奚昭璟对了个视线,完完整整将那晚的事情说了出来,最后还极为确定地补充道:“当时那个为首的黑衣人就在我面前,兜帽下面我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就是暗门宗主陈讳。”
“你说你曾中过附魂术?”不等顾凝玖开口,姜七脸色骤变,抢先接话,“你知不知道附魂术是个什么存在?它只有两种结果,要么被种下种子的人所彻底掌控肉身,要么就是同归于尽。”
“这个术法在鬼道是极为凶残的术法,为的就是看着痛恨的对方没有半点生还之路。除非……”姜七复杂地看了一眼章祁月,“除非你与修鬼道的人有所相识,并且修为在渡劫期,才会有相应解药可以压制。”
他能和哪个鬼修认识??他长这么大见过的鬼修,除了姜七和姜轩,就只剩下那团想害死自己的鬼影了。
“我没有认识的……”
顾凝玖隐约有了猜测,侧头望去:“祁月,都有谁知道你中了附魂术?”
“好像……只有苏师叔?我们之前也有询问过邯长老,但那时并不知晓是附魂术。”章祁月思索片刻有些犹豫地说出口,可下一瞬他的手被阮秋盛抓住,在掌心书写着什么。
“大师兄说,苏师叔知晓是附魂术后,便收到了不知何人送来的解药,他只声称是故人。等我苏醒后他便回了折戟宗,再没有回来。”
章祁月刚说完话,顾凝玖突然站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她快速走出几步,背对着所有人深呼吸平复胸口怒火,这才转身道:“祁月,一会带你大师兄回屋休息,辅以灵力应该很快就好,明日我们就走,去寻玉坠,把那个畜生吊出来。”
说完便径直离开,她心里堵得厉害,之前她还劝说过自己不要往这方面想,可现实在一步步将她推向真相。邹煜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是不是早就安排了这一切?明知死路一条,苏焱为什么还要回去?
邹煜被困在暗门,无人知晓他的处境,而今苏焱察觉到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他回折戟宗更是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
他想试探,试探对方到底会不会在意他们多年的情谊。
呵……结果玉牌被折断。
邹煜和苏焱同时被困,就是让对方误以为阻碍都已经清除,却殊不知还有她的存在。
顾凝玖咬紧嘴唇,恨不得揪着那两个笨鸟领子臭骂一顿,接着再冲上折戟宗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给打下来。
可紧握的手倏地松开,她站在露台上眺望远处。她没资格骂他们,她之前又何尝不是抱有一丝侥幸,不断将幕后之人的范围从他身上移除。
到头来……多么可笑。
她不明白邯绍到底想要什么。明明折戟宗已经位居第一大宗,明明他也是仅次于宗主的大长老身份存在,该有的名誉他全都有,甚至邹煜还一度包容他的喜好……
倒映着四个好友嬉笑打闹的镜面骤然倾倒,四散的碎片露出尖锐棱角,泛着冰冷的寒光。
如果之后真的相见,她该怎么做?
只能……刀剑相向。
顾凝玖觉得浑身泛起冷意,平日里向来坚强的她此刻第一次这般无助。
这时手臂突然被人拉住,姜七站在一旁,没有去盲目安慰,只是甜甜一笑,仿若刺开厚重阴云的阳光,语气坚定:“姐姐,带上我吧,我们和你一起。”
餐桌上的其他几人也纷纷离去,四人没有交流颇为默契地一同出现在章祁月和阮秋盛所在的房间。
经过章祁月的揉捏,阮秋盛身体的酸痛已经消退大半,因此并没有顺从地躺在床上,而是与其他几人同坐在桌前,一时间周围极为安静。
可就这么沉默着也没有什么用,沈琦直截了当开口道:“我好像知道背后到底是谁在操控这一切了。”
章祁月垂着眼给每人面前的杯盏倒满清茶,后靠椅背,望着上空许久才接话:“先是苏师叔,再是顾前辈,从两人的反应中我们要是再看不出,那就是蠢到家了。”他低笑几声,将手置于额前,带着几分自嘲,“难怪他为何从始至终只教我护符,从未提及杀阵。”
“他想要的,是一个会保护好同伴的符修。”他手指沾上液体,水珠落于阮秋盛面前,随着指尖的移动,一条水线将他和沈琦相连,“这样,一符护众人,一剑挑四方,而大师兄,引玉坠出世。这样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夺得所谓天下第一的玉坠,从而达到他的目的。”
“不止这般。”阮秋盛强压下喉间疼痛,嗓音嘶哑勉强能辨别字音,说出几个字便要用清茶润嗓,“按照城主所描述的附魂术,你们还记得当年比武大会,暗门宗主昏迷之事吗?齐胤和我说过,自那次昏迷后,暗门宗主再次醒来时,如同换了一个人,甚至对他有了戒备。如果没猜错,当年暗门宗主中的便是附魂术,如今的陈讳可能早已被替代。”
“也有可能你们说的那个宗主已经……”奚昭璟将手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下,继续分析,“虽然你们之前的事我并不知晓,但是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如果真恨一个人,那肯定会让他直接驾鹤西去的,附身到他身上也不嫌恶心。更何况这个宗主不就是把你们搞得很惨的幕后黑手之一吗?那原身肯定已经死了,这个人只不过是个替代品。你们别忘了,姜轩可以随意变幻形态,说不定那个陈什么的,也是变身伪装的。”
之前困于心底的所有疑团,此时眼前豁然开朗。
章祁月手中转着杯子咬牙挤出几个字:“简直令人作呕。”
沈琦一口气喝完杯中茶水,轻轻拍打章祁月后脑勺,眼神不着痕迹地在他和大师兄之间跳跃,开玩笑道:“你干脆也骂自己几句,不知道点轻重。别以为糊弄了前辈,就能糊弄过我们。今晚你就算不睡,也要把大师兄身体照顾好,我跟小璟去找找有没有丹药可以缓解的,听见没?”
原本还因为真相而心生怒意,这一刻谎言被拆穿,章祁月像是被沈琦浇了一桶凉水,头顶滋滋冒热气。
纵使平时再怎么不要脸,被这么一说,嘴上只能不停应声道谢,脸也跟着涨红,羞得他连忙起身将沈琦推出房门。
第92章 寻玉
房间再次只剩下两人时, 章祁月难得一次没主动上前,跟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远远站着,两手绞动袖摆, 余光不停瞟向阮秋盛所在位置。
杯盏里的茶水已经被饮下, 轻置在桌子上的声音都让章祁月感到心惊。
他承认是自己过于冲动。
看到大师兄那般迷人的模样, 瞬间就能把他的理智全部勾走。
当时哪里会想到如今窘迫的场面。恐怕大师兄早就想把自己揍一顿了……
温热的茶水倒是有一番作用。阮秋盛感受到液体接触的地方泛起一阵细微刺痛, 转而再次进行吞咽动作时,干涩的不适感反倒减少了些。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上面,正当他打算继续倒上一杯热茶润一润嗓子时,这才突然意识到少了什么。
果然,他刚抬头,蹲在角落的人骤然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直白灼热的视线紧紧盯着对方, 还带着些许讨好。
怎么把小师弟给忘了……
阮秋盛同他对视不出几秒,对方便按捺不住, 像只粘人的巨犬直扑向自己身后, 揉捏着酸痛处,嘴里蹦出一堆问话:“大师兄还渴吗?大师兄这里疼不疼?大师兄你热不热?大师兄你……”
下一瞬章祁月的动作被迫停下,阮秋盛单手扯着他的衣袖将他硬生生从身后扯了出来,正当他不好意思地打算错开视线时, 阮秋盛勾住章祁月的衣襟, 迫使他身体前倾目光无法离开自己的面容。
在章祁月震惊的注视下, 阮秋盛上前凑近吻上对方的唇。
“没怪你, 是我心甘情愿。”阮秋盛顿了顿, 声音枯哑, 可眸光明亮, “躲这么远做什么?”
章祁月蓦然酸了鼻子,再不顾什么担忧, 单手环在阮秋盛腰间,将他困在座椅之上。
他弯腰重新含住那泛着水光的唇面。
没有之前疯狂地撕咬和交/缠,他一遍又一遍细细勾勒大师兄的唇形,轻柔地卷走唇齿间还残留的茶香。
银灰色的星河中一缕棕色光芒环绕在周围,与璀璨星光相衬。
章祁月依依不舍地放开被磨红的唇瓣,埋入阮秋盛颈窝里,闷闷地小声说了什么。距离这般近,自然不会逃过阮秋盛的耳朵。
“最喜欢大师兄了……”
阮秋盛不用想就猜到这小子肯定又在偷摸掉眼泪,便也没有拆穿,从容地环住他的后背,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
这个拥抱时间并不长久,章祁月草草抹去眼泪推开阮秋盛,眼睛通红嘴角倒是挂着笑,好看的眼睛注视着阮秋盛,片刻后径直抄起膝弯将他抱到床上。
脱衣盖被,这一系列动作章祁月做得极为顺手,不等阮秋盛开口,他食指按在唇间,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哭腔过于明显:“大师兄昨晚你都没怎么休息,我去找二师兄看看有没有研究出丹药。”接着他又附身靠近阮秋盛耳边,呼出的热气令阮秋盛忍不住往后躲,“养精蓄锐,明日我们去寻玉坠,将一切画上句号。然后……”
他牵起阮秋盛的右手,在手背印下一个虔诚的吻,他抬眼望向阮秋盛:“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回枫翠居。”
“好。”
再寻常不过的回答,却是永生的承诺。
无论结局如何,无论海角天涯,他们都将会一起。
哪怕魂飞魄散,也再无遗憾。
章祁月将被角折好,转身便走出房间,那离去的背影再无少年时的瘦弱,垂落的马尾散落于身后,腰间紧束的绸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挺拔的脊背无端让人生出几分心安。
房门轻轻合拢,没有半点嘈杂的声音。
阮秋盛不住抚摸手背的吻痕,明明只是一个吻,却仿若被烧红的铁块在那个位置烙下印痕,隐隐发烫。
可他内心却贪恋着这短暂的接触。
他将手背贴于胸口处,缓缓闭上眼睛。
一切都会好的吧?一定会吧……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不断响起呼唤声,阮秋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看见章祁月穿戴整齐坐在自己身侧。
见到自己睁眼,眼底的笑意再也遮挡不住。
“大师兄先把这个药丹吃了,我帮你穿衣束发。”章祁月抢在阮秋盛开口前将一切都安排好,盯着自家大师兄咽下药丸他才放下心,继续絮絮叨叨说着事情,“这个药昨天小璟就炼好了,我回来时看你睡得正香,没忍心吵醒你。”
“天亮姜轩来敲门时你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我便先同他一起去了用餐的地方,带了些早点回来,大师兄快趁热吃。”
说话的功夫,章祁月已经将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的阮秋盛梳妆完毕,将还冒着热气的面点和粥放到阮秋盛面前,看着他咽下食物,心中逐渐被幸福填满:“顾前辈特意说了,不必着急,城主和姜轩也同我们一起,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和她说就行。”
阮秋盛深知是自己贪睡耽误了众人的行程,这下他听着章祁月的话语也没再停顿发表言论,匆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玉坠的位置虽然没有标注出来,但天机琴可以指引位置。”章祁月担忧地搭上阮秋盛放在桌面的手,“大师兄,身体好些了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
“不必。”阮秋盛赶忙捉住章祁月想要抽回的手,药丹效果很有用,短时间竟让他的声音恢复往日那般,“已经好了,足以应对。”
他极快地起身,身上酸痛已然不见,可章祁月依旧担心得慌,手环在身侧生怕对方有半点闪失。
“大师兄,小师弟你们收拾好了吗?”沈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得到屋内两人许可后才推门而入,怀里正是被他们寄存在客栈中的玄生剑和风乐剑,“我和小璟去客栈将我们的东西都带过来了,喏,接着。”
剑身冰凉,许久未触碰倒有些想念,章祁月抚摸剑身时竟有一股暖流传入掌心。
不愧是灵剑,哪怕自己极少用剑,也能回应剑主的动作,还真有些像是自己的家人。
也难怪天天沈琦巴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从外面搜罗各种稀奇古怪的珍宝去修养怀心剑。
可能这就是剑修的与众不同之处?
章祁月侧过身,阮秋盛刚好将玄生佩在腰侧,抬头便落入那双熟悉的眼眸,他抓住章祁月垂在身侧的手,轻声道:“我们走吧。”
奚昭璟看到这一幕,展开折扇挡在面前,蹭到沈琦旁边悄声说着:“嘶……你不觉得,你家大师兄和小师弟有些过于腻歪了吗?”
沈琦没好气地哼笑一声,轻扯奚昭璟那宝贝发带,直接走出房间,声音倒是一字不落地进入奚昭璟耳中:“你懂什么,有句话听过没?远离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
奚昭璟愤愤地收起折扇,他这回不在乎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了,他现在只想追出去拿扇子狠狠给沈琦来一下:“我说了多少遍!沈琦你不许再扯发带!你哪次听了!!跑什么跑你有本事停下来!”
一座繁华的城池就这样化作一缕青烟钻入姜七手上佩戴的戒指内,一行人停在原本黑黢黢的洞穴内,相互对视一番便向前方出口走去。
这个洞穴给奚昭璟不少心理阴影,他虽说还在生着沈琦的气,但身处在这里说不怕肯定是假的。
他瞅着前方两位前辈,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还是修为高深的前辈,他没那个脸皮凑上去寻求安全;他又向后瞅见交谈甚欢的章祁月和阮秋盛,那眉来眼去的情感就差直接扇他脸上了,他可不愿意当中间碍事的那个人。
结果到头来还是只剩沈琦这棵救命稻草。
他虽然和姜轩并列同行,但两人压根没有交流,更何况奚昭璟觉得他还没有和姜轩熟到可以肆意挂在身上的地步。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二话不说,昂首挺胸大跨步走到沈琦旁边。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双手倒是死死抱住对方的手臂。
只要他不看沈琦那欠揍的表情,那么他就绝对不会生出半分怒火。
沈琦也破天荒地没调侃奚昭璟,只是扫了一眼紧抓自己衣服有些泛白的手,继续跟着旁人的步伐前行。
“哎对了,姜轩你那个商铺里的物品……”顾凝玖在和姜七的聊天中突然想起那日砸毁对方店铺的事,她虽对这些珠宝服饰的真假并不了解,不过看当时姜轩的反应,不像是赝品,“如果亏损很大,待我回宗后尽数赔偿给你。”
姜轩连忙摆手:“只是一些身外之物,顾前辈不必放在心上。”
本来也是他们先动用幻境出手,他哪里好意思再提赔偿。更何况那些珍品他可宝贝着呢,早就施加一层无形的保护屏障,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只不过顾前辈下手确实有些狠了。
顾凝玖眼看着姜轩不肯让步,便径直同身旁少女说道:“小七,到时候需要多少钱和我说便好。”
姜七:“姐姐放心!”
洞口逐渐透出光亮,顾凝玖回头望向阮秋盛,对方微微颔首,天机琴下一瞬出现在手中。
他单手抱琴,指尖划过琴弦,一段悦耳的琴调化作白光,在琴弦彻底停止颤动不再发出声音时,缓缓指向一个方向。
“走。”
一行七人自然极其容易暴露身形,不过好在其中姜七和顾凝玖精通幻术,足以将几人的气息隐藏的极好。
几人循着光芒御剑而行,一天一夜竟还未到达目的地。阮秋盛被众人护在中间,他立于玄生剑之上,琴音阵阵,那白光依旧指向前方未曾改变过。
前方白雾越来越浓,章祁月将之前准备的符篆甩出,几张黄纸符上画有复杂的图案,悬于前方竟真将白雾驱散些许,足以看清前方道路。
“前面那是……雪山?”顾凝玖面色沉重,不禁加快御剑速度,“于冰火两重天而出……冰,自然对应着冰川极寒之物,火,唯有喷涌而出的岩浆。二者相结合……”
还不等她说完,位于几人下方处,云雾缭绕,隐约能够看见一潭池水。
雪山温泉。
暗处,一对眼眸跳动着疯狂的火苗,目光阴森盯向前方,周遭暗黑色的火焰将他包围,烧灼破碎的衣袍。他晃动身体缓慢站起,从嘴中发出可怖的笑声,一串血珠从唇角滚落,径直没入敞开的胸膛上,残破的黑布从手心脱落,坠于火中。
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刺耳:“终于……让我等到了。”
第93章 威压
一具腐烂在泥沙里的残骨, 无人在意他的死活,也许是命运如此,他此生注定在黑暗中消失。
从古至今, 不论是凡人还是修士, 妖魔还是鬼怪, 谁不渴望无尽的生命?谁又会不渴望崇高无上的权利?
于山间奔跑, 于阳光下行走是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不过对于丘山而言,一切都是奢望。
但邯绍给了他如愿的机会。
从那时起,丘山便知道,自己的命成了报答的唯一方式。
那只会出现在梦中的明媚阳光真切落在自己身上时,丘山眼瞳中的死气才消散些许, 露出别样的光芒。
他喜欢阳光,喜欢世间风景, 喜欢去看来往的行人。
可惜这颗本该纯粹的心被黑墨灌满。
他跟了邯绍这么多年, 已经熟悉到只是对方一个眼神,他便能猜到一切。
在殿堂下褪下黑袍,包裹在外的皮肉逐渐消失,仅剩一架骨架立在原地。凹陷的双目看向上方座椅上的人, 俊美的容貌还是那般令人移不开眼。
他重新低下头摸上右手指节, 清脆的断裂声回荡在四周, 无人开口说话。
像是没有痛觉, 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强行拆卸, 在最后一团青火猝然而起, 隔着火焰他用尽力气再次仰头——邯绍终于站起身, 踩着台阶步步靠近,在最后一瞬他开口说了话。
“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
所有的景象不复存在, 丘山第一次发现,原来黑暗也会这么难熬。
白骨被火焰吞噬,丘山献祭了自己,心甘情愿将自己所有的东西全部还给了邯绍,从始至终他没有半点怨言。
他引他入世,他助他夺权,自此两不相欠。
所谓报恩,实则是一个痴傻儿的一厢情愿。
邯绍知道,如若没有自己,丘山本该有属于他的太阳。
齐胤没来由得觉得心神不宁,可这人间也没见到有妖物出现,客栈里来来往往的还是那些客人。
他蹭地站起身,本想出门散散心,缓解心中阴郁之气,腰间玉佩上的红绳却悄然断开,白玉摔在地上裂成两半。
他怔怔地望着那两半白玉。这还是当年自己年幼,不肯让陈讳将他一个人留在宗门,陈讳为了哄儿时的自己止住哭声,亲手佩在他身上的。
明明一直相安无事,为何……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紧接着身后传来其他声音。
“大师兄?奇怪,我们什么时候住在客栈的?”
“嘶脑袋还有点晕,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一团迷雾挡住,想不起来……”
“我也是,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客房差点觉得天塌了,我以为是因为我起晚练功被宗主丢出来了。”
齐胤观察着围过来的几个人,眼神都清明了不少,全然没了当初与折戟宗对峙的模样,他试探问道:“还记得邹宗主吗?”
当年与章祁月险些骂起来的少年眼睛睁大,满脸好奇:“邹宗主怎么了?又来带着他家徒弟去找宗主炫耀了?”
齐胤没有说话。他现在可以断定,师弟们之前的反常全是人为控制,至于是谁,定然是那个替代品。
“回宗,立刻。”齐胤不再多想,师弟们能清醒只能证明背后操控的人现在恐怕已经不在世间,但他总觉得有更大的危险会出现,当务之急要先把邹煜救出来,那样还有些胜算。
另外几人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依旧听从大师兄的话,提起剑便紧跟在身后。
鬼修献祭散发出的气息旁人无法感知到,但自然不会逃过姜七的注意,她皱紧眉头回望后方,她只能隐约感应到位置在极远处,却探测不出具体位置。
姜轩手持短刃移到姜七身边,眼神狠厉盯着相同的位置。
“怎么了?”顾凝玖发现姜七的不对劲,长剑瞬间出鞘警惕地环顾四周。
“有点奇怪,姐姐我们先下去。”姜七眉头没有松开,与此同时顾凝玖也下意识护着阮秋盛几人,平稳落地后他们不禁惊叹。
周围虽然覆满了冰川,可池水依旧冒着缕缕热气,清澈的水面一眼望到底。
哪里有玉坠的存在?
玄生剑自行飞出悬于半空,金白色光芒萦绕在周围,泉水像是突然间有了生命力,涌起几道小水柱缓缓环绕于剑身。
削铁如泥的利刃在清泉冲洗下愈发锃亮,隐隐闪着寒光。
阮秋盛几乎没有思考,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径直飞身抓住剑柄。
那泉水好似熟悉阮秋盛的气味,竟没有沾湿他的衣物,乖顺地四散在周围,甚至有股水柱停在阮秋盛脚下,冲击而起的气流行成一个隐形的平台,供他站立。
玉坠该怎样引出?他拎着玄生剑看着池底不禁犯了难,那股力量把他推到水池中间又想做什么?
顾凝玖这时注意到上方石壁的凹槽处,猜测玉坠出世估计与那脱不了干系,她本想让阮秋盛借助自己的灵力腾空而上,却发现这池温泉不知何时已经生成一道淡色屏障,除了阮秋盛,无人能靠近。
无奈下她只能喊出声:“秋盛,上方!”
阮秋盛仰头扫了眼,他深吸一口气,妄图脚踏水面径直跃上顶端。
他脚尖用力一点,身子轻盈跃上半空,在即将踩空之际,自己的心声仿佛被水流听到,又是一股水柱将他稳稳托住。
这下他懂了,虽然没有可以借助的外物,但这里俨然已经成了他所主宰的空间。
他大可放心施展轻功,脚下泉水便是隐形的台阶。
阮秋盛摸清了门路,脚下动作愈发的快,脚步轻点,在最后一段赫然一跃而上,手腕在半空中翻转,将绕于剑身上的水流准确地甩进凹槽处。
他后翻而落,高空坠落的风卷起他的袖袍,耳边只有风声呼啸,就在这时,上下水源相接,泉水刹那间喷涌而出,一个巨大的水漩涡出现在中间。
漩涡带起的冲击将半空中高速坠落,本就难以维持姿势的阮秋盛推出温泉之外,章祁月见状不好赶忙御剑升空稳稳接下大师兄。
刚一落地,众人瞬间传出惊呼,水漩涡中此时赫然出现一个物样的阴影。
“大师兄小心。”章祁月猜测那漩涡可能需要大师兄使用玄生剑亲自斩落,方能拿到物品。
他轻轻将手从大师兄身后抽离,同时夹着纸符时刻不敢放松,生怕玉坠出世的瞬间便会有人前来。
不止他一个人这般谨慎,沈琦不知何时也早已手握怀心,眼中是少见的严肃。他紧张地注视着阮秋盛前行的背影,脚步却也跟着向前走了几步,直到靠近池水屏障附近才肯罢休。
阮秋盛持剑站在水池前,近乎是瞬间,他抬手横扫向前,一道银白色剑光直撞向漩涡中间,没有一点声响,没入其中便没了踪迹。
玄生剑上还挂着水光,那漩涡好似被按下静止键般,竟没了动静。
不等众人讶异,周围地面突然开始震颤,而面前的漩涡也瞬间一分为二,泉水全部落于池中激起半丈高的水花。
一枚通体青翠,隐隐有白纹交错的玉坠悬于中央,光泽柔和表面没有一丝杂质,赤红的流苏坠于下方。
仅仅是枚玉坠,所有人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
好似一望无际的海面看上去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却在下面隐藏着汹涌可怖的力量。
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阮秋盛很快收回视线,抬脚便要接下这枚玉坠,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它时,一道黑光划破天际直射向阮秋盛所在的位置。
是致命伤。
阮秋盛连忙侧身躲开,手指也不忘伸长去勾动玉坠的流苏,抓住的瞬间他眼底闪过一丝喜悦,可随之而来的是上方传出更大的力度。
身体一歪,阮秋盛不得不空出手稳住身形,这下玉坠彻底落入对方手中。
顾凝玖盯着来人,咬牙切齿道:“……邯绍。”
“一,二,三……呦七个人。”邯绍淡淡扫过众人,压根没把顾凝玖满眼恨意放在眼中,手指缠绕着流苏,“你说,你们七个人不会连我都打不过吧?”
“你现在的样子就算拿了玉坠又怎么样?”姜七毫不畏惧地仰头看向邯绍,微眯眼睛不禁发出冷笑,“仙不是仙,鬼不是鬼。真觉得有了玉坠就能是天下第一?”
姜七说得不错,邯绍早在接受丘山的献祭便已经失了道心,毁了仙骨。
按理说会引来雷劫死于焦灰之下,没想到竟还能完好地出现在这里。
邯绍目光落在姜七身上,眼底多了几分玩味:“幼稚,天真。真当这只是一枚普通玉坠?我不信你们刚刚没有感受到其中的力量。”说罢他眼中多了几分痴狂,“这是天道!掌管世间万物的天道!”
话音还未落,他面前多了一张符纸,将他定在原地,与此同时三道剑光已然围向他身边,不给对方留半点反应机会,直接没入邯绍体内。
笑声戛然而止,邯绍低头看着胸口露出的剑尖,嘴角溢出鲜血,竟直直倒地。
他手中脱落的玉坠缓慢坠落,阮秋盛正打算去接,却被顾凝玖猛地喊住。
不对,邯绍再怎么说也是渡劫期的存在,怎么可能会躲不开这点攻击。
“秋盛,别接!跑!!”
那枚玉坠恰时炸开,滚烫的热浪直冲阮秋盛。事发突然,他最快也只来得及向后退几步,被迫呛了几口刺鼻的气体,匆忙间凝出灵力护体摔落在地。
而不远处,邯绍完好无损地站在不远处高举着玉坠,笑容怪异。
那青玉此刻染了血,好似被解开了什么封印,骇人的力量立即从玉坠本身散发开来。
沉睡许久的帝王被唤醒,与生俱来的威仪顷刻间流露出来,倨傲的眼神蔑视着天下众生,如泰山压顶般压制着所有人,被迫单膝而跪低头迎接新王归来。
“事到如今,还觉得只是平凡玉坠吗?”邯绍悬坐在空中,手持玉坠,看着下面几人拼命克制自己想要低头臣服的狼狈模样,不禁摇头,“天下第一,那便是一统天下,立于顶端,所有人都俯首称臣的存在。顾凝玖,你说,折戟宗和缥缈宗在高处待了这么久,也该给音阁让位置了吧?”
第94章 消除
长剑为了支撑住身体已经深入地面, 后颈仿若有人用手大力按压,令她抬不起头。
顾凝玖运转灵力与之抗衡,却也只能勉强抬起头与邯绍对视:“谁给你的脸。”
眼中的冷意如同利剑刺向邯绍, 恨不得直接将他万箭穿心。
明明之前, 他们四个还会坐在树下畅所欲言, 赏花饮酒。那时, 她觉得如果往后的日子也是这般平静快乐,那让她再当几百年宗主,束缚住自由她也愿意。
闲来没事去讨块甜糕,看看园内翠林折片竹叶,再顺路摸走几张刚画出的符纸。
没人会指责她的行为,临走前怀里的物品只多不会少。
可现在呢?
听到顾凝玖的话语, 邯绍不怒反笑,他颇有兴致地看着几人挣扎模样, 不慌不忙道:“我劝你们还是省省力气, 玉坠现世,我便是天下的王,你们是摆脱不了这般压制的。”他托着下巴,双腿交叠, 脸上洋溢着笑容, “不如在你们临死前, 我再告诉你们一些事吧?”
邯绍自顾自说着话, 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章祁月和阮秋盛的小动作。
“顾凝玖, 你知道我怎么进折戟宗的吗?你真觉得以我的身份能轻易让老宗主把我带回去?”邯绍低笑着, 如愿得到顾凝玖疑惑的眼神, 他才继续说着,“我吃了修为散尽的药丹。自废修为, 把皮肤割破。然后带着一身血污蹲守在老宗主回宗的路上。你说像老宗主那般仁慈之心,会放任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吗?”
顾凝玖嘴唇颤了颤,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疯子。”
一切都是蓄谋已久,从开始便是伪装。
“后来老宗主窥探天命,看出了阮秋盛的命数。”他视线向阮秋盛方向扫去。
那身灰白色长衫沾染上灰尘,甚至还有烧焦的痕迹,持剑的手用力得不住颤抖,邯绍移开目光淡淡道:“那场连邹煜都无法阻止的血祭,确实是我做的。只不过,我只是将阵法放在书阁附近,那群老东西自己忍不住便造成了不可逆转的结局。”
是那场令章祁月和阮秋盛魂魄归位的血祭。
“还是要多谢他们,不然,我也不至于能这么顺利拿到它。”他将玉坠举到阳光下,欣赏它折射出的耀目光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单手搭在膝上,怜悯地望向阮秋盛,“村庄大旱,也是我一手策划,可惜了,让邹煜的好徒弟手上沾了杀孽。”
丘山曾擅自做的一切,在他消失后,所有的罪行也一并落在了邯绍身上。
邯绍似笑非笑地看着垂首半立的阮秋盛,笑声更加猖狂,但眼神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天命护佑的存在,自然是与众不同。
而邯绍也明白其中道理,故意挑起最初险些令阮秋盛坠入心魔深渊的事情。
察觉到对方听见自己的话语有了反应,甚至还有想要抬头的欲望,却又被生生压下,心中不免少了些许猜疑。
不过只是个化神期琴修,还妄图与如今吸收了丘山力量,两只脚已经踏入大乘期的邯绍相比,简直不自量力。
邯绍的话一出,章祁月他们便什么都懂了。那年森林中的妖兽,也是其中的一环。
章祁月身后藏起来的符纸被攥出了褶皱,通体漆黑的纸张上还有痕迹未干的图案,而他的食指上赫然落得几点红。
他清楚地感受到旁边大师兄呼吸骤重,心中不断担忧大师兄会不会按捺不住满心恨意突然冲上前,他自然记得那时大师兄离开森林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过好在,大师兄伪装得极其真实。
“天下第一”玉坠并不是谁的血都有作用。既然只有阮秋盛能将它唤出,那自然也只有阮秋盛的血才能将其真正威力激发出来。
邯绍正是知晓这一点,故而诈死利用分身的爆炸令阮秋盛受了轻伤,他恰好隐在浓雾中将玉坠蹭上了阮秋盛的血液。
即便在玉坠的威压下,其他几人无法直立,但阮秋盛不受任何影响。
当他意识到这点时,在摔落在地的瞬间,闪身出现在章祁月身边,将裸露的伤口正对向他。
邯绍还在与顾凝玖对话时,他装成同样被威压控制不得抬头的模样,悄声道:“祁月,能动吗?”
“能,只是有点阻力,但不明显。”听到大师兄的声音他眼睛亮了起来,他虽然也受到一定的影响,但远没有旁边几人严重,至少四肢只有轻微的麻木感。
不该啊……他也没受天命护佑啊?
章祁月思来想去,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与大师兄亲密接触的缘由,之前在另一个世界看的影视剧不是都有双修提升修为的存在吗?说不定,在这里也是成立的。
因此为了不被拆穿,他同样选择了这番姿势——低着头避免视线与邯绍相撞,装作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
这是唯一不会被很快发现的绝佳方法。
“用我的血,画符。”阮秋盛声音很小,他时刻提防着邯绍,简要表达自己想要表述的内容,“我前,你后,绘阵解开。”
章祁月明白阮秋盛的意思,他想用自己的血绘制出驱散阵,来换取其他人短暂行动的时间。
只有一次机会,章祁月必须保证阵法不会被轻易破坏,而阮秋盛也必须要在阵法消散前夺得玉坠。
他们两人都在等待着时机,而这时顾凝玖开口直直望向邯绍:“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从始至终,你对我们,有动过半点真情吗?”
位居高处的人有片刻的愣神,疯狂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瞬柔和,转而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不近人情的姿态:“没有,你们只不过是我夺得玉坠的梯子罢了。说到底,我也是被邹煜摆了一道,还真以为他俩落入我手中,便再无阻碍。万万没想到,漏掉了你。”
顾凝玖再没有犹豫,所有对过往的依恋全部消散,一瞬间她竟感受不到心中怒意,只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好。”
就是现在!
阵法赫然启动,阮秋盛立刻控制玄生上前,出乎他意料的,并不是他一人而行。
在他将所有注意力全部放在邯绍身上,点地而起时,沈琦和顾凝玖也一同持剑跃上。邯绍未曾料到这般变故,更加用力按动玉坠试图截住沈琦和顾凝玖的步伐。
却没能赶上阮秋盛的速度。
他毫不在意地在手臂划开一道伤口,玄生被弹开的瞬间被他意念所牵扯,兀自在空中旋了半圈,阮秋盛后翻坠地的同时停在他脚底。
阮秋盛借助这番力度再次跃起,涌出的血液滴落在天机琴上,琴音震颤,血珠如离弦的箭准确无误地落在另外两人剑刃上。
阮秋盛落地之际,另一张符纸擦着他的发丝飞至半空。
章祁月后撤半步揽住阮秋盛后腰稳固他的步伐,不动声色地拉扯衣袖,擦去刚刚画符咬破的伤痕。
章祁月:“小璟,药甩过来!”
话音刚落,一壶药膏直飞向他所在位置,奚昭璟动作很快,更何况姜七和姜轩将他护得极好,没有受到其他攻击。
章祁月抓住阮秋盛的胳膊,青色药膏均匀涂在伤口处,不等他裁断衣袍包扎起来,阮秋盛便挣开再次跃上半空:“伤口一会再说。”
天机琴横在面前,他紧盯着三道剑光与那抹黑影不断相撞,打得不分上下。手指勾起琴弦,音律缓柔,像是入睡前哼唱的小曲,眼看这个曲调无法牵制住邯绍的动作,刺耳的转音划破天际,无形的箭光直指邯绍,一道血线出现在他近乎完美的侧脸上。
就在这时,章祁月自脚底生起一圈风场,袖袍翻飞,长发飘散,两指相合,口中念念有词,紧盯着空中的符纸。
金光乍现,阵法赫然出现在邯绍脚底,从地而出的铁链交叉相错,尖锐的矛头能够撕裂万物,将原本与沈琦和顾凝玖交战的邯绍困于其中。
“缚魂锁?”邯绍喃喃自语,嘴上话语满是不屑,但神色倒是逐渐凝重,“难怪没有见你问过我其他法阵,原来《阵法宝典》在你手上。”
章祁月没有理会邯绍的话,下一瞬他手指在空中划出道道符咒,控制着铁索方向,想方设法去打落邯绍紧握玉坠的右手。
明明邯绍也只是一个符修,却仿若生了三头六臂,动作极为灵敏,一招一式均能化解,没有半点可突破的方向。
姜七拧紧眉头道:“鬼修擅长躲避,可随意移动至别处。他吞噬了同为渡劫期的鬼修,已经是极其强大的存在,更何况他如今也拥有了鬼修的能力,想要从他手上夺得玉坠,更是难上加难。”
章祁月将姜七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中,擅长移动?那倘若将他彻底包围呢?
他调动全身的灵力,眼眸镀上一层明亮的暗金色,五指张开猛地盖向地面。
无数铁链从阵法中冒出,它们像是扭动身体的黑蛇,吐着信子盯着邯绍,在章祁月合指的瞬间,疯魔般地向里收缩,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网。
章祁月:“二师兄!”
沈琦闭上眼睛感知周围风声呼啸,眼睛下瞬间睁开,怀心剑调转方向带着锐光刺向身后——正是邯绍移动的位置。
正如姜七所说,邯绍在被围困之际必然还会想出金蝉脱壳的方法,而章祁月能做的便是逼他提前移动,剩下的交给身为剑修的沈琦。
沈琦自幼练剑,更是已经将《枫泠剑谱》的每一式都融会贯通。于他而言,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哪怕是再高强的修士,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也会露出些动静。
怀心剑刺空,近在咫尺的攻击让邯绍被迫再次隐匿身形。
章祁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果然,等到邯绍再次现形时,出现的位置正是阮秋盛身旁。他伸手企图以阮秋盛为胁,却殊不知章祁月提前在阮秋盛身上藏了符纸。
章祁月唇角微勾,手掌向后一带。邯绍一时没留意,那符咒所射出的毒针扎进他的掌心,登时手掌没了知觉阵阵麻意蔓延整个手臂。
玉坠从他手心脱落,他想都没想便跃下,企图重新将玉坠握在手中。
其他人自然不会给邯绍这个机会,灵剑纷纷追上邯绍的身影,此时他竟不躲不闪任由剑刃穿透自己的身体,只为夺得那下坠的玉坠。
在他即将触碰时,琴声响起,晶莹剔透的气泡将玉坠包裹住,径直擦过邯绍身体向上飞至阮秋盛手中。
阮秋盛面色冷峻,立于高处冷淡地看着邯绍平静的面具终于多出了一丝裂缝。
他像疯子般一直重复喊着玉坠二字,他不敢妄图攻击,担心阮秋盛以玉坠为盾牌,让他失去唯一的希望。
“天道?”阮秋盛冷笑一声,往日温柔仁慈的面目彻底消散,眼底尽是厌恶,“这天命,谁爱要谁要。”
咔嚓。
章祁月所施展的驱散阵在这一刻恰好失了作用。
那枚青玉在阮秋盛掌心中化为碎块,无形的威压刹那间消散,黯淡的光点飞速下坠,落入池水中荡出几朵小水花便再无踪迹。
第95章 雷劫
阮秋盛的动作让邯绍目眦欲裂, 他多年的隐忍和计谋在玉坠碎裂的瞬间也跟着崩塌。
他眼中布满血丝,恨恨地瞪向阮秋盛,好似得了失心疯般转身径直落入池中, 试图捞得碎片重新拼凑在一起。
一群狂妄自大的小子, 根本不懂让没落的门派站上顶峰是多么辉煌伟大的成就!
他们只知道为了自己……全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全是他们的错……我没有任何错……
邯绍心中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声音, 将他一步步推往歪曲的事实。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从始至终,该死的都是那群人。
只有杀了他们,才能平定他的怒火。
那双丹凤眼中的灵气此刻彻底消失,丝丝黑气从他身体上冒出,黯淡空洞的目光无不昭示着一个事实——他彻底堕入杀道,满心杀戮, 人性全无。
池水中的黑气令顾凝玖瞳孔骤缩,连忙扯住离她最近的沈琦后退数米, 同时喝道:“都散开!”
轰鸣声险些刺破众人的耳膜, 激起的水花带着滚烫骇人的温度,倘若被其溅上,恐怕当即便会褪去一层皮肉。
章祁月夹起符纸顿时生出一圈屏障,将阮秋盛护在身后。他注视着面前从水中跃起的一团黑气, 那熟悉的面容早已被黑雾盘绕, 竟再看不清五官。
他现在的心情只有一个词能形容, 那便是五味杂陈。他们起初穿回修仙界第一面便是邯绍同他们谈话, 他还在邯绍露出真容时而感到震撼。
原本他可以在仙界拥有旁人的赞誉, 可如今被心魔所噬, 失了本心, 再无回头之路。
黑影撞向凝结而出的屏障,力度之大让章祁月右臂瞬间发麻, 可黑影并没有一击就停,固执地想要冲破这一阻碍将面前两人碾碎在掌心。
玄生适时挡在自己身前与之抗衡,剑气锐不可当。琴音泠泠,没有出口的安慰,但章祁月感受到体内愈加浑厚的灵力,他不经意轻笑出声。
琴,本就可攻可守,亦能恢复旁人损耗的灵力,甚至能如同灵丹妙药般减轻伤痕的疼痛。
后面两者,自然全靠持琴人的意愿。
邯绍如今意识早已陷入混沌,在场的所有人他都心生杀意。但对阮秋盛的怨意极深,故而停在两人面前不停进攻。
狠厉的招数连续不断,章祁月和阮秋盛勉强抵挡,玄生几次企图从侧面刺向对方腰腹却统统被截下。
“沈琦,你去帮他们,我来想办法。”顾凝玖视线落在邯绍身上,故意用极大的声音喊出,想要引起邯绍的注意。
沈琦点头应下,霎那间便出现在章祁月身边。
与此同时,顾凝玖也随之持剑靠近,在邯绍挥掌想要击落她时,脚尖轻点虚空,灵巧地侧身而落,回眸满是不屑。
这个眼神好似刺痛了邯绍,黑气溢出的更多,他咆哮一声,竟分出一模一样的幻影,如一阵狂风极速朝顾凝玖袭去。
顾凝玖二话不说就解开头上的发带,长飘带缠绕于手腕,发丝被下坠的风吹散。
顾凝玖将剑横在身前,两指擦过剑刃,淡紫色光芒逐渐包裹住剑身,连同那条飘带如游龙般环绕在周围,最终一圈又一圈地绕在剑柄上。
“小七——开幻阵!”
风声将顾凝玖的声音传入姜七耳中,她望着半空中下坠的紫色光团,没有丝毫犹豫向前迈出几步,按照前几天顾凝玖教她的幻术,与顾凝玖释放的剑意相应。
空间突然被撕裂一道长口,顾凝玖控制着长剑勾住邯绍的衣袍,毫不畏惧迎上利爪。不知是不是仅有的良心存在,在顾凝玖赤手空拳迎上邯绍时,对方有片刻的停顿。
正是这个停顿,让顾凝玖抓住了时机,紧攥那满是黑气的手臂,径直将他带入那深不见底的口子。
姜七也紧随其后,姜轩自然不能放任自己妹妹前去涉险,连忙跟着跳入。
奚昭璟茫然无措地站在下方,本来他也想带着药罐随着她们一同前去,可在姜轩没入幻境后,那道裂缝便骤然合上,再寻不到入口。
他抬起头,上方激烈的打斗场景,看得心惊肉跳。他想去帮忙,可他连基础的御剑都不会,上去了也是拖他们后腿。
奚昭璟在下面急得团团转,只能将可能会用上的丹药时刻握在手心,以防不备之需。
分身本就乏力,更何况自己的分身还被卷入不知在何处的幻境中,此时邯绍仅剩原本渡劫期的能力,又怎能同时招架住三个化神期的攻击。
更何况其中还有个足以与渡劫期抗衡的剑修。
邯绍身上挂满深深浅浅的伤痕,粗喘着气勉力支撑。
对面三人情况也不怎么好。
章祁月身上的符纸已经所剩无几,面对邯绍这种恐怖的存在,他更不敢肆意使用《阵法宝典》中的杀阵,不仅极为耗费灵力,绘制符咒的过程中还不能被打扰,在当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实现。
他胸前的衣衫已经被划破数道,后背刚刚一时疏忽狠狠抗下一击,他不知道背后什么情况,只有火辣辣的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
沈琦剑意凌厉,每招落下都逼得邯绍不得不空出精力与之对抗。可这般不要命的打法损耗更大,虽然短时间压制了邯绍,可与之相伴的是无法及时挡下邯绍飞出的符咒。
好在他动作迅敏,能躲开许多致命伤,其他零散的攻击也只不过是令他受些轻伤,并无大碍。
阮秋盛指尖被磨破渗出血珠,同时控制天机琴和玄生剑已经是极其困难的存在。他现在灵力快要见底,只能弹出最普通的攻防短乐,看到两个师弟身上的伤痕也只能心疼,尽力用乐曲帮他们挡下攻击。
他们不能落地,因为一旦落在平地,那么邯绍必然会将目标放在奚昭璟身上,到那时更是难办。他们只有将邯绍困在半空中,咬牙撑着看谁先落得下风。
几道炫目的光彩相撞,最终那抹黑光后退几丈远,随后便俯冲向下。
邯绍不知顾凝玖到底在搞什么鬼,他感觉到分身的存在逐渐虚弱,他不得不分出现有的力量支撑对方的存在。
如此这般令他实在招架不住三人围攻,斜眼一瞟便注意到落单的奚昭璟。
察觉到邯绍的意图,三人同时以最快的速度想要赶到奚昭璟之前,但他们高估了自己剩余的灵力,他们与邯绍之间的距离始终隔着半臂远。
奚昭璟也意识到邯绍的逼近,他没有惊慌逃窜,黑曜石般的眼睛紧盯着邯绍,心中估量着他们之间距离,在那双利爪即将触及到自己时,他猛地用力扯下那条宝贝发带,将尾端甩向邯绍。
这下他不在乎什么宝贝不宝贝了。
紧接着他抱住两腿骨碌滚地,听到身后几声银针弹出的声音,稍稍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松完,直觉告诉他身后有危险。奚昭璟不顾形象,两腿一伸,跟个木桶似的向另一侧滚动。
身上沾满了灰尘,好在终于躲过这几招要他命的招数。
奚昭璟这震惊众人的滚动法术给章祁月他们争取到了时间,三人齐齐立在灰扑扑的小少爷身前,看着不远处的邯绍。
苏焱藏在发带中的毒针被奚昭璟这么一扔尽数触发,邯绍自然无法全部躲开,两根银针无声无息没入他的体内。
苏焱用毒之精,所有人心中都有数,非残即死。
正如现在这般,邯绍捂着半边手臂浑身颤抖,嘴里发出难以理解的词汇。
不像人言,倒像是猛兽在吼叫。
终于得以喘息机会,沈琦还不忘回头朝奚昭璟竖个大拇指:“小滚筒,做得不错。”
奚昭璟魂都快吓飞了,哪里还有精力去反驳对方的话,只能无力翻个白眼。
邯绍没有动静,他们三人自然不敢给对方恢复的功夫,三人用仅剩的灵力使出最终的杀招。
邯绍避都没避,可这些招数却仿佛被人控制,偏偏避开了要害处,只能重伤邯绍令他再无法起身。
下一瞬,阳光被乌云遮挡住。不知什么原因,大片的浓云聚拢而来,闷雷声由远及近,犹如有巨龙在云层中翻腾,整个世界落入一片黑暗中。
天雷劫。
而且不是一个人的。
幻境的入口再次被撕开,伤痕累累的三人摔落在地,而邯绍的分身已经不见了踪影。
姜七仰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眼眸中满是惊恐,低喃道:“天雷劫……天道为惩治有违天意的人而布下的雷劫。”
“不止一人。小七,你如今被天道察觉到存在,其中自然有你的雷劫。但看这阵仗,恐怕还有邯绍的九重雷劫。”顾凝玖紧握双拳,继续说着,“九重雷劫,不分大小,受劫者不可提前身死,只有天道可以结束他的性命。”
沉寂许久的邯绍低笑几声,那双无神的眼睛此刻恢复了些许,眼眸中的不甘逐渐被冲淡,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疯狂:“我这个九重雷劫的活靶子还在……”
“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哈哈哈哈……”
第96章 破除
这雷劫赶得够巧, 偏要在两败俱伤的时候出现。
顾凝玖握剑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她擦去脸上血迹,定定望着越积越厚的浓云。
姜七的七重雷劫, 其中有四道小雷劫, 三道大雷劫。
按照她们现在剩余的灵力, 只能能勉强合力抗下大半。剩下的, 她只能希望邹煜他们能够尽快破除束缚,赶来救上一命。
若是赶不上……那大不了就死在这。
顾凝玖深吸口气,这个想法一出,心中担忧莫名消了数半。
她扫视周围几人,脸上均是难掩疲倦。
奚昭璟炼制出的回元丹他们已经吞下,但能够恢复的灵力大家心里都清楚, 微乎及微,却也成了最后的希望。
顾凝玖虽然面不改色, 可心中倒是不停咆哮:天杀的, 这个畜生到底把邹煜和苏焱藏哪去了?把他重创成这样都没见到那俩人影,不会真……
邯绍像是猜到了顾凝玖在打什么算盘,扶着身侧凸起的石壁,颤颤巍巍站起身:“呵, 怎么, 还在想着邹煜和苏焱从天而降帮你们吗?别做梦了。”邯绍仰头大笑, 但身上的疼痛令他连笑声都听得瘆人, “暗门被我布下结界, 除非我身死, 不然他们两个法力尽失的废物就别想出来。”
一字一句将顾凝玖的心彻底沉下去, 那渺茫的希望也被斩杀殆尽。
手指突然间多了束缚感,顾凝玖低头看去, 一根极细的丝线缠绕在小拇指处。
如同控制傀儡行动的丝线,此刻同时显露在七人手上,最终全部汇聚在邯绍掌心中。
“隐丝,无形无体只能用肉眼看到。你的那条狗连鬼修秘术也一同告诉你了吗?”姜七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五指勾动却只能穿透丝线,眼中恨意滔天,“不要脸的东西。”
对于自己的骂语邯绍充耳不闻,阴恻恻地笑道:“我说过的,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
“不行,大师兄进不去啊。”几个衣着紫装的少年气喘吁吁跌坐在地上,佩剑掉落在旁侧都没力气再捡起。
谁能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在客栈里苏醒,不但没了记忆,还被自家大师兄火急火燎地喊回宗门。
结果到头来,连家都被偷了。
身为暗门正派弟子甚至没法从正门进,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不得笑话死他们。
齐胤御剑升到半空,他尝试靠蛮力闯进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弹开。他紧皱着眉,宗门内一个弟子都没有,甚至往日的门童都不见了踪影,一片死寂。
他催动法决将自己升得更高,宗门侧方偏僻的居舍清晰落入他眼中。
暗门外有一层结界,而邹煜所在的房间还有一个结界束缚。
笼中笼。
几声闷雷从头顶传来,齐胤抬眼便看到成片的乌云全部在向一个方向移动。
是谁惹怒了天道在渡劫吗?
“……九重雷劫。”邹煜将雪渊剑扔在石桌上,凝望着天空不禁低喃。
这破门不知道到底哪个人这么肯下血本,为了封住他们连命都不要。
如今没有灵力,雪渊剑便与普通的剑毫无差别,想要用它破除结界近乎不可能。
苏焱站在一侧沉声道:“他想同归于尽。”
话语中的“他”指的谁,两人心里都清楚。
邹煜当初将雪渊剑留给苏焱,便猜到他之后一定会来寻自己,只是没想到邯绍竟不顾及半点情面,将苏焱往死里推。
而如今,更是想要将他们困在这四方天地,阻挡他们援助的步伐。
如果说顾凝玖她们只是与邯绍对打,还是有些胜算;但这九重雷劫一旦降落,哪怕是全盛时期的顾凝玖也难以支撑,更何况,现在他们定然已经没了多少力气。
他们必须要出去。
“苏焱,你还记得折戟宗宗主都有一个能力吗?”邹煜没有望向苏焱,就这样朝着天空发呆。
可苏焱明白他说的什么。
折戟宗每任宗主都有窥探天命的能力,其中损害之大是有目共睹的。老宗主的死,令邹煜恨透了将寿命作为代价而夺得天命指引的能力,从他任宗主以来,他未曾去过星盘台。
恨了一辈子的东西,却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迫不得已走上这条路。
“答应我,别用。会有其他办法的。”苏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话多么苍白无力,哪里还有办法?这个结界以命为支撑,如果布阵人身不死,那这个结界便永远会存在。
顾凝玖她们又能撑多久?一炷香?半柱香?
他完全不敢想。
“在星盘台上以寿命为引,可窥探天机,知晓未来之事。”邹煜没有回答苏焱的话,自顾自地靠近石桌重新拿起雪渊剑,鎏金色的眼眸多了些许固执,趁苏焱短暂失神之际骤然划破手臂,折断柳枝沾着血液猛地点在地上。
“同样,也可绘血阵,以身为祭,窥探前路。”邹煜嘴上说着,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停顿,一处伤口不够那便再添几道,直到足以画完阵法,“代价便是天雷将至,万劫不复。苏焱你没法阻止我,阵法落笔之初,便再不可终止。”
“到那时,雷劫降临,即便结界与布界人的生命所相连,那能被击碎。用命设的结界又如何?我亦能用命来破开。”邹煜写字的手有些发颤,他脚下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繁杂的符文。
可距离阵法绘制完毕还有大半个空地。
苏焱不忍看那胳膊上交错的剑伤,一声不吭扶住邹煜逐渐虚弱的身体。
邹煜划破皮肤获取血液,苏焱就在旁边将碾碎的药膏涂抹在其他伤口上。
他拆他补,可终究无法改变结局。
邹煜嘴唇越来越白,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有我这个阵法,可以拖延他们那边天道的惩治。结界一旦破裂你就拿着雪渊剑出去,剑上有我的意识,足以帮他们抵挡片刻。”
还有最后半块地方……
“好不容易等了近千年才看到木头开花,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看不到了。”邹煜吃力地画着符文,嘴上却不肯停歇片刻,他要赶在彻底没力气前将所有的话全部说一遍。
“苏焱,你到底什么时候对我动心的?”
“……很久之前。”
“有多久?”
“相遇是懵懂,接触是动心,花雨中的剑舞是命中注定。”
最后一笔。
阵法彻底绘制完毕,上空渐渐传来雷声,邹煜丢开手中的枝杈,无力地滑坐在地。他倚靠在苏焱身上,他能够感受到身体逐渐变冷变僵。
他被世人捧在最高处,人人唤他剑仙,从未有人将他与死亡挂钩。
他也与别人一样,觉得自己离死还很遥远……还真是,天命弄人。
眼看着自己再无说话的力度,他回想起刚刚苏焱的话,嘴角吃力地扬起半点弧度,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知道吗?当初我下山去查话本源头,查到了什么?”
“故事的背后藏了块死活不肯表白的木头。”
天色暗了下来,一道闪电照亮整片大地,紧接着刺目的巨雷仿若撕裂天空,撞上最外层结界发出震人的声响。翻腾的乌云裹挟着白光,天雷滚滚,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撞碎那坚不可摧的结界。
四道天雷才堪堪将最外层结界所击碎,邹煜平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雷光,心中太多挂念的东西,纵使眼皮越来越重,他也不甘心就这样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他被苏焱强硬地捏起下巴,一个突然的吻将他覆盖,隐约间他感受到口中多了一粒丹药,但他已经耗费太多的精力,连反应都变得迟钝。
这个吻并不久,分离之际,苏焱擦过邹煜有些干裂的嘴唇,两额相抵。
“把丹药咽下去,那是我炼的回魂丹。你不会死的,相信我,睡一觉就好了。”
邹煜自然相信苏焱的每一句话,他疲惫地合上眼睛,声音极轻:“你完蛋了。”
“你要跟我纠缠一辈子了。”
苏焱看着出现一丝裂缝的结界,心中默数着天雷次数,双手紧握着邹煜的手,话语中多出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嗯,我愿意。”
七……八……
第九道天雷还未降临,结界已然崩塌,被束缚住的灵力瞬间回笼。
苏焱单手抱着邹煜,蚀梧琴赫然出现在面前,琴弦被手指用力拨动,琴音铮铮,连同回音都震颤不止,这几股骇人的冲击与最后一道雷劫相撞。
刹那间,天地间被光芒吞噬,巨大的响动仿若要推翻万千山峦,夷为平地。
齐胤被这道冲击险些从仙剑上摔落,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没有半点停留便冲向风波中心——那座偏院。
结界消失,这九重雷劫也没了踪迹,那定然是邹宗主破开了禁制。
他刚飞至墙外,入眼就是满地用血液绘制的符文,仿若无数虫子聚集在其中,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不等他开口询问,便对上眼眶泛红的苏焱。
“还有其他弟子在外吗?”
“有,四五名弟子都在门外。苏前辈有何吩咐同我说便好。”
苏焱稍用力收拢两臂,像是同自己说话,也像是对怀中沉睡的人许下承诺:“等我回来。”
他将邹煜放回房间的床铺上,眼神重新回到从前的波澜不惊,开口道:“你和其他几个弟子照顾好邹宗主便好。”
说完他正想拿起雪渊剑快步离开,却被齐胤的话顿住步伐:“苏前辈,如果是去寻阮道友,恳请前辈带上我一起。本门宗主之仇,晚辈不报,难以平复内心。”
苏焱淡淡看了他一眼,问道:“剑修?”
“正是。暗门大弟子齐胤,化神期剑修。”
第97章 天道
泉水旁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打坐修养,武器不离手,以防这雷劫突然降临。
说来也怪, 原本还盘旋在头顶的大片阴云, 雷声如鼓, 接连不断。却又突然间散开了些许, 原本还声势浩大的阵仗像是哑火的鞭炮,只见闪电没听到半点雷声。
尽管这个迹象极其怪异,但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章祁月扫过沈琦和阮秋盛的面庞,与刚刚相比,调整气息后脸色红润了些许。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不远处的邯绍身体突然剧烈颤抖, 瞳孔睁大,五指弯曲, 用力之大仿若要嵌入地面。
可下一瞬鲜血从他口中喷出, 好似遭受了无形的重创,赫然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暗门的结界同他性命相连,邹煜以命抵命, 他窥探了天机, 将本该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雷劫用来破除结界。
邯绍到死都不知, 那原本为了关押鸟雀的牢笼, 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邹煜亦没来得及告诉苏焱, 他看到了什么——枫翠居内又恢复了往日般的热闹, 正如他们心中所愿。
平安团圆。
手中的隐线失去了控制, 变成光点散落在空气中。
章祁月仰头望天,又看了一眼倒下的黑影, 不太确定地小声开口:“雷劫……好像还没出现?”
顾凝玖眼睛死死盯着被黑袍包裹住身体的邯绍,双眼通红,好半天才移开视线:“他走火入魔,堕入杀道,只有接触雷劫才会身陨,我们这里本该降下的雷劫却迟迟未出。除非……”她目光淡了下去,“他在别处将自己性命化作某物,而那里正巧也有九重雷劫的存在。在这个巧合下,雷劫全部落在他身上。”
听上去这种概率几乎不可能存在,可若要解释邯绍突然间一命呜呼,那也只有这个可能性。
这天底下能让天道同样降下九重雷劫的又能是谁?
千年来三界并无争夺,也没有腥风血雨,血流成河的日子。
除了邯绍,又会有谁大逆不道去挑战天道的底线?
姜七违背人界生老病死规矩,为亡魂开创桃源仙居,天道也只是降下七重大小雷劫。
猛然间,她想到了一个人。
邹煜。
她身子忽地一软,匆忙间用剑尖插入地面稳住身形。
邯绍之前的嘲讽再次回荡在她的脑海中——除非他身死,结界才会消失。
现在邹煜他们是已经逃出来了吗?那邹煜又从哪来的雷劫?
又或者说,她现在更想知道,邹煜他……还在吗?
能够引来同样威力的九重雷劫,邹煜必定是做出了什么大动静。这个蠢鹦鹉从来不把天命生死放在眼里,顾凝玖压根不敢去细想。
从得知邯绍的意图和否定时,她的心就像被刀刃划开几道血淋淋的口子,如今脆弱不堪的内心被坚强的外表所掩盖,却终究抵不住这最后的猜测。
她脸色煞白,旁人都看出了不对劲,各种询问声吵得她头有些疼。她摆摆手,指着天边积压的浓云:“我没事,天劫……要来了。”
雷劫虽不认人,但认命。一旦目标失去了生命迹象,这劫难无人可承,便会自行散去。
邯绍死于邹煜引来的雷劫下,而邹煜亦在献祭中失去了性命,两人皆命陨,九重雷劫像是个无头苍蝇在天上转了几圈,最终无可奈何地消失。
回魂丹的存在天劫自然察觉不出,邹煜虽然已经吞下苏焱研制的回魂丹,但身体同死人无异,没有呼吸陷入漫长的沉睡,待七七四十九天后三魂七魄重新聚在体内,方能重获新生。
原本浓厚的乌云将天边的光亮全部遮挡,不知何时阴云竟散去了大半,只剩下几团相拥的云朵聚集在姜七上空,连阳光都无法穿透。
“这是……只剩下城主的雷劫了?”沈琦不敢置信地望着天空,他们什么都没干,九重雷劫就这样散了?不过,哪怕是威力较小的七重雷劫,对于他们现在而言也是难如登天。
奚昭璟连炼气期的门槛都还没摸到,更不用提挡天劫这一说;姜轩虽然有一定的能力,但他的境界都在众人之下,同样他也是伤得最重的,有可能在触碰到雷劫的瞬间便重伤而亡。
到头来,能帮姜七分担雷劫的只剩下他们三人和顾凝玖。
沈琦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阮秋盛,问道:“大师兄你还有几成灵力?”
阮秋盛撑地站起,沉声回答:“三成。”
沈琦扬起下巴,看向另一处的人:“小师弟呢?”
“一样。”章祁月摸着木匣,没人能捉摸出他在想什么。
沈琦闻言笑出声,那笑声中含有太多的无奈。顾前辈更不需要多问,她和城主两人在制造幻境中已经耗费了极多灵力,更何况她们还将那道分身斩杀。
雷声滚滚,再没有时间让他们思考。
“姜轩,你带小璟躲远点,没人护着他,我怕他一不留神就死了。”沈琦抱着怀心剑扫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奚昭璟,他没有直言姜轩灵力枯竭无法抵抗,担心对方因此自责,便将奚昭璟拉出来当盾牌。
不过,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这小少爷金贵着呢,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天赋极高的丹修,以后怀心剑的修养还要靠他,沈琦可舍不得看这么好的料子命丧在天道下。
沈琦站在姜七面前不屑地抬头直视那浓云,怀心剑出鞘牢牢握在手中。
什么狗屁天道,他今天偏要跟它斗到底了。
顾凝玖已然回过神,她整理好杂乱的思绪,先不管其他事情,眼下最为重要的便是那七重雷劫:“小七,躲在我身后,不用担心。”
雷声将至,阴云翻滚,刺目的闪电晃得所有人眼前一白,雷电直直劈向姜七所在处。
天雷所经之处,仿若刀刃撕破万物,令周遭全部静止在原地,逼人的威压让人心生恐惧。
阮秋盛瞳孔骤缩,他清楚看到顾凝玖有些不稳的步伐。于是他重新抚琴而坐。
柔缓的琴音流淌而出,附在众人身上,如同春日暖阳照射在皮肤之上,缓解身体的疲乏。
顾凝玖手中的剑拢着淡光,一剑挥出,那凌厉剑光于之相撞,登时星火四溅。汇聚天道怒意的雷光又岂是轻而易举便能化解的存在,剑身相抵,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顾凝玖双手微颤,承受住这般沉重的压感,重重向旁侧扫去。
天雷被甩至旁侧击碎山石,劈焦的石块堆中还冒出若隐若现的黑烟。
阴云缓缓下压,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接着又是一道骇人的雷光。
顾凝玖再无力持剑,她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撑下去。怀心剑恰时挡在前方,柔白色光芒骤亮,径直截断天雷。
长剑盘旋扎入石壁上,剑柄不住震颤。沈琦丹田内灵力已经所剩无几,刚刚这一击他赌上了所有力气。
眼见着第三道紧随其后,沈琦咬牙想要继续,瞬间青光将至划破天际,细剑挑起电光,尾端的符咒闪着光亮源源不断将阵法中的力量汇聚在剑身。
章祁月不会用剑,这般紧急情况下他只来得及草草画出两道符将风乐剑甩出。
他学着顾凝玖的动作,将它转至一侧山石上,勉强渡过一劫。
还剩最后一道小天劫,小天劫都这般艰难,后面三道大雷劫又该怎么办?
不过他们找到了其中频率,在下一道雷劫刚出现时,半空中便被玄生剑截下,剑身传来的撞击险些让阮秋盛失手勾断琴弦。
“你们三个,带着他们走。这里留给我。”顾凝玖深知后面三道大雷劫无人再能接下,她身为前辈,怎么可能任由晚辈留在这等死。
“不可能。”章祁月抽开木匣,径直抽出黑符夹在掌心,这时身后出现一个长者的金色光影,眉眼带笑,和蔼可亲。他与章祁月的动作完全一致,一笔一画,阵法一气呵成。
章祁月望着天空还在酝酿着雷劫的阴云,而此时此刻,那道光影也骤然睁开眼睛,但是一眼便有种威震四方睥睨天下的震撼。
一人一影同时将符纸拍在地面,金光四散刹那间便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六芒星的图案赫然出现在脚底,莹莹光点飘至半空,仿若天际万千繁星。
他因何修符?
以纸为器,以笔为刃,护天下苍生,斩数千妖魔。
一百多年,他将自己与纸笔相连,年少妖洞内灵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兄们受伤。如今跨入化神期,他却习惯性将符纸作为利刃,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曾有护天下苍生的初心。
“想要活命,就只有你手中的符咒,以及你心中萌生的守护。护谁、为谁、杀谁,皆由你选。心生一念,展于笔下。”
这还是当年邯绍在枫翠居教导自己的话语。在大师兄扛下最后一道小天劫时,章祁月久违地陷入了冥想中。
他要护谁?他想护下所有人,用自己最后的所有灵力,去绘制最坚韧的护阵。
天道又怎样?它不管不顾世间万千惨案,却只为了那所谓违背天道法则的过错,便施以雷劫将修士多年来的努力全部碾碎。
只因一个天命护佑的存在,便随意拆散三魂七魄,美名其曰历劫,却在一切结束后以大道为由,抹除所有的过往,扭转曾经发生的一切。
这又何来的道?
第98章 参破
“欸小子, 你从《阵法宝典》里学了这么多杀阵,如今危难当头,老夫再送你个礼物。”白须长者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他身边, 手中捏着团符纸笑望着章祁月。
“心诚则灵, 保你能撑过两大雷劫。”
章祁月手指在符纸上由上到下划过竖线, 冷声唤道:“护阵, 开。”
原先漂浮在半空的光点,倏地升至上空,越来越多光点从阵法内出现,有条不紊地排列在空中,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扇形屏障。
做完这些,章祁月重新站起身想要说什么, 突然的眩晕感让他踉跄几步,阮秋盛及时扶住对方, 才得以不至于这么丢人地四脚朝天倒地不起。
“能撑两道。”章祁月动了动嘴唇, 声音很小但足以让每个人听见,“我灵力已经枯竭,大师兄,二师兄, 最后两道交给你们了。”
随后他又转向顾凝玖的位置, 扬起笑容:“顾前辈, 别忘了我们师尊是谁, 顾前辈深受重伤, 护我们这么久, 也该轮到我们了。”
“小璟!”沈琦话音刚落, 一个白瓷瓶便落在手中。
里面装的是养神丹,这颗丹药的威力沈琦之前已经尝过一番, 那次是断臂,这次只不过是遍布全身的小伤,总归肯定不会再疼死自己。
他宁愿平定雷劫后躺在枫翠居里大床哀嚎痛苦,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如今重伤的所有人惨死在这里。
阮秋盛将章祁月安置在旁侧,朝沈琦伸手:“给我一粒。”
沈琦本能地缩回手,将药瓶藏在怀里,大师兄身上那道道血痕他是半点不愿将养神丹交出去。
大师兄这一路来吃的苦太多了……
“我吃就好了,大师兄你也去休息。”沈琦眼一闭,默默背过身不理会阮秋盛的要求。
“……沈琦,别闹了。”阮秋盛又怎会不知养神丹的功效,一眼便看破沈琦心里想着什么,他原本疲倦的面容难得变得柔和,“我不怕疼。祁月已经撑下了两道雷劫,我身为大师兄,躲在你们身后算什么本事?”
沈琦不情不愿地将瓶子推向阮秋盛,紧抿着唇眉头未曾松开。
也许是他们这般情景过于温情轻松,沉寂片刻的阴云再次翻涌,这次的动静比刚刚几次更加强烈。
雷电交织,阵阵轰鸣在云层中迸发,耀目的光芒如同长蛇直直撞在屏障上,巨大的声音好似要刺破耳膜,地动山摇,碎石从顶端坠落,隔着屏障滚落在远处。
护阵的光芒有些黯淡,沈琦吞下养神丹紧盯着上空,一刻钟后又是一阵撞击彻底将护阵最后的抵抗击碎。
最后两道。撑过就结束了。
体内灵力回转,养神丹只有半柱香的功效,他希望雷劫能在半柱香的时间内结束。
怀心剑握在手心,他并指划过剑刃透出狠厉的剑意,恰时琴音再度响起,阮秋盛也吞下养神丹灵力恢复到巅峰,指尖不断勾动,舒缓的琴音治愈着众人伤口。在沈琦将要迎上雷劫时,音调一转,如千军万马奔腾而出,英勇无畏直冲敌营。
沈琦这一剑并不再是直白的挥剑。
怀心剑在这一瞬柔软似绸带,一招一式均是柔情万里,微风骤起,连那身残破的衣衫在沈琦的动作下都变成了飘逸的舞服。
《枫泠剑谱》的最后一式,枫落留寂。
他身为将军之子,因儿时对死亡的恐惧被邹煜带回枫翠居。仙界没有生老病死,渐渐冲淡了他对死亡的恐惧。几十年弹指一挥间,于他而言只是闭关提升修为,重新回到人间后,他才恍然意识到,那是凡人的大半辈子。
他从小被教导收敛戾气,一直幻想着自己的武器是称霸世间足以浴血斩妖的神器,可怀心剑落入手中,他观遍人间,领悟到了修仙的真谛。
渡劫期之上便是飞升,那飞升之后呢?真如话本中那般,在神界当个无尽寿命的逍遥仙官吗?
他还记得下山前苏焱说过的话:“信则有,不信则无。”
雷音将至,如猛兽咆哮奔向沈琦,在头顶上方对上那看似柔软的剑刃,可传出的剑意却能将雷劫逼退半步。雷声不断,像是在警告妄图与之抗衡的修士,体内灵力飞速流逝,雷光有消散之势却还远远不够。
手中的重量骤轻,玄生剑出现在沈琦目光中,沈琦像是吃下安心丸似的,双手震颤不止,怒吼一声,灵力尽数传输至剑尖,彻底将雷劫消散。
沈琦脸色苍白,抹去嘴角鲜血,哑声道:“还有最后一道。”
阮秋盛站起身手指搭在沈琦肩膀上,眼神仍旧停留在天际:“最后一道我来,你休息。放心,可以。”
最后一重雷劫像是要攒足所有能量,给人以致命一击。
沈琦刚刚已经感受到雷劫恐惧之处,他不安地扯住阮秋盛衣袖,用力撑起酸痛的身体:“大师兄我和你一起。”
阮秋盛没有回话,只是蹲下身抬指戳向沈琦还在抖动的双手。刚刚握怀心剑的手心已经破开渗出血珠,轻轻按动一下就能听到沈琦倒吸气的声音。
“别逞强,跟祁月在旁边休息去。”
他不让别人逞强,对自己的身体倒不在意。
刚刚的弹奏以及帮助沈琦抵挡雷劫已经耗费了些许灵力,如今半柱香的时效快要结束,却迟迟不见雷电。
无论是哪个世界,他都不信天命这一说,他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拼命努力才可以得到相应的荣誉,一个人的命运倘若真的只依靠天命,那么这个人便完蛋了。
可是现实却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将他的过去尽数否定,将自己的努力归于天命护佑。他回到修真界本想就这样平淡度过一生便好,却因这一天命被迫卷入层层漩涡中。
他恨天道的存在,更恨这般自以为是的束缚。
从凡人到修士已经扛过常人都无法接受的苦。一路顺应天道爬到顶峰,稍不留神就被天道所束缚,倘若想冲破束缚便会降下九重雷劫。
若能成功,便真成了神话中的神仙,若是失败,那千年的修为化为乌有,带着遗憾和不甘转入轮回。
阮秋盛手抱天机琴立于前方,最后一道天劫,不论是生是死,总归算是能结束这一切。
阴云下压,闷雷不断传出,众人等待的最后一道雷劫来了。
就在这时沈琦脸色骤变,他指甲近乎要扎入掌心,遍布的疼痛令他连那声大师兄都喊不出口。
最后这道雷劫,恰好赶在养神丹药效消失之际,才姗姗来迟。
阮秋盛面色平静,琴曲未曾断开,所有人都以为阮秋盛灵力充沛,只有他自己知道,原本用琴曲编织出的护体,还未完成一半,身上的灵力便再不存在,只有那原本剩下的三成灵力勉强支撑着。
他咬唇强忍着养神丹反噬的痛苦,这个雷劫只有他能来对抗,嘴中血腥气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手指不敢有半点停顿,强雷降下的瞬间,护体也恰好编织完毕。
阮秋盛眼眸中倒映着越来越近的闪光,只觉得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慢速键,一帧一帧地缓慢倒映在他的视线中。
脑海中回忆起苏焱曾说过的话:“你知道琴修的最高阶吗?以气幻形,无须触弦,虚空握指,劈山断海。”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雷电,没有半点畏惧,像是着了魔般,手臂缓缓抬起,五指指向泉水处,骤然握拳。
编织而成的护体刹那间破碎,眼看着雷劫就要落在阮秋盛身上,却听见一声极重的琴音,那池泉水竟飞跃而出,冲向那道笔直的雷劫,将它一分为二。
一道红光及时赶到,擦着阮秋盛头顶与那仅剩半段的落雷相撞,彻底将它消散。
阮秋盛愣愣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手指,还未来得及说出半个字,便倒入一个人怀中。
意识彻底消散前,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说道:“琴修的最高阶,你做到了。”
那抹红光正是雪渊剑。
苏焱和齐胤赶到时,恰好看到阮秋盛一人站在原地以水为剑,将最后一道雷劫击溃。苏焱抛出雪渊剑及时截下那半道雷才避免阮秋盛再受到什么伤害。
“把这个分给他们。”苏焱从衣襟掏出一个小瓶子,交给同行的齐胤手中,视线落在角落里还没正式行拜师礼的小徒弟,他空出一只手招呼奚昭璟靠近,不等奚昭璟开口,苏焱便摊开手掌——是同样的发带。
苏焱眼底带着笑意,像是哄小孩道:“新发带,日后收好。”
奚昭璟激动得快要哭出来,积压在心底这么久的惊恐此刻终于得以消散,握紧发带不停弯腰:“谢谢苏前辈!”
苏焱笑出声道:“该改口了。”
奚昭璟动作一顿,紧接着脸上笑容更加灿烂:“谢谢师尊!”
苏焱将昏迷的阮秋盛抱在怀中,瞟向不停往他这边看的章祁月:“祁月你老老实实去一边吃药恢复灵力,别想着来我面前说你能照顾大师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你二师兄。”
被前辈戳穿小心思,章祁月瞬间不敢再吭声,拖着无力的四肢靠近沈琦,结果对方反而笑嘻嘻朝他道:“小师弟,我跟你说,这次养神丹反噬的作用可比上次在洞穴里的轻多了,刚刚疼一阵子后,现在已经好多了。”
……刚刚是谁还疼得龇牙咧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