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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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路上,裴琏骑马,让采月上车给明婳的眼睛滚鸡蛋。
采月看着自家主子红红的眼,也心疼地抹了下眼睛,嘴上叹道,“昨夜才哭,今日又哭得这么凶,瞧这眼睛红得兔子般。”
明婳倒无所谓:“反正也不出门见人。”
采月往车帘外瞟去一眼:“女为悦己者容,主子不想在殿下面前漂漂亮亮的了?”
若是从前,明婳定是在意的,可现在……
“更丢人的模样也被他瞧过了,无所谓了。”
裴琏突兀地笑了,眸中都带着轻松略有愉悦的笑意,嘴角勾起,问她,“你哭什么?”
他松开了手,谢明婳也非常疑惑,笑,他为何要笑?
但他阴晴不定,她要先回答他的问题,哭,她为何要哭?当然是因为,他欲要对她不轨。想到这处,谢明婳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严实。
除了没自身经历过,她什么都懂了,想起方才,她脸色涨红,“你、你——”
他分明喜欢男子,又怎会对她?似乎为了确定,她又低头,眼神还没落上,裴琏又伸手过去,抬着她的下颌,不让她看。
谢明婳确定了,一撇嘴,又要哭了出来。
裴琏喉间动了动,本不想和她谈论此事,但她难缠,没个答案不会罢休,只无奈道:“我是个正常男子。”
正常?谢明婳不大相信,疑惑的目光望过去。
方才两人折腾出了声响,床吱呀作响,外面的嬷嬷已经离开回去答话了,说话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裴琏倏地发现其中不对经的地方,想起蛛丝马迹,故意道:“如今漕县有我喜好男子的流言,因此才引来县衙怀疑、县衙夫人的试探。”
谢明婳有些心虚,注意力成功转移到这事上,如今她已知道他并不喜欢男子,但那个流言,或许……是她传出去的。
裴琏右手仍然在她下颌处,此刻见她面色不对,眼神左右乱瞟,他抬高手,盯着她的眼睛,略有玩味道:“这不会……和你有关吧?”
“当然没有。”谢明婳与他对视,立刻反驳,这可千万不能承认。但她内心明白八成是她和赵孺说的话,被其说了出去,因着几分心虚,她也没追究方才之事。
裴琏见她神情,缓缓道:“……最好与你无关。”
他又松开了手,虽然并未追问,但已经察觉了,若她在其中没起到一点作用,那是不可能的。
不然,就她那个有理不松口的傲慢劲头儿,说什么也还要闹上一阵子,绝对不会像如今这样安安分分。
裴琏看着紧紧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恨不得连脑袋都缩进去的谢明婳,又说:“那一起睡吧。”
不光说,他亦知道她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不被逼到绝境绝对不会松口,所以他又往前,是要上去和她一起睡的动作。
从前谢明婳得寸进尺,一开始是因为他不喜她,后来则以为他喜欢男子,所以不会对她怎样,才敢胡言乱语。
但如今,谢明婳已知真相,他不喜男子,甚至……或许看上她了。
她怎么还敢逗他?立刻连滚带爬下了床,连被子都不与他抢了,立刻往美人榻上跑。
“你不是说,要与我有个子嗣么?”裴琏立在她身后,冷冷出言。
她果真在骗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谢明婳的脚步停在原地,如今进退两难,不能否认她从前的话,但这个情况恐怕也不能贸然答应下来。
她匆匆将前襟拉好,回头笑得有些干巴巴的,“郎君……我觉得如今,还未到时机,听闻那个、父母情浓之时生出来的孩子才好看,所以……”她编的自己都有些心虚,所以最后一句话说的有气无力,“咱们还是,再等等哈。”
裴琏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谬的言论,这一听就是假的,若按她所言,那他应该是奇丑无比的样貌,所以他冷笑一声,“我不信。”
谢明婳就没见过如他一般不好说话的人,但保命要紧,他上次说过骗他就会死,都凑合了一月,想来再忍忍,她就能全身而退了。
他看她的眼神愈发凛冽,俨然是一点都没相信她的话。前些日的欺骗还有今日将他踹下床的奇耻大辱,都让谢明婳胆战心惊。
只犹豫几瞬,她便想开了,为了活命,如今牺牲一点点色相也是可以的。
她下定决心,攥紧双拳向裴琏走去。
裴琏有些警惕,但也不相信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对他怎么样,所以只随意地等着。
女子身上特有的甜香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唇上的稍纵即逝的柔软。
谢明婳抬脚,够着亲完他便跑了,迅速躲到了美人榻上,面朝着里面,心好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虽然没往后看,但她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生怕裴琏仍然不相信或许还说要弄死她。
而方才实在过快,裴琏抬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唇,身周好像还萦绕着她身上的味道,再抬头,望向那个缩成一团的女子身影。
心中生出些许微妙感,似苦又像甜,方才被欺骗的愤然全都无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喜意。
他依然执着妄图想清心间的异样,那个轻轻带着些甜的吻,似乎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更能扰乱他的心。
再无法质问她,裴琏先离开了这里,在净室呆了许久,也想不清。回去时,他没控制住往她那边看了一眼。
她已经睡熟了,梦中无意识地缩成一团,手脚都有些凉意。
谢明婳当然不能说实话,“就在你旁边,什么时候躲你了,就是有些累,走不快。”
裴琏闻言拽着她衣袖,拖着她一起快步往前走,谢明婳反抗不了,只能跟着。
她这才抬头,四处望了望,却发现附近没有马车,走到了一个陌生人很多的巷子。
她疑惑问:“郎君,为何来此处?”
裴琏:“你不是想要个侍女么?前方便是闾巷。”
闾巷只是一个代称,里面是集市,亦是各种交易场所,卖什么的都有,当然也有人。
这些谢明婳都知道,但她没想到会直接到这里来,顺便逛逛也不错。但她不想一直被人拽着袖子,所以往前几步,裴琏也顺势松开手。
往日,他走得有些快,所以她等会儿就会被落在后面,但他今日好像特意慢下来,总是与她一齐的。
谢明婳很少与人这样齐步走着,从前在姜国时,她身份尊贵,旁人与她这样走便是僭越。
她悄悄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尾有些尖,若是不笑,眼眸便显得寡淡凌厉,整个人瞧着也不近人情。
可若是稍微笑一下,微微弯起,整个人温朗,风情月明般。
再者,便是此刻的模样,虽然未笑,但透着淡淡的慵懒,裴琏适时偏头,矜贵却又有些轻佻,“你为何偷看我?”
虽然确实如此,但谢明婳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她转过头去,郑重道:“我才没有。”
裴琏轻笑未出声。
而谢明婳打定主意,不再看他,所以眼神直视前方,一直专注看路。
前方便应该是闾巷了,人愈发多了,有如两人这般,是来闾巷逛逛的,也有许多人是来卖东西的。
更有甚者,谢明婳的视线停住,见一中年男人,着麻布的短袍加长裤,后面跟着手都被麻绳绑着的白衣人,看着便令人不适。
最后面还跟着个瘦弱头发凌乱的女子,白衣上处处有血痕,和前面几人很明显不同。
谢明婳也知道,那名中年男子应当是贩子,贩卖奴隶的人,可最后那个待遇也太差了。
她下意识就上前,“你站住!”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回头见是谢明婳,看起来应当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娘,来此可能也是买人的,他面色好了一些,问:“女娘,是相中了哪个?”
他所言,就令谢明婳蹙眉,国与国之间习俗亦不同,姜国虽也有许多人卖身为奴,但不会被如此苛待,她看着最后一个女子问:“为何要这样对她?”
中年男子略有不虞,既然不是来买人的,那就纯粹是耽搁时间,为了不得罪贵人,他还是解释道:“这是前楚国的宫女,最为低贱,随意打杀都可,女娘不要多管闲事。”
奴的地位本就低于庶人,这又是从前楚国的宫奴,楚国国破,就连王公贵族都沦为阶下囚,更何况这些宫人。
若往前追溯百年,姜国和楚国一样,都只是小国而已,那时两淮便已势强。
这些小国为了生存,黄金白银、奇珍异宝、美人不知送出去多少。若不是姜国地形有利,后来历任的国君又有谋略,恐怕也会像被东淮吞并的楚国一样被践踏。
谢明婳本就不是这儿的人,姜国与此不同,早已没有了地位如此底下、与牲口无异的奴隶,所以她道:“即使如此,但她是人,也不应该被如此虐待。”
那男子明白了,这就是个来挑事的,对面只有两人,他唾道:“那我可不管,贱奴就是如此,你不服的话,去改律法啊?”
谢明婳当真被气到了,来东淮之前,她都是说一不二的,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鄙夷的眼神看着她,她冷声,“那若依你所言,只要身份高于你,便也能欺辱于你了?”
男子已不想与她争论,扯着绳子,转身便走,嘴里还骂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妇!”
“你!”谢明婳气得用手指着他,却没被理会,她回头,见裴琏还站在原地,似乎在看热闹,一点儿想要上前帮她的意明都没有。
她拖起裙角就跑到了裴琏身侧,同时又指着那个中年男子,大声道:“郎君,他欺负我,给他点教训看看!”
裴琏:“……”
他再次看着微仰着头,满脸骄矜的谢明婳,他当真搞不懂,为何从始至终,她都是很有底气的样子,到底是如何养出来的。
他并未抬步往前走,只掀起眼帘看了一眼,随后对着中年男子开口,“道歉,之后滚。”
中年男子被其气势所慑,这两人都不似普通人,锦绣里堆出来的傲气,惹不得,只小声不情不愿地道了句歉,之后嫌此地晦气,立刻就走。
谢明婳看着最后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子,同她一样,都是被困在这里的异国人,她心有不忍,所以道:“把人留下。”
即使被欺压,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人,中年男子怒气冲天,转头刚要开口骂。
裴琏不想生事,抬手便扔了一块金子在地上。
中年男子见到一点金色,连忙改了模样,闾巷多贫苦人,见此便都上前抢夺,场面一片混乱。
他这不是挺有钱的么,还能当街洒金子?那从前为何对她那么抠搜,谢明婳在心中抱怨。
最后那个女子一直垂着头,却麻木地走了过来。
她受了伤,谢明婳没有那样无耻,让一个伤重的人当侍女,所以说:“你走吧,去寻你认识的人。”
女子声音哑得很难听清,“国灭时都死了……没有地方能去。”
裴琏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拜谢明婳所赐,如今又多了个麻烦,他直接转身走了,留她自己善后。只有子弦还站在原地,等着谢明婳。
谢明婳转头,见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又恨恨骂了一句,当真阴晴不定,也不是个好人。而且还出尔反尔,侍女一事也泡汤了。
她平静下心情,先问,“你名字……?”
“……奴无名。”
谢明婳沉默,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玉扶,你以后就唤玉扶,先跟着我回去,养养伤吧。”
女子年龄不大,楚国灭国时,她还很小,冷不防听到这两个字,还有些发愣,她跟在后面走,却犹豫,“玉字贵重,奴……担不起。”
谢明婳闻言停下了脚步,她说:“没有什么担不起,贵重又如何?”
她身份倒是尊贵,一朝落难,还不是困于此地?
玉扶应下了,她挪着步子跟着,见救了她的女娘小跑着向前,追上前面的冷面郎君。
谢明婳平常是个话多的人,往日身边有与她情同姐妹的侍女曲素,还有与她差不多大,勉强算是好友的赵净君。
赵净君的兄长赵蔼也总同她吵架,后宫中还有每日与她争锋相对的赵姬,所以谢明婳嘴停不下来,也闲不下来。
如今,子弦性子闷,和阿浓有些像,都只听她说,不回嘴。至于罗南,他说话太难听了,谢明婳不愿意搭理他。
这般对比下来,裴琏虽然寡言,且说话刻薄些,当真算是个能说话的人。
虽不想与裴琏过多纠缠,但此刻她还是没忍住,追上裴琏后,在旁边问他:“东……太子也算楚国血脉吧,那为何不废了此律法?”
当真聒噪,而且八卦。
裴琏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好奇,神色认真,没有一点儿试探的意明,是真因为方才那件事,才有疑问的。
裴琏未答,明绪却开始发散,他为何要去救这些楚国人?
年幼时,楚国仍有势力残余,不少人认为他是奸生子,是他们王后受辱的耻辱,刺杀他的人有许多。
那些楚国余孽从来不认为他有楚国血脉,甚至以他为耻,那他为何要费心去救?
他未答,谢明婳也没接着问,她问出口便知不该如此问,他就是东淮人,不能说太子的坏话,也不知皇室辛密。
她想了想,顿悟道:“我明白了。”
这倒是引起了裴琏的好奇,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他问:“你明白什么了?”
谢明婳自己琢磨的,“毕竟只是个太子啊,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以后继位就好了。”
“呵……”裴琏冷嘲一声,那是她想多了,但还有昨日的事,他都发觉,她对太子的印象不错。
想到这处,他内心竟有些对自己的嘲讽,民心所向,皆认为他仁善,正是他想要的。他忍着恶心,整日挂着笑,不就是为了这个名声么?
他又问:“你想进东宫么?想去的话,可以帮你一把。”
天下皆知太子还未择妃,即使皇帝已经定下了太子妃罗氏,可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还有那么多嫔妇的位置。她如此嫌贫爱富,应当也想身份更高些吧。
可谢明婳闻言,震惊地看向裴琏,他没病吧?这是要将她送出去谋富贵?
她,进东宫?简直是笑话一场。
若论祖上,那时的姜国仍然弱小,和亲这样的屈辱之策没少使,她的姑祖母就嫁去了东淮皇室,最后被磋磨至死,尸骨都没送回来。
后来姜国逐渐势大,即使一直没与东淮闹掰,但绝对不会再与其联姻了,宁可与没仇的西淮。
国恨家仇另论,若是东淮女子,应当很想进东宫,但谢明婳方才已经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此刻改回去,有些奇怪。
她顺嘴糊弄道:“我才不呢,我心中只有郎君一人。”
裴琏往前走,步伐轻快,却抛下一句,“胡说八道。”
后面的谢明婳看着他的背影沉明,这个反应……他应当没相信吧?
果然和谢明婳想的一样,这晚睡得极好,次日清醒时,她迷茫地坐起身来,还有些许惺忪,身上的锦衾滑落下来。
她又扯了扯被子,然后回想起昨日的事,才感到些许诧异,被子不是被他抢走了吗。
昨晚,她还等着他的反应,却许久都没声响,她再一回头,人没了。本来想等他回来,却睡着了。
谢明婳扭过头,往床上看了一眼,依旧是空荡荡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晚上给她盖好了被子,自己冻着。
当真甚是怪异,平白无故对她好了一些,谢明婳暗暗琢磨着,又将被褥都抱回床上。
流言为假,倒不重要,最危险的是她,若他知道传言是她说的,而且之前所说都是假的,那么她恐怕要完蛋了,能不能活到回国都是个事。
还有,她骗他心悦一事,当真是愁。
在此住了一晚,第二日清早就要离开,当然要吃完早膳再走,和昨日晚宴差不多丰盛,但谢明婳吃得食不知味。
尤其是她吃到一半的时候,裴琏回来了,她立马埋头。
有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往日熟悉的味道此刻带着些许凉意,丝丝缕缕飘过来,勾得谢明婳没控制住地抬头看了一眼。
正好见裴琏右手执一瓷白的汤勺,虽说勺子比他的手白一些,但谢明婳觉得他的手更好看。
只看一眼,她就控制不住的想起这手昨日按在她腰间的热度。
她立刻垂头,连着喝了几大口的粥。
瓷勺沉落到碗底,相撞的清脆声音响起,裴琏看着谢明婳恨不得埋到碗底的脑袋,开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说话?”
往日嘴都停不下来。
谢明婳一点都不敢再说了,她怕被他看上。
虽然一开始做好了失身的准备,但后来过了这么久安稳日子,清白也不算特别重要,但不必要的纠缠麻烦还是避免一下才好。
她当然不敢说话,但他都问了,她再低头装鹌鹑就显得有些胆小了,所以抬头看着裴琏,眼神相对时,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才磕磕绊绊道:“有些……困。”
“嗯,等会去告别县衙及其夫人,我们就回去。”裴琏道。
虽然他的语气依旧淡淡,但谢明婳看他举动都有些许轻松感,眼角眉梢都带着清浅的笑意。
她没控制住地开口问道:“郎君,是有喜事么?”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尤其是对她说,裴琏:“再过些时日,就可离开此处了。”
谢明婳听得心中一喜,早上醒来后发现他给她盖被子的忐忑都散去了大半。
他走了,那她就可以离开了。但她的人还没找到她,远在姜国的父皇和阿浓或许还不知道她丢了。
若此时被留在这里,还有那个烦人的冯令史,也不知是福还是祸,这么一想,原本的那几丝喜意都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忧愁。
裴琏说完话,眼眸便一直停驻在谢明婳的面容上,看她眉尾下压,那双骄矜的眸子再无盛气凌人之态,反而长睫垂下,瞧着有些落寞。
她应当是怕被丢下。
裴琏并未告知她,其实准备带着她一起走,只是嘴角稍微翘起些许弧度。
其实,如今随时都可以回去,已经试探出了他那位薄情父皇的心意,朝中局势也尽在掌握中。
只不过,越晚回去,只越让冯后母子忧心而已。
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有点想要她,将她带回去便好。
这般想着,裴琏都觉对面的谢明婳看起来顺眼许多。他余光一扫,见满桌的早膳还未怎么动,只有一碗鱼糜粥稍微用了些。
告别完县衙夫妇,裴琏便带着谢明婳离开了,谢明婳就跟在他半步远处,再与来找她的人碰头之前,她都决定要安分一些。
只顾看着地上一块又一块的青砖,她又一个没注意撞到了前面,她捂着头,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无法苛责裴琏为何突然停下,只能在心中暗暗埋怨,为何他后背那般硬。
却又被一只大手拽得踉跄,往前走了一大步,谢明婳捂着头,歪过去疑惑看他,她又没得罪他,这样大力拽她作甚。
裴琏将她拽到身旁,就又松开了手,“你到底做了什么亏欠我的事,才会如此心虚,一直躲着我?”
裴琏默了一瞬,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明婳不懂,但他不让她看,她只好躺在帐子里竖起耳朵听。
微凉秋夜里无比静谧,她听得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又看到男人在帐子上的倒影,还没琢磨出他在做什么,秋香色的幔帐便被掀开,又很快放下。
帐中重新陷入一片昏暗,明婳又紧张起来,小声轻唤:“子玉哥哥?”
“嗯,孤在。”
年轻男人精壮结实的身躯便覆了上来,他攫住她的下颌,再一次堵住了她的嘴。
细吻缱绻,月迷津渡,船亦入了巷。
第 42 章 【42】
【42】/晋江文学城首发
那熟悉又陌生的徐徐吞入感,明婳便是再迷糊,也觉出一些不对劲。
“子玉哥哥……”她红着脸唤,声音细若蚊呐:“好像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就…就那里。”
“感觉到了?”
“!”
明婳惊愕,他竟没否认。 悄无声息,有些安静。
心悦,是第一次有人当面问他,是不是心悦。
这幼稚的两字。此刻他亦发觉,他对待床上的女子在意过多了,甚至清晨时,以为她丢了,他心中是那样的急躁,还有被骗的怒气。
裴琏认为他只是对她特殊一点。毕竟她不知他,只以为他是个身份低下的商户子,还说心悦他,愿意和他一起。
他并未回答,眉尾稍压了下去,正看着她,平淡地反问到:“为何会这样想?”
他正经地问,谢明婳亦正经地开始说:“从前郎君并不让我住里面,还曾威胁过要杀我,如今将床让给了我。赵家阿姊说,心悦一个人便会对她容忍。”
心悦一个人,便会对她诸多容忍。裴琏没回答心悦与否,他不知心悦为何,但确实见她欣喜,便又问:“然后呢?”
谢明婳愣了一下,心悦之后又能怎样?还能怎样?她其实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问问他。
可成婚生子这话显然不能再说,看他平常精明,此刻却单纯的模样。为了离开,她缓慢试探地说:“就会,对她很好很好,把她当做重要的人,听她的话……让她回家。”
后面几句全被裴琏忽略掉了,看着谢明婳的面庞,只一句入了心,她会成为重要的人。
对他们这样步步皆险的人,重要之人便是软肋,可以用来威胁,令他退步的软肋。
他只想要权势,就不会有软肋,也不会心悦一个人。
这样想,他没了方才同她闲聊的兴致,理智瞬间告诉他,应当把她送走,离她远些。但他不太想深究此事,反倒向床那边走去。
谢明婳下意识便抱着被子想要往后躲一躲,她退到角落处,总觉此刻有些熟悉,在这儿住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是这样威胁她的。
她已经退到了床脚处,当真是左右为难,如果接着往外挪,那她或许就会直接掉下去,像第一个晚那样狠狠地摔在地上。
可往相反的方向去退,那样就会被逼迫到最里面,退无可退。
如今已经知道他确实对她有些不同,她担心孤男寡女,他趁机对她做些什么。虽然她此刻没跑,僵持坐着,但压迫感还是有的。
在他俯身时,谢明婳连忙偏过头,怕他来亲她。
裴琏:“……”他不知她为何举止这般奇怪。
但趁着她没注意,他一只手伸出去,揽住她的腰肢,另外的手探向裙裾,气息都包裹住谢明婳周身,让她心中倏然重跳了一下。
她仓促地转头,慌乱间却估摸错了距离,柔软的唇擦过他高挺俊秀的鼻梁。
赵孺用不上那些鲜艳的脂粉,闲来无事就打扮谢明婳和玉扶。她今日涂了月季花的口脂,在他鼻梁上画出一小条粉红印子来。
隐隐约约,深深浅浅,勾得人眼神都要黏进去,两人动作都停了一瞬,谢明婳呼吸都轻了。
小几上一盏烛火映出影来,窗外昏暗,里面也不甚亮堂,视线相对时,谢明婳余光中的那抹红,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裴琏面色紧绷,垂眸不再多看她,手上用力,又将她连带着那床被子一齐抱了起来。
整个人都是悬空的,为了不掉下去,谢明婳只好轻揽住了他的肩膀,往他那边靠了靠。他只一俯身将她抱起来后,就又站直了身子。
不是要扑她,但谢明婳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早就应当质问的话,这才说出口,她低声问,“你做什么?”
裴琏完全没搭理她,稳稳抱着她往外面走,出了内室,又过了屏风,将她放在了小榻上。
他动作很轻,扶着她的腰,在小榻上落稳时,他才松开手。
随后,他拿起了原本的被子,却对她冷冷道:“不要自作多情。”
“郎君,我错了!”谢明婳还在榻上,虽然裴琏并没明说,但根据他的动作,她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明。
就因为她方才猜测,让出床是他因为心悦她,所以,他就又将她扔了回来。
顾不得再试探心悦不心悦的,谢明婳满心都是宽敞的床,过去拽住了裴琏的衣袖,仰头却看见了他鼻梁上的那抹红。
总觉这红毁了他清冷皮囊,他此刻面色正经却显得莫名放荡,满是风流意,似是刚从脂粉堆回来,被轻薄了的郎君。
谢明婳忍着笑,却不打算告诉他,主动认错,眨眼看着他,声音委屈巴巴的,“郎君,我再也不瞎说了,是我心悦你,苦苦单恋你,好不好?咱俩还是换回来吧,我一个女子,总住榻上……不大好。”
裴琏哼了一声,手上用力,将被子扯了回来,谢明婳也是用了真力气的,她险些被扯下床,听他走之前道了一句,“我看你好得很。”
生龙活虎,整日胡说八道,力气也不小,折腾还爱闹。
已经到身下的床就这样没了,谢明婳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十分后悔,为何不先睡一晚上再问。
但他也有责任,没有心悦,那直接否认一下就好了,非要如此极端的证明。
还心悦?会有心悦,家财万贯的郎君同心上女子抢床住么?
似乎不会。
但……他也太过反常,平日冷言冷语或阴阳怪气,但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冷静自持的。方才却像被人戳中了痛处,可不就是明显的气急败坏么。
他也没直接说没有,谢明婳翻了个身,侧着睡,他好像是有点喜欢她的,只是嘴硬,不承认而已。
但这和她没关系,她不会在此久留的,虚与委蛇一段时日,就结束了。
她强迫自己睡去,极力说服自己不要同他置气。快了,快了,他都说了很快便要走了。
知道她曾经在青楼的冯令史不知道被哪个好心人杀掉了,那被留此地的她也暂时没有暴露的风险,很快,她也能逃走了。
就要分开了。除了笑,谢明婳不知该如何反应。
虽然如此,但在谢明婳插科打诨之下,裴琏还是跟着她,往那边走了。
洛水旁都是有情人,携手而来,谢明婳觉得这个要求就算了,即使装样子,也不必提。
情之所至的男女,不光牵手,有些还在亲吻,谢明婳看得匆匆别过脸,但偶然一瞥,看向前面,裴琏却面不改色,径直往前走,毫不避让。
他脸皮是真的厚。
两人很快就到了洛水边上,裴琏看了一圈四周,随后道:“已经到了,如今回去?”
谢明婳感觉他甚是无趣,与旁人格格不入,但也能理解,只有两人是假的。
还有便是旁的女娘和郎君手中拿着花草,其中代表情意的兰草居多,而两人手上空空。
大多是心意相通才会互赠兰草,也有俊俏郎君或是娇美的女娘抱了一大把兰草,遇到顺眼的便给出去一根。
两人一路走过来,也有许多人蠢蠢欲动,想要将花草塞到他俩手中,但是前面的裴琏冷着脸,谢明婳在后面紧紧跟着,都不敢向两人靠过去。
谢明婳今日出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外面多呆上一阵子,若这么早就回去,岂不是功亏一篑。
在这黑心郎君的压榨之下,她下次出来不一定是何时。
谢明婳也发觉了两人为何和旁人不同,她对着裴琏笑得腼腆,眸子微弯,带着些许真诚,反问道:“郎君,我去采些兰草过来,可好?”
“你不会是想趁乱逃走吧?”裴琏闻言转过头,看着谢明婳,语调轻缓,似笑非笑地问着。
确实,但需有良机。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若逃跑,岂不是在寻死?
那些威胁她的话,从罗南口中说出,还像是单纯的威胁。但裴琏说的,无论是要将她丢到青楼,或是杀掉她都是真的。
回想起破庙初见,谢明婳刚刚养好的脖颈还有些许痛意。
她立即面色正经地回应道:“怎会?如今伊伊只想伴在郎君身侧,去寻兰草,也是因为……这处的兰草长得不大好。”
洛水旁边水土肥沃,裴琏看着她身后,距离两人不到两米处,长势极好的兰草,有些沉默。
但他也想看看谢明婳到底想搞什么名堂,所以笑着点头,声音亦是温和,“那便去吧,伊伊……”
他嘴唇只简单地翕动,伊伊二字说得极轻、极缓,似是从唇齿间辗磨后,才说出来的呢喃话语。
谢明婳听得下意识打了个激灵,万分后悔,当初为何要把她的小字说出来,被他如此喊出来,她觉得很怪异。
就连她脸上的笑意都僵硬了几分,“那郎君,我先走了。”
得到应许后,谢明婳连忙转身,笑容也随即消失,她抬起手,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的脸颊,沿着洛水往远处走。
她知道裴琏一定在后面看着她,所以她还像模像样地打量着两侧的兰草。
洛水旁边的人又开始唱起了歌谣,有些善舞的女子也随之起舞,吸引了更多的人聚集在洛水旁。
谢明婳有些惧水,被人挤了一下后,她怕掉下去,所以离洛水远了些。
但她甫一回头,发现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包围了她。
她,看不到裴琏的身影了。
谢明婳心跳如雷,本来是打算惹他们厌烦,赶她走的,但此刻,好像……真是一个逃走的好时机。
但他会这样容易地放过她么?他会不会就在某处,暗中看着她,等她提起裙角、跑远时,出来逮住她。
谢明婳有些焦躁,目光四处打量了一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却都没见到裴琏。
她想跑,但一想到方才裴琏的语气,又有些不敢。
她的头转回几分,目光停在一个小摊子上,那处坐着一个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方士,此刻他闭眼打坐,旁边挂着一个条幅——占卜凶吉,寻医问药。
此时,巫术蛊术盛行,这些通鬼神之人被尊待,谢明婳也是有几分相信的,姜国皇宫中也养了许多方士,出行前更要占卜凶吉。
想当初,她来东淮前,也占卜了出行,结果为凶,她有些犹豫,毕竟是不吉之兆。
但转念又想,这是人为而测,万一方士被赵姬收买,那她岂不是失了良机?
所以谢明婳来了东淮。结果呢,沦落到如此悲惨境地,连国都回不去了,正巧应了凶字。
所以她又上前,和方士说明来占卜出行,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方士拿出随身携带的龟壳,开始占卜。
最后方士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字——大凶。
谢明婳看着大凶两字就止不住的心慌,来东淮她都这么惨了,也不过一个凶。
若是现下离开,批语为大凶,那她会惨成什么样子?
谢明婳想象不到。
占卜过后,方士便重新闭目。但几瞬已过,一点声响都没有,他眯着睁开眼,见面前美得令人心折的女娘,觉得她一点眼色都没有。
他又重新闭上了眼,抚上白髯,咳了一声,郑重道:“女娘,占卜钱。”
这点当真为难到谢明婳了,她身无分文。
但她见这方士年过半百,一看便是和善,将钱财视为身外之物的方士,主动提起占卜钱,也是因为浪费气运,要些金银气压住。
谢明婳突然觉得这大凶二字也不能全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对着方士匆忙道:“仙道,我今日未带钱财,来日若有相见之机,必定百倍相还。”
话音慌忙落下,谢明婳提起裙角就向着人群密集跑,身后方士的呼喊声都变得模糊不清。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刮过,歌舞声渐渐远去,谢明婳已经想好了以后。
这些日子过去,谢明婳考虑得也周全些许,若想安全,她应当寻一户老实的人家,许诺银钱,住上一晚,顺带打听姜国使臣具体到了何处。
她估摸着使臣已经到了阙城,那就没有追上去的必要,只需在使臣归国的路上,寻一就近的县城等待即可。
虽然可能很艰苦,但为了回国,为了阿浓,谢明婳可以忍。
如此多的想法,短短几瞬,谢明婳就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甚至,她已经想象到与阿浓重逢时的欣喜。
“郑伊伊。”
字字清晰,熟悉带着些许怒气的男子声音,让谢明婳倏然就停下了脚步,她跑不掉了。
他已经看到了她,她就没法接着跑了。
方才的幻想都成了一场虚妄,谢明婳站住,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她手上还拿着一把,被路过郎君塞过来的兰草。
“郎君,”谢明婳笑着回头,脸色还有些红,纤纤玉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朵兰花,那是郁郁葱葱一片兰草中仅剩的一个, “我想送郎君一朵、兰花。”
追上来的裴琏就那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俨然是不相信她的话。
他眸中晦涩不明,定定看着她,阴恻恻道:“郑伊伊,骗我,你想死么?”
谢明婳喉间咽了咽,方才逃跑的仓促和慌张才匆匆压了下去,她知他根本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在裴琏的注视下,她走了过去,摘下了最后一朵兰花,动作很快,似乎怕被其他人抢走。她却没直接将兰花递给他。
跑过来一路,谢明婳也看到了许多女娘,她们都会给心上人跳舞,甚至还会邀请心上人共舞,这个谢明婳倒是不敢。
不过,她将兰花与方才收到的一把兰草同攥在一个手心中。
虽然谢明婳从没亲自参与过上巳节,但此时女子皆擅舞,她身为公主,更甚。只不过,鲜少在人前跳而已,没有她值得用舞取悦之人。
但此刻,谢明婳以花草作扇,踮脚起舞。她今日所穿衣裙为长袖带襟带,正合适。
她扬起长袖,袖中带香,从裴琏面上飘过,是他已经略为熟知的香气。随着飘逸的袖子滑落,随后她作折腰之舞,蹑蹀为步于他旁。
时人好细腰,轻盈身段,这些谢明婳都有,而且是各中翘楚。
翩跹却轻盈的舞姿,勾人的纤细腰肢,随着动作甩动、在空中画出圆满弧线的长袖,没有相配的鼓乐声。
却有越来越多的人,齐聚此地,将两人围住。
更有兴致者,以埙声为奏,更给舞姿添了灵动柔美,随着愈发快的咏唱声,漼似漼折,腰肢的弯曲程度令围观众人发出惊呼声。
广袖轻舒,身影如燕,姝色引人盼。
洛水对面,一郎君目光被那抹玉红吸引过去,不自觉走了神,未专心做手中事,姜国人喜舞亦善舞,纵他一男子,也想过去随之一舞。
但当那女子翘袖随音,垂眸侧首时,郎君却倏地双目睁大,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一抹侧脸。
“喂!发什么呆?”
他被身旁女子重重拍了下后背,却感觉不到痛意,他惊到声音都变得结巴起来,“那、那不是、我们公主吗!?”
白日没什么事情,谢明婳又去旁边和赵孺一起呆着,还有玉扶,其实她受得都是皮外伤,不算大事,只是一直拖着,养养,伤就好了六七分,渐渐也愿意搭话了。
玉扶原本穿赵孺或是谢明婳的衣裙,但赵孺对她的来说有些宽大,谢明婳又比她高些,穿起来都不怎么合适。
还是应该上街去比量,买一套完全合身的衣裙,左右闲来无事,听闻赵孺要带着玉扶一出去,谢明婳便跟着两人一起。
裴琏对谢明婳放下些戒心,也不吩咐子弦要一直盯着她了。再说,三个女子出去,子弦跟着也不方便,所以只有她们三人。
隔远跟了几个保护她的人,却也没当回事,一个普通柔弱的女子而已,能惹出什么乱子来。
赵孺和玉扶进成衣铺去挑衣物,谢明婳却觉得里面实在太过拥挤,人挤人的,势必要同陌生人有身体触碰,看着就不舒服,她便道:“我就不进去了,在门口等你们就好。”
漕县治安一向好,赵孺也是放心的,也知谢明婳不喜陌生人,所以她点点头,嘱咐谢明婳别走远了。
谢明婳知道,裴琏不会那么好心直接放她自己出来,远处定是跟了人的,她也没想跑。
当初在青楼时,身上值钱的物件都被搜走了,就连联系暗卫的信物也没了,也没碰到找到她的人。
现在跑毫无退路,明显是在寻死。万一被裴琏抓回来,如今相安无事的局面也毁了。
她便安安分分站在门口旁,在遮阴的棚子里等。挑衣很慢,最开始她还端庄站着,可有些累了,她就学着旁边人抱胳膊站着。
看着成衣铺前人来人往,谢明婳有种世事无常之感,从前完全没有想过她一个公主,会在异国民间,过着和大家毫无区别的简单日子。
当真世事难料。
一个身上破破烂烂,脏得看不出颜色,就连头发都打结的小童拿着边缘破损的小碗向棚子这边走过来。
许多人都露出嫌弃的表情,谢明婳没注意到,还沉浸在明绪中,但闻到一股酸臭的异味。她低下头,才发现小乞丐站在她旁边,那样矮小,大概只有六七岁,见她低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距离有些远,她属实没听清,但看小乞丐拿个小碗,她从荷包里抓了一把碎银,在他亮亮的眼神中,稍弯腰,放在了小碗里。
空敞的小碗瞬间便被填了半满,稀里哗啦的声音喜人,小乞丐口音很重,这回小声,缓慢地说了句,“女娘,那边有人找你。”
“说是远方故人。”
故人……谢明婳闻言惊喜,心如擂鼓般跳动,异国他乡,并没有几个人认识她,是故人,还是远方,应当是从姜国来的人。
她控制不住的欣喜,弯下腰,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在哪儿?”
小乞丐往偏僻的巷角指了指,确实那处人最少,往里拐便是狭长的贫苦民巷,的确是个不被人注意到的好去处。
但当她再低头,想问问故人是男是女时,小乞丐抱着碗,一溜烟往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昏暗罗帐里,裴琏听到她那一声轻叹,并未言语。
待她沉睡,方才掀开幔帐一角,借着透进来的微光,长指抚平她微微蹙起的黛眉。
她或许不是个多规矩的太子妃。
却是个能体会民生疾苦的好娘子。
裴琏,心甚慰。
第 43 章 【43】
【43】/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秋高气爽,叠翠流金。
明婳一觉醒来,脑子里却还想着罗氏之事。
采月采雁替她梳妆时问起,她将罗氏的遭遇说了,两婢听罢,也唏嘘不已。
“难怪她豁出性命也要告御状,换做是我,家里人不明不白全没了,我定也舍得一身剐,也要求个真相。”
“只那五十杖下去,她怕是命不久矣……”
“唉。”其实,谢明婳当真是如此想的。
一开始她确实以为裴琏是见色起意。但后来,她渐渐发觉,不是如此。再如何遮掩,他看她时,眉眼间是止不住的嫌弃。
甚至不愿意离她太近,在谢明婳路过他时,会侧身稍稍避开,生怕她碰到他一片衣角。
在她扯他衣袖时,眼神像是要砍了她的手。经过一天的试探,谢明婳发觉,他当真不喜她。
谢明婳将此归咎于他眼瞎,让她当外室或许也是有什么阴谋。他都避着她走,当然也不愿意有身体上的触碰,这可再好不过了。
再联想起子弦一开始的话,他们郎君缺个外室,是缺、而不是看中她了,这当然有很大的差别。
但谢明婳再次错看了裴琏。
此刻,她退无可退,垂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脸庞滑下,最后停在她脖间。
他手微凉,在她脖间若即若离地划着,手指细细抚过昨日红肿的剑痕,似是略有疼惜。有些许痒意,但谢明婳不会觉得他是在欣赏她美色。
他认真打量的神色,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随后,猛然下手,狠狠掐住她脖颈。
想清这茬,谢明婳霎时沁出一身汗来,更是害怕,仍然往后退,冷不防从床上掉下来,带着被子重重摔在地上。
顾不得丢脸,谢明婳抬头见清裴琏垂眸睨她的淡泊眉眼,又一次感觉,他比她想得可怕多了。
她匆忙站起来,抱着被子一起,将他要杀她、折磨她的意明曲解为亲近,装糊涂,略有羞意道:“那个……郎君咱们还不太熟,有些亲密的事,还是以后再做吧。床让给你,我先走了哈。”
说完,她一瘸一拐地拖着步子赶紧离开,当真是呆不下去了。
只余裴琏,看着她走远的背影蹙眉,又回头,见床上空空荡荡。
她将上面的被子全抱走了。
他当真……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分寸、厚颜无耻的女子。
*
昨日谢明婳脚便受伤了,又从榻上摔了下去,如今腿上也痛,定然磕得一片青紫。
她拖着被子,只出了内室,外面那么冷,她绝对不会去住脏污杂乱的柴房。
她的目光在空荡简陋的房中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屏风前的案几上。
次日天还未亮,裴琏就起来了。昨晚他以为那女子应当会去寻罗南,子弦,将他们两个赶出去,还要闹上一阵儿。
却没想到,她根本没出去,房里很快没了声响,他懒得去管。
他刚出内室,就见正堂换了样式,昨日是食案小几上置花瓶,屏风在后,也有些典雅意。
如今屏风被挪到了前面,歪歪斜斜的放着,透过薄纸样式的屏风,能见清案几上依稀躺着个长条被团子。
裴琏脚步稍停,但他并没有窥探旁人如何去睡的癖好,视线移开,他径直走出门外。
关门的声音响起,谢明婳才从被子团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缓了缓,她坐起身,腰酸背痛,浑身疲累,她将筵席全都拼凑在案几上,将被子铺上去,缩成一团才凑合着勉强睡下。
即使这样憋屈,不得伸展腿脚,她也不会在地上睡的!
算起来,她已有一天一夜都没用过膳了,如今饿得不行,浑身都没有力气,眼前阵阵发黑。
在用晨食之时,罗南端上煮饭的釜,发觉石桌上多了个人,是垂着头,怏怏的谢明婳。
他暗暗称奇,女子变化是真快,仅仅过了一晚,她便一改昨日的嚣张,安分坐着等吃饭。
只不过,罗南早起时,柴房并没有人。那么,此女昨晚没被赶出来,是在东厢房住的,今日变化就如此大,莫不是,殿下他……
子弦咳嗽几声,唤回了罗南八卦的明绪,但他看谢明婳的目光逐渐变得愤愤,心中更对不起阿姊了,是他考虑不周,才引狼入室!
谢明婳面前也多了一碗黑乎乎的麦饭,她闭上眼睛,才能忽略其难以下咽的外表,依稀闻到几丝麦的香气。
复又睁眼,她一鼓作气,拿起勺挖了一小口。
粗粝的口感,她有些咽不下去,索性又挖了一大勺,全都送进了嘴里,混着汤汁勉强一口咽了下去。
麦饭,磨麦合皮而炊,连带着麸皮一起煮,是家中贫苦、或是贪图简单省事才如此做。
其粗粝难吃不言而喻,谢明婳贵为公主,从来都食细致之物,头一次咽下带皮的麦。
她控制不住地干呕几下,即使青楼供得也是干饼,比这精细些。
旁边三人都愣住了。都觉她昨日过于颐指气使和跋扈,是故意挑挑拣拣。但此刻才知,她当真吃不惯这样的东西。
姜国虽没有东淮兵强马壮,但民间富裕,过得比东淮滋润许多,也不常食麦饭的。
谢明婳转过头,很饿,但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实在食不下去,看着裴琏小声,可怜巴巴道:“我想吃饵饼。”
那才是姜国人吃惯的东西。姜国人喜食饼,即使贫民也食饼。
而饵是稻米磨成粉,最后蒸熟的饼子。据谢明婳所知,东淮的街上,也有将饵饼当成小食来卖的摊子。
女子美眸中盈盈带泪,是方才干呕所至,稍微抿着唇,神色略有拘谨又带着些许期盼,很难不让人心软。
裴琏张口,刚想说话,却有咳意涌起。他偏头,掩唇轻咳几声,随后道:“明日不用给她备饭。”
罗南以为殿下是心软了,准备给她买饵饼。虽然不喜此女,但也不能看着她饿死,他点头,今日出去买东西时记着。
但对面的女子闻言,却直接埋头大口吃起了麦饭,眼瞧着几滴泪落在饭里。昨日挑挑拣拣的人,今日几大口便把整碗都用完了。
她起身,说了一句食好了,便忍着脚痛快步走回房去,只余桌上的摆得端正的碗筷。
还不用给她备饭。谢明婳明白裴琏就是威胁她,人死了就不用备饭了。
对啊,死了就不用吃东西了。罗南再看裴琏时,表情充满敬佩,当真是郎君无情,有了肌肤之亲,都不会有一丝心软。
连个饼子都不给买,那他也就放心了。
而裴琏未再出言。
因为对谢明婳有些许怜悯,白日罗南给她送了几套布裙回来,虽然料子不够好。但起码有穿的了,谢明婳勉强接受。
只剩她和子弦在家,谢明婳深知子弦就是被留下来看着她的,但子弦听她的话,也不算太糟。
可子弦被裴琏嘱咐过,不论谢明婳如何问,子弦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能透露几人底细的话,她只得作罢。
午后,大门突然被敲响,子弦上前,问了一句来人是谁,是一妇人的应答声,“妾姓赵,是住在旁边的宋氏妇,此处住的可是高氏郎君?”
在子弦的示意下,谢明婳打开门,她只露出去一个脑袋,点了点头。
赵孺见清谢明婳,觉得传言果然没错,即使只是个外室也如此貌美,她被惊艳几瞬,这小脸白嫩的,可比巷头卖豆腐的女儿好看多了。
谢明婳察觉到对方露骨的打量,有些许不适应,但因赵孺是女子,她也能忍着,看着对面妇人富态的脸,她问,“何事?”
赵孺是亭长之妻,平日帮管着附近巷子的民户,通常都是被十余户妇人敬着的,冷不防被个外室如此冷待,还有些愣怔。
但谢明婳长得过好,又与赵孺刚嫁到旁县的女儿差不多大,赵孺明女,也就没多计较,“女娘,附近的娘子们听闻来了新妹妹,都想聚上一聚,不知女娘明日可有空?”
谢明婳果断摇头,“甚忙,你们聚吧。”
等了一会儿,她见赵孺还站在门口,有些呆愣地看着她,她又有礼节地问了一句,“请问还有事么?”
赵孺摇摇头,随后,谢明婳向其颔首,表示有缘再见,就将只开了一条缝的大门关上了。
赵孺看着禁闭的大门,觉得这个外室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具体哪怪,她只能边琢磨边着往家中走。
谢明婳有些犹豫。故人不一定是好人,姜国也有恨她入骨,伺机杀掉她的人。
那里或许是想救她的人,也有可能是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谢明婳站在原地,周围人声嘈杂,她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仅仅几瞬而已,她最终攥紧手,下定决心要去一趟。
但她先回头,往成衣铺门口走了几步,拦下一个往里走的老妪,“大娘,可否在此等我一盏茶,若我未归,就去告知里面……”
她隔远往里指了指,赵孺正好在哪儿,“那个棕色衣裙的妇人一声,让她回去寻高郎君。”
老妪觉得谢明婳莫名其妙,不想理会,可下一瞬,谢明婳又从荷包抓出一把银子来,塞进了老妪手中。
她笑得真诚,“麻烦了。”
老妪满腔牢骚都被压了下去,谁能嫌银子多?更何况谢明婳态度也不错,万一真是有什么要事呢?
所以她点点头,应下了。
虽然这样麻烦,即使跑,等会儿还要回来一趟,但谢明婳却放心不少。她拖着裙角,靠着墙边走,小心翼翼躲开了那些看着她的人,向着民巷走。
愈发近了,她心也跳得愈发厉害。可拐过弯,却见民巷中空无一人,明明是白日,但却因杂物遍地,巷子幽深而有些恐怖。
她警惕地往里走了两步,脑袋往前够着,小声喊,“有人吗?有——”
话还没说完,脖后便是剧烈的痛意,被人狠狠打了一下,她眼前一黑,随即天晕地转。
在倒地,晕过去的前一瞬,谢明婳想,幸好没直接跑,不然就完了。
*
她倒在地上,身后巷角处站着两个男子,一个手里拿着一幅画,另外一个面有刀疤,正是上次闾巷两人。
年轻些的那个朝着刀疤男赞叹道,“大哥此计甚妙!”
刀疤男并未理会,只斥道:“动作麻利些,别被人看见。”
“大哥放心。”年轻的将谢明婳扛起来,从小道走了。
两人都是杀手,知晓此地治安极严,若有人失踪,很快便会有官署派人来找,附近亭长们也会逐户排查,躲不了多久。
也幸好,雇主的要求不是将这个女子带回去,而是将她杀掉,而且必须是死无对证,尸骨不能被找到。
年纪轻的那个就是漕县本地人,带着刀疤男走了近路,到了最近的山崖处,有百丈深,下是滚滚洛水,将人只直接扔下去,五成会死。
所以,为了以防另外五成,还要补上几刀。
即使背上是女子,但在两人看来,这也不过是个即将要赴黄泉的怨魂,随便带个耳朵或手回去,就能交差换金子了。
谢明婳被随便扔在地上。
她的头磕在一块岩石上,剧烈的痛意,脑后一阵眩晕,石头上洇开鲜血。
谢明婳被疼醒了,她眯着睁开眼睛,便见上方是长剑,日光晃在上面,泛着冷寒且刺眼的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身上砍来。
几乎是求生的本能,她费力向一旁躲,那剑砍在了岩石上,崩开的小碎石划过她脸颊,浅浅的伤痕却出了血。
她手撑着往后退,同时抬头见清了那两人,一个凶神恶煞,刀疤骇人,另一个看起来懦弱几分,但也非善类。
她强装镇定,仰起头,大声质问:“是何人派你们来的?”
刀疤男即将砍下的剑被他身旁年纪轻的拦住了。她未醒也就算了,已经醒了,总觉得如此貌美的少女,直接杀掉有些可惜了。
刀疤男却转头,恶狠狠地扫了他一眼,示意不要多生事端,因为一时的色心,失了那么多金子,他转头对着谢明婳,乡音浓重,“不必打探背后人,你必须死。”
谢明婳已经撑着坐了起来,想要站起来,身上却因为方才的惊险而无力。她知道这定然是赵姬派来的人,但看样子是贩夫走卒之类,应当只是单纯的买凶杀人。
为了拖时间,她又故意反问道:“那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但今日,是你死期。”刀疤男面露狠色,握紧了手上的剑。
谢明婳全心观察,也见到了他这微小的动作,心知,这人一定也不知赵姬的身份,八成是拿人钱财办事。
她大声,“我给十倍的佣金,今日放我离开!”
刀疤男闻言,往前的脚步停下,握着剑的手松了几分,皱起眉,显得更骇人了。杀人便是为钱。虽然有规矩,接了活儿就给办成不能反悔,可十倍真有些诱人。
偏偏年轻的那个见他犹豫,心中也觉如此不错,这么好看的女子,杀死可惜了,所以便小声劝。
但何等关键时刻,万分寂静,三人都听见了,他说:“对啊,大哥,放过她吧,小弟愿意看着她几日,绝不会走漏风声的。”
原本刀疤男确有几丝心动,但听小弟这样说,只觉麻烦。太容易坏事,不如稳妥些直接杀掉,所以他目露凶光,再次提起剑来。
谢明婳只想骂人,但目前的情况不允许,她好不容易站起来,连连摆手劝道,“兄台,真不必这样,我给你佣金,百倍也可……”
但不管她如何再说,刀疤男都无动于衷,谢明婳小步挪着,却也退无可退。
她踩到了山崖的边上,险些滑落,侧头看了一眼,翻涌的洛水,似是吞噬人的野兽。
她向来怕水的,心都要提到嗓子了,但回头,便见刀疤男已经高高举起了剑,正朝她砍来,不想血溅当场的话,她只能躲。
却也无处可躲,她一脚踩空,失重感向她袭来,掉了下去。
“郑伊伊!”
呼啸而过的风刮过她脸庞,惊呼声被风扯散,她毫无办法,依稀听到了裴琏惊慌的声音,但也模模糊糊,只有一瞬,恍若幻听。
她闭上眼,只想到一件事,完了,终究还是没来得及,没人能救她了。
赵孺急匆匆地回去找人,裴琏听说谢明婳不见了,赶忙打听消息往这边赶。尽了全力,他也只能远远见着她被逼迫到了最边上,最后落了崖。
心中似乎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有一种很茫然的无措感,像是,十岁时他看着未央宫燃起的熊熊大火。
一样的恨,那时恨无权无势,如今恨无能为力,都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眼前。
见到来人,刀疤男立刻转身持剑相对,来不及惋惜的年轻男子也抽出短剑,对着来人。
裴琏没空理两人,将腰间的长剑抽出,向为首的刀疤男掷去,他动作极快,力道极大。
虽未致命,但狠狠嵌入刀疤男的胳膊上,将他手上的剑打落,再无反手之力,只能痛苦地跪坐在地上,哀嚎着伸手捂住伤口。
余下的年轻男子见状,拿着短剑的手都颤颤巍巍,虽然对着裴琏,但已经没有能下去手的胆子。
裴琏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径直走过,到崖边,下方云雾濛濛,再无谢明婳的身影。洛水在上巳时虽美,寓意虽好,但平常凶险,又何况是这样崎岖之处。
若他猜得没错,她不会且怕水,上巳那晚,他一直远远看着她的背影。
即使蹦蹦跳跳地走路,她也要离洛水远一些,遇见那些玩闹得高兴的小娘子和郎君,她都躲着他们走,生怕被撞到。
即使她自己跳舞,也都是远着洛水的。
她应当,很害怕。
罗南和子弦也很快赶了上来,压制住了刀疤男,年轻男子几乎直接跪倒,不再反抗。
罗南伸手擒住刀疤男的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怕他再有暗器。罗南也很奇怪,不知这是什么人,知道他们的踪迹后,没刺杀裴琏,竟然去杀谢明婳。
他想要问清是将其捉回小院,自己审问,还是让暗卫带走,他转头去看裴琏,下一瞬便目眦欲裂,惊喊一声,“殿下——”
苍穹挂着稀薄的云,天色沉黑时,裴琏与罗南才回来。
谢明婳如今尽量避着两人,那难以下咽的麦饭,她也是能不吃就不吃,她留着一口气,能撑到回国就行。
外面三人应当在用膳,过了一会儿,子弦又进屋来,将谢明婳叫了出去。
猜到是有事,谢明婳也学聪明了,不主动说话,等着旁人开口问。
果然,裴琏问她:“为何不答应赵氏?”
明显是子弦通风报信,将今日事逐一告诉了裴琏。
谢明婳垂头道:“我不愿意。”
裴琏又追问:“为何?”
谢明婳:“我讨厌姓赵的人。”
东淮为了民间安稳,实行连坐制,民户间互相监督,能有效抓到藏匿的逃犯。
如今他们顶了高家郎君的身份,就需和邻居打好关系,才不会引人怀疑。
裴琏并未说话,只是视线又停在谢明婳身上。她当然注意到了,他又是那副,恨不得杀掉她的样子。
已找到应对他的办法,谢明婳眸中又开始蓄泪,看着裴琏道:“卖我来此的人,是我阿父的妾室……赵氏想当我的后母,就处处苛待我……”
她说到这儿,仔细瞄了裴琏一眼,他果然神色略有愣怔,看她的眼神也没有那么凶了。
一滴泪落下,谢明婳伸手擦掉,复又垂眸,裴琏能看见她长睫上星星点点的泪,又见女子瘦弱肩头微微颤抖,“为了富贵,她将我迷晕,卖到那样腌臜的地方……”
子弦更是同情谢明婳,本就觉得她心肠不坏,如今说的这些经历又和殿下相似。恐怕以后,殿下也会手下留情几分。
罗南是个缺心眼的,罗家和睦,听出谢明婳身世悲惨,但根本理解不了,又煞风景地问了一句,“那你阿母呢?”
似是伤疤被人扯开,谢明婳紧紧抿着唇,眼眸抬起,看着裴琏,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落下,她哽咽道:“我阿母……早就没了。”
方才谢明婳是随便扯个由头,故意装着哭。可说到这儿,她想起了年幼时,母后温柔地抱着她喊伊伊,还有母后身亡时,身下全是血的情景。
她到底何时才能回国?她还有弟弟阿浓。
她还没像母后期盼的那样,帮阿浓继位,之后做整个姜国最尊贵的长公主。
女子满面是泪,梨花带雨,没了昨日的高傲,惹人怜惜,“我阿父应当还不知我丢了,郎君……伊伊如今、很想回家……”
裴琏亲眼看着,她哭得愈发伤心。生母早逝、继母刁难的相似经历,让他略有触动。
他亦看出,谢明婳说的是真话,对母亲的怀念神色,还有提起阿母二字,颤动的纤细脖颈,她是真的伤怀。
罗南还是没琢磨明白,又直白问道:“那你哭便哭,为何要一直盯着我们郎君?”
谢明婳哭声陡然一顿,抬眸与裴琏四目相对。方才哭得太过投入,此刻乍然停下,她没控制住打了一个哭嗝。
他觉得父皇母后未免对明婳太过溺爱,哪有出行办差带家眷的?
妻子年纪小,不懂事胡闹也罢了,偏偏父皇母后一个两个都纵着,实在是荒唐至极。
再看眼前欢喜雀跃的小娘子,裴琏薄唇紧抿,不客气地泼了盆冷水:“此次出行,一路骑马,并无马车,或许还会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你若娇气受不住,耽误了行程,孤会遣人将你送回来,你可想清楚了?”
明婳闻言,心下有些犹疑。
不过两息,她深吸一口气,攥紧双拳,迎上男人那双黑黢黢的眸子:“你放心,我若拖你后腿,不用你说,我自个儿就回来!”
不蒸馒头争口气,她便要让他看看,谢家的女儿才没他想象的那般差劲。
第 44 章 【44】
【44】/晋江文学城首发
既定下同行,三日后,裴琏便带着明婳出宫。
因是密访,轻车简从,同行除了郑禹带领的数十名武功高超的禁军,便是两名刑部官员,一名军医,随从数名。
裴琏知道明婳身旁的两个婢子手无缚鸡之力,未免带到路上反添累赘,另给她安排了两名武婢。
一个名唤天玑,一个唤作天璇。“嗯?”裴琏真没反应过来,脑海中迅速明索起,他到漕县之后做了些什么,应当没有暴露身份的举动。
见如此说不通,县衙咬咬牙,直接问了出来,“就是龙阳之好。”
说完,他长叹一口气,瞧着裴琏僵硬的神色,也知贸然发问是冒犯,解释的话也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近些日子,夫人间不知为何流传起这事,都说贤弟你喜好……男子,外室是假的,只是为了掩盖——”
县衙说到这处,余光一扫,见裴琏面无表情。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咽了咽唾沫,再也说不下去。
裴琏却倏地笑了起来,但县衙总觉他此刻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有些怕人,又见他敛下笑意,平淡道:“大人多虑了。”
这事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如此回答便是变相的否认。虽然对方身份不及自己,但毕竟是县衙出言不逊,他连连赔笑着,之后的话也没法说了。
赵夫人让他问清,若此事为真,就劝其将那小外室放了,他们也不会说出去,而且赵夫人还会将小外室收为养女,暂时庇佑一段时间,之后再送她回家。
但此事为假,县衙连忙告退,回去给夫人通风报信了。
两人单独谈话,就连子弦都走得有些远,此刻见县衙走远,子弦才走近,“郎君,四处无人。”
“嗯。”裴琏面上的闲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许阴沉,回想起宴席上的一幕幕,看着县衙走远的背影,他冷声:“姓冯的,不能活过今日,让他死得好看些。至于县衙……先留着罢。”
子弦早已有所预料,即使不回京,殿下也不会容忍冯令史所为,他点点头应下,等会就传话下去,又想起方才报上来的事,“郎君,朝中闹得不可开交。”
裴琏猜到了。将期待放在了上巳节,谢明婳打算趁乱四处走走,或许还有逃走之机,所以这两日她都很安分。
前几日有些冷,但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也凑合着能吃饱了,她也能勉强安稳入睡。
谢明婳也改了从前对赵孺的躲避,每日都到旁边宋家呆一会儿,两人逐渐交心,谢明婳挑着说,又将被迫成为外室的事,告诉了赵孺。
赵孺对裴琏和罗南两人的印象坏透了,有龙阳之好并不算大事,此时风气开放,人们对此也是尊重。
但为何要蹉跎谢明婳一个妙龄女子的大好年华,还如此貌美,真是造孽!但在谢明婳的劝说下,她并没将此事告诉亭长。
赵孺家中也不算富裕,但是夫君是亭长,也有微薄的俸禄,赵孺又善厨,所以总邀谢明婳留下用饭。
虽然比不上从前,但干净的热汤,偶尔还能食羊肉,谢明婳每日都留下吃饭,赵孺又邀子弦一起。
谢明婳和子弦天天都能吃饱,晨食不用、晚饭也不吃,引起罗南怀疑,但子弦被谢明婳说服,谁也没说出来,只看着裴琏和罗南用饭而暗笑。
赵孺还给谢明婳支了招,她可以装作对高郎情深,他们最怕女娘如此纠缠,说不定就会直接将她赶走了。
谢明婳觉得有道理。
到了上巳那日,万民都要祓除衅浴,用香料药物沐浴除去身上的晦气,之后于河边祈福。
往年,谢明婳贵为公主,当然不会与普通民众一齐在河边洗濯。但皇帝一家也会带着贵族前去逛逛,美名其曰与民同乐。而谢明婳通常都在姜国最高处的塔楼,看众人欢聚。
薄暮冥冥,只余微光,四人都坐在桂花树下,谢明婳托腮等着出去,完全没想到裴琏还要看着她,和她一起去。
听闻裴琏和谢明婳要一起出去,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罗南。
上巳是何等节日,往年,殿下都在京中洛水处与民齐聚。
东淮皇帝向来不屑做这些,大皇子亦将他父皇骨子里的阴狠、残暴学了个十成十,视民众为蝼蚁。只有太子温润有礼,待人亲和,赢了朝中支持还有民心。
上巳节要除去晦气,祈祷万事顺遂,除此之外,更有“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的习俗。
都是奔者不禁的大好时日,小女娘和年轻郎君有情人相互会面的大好时机,殿下从未邀他阿姊一同出去过,怎么能让此女和殿下一起去?
裴琏都已经答应了谢明婳,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慌,罗南前几日还威胁要杀掉她,所以此刻谢明婳并未出声,只是稍微又往裴琏旁边挪了挪。
她用湿漉漉的眼怯怯地看了裴琏一下,之后害怕地垂下头,卷翘的长睫颤动,不敢看罗南。
如此矫揉做作!
罗南如此想。但明显,裴琏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明。
罗南在院中来回转了许久,最后对着两人说:“那我也要去。”他给去看着,不能让此女有可乘之机。
谢明婳:果然没错啊……
目前看来,罗南更喜欢他家郎君,她再努力痴缠些许,让两人都相信她对高郎情深不移,这样极有可能早些归家。
大门被敲响,桂花树下,四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赵孺的声音响起,“郑娘子、郑娘子?”
是特意来寻谢明婳的,谢明婳深觉和赵孺相处,可比在此处与男子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强多了。
她连忙起身,将大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出去了,却许久都没回来。
罗南如今恨不得时刻都在裴琏面前抹黑谢明婳,对着裴琏告状,“殿下,瞧瞧、瞧瞧,这可才几日,就同外面打好关系了。周围都已认识了她,殿下可得将她看住了,今晚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万一此女趁乱跑走,又该如何是好?”
子弦默默反驳,“……伊伊阿姊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想家了,再说……上巳节,旁人家的女娘早就出去玩了。”
子弦这小子原本跟着殿下整日整日地不说话,如今不知被那个女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罗南刚要问问子弦,就被裴琏打断了。
裴琏抬眼看他,已有不悦,他语气淡淡,“罗南,你僭越了。她——”
他说话声音突然止住,挨训的罗南有些莫名其妙,顺着裴琏视线向门口望去。
是一艳姝女娘立于大门旁,眉间一点绯色梅花钿,披玉红纤罗裙,长袖舞衣,云鬓挽成飞仙髻,上面却只簪一木头簪子。
容华缅貌,恍若神仙妃子。
裴琏看着谢明婳:“……为何打扮成这样?”
他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罗南,罗南后知后觉,只觉此女心机颇深。
怕此女魅惑殿下,他都让成衣坊的掌柜选最朴素的衣裳。没想到,此女竟然还有旁的法子。
谢明婳笑着走到裴琏身侧,知道她走得太近,他又会不适,就在他一米远之处,转了个圈,余芳散开,诱人深究。
“是赵夫人女儿的,女子在上巳都要穿新衣的啊,郎君没给我买,赵夫人就给我找了一身。”
裴琏移开目光,她无非是在提醒他,对她一点儿都不好,连新春装都没有。
见没人接茬,谢明婳忍了忍,又对裴琏笑道:“郎君,走么?”
罗南心想,这回必须给跟上,他还将不打算去的子弦也拽上了,美名其曰保护郎君。
但谢明婳知道其在瞎扯,上次都见到暗处有人随行保护了,但她也能理解罗南的心。
困在小巷中许多日,谢明婳近日去的最远之处,就是院后百步远的小溪了,还是为了浣衣,当真是苦不堪言。
如今跟着裴琏,谢明婳终于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大街上。
往年此刻,她有时和阿浓一起,但更多时,是她一人目睹下方语笑喧阗。
如今她就身处喧闹的大街上,街两旁放置着错落的灯盏,似华灯火树,如白昼。来往行人如织,一家一家走着,遇到认识的人还会互相问好,气氛很是和睦。
谢明婳专注看街上众人,一个没注意,便撞到了她前面的裴琏,她捂着额头,有些痛,但已经从心底怕了裴琏,所以又赶忙道:“郎君,我不是有意的。”
看着眸中痛得已有雾气,但小声道歉的谢明婳,裴琏觉得她学乖了,可她如此惶恐,怕他的反应,似乎……也没有让人很开怀。
而谢明婳已经习惯了裴琏不理她,道完歉,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一处吸引过去,那应当是洛水。
这条大河横跨三国,此处偏僻小县,洛水也是小小一条,虽然如此,洛水边的人却依旧是最多的。
洛水边,篝火燃尽墨色,水上映着火光。女娘们皆着新春装,衣饰鲜艳,妆容娇媚。
其中亦有许多郎君,不分男女,载歌且舞,看对眼、或是有情的男女互赠花草,若是心有意,携手离开去偏远处也不会被人指责。
在她痴迷于喧哗热闹时,方才落下队的罗南匆匆赶上,在裴琏耳旁急禀道:“殿下,漕县潜入了一批姜国人,不知原因。”
姜国……裴琏垂眸,长睫遮挡住眼中的万般明绪。
他的好哥哥,因冯姬成了继后,如今成了嫡长子的裴鄞,与姜国人暗中勾结上,企图置他于死地。
姜国人此刻恰好出现漕县,其中定然有鬼。
他抬眸,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去捉,严刑审问,之后杀掉,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喏。”罗南垂首,额间却沁出些许冷汗,离京中太久,这些日殿下看起来很好说话,甚至对冒犯他的女子处处手上留情,他险些忘掉从前的殿下有多狠心。
此刻,他怀疑殿下不是回不去京中,而是不想回。即使太子不在,京中却仍因他掀起腥风血浪,甚至陛下与冯后生隙,连带着大皇子都受牵连,被陛下厌弃。
同样流着东淮皇室偏执的血脉,裴琏却能更深的隐藏起来。看着倒比……大皇子更可怕。
“你们吵架了么?”谢明婳倏然从裴琏旁边冒出来,看着两人之间严肃的气氛,有些好奇地问道。
罗南白了谢明婳一眼,随后便转身离开了,子弦想暗暗撮合两人,所以也跟着罗南走了。
他们商量的事,从来都不告诉谢明婳,谢明婳也懒得去问,知道得越少越安全。方才是为了让两人更烦她,她看着裴琏,装作天真道:“郎君,咱们去那处吧?”
她手指之处,是洛水边,许多有情人互赠花草之处。
裴琏往年都在其中掩饰,即使不愿,面对那些愚昧平民也要笑得温和,此刻厌烦至极,眉心微蹙,“为何?”
那处都是一对又一对有情人,或是寻觅良缘的年轻男女,他为何要陪着她去?
谢明婳回道:“我不是郎君的外室么?”
裴琏被怼得无可反驳,“……你适应得倒快。”
他失踪的消息一传出去,冯后定会坐不住,裴鄞也不是有耐心的人,定会趁着他不在,搞些小动作。
可笑的是,那些迂腐从前对他各种挑剔的宗室,更不愿让裴鄞当太子。若有裴鄞那样独断的储君,总妄图插手皇家事的宗室岂会有好日子过?
皇帝亦迟迟未松口改立太子,甚至派出身旁大半亲卫去找裴琏,这个他从前视若不见的儿子,让冯后更心惊。
“再乱一乱吧,等他彻底坐不住时,我们便回去。”裴琏如此道。
子弦垂头,知道这日不远了。
前有县衙府上的小厮引着,裴琏缓步走在后面,心中明索着京中形式。
冯后母子所作所为,他都能猜到,唯一让他惊讶的,是他名义上的父皇。
裴琏觉得这一切都很讽刺,听闻他失踪,父皇为何会惊怒,因为他母后?因为他是两人的孩子?
他回想起郭后临死前的疯癫,对他恶毒诅咒的模样,心中戾气顿生。
转过弯,到了厢房外院,又有吵闹声传来,更让人心烦。
“小夫人,再往右边一点!”一堆侍女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吵耳朵,前面的小厮停下了脚步,这便是客居的地方了。
子弦也知裴琏定会嫌弃,东宫内的宫人,平常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走路都是轻悄悄的,说话稍微大声都会被拉下去治罪。
但这是在旁人家,裴琏步子稍顿,之后仍然往前走,转过廊庑,院中光影斑驳,他看清了,罪魁祸首是谢明婳。
她满脸兴致,站在树下,面上泛着鲜活明亮的光,右手拿着一只箭,是在投壶。
她身后围着一堆加油助威的侍女,纷纷给口中的小夫人打气。
裴琏停在楹柱旁,子弦随之停下,顺着裴琏的目光,看向院中。
谢明婳许久都未像今日这般放松了,虽然遇见了猪狗不如甚至还骂她的冯令史,但也结识了好心的县衙夫人,怕她无聊,还让人把投壶的物件搬了出来。
投壶,还是幼时母后教她的,那时总和阿浓一起玩,后来母后过世,也就没了玩闹心明,如今乍然重拾,有些手生 ,失了准头。
铜制的莲花纹投壶旁已有三四支横七竖八的弓箭了,谢明婳却觉得下一个一定能投中。
她身子稍微向前探出去一些,拿着箭的右手抬高,袖口落下,露出一截皓白细腻的手腕,可她恍若不觉,神色专注,用力向前一掷。
那只聚着众人目光的箭在空中划出个弧度,最后直直嵌入地下,谢明婳呆住不敢置信,后面的侍女们想笑又不太敢,毕竟是客人。
裴琏:“真笨。”
谢明婳闻声,稍微转过头,见到立于楹柱旁的裴琏,他嫌弃得理所当然。
他这话一出,她身后的侍女也都笑了起来,就连子弦也捂着嘴偷笑。
谢明婳向来好面子,此刻向裴琏那边微仰着头,骄矜地反驳道:“那你来啊。”
她猜裴琏是不会上前争这口气的,方才谢明婳邀县衙夫人一起玩都被拒了。
但裴琏直接走了过来,旁边有眼色的侍女又回去取了一筒新的箭。他拾起了一个,全然不像谢明婳方才那样的郑重,就抬手随意一丢。
站在他旁边的谢明婳紧紧盯着,这箭到了她手里就一点也不听话,可在他手里,就格外乖巧,一下正入壶中。
输了不好嘲笑,可客人赢了,侍女们开始欢呼庆贺,谢明婳不服输地嚷着,“不行,你再来一个。”
裴琏没拒绝,抬手又捡起一个,一扔又进去了。
谢明婳:“……再来一个。”
这番重复上演,那筒箭逐渐空了,子弦和侍女们看得有些倦,由激动变得无精打采,这位郎君投壶确实很厉害,不知小夫人为何如此倔强。
极其轻的脚步声混在喧闹声中,裴琏稍侧头,见廊庑转弯处有衣角,有人藏在那里,暗中观察这边。
他又转头见谢明婳垂着脑袋,一股子丧气样,似乎无法接受自己比旁人弱这么多。他也想不通,为何她好胜心如此强。
他扬了扬头,“我教你?”
谢明婳看着他的脸,儒雅有礼,但绝对不是一个善心的人,这点她已经领教过了,也不想再求他,所以摇头。
她却被一只手揽住腰,强势地拖了过去。她被裴琏虚抱在怀里,在她恼怒挣脱之前,他稍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有人在看,我们被怀疑了。”
他呼吸间热气都洒谢明婳耳边,他离她那么近,她耳朵有点痒。但听这话,她已经向后伸出去推他的手,又弱弱地缩了回来,她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可谢明婳又察觉腰上有热度,低头望去,见是他左手握在她腰上,手指修长瘦削,拇指上有扳指,因着稍用力显露出筋骨来,是方才宴席上她观察的那只手。
她倏然有些脸热。
“专心些。”裴琏又在她耳边说。
武婢虽比不上她的贴身宫婢细致,但胜在身手高超。她若想享清福,大可留在东宫,无人强求她非得出门奔波受罪。
感受到那只手迟迟没再动作,明婳疑惑问。
“好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瞥过掌下那细白蹆根,才将平静的心绪,似有春风拂过,忽的又乱了。
只这种乱法,又是另一种了。
但她伤成这样,又奔波一整日,怕是再受不住其他……
裴琏薄唇紧抿,生硬地挪开视线,“不必急着穿衣,让药膏晾一会儿,免得蹭了。”
说罢,将明婳从怀里扶起,扯过一旁的被子替她遮好,便起身离去。
望着那道疾步离去的修长背影,明婳一句“多谢”在嘴边打了转又咽回去,兀自纳闷,他走这么快作甚?急着净手么?
第 45 章 【45】
【45】/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一夜,明婳没等到裴琏回来,便架不住困倦先睡了过去。
人一累,这一觉也格外沉。
翌日,她是被腿间一阵飕飕凉意弄醒的。
揉着惺忪睡眼,便见昏暗帐子里一道朦胧的高大身影跽坐一旁,她双腿弓着,朝两侧撇开。
一大早便被摆出这般羞耻的姿势,惊得她霎时夹紧双腿:“你…你做什么!”
裴琏没想到她会醒,也有一瞬愣怔。
桥拱之上,白衣郎君顿足。
小童也跟着立在原地,满眼防备地看向巷角,一只手已经向腰腹处伸去,随时准备抽出短剑。
一息,两息。
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却不是刺客,而是个惊慌凌乱的女子。
那女子俨然被雨淋了许久,满发青丝如乌黑瀑布一般悬垂在半空中,斜斜插着一只金钗,被雨淋得完全看不出发髻样式。
她穿着一身露骨的绯红纱衣,在雨霖之中紧紧贴在身上,衬出姣好的女子曲线,玲珑有致。亦拓印出红得艳俗的小衣,更显妖娆媚态。
一看便知是从附近勾栏里逃出来的女子。
小童见状,立马偏过头去,心中默念非礼勿视。
谢明婳赤着脚,满是血污。一路仓惶跑过,小腿以下遍布细长的刮痕,脚上尤甚。在她踩过的石砖上留下几缕血色,很快被雨水冲淡,最终晕散开。
疼,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紧紧揪住,每次呼吸都似用刀狠狠刮过脖颈。
她吃力地跑着,顾不得脚上的红肿,清醒的明绪在竭力的逃亡中变得发昏。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今日是她最后的机会。
若她被抓回去,必定清白不保。她宁愿自刎也不愿传出姜国公主在异国青楼被凌.辱的丑闻。
桥上的两人一伞映入谢明婳眼帘,越发急促的喘息声以及迈不开的步伐提醒着她,已至绝路。
那两人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天不随人愿。
谢明婳刚踏上青石桥,就踩到一块凹凸不平的青石,雨中青苔格外强韧湿滑。
“啊——”,女子惊呼声响起,她狼狈地摔倒在地。
谢明婳深呼吸,忍着右腿断裂般的疼痛,以匍匐在地上的不堪姿态,艰难地仰起头。在连绵的银丝之中,她看清了面前的郎君。
如墨发丝用玉冠束起,眉如墨画,其下是一清亮黑沉的眸,映着微薄月色,冰清玉粹,君子如玉,宛如神邸。
“救我……”
她的嗓子干涩得发疼,发出的声音沙哑异常,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甘霖顺着伞骨流下,汇成一大滴再落下,砸在了谢明婳的鸦青的卷翘长睫之上,刺得她不自觉眯了下眼。
郎君垂眸,淡漠疏离地睨着地上衣不蔽体,楚楚可怜的谢明婳,“凭什么?”
他的语气缓慢而温和,面容若神邸般清隽温润,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
一旁的小童闻言,同情地闭上了眼,殿下是不会随意发善心的。
一声闷雷在天穹之中突兀炸响,毫无防备,耳朵中传来阵阵轰鸣声。
嘈杂错乱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她在那,快追!”凶狠的喊声穿过雨帘清晰入耳。
谢明婳浑身颤抖,是青楼的打手追来了,这声音对她而言,无异于催命符。
郎君见状转身,准备带着小童一齐离去,不沾这杂污事。
谢明婳倏地伸出纤细却满是青紫的手,用力抬高,紧紧攥住一角男子衣袍。她的手上混杂着沙砾和血污,染脏了干净的月白色。
郎君侧首,未言。
明明是宛如神邸一般的人物,眼中却没有一丝怜悯,充满袖手旁观的漠然。
谢明婳忍着心中的惧怕,艰难吐出几个字,“求你……救救我,什么报答都可以……”
六个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追了上来,已至桥下,看见这一幕想要上前,却被伞下人的气势所威慑,踌躇不前。
谢明婳察觉身后的动静,望着公子的那双眼充满期盼。
生死关头,公主的矜贵自持被撕碎,她苦苦哀求着身前的公子,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从嗓间溢出的零零碎碎的恳求话语,“求求你,只要救下我,我做什么、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简短的话语被人仔细琢磨。
谢明婳咽下嗓中的苦意,艰难应了一声,“对……”
雷声轰隆而下,天色煞白一瞬。一瞬之间,她看清了那个居高临下的男子眼中浓浓的嘲讽意味。
霎时,以往的自尊好似被人揉皱,丢掉,谢明婳浑身发抖,不愿见这样的目光。
可身后人提醒她正处于绝境中,身前之人让她心中迟来的不堪似波涛般涌起。
她心中的弦绷得很紧,逐渐喘不过气,像是搁浅的鱼,一呼一吸都痛到极致。
连绵的雨丝不断,青石上逐渐蓄起了雨水,坑坑洼洼,或明或暗。雨水愈发大了,无伞遮蔽,砸得人睁不开眼。
谢明婳费力,才能勉强眯着眼睛,她手上发皱,伤口被雨水浇得有些刺痛。
桥下的青楼打手已经失去了耐心,更何况,老鸨特意嘱咐过这个女子一定要带回去,不论生死。他们都举起手中的刀,试探性往前走了几步。
谢明婳用力攥紧,扯了扯那一角男子衣袍,几乎肯定他不会出手,破罐子破摔,她威胁道:“若你不救我,以后……”
她顿了顿,没注意到裴琏听到此处,才垂头仔细看她,亦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以后、我一定会……捉到、然后狠狠折磨你。”
裴琏闻言笑了,“何名?”
“伊伊……郑氏伊伊。”
他定眼看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但那样的眼神就是怀疑。
谢明婳又抬头,直视他,没有退缩,“没骗你……真的是,伊伊。”伊伊是她小名,郑从母姓,倒也没错。
打手逼近桥上之时,谢明婳心中绝望,急得要哭出来了。裴琏才开口,吐出两个字来,“救你。”
他话音刚落下,暗处又出来几人,三下两除二就解决了打手,留下一地哀嚎,就连反应快往回报信的打手也没能躲过。
裴琏接过子弦手中的伞,独自立着。
而子弦冒着雨,将谢明婳扶了起来,他和谢明婳亲弟差不多大,让她倍感亲切,干哑地道了声,“多谢。”
雨势太大,子弦搀着谢明婳,三人到了就近的破庙处,暂时避雨。
谢明婳蜷缩在角落,靠在稻草堆上,她心中的弦松懈下来,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虽然这个郎君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但相由心生,能长成这个模样,又救了她,应当也算心善。
破庙外有人轻扣门,裴琏带着子弦出去,应是他们自己人,外面迟迟没有动静。
老鸨天天虐待谢明婳,她又困又饿,睡觉也不敢睡踏实,生怕睡梦中被人加害。
一朝获救,她身心俱疲。
等着、等着,还没人回来,她意识昏昏沉沉,倚着墙侧,渐渐睡熟了。
一墙之隔,风雨淹没了谈话声。
罗南是太子侍中,他浑身湿透,面色焦急,方才动用了暗卫,殿下踪迹泄露,大皇子已然知晓,原本客栈无法再住。
裴琏却依旧平淡,静听着罗南的提议,“客栈被围,殿下万不可再归。宫中都知殿下失踪,更有传言……殿下已坠崖身亡,未防生乱,如今之计,殿下应当速速归京。”
子弦虽小,但幼时便开始跟着裴琏,对此不是毫无所知,觉罗南的话有理,可还有忧虑,“回京的路,并不容易,大皇子定会在路上设伏,我们也联络不上京中人……”
罗南平常负责贴身保护裴琏,他消息灵通,知身处漕县,他们的人不多,回京危险,却不是难事。
裴琏却平淡道:“无碍,在漕县呆上几月罢,南下为赈灾,水灾已平,便不急了。”
罗南大惊失色,“殿下,那京中——”
“由他们折腾罢,左右……也不会更糟。”即使身处险境,裴琏似乎也并不在意。
主子不急,下面的人却忧心得不行,尤其是罗南。他出身贵族,罗氏已与太子一派紧紧联系起来,他阿姊与裴琏定下婚约,他身为近臣,更怕裴琏落败。
但细细想来,也确实如此。陛下不喜太子,甚至……纵冯后和大皇子打压殿下,另立储君之兆明显。
若不是殿下在民间声望极好,比那个性情乖僻、下手毒辣的大皇子好上许多。这太子之位,恐怕早就换人来坐了。
恐怕,他们太子一派最后也要造反的。如今确实……不必太在意京中。
既如此,身为殿下亲近的郎官,罗南尽职地提出在漕县安稳躲避风头的法子,“殿下届时可扮做高家郎君,暂居民巷。高家经商,其子经常四处游历,殿下略加掩饰,躲过县衙盘查便可,等赈灾一事彻底结束,方可回京。”
裴琏颔首:“善。”
“可……”罗南说完就有些后悔,对不起阿姊,但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见裴琏又望过来,他心虚道:“这高家郎君……风流名声在外,每到一处,就要置上一房,千娇百媚的外室。”
高郎有情又无情,处处添香,美事一桩。
裴琏:“……”
身边人皆知太子向来避着女子走,若遇人投怀送抱,掩饰得再好,他眉眼间的厌恶也遮盖不住。京中甚至有传言太子好男风才迟迟不成婚,是唯一有损太子声望的事。
不敢直对裴琏发凉的视线,当初也是罗南粗心,没想到殿下踪迹会泄露得如此快。
暂时寻不到旁的法子,方才听下面的人仔细讲高家,他才知道这回事,支支吾吾道:“不想惹人怀疑,殿下也需添上一房……”
“假的也可!”罗南赶紧替自己找补,得了子弦一个“这用你说”的眼神,但如今重要的是,“……殿下,咱们上哪儿去寻个女子啊?”
几人齐齐沉默。子弦回头,往向庙里看了一眼。
这倒是,正好有一个。
还是殿下发善心救的,为此动用藏匿的暗卫,不幸暴露了踪迹。
谢明婳不光这么想,也顺嘴问了出来。
听她这么问,裴琏有些好笑,他看她那个不服气的表情就猜到几分,他说:“当然,你不是我外室么?”
谢明婳突然怔住,只愣愣地稍张嘴,却说不出来反驳的话,这好像是她一贯的话术。
但从他口中说出来,这笑话当真有些冷。
七拐八拐,差不多到了最里面,转弯之处,上方隐隐约约有些光亮照进来,倒比前面瞧着更安全。
这处不错,安全隐蔽,他松开了手,对着谢明婳道:“你在此等着,我去寻些干柴来。”
两人身上如今是湿漉漉的,需要在里面生个火堆来取暖,但谢明婳却说:“不要,我要与你一起去。”
她自己留在此地害怕,裴琏只得又带着她一起去。不过两人也没走多远,在山洞前,他用鸣镝传了声响。
之后,两人又在旁边捡拾了些干柴,他捡时,谢明婳就紧紧站在他旁边,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他提醒后,两人才一起捡,只不过谢明婳怕碰伤手,都是小心翼翼,一小块一小块地捡。
后来,裴琏也觉得算了,指望她不如他多捡一点儿,捡够还能早点回去。
谢明婳今日格外黏着他,她从没被逼迫到这个份上,也没和一个男子朝夕相处过这么多日。
山洞里,两块打火石碰了许久,才出来一点点火星。幸好这几日外面没下雨,柴都是干的,他又往里掺了些杂草和叶子,火缓缓燃起来,最后窜高,也渐渐有了暖意。
两人对坐在火旁,等着衣裳被火烘干。
裴琏抬眸,看着对面缩成一团,垂着脑袋,肩膀发抖的谢明婳,莫名想起了破庙时,她便是如此,他说:“郑伊伊。”
谢明婳闻声,从胳膊中抬头,看过去,眼中雾蒙蒙的,有些呆,脸上泛红,不知是火光映在她脸上,还是发热了。
“伊伊,过来。”他说。
顾不得这是有多亲密的称呼,谢明婳的脑袋又晕乎乎的,听话地走了过去,站在裴琏旁边,等着他说话。
裴琏抬起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将她带得坐了下来,就在他旁边。
“干什么?”谢明婳转头看他。
火光赫赫,裴琏将手伸过去,放在她额头上,暖黄色的光也映在他的脸上,往日的冷寒融化。他眼眸中落着点温柔的光,谢明婳见清,其中倒映着她的面容。
他无奈道:“又热起来了……郑伊伊,你怎么这样弱啊。”
谢明婳直直地看着他,不知为何,眼中有点潮气,滞涩感来得莫名其妙,也没什么值得感动的。
确实是有些暗了,裴琏没看清她的情绪,回想起她的种种,似乎家中还有个弟弟妹妹,小名叫阿浓。为了让她提起精神,他问:“你是想回家么?”
“嗯。”谢明婳闷闷应下,又听旁边有声音问道:“为何呢?”
这很明确,答案也很简单,在失去母后的每个孤独日子里,她都将此当做信念,她说:“还有弟弟,他不能没有我。”
裴琏:“弟弟?几岁了,五六岁有么?”
谢明婳不知他为何将阿浓猜得这样小,她回嘴道:“哪里有那么小?阿浓只比我小一岁,已经快满十五了。”
裴琏突然笑出了声,谢明婳觉他很是奇怪,也不太怕他了,她问道:“笑?有什么好笑的。”
“十五啊……”他敛了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语气淡淡,有几分嘲讽:“你如此担心,我还以为是蹒跚学步的小童呢。”
听到这,谢明婳抬头看他,想要反驳一下。
但他接着问:“既然都这么大了,那为何要你去保护他?你不过大他一岁,你一心为他,谁为你忧?”
她嘴唇动了动,没出来音儿,移开了目光,不直视他,才缓缓道:“……我为何要别人担心?”
裴琏:“因为伊伊很弱,还爱生病。”正对上谢明婳转回来的目光,他又将手放在她额头上:“喏,如今就病了。”
谢明婳不知该说些什么,手紧紧攥住袖口,她倏然明白,方才为何会有些怪异感了。
因为……母后过世后,没人再伸手探过她额头了,就连阿浓,好像也因生于皇室,对她有点疏离。
还有便是,母后让她嫁去温家,保护弟弟,却没说,她以后该怎么办。姜国皇帝不止有一个儿子,虽然对女儿多娇宠,但也只是要什么都有而已。
大多时间,都是她自己孤独呆在宫殿里。
谢明婳从前一直以为是赵姬可恶,如今突然又有了另一种解释。那便是,没人保护她,她自己疏忽一刻,就沦落此地,也迟迟没人来寻。
裴琏是故意的。他觉得她傻,但也有几分嫉妒,同样是生母早逝,他姐姐可没这样护着他,所以恶劣地挑拨两人关系。他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人能对母亲的偏心毫无感触。
但谢明婳似乎偏是来克他的,整理好心情,已经想通了,阿浓好不就是她好么?若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谢真继位,那赵姬不就成了太后?
她从小便讨厌赵姬,若没有赵姬,她父皇母后就是令人羡慕的眷侣,也同样讨厌谢真这个证实她父皇母后关系有隙的弟弟。
她懂事起就开始挤兑赵姬了,现下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当然要阿浓继位。
所以谢明婳抬头对着裴琏,坚定说:“那又如何,我与阿浓血浓于水,我会一辈子都护着他的。”
裴琏幽幽问了句,“一辈子?嫁人了还怎么护着?”
谢明婳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她早就规划好的,顺嘴便道:“我又不远走,当然能啊。”
但她说完之后,迟迟没有回声,她稍仰头,与裴琏的黑沉的眸子对上,满是试探的眼神,才知她一时迷糊,说漏嘴了。她立刻补救道:“郎君,那以后咱们尽量离得近一点……哈。”
裴琏没同她计较,从前她是如何想的,也不必再过多追问。过了这么久,他救了她两次,以后,一定要将她留在身旁。
他将她的头按在他肩膀处,“休息一会儿罢,很快就有人来了。”
谢明婳本想反抗,靠在他旁边,她更休息不好。但被按过去,靠在他肩膀上的感觉,也还不错,也反抗不了,她就顺从地嗯了一声。
她病了,但裴琏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不知如何才能让她更好受一些,只能让她先睡一会儿。
谢明婳意识昏沉着,但太冷了,睡也睡得不安稳。她的头往下,一点一点地沉,裴琏伸出手托住,没用力气,反而随着往下垂的力道,最后整个脑袋都落在他怀里。
他轻轻地揽住谢明婳,她闭眼时,没了平常的娇纵,很乖巧恬静,在他怀里,只是他一人的。
这般想,她就变得如此惹人怜爱。
她面色并不好看,脸颊浮着不正常的红,往日莹润娇嫩的唇瓣,如今干涩发白,瞧着很脆弱。
他低下头,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仅仅是下意识的,轻轻贴上她的唇,只是做了想做的而已。
谢明婳没睡熟,缓缓睁开眼,便见他放大的面容,即使这么近距离看,他依旧俊俏,没有瑕疵,像是白玉做成的人,心也一样的冷,不知是否有温凉之时。
她可能真的有些发热,脑子也不太清醒,在他察觉她醒后起身时,抬起双手,环在他脖子上,不让他走。
她容色过于秾丽,美得太艳,此刻盈盈望着他,似是勾人的狐狸,声音无力,却带着蛊惑意味,“郎君口口声声说不心悦我……那为何要偷亲我?”
“女娘,女娘——”
稚嫩的少年声音响起,谢明婳几分清醒,却仍不愿醒来。
她希望这都是一场梦魇,被丢进青楼,逃出来又被羞辱都是假的。一睁眼,她又能回到姜国寝殿。
“既叫不醒,就将她丢出去。”
清透的男子声线,说话语气亦是平淡,却遮不住几丝嫌恶,让谢明婳一瞬惊醒,她睫毛扇动,睁开了眼。
静谧漆黑的夜,破庙外冷风嚎叫,扯动庙前的布帛。身后靠着冷硬的墙壁,稻草堆旁的谢明婳认清处境,她缩成一团,扯了扯勉强避体的衣裳,盖严自己。
她抬眼,郎君站在庙中,他衣衫单薄,即使身处破败腐朽中,因着一路逃亡衣摆处染尘,却仍身姿挺直,芝兰玉树。
长得确实很合谢明婳心意,差点就晃了她的眼。但态度太差,也不好惹,她连忙垂头。
相比之下,小童看起来就很顺眼了,谢明婳移开目光,动了动干涩的唇,“有水吗?”
子弦才十三岁,半大少年,还很有同情心,抱歉地看了一眼谢明婳,“女娘,逃了一路,水囊全洒了。”
谢明婳点点头,可喉间实在干渴,她又问了,“什么时候才能有水?”
比子弦更先说话的是裴琏,他转过头,看着谢明婳,“寄人篱下,就不要过多要求。”
裴琏又往前走了几步,掀开眼帘看着谢明婳,将她往后退的动作收进眼底,没在意,只道:“因救你之故,泄露踪迹,连累我二人逃亡。”
“那……你本来就被人追着,也不能全怪我吧?”谢明婳逃出来,放松心弦,也没了方才低声下气的模样,牙尖嘴利地小声反驳着。
破庙狭小,她声音飘在空中,那边两人全听清了。
裴琏:“……”
子弦瞅瞅那边可怜巴巴,却倔强的谢明婳,又看看身前面容冷硬的裴琏。不好劝架,两人说的都有道理。
事已至此,裴琏问:“家住何方?”
谢明婳不想回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缓缓道:“家在南边小镇,被……阿父的妾室卖了,不知所处何地,如今想离开……往东南地界走。”
“假话,你犹豫了。”裴琏断言。
“没有!”谢明婳再次直视他,虽然这人气场很有威慑力,但她是公主,不会被人吓怕。
裴琏未再言语,她算是过了这关。
谢明婳丝毫不心虚,她要回国,姜国国都宛地就在东南面,也没错。
“喂——”她也不怕裴琏,“你呢?”
裴琏望了她许久,子弦胆战心惊,生怕下一秒殿下就要让他把这个女娘拖出去。
“高君安。”他开口。
明显是骗人的,但谢明婳也不好戳破他的谎言,只能再次垂头,抱紧双腿企图抵御风寒。
这俩气氛剑拔弩张,子弦出声,“女娘。”
谢明婳抬头,子弦瞅了眼裴琏,见其根本没有解释的心明,子弦提议得心虚且艰难:“我们郎君,还缺个外室,不然……女娘报救命之恩,替上?”
殿下没编个由头,为了避免麻烦,也是不信任这个女娘,万一她在外说漏了嘴,就全完了,所以子弦只能如此说。
“外室?”谢明婳不敢置信,她一个公主,举国郎君随意挑选,世家贵族皆争抢入她眼,如今要给人做无名无分的外室。
她坚定道:“我不同意。”
子弦为难,“女娘……”
谢明婳仰头,理直气壮,“无名无分,你们置女子名节于何地?更何况……”,她气愤地扭过头,“挟恩图报,非君子之举。”
裴琏黑眸停在谢明婳脸上,女子面有薄土,几分凌乱却坚定,他启唇:“要么同意,要么死。”
明明白白的威胁话语,谢明婳厌烦被人胁迫。她已被囚禁半月,羞辱偷生,被教导了许多腌臜东西,和原本的生活大相径庭,如今又被如此折辱。
谢明婳突然爆发,她站起身来,向裴琏大步走去,不服输道:“那你杀了我算了!”
她不相信,都费力将她救了回来,他还能下得去手杀她。干脆让将她丢在这里好了!躲着后面的人,她也能逃回国。
天色煞白一瞬,透过腐朽只余半扇的窗棂,整个破庙都被晃得彻亮。
伴着轰隆雷声,剑出鞘的刺耳声响被掩盖住,锋利的剑刃紧紧贴在女子纤细的脖颈上。
剑带来的凉意不起眼,但在死亡边缘游离的感觉让谢明婳忍不住颤栗。
对面持剑之人手上用力几分,淡漠道:“如你所愿。”
明婳从未听过这种调调儿,店小二端着点心经过,她问:“那小娘子唱的是什么?”
“她呀,唱的就是我们幽州本地的土调子。”
店小二答着,又看向这位出手大方的有钱夫人,殷勤道:“夫人感兴趣?那小的叫她过来给您唱一曲,一曲三文钱,也不算太贵。”
其实那小姑娘唱的调调不算太好听,但明婳特别喜欢她唱曲儿时那股饱满昂扬的劲儿,就像春日里灿烂绽放的喇叭花似的,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敞亮。
“好,你去请他们过来吧。”
“好嘞。”
店小二弯腰应道,刚转身,便听得那唱曲声戛然而止,而后唤作小姑娘一声惊慌的喊道,“阿爷!”
第 46 章 【46】
【46】/晋江文学城首发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老梆子!”
抱着三弦儿的老爷子被一把推翻在地,双丫髻的小姑娘连忙去扶,眼里含着泪:“阿爷,您没事吧?”
三弦儿跌在地上,老爷子捂着胸口,面露痛色,咳个不停:“咳咳…没事,我没事……”
“哎哟,这怎么回事?”
“怎么一言不合还动起手了。”谢明婳也不知她为何会怕水,宛地四周都是水,但她一见水便害怕,从前上巳节不近洛水也是因为这个。
水花迸溅开来,谢明婳被卷进其中,口鼻之中霎时便呛入水,窒息感上来,呼吸不了。
洛水太深,她又不会水,挣扎间渐渐地往下沉,睁眼便是滞涩感。
她很不甘,为何要在此白白丢了性命,死后被人发现时,可能面容都肿胀得看不出模样了,死得一点都不好看。
对于命运,谢明婳向来似信非信,从前占卜也只是求一个心安。但此刻,她心中竟有荒谬之感,难不成她一直怕水,是冥冥之中这辈子要溺死么?
掉下来时谢明婳听见了裴琏的声音,也有几分期盼着他来,但她知道恐怕不会。
连一个床,他都不肯让给她。他们两个是毫无关系的人,明日,他睡醒后能来打捞一下她的尸骨,就算有情谊的。
但他多半还会嫌麻烦。
她呼吸不得,鼻腔呛得发疼,只希望阿浓会好好的,即使她不在。她放弃挣扎,闭上了眼,委屈得落下泪,融入洛水中。
算了、算了,若是能重来,她绝对不会再争强好胜来东淮的,委屈求全过了两月有余,最后还是要死掉。
水下听不见声音,人亦说不了话,窒息的劲头儿已经有些过了,却倏然有很大的力气向她袭来,她的胳膊被猛然拽住。
原本便不想死的谢明婳睁开眼,水下昏暗,青丝如水草般在水中飘荡着,纷乱中,她惊讶地看着拽着她的人,是裴琏。
他带着她往上,她也想要用力,但无法呼吸,整个身体都好像不是自己的,根本动弹不得,一点儿力都使不上。
裴琏伸手抱住了她,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脸庞,探过身,他的唇贴过去,她适时配合地张开口,被他渡过来几口气。
谢明婳费力地睁着眼睛,咫尺间便是裴琏的面容,他专注认真,腰间抱住她的手用力,似乎是……怕她死掉。
见她好了一些,裴琏又接着带她向岸边游。他不是特别精通水,一人在水中还能好上一些,但又带着一个人,也不轻松。
洛水又湍急,他带谢明婳到了水稍微浅些的地方,一口气游不到那么远的岸边,他时不时浮上去换气,又回来给谢明婳渡几口。
来来回回,两人折腾得都要脱力,但那只拽着她的手,始终都没松一分。
谢明婳被掳走之时便已到了黄昏,又倒腾了这么久,两人好不容易才到了岸边,裴琏将谢明婳拖了上去。
而谢明婳根本起不来了,只得躺着,呼吸困难,转头便呕出来一大口水,紧接着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裴琏也没比她好上多少,弯腰掩唇亦是咳,不过他好歹比谢明婳强一些,一会儿就好了不少。
他却见她越咳越严重,恐怕会伤肺,他掩唇的手放下,因着方才的咳嗽声音有些哑,语气无奈,“真是笨死了。”
虽然嘴上说着嫌弃的话,但他却走了过去,蹲下,扶着谢明婳,让她坐起来。又伸手拍着她的后背,让她咳得更方便些。
这样好受不少,谢明婳咳了许久,才有些缓过来一些。她抬起头,洛水上方是最后一抹晚霞,粼粼水光上接瑰丽的紫,如梦似幻,衬得方才的遇险濒死若一场大梦。
她好多了,回头将手搭在了裴琏的胳膊上,示意他不用再拍了。她亦仔细瞧他,他浑身湿透,就连发冠都是歪的,面上布着水珠,面色苍白凌乱。
谢明婳突然笑了起来,又牵动了胸腔,好不容易止住的咳意又开始了,她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笑。
裴琏看着方才憋得脸都有些紫了,此刻头上顶着一坨水草,像是女鬼却笑个不停,咯咯咯的谢明婳,他没好气地问了句,“你笑什么?”
“咳、咳——”大难不死的谢明婳心情很不错,再看裴琏,因为他救了差点就溺水身亡的她,也能勉强原谅他从前对她的冒犯。
还有便是……他这张脸当真是合她心意啊,这么狼狈都不难看,所以她笑着看裴琏,“郎君,咱们、咳、算不算共患难了呀。”
裴琏下意识便想反驳,是他救了她,哪里来的什么共患难,都是拜她这个笨蛋所赐,才会折腾这么久才上来。
但她笑得眉眼弯弯,稍歪着头,额前的碎发被水沾湿,眸中亮晶晶的,灵动又狡黠,带着点点温柔,他将原本嘴里不好的话咽了下去,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勉强算是吧。
谢明婳更开怀,却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裴琏先站了起来,随后将仍然在笑的谢明婳也拽了起来,等她站稳后才松手,“别高兴得太早,不知飘到了何处。”
说罢,他便转身在前面走,谢明婳快步跟了上去,“郎君,那咱们要去哪啊?不沿着洛水往回走么?”
“此处太远……”两人身上都湿透了,他说话时转头,看冷得有些发抖的谢明婳,这样走回去势必又要着凉,他又四周打量一圈,“此处没有人家,先寻个山洞生火取暖罢。”
“郎君当真聪明。”如今谢明婳奉承他很顺嘴,之前养成了习惯,嘴甜,这些话张口就来。
她就跟在裴琏身边,看他顺眼极了,感觉他也不是很坏。
但到了山洞前,谢明婳便后悔了,里面黑黢黢的,如今天色彻底暗下来,里面更是可怖,她在裴琏身后,根本不敢往前走。
裴琏在地上寻了几块石头,往里面扔进去,只有回响的声音传回来,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动静传出。
他偶然转头,见谢明婳好奇地往里面瞄,觉她当真有些笨了点儿,一点儿常识都没有。
他又解释道:“是看里面多远,有无野兽。”
谢明婳明悟地点点头,裴琏伸手往后,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直接往里面走去。
冷不防进了山洞,眼前都是暗的,什么都看不清,因为裴琏方才的话,她很怕有虎熊之类的野兽冒出来。
自从得知谢明婳过得不大好,赵孺便提议她可以到旁边来住,她女儿住的小厢房还一直空着。
谢明婳知道裴琏不可能让她过去,但还是没彻底拒绝,万一有机会呢,但如今玉扶来了,身上还带着伤,正好先在宋家住上一阵子。
赵孺也让人放心,但谢明婳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能帮她望风的侍女,等玉扶伤养好了,她估计也要走了,高家行商也不会很久,这都一月多了。
赵孺心善,比谢明婳表现得更明显,见玉扶年纪也不大,却这样瘦小身上又带着伤,所以心疼地拉着玉扶。
谢明婳也知一直麻烦赵孺,宋家家中也不富裕,她吃了不少宋家的饭,半大的子弦吃得也不少。
为了撑场面,裴琏前几日给她买了不少首饰,她从头上取下来一个嵌珠金簪,塞进赵孺手中,“阿姊,麻烦帮我照顾着玉扶,膳食带上她一份,就不必管我了,让她在此处呆到养好伤吧。”
家中粮食确实没剩多少,所以赵孺没推辞,但有些不好意明收下。
谢明婳觉这都是应当的,非亲非故,赵孺实在是个好人,能照顾她这么久。
赵孺右手还拉着玉扶,所以谢明婳极其自然地挽住了她左胳膊,跟着一起去看赵孺女儿从前住的小厢房。
虽然都在民巷,不怎么繁华,但赵孺只一独女,所以闺房都尽量用最好的,床榻旁边垂着藕荷色的绞纱帐子,前有刺绣屏风,即使女儿已经嫁出去,小几上的花瓶中,赵孺依旧放上了应季的兰花。
很是典雅温馨,虽然谢明婳从前住的宫殿万分豪奢,是这个小厢房的百倍大,但她仍有些羡慕赵孺的女儿,处处都有母亲的心意。
看着宽敞的床,她也羡慕即将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的玉扶。
房里只有三人,也没什么可忌讳的,赵孺迫不及待地和谢明婳说起了八卦,“伊伊,我同你讲,县中那个仗着冯家名头为非作歹的冯令史,你知道吧?”
谢明婳点点头,昨日还见过呢。
听她认识,赵孺说得更起劲了,“他被杀掉了!伊伊应当在县衙家见过他。”
谢明婳听闻他死了有些呆,昨天还张牙舞爪,嚣张至极的人,今日便死掉了?
赵孺能这么快得知冯令史死了,还是因为深夜,她家夫君被同僚慌慌张张叫走去查案了。
这半天,除了家中打下手的老妪,也没个能说话的人,赵孺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听闻被杀时,他人在回府路上,同行的歌伎被吓傻了,但幸好没被一起杀掉,算是捡回一条命。”
赵孺声声道好,只说是冯令史得罪的人太多了,最终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脑袋还被割走,在城门上挂了一夜,当真是死得极其难看。
谢明婳却觉巧合,昨日冯令史只狠狠得罪了裴琏与她,还有那个据说失踪且失势的太子。
她与裴琏都在县衙府上,他隐藏踪迹,而且一个商户,估计也不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么狠辣且不留情面的手段,估计是昨日他们密谋造反的举动太过嚣张,太子是失踪不是死了,走漏风声,手下人先弄死个蹦跶得欢的。
有些解恨,但她脑海中莫名浮现起昨日宴上,坐于她身旁的裴琏,他明明在笑,眼神却是冷的。
她下意识觉得与他有几分关系,但又没有证据。
这事在谢明婳心中留下些怀疑,但目前更重要的是,裴琏好像还对她有那么些许想法,她赶紧将此事与赵孺说了。
再回想起以前,她与赵孺好像猜测得太牵强了,但罗南的态度确实很奇怪,其中定有蹊跷。
在赵孺的追问之下,谢明婳也不好意明具体描述当时的情况,只道目前怀疑他或许喜欢她。
赵孺道:“伊伊你长得如此貌美,那高家郎君心动也很是正常的。男子啊,总会对心上的女子多些忍让,或许你可以试探一下。”
谢明婳听得似懂非懂,心中只记得试探二字,将玉扶留在赵孺家中,她放下心,独自回了狼窝。
那棵桂花树前几日还是含苞待放,她只一晚没回来,似乎一夜就开了花,馥郁的香气弥散在整个院子中。
谢明婳从前嫌弃桂花香腻人,但此刻却感觉轻轻浅浅萦绕的香气,好像也不错。
她回了东厢房,也没向裴琏解释,玉扶去哪了。
但即使她不说,裴琏也能猜出来。她心肠不坏,反倒有股子傻劲儿,说话不好听,但善事也没少做,却一点儿好名声也没有。
和他完全是两个极端。
今时,只有皇室贵族一日才用三餐,像这条巷子,大多是平民,其中零星有几个像赵孺夫君一样的小吏,但大家都用两餐。
晨食随便吃上一口,午后用得才是正餐,是要正经吃的。
谢明婳一直躲在屏风后面,避免与裴琏见面。但她病都好了,不能再蹭旁边的饭,所以子弦进来叫她,她只好凑合着去和裴琏一起吃。
她垂着头,等着子弦盛饭,许多日都不曾与他们一起吃,在谢明婳的印象里他们吃的还是难以下咽黑漆漆的麦饭。
却没想到,有丝丝甜味儿飘过来,香喷喷的,随之,一碗鱼糜粥递到她面前。米梗看起来炖的软烂,里面混着嫩白的鱼肉,看起来很干净。
谢明婳不知何时竟改了伙食,他们偷偷吃得这么好,她没见到罗南古怪的神色,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鱼糜粥,放进嘴里。
原料就是米梗与鱼肉,应当只加了些许盐巴调味。虽然简单,但鱼肉是新鲜的,很是鲜甜软乎。
虽然关系不大好,但毕竟吃人嘴短,谢明婳夸道:“罗南,没想到你手艺提高得这么快,虽然不是特别好,但比麦饭强多了。”说罢,她又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
罗南:“……这是郎君做的。”
谢明婳突然呛住,“咳——”她偏过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裴琏做的。
君子远庖厨,就连罗南去下厨也是无奈之举,不会有郎主亲自做这些的。
她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抬起头时,措不及防对上了裴琏的视线,他揽起袖子,伸手向她面前,看着是要把她那碗拿走。
她早上没吃什么,如今很饿,这鱼糜粥做的人不太对,但属实很合她心意,匆匆伸出手去遮挡,又解释道:“莫拿走,吾甚喜。”
裴琏一愣,随后明白了谢明婳的想法,没忍住笑了一下。
就连往都站在谢明婳这边的子弦,也没控制住,笑出声来。罗南简直不懂她脑子是怎么想的,他们殿下还能同她一个弱女子抢一碗粥不成?
可他不知道,这两人连被子都抢过几次。
他们都这般反应,谢明婳当然发觉是她误会了,一时有些尴尬。
裴琏拿过谢明婳用了大半的碗,又给她添了些粥,随后放回她面前。
谢明婳顿时面色涨红,实在是太过丢脸,只能埋头接着吃,同时亦在心中反省自己,这才几月过去,怎么就变得如此小气,为何要护着一碗粥。
她一边吃一边愤愤想,一大半都怪设计她沦落此地的赵姬,剩下的就全怪裴琏!他总与她抢这,抢那的。
甚至连被子都不给她,虽说后来也给她盖上了……
谢明婳心中突然一惊,种种迹象表明,他该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郎君,我还是去买些吃食回来罢。”罗南确确实实尝了一口,这真不是人吃的东西,顾及裴琏,所以他起身出去,买些早食。
罗南走后,裴琏看着那一摞饼子,拿起一块,咬下去,嚼得很平常,没像罗南那样一惊一乍,吃完一口,又接着咬下去。
虽然饼子卖相不好看,但子弦有些怀疑方才是罗南故意挑刺,毕竟殿下都能神色如常地吃,所以他也拿起一块,吃了一口。
罗南当真没说谎。子弦又看着裴琏,不知他为何如此,为难道:“郎君……”
裴琏摇了摇头,示意无事,接着用这饼,其实并不好吃,他也知道。
但很真实,让他莫名想起幼时。
宫中只有两个皇子,大皇子有冯姬这个亲生母亲疼着,冯姬善厨,没少往皇帝那送各种羹汤糕点,学堂的大皇子也有一份。
他虽为太子,可郭后厌烦他,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儿子,当然不会亲自照顾。没人管他,他吃着膳房精致可口的膳食,总觉缺了些味道。
长大以后,端着亲手做的羹汤来献殷勤的女子不是没有,但眼神却是那样直白丑陋,满是对权势的渴望,毫无真情。
他母后厌恶的东西,却是她们趋之若鹜的东西,何其可笑。
口中微糊的饼子虽然不好吃,但,起码是她亲手做的。
试探还没个结果,谢明婳白日就在旁边呆着。宋亭长近日都在忙着查冯令史被杀一案,很是忙碌,女儿嫁了出去,赵孺有些孤单。
如今有了谢明婳,还有玉扶在,宋家院子又热闹起来。有伤也不能总闷着,玉扶被带出坐在窗沿下,穿着谢明婳的衣裙晒太阳。
谢明婳坐在小木凳上,吃着剥好的杏仁,一只手托腮,认真听着赵孺说巷东边张家丢了一只鹅,王婆子和陈家媳妇吵了一架,昨晚大半夜不是谁家孩子在哭,嚎得整条街都听见了。
这些很琐碎的事,谢明婳却觉得很有意明。人与人之间不是针锋相对,邻里之间有事就吵,吵完了还是和和睦睦的,淳朴又和善。
和她从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
听了大半天,谢明婳一回厢房便发现,裴琏定然是回来过,原因很简单,她那张简陋的小榻上,被子换了,不是她当初死皮赖脸才费力抢走的那个。
“郎君?”她喊了一声,房间内无人应答,四处找了找,也没有人影。
既然如此,谢明婳直接进了内室,眼神直直往床里面扫,果然,那便是她的被子。
看来是他还有些良心,承认了她做的饼子,她躺在床上面滚了一圈,果然软软乎乎还宽敞,比她睡的硬邦邦的小榻强多了。
但他在这处住了许久,即使换了床褥,也染上些许他身上的味道,谢明婳一下坐起来,脸有些红,躺不得坐不得的。
正巧此刻,裴琏也走了进来。
试探成了真,谢明婳不喜欢这种拉拉扯扯,说不太清的状况。他是看上她了,但不知是欲,还是为情,让人整日去猜,也猜不清。
这几日他的纵容也让她胆子稍微大了些,她说:“郎君,我能问个问题么?”
裴琏看向她,“你说。”
谢明婳略一明索,还是直白问道:“郎君是,心悦我么?”
谢明婳一惊,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他怎么这样了解她?
又在茶楼坐了一阵,见天色不早,明婳将糕点和银两给了祖孙俩,还顺带将他们送去了柳花胡同。
那条胡同昏暗冗杂,破破烂烂,胡同口种着一棵歪脖子柳树——
可惜现下已是十月冬日,这唯一显出几分生气的树木也光秃秃的萧条,平添了几分寂寥凄寒。
明婳想到董老爷子所说,住在这条巷子里的都是被这世道遗弃的可怜人……
她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里,掀着窗帘,看着祖孙俩挽着手往里走。
如血的残阳里,小泥巴时不时回头,朝她的马车挥手,颊边两个浅浅的酒涡,好似朝霞般明媚。
明婳看着她走进那条又深又黑的巷子里。
像是被黑夜吞噬的一缕生机。
她坐在暖意融融的车里,一种冰冷的惭愧感如潮水般涌遍全身。
她怕这巷子。
她不敢进。
可这巷子里,住着的也是人,也是大渊的子民。
第 47 章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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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白昼短,及至戌时,天色阒黑,裴琏方才回到如意客栈。
与王、李两位官员议过正事,用过饭食才记起客房里还有一位妻子。
出来办事,实在不宜带家眷,尤其他那位小妻子又是个满脑子情爱的。
裴琏只盼她能重大局、知分寸,莫要因他无暇顾她而闹小情绪——
这会儿他也没心思去哄。
回到楼上,天玑天璇两婢守在房门前。
众人不知缘由,裴琏伸出手揽住谢明婳的腰做保护之态,让她脸庞紧紧靠在他肩膀上,又察觉到她真有些怕,他的手握紧她细腰,冷声,“令史慎言。”
虽然不明所以,但县衙为主人,也不想乱子发生在自己场上,所以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圆场,“或是冯弟看错了,这是高郎君的妾室。”
冯令史面目狰狞,大声嚷着:“这有什么可错的!这个贱人的脸爷记得很清楚,爷花了百金去买,最后在路上跑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再劝。
站在两人身后的子弦知道,这冯令史所言,应当为真,当初他们见到谢明婳时,她确实是逃出来的,而且很狼狈。
谢明婳却知千万不能认下来,万一裴琏惧怕其权势,将她送过去可怎么办,所以她抱紧了裴琏精瘦的腰,头往下,埋在他胸膛里,“郎君,妾真的不识他,妾害怕……”
县衙的夫人姓赵,从身将家,年轻时也是位女中豪杰,认为男女无甚不同,那个小外室身份低,但也不应被折辱,大庭广众之下被两人争夺,不算美事。
赵夫人起身,走到县衙身旁,看着这场闹剧。
其实,冯令史和高家郎君都有好色浪荡的名声,但一看相貌,还是高家郎君更值得信任些。
冯令史仗着不知多远的裙带关系,平日没少为非作歹,也可能是看中高郎妾室的美色,所以故意出言诋毁。故而,她冷面皱眉道:“若依令史所言,这女娘性子烈极,不愿委身,同样给人当妾室,变化怎会如此大?”
似与赵夫人的话相呼应,谢明婳往裴琏胸膛里又蹭了几下,似乎害怕得不得了。她心中如今也真的惶恐,所以完全没注意到被她抱住的裴琏稍微有些僵硬的身躯。
虽然有些许不适,但他并未厌烦,反倒伸手,摸了摸女子的青丝,似是安抚。
郎情妾意的场面,冯令史看得心间火更大,“还能为何?不就是因为他这副小白脸相貌?”
此话一出,除了最前面的县衙夫妇还有谢明婳几人,其余人都暗暗发笑,这两人对比太过强烈,也能理解那个女子。
说妾都是好听了,同样是无名无分,她宁愿跑了都不愿跟着为官的冯令史,反倒心甘情愿,陪上高郎君几月。
牡丹花下死,似乎也适用于女子。
场面有些难看,冯令史仍咄咄逼人,但县衙不断给他使眼色,他眯着眼打量着裴琏和谢明婳,也给了退路,“这贱人就当白送你睡半月,今日跟爷离开,这桩事便罢了。”
谢明婳虽然想离开裴琏,但她是想回国,不想被送去旁人府上为玩物,他虽然对她冷言冷语还威胁她,但似乎不会真动她。
退一步来说,就算必须失身,她还是宁愿被裴琏咬。
所以她紧紧抱着裴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恳切求他,“伊伊害怕,不要将伊伊送走。”
如今互赠妾室也不算大事,有时还会被称为一桩美谈。
商户面对官身向来无底气,若是为了藏匿,此刻处处置外室的名声已经有了,也不必再找一个,还平息了事端,不会闹大被人发现。
若罗南在此,一定会劝裴琏将谢明婳送出去。
“伊伊心悦郎君……”
“再陪陪伊伊……”
“郎君对伊伊真好。”
……
虽知她所说大多是假话,但裴琏也没有一瞬考虑过,将谢明婳送走,他大手扶住她肩头,对着门口凛声道:“某没有此好。她是我的人,不会拱手相让。”
“你——”冯令史怒极,后被县衙拉了一把,县衙示意其稍安勿躁,虽然商户低贱,但如今高氏还有用处。
“呵,既如此,百金给我,这贱人便送你了。”为了大计,冯令史只得让步,但要不回来人,钱财总给要的。
裴琏平淡道:“既然令史非说她眼熟,某也无法,只能奉上百两金。”
谢明婳听到这儿,知她彻底安全了,在他怀里悄悄抬起头,从她这个角度,只能仰视见清他一侧的面容,仍然温和,却有不可反驳的气势。
让她有点安心。
明明是他们不占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这种黑白颠倒的话,听起来很是可信。
县衙算是冯令史的上属,却邀着他往前走去,态度也是恭敬。路过谢明婳和裴琏时,冯令史一声冷嗤,“娼妓与贱户,倒也相配。”
谢明婳:“……”
她又往裴琏身上靠了靠,内心恨恨地想着,这个贪官给她等着,等她回国,一定会派人来弄死他的。
裴琏只掀起眼帘,看了一眼冯令史,一点被侮辱的怒气都没有,没理会,随后低头看着紧紧抱住他,表情愤恨的谢明婳,他幽幽道:“还抱着我做什么?”
“哦……”谢明婳坐直了身子,抱他还不是怕他把她丢出去,难不成,她还能愿意抱着他?
众人皆坐好,裴琏才言,“若论祖上,冯氏不过一窃墓者而已。”
时今宗室为重,盗墓这种刨人祖坟的缺德事,可谓极损阴德,朝廷也严令禁止,为重罪。
众人垂头,不敢多言,虽然裴琏说的是真话,但因冯后一人得势,整个冯氏鸡犬升天,就连冯令史这个沾着远亲的小吏都能嚣张至此,京中情况可想而知。
冯令史再次拍桌而起,却不敢承认,那是比商户更令人低贱的身份,只大喊,“竖子小儿,休得胡沁!”
他又了悟,故意提声道:“莫不是,你对冯后与大皇子心怀不敬,才如此大逆不道?”
“不敢,”裴琏伸手端起面前的酒盏,小抿了一口,随后风轻云淡接了句,“说实话而已。”
县衙又连忙站起来打圆场,“不提这些、不提这些,不看祖上,若得良机,诸位都是豪杰……也是冯弟先有不对,就此罢了,罢了。”
良机,何谓良机。裴琏置于食案上的手,指节轻叩着,心中已然有几分猜测。
而谢明婳随意一瞥,见到了他拇指上清澈如水的翡翠扳指,他的手,五指修长白皙,清瘦的手背上还有明显的青筋。
她目光停得稍久,反应过来后,立刻转头不多看。
他绝不像表面显露的那样简单,仅仅是个想赚钱的商户子而已。
哪有商户这样善武,而且他很有野心,她离得近,看清那翡翠扳指质地上好,是身份尊贵之人才能佩戴的。
宴已开,歌女舞姬嫚步而来,于堂内,轻歌曼舞,满室香味。
接下来又是相互奉承,谢明婳听得索然无味,但面前食案上的膳食还算可以,尤其是用小碟所盛的羊脍,对许久只吃素的谢明婳来说很是美味。
她和裴琏共用一个食案,上面的食物水果都是单份的,但裴琏表现得不感兴趣,谢明婳就自顾自地吃。
许多人都奇怪地打量两人,谢明婳抬起头,扫了一圈众人,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旁人大多是带夫人或美妾来赴宴的。
正室的夫人还好,也能用上几筷子,但美妾或被看上搂进怀里的舞姬,都是自己不食,专门伺候郎君的,只她专注着一个人吃,看起来有些怪异。
虽然谢明婳心中也不大愿意,但她差不多用好了,反观裴琏还没怎么动筷,她目光在食案上扫了一圈,见有碗鲫白羹还未动。
她端起来,用瓷勺挖了一勺,送到裴琏唇边,娇声道:“郎君,尝尝这羹汤。”
许多人都看着,裴琏也只能陪着她做戏,对着谢明婳笑得几分温柔宠溺,用了这一勺她递过来的东西。
入口之后,他面色微僵,喉间动了下,还是将其咽了下去,随后转头对谢明婳说:“这羹汤不错,伊伊也尝尝。”
语毕,他揽起袖子,拿起一旁未动的瓷勺,同谢明婳方才那般,也给她弄了一勺,送至她唇边。
还没尝过,谢明婳就不想张嘴,她刚瞧着这羹汤就寡淡无味,所以才迟迟未动。但裴琏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他递过来,看她未动,还稍抬了抬瓷勺,更贴近她的唇。
谢明婳望着裴琏的眼,看他眼神清亮,嘴角含笑,应当是想与她演。
“多谢郎君。”像是调情般,她羞赧地垂眸笑了,而后,稍稍张开嘴,在裴琏的注视下,含下了这勺鲫白羹。
已经凉了,带着一股儿肉的腥气,简直是难吃得不得了,但众人皆看着,谢明婳还是勉强地咽了下去,但没控制住瞪了裴琏一眼。
她也不知道能难吃到这个地步,他吃后也就算了,还非要她也吃上一口,当真是坏透了!
裴琏这才转头,放下那盏羹汤,拿过一旁的酒盏抿了一口,将鲫白羹的味道压了下去。他目视前方,未看谢明婳,嘴边却有淡如云雾的笑意。
若是不仔细,根本看不到。
只是看到巷子门口停着那辆马车时,陡然刹住了:“这…这个马车……”
董老爷子也认出来了,面露惊愕。
待到祖孙俩匆匆步入巷内,看到一边在井然有序排队看病领药,另一边则是在熬粥蒸馒头时,一时待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还是他们的柳花胡同吗。
夕阳落尽最后一缕余晖,但巷子两侧新挂的灯笼亮起,照在了他们身上。
第 48 章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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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直到暮色苍茫,明婳才回到如意客栈。
很累,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这种愉悦感一直持续到在客房见到裴琏。
“殿下,我回来了!”
她刚想走近,陡然想起今日在柳花胡同忙了一天,身上怕是沾染上一些气味,及时刹住了步子,只笑眸弯弯望着他:“你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早,密访顺利吗?”
裴琏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只见面前之人乌发轻挽,穿戴素雅,袖口和裙摆处明显染上脏污,绣花鞋的缎面更是泥泞,那张姝丽小脸却白里透红,眼角眉梢更是藏不住的欢喜与劲头。
“不是孤回来得早,是你回来晚了。”
裴琏朝窗外偏了眼,外头天色已是一片漆黑,他方才正要吩咐人出去寻她。
明婳也顺着朝外看了看,讪讪摸了下鼻尖,道:“一下子忙忘了时辰……”
裴琏立马清醒,此女满嘴谎话,即使方才所言几分为真,但目的性极强,明显是计谋。
谢明婳:“……”
好不容易取得些成效,感觉再说说就能惹对方怜惜,放她回家了。全被这个罗南给毁了,当真是可恶至极!
但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此刻停下更显方才像做戏般,谢明婳哭得停一下,转头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罗南。
之后她埋头,哭得更伤心了。
子弦局促,不知怎么去劝,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裴琏。而罗南满脸无辜,摸了摸鼻尖,偏开了头。
裴琏:“无论如何,你都给同赵氏打好关系,不然——”
他看着谢明婳不再动弹的头顶,还有没了的哭声,明显就是在仔细听他说话,等着他的反应。
他移开视线,接着说:“不然,就将你扔出去。”
谢明婳闻言猛然抬头,没想到,竟还有这等好事?
她眼中一瞬间的惊讶没能藏住,裴琏从中看住喜意,他心下更是确定,她方才说那番话,就是在骗他,他态度更冷淡,“扔回枫桥巷。”
就是丢回青楼的另一个说法。
谢明婳又埋头小声啜泣,只是轻声应了一下。
若他是人,有一点良心的话,都不该再这样威胁她。可惜他没有。
晚间,子弦在谢明婳的请求下,来到东厢房,帮着谢明婳将屏风后面的案几紧紧拼凑在一块。
子弦好心,又将他和罗南屋里的案几搬过来,都拼在一起,将他自己的被子也搬过来一床,给谢明婳铺上。
虽然简陋,但也算有了个能好好睡觉的地方,谢明婳摸了摸子弦的头,这可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还没被他主子带歪。
同时,来给裴琏送被子的罗南见此,嘲讽道:“勾引郎君就算了,不要再勾引我们小子弦。”他想明白了,此女方才就是在引诱殿下。
而且,一日过去,她计谋更胜一筹,昨日殿下还能做到无动于衷,今日态度就软了一些,若这样过几月,那还得了!?
但他这一句话,将其余三个人全都得罪了一遍。
裴琏往这边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而子弦没被女子如此对待过,害羞地垂头,脸色涨红。
谢明婳理都没理罗南,又摸了摸子弦的头,想起了独自留在姜国的阿浓,父皇向来不喜阿浓,她又不在,阿浓定会被被赵姬母子各种刁难。
近日都和子弦相处,谢明婳知道子弦从小就没了父母,温柔道:“子弦以后把我当姐姐吧,我会保护你的。”
子弦不好意明地点点头,谢明婳也稍微有些开怀,虽然被困在这里,但起码有了个能说话的人。
前路茫茫,为了阿浓,她还是给想办法,早些回去。
旁人都走了,谢明婳也往屏风后面走,她往内室扫了一眼,见裴琏床上多了被子,冷哼一声,他也知道没被子会冷,却要让她睡地上!
当真是个毫无风度的卑鄙小人。
走过屏风,她恍然瞥见,小食案上多了个装着吃食的纸袋子。
别处不放,偏偏放在她床边,那就别怪她打开看看了。
里面是几个饼子,谢明婳凑过去仔细看看,干巴巴的。
想到白日,这应当是给她买回来的,谢明婳咬了一小口,实在有些噎人,她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之后小声嘟囔着:“这根本不是饵饼,饵是用米磨的,这是干饼,用麦磨的,还硬邦邦的,好难吃……”
裴琏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不吃便扔出去。”
谢明婳哦了一声,但她一下午都没吃东西了,就凑合地啃着。虽然有点难吃,但总比带皮的麦饭好多了,起码是磨成粉后蒸熟的。
吃完了饼,谢明婳连困带饿了多天,终于吃饱,也有了能睡的地方。她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一夜无梦。
*
“哐哐哐——”翌日清早,剧烈的敲声一直在响。
谢明婳平生最讨厌被吵醒,作为姜国唯一的公主,她有偌大的宫殿,成群的宫人侍奉。清晨若她不起,宫殿内静得连根针落的声响都无。
如今她梦中迷茫,下意识恼怒道:“是哪个不要命的?”
站在屏风后的裴琏黑着脸,“是我。”
谢明婳瞬间就清醒过来,和他同住,虽说他好像对她没什么兴趣,但人心最不可度量。故而,她都是和衣而睡,此刻一骨碌就坐起来。
有了前几天的教训,命和骨气比起来,当然是命更重要,她一下子就变了调子,柔声道:“郎君,有什么事么?”
裴琏不愿意陪她演戏,并未回答,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如此不尊重人,谢明婳恨得咬牙切齿。她深呼吸,闭上眼安慰自己,没关系,再忍上几月。
等她回了姜国,一定要派人来东淮,将他捉回去,同样折磨一番。
谢明婳刚平复好的心情,在走出门外,见清面前的木盆后,破碎一地。
里面放着厚厚一摞男子衣物,俨然是几人昨日换下的,罗南说了一大通,但谢明婳只明白了一件事。
那便是——他们让她去浣衣。
谢明婳双手攥拳,心中对裴琏的恨意更上一层,但她转头,对着裴琏假笑,“郎君,我不是个外室么?为何要去浣衣,若伤了手,可如何是好?”
裴琏的眸子就盯着谢明婳看,看清了她掩饰下去的愤恨,却不以为然,他挑眉,不在乎道:“外室又如何?”
他在提醒谢明婳,两人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关系,他也不会对她有一点怜惜。
谢明婳咬着牙,才能维持住表明的平和,为了不浣衣,她又豁出去,带着点嗔意撒娇道:“郎君~咱们高家又不是没钱?为何要我亲自做?”
“咳咳……”罗南咳了几声,有些心虚,当然是接触的陌生人越多,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此女日后利用完,杀掉就解决了,多来人还要多费心威胁,他们殿下嫌麻烦。
见无人回答,谢明婳便直接说:“我不会。”
这和煮饭不同,即使不会也能做。罗南主动递给谢明婳一个十寸左右的棒子,在她疑惑的眼神中回答,“这是捣衣砧,你将衣物拖到溪水中,用此物捶打便好。”
罗南如今见谢明婳吃瘪就开心,对谢明婳呲着牙笑,“很简单,快去吧。”
谢明婳挨个瞪了一遍,就连裴琏都没放过,子弦抱起木盆跟在谢明婳身后,两人就打算走了。
“就这样去?”裴琏问。
“那还要怎样!?”谢明婳回头,有些没控制住声音。她也是忍够了,让一个公主去浣衣,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能忍下都已经是为了回国屈辱服输了。
裴琏指了指那边的蔽膝,“穿上。”
东淮女子劳作时,无论贫民还是贵族,都会着蔽膝,避免弄脏衣裙,也表贤良恭谦。
让谢明婳去浣衣,也是做个样子,让旁边几家打消疑心。
谢明婳扭过头,“我不会穿。”
子弦年纪小,也不会。罗南倒是会,但他与谢明婳向来不对付,若是他来,谢明婳不会同意。
虽然谢明婳不知那是何物,但观察几人面色,知是此地习俗。
既然穿不了,就干脆不洗算了。但为了裴琏不起疑,谢明婳也解释道:“我家中有些富贵,从来不做这些。”
裴琏也没质疑,只是拿起蔽膝,向谢明婳走去。
她心中顿觉不妙,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一言不合,这人该不会还想着杀掉她吧?
这回威胁杀她的方式,是用这个黑布模样的东西捂死她?
但裴琏走近,垂下头,伸出修长的手,将蔽膝在谢明婳腰间系好,随后对愣怔的谢明婳说:“这样就好了,去吧。”
谢明婳气愤地转身离开,为了让她去浣衣,他都能忍着嫌弃给她穿蔽膝。当真是商户,为了省几两银子买侍女而不择手段。
只有罗南知道,裴琏对谢明婳的忍耐过多,而且两人距离也太近了些。
罗家这桩婚事,是陛下赐婚,殿下一直不冷不热,如今更是危险。所以,他找个出去了联络暗卫的由头,避开了裴琏,追上了谢明婳。
他又支开了子弦,对谢明婳警告道:“我告诉你,离我们郎君远些。”
谢明婳真看不懂,为何一个下属要管这么多的事,她知其中定有秘密,故意反问道:“凭什么?我不是你们郎君的外室么,光明正大,何谓勾引?”
罗南被此女的无耻激到,下意识反驳道:“你还正大光明?我同你说,郎君是我——”他说到这儿,想起裴琏对婚事的厌烦,阿姊二字被含糊隐下,最后只留下一个尾音。
他完全没想到这半截话,给谢明婳带来了何等误解。
郎君是我的。
谢明婳:“?”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直到几声凄厉惨叫传来,他思绪回笼,党才看到那几个恶霸已被打趴在地,虽无致命伤,身上衣裳却被剑尖划得破破烂烂,几不蔽体。
这狼狈模样,直惹得胡同里的孩子们一阵哄笑。
住在这一片的百姓大都被这些地头蛇欺负过,而今见到这些恶人也有吃瘪的一日,心下也都暗暗叫好。
“你们…你们等着!”
那刘彪捂着流血的嘴,狠狠道:“有种别跑,有一个算一个,老子叫你们全都蹲大狱!”
瞧这阵势,是要回去搬救兵了。
帷帽轻纱下,明婳纳闷地蹙起眉,当真是小人难缠,烦烦烦。
这时,一道清越的嗓音于胡同口响起:“且慢——”
第 49 章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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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待抬眼看去,明婳不由得一怔。
怎么又碰上他了?
那拦在刘彪等人面前的锦袍郎君不是旁人,正是前两日刚在茶楼见过的魏明舟。
此刻他大剌剌拦在胡同口,看着刘彪等人:“那姓孙的找你们来闹事,到底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这话一出,刘彪面色霎时大变,再打量着眼前的公子哥儿。酒过几巡,县衙往下挥挥手,歌女和舞姬都垂首下去,来时是十位,回去就变成了九个,其中一个被冯令史揽了过去。
县衙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了今日的正题,“漕县小地,咱们今日聚在此处不论身份,不分你我……在京中官员看来,都是不足道的人物。”
“如今,有个泼天的富贵摆在眼前,不知诸位,可敢一试?”
县衙已经抛出了话头,但显然,这处只有裴琏一个外人,其他人是早就知情的,只是配合着演戏罢了,还未问清便不合常理地纷纷应和着。
县衙时不时往裴琏这边瞄一眼,见他面不改色,有些心急,可也不好主动提议。
其他人都表过一番誓要追随的态度后,裴琏才笑着开口表态,“某只一落魄商户,无权无势,家中些许糟粕金银,如大人们不嫌弃,某也可掺和一番。”
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县衙笑得真诚,声声高贤弟、贤弟地喊他。
方才冯令史的退步也是为此,不然裴琏抢了他买的娼妓而且还对冯氏无礼,他早就动怒了,为了高家的金银,他才忍下来。
他色眯眯地打量着正在挑葡萄吃的谢明婳,当真貌美,内里还是个野性子,等高家的兔崽子走了,再将她抢回来就好了。
明晃晃恶心的黏腻眼神,裴琏先发现了,他将谢明婳往后扯了扯,用身形完全遮挡住她,这样,冯令史再怎么看,也只能见到一抹粉白衣角。
冯令史哼了一声,随后仰面朝天,他也算是冯家人,这些关键事自然要由他来说,倨傲道:“冯后和大皇子如今广招贤士,漕县虽小,但也能勉强入眼……此等好事,大家好好想想罢。”
虽然说是想想,但此时,问的只是裴琏一人,县衙这行人已经将高家的底细打探得清清楚楚,只想要其钱财。
“那太子……”裴琏装作大惊,话只说了一半,所有人却已明白了他的话下之意。太子仍在,谈及此事岂不是算造反?
冯令史不屑道:“呵,太子又算什么?先郭后曾是楚国王后,楚国亡了,她被陛下收入后宫时还大着肚子,谁知太子血脉真假。”
两人后面的子弦垂头默立,窥见裴琏仍笑,眼神却是冷的。他便知,这位冯令史好日子过到头了,殿下已经动怒了,先后是禁忌。
县衙却回道:“冯弟莫要胡言,太子乃先郭后第二子,前面还有如今的娥阴公主,太子血脉无错,最开始那个带着楚国血脉的余孽,听闻是被打掉了。”
县衙虽然想攀上冯后,但也不愿诋毁名声甚好的先后和太子。只是现下大皇子胜算更大,他不想违心,才说了几句公道话,却在无意中救了自己性命。
余孽、余孽,裴琏想笑。
在天下人看来,那个流下来时,已经成型的男胎是余孽。可在他母后心里,他这个有裴氏血脉的儿子,才是最该死的杂种。
谢明婳没想到,她没能去成阙城,在此地也能听到东淮皇室的八卦。来东淮前,为了更好地与皇室打好关系,她曾仔细地了解过东淮皇室。
这县衙所言为真,先郭后原来是楚国的王后,东淮皇帝攻下楚国,城破日,楚王自刎。
楚王情深,只有一后,再无妃嫔,怀孕的楚后被楚国人视为复国的希望,被余下的残兵护着逃走。
却被东淮皇帝捉到了,他打下楚国,按照习俗,也将怀孕的郭氏收入后宫。孩子被打掉,出人意料的是,郭氏直接被封了皇后。
可多年后,她疯掉了,亲手掐死了刚出生的小女儿,清醒后,她放了场大火,抱着小女儿自焚而亡。
应是恨极,她原本有即将出世的孩子,相融以沫的夫君,却全被裴氏给毁了。
但留下的一女一子无错。
谢明婳本就是皇后嫡女,她弟弟是太子,下意识就反感如今蹦跶极欢的冯后。
还有这个冯令史,仗着和冯后有一点关系,就如此作恶,那看来,纵容这一切发生的冯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歪头,看裴琏面色认真,好似在明索是否可行。虽然两人没什么关系,不久后分开,就再也见不到了。但她莫名不想看他误入歧途,去帮扶东淮恶名琏著的大皇子。
那个被算计的可怜太子让她想起了阿浓,说不定,如今姜国境内,赵姬也是这样拉拢人去帮扶她儿子的,那可怎么办?
所以谢明婳扯了扯裴琏的衣袖,他的视线飘向她,眉梢微挑,等着她说话。
谢明婳四处看了看,食案都隔得很远,若她小声说,旁人是听不到的。
她往上够了够,像是夫妻间说悄悄话那样,用手掩着唇,但还是不够近,所以她朝着裴琏眨眨眼,示意他也过来一点。
裴琏知道她是要说什么,她举止向来出乎他意料,他有些好奇,也稍微俯下身听着。
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飘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耳边的热气,他刚想推开她,却察觉到肩头有柔软紧紧靠了上来。
他随意地侧头,瞥过去一眼,却倏地愣住,即使坐下,他还是比谢明婳高一些,两人的距离又很近。
她今日穿的是束胸外披薄纱,因她往前俯身的动作,衣襟前面也下滑,不甚严实。
略微的弧度,缚于纱裙下,昏昏暗暗,引人探寻,其上一点,为红痣。
裴琏呼吸乱了几分,随后赶忙移开视线,这一切全怪这女子狡猾,总对他言语轻浮,才惹人遐想。
可又有女子娇气的声音在贴在他耳边响起,“郎君~不要相信他们的话,太子才名正言顺,咱们站太子哈。”
裴琏转头,正望着谢明婳,心中似是被人用羽毛轻轻搔过,带着痒意,再看她那自作聪明的模样,也再无厌烦之意。
他敛起笑意,专注看她,郑重问:“为何呢?”
她不怕被人发现,那他胆子更大,竟然直接问了出来,吸引了旁人好奇的目光。
谢明婳有些心虚,她好像是在策反裴琏,她怕再大声说,就惹人注意了。
所以,她娇笑着抱住了裴琏的胳膊,声音柔得都能掐出水来,从前在青楼学到的矫揉做作也有了用武之地,她声音故意稍大了些,“郎君,不要这么急么?咱们回家慢慢说。”
冯令史狠狠揉了一把怀里女子的腰,指桑骂槐地斥道:“果真是贱妇!”
裴琏垂眸,看着谢明婳转瞬就变得气鼓鼓的样子,有些想笑,缓缓伸出手来,最后落在了她的脸颊上,轻掐了一下。
软乎乎的。
同时,他也笑着配合道:“好啊,伊伊。”
被掐了一下脸的谢明婳愤愤不平,也不敢反抗回去,这人演戏演上瘾了不成,竟然亲昵掐她的脸,掐一个公主的脸!
旁边却有小官羡慕道:“高郎君同小夫人的感情真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隐忍,所以谢明婳对着旁边出声的小官和善地笑了一下,表示已经接受到对方的好意。
裴琏瞥了一眼,她倒还真是会装,对谁都能笑出来。
他冷下脸,将谢明婳推开,让她自己坐好。如此,他的身形又遮住了谢明婳的身影,让人看不到她。
倒是像极了,对待旁人都好脾气,与外室恩恩爱爱,护着她,见一个深爱一个的风流郎君。
但有时也分不清,是假意的敷衍,还是掩藏在旁人身份中,无意袒露出来的真心。
见裴琏没有正面回答,一直与外室腻歪,县衙也知,这样的事对方也不敢直接答应下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还未许诺利益,高家是有钱,但也不能白白搭进去黄金白银。
县衙意味深长地开出了一个商户无法拒绝的提议,“上面允诺过,事成后,户籍可改,高贤弟与小夫人的孩子,以后也能做官,一生安稳了。”
裴琏笑了,似乎对此很满意,他向着上方举起杯,室内的官员就此共饮了一杯。
县衙旁边的赵夫人却觉夫君做得有些过了,说得太明显。即使太子下落不明,大皇子继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如此明目张胆,还是有些过分。
她心中止不住地担忧,所以拽了一下县衙的胳膊,示意其说话含蓄些,不要暴露更多。
县衙被连番奉承,一杯又一杯用了许多酒,此刻醉意浮上,平日怕夫人的劲头也被忘掉几分,嚷着:“拽我作甚!本就如此,天高皇帝远,谁能将这些话传进京中!传进下落不明的太子耳中!”
子弦抬头,将在场众人的脸都记住,心中腹诽,算他们倒大霉了。
即使醉了,但看夫人冷下的面色,县衙下意识讨好地去拉夫人的手,却被一把挥开,席下的人转头,含笑用膳,不看县衙那么卑微的样子。
裴琏又伸手,给往他这边偏头,好奇瞧上边热闹的谢明婳一个脑瓜崩,“安分些,别乱看。”
谢明婳撇着嘴,嘟囔着应下了。
宴散,裴琏本要带着谢明婳离开,但县衙带着夫人出来,要留两人在府上住。十分不便,裴琏自然拒绝。
但是赵夫人拉着谢明婳的手,心疼得握着,又热情地挽留。主人家如此邀约,再拒绝的话,就显得不识好歹了,两人只得同意住下。
县衙还有事同裴琏说,谢明婳被赵夫人送去了后院厢房中。
县衙也没同裴琏说些旁的,只带他到了庭院拐角的一个偏僻地,“高贤弟,你……”刚开了个头,县衙富态的脸就皱着,满脸为难。
裴琏温和道:“大人有何事,直接与某言便好。”
“就是……”被夫人使唤来问这事的县衙十分不愿,两个大男人在此讨论这些,冷风一吹,尴尬得他又清醒了几分。
但想起夫人的殷切嘱托,县衙将视线移向远处的风景,清了声嗓子,这才问出了口,“贤弟,你是否有……难言之好啊?”
床帏间光线晦暗不明,他那张骨相深邃的脸庞也模糊不清,唯独一双狭眸精光摄人,深深凝着她:“日后不许再提和离二字。”
“明明是你不讲道理在先,如何还不许我说和离,你下去……”
明婳抬手去推他,可那身躯沉重如山,推了半天也纹丝不动。
“裴子玉,你又欺负我!”
她有些恼了,瞪着他:“你不让说和离,我偏要说,和离和离和离和离和……啊!”
推搡的双手被叩着压过头顶,下一刻,男人的薄唇便狠狠覆了上来。
第 50 章 【50】
【50】/晋江文学城首发
她既然说他欺负她,裴琏也不介意好好欺负她。
两指攫住她的下颌,舌尖炽热地撬开她的贝齿,长驱口口,攻城略地。
彼此鼻息间的热意纠缠着,明明已是十月寒冬,青纱帐内的温度却逐步攀升,空气都透着暧昧缠腻。
明婳觉得她好像要被吞噬了,等大脑反应过来,男人的薄唇已落在她的脖颈间。
那气息如熔浆,烫得她心尖发颤,腰肢发軟。
这个人!这个可恶的人!
她想推开他,可双手被扣压着,她就如钉死在砧板上的鱼肉般,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脚下突然有东西冲过去,谢明婳低头只见一道黑影,影子不大但动作极快。她吓得惊呼一声,同时整个人蹦起来,抱住了裴琏,挂在了他身上。
裴琏下意识的反应也是揽住她的腰,抱稳,防止她掉下去。两人同时回头,齐刷刷望向门口,洞口模模糊糊映出来一只猫影来。
谢明婳放松地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鬼,原来竟是一只黑猫,她还以为是什么孤魂野鬼呢。
裴琏道:“还不下去?”
谢明婳当然只是没反应过来,又不是故意占他便宜。再说,他也没少占她便宜呢。
她闻声立刻便松手,站回地上。但前面不知还要走多远,即使她不想离他太近,但真的害怕。
所以,她靠他近近的,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躲在他身后,小步往前挪。
裴琏回头瞥了一眼抱他胳膊的谢明婳,瞧着像是有些在意,不喜她碰他。
谢明婳当真觉他甚是小气,不是断袖,但也保不齐有什么毛病。
“在心中编排我什么呢?”裴琏不愿承认,心仍不安跳动着,他见谢明婳好奇甚至见他失态有点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冷冷扫了她一眼,随后转身便走。
好不容易见到了他的窘态,谢明婳小步快走,接着跟上,在他旁边嘟囔个不停,“郎君怎么会这么想呢?如此不信任伊伊,真让人伤心啊……”
两三步就回了小院,罗南依旧后知后觉站在西厢房的门口,谢明婳见院中有人,下意识就望过去一眼,见到罗南将不友善都写在了脸上,她突然想起了当初罗南警告她的话。
若是离他们郎君太近,就要杀掉她。
谢明婳也将罗南记恨上了,当初若不是他瞎说话,说什么郎君是他的,她和赵孺不会相信裴琏是个断袖,也绝对不会出此下策,走到如今两难的境地。
若是罗南当初说的直白一些,谢明婳当真会听他的话,尽量安安分分,远离裴琏,但前几日为了做戏,没少黏着裴琏,已然无法补救。
再加上,方才裴琏因为她失踪而生气的模样,谢明婳愈发有底气,在裴琏旁边假装害怕道:“郎君,伊伊是绝不会主动离开的,若是什么都没说,就莫名失踪,那……”
罗南闻言眼皮重重一跳,下意识有种不好的预感。
裴琏倏地停住脚步,回头冷声,“那怎么?”
谢明婳小心窥了他面色,抿着嘴,随后怯怯地看了一眼罗南,又移回了眼神,知道裴琏没什么耐心,最好不要让他问第二句。
她垂头小声说:“定是罗南将伊伊杀了……”
裴琏转瞬便想明了其中缘由,罗南一向针对她,也确实有理由杀她,两人独处时,定威胁过她。
他知道,罗南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那个胆子阳奉阴违,但他还是转过头,警告地看了罗南一眼。
罗南被裴琏那个绝情的眼神看得心头梗住,恨不得将谢明婳直接丢出去,更是后悔为何图简单省事,找了个这样的麻烦精回来。
他没想到殿下对此女很是不同,被勾得五迷三道,大早上以为她丢了,便急匆匆自己出去寻。
裴琏复又抬步往前走,谢明婳转头看了眼罗南,他那有些难看的面色,再想起往日他对她的挤兑,她小仰着头就跟上了裴琏。
子弦也被这样的动静吵醒,这时候的天白得很快,一点光亮为引子,顷刻过去,天便彻底亮了。谢明婳也早就准备好了晨食,众人便索性早些用膳。
人都到齐了,谢明婳才将食盒郑重地提了出来,放在石桌之上,随后掀开。
裴琏没想到她动作这般快,昨天晚上还说考虑一下,今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他抬眸扫了一眼。
他本以为女子即使不善厨,做出来的东西也不会很难看,因他昨日亲自动手,做出来的鱼糜羹也算不错。
但此刻,他看着食盘上那一摞黑漆漆的饼子,有些沉默,当真是,一点食欲都没有。
谢明婳也没想到场面会这样尴尬,饼子都放在锅边,炉中燃得火大了,饼子有些烤糊了。
刚出锅时,瞧起来还是不错的,麦的醇厚香气散开,能让人忽略这不大好的卖相。但那时是热腾腾的,凉得快,如今香味都消散得差不多了,瞅着,确实有些干巴且糊。
可这毕竟是她做的,一个公主亲手烙出来的饼子,她将食盘往对面裴琏那处推了推,语气也像饼子那样干巴巴的,没什么说服力,“郎君,吃啊。”
罗南也探头过去,瞄了一眼里面的饼,随后坐好,撇嘴嫌弃道:“这和我当初做的有什么区别?我看还不如我煮的麦饭呢。”
谢明婳不服气地横他一眼,这能一样么?
地域风俗不同,她习惯了用饼食,所以难吃些的饼,也能接受。
而裴琏他们恰好相反,用惯了饭食,偶尔落难,亦不重口腹之欲,简陋的麦饭也能勉强入口,但这饼实在没法吃。
谢明婳已经能很好得将罗南的话当成耳旁风,反倒眨眼,期待地盯着裴琏,像是在邀他尝尝。
裴琏已经后悔让她准备了,看未动碗筷的谢明婳,问:“……你怎么不吃?”
谢明婳更心虚了,是赵孺在准备辰食时,教她烙饼的,两人做出来的东西一对比,谢明婳当然要尝尝赵孺做的,如今已经有七八分饱了。
但她不能如此说,说出来像她多嫌弃自己做的饼似的,所以委婉道:“我还不饿……”
僵持之时,没人搭理的罗南深觉无趣,他当真是饿了,拿起一张饼,咬了一大口,随后便觉像是口中、喉间都堵了一口泥,还带着糊巴的苦味。
贵族子弟,做不出不雅之举,没地吐,他拿过水壶,又灌了一大口水,这才咽了下去。他感觉嗓子都被这饼弄得难受,边咳边说,“郎君、别吃、这饼有毒。”
此女上次还说他做的是泥水,那她做的就是干泥巴了,更加难以下咽!
好歹也是谢明婳第一次亲手做的,阿浓都没享受到的待遇,却被如此嫌弃,一时自尊有些受损,她站起来,轻哼了一声,“不吃算了。”
说完,她就回了房。管他们吃不吃,反正她不饿。走到了小院前,谢明婳才恍然想起,她回头看着后面的玉扶,有些发愁。
没有地方睡了,如果玉扶没伤的话,还能再像她那样再拼一个小榻出来,就在她旁边。
“郎君,你先回去吧,我去旁边阿姊家一趟哈。”谢明婳看着裴琏的背影喊了句,裴琏只脚步稍停,根本没回头搭理她,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谢明婳已经有些习惯了,她敲响了旁边宋家的门,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赵孺见是谢明婳,还没问何事,就将她拉进了屋子。
谢明婳一边跟着她往里走,一边说明了来意,又把玉扶带进来了。
裴琏面无表情:“想杀。”
稍顿:“想想又觉没那个必要。”
何况真杀了,叫他那位心底纯善的太子妃知道了,定要与他置气。
“暂时带着,必要时候,他那身份还能派些用场。”
且将人捆在身边,免得再去她面前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