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告诉他
秦令筠俯首她十五岁的容颜, 正是稚嫩的外表,但眉眼间隐约透露出的韵味,并非这个年纪该有的。
他情难自禁地伸手, 摸上她柔软雪白的腮,望进她清澈明亮的眸。
魂牵梦绕啊。
又还干净,没被人碰过。
“不枉我费了些心思,就为了见你一面。”
他低声说着, 犹如亲昵耳语。
曦珠的手腕被制住,不能逃脱一步, 又被他的手细抚上她的眼尾, 反复往来地滑磨着。
无尽的凉意蔓延上脊骨,她浑身颤栗不止, 不断后退的腰抵住桌沿, 才勉强站住。
唇齿在磕碰打颤。
她曾想过,如今镇国公府的权势不减,国公和大表哥他们还活着,秦令筠再如何对她有心思,也不会轻举妄动。
这是最后的底线。
纵使受宴请来到秦家,他断然不敢做出如前世般,那在刑部牢狱里的种种事。
但不曾想过,秦令筠也重生了。
除她之外。
他同样回来了。
那些惨烈痛苦的回忆, 似潮水般涌入曦珠的脑海,狂奔呼啸着, 几乎将她溺毙,浑浑噩噩。
直至幽幽远远地, 湿润沉重的气息落在她的耳畔。
“怕成这样?”
曦珠掐紧手心,竭力稳住心神, 看着他虚伪的面目,声还在抖,却一字一句道。
“今日你府上来了那么多人,公爷和我姨母也在,你若是想对我做什么,大不了你我鱼死网破,到时你的名声必然毁尽,谁都别想好过。”
他身为督察院的官员,原最在意名声,在百姓口中,也是清正威严的清官,又才升任三品大官。这时候,他不敢动她的。
不敢的。
曦珠屏住气息,视线不移一寸地,忍受他目光的凝视。
“放开我。”
秦令筠望着她,分明怕到极处,却还强装镇定。但她的话没错,确实让他忌惮。
“到底在峡州那样的地方待了几年,知道如何与我谈判了。”
他的笑愈加显然,从哪里拿出了一个棕黑的瓷瓶,单手拔出红塞。
曦珠眼见他的一举一动,想趁他松懈之际,侧身逃走。
却猛地被掐住两颊,给按压在桌上。
转瞬之间,秦令筠的手指用力,捏开她的牙关,速度极快地将瓶子里的丹药,往她张开的嘴里灌去。
曦珠躲闪不及,拼命拍打他的手臂。
不过一粒黄豆大小的黑色药丸,顺着抬起的咽喉,很快往下滑,落入肚腹。
他终于松开了她。
曦珠滑跪到地上,被乌梅饮子泼染紫红的裙散落,一股苦涩的药味泛涌上喉咙,她恶心地呛咳起来。
一声声的咳,让她不禁干呕,地砖上滴落连丝的津.液,想要将那药丸吐出来,却早溶化,难觅踪迹了。
恐惧一阵阵涌上她泛红的眼,抬头,怒视高高在上的人。
“你给我吃了什么!”
“秦令筠,你给我吃了什么!”
秦令筠蹲下身,绣宝相花纹的袍角垂落在地。
他再次抬起她的下巴,不容她躲避地,从怀里拿出一方绢丝白帕,给她擦了唇上的脏污。
曦珠在看见熟悉的帕子时,撑在地上的指骨苍白,唇瓣哆嗦了下。
“你……”
秦令筠撩了下她鬓边被汗湿的发丝。
“记住了,三日后,怀源大街往右拐的第四个巷子口,申时一刻,我要见到你,你最好留出一个时辰来。”
“隔了那么多年没见,我可是很想你。这三日,你就好好想清楚,到时,该与我交代些什么。”
他嘴角淡笑,似有似无的嘲讽仍在,收起帕子,站起了身。
“不要妄想找大夫看出我给你吃的是什么,若是不怕死,尽管不用来找我。”
最后俯瞰她一眼,朝外走去。
毕竟前院还有宾客,需要他去招待,不可在此花费过多的时间。
*
“姑娘,你怎么了?”
门开后,被仆妇钳制良久的青坠被放开,忙不迭地跑进屋里,就看见表姑娘瘫坐在地上,发丝松散,衣襟凌乱,双眸无神地盯着哪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青坠慌张奔过去,扑跪在姑娘身边,急问:“姑娘,秦大爷对你都做了什么?”
叠声的询问,都没有回应。
当时,青坠在外焦心如焚,想要跑去前院找三爷,但被仆妇阻拦。
“姑娘,你说句话啊。”
话音甫落,她自己却哭了,抬袖擦泪。
“三爷让我看好你,我却没护好你……”
她昨夜不明白三爷为何那样吩咐,还一定要看紧不让秦家大爷接近姑娘,她现在还是不明白真正的缘由。可见姑娘这般,她知道方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曦珠缓慢地将目光移到青坠的泪眼上,好半晌过去,问道:“你说,他让你看着我,还提到了秦令筠?”
“秦家还要说亲,是吗?”
她的声音很轻,轻地仿若只是气音。
“是。”
青坠更轻地回答,将与三爷的话都告诉了表姑娘。
曦珠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听着。
直到半开的门扉上传来敲门声。
“姑娘,衣裙我取来了。”
随即那个圆脸的丫鬟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将整齐干净的白裙放在桌上。
就似没有见到两人的狼狈,她行礼告退。
“姑娘,我就在门外守着,您若有其他吩咐,尽管差遣。换过衣裳,我送您回园子去。”
说完,她走出去,将门关紧,再没了动静。
唯有昏黄的光透过格子的窗纸,随摇曳的树影筛进屋内。蝉声愈发聒噪。
曦珠闭了闭眼,撑在地上,爬起了身。
青坠忙搀扶姑娘。
曦珠又解开腰间的系带,要将身上的脏裙子脱下。
青坠又忙帮着换,再把微松的发髻整理。
无声里,她望见姑娘手腕上一圈的青痕,眼睛酸涩,滚下一滴泪。
曦珠看着她,低声问道:“你回去后,会将刚才发生的事,都告诉他,对吗?”
青坠哽咽地有些踟蹰,她是公府的丫鬟,自然要听公府主子的话。
三爷给了她许多好处,她自然将有关表姑娘的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告诉三爷。
她猜测出了这样的事,表姑娘有所顾忌,怕被三爷得知。
但很快,她就听到姑娘说:“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他问什么,你直说就是。”
“走吧,我们去到园子,找四小姐去。”
青坠抬头,见表姑娘已朝外走。
她赶紧将脏了的裙收拾好,跟着一道出去。
*
晚膳宴席上,曦珠坐在一堆女眷里,并没吃几口饭。
姚佩君见到,询问是否不合口味,有无要吃的,让厨房去做来。
这番话让周遭的妇人和姑娘们都看过来,依稀有了什么议论。
曦珠摇了摇头,勉强笑道:“多谢秦夫人关心,不用了,是这天热,不大能吃得下东西。”
她将桌上的一碗冰镇圆子指了指,道:“我吃这个就好了。”
姚佩君也笑了笑,又转过头,接着与国公夫人、唐夫人、罗夫人等人说起话来。
曦珠吞咽下圆子,沁凉直逼脾胃,和着未散的苦味,再涌上来,她赶紧再吞一口圆子,未嚼一下。
想到秦家的说亲。
曦珠捏紧瓷勺,愈感冰凉。
现在的秦家尚与卫家交好,还未发生前世的那些事,秦令筠也还未与谢松陷害大表哥致死,秦卫两家关系断绝。
秦令筠……
他对身为妻子的姚佩君到底说了什么,才会让本就探查到什么的姚佩君答应了说亲。
还有元嬷嬷昨日来说秦家宴请时的喜意、今日出发前姨母的那句话、马车上董纯礼的那个眼神。
抬眸间,曦珠看到姨母正与姚佩君说话,是那爬树为救猫的秦家公子,眉眼携笑。
她心上泛起一股淡淡的厌烦。
顷刻,又被强压下去。
未及宴散,公府的人便要回去。
曦珠跟随着姨母、董纯礼、卫虞她们,恍惚中,穿过前院的长廊,直到大门口,而后看见了秦令筠。
高悬的灯笼下,背后还有宾客嚷声,他正与公爷熟稔地谈说,作揖送别。
卫陵也在一旁,朝她看过来。
曦珠回望他,眼神尽是凉意。
只一眼,就收了回来。
躲避他,也躲避秦令筠投来的视线。
*
马车摇摇晃晃,最终回到了公府。
从侧门下车,又是一番行礼告别,才各自回去。
破空苑和春月庭同路一段,卫陵把缰绳撂给仆从后,却没有跟上曦珠的步伐。
他回想在秦府大门处的那个眼神,一定在秦府发生了什么事。
秦令筠曾离开前院一盏茶的功夫,也就片刻。
但各宅后院都是女眷居所,今日又那么多人,不可能任由他进去。
他抿紧唇,直到曦珠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才转往自己的院子。
*
回到春月庭,蓉娘过来笑问,秦家的宴请如何。
曦珠强撑起笑,以袖子挡着手上青痕,简略说了两句,而后道。
“我累了,想早些睡了。”
蓉娘闻言,走出屋去,赶紧让人送来热水。
曦珠坐到妆台前,任青坠帮着把发髻上的流苏银簪取了下来。
她望向菱花镜,里面同样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正看向她。
纱罩灯透出的淡黄晕光,映入镜中,照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从眉眼,到唇鼻,一遍遍地描摹十五岁的年少轮廓,渐渐地,她觉得越来越陌生。
奇怪的,里面出现一张瘦骨嶙峋的病容。
饱受风霜,横经痛楚。
不是她的脸。
不是。
不是!
她怎么会变成那般丑陋,连自己都不忍多看的样子!
她蓦地将镜子拿起,抬手扬高,摔砸在地。
“砰”的一声。
精致的缠枝葡萄菱花镜轰然破碎,四分五裂地散落各处。
“姑娘!”青坠持着玉梳,惊叫了一声。
听到声响的蓉娘跑进来,疑问:“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当见满地破镜碎片,她瞬时停步,诧然地看向曦珠。
曦珠回神过来,怔怔地望着已经消失的那张脸。
好一会,才对两人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不小心摔了镜子。”
“没事的。”
她转目看青坠,眉眼温软,柔声道:“将这些打扫了吧,我自己梳发就好。”
接过青坠手里的梳子,她坐回凳前,面对没了镜子的妆台,慢慢梳理起散落在两肩的长发。
蓉娘愣住。
青坠呆住。
*
当灯火湮灭进黑暗里,唯剩穿透藤纸的月光。
曦珠坐在榻边,曲膝抱着,头埋靠在上面,闭上了眼。
三日,三日。
“这三日,你就好好想清楚,到时,该与我交代些什么。”
秦令筠的话犹在耳畔。
她猜到他想让她交代什么,无非关于今生,卫度和孔采芙的和离里,有没有她的插手;有没有向卫家的谁泄露更多天机。
她也明白他为何让她嫁进秦家。
不仅为了她的人,更是因为她与他一样,知道将来,会阻碍到他的路。
但前世,秦令筠的结局是什么?
身处峡州的她,不能得知更多京城朝廷的事,只知道拥护六皇子登基的他,最终因成为宫妃的秦枝月谋害皇嗣,被许执带人弹劾,最后数罪并罚,被皇帝下旨午门斩首,秦家被抄。
后来她回到京城,才知这桩事并非简单,其中还有首辅谢松的推波助澜。
秦令筠在六皇子登基的当年便入内阁,成为阁臣。而不过两年,谢松也入了内阁。
两人为了首揆之位,明争暗斗多年。
最后以秦令筠之死终结。
若一个人能得重生之机,会如何?
必定弥补缺憾。
而对秦令筠那样表里不一的人而言,他还会如前世,站队六皇子吗?还会与谢松联合,陷害卫家吗?
兴许会,兴许也不会。
但秦令筠绝不会让自己再沦落到那样的结局,他不会再走一样的路。
正如她也不想卫家再陷倒塌分离。
心里酸涩难忍,想到席面上姨母与姚佩君的笑说,那股倦烦又冒了出来。
“咔”,窗棂轻微的响动。
曦珠缓慢抬头,看见已翻窗进来的人。
“曦珠。”
卫陵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
她只穿了一身月白的单薄衣裤,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曲膝坐在榻上,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就似在审视他。
她开口了,声音也很平静。
“为何你不让青坠告诉我秦家要说亲的事?”
卫陵哑然。
在一个时辰前,青坠去到破空苑,将今日在秦家所有的事都告知,他就想来找她。
但不能。
他只能忍耐地等待,回想那些令他愤怒到要发疯的话,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才敢过来。
对于秦令筠的逼迫,即便上面有父兄,没有实权在手,处处受限辖制,他不是没有办法。
最简单的,便是直接与曦珠定下亲事,以后曦珠真正算是卫家的人,秦令筠再多的心思,也不能动她分毫。
但一旦定下,曦珠跟卫家绑定,倘若以后卫家还是复入前世的深渊,她也会受到牵连。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赌不起。
现在看到这个样子的她,再面对她的质问,卫陵却哑然地不知如何回答。
但他还是要回答。
“曦珠,我知道你怕他,所以不想你担忧,想找出破局的办法后,再一起告诉你。可我没想到他如此不顾忌,纵使我让青坠看紧你,还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的疑惑越来越深,不应该的,秦令筠不该用这般强硬的手段。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卫陵望向曦珠神情不变的脸,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她没有挣脱。
她的手很凉,他紧紧握住,而后看到右手腕的青痕。
一刹那,他心里哽痛难忍,咬住后槽牙,恨意激涌,想要立即去杀了那个人。
但不行,现在的卫家和秦家交好,与手握禁军的姚家又有牵连。
父亲与秦宗云暗下还有些不明的联系。
他不能轻举妄动。
曦珠看着他手背上纵横蜿蜒的青筋,垂低眼睫,再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与他的事?”
她抬眸,看向了他漆黑的,如同浓墨般的眼。
卫陵静望她。
他怀疑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于是又一次道:“很早之前,我说过的,我很早前就喜欢你的。”
“去年府上的赏荷宴,娘邀请那些人过来玩,她们在背后说你的碎语,里面还有秦枝月。秦令筠是不是在之后送你赔礼,他那样的人,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妹妹,麻烦二哥送礼过来。我知道了这件事,但那时怕你觉得我多管闲事,所以没提。”
“还有那回你的帕子落在信春堂,该是他拿走的,我也知道。你那回的样子不太对劲。”
那些尘封的记忆,不是他的。
卫陵缓慢地回忆着,像是讲述另一个人与她的故事,这让他头疼起来。
其他的,关于前世,他不敢多说一句。
曦珠默然地听着。
“曦珠,他今日都与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我们一起扛。”
卫陵甚至几分急迫地询问。
她安静地太过反常,让他生出惧意。
曦珠看着他眼中隐约的血丝,喉间再泛出苦涩的味道。
自从卫度和孔采芙和离,所有的事都已偏离,走向了另一条路,她根本无法预料后来,前世的那些事还会不会发生,只能等待预兆的到来。
她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卫陵,其他人,甚至是阿娘将她托付给的姨母,她都不敢信。
那些似是谬言的将来,她不过一个商户女,也无甚见识,竟敢咒语权势正盛的镇国公府卫家,乃至太子。
他们不会信,她也不敢告诉他们那些事,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上去。
她只敢告诉卫陵一人。
可现在,另一个变数发生。
秦令筠的重生,将会把一切引上一条道路上。
“曦珠,你与他说了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
卫陵低头靠近她,循循诱问,他将语调放地更轻柔。
曦珠只觉涩楚至极,眼眶微热,偏开了脸。
她要如何告诉他那些不堪的过往。
还有三日后,她不得不去见秦令筠的事。
不能让他知道。
他一定不会答应。
她要去见秦令筠,在无法避开的境况下,或许可以获知秦令筠这世要走的那条路,到底与前世有多大的偏差。
“卫陵。”
曦珠叫了他的姓名。
卫陵看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决然。
“你让我再想想,等过几日,我就都告诉你。”
把前世的,所有的,关于卫家的将来,都告诉你。
第072章 赴鸿门
深更半夜, 阿墨一直蹲守在院子里,拨开黑黢深密的草丛,从墙砖缝隙揪寻出一只蟋蟀, 不大的个头,须子却长,也吵闹得很。
碾在泥地里,靴底搓踩两道, 院落归入清寂。
他知道三爷又去找表姑娘了。
今日从秦家回来,人就不大对劲, 再联想到三爷一直让他紧盯秦家那位大爷, 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阿墨有些百无聊赖地不知做些什么,又干仰起脑袋看漫天星子。
他可不敢先去睡, 能从镇国公府一干仆从里混起来的, 多少要有眼力见,猜想三爷要有吩咐的。
忽地闻听外头动静,刮来一阵风,跟着一道身影走来。
阿墨忙直起双腿,追着朝屋内去的人。
待人转过身,阿墨便瞧见三爷的脸色着实不好,阴沉沉的样子。
骇然地他都不敢多动。
而后,听到了三爷冷沉的声音。
“这几日, 你一定要看好春月庭那边,但凡表姑娘出门, 你要立即与我说。”
*
自从寒食那日,与卫陵外出游玩之后, 他又时不时来找她,曦珠许久未再梦到前世了。
日日夜夜堆累起的那点微末欢愉, 将她的那些担忧和痛苦都侵入,逐渐地,她也不愿去回忆。
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如此想。
却有一朝,虚想幻梦被撕裂,那些浸透在血肉里的酸楚重新冒出来,腐蚀烧灼着,让曦珠难以忍受地从噩梦里惊悸醒转。
猛地掀开青纱帐,直奔下床,赤足朝湢室去,伏跪在地,对着盂盆吐起来。
一股股的酸水从胃里翻出,仿若带出些涩苦的药味。
发丝凌散落下,她伸手扣进喉间,不断反呕出来,瘦削的肩背颤抖着。
直至再吐不出一点东西,曦珠弯着腰背,喘息地缓了好一会,才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榻边去。
右手支着半张脸,半阖双眸,恍惚地望着桌上的青瓷瓶插花白茉莉,幽静清香里,慢慢平和着气息。
她再次梦回刑部牢狱。
里面永无止境的惨痛嚎叫、那些被血包裹的刑具、相互攀咬太子党的官员。
以及秦令筠那一鞭,又一鞭抽打在她身上的极痛,一次,又一次地逼问。
当他的手在她全无遮蔽的身体摸着,给她上药时,她只能无力地流泪,想要求死,但当他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再不能呼吸时,她却陡地怯于死亡。
她怕死啊。
懦弱不堪地连自己都厌弃……
又梦到了在峡州,那些繁重的日子。
初入峡州的第一年冬天,在白日洗完十多盆将士的衣裳,晚上回到住处后,她病倒了,手被冻僵地不能曲伸,腰也直不起来,躺在床上烧地神志不清。
“阿娘,弟弟去给你找大夫了,他快回来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卫锦毛茸茸的脑袋拱在她怀里,一声声地唤她阿娘。
她咳嗽着,抬起袖子,给卫锦擦眼里掉下的泪,难声问:“他怎么能去呢?”
卫若自幼身体不好,这样的深冬雪夜,他如何能出去,若是又病了,该怎么办。
卫朝被总兵府征召入营,往三十里外的沿海县城去对战海寇,已有十三天没回来了。
他还从未经历战争,会不会受伤,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呢。
倏地,门被脚踢开,又被脚踹上。
曾经的贵门小姐没了那些规矩,也没再有丫鬟仆妇侍候。
急端一大碗的热汤到床边,扶起了卧床的人。
她看到卫虞纤弱白皙的手指也长满了冻疮,被滚烫的碗灼地更红。
今日与她在河边洗衣裳时,卫虞哭啼不停,现却说着:“三嫂,我熬了红糖姜汤,你先喝了,等阿若将大夫请回来给你看。”
“哪里来的红糖?”她胸腔疼痛,咳了一声,问道。
这样贵的东西,她们买不起。
卫虞低下了头,嗫喏道:“我,我……去隔壁借来的,以后会还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隔壁,只住着一个残断小腿的兵,是被海寇用刀斩断的,姓张。
每当卫虞经过他的院门,他总要瞧上两三眼。
“三嫂,快些喝吧,别凉了。”
……
连续两日的夜里,曦珠总时不时地想起这些。
到第三日天光微晞后,她醒得很早,精神困乏,只用了些百合赤豆粥,便靠在榻上,接着睡过去。
未时初才又睁眼,穿鞋下榻,叫来青坠。
换过衣裳,再将披散的长发梳理。
她道:“你也去收拾下,我们一刻钟后出门。”
青坠讶异,忙问:“到哪里去?”
曦珠朝她笑了笑,道:“出门随便逛逛,我也不知去哪里。”
她猜得出,卫陵会让青坠去禀报自己的行踪。
那晚的最后,他沉默不语许久,她也没再说其他。
临走时,他道:“曦珠,若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要与我说。”
她会说的,等她回来。
秦令筠不敢将她扣留的,既然与姨母提到了要她嫁入秦家。
“去吧。”
曦珠催促了声,青坠才踟蹰地出门。
盛午的阳光有些刺目,隐约闷热。
她朝窗外看去,穿过缀满了通黄硕大的杏子,越经被木香花爬满的院墙,望向了远方,万顷高空,远远地,似乎有成团的乌云正在聚拢。
定看片刻,收回目光,曦珠看向妆台上崭新的镜子。
一面双雀鸳鸯菱花镜。
她从妆奁中翻出一支银鎏累丝炸珠长簪,手指拂过那尖锐如针的簪头,对着镜子,缓缓地,将它插.入发髻里。
蓉娘年纪愈大后,有午睡的习惯,现还未醒。
曦珠与青坠走出春月庭前,还是叫住了那个叫小圆的丫鬟,对她叮嘱。
若是蓉娘醒了,问起她,就说她想出去走走,一个时辰后就回来了,让蓉娘别担心。
小圆点头,微胖的俏丽脸上露出笑容。
“好,等蓉娘醒了,我会将姑娘的话,说给她听的。”
曦珠便也笑了下。
要出公府的门,需穿梭过后宅园子。
满树紫薇花下,浓荫密遮,两个孩子正在玩一个手鞠球。旁边的假山石头上,坐着一个仆妇,立着一个丫鬟照看着。
蓦地,那彩色的球从梳三小髻,穿黄裳绿裙的女孩手里掉落,咕噜咕噜地,顺着光洁的石路,滚到了曦珠脚下,素白裙摆微晃,球被绣花鞋抵住,停了下来。
她顿了顿,弯腰捡了粉色的球,六角的穗子还在摇晃,递给了提裙跑过来的卫锦。
卫锦仰头看她,有礼貌地道一句:“谢谢。”
“阿姐!”卫若小声地喊。
曦珠笑了笑,柔声道:“去和阿若玩吧。”
卫锦点了点头,便抱着球,又跑了回去。
曦珠没有再看他们,接着朝侧门去。
*
怀源大街,曦珠知道在何处,离公府不远,走路只需两刻钟。
因是整个京城地段最好之一的地方,凡在京待上一两年的人,都会知道。
她并没去跟姨母说,要用公府的马车,门房懒打哈切过问,只说出去逛逛就回来。
也不租赁马车,只是走着过去。
入夏天热,还有些闷。
曦珠抬头,见天上的乌云更近了些。
她用帕子擦了下额上的汗,转头看青坠,笑问:“热吗?”
青坠莫名觉得害怕,这三日来,她总觉得姑娘不大对劲。便连每晚去三爷那处,将姑娘每日所做之事告知,三爷始终漠然,只不漏跟她说:“看好她。”
现姑娘这般,寒意从脚底直窜,都没感到一丝热。
“姑娘,我们……我们是不是要去见……秦家那位爷。”
青坠犹犹豫豫地问。
恰到了第三个巷子口。
曦珠举目望去,宽长的巷街,两边栽植了大片梧桐,遮蔽了头顶的烈阳,细碎的金光散落青砖小路。一阵风过,飒飒作响,混着躲藏在叶间深处的蝉鸣。地上掉了些褐灰色的梧桐子。
清风徐来,曦珠握住了青坠微颤的手,道:“别怕,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回去了。”
她再次说,也在安慰自己。
而后她顿了下,轻声说:“青坠,你便留在此地,若是小半个时辰后,我还没出来,你就回去找阿墨,把三表哥叫来这里。”
今日,他仍在军器局上职。
曦珠大致掐算了时辰,如此道。
青坠忙摇头,“不行,我要跟着姑娘。”
“听我的,不若到时谁去跟三表哥说呢。”
曦珠轻声细语地劝道。
青坠还是留在了那里,不安地望着表姑娘的背影远去。
一路走过,又行经四五户漆红门,门上少有标识,但用料都是好木,楠木或是银杏木。从外边看,就知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曦珠想,兴许秦令筠有别院在这里。
直到近梧桐树的尽头,到了第四个巷子口。
门扉半掩,一个穿水红绫衣,青缎细折裙的丫鬟忙迎上来,笑说道:“柳姑娘,您跟我这边来。”
秦令筠让人在外等候接应。
曦珠跟在这名丫鬟身后,跨过小院的门槛,走了进去。
院落不大,却处处透着精致巧思。
甫一进门,满眼郁郁葱葱,藤萝爬满西面半墙藩篱,一丛翠竹落于旁侧,树下阴处点缀了几丛正盛的绣球,粉蓝相错,青草间杂,葳蕤生长。
东边挖了一个池塘,中间摆太湖石,水中植芙蕖,风拂蔓枝,荷香弥散。
沿池的杨柳树梢上,一对黄鹂互梳翅羽,啾啾地叫着。
走过白鹅卵石路,又间院角堆了几座石头小山,上面种了些叫不出名的花草。
转过一面金银花墙,再见两棵垂丝海棠花树。
草木扶疏,满庭花影。
直过游廊,走到屋檐下,高悬的檐下挂着两盏明角灯。又有一串银铃,随着风动,叮叮当当地敲乐。
竹帘翩摇,晃出门里坐在榻上的暗影。
丫鬟朝里躬身禀道:“大人,柳姑娘带到了。”
“让她进来。”
里面传出一道沉声。
丫鬟复回身道:“姑娘,您请进去,大人等候已久。”
曦珠暗掐下手心,将帘子半掀,迈步走了进去。
第073章 杀了他
门帘是用今年初春的新竹, 裁劈成的细篾编织而成,尚带些淡青,似是雨过天晴后, 朦胧远山的颜色。
帘子不过三四毫的百数缝隙里,漏进一个素白绰约的身影。
话音落后,帘外伸入一只皓白柔弱的手,将帘轻撩, 跟着踏进一只月白烟缎攒珠绣鞋,裙裾上的玉兰纹翩跹拂过门槛, 不盈一握的腰肢搦扭, 袖衫轻扬,青竹帘子垂落, 之上的明媚娇靥才显露出来。
两弯细月棱眉, 瞳色浅淡琥珀,明眸丹唇,肤白胜雪。
额上覆了些碎发,微微被汗濡湿,乌黑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挽起两个发髻,斜插一根银簪,穗子在耳边微晃。
还是少女的模样,冰清玉洁, 一尘不染。
秦令筠的唇角牵动起讽意,睐目观谨慎地一动不敢动的人, 出声ῳ*Ɩ 道。
“过来。”
曦珠攥紧了手指,走上前去。
直到离他三臂之远。
“坐。”
曦珠看了看他对面的榻, 抿唇再走两步,坐了下来。
榻是红酸枝雕瑞兽罗汉床, 中间搁置一张紫檀井字棂格炕桌,桌上摆放一套玛瑙梅花茶盏。迎窗有风从后边的柏树林吹来,些许清凉,乌云愈加拢团翻涌。
“从公府过来,没坐马车?自己走来的?”
将她低落的脸看过,秦令筠挽袖提手,亲自倒了一杯寒冰薄荷茶,送到她面前,说道:“才冰镇过的薄荷茶,尚是沁凉,喝些解热。”
曦珠垂望清透的茶水,袅袅的寒气朝上飘荡,很快匿迹于闷热。
她抬起头,看向秦令筠,气息稍屏,道:“你想要我交代什么,只管问就是,不用浪费时间说这些没用的,我只能在这里留一个时辰,若是过了,我的姨母是要派人寻的,到时我没法说。”
秦令筠徐徐将茶壶放下,左手肘半搭在桌沿,拨转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却问道:“方才一路进来,你觉得外头的景色可还宜人?”
再转向屋内的周遭布置,继续问:“这儿又如何?”
他指向隔断内室的八扇屏风,道:“那是沉香木的料子,上面的水云四季图是江南的绣娘花费了七年的时日,才算做完。”
顺着屏风朝东指去,恰是葛黄色的绡纱双层帷帐,流苏系绳绑着,半露出后面的桃木妆台,又道:“那妆台也是江南的木匠打造,整三年的功夫,颜色清亮,做工精细。”
再指旁侧的方角柜。
“那个柜子是和妆台一起打的,都是桃木,可以放衣裳裙子。这些日添置了些,还未填满,你要看……”
“秦令筠!”
曦珠本还算平稳的呼吸,在他连番的话后,终是紊乱,头皮发麻。
方才她只顾将注意放在他身上,并未留意四周。经他这么一指,才瞧着端倪。
这是一间女子闺房的装饰。
从纱帐到几上的瓶花,再是妆台上的未曾动过的脂粉盒子,一切都太新了,似是从未住过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难捱此种凉意,将站起身,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炕桌猛然被掀翻,上面的梅花茶盏跌落在地,磕碎在坚硬的石砖,泠泠炸散瓷片,未喝的茶水溅跳,湿了她的裙摆。
一只大手箍住她的腰身,将她推揿在榻上。
后脑撞上围榻的屏木,一阵剧痛袭来,曦珠只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还未反应过来,头发就被抓住,牵扯到伤处,疼地她还是叫了声,被迫仰起头来。
伸腿去踹,却被压住。连双手也被紧按,动弹不得。
沉压的面容覆在她上方,唇角扯动,嘲讽低声。
“你猜这儿本来是给谁住的?”
秦令筠俯首见她满面痛苦的神情,冷笑道:“这里的每一处布置,我都亲自盯过,时不时来看看,用的都是极好的家具,便是这处宅院,都是我看过五六处地后,外边的景色最好,才决定购置,想要让你出来后,住到这里,好好养身上的伤。也找好了大夫等着。”
曦珠在极痛里蹙紧眉,咬紧唇忍着,听到这样一番话。
他拍打她的脸,冷声更甚。
“你得知道,那时我真是想对你好,我还从未对一个女人那般好过。”
“可你呢,做了什么,是如何说服许执来对付我的?”
秦令筠回忆起了前世的那个傍晚,当他从皇宫的御书房出来,坐马车回府,想着如何处置那些太子残留的党羽。是新帝的旨意。
思索转过,念起虽是明日要去接柳曦珠出狱,但她那身被他鞭打的伤,到底要上药。断了一日,会更慢些好。
天落大雪,风寒凛冽,车辕碾在地上,压出深褶。
他还是决定往刑部走一趟。
回府换下官袍,正待出门,却门房来报,说刑部主事许执求见。
许执,他熟悉得很。
从三年前黄源府那次匪患公干归京,见到柳曦珠第一面起,就去打听了这个人,是柳曦珠的未婚夫,也是已因牵涉外室祸端而贬谪出京的卢冰壶提拔的学生,与镇国公府卫家走得很近。
却是个趋炎附势之人,眼见太子势颓将败,迅速与柳曦珠退婚,划清了与卫家的干系。
他原本想着怎么将人弄到手,经此一遭,更是容易。
本该镇国公府被禁军围困之后,上面旨意下发,等着流放卫家女眷子嗣,而柳曦珠并非卫家人,到时她的去留,便是他能掌控的。
可意外发生,那封去往北疆的信,让才登基的新帝震怒不已,害怕卫陵率军回京,当场拍案,就要处死柳曦珠。
他依靠从龙之功,跪地一再力保,才免去了她的性命之忧。
但犯下此等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一顿鞭子后,更需信件里的呈词。
与此同时,京师三大营以及禁军连夜调遣,做足应对北军的准备。
不过幸好的是,最终卫家军尽数折损在雪谷,卫陵也领兵战死,没能回来。
至于之后北疆混乱,炸营频发,狄羌一次次突破防线,领土丧失,直逼南下,都是新帝该操心的事。
他无需再对柳曦珠逼供。
可以筹谋将她带出刑部之事。
但就在事成的前夜,许执找来,并对他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足以将秦家颠覆的把柄,竟被这样一个人捏在手里,拿来威胁他,放过曾经的未婚妻。
“你信不信,现在走出这个门,我让你死无全尸。”
许执道:“总宪大人,我今日敢踏进这个门,便是预料到这种境况,留了后手。若是我死了,薄命不足惜,必然会有另外的法子,将方才你我所言告知世人。”
还拱手作礼:“烦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曦珠,若有何种怨怼,我尽力受之。”
他禁不住冷笑。
“你这意思,是要拿你的命,来换她的吗?那为何当初会退婚,此时又深情起来?”
这句反问,已是被胁迫后的无奈,以及愤怒。
并没有得到许执的回答。
很好。
很好。
他没有再去刑部看柳曦珠。
卫陵为国战死,又为卫家剩余女眷子嗣,夺得了活命的机会。朝臣日日上谏,不能寒了边关将士的心,不若照北方的那个态势,再打下去,迟早京城沦陷。
新帝担忧局势不稳,内忧外患,最终落笔盖印,将人流放峡州。
朱红一批,柳曦珠的姓名列入其中。
那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能比得上在他的身边好?
他要许执的命!
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如何与他斗,不过半月,就被贬出京城,到西南山岭里去做县令。长途跋涉,毒虫劫匪,命竟那么大。还在瘴气横生的地方做出了政绩,被皇帝称赞。
又不知如何攀附上的司礼监,不过几年,被调回京城。
当时他已与谢松斗地水火不容。
皇帝也已非几年前才登基的新帝,许执成了他的一把利刃,开始清理朝臣。
……
秦令筠至今还能感受到,从午门斩首的耻辱和极痛里,再睁眼醒来,竟在一间房内,身边围绕各级官员,还有大夫在给他看伤医治,重生的喜悦几乎让他忍不住大笑,但他还是忍住了。
尚在养伤痊愈,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京。在快速将黄源府的差事处理完毕后,他踏上了往东向的、归家的路途。
他翻看离京后,这大半年的邸报,以此得知目前京城的局势。
却看见了一桩事。
温滔因纵火一间香料铺,并同抢掠奸.淫良家民女等多重罪名,而被判秋后处决,而大理寺少卿温甫正受此牵连,被罢官在家。
前世并未有这般事。
而应当发生的,卫度与孔采芙因那个叫俞花黛的外室和离,皇帝因此抓住卫家的把柄,而发难卫家。
却没有发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断思索,从那些漫涌入脑的今生回忆里,一遍遍地找寻,可能遗漏的细处。
而就在那些记忆里,唯一的变数只是柳曦珠。
去年卫家的赏荷宴、中秋的夜灯会、信春堂的雅间、藏香居待客的阁室。
第一次见面时,她脸上流露出的惶然,历历在目。再之后,关于卫度和那个外室,她与他交涉时的谨慎……
他将这几次见面反复地回想。
最终确信了,柳曦珠比他更早重生。
曦珠听着秦令筠讲述前世,这些她不可能得知的事,心里为许执难忍酸涩,脑后还蔓延着疼,脸色煞白。
她却怒喊道:“六皇子、谢松,许执,你是被他们害死的!重活了,你去弄死他们啊!用下流手段来对付我算什么!”
“你无能!”
闻言,秦令筠的目光全然沉下,冰冷地没有波动,定在被他禁锢在怀里的人脸上,看着她发颤不已的唇。
好半晌,他的嘴角动了动。
“不用激怒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我都不会放过。不急,还早着,这场戏才刚开始。”
他抚弄她僵冷的唇,扯出一弯浅弧。
“至于你,我也不会放过。你不必用方才的话,来试探我今后要走的路,我明白告诉你,可你能去和卫家的谁说?卫旷那样疑心重的人,可不会信你,保不准怀疑你进公府的别有用心,是否受人指使。”
秦令筠笑一声。
“你正是知道这点,今日才不得不自己来闯这个龙潭虎穴。卫家谁人能帮你?我更不怕你把今日之事说出去,谁会信你?”
他渐渐地又有讽刺,以一种悲悯的视线俯视她。
“不过说起卫家,我倒是不明你为何能为那群人,做到那般地步,担个什么都没用的三夫人名号,不得不说,杨毓不愧出身大族,很能拿捏你这般软弱的性子。前世在峡州,想必吃了不少苦。”
曦珠眼睫抖了下,侧偏过脸。
秦令筠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掰过来。
可怜,同情,重新笼罩她。
他道:“重新活过,你又在为他们费心尽力。王壬清的儿子王颐还能活着,是你在插手,是不是?”
“还有温家的事,卫度和孔家女的和离,你有没有在其中做什么?”
兴许是她沉默太久,一直都是他在说话,他问道。
他的指腹还在她唇上摩挲,用了力,有些刺痛。
“说话。”
曦珠在他紧盯的眼神里,迟钝了会,方道:“王颐确实是我插手,但温家的事,还有卫度和孔采芙的和离,我什么都没做。”
她的神情太过坦诚。
经历两世,审问过多少官员的秦令筠当然看得出来,她没有撒谎,说的都是真话。
前段日子,他还去刑部查阅过京兆府呈递的卷宗,关于藏香居失火,确实没有纰漏疑点。后面之事,该是卫旷和卢冰壶联合整治温甫正。
而卫家和孔家断姻,同时发生。太过顺利。
那次戏楼,他邀请卫度,却没探出什么。
但这两桩事,他还是觉得不对,太巧了,也太快解决。
倘若柳曦珠并未插手,此时的皇帝已经对卫家发难,而六皇子的处境会好转许多,不至于现在太子党的官员成□□着皇帝,为了让六皇子封王就藩,气地皇帝称病不上早朝,反召他的父亲入宫传授道法。
秦令筠将人揽抱坐起来,却仍紧拘她的手,不松开半分。
望着一地狼藉,他浅薄的气息从耳后吹来。
“你最好什么都别做,这世上最不想让卫家好过的,可不是我,而是当今陛下,甚至想要卫家满门的命。他们不是光靠一个你这般的小姑娘,救得了的。”
他的语气往下沉了三分,感受到怀里僵硬的身子,侧察她愈发白的脸色,笑道。
“况且,你以为卫家对你多好?过去的一世便算了,这世,我不过提了结亲的事,再让我的岳丈去与卫旷说两句话,卫旷和杨毓便有些意动了,不若你能来我秦府的宴请,落了我的陷阱?”
曦珠忽地抽搐了下,被束缚的手腕难以动作,指甲却抓进秦令筠的皮肉,月牙的血痕里,泛出一股麻痛。
“别说了。”
秦令筠却继续嘲弄。
“他们何曾考虑过你?你想要救他们,可他们会领情吗?”
曦珠喃喃:“别说了。”
“重新来过,总得为自己打算,你是为别人而活的吗?”
“我让你别说了!”
她骤然挣动起来,竭力去推开他的禁锢。
“秦令筠,我让你闭嘴!”
秦令筠紧抱住她,直到她力尽地垂头,似同幼兽般的喘息,隐约有呜咽,这才贴着她的耳鬓,低声道:“总之你明白我不可能放过你,卫家也不是一个好地方,不如嫁进秦家。我那个儿子你不用理会,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想了想,甚至说道:“便连许执,你想要他活着,我都可以放过他。”
所有的软硬兼施,皆是为了让她屈服。
因而他从袖内拿着了一个白瓷瓶,拔除塞子,从里面倒出一粒朱红的药丸,落在掌中,送到她眼前。
“吃了,这是三日前该给的解药。”
他松开她的双手。
“再晚些,怕是来不及药效发作。”
曦珠在松懈的桎梏里,望着他掌心艳丽到诡异的丹药,迟迟不动,余光瞥到一丝似有似无的笑。
她陡地要从他怀里跳下去,却被手臂拦住。
接着如同上回,被按压着,强行让她张开了嘴,将药往嘴里塞去,手指抵住她的舌,让她吞了下去。
“你又给我吃了什么!”
曦珠反呕,想要吐出来,再被两根手指捏着,抬高了下颌,连声都不能再出。
秦令筠略微扯唇。
“我早说过,我舍不得你死,怎么可能给你喂吃毒药?你若真的不来见我,我岂非这世还得不到你?”
他抚着她雪白的腮畔,顺手将凌乱的发,往耳后别去。
“既然来了,就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的手缓缓下移,顺着起伏玲珑的曲线,一路朝下,直到她细腰处的软肉,隔着衣料,慢条斯理地揉弄起来。
药效发作地极快,不过片刻,便听到一声嘤咛。
曦珠感到身上越来越热,似曾相识。
她知道了这是什么药,甚至比曾经历的那次猛烈数倍。转瞬之间,几乎燎烧上她整个身体,酥痒难忍,双腿泛软,眼前模糊一片。
随着嘴里抑制不住的声,她死死咬住唇,呼吸渐重。
须臾之后,秦令筠把扭动不堪的人抄起腿弯,一把抱起,跨过满地碎瓷,朝内室走去,行过绡纱帷帐,将神智混沌的人放在了黄花梨月洞门的架子床上。
床帐是朱缨斗帐,飘垂下来,滑过珊瑚红云纹的双丝被褥。
将人放下后,秦令筠踌躇下,又弯腰,握住她纤弱的脚踝,给她脱脚上的绣花鞋。
不妨褪到第二只鞋,被踢了一脚,人从床上趔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碰倒了一只高几上的斗彩瓜蝶纹瓶,瓶子砸下,再是砰地一声,又碎一地瓷片。
曦珠从发髻间,摸到那根银鎏累丝炸珠长簪,背靠墙壁低喘两口气,眼眶泛红地将簪子抵住自己的脖子,嘶哑着嗓音道。
“放我走!不然我死给你看!”
秦令筠彻底沉下脸。
他还从未给一个女人脱过鞋,第一回做,还被踹了一脚。
掸了掸袍袖上的灰,见她白皙脖子蜿蜒而下的血线,沉声:“我说过的话,你是不是忘了?”
他不疾不徐地走过去,任由她踩着白罗袜抵在墙沿,修长的双腿发颤都要站不住,却仿若还在不断地朝后退。
“你不要过来了!”
“不要。”低低的呜咽。
眼里斑斓,高阔的影子逐渐逼近,最终到了她面前。
他握住她的手腕,几乎将腕骨折断,激地她一声痛叫,泪流下来,长簪从手里脱落,“锵”的一声,击打在地。
秦令筠攥住那细腰,将人拖拉到怀里,冷笑一声。
“早与你说过,别想在我面前寻死。”
遽然扯落月白的系带,将三指宽的衣带绑住她的手腕,就把人拽到床前,没扔在床上,而是撂在脚踏边。
秦令筠撩袍坐在床前,望着下方满面潮红,却还在挣扎的人。
本不想那么快追究那桩事,却看她这般死活不从,怒火蓬生,再无法克制。
“伺候傅元晋心甘情愿,换了别人,便要死要活!”
前世许执被贬官西南之后,忙过新朝初年,京城局势轻松些,他曾派人去峡州打探她的消息,想将人弄回京,却得知人被傅元晋护住了。
傅元晋身为总兵,统领峡州一带所有兵力,那片土地算得上他的领地。
并非一个好惹的人。
傅氏女还是皇后。
他想从傅元晋手里夺一个人,实在不是便宜事。又远隔三千里。
秦令筠怒极反笑,躬身将爬远些的人再拽回来,掐住她的两颊,问道:“想在峡州那样群狼环伺的地方活下去,你是不是将身子给了傅元晋,好求得他的庇护?”
她的脸被掐地变形,泪水成串从眼尾滑落。
“真是好本事,先是许执,后是傅元晋。招惹的男人各个都有本事!”
他将她的脸一甩。
曦珠被摔在地上。
她侧脸贴着冰凉的砖,却媚眼如丝的眸里有苦笑,断断续续道:“是,我是残花败……柳了,大人最爱干净……不知怎么还……看得上我。”
她浑身发热,意识模糊。
双手被绑缚,躺倒在地上,双腿曲起,没了衣带的裙衫凌乱散开,露出里面绣昙花蝴蝶纹的主腰,和白壁无暇的肌肤。
秦令筠冷眼看她,好整以暇。
直到她的腿并拢磨动,被药催的理智丧失,再难忍受热潮折磨,朝他爬过来。
被咬的嫣红水亮的唇张着喘气,跪在他的皂靴上,脸颊乖顺地蹭着他垂放膝上的手背。
娇媚轻声:“我难受,大人……求你了,求你放过我。”
说着,曦珠眼尾滑下一行泪,灼热的呼吸拂过他的手,抽泣哽咽道:“我没办法啊……傅总兵是没办法的事,那时我……想活下去。”
“我不想死在那里啊。”
秦令筠看着她哭,呜呜咽咽,泣不成音,伏在他的膝上,媚态尽显,泪水浸透袍衫。
“我会去和姨母说,嫁进秦家。只要你……肯放过许执,我不能对他不义。”
听完这句话,秦令筠终是将人提起,坐在他的腿上,兜住她的身子,触碰到发烫的腰身,将绑在她手腕上的系带给解开。
她低头靠在他的肩膀,轻轻抽动着。
秦令筠见她的手腕泛起紫红,揉动几番,继而听到一声声惑人的低吟。
却是一副干净稚嫩的身子,内里早已丰韵成熟。
“跟他都学了些什么?”
有朝一日,秦令筠都不曾想过,会对这般不干不净的女人费尽心思。
但望着她的这张脸,他便什么都能原谅了。
曦珠的双臂渐渐游移上去,放在他的肩上,延着他抬起她脸的手,垂着眼,唇吻上他戴碧玉扳指的拇指。
一股酥麻流窜全身,秦令筠捻着她的脸颊,眸光深暗。
“亲我。”
于是她抱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腿上,从他硬朗的下巴,一点点地,细细地啄亲。
滚热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秦令筠忍不住再紧抱些她的腰。
这具身子,早在前世的牢狱里,他给她上药时,看尽了,也摸遍了。
但都不及此时她的亲吻,更令他心驰荡漾。
却吻到唇角,她蓦地停下,一滴泪滚了下来,流经她粉嫩似桃花的面容。
秦令筠拊掌她的脸,沉声:“不愿意?”
曦珠轻抓他肩膀上的银灰绸缎直缀,抬起一双水雾湿润的双眸看他,浓密的长睫上还挂着泪珠,微微颤抖着。
小声地,以两人可闻的声音道:“我没主动亲过他,我不会。”
秦令筠心叹,低下头来,朝她轻启的、如染胭脂的红唇倾身。
便在即将要触上那瞬,猝然脖颈一股钻裂之痛。
菱花镜碎片从脉间拔出刹那,鲜血如扇面般喷出,溅进一双冰冷无情的明眸里。
第074章 溺春水
丫鬟站在廊庑下, 时不时抬头看乌云障日的天色,快要下雨了。
将近六月底的京城,总是多雨。
她从腰间掏出条帕子, 搽了把脸上被闷热出的细汗,聆听起屋内的动静,与正屋隔地不远不近,不至扰了正办事的大人, 也可听到吩咐。
但不过一刻钟,里面接连传出两道砰声, 似是什么砸碎在地。声实在过大, 引得更远些,正抱剑倚在棵石榴树, 目达耳通的随从闻声, 接连两次眺望过来。
第一声时,丫鬟摇头,示意无碍。
到第二声时,天恰飘落雨丝,随从抬脚走来,到丫鬟对面的红木柱站定,在廊下避雨。
两人皆不知向来明善克己的大人,何故对一个公府的表姑娘如此费劲, 心里猜度,但都紧闭着嘴, 不多言语。
这也是他们这些位卑之人,在位高权重的大官手下的生存之道。
雨势渐大, 扑倒池塘的芙蕖花,压弯了翠绿的梗。锦鲤摇头晃尾, 在波荡的水里,游动地愈发欢快。
淅淅沥沥的声响里,随从懒望着院里的雨景。
骤然地,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味,看向闭合的门,是从屋内传来的。
浓重的他皱起眉头,迟疑了下,仍站在原处,没有动作。
只是盯着那扇门。
丫鬟见他异样,也转目看过去。
直至门从里面被猛地推开,奔出一个乌发尽散,衣衫错落的美人。
她的身上、脸上、手上都是鲜艳至极的血,还在滴答地往下流淌。
看到守在门外的两人,她趁着他们还在发怔,一下子夺路,跑进大雨中,朝大门而去。
随从极速反应过来,往屋内奔去,丫鬟紧随其后。
当见里面的景象,大人倒在血泊中,两人震吓骇然。
“快,你给大人止血!”
“我先去将人抓回去!”
谋杀朝廷命官的大罪,此刻已成了悬在随从脑中,唯一的指示。
他持剑转身,拔步朝门外狂奔。
*
阴云遮天蔽日,暴雨之中,卫陵一路纵马急驰,冰凉的雨水浇注下来,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停抽鞭打马,往怀源大街赶去。
阿墨骑马,在身后追地快断命了。
三爷早前交代,一旦表姑娘出府,立即往军器局报说,不必他得知表姑娘去处。
阿墨左思右想,真是觉得奇怪,难道三爷知道表姑娘要去何处?
三刻钟前,他观望到表姑娘带着青坠出门,立即往东城的军器局去。
紧赶慢赶,路上花了两刻钟,都还没喘上一口气缓缓,天就下了雨,又跟着三爷折返南城,不知去哪里,都过了公府,将才过了大抵一刻钟。
直到在瓢泼大雨里,拐进一条满是梧桐的巷道,头顶噼里啪啦的雨打叶声。
有一穿水绿裙子的人正躲在一户院墙下,不知所措地瞧瞧不远处的门,再转头看看巷子口。
姑娘说,若是她小半个时辰后还不出来,就赶紧回府去找阿墨,把三爷叫来这里。
但这下了大雨,青坠心里总觉得不安稳。
天阴沉沉的,压地她愈发不安起来。
想了想,便要提裙钻入雨里,跑回公府。
才动作,就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眨眼的功夫,三爷的身影出现在雨幕里,她突地有了方向,慌张对着过来的人喊道:“姑娘在那里的院子!”
她伸手指向了七八丈之远,一个紧闭的绯红楠木门。
*
天倾落雨,随从浑身湿透,捂紧了肩上的剑伤,血还在从伤口源源不断地流出。
迷蒙的视线里,他咬牙忍痛地望着雨中的白裙女人,正拿着他的剑,瘦削的身子喘息着,目光冰冷地对准了他。
雨水冲刷着剑刃上的残血。
方才他追赶上她,却没想前一刻软弱的她,声声哀求放她走;下一刻在他要擒住她的手时,她骤然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朝他砍来。
极精准的方向,若非他躲得快,这女人也没什么力气了,他的脖子怕已断成两截。
一阵阵疼痛从伤处传来,羞辱着随从。
他习武三十余载,被选拔至大人身边护卫,如今竟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出其不意地给伤了。
他必定要将人拿下!
已非是给大人一个交代。
但这念头才冒出,身后的大门猛地被一脚踹开,在激昂的雨声里,门板厉砸地几近摇摇欲坠。
冷雨漫下,卫陵看着披散长发,一身污裙散开,却手持利剑的她。
而后走向了她,一步步接近她。
她双目赤红,紧攥剑柄,不分明晰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地朝他砍来。
他侧身闪过,握住她青紫斑痕的手腕,唤了她一声。
“曦珠。”
雨水从她苍白的脸流下,在灰蒙的天色下,怔怔地看向他,眼神清明一刹,手中剑一瞬脱离。
卫陵接过了剑。
*
随从倒在了地上,眼睛瞪大地望着落雨的天,喉咙被他锋利的剑刃割断,鲜血潸潸地从两侧脖颈流出,随同雨水浸透泥地,将花草枝叶都染红。
剑直插.入喉管,将他定在那里,双脚挣动两下,彻底失去了气息。
别院还有其他的仆妇丫鬟,以及侧门处守着的车夫。
便在这个混乱的时候,一个仆妇满面焦急,跑到停放马车的地方,说是院里出了大事,大人血流不止,要赶紧请大夫过来,让车夫快些到医馆,将人接来。
车夫穿好蓑衣,才驱马转向,忽地一个身高瘦长,脸型也瘦长的男人跳跑过来,将他从车辕上推了下去。
车夫屁股结实地被摔在地上,磕到尾脊骨,当即痛地两眼发黑。
还未反应过来,听到马蹄践踏的声音,再睁眼,马车已被人驱使着走了。
天杀的!
车夫艰难地从雨地里爬起来,恨地将头上挡雨的草帽扯下,骂咧两句,忙不迭地捂着屁股,朝院里挪跑去,要告知这事。
*
大雨之中,陈冲将马车驱赶到前街,见三爷正抱人出来,又扬鞭赶马过去,喊道:“三爷,这儿!”
卫陵抱紧怀里的人,抬腿踩上车沿,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他低头看曦珠。
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腰间的衣带胡乱地系着,散乱的长发垂黏在她发白的脸侧。
卫陵把她湿透的头发拨向耳后,又将她微敞的衣口拉拢。
他搂住发抖的她,见被血脏污的裙上,还在洇开红色,执起她垂放的右手看。
手心有被利器割破的痕迹,鲜嫩的皮肉翻绽,还在流血。
撕下袍摆的白色内衬,卫陵垂眼,给她的手一圈圈地缠绕,打了个结。
放开她的手,又检查起她身上其他地方。
当抚起她低落的脸时,不妨被推,她险些从他腿上翻滚在车厢内。
他拦住她无力软倒的腰,又抱了回来。
半哑声音道:“我看看你还伤哪里了。”
她一动不动,放弃了抵抗,只微弱地喘息着。
但真地轻抬起她的下巴,看到一张满面潮红的脸时,又闻到她吐息之间,那麝香如兰的香气时,他喉咙吞痛地难以下咽。
是秦楼楚馆里,百金都难买的兰丸。
车顶溅落啷当雨滴,车外陈冲喊道:“三爷,去哪儿,前面快出巷口了。”
她靠在他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忍受着身上汹涌泛滥的热潮,终于耐不住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将滚烫的身体紧贴着他,凑到他的唇边,低吟了声。
“三表哥,我……不想回公府。”
“你带我去……其他地方吧,找大夫来,我……快受不了了。”
她一声声地吟,浑浑噩噩。
“三表哥。”
“卫陵。”
“卫陵,我不能回去。”
听着她近乎绝望的声音,他不知为何,竟也生出一股绝望来。
偌大的京城,她这个样子,绝对不能回府,可能去哪里。他紧抱住浑身滚烫的她,将她的欲缚在双臂之间,听着她的呻.吟,沉闭下眼,最后说了一个地方。
*
她不知卫陵会带她去哪里,但绝不能回去公府。也不想回去。
眼前模糊不清,她恍恍惚惚地,好似听到他在说话。
“去柅园。”
那是哪里。
“陈冲,你快去请大夫来。”
陈冲,好像听说过的名字。
“你们两个先留在这里,暂时先别回去。”
是对谁说的。
……
她的意识变得愈发混乱不堪,
前世今生,两世的记忆,碎成一片片,似是漫天的大雨,朝她砸下来。
当被放下,仿若又重回到那张床上时,那张觊觎她的面容近在咫尺时,她翻身撑爬起来,趁他没注意,刹那之间,将他压在下面,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她低头,发丝散落,好似眼里出现了一片猩红,扼住了他的咽喉。
她知道从哪里下手,能让他死地更快,手指一点点收紧力道,让他呼吸艰难,直至断气。
她要杀了他!
杀了他!
只有他死了,她才能安全!
他没有挣扎一下。
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后背,缓慢地,温柔地,一下接一下地抚摸着。
不管她再如何用力地置他于死地,他也还是没有停顿地,在抚平她。
只是越来越慢。
过去了多久。
她回想起秦令筠已经昏死过去,那么现在的这个他是谁?
“三表哥。”
紧掐在咽喉的手终于松开。
她终于看清了他。
卫陵仰躺着,脑子昏沉,深喘了口气,又侧脸咳嗽一声,ῳ*Ɩ 才看向了她,喉咙痛地似同针扎,嘶哑地开口。
“别怕。”
他抚着她的脊背,说。
清明与热欲的纠缠里,曦珠俯视到了他布满血丝的眼里,显而易见的疼惜和自责。
她迟疑地,手指摸上他脖颈处被她掐住的痕迹。
伴随而来的,是掉落在他脸上的一滴热泪。
“你别怪自己……是我要去见他的,他不敢扣留我的,他还要……他的名声,可我不知道他……现在死了没有,若是他死了,我要怎么办?”
“他还没死,你不要多想。”
卫陵咳了一声,吞咽了下涩痛的喉咙,“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他将她愈加往下的腰掌住,道:“大夫很快来了,会没事的。”
但才起身,要将她往里侧挪去,曦珠又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倒在床上。
潮涌的热意里,破碎的记忆回到了哪里。泪水流下。
跟着落下的,是她的抽噎轻问。
“你是不是嫌我……不干净了,所以不要我?”
卫陵滞住,仰视她泛红的眼眸,里面氤氲着水雾。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忍耐地够久了,已近崩溃的边缘,濒临失控,再等不到大夫的到来,只想赶紧得到解脱,却一定要问他。
话音才落,她就听到了他的回答。
“要。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要。”
没有一丝犹豫,坚定地对她说。
她的吻落下来,在他紧抿的唇上,轻轻地厮磨,望着他漆黑的眸,小声而低柔道。
“那你帮帮我,好不好?”
窗外雨声滴答不歇,敲打着瓦当。
帐幔是天蓝的,从金钩上散落,曦珠仰望着帐顶的海水江崖纹。
没有点灯,昏暗潮闷的室内,微薄的天光幽幽地从帐外渗入。
光影憧憧,那层叠无数的蓝色秋罗纱,犹如奔流不息的海浪暗流。
她蹙眉,烦躁地拉扯他的发,无声催促。
卫陵按住她受伤的那只手在枕侧,又顺着她的力道,湿润灼热的呼吸沉下,吞掉她脸畔苦涩的泪水,去含弄她的唇,腥甜的,隐约有血的味道。
听她甜腻般的声,一时清醒,一时昏沉。一会唤他三表哥,一会叫他卫陵。
额上热汗从眉骨滑落。
他膝行而退,俯首下去。用尽了生平所有的温柔,托揽起泛滥的她。
第075章 雨夜里
沉沉浮浮间, 她精神错乱,恍若回到了那里。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似银河从高空倒泻下来,灌入巨浪呼啸的深蓝海面。怒涛前扑后涌,奔向崴嵬的礁石,撞出大片白茫的水雾。
轰鸣雷声里, 森白闪电划破黑幕般的天穹,映照出火光冲天的城池。
街道被蜂拥而至的海寇持刀围住, 摊子货物被推翻践踏, 零落一地。到处是四散逃跑的人,叫嚷求救。
男人的呼喊, 女人的尖叫, 孩子的哭啼。
还有海寇的大笑声。
利刃斩下,鲜血喷溅,伴随痛苦惨叫,极快堙灭在大风急雨里。
一个接一个的峡州百姓倒下,身上的财物被劫掠夺走。
官兵掩护剩余百姓,不断朝内城撤退。
她握着染血的长刀,整个人抖地不成样子,紧盯面前矮小健壮, 穿着异服的海寇碎掉了半边头颅,缓慢地转过身体, 看向她。
红白相混的血与脑浆从窟窿泵下,经过睁圆的眼, 淌过黝黑的皮肤,往下流动。
顺着下巴, 哗啦哗啦地,与雨水染红了巷子的灰砖。
一声惊雷骤起。
她清楚地看见他的脸被血覆没,只有一双眼珠还在转动。
而后仰面倒地,砸起飞扬的雨花。
她杀人了。
恐惧漫天掩地朝她笼罩袭来,沉重的刀再也握不住,掉落在地。
卫锦大哭着朝她扑过来,抱住她的腰。
“三叔母。”
一声声的哭泣将她从惘然中喊醒。
将手上黏腻的血在裙衫上随意抹过,她到已然死去的海寇面前,极快地抽出他腰间的匕首,拿在手里。
把卫锦抱起,又抹了脸上的血,忍着快涌至喉间的怕意,哽涩道:“别怕,我们去找阿朝他们,不会有事的。”
是在对卫锦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会没事的,她们一定能活下来。
一路奔跑。
雷雨交加如瀑,从天上泼下,将地上的血水冲刷,也将她早已松散的发髻冲地散落,黏在面颊上。
可她顾不上整理。
只有不停地朝前跑,到内城去,才能彻底躲开时不时从哪里冒出来的海寇。
身后的大雨里,隐约传来兵戈声,以及惨声。
她一直跑,一直跑。
寒凉的秋雨侵入,手脚皆失去知觉,胸腔阵痛到麻木,她还是不知疲倦地,握紧随时防备杀人的匕首,跟随那些也在逃命的人跑。
怀里始终抱着卫锦。
紧紧地,没有松开过半分。
可那条路仿若没有尽头,如同那些做不完的苦役。
喉间满是腥甜的血味,泪尽流干,她快撑不下去了。
再一次因洗那些,怎么也洗不完的衣裳后,病倒在床上,烧地不省浑噩。
她艰难地抬起手,透过薄薄的一层漏风窗纸,在昏暗的冬阳下,看手上遍布的冻疮,生脓地要溃烂,关节肿大难堪。
窗外,是阿朝和小虞的窃窃私语。
“那些药是傅总兵让你拿来的?”
“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三叔母病了,今日问过我,就让我把药带回来,说是方子治效快。”
“这第几回了,他是对三嫂……”
声彻底沉默下去。
头昏昏沉沉,她没了力气,手垂落放在微寒的衾被上,咽下嘴里残有的苦涩药味。
天色暗下,被那雨夜里的海寇吓得痴傻的卫锦,再一次哭闹起来,不与卫虞一块睡,只钻在她怀里,不停地喊着阿娘。
她轻拍小小的后背,给她将被子盖好,疲倦不堪地说着:“在呢,阿娘在呢。”
在卫朝带药回来前,卫若冒雪给她去寻大夫,因此生了病,比她病得还严重些,用过那副剩下的药,并没好全。
深夜雪下,隔壁传来一声声的咳嗽。
翌日天光大亮,卫朝来看她。她执意要看他身上的伤。
为服劳役,才从临县对战海寇回来,是总兵傅元晋手底下的一名小兵。
他的背上又添了几道刀伤。
却是拼命立得战功,为了摆脱罪臣之后的称谓。
“三叔母,我没事。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们重新过上以前的日子。”
她笑了笑,点头应了。
她没有说话。
也没有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们。
春日到来得很快,天气很暖和。
她手上那些丑陋的疮伤渐渐好起来,脱下坏死的皮,生长出鲜嫩的肉。只是关节被冻冷地突出,再回不去了。
好在她的容颜,好似没有一丝变化。
对着桌上的一面碎镜,她端望着,仔仔细细地看。
兴许在这样的地方,待地还不够久。
也许下一个冬日来临,再没有这样一张还能令人觊觎的脸了。
她得趁着自己的容貌还在时,筹谋利用。
天边的光在慢慢昏黄,她将簇新鲜艳的衣裙穿上,时隔近一年,再次涂抹上黛粉胭脂。
手有些生疏了,用湿帕抹干净,对镜,重新画眉。
等打扮好,她朝镜里的人微微扬唇,弯眸笑起来。
应当要笑,至少让人瞧着欣喜。
可当真地被抱入床帐内,一张满是厉色的脸倾压下来时,她还是没忍住偏开了头,掉落了泪水。
身上的人停住,接着要起来。
她忙勾住他的脖子,软声说:“大人别生气,只是我……还是第一回,恳请大人怜惜些。”
带着厚茧的指腹,随之落下。
衣裳渐散,露出一身被鞭打后残有的伤疤。
她试图用双手挡在身前,怕他嫌弃。
“你既过来找我,就该知道我不在乎你这身伤。”
灯下,他俯视着,摸索着。
问她:“是在刑部受的谁的刑罚?”
听到姓名后,他呵笑一声,不再多话。
等他要从床榻起身离开时,她慌地爬起来,拉住他的袖子。
“大人,我想请你……”
话没说完,被一只手攥住了腰,拖到怀里,又亲了一遍,才被放开。
“我知道,只要不过格,凡在我能力范围的事,我都答应你。”
临走前,他直言道:“明日夜里我得空,你过来找我。”
“好。”
她将自己收拾干净,走出房门时,看到了外面的卫朝。
“阿朝。”
“三叔母。”哑声的唤。
她笑了下。
“走吧。”
才走小段路,她却双腿颤疼,再难走下去。
月辉映照着,卫朝背起她,一路沉默地回去。
回到那个地方。
卫虞卫若、卫锦围上来。
都还未睡,在等她回来。
她摸摸他们的头,笑说:“都去睡吧,我也困了,要先去睡了。”
走进屋里,躺倒在那张寒凉的床上,将枕下的平安符摸出来,紧握在手里,贴在胸口。
她今日出门,没有随身带它。
身上的疼痛一阵阵涌来,如被车碾,被褥里,她蜷缩地越来越紧。
泪水浸透了枕头。
没什么的,只不过是一具身子,她该庆幸自己还有美貌,竟可以让身为总兵的傅元晋贪图。
只要他看得上,能得到他的庇护,自己会轻松许多。
没关系的。
她反复在心里说。
翌日天亮后,果真从总兵府传来命令,他们不用再做那些劳累的苦役,只需做些针线活计就好。
毕竟卫家曾与当今皇帝实是死敌,不好太放水。
还有一名大夫上门来,给卫锦看病症。
卫朝跟随傅元晋身边,也得到了提携重用。
之后,她总是乖顺听从傅元晋,没有忤逆过他。
只除了一回。
她没想他会来找她。
近黄昏,外面的院子里,卫虞卫锦卫若还在。
平安符被随手,从床上扫落到地上。
她忙够着手去捞。
当平安符重新回到手里时,坐在床上,披散头发,全身不着一丝遮蔽的她,不知为何会想哭,再难以抑制。
“给我把你的眼泪收起来!”
他穿衣起身,扫兴离开。
她仓惶下床去追,拉住他的手,哽咽求道:“大人,我错了。”
“你留下来,好不好?”
他最终留了下来,坐在床沿。
她跪在他身前,缓缓伏下了头。
等人走后,她挪躺到床上,听到窗外的唤声“三叔母”“三嫂”“阿娘”。
她一动不动地,静静听着。
没有回应一声。
倏地将自己裹进被子里,紧紧捂住了耳朵,隔绝世上的一切声音。
“不要再叫我了!不要再叫我了!”
“我不是你们的三叔母!”
“不是你的三嫂!”
“更不是你的阿娘!”
……
“曦珠,我晓得你先前喜欢卫陵,那时是我愚见……后来那个孩子说喜欢你,可你已与许执定亲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他入狱,受了那么多苦。”
“过来叫人。”
“小虞,以后曦珠就是你的三嫂。”
“阿朝,阿锦,还有阿若,以后要叫三叔母。”
不,不是的。
三表哥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她早已不喜欢他了。
在与许执定亲后,她就在一点点地忘记喜欢三表哥的自己。
她以后是要嫁给许执的,做他的妻子,不能在心里还有别人。
许执待她很好,她也要待许执很好。
她在一点点地喜欢上他。
等成婚后,两人在一起生活,还会更喜欢的。
那日奉山相会,她以为是游玩,却听到了他的那番话。
在她都真心希望三表哥能听姨母的劝,与那位白姑娘成婚后,喜欢上许执,他却要退婚。
回去的那晚,她剪碎了那件花费近一年,快要绣好的大红嫁衣,埋在枕上大哭。
而姨母却又说,其实三表哥是喜欢她的,只是当时她与许执定亲了,所以没能说出口。
一定是骗她的!
三表哥不可能喜欢她,姨母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想让她不丢下卫虞卫朝他们。
她知道的。
都知道。
可那一声声的“三叔母”“三嫂”“阿娘”,犹如困住她的枷锁,让她挣脱不了。
何时起,她回想起从前喜欢三表哥时的样子,将那微薄的、遥远的,却属于她与他的过往翻出来。
无数遍的怀念里,她好似重新喜欢上了他,且越来越喜欢。
即便有一天,当她恍然发觉自己忘记了他的样子,但那些回忆却愈加深刻。
她一定还喜欢他,所以才愿意为他守着卫家。
……
“三表哥,我说过的,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是不是?”
曦珠仰躺在床上,抚摸上方英朗风流的面容,食指温柔地,从他沁着汗水的眉眼,延续向下,缓慢地滑过他高挺的鼻梁,直到他的薄唇。
流泪笑说,低声呢喃。
就像一遍遍的毒誓,印刻进脑里,不断强加,凌乱了记忆。
“我喜欢你。”
曦珠吸了下鼻子,盈满泪水的眸子望着他,娇声道:“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喘息粗声,抱住浑身滚烫的她,仰首,吻她湿漉漉的眼。
曦珠搂住他的脖子,更紧些,在他耳鬓相贴,轻轻说:“我好热,你冷不冷,抱着我,有没有觉得暖和些?”
她想到他战死在北疆雪谷那样的地方,还是正月大雪时,该多冷呀。
她好心疼啊。
“三表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凑到他的耳边,热气吹拂,带着笑,喃喃道:“其实我是活过一辈子的人。”
“你想不想知道上辈子都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你可是一点都不喜欢我。”
“哦,还有一桩很重要的事要先告诉你,秦令筠也重生了。”
……
*
卫陵披衣下床,皱紧眉头,开门出去,先是叫陈冲去把郑丑接过来,再让人送来热水。
抱起昏睡过去的曦珠,走进湢室,拿棉巾帕子给她擦净身体,小心处理了手心和脖子处的伤,穿上干净的亵衣,又理了床上湿透的褥子,把人放下,给盖上薄被。
外面还在下雨,有些泛凉。
在等待郑丑到来的这段日子里,卫陵坐在床畔,握着曦珠的手,一直看她深睡的面容。
听她一声声地呓语。
“阿娘。”
“爹爹。”
他轻抚她些许苍白的脸颊,回想她方才说过的那些话。
*
廊庑底下,雨势渐收,黛瓦滴水连绵。
“她的身体如何?”
郑丑回道:“小小年纪,愁思甚多。今日又是那样的烈药吃下去,下雨增凉,还有惊惧,入夜后少不了要发高热。我先开个方子,喝个两日就能好全。”
“再是一剂养神的药膳,三两日吃一顿,好好养着,固本培元。”
卫陵仔细听过记下,又问:“除了这个,其他可看出什么?”
他拧眉忆起方才床上时,她的异样,不大方便开口,终叹道:“算了,等她醒来再看吧。”
接着问道:“上回的药,你还留有?”
郑丑闻言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正值大好年纪之人。
见他神色无恙,说的果然是那种药,心下一惊。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那药效猛,多用两次,真要对那处有影响。”
郑丑规劝再三。
“你给我就是,其余勿管。”
*
楹窗外雨声又起,滴答滴答。
卫陵按紧疼痛的额角,闭了闭眼。
想起片刻前的曦珠,他又动摇了要告诉她,他也重生的决心。
但走到这步,再没有回头的路。
现今告诉她,他仍是欺骗了她。
她还是会恨他,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
还有秦令筠。
他万万没想到他也回来了。
难怪归京后的种种举止,那般不对劲。
……
绝不能对曦珠说出真相。
卫陵隐隐觉得那后果,不是他能承受的。
昏黄灯下,卫陵抵靠椅背,沉目望着书案上的纸笔,迟迟没动。
但最终,他缓出口气,还是拿起毛笔,蘸染浓墨,伏案快速书写起来。
等十多封书信都写完,他叫来了青坠和阿墨。
先将信都交给了青坠。
这才对两人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定要记清楚,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青坠和阿墨都忐忑不安。
心里皆明白今日之后,三爷和表姑娘的事怕要藏不住了,且看三爷这样子,也没打算继续藏。
到时公爷和国公夫人追究起来,他们这两个贴身伺候的人,就是第一个被问罪的。
这大半年下来,都心知肚明,尤其是阿墨。
点了点头。
青坠是被阿墨带到的柅园,现下焦心地不行,快过一个时辰,要是还不回去,保不准蓉娘要让国公夫人找人。
忙不迭地跟着点头。
卫陵便与他们细说起来。
“明日,不管公爷和夫人问你们什么,你们定要按照我说的去回他们。”
最后,他漆黑的眸落在两人身上。
“若是他们对你们刑罚逼话,你们也一定要这么答。给我记住了,只要我没事,你们定也会没事,之后你们有何要求,我都能应允。要是乱说话,等这桩事完了,我一定还活着,你们却不会有好下场。”
*
天色愈发昏沉,檐下点了两盏灯笼,照着台阶下飞溅的雨花。
见青坠被陈冲送回公府,阿墨去打探秦府的事,卫陵去端熬煮好的汤药,才折返正屋,就见人已经醒了。
脸色苍白,身形孱弱,却正欲跨过门槛,往门外来。
他急忙过去,一只手拦住了她。
“出来做什么,外面雨大。”
“回去。”
曦珠只怔怔道:“我要去找他。”
卫陵皱眉,问道:“找谁?”
他紧盯着她,半晌没回话,又道:“回去床上躺着。”
“你知道的。”
曦珠定定地望向他,“我要去找他。”
她都告诉了他,包括前世与许执曾定亲的事。
卫陵对上隐有泪光的眼,瞬时心软了。
缓下语气,叹了声:“好,我知道你担心许执被秦令筠报复,要去找他,告诉他这件事。”
他道:“我帮你去找他,你好好在这里待着。”
趁她在愣,卫陵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到床边,按住她的肩,让她坐下,再把药碗搁在几上,蹲下身给她脱鞋,把绣鞋整齐地摆放。
“上床去。”
曦珠犹豫了下,还是顺着他的力,重新回到床上,抱住双膝。
卫陵端过药碗,坐在她身前。
“先将药喝了。”
曦珠垂眸看了看棕黑色的药汤,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不想喝。”
“我已经都好了,不用吃药的。”
她厌恶药的味道。
卫陵看着她,道:“这药防备夜里你起热,免得到时严重难受。”
他试过碗的温度,将好,再拖会要凉。
“你喝完了,我立即去找许执,好不好?”
“我喂你。”
说着,就要舀起一勺药汤。
“不用。”
曦珠抬起手,径直接过来,“我自己喝。”
她别着瓷勺,将碗沿靠着嘴,屏住气息,缓缓地喝起来。
喝完后,她将空碗还给他。
卫陵接过碗,又将一包糖水青梅递来,“吃些,压点苦味。”
她不动。
他便拣起一块蜜饯,送到她唇边,有些笑道:“吃吧,一点都不酸。”
“你不在意吗?”
话音甫落,曦珠眼眶发起烫来,紧凝着他,声音微哽。
好一会,卫陵才平静地说了一句:“曦珠,那些都是前世的事了,已经过去,这辈子都会好起来的。”
那些关于前世的记忆里,她并未说自己喜欢他,更没有说自己在峡州遭遇的事。
他心里却一清二楚,也绞痛至极。
还是拿着青梅的蜜饯,送来她面前,低声哄道。
“吃一个吧,那药多苦,刚我偷偷喝了口,都受不了那苦。”
曦珠终究将那甜腻吃进嘴里,慢慢嚼着,和着苦涩的药味,一起咽下去。
“我去找他,会将你的话都告诉他。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有事就叫人,外面有人守着。”
临走前,卫陵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了很轻的一个吻。
听到她的轻声:“他住在……西城保宁大街的铜驼巷,走到尽头,最里面的那家。”
“知道。”
“三表哥。”
转身离开时,她忽地叫住了他。
卫陵回首。
曦珠微微弯眸,朝他温柔地笑,说:“外面雨大,你早点回来。”
第076章 天亮后
二月春闱过后, 四月中旬再经朝考,终在五月十二日放出考试结果。
不过三日,吏部的任职令下发, 许执前往刑部,核实身份报到,并拜见过各级长官,知悉今后工作, 在刑部的储才之地律例馆,主管州府地方上报的刑名案件覆核。一通事务交代下来, 已是天黑。
翌日寅时三刻醒转, 辰时到达律例馆,近酉时末才处理完当日案件。
一日有十二时辰, 六个时辰就待在馆内, 与年长的同僚翻查那些说帖、驳案,还有通行章程,还要讨教学习。
整日下来,望着那些墨字朱红,不免令人眼花,头昏脑涨。
而如此上职,至当今六月底,已近一月。
今日到戌时一刻, 许执才将最后一个疑难案件,根据大燕律例, 权衡拟定说帖,预备第二日交予上官裁夺。
揉揉眉心, 抬头一看,馆内只剩他一人了, 和塞满了卷宗的书架。
同僚早已归家去。
他收拾过书案,站起身,整理过官袍袍袖,将明黄灯火摁灭了,才走出门去,把值守的小吏叫来锁馆。
撑打开油纸伞,他走进雨中。
家乡云州常年干燥,入夏后雨水也少,不比京城。
这是他来京后,过的第一个夏季。
走了一刻钟,到停放马车的街角。
“大人今天晚些出来,是忙了?”
一个头戴斗笠,方脸络腮的四十多岁男人赶车过来,随口问道。
许执温和笑笑:“是忙了些。”
他不多言,便收起雨伞,登上马车,掀帘坐了进去。
自春闱过后的各种宴席、给上级长官和座师送礼、与同年外出交游,已耗去大半的银子。
租住的铜驼巷距离衙署偏远,胜在租金便宜些,再租一辆马车每日接应,能省下一笔钱。
静谧的车厢内,堪闻外面潇潇雨声。
他闭眼休憩,将今日过目的案件,在脑子里复阅,细检其中律法。
直到一声“吁”的长声,马蹄踩踏在地,车身朝前倾了下,他睁开眼,到了铜驼巷子外。
下车后,他多给了车夫十五个铜板,作晚到的补偿。
“多谢大人!明早小的还在这处等您!”
车夫忙说,欣喜地将铜板都塞进袖子里。
他这才撑伞,朝深巷走去。
雨小了些,叮铃地敲在伞面上,依稀听到青墙两边的人家院子里,传来的各种声音。
哪家的父亲暴呵、孩子被打大哭;哪家的老者身患重疾,常常咳嗽;哪家的丈夫也才深夜归家,妻子的关切问候,还有饭菜的香气……
许执且行且听,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
他停住了脚步。
隔壁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朦胧光影里,一人一马正在他院外的门前。
马是那匹纯黑的汗血宝马,薅咬着攀墙而出的茑萝藤蔓。
人是那个见过三面的镇国公三子,正抱臂背倚在门边,在檐下避雨。
密雨斜飘,到底湿透了他半边的缁色袍衫,与之前三次的鲜艳穿着不同,重色压身,连面目都沉冷。
闻听动静,卫陵偏头,看向在戌时三刻才回来的人。
他岿然不动。
直等到人上前,从袍袖里拿出钥匙开门,推开了紧闭的门扉,转身作揖道:“请进。”
放下手臂,卫陵跟随许执走进去。
这才第一次见到了里面的样子。
细雨之中,院子很小,二九尺见方。
却规整地齐正,左边一棵柿子树旁,与茑萝同生的,还有一架子的丝瓜藤,已结了硕果,沉沉坠在茂盛宽叶里。一根晾衣的竹竿横亘在两面墙的三角。
右边一口水井,另小块田地,栽种了菜蔬。旁侧应当是厨房。
不过十三四步,便走进屋内。
许执收伞,倒立搁在屋檐阶下滴水,道一句:“您先在此等候,我进去点灯。”
话音落后,他开锁推门,步入其中,脚步声渐远。不过须臾,一盏油灯亮起,驱赶黑暗,光亮盈满屋子。
卫陵迈步走了进去。
屋子也不大。
只两室的构造,以一片苍色的布帘分隔。
视野可见的外室中央,不过一张方桌,桌上一把茶壶和几个倒扣白圆杯,配以四把椅。
临窗墙边的书案上,整齐堆摞着书籍,占据三分有一的桌面,两支毛笔悬立笔架,在旁一方砚台,另有印章、拜匣、镇纸之类。
墙角处一个冬日用的炉子,立柜上放置有一把油桐伞。
再无其他,朴素简陋。
卫陵的目光停留在那把伞上。
许执顺着看过去,是春闱开考前的那日,雨天傍晚,他的伞在书局前被盗,柳姑娘托那个老伯送给他的伞。
后来他得知她的身份,藏香居却也关闭,他没能归还,便一直保存着。
自己再去买了一把油纸伞,并没用她送的伞,担心坏了。
如今这镇国公三子找来,是与柳姑娘……
“你已知道我是谁。”
忽至的声音,打断了许执的思索。
卫陵看向他,不是疑惑,而是肯定。
许执颔首。
他自恃进京后,并无得罪过此等高门勋贵,却半年前的上元灯会,赊月楼初见,这镇国公三子就对他含有冷意。第二次,状元游街,柳姑娘扔送他那枝丁香花后,这世家子的神情比初次还冷。
至于第三次,不久前的信春堂酒宴。
在回去的路上,张琢与他说过,在他们摆席之上的雅间内,就有一帮达官显贵的子弟在过生辰宴,好似是镇国公的第三子。
那回,没有柳姑娘在,冷意少些,却仍有。
他琢磨不透,也并不放心上。
但没想人会在这样的雨夜,直接过来找,且观情境,是等了好些时候。
“不知您找我有何事?”
他问过后,伸手邀人坐下,又以待客之道,道一句:“稍等,我先去沏一壶茶过来。”
“不用。”
卫陵径直坐在西面的椅上,看着许执,开门见山道:“你可知秦令筠?”
许执闻言凝眉。
去年他在云州府秋闱中举后,筹备上京赶考,却听说要途径的黄源府,匪患闹地益发厉害,甚至有七名举人在去京路上被劫杀,事闹地大了,朝廷派下巡抚治理。
当时就听到了秦令筠这个名字,时任督察院左佥都御史。
这月初,在律例馆办公时,同僚闲话起此人,多是称其严正,胆大也够大,那般险地都敢去闯。
“不过这一趟下来,升了三品的大官,亏不着。”
“他才三十几的年纪,陛下看重,瞧那样子,怕要入内阁。”
“说来他不久后要办升迁宴,你想好要送些什么没有?”
“还在看,这些年秦家办宴少,难得一次宴会,可不得仔细想想。”
……
许执是新领职上任的小官,在旁做着他们撂给他的差事,默听对话。
他本以为与自己无关,却不想大致半个月后,就见到了已是左副都御史的秦令筠。
因督察院和刑部同属三法司,又执掌谳狱,平日多有公文交接。
他替上官跑腿,去督察院送已定诉讼的公文,就与正要外出的秦令筠打了个照面。
在一番作揖问好后,却得一副沉压冷眼,和不言离去。
他左思右想,是经手自己的案件有问题,亦或是哪里做的不好,才让这位大人对自己不满?
回到刑部,他去试问尚书卢冰壶,却是没有,还让他多加努力。
当晚归来,他还是在想。
不知怎么,再想起镇国公三子。
这两人,他从未见过,也不该得罪过,如何对他有意见?
许执近些日越发谨慎。
现下,镇国公三子的深夜到来,他隐隐觉得,或许可以得知些真相了。
不以高处望人对话,他坐在方桌另边,也直道:“前段日子,因送公文去督察院,在衙署见过一面。”
接下来便听到毫不避讳的一句话。
“你既与他见过,心里该有个底,以后要注意这个人,他要你的命。”
卫陵观他神色,知他见过秦令筠后,一定察觉到什么。
许执惊诧地看向对面满脸平静之人。
好半晌,ῳ*Ɩ 他反应过来,问道:“为何,我是哪里得罪过他?”
卫陵道:“不能告知你,你只需记住,领携你进刑部的卢冰壶很赏识你。即便秦令筠之后要对付你,卢冰壶可以帮你一把。”
依照曦珠的话,秦令筠重生后,并无立即出手的打算,且秦令筠与卢冰壶有交情在,若想动许执,还要虑及把人领进刑部的卢冰壶。
但到底要警醒一声。
一是他不可能让曦珠来对许执说这些话,既是不想两人相见,也是因曦珠定会吐露的更多,而那些有关镇国公府卫家存亡的事,绝不能让许执得知。
前世,许执既能因卫家势强,愿与曦珠定亲,也能因卫家势颓,而与曦珠退婚。
他不会多说一句,从而存有隐患。
二则是前世那般的难境下,许执还是帮了卫朝,让卫朝以罪臣之后的身份,任职峡州将领。
便当是为了偿还恩情。
他现下手里无实权,还在等待十月北疆战事的到来。倘若在这期间,或是在他有足够权利前,秦令筠果真出手,能护住许执的,唯有卢冰壶。
至于最后一点,他自然不希望许执死在秦令筠手下。
能在前世那般混乱的政局里,安然存活下来,还当上三品刑部尚书的人,当是助力,要多拉拢。
只是还需时间。
而他与许执,都需要时间。
“神瑞二十年六月,你的老师写诗讽弄当地府城官员,而被罢官下放归乡,而你也在此事中附诗,被免去了参与秋闱的资格。去年,你得了机会,文章得到卢冰壶的赞赏,才重予可以科举秋闱的机会,这年上京再是春闱参考,获第九的名次,又被卢冰壶要到刑部,进了律例馆。”
“卢冰壶对你的才能很赏识,你在他的手下做事,要多尽心尽力,且他性情耿直,必不会有亏你。”
话落,卫陵站起身。
他已没更多可说的。
“我这般的小人物,何至得到镇国公之子的调查?”
许执抬头看向要离开的人。
“我说过了,不能告知。”
卫陵朝外走了三步,又回头,说了一句:“倘若你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来国公府找我,只需向门房报你的名就是。”
他不再多留,大步往雨里走。
在这里耽搁地太久了,曦珠还在等他回去。
许执搁在膝上的手捏紧成拳,看着那道暗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雨幕里。
当年云州府的诗案,教导了他十年的老师冯维,看不惯当地州府官员贪墨害民,不过写诗指正,却被罢掉官职,赶回了家乡,不久后病逝。
他写了一首和诗,失去了当年秋闱的资格。
各级官员相互知会,他的仕途再无前程,十余载的寒窗苦读全然断送。
重病的母亲受不了村里的议论,抑郁而亡。长兄也带着长嫂侄子,与他分了家。
三年闭门空窗,他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迷惘和绝望,才等到一个攀附卢冰壶的契机。
身为刑部尚书,且曾是太子老师的卢冰壶,祖籍云州。
新上任的同知是卢冰壶的一个堂弟,曾见过他,很喜欢他的文章,不断说可惜可惜,愿意推举他给在京的卢冰壶。
便是借着这层关系,他将从前的清高践踏,才重新得以参加科考,现在又进入京城的官场。
只是回忆一番,许执便换下官袍,擒灯走出门,到厨房煮了一碗素面,放了把从地里摘的青菜,连汤带面地吃完,将碗筷洗净,放到柜架上。
端灯回到屋里,坐到书案前,久久未动。
督察院的左副都御史秦令筠要他的命。
……
静默良久,他终究缓出口气,倾身将一本律书翻开,在明煌灯下,接着昨晚的夹页看下去。
*
前世,卫陵一共调查过许执两回。
第一回,在得知曦珠与一个贫寒的进士定亲时,他震惊愤怒,让阿墨去打听。
不过都是些浅显的消息,年纪相貌家中境况这类。
第二回,是在他被因吞没军田,被夺权归家的那年腊月。
让人往西北云州府,将许执往上三代的祖宗几辈都查透,尤其是他的同辈,以及凡是认识他的人。
妄图从那些过往里,获知致命的缺漏。
但没有。
这样一个人太干净了,除了那桩诗案,因附和老师,讽骂贪官,差些送断了他的仕途。
许执在云州的近二十三年,除去几个固友交游,其余时候,都在读书。
陪伴这个人最多的,便是那些笔墨纸砚。
而在京刑部做事两年,当得知与自己分家的兄长家中有难,立即将积蓄拿与帮扶。
且有能力才学,只要时日足够,定有作为。
卫陵不知为何,会想再去查一次许执。
也许是再次得知她出府,又是去找许执。
这回,隔着一堵院墙,茑萝枯萎,高高的柿子树梢枝头,留有三四个红彤彤的柿子,已经被鸟啄吃了大半。
无人可见的角落里,他似是不能见光,连呼吸都止住。
然后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曦珠,你怎么来了?”
“好些日没见你了,过来看看呀,难道你不想我啊?”
“不是,我想你的。”
“被褥你洗了?屋子你也打扫了?”
“干净吧,你的书案我没碰,怕乱了你的东西,让你找不见。”
“这梯子?”
“哦哦,梯子是我向隔壁借的,房梁上结了蛛网,我就扫了下。方才是人帮我搬来的,你等会给人还回去。”
“好,我等会就去还。”
“曦珠,你别干这些活,我自己来就好。”
“年底了,刑部忙吧,你哪有空做这些,我在公府也是无聊,正好来帮你。对了,灶上我煮了腊八粥,都一个时辰了,应该快好了,你不能吃花生,我没放的。快去尝尝。”
“好吃吗?”
“好吃,比外头卖的还香。”
“哪有,哄我呢?”
“真的。”
“你老实交代,我没在的这些日,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别是随便应付,吃面吃饼什么的。”
“听你的,有好好吃饭。”
“曦珠,再过两日,我有个半日的假,我陪你去街上逛逛。”
“这都忙多久了,连整日的假都不放,你们部里太抠些,其他人也不见得有你忙的。才半日,就不去玩了,你好好在家歇息,瞧着都瘦好些了。”
“去逛逛吧,我正好发了月俸,给你买些东西。”
……
“微明,真想快些搬出公府,以后就能天天见到你了。”
“我也是。”
夜雨里,卫陵纵马疾驰,将所有的声音甩在身后,直到再听不到一丝一毫。
*
回到柅园,阿墨已回来一炷香,禀说秦令筠已被送回秦府,太医被请了过去,看那伤势,颇为严重。秦家乱成一锅粥了。
卫陵点头,道:“把陈冲叫进来。”
阿墨都不知何时三爷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了,但今日种种,三爷脸色阴沉,他可不敢多问。
而方才三爷还未回来,他问过陈冲,那人却斜眼看一记,连个字都不从嘴里蹦出来。
阿墨走出去,也没好口气,白眼喊人进去,就转身走了。
陈冲懒得理他。
自温滔判罪秋决,从温家脱身后,他早不是小厮奴仆,需要跟这般人打好关系。
进屋后。
“三爷。”
“我有一桩事要你去办,你过来,仔细记好。”
……
卫陵把该做的事都嘱咐完后,快步去见曦珠,却从门边守着的仆妇口中,得知她还未用晚膳。
他看看天色,皱眉道:“把菜热了,再端过来。”
这个点,不好再跑酒楼。
又让人送来热水。
仆妇领命去了,他才轻推门进去。
她醒来了,闻声翻转过身,从床上爬坐起来。
卫陵走过去,没有坐在床畔。
他的衣袍都被雨淋湿了。
“怎么不吃饭?”
卫陵弯腰,伸手拨开碎发,探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
曦珠仰头看向他,轻声道:“在等你回来。”
卫陵笑道:“我让人去热菜了,等会我们一起吃。”
“他……他是不是刚回去,你回来才这么晚的?”
蓦地听到这问,卫陵唇角的笑敛淡了,低头看她,荏弱苍白的脸上,神情些微不安。
他平静道:“是,他方从刑部回来,我在外面等了好些时候,与他说过话后,没多留,就赶紧回来了。”
他抚摸她柔软的脸,指腹一下下地摩挲着,嗓音放地更温柔些。
“别担心,该说的,我都跟他说了,他以后会小心秦令筠的,若是遇到事,我也会帮他。”
曦珠低嗯了声。
他凑近了些,她这才发觉他身上的衣裳都湿了,头发也湿了。
“你快些把衣裳换下来,别生病了。”
这句有些刻意的关切,又让卫陵笑起来,他点了点头,道:“我让人送水过来,会换下的。”
热水很快送来,卫陵去湢室清洗,更换衣袍。
柅园是他十七岁时,与人博戏对赌,赢得的私院,整个园子景致秀丽,清静避嚣。
前世的从前,每次在外与那些好友玩到深更半夜,不回公府,也不想留宿哪处,都会来这里。平日几个仆从在此。
后来,这里无用,被卖换取金银,充入军费。
重生后,他没来过这里。
一直到今日。
柅园里有他常穿的衣袍,并不用外出去寻。只曦珠的衣裙,他遣丫鬟出去买。
洗过的头发绞地半干,半挽半散地走出去。
热腾腾的饭菜恰好呈到圆桌。
一道酥骨鱼、一道紫苏虾、一道莼菜笋,还有一道火腿炖鸽。
卫陵让侍候的人都出去,曦珠穿鞋下床,走了过来,微怔桌上的菜。
“坐下吃饭。”
卫陵拉住她的手,牵她在身边坐下,舀了一碗清亮的鸽子汤,送到她面前,笑道:“我都回来了,好歹吃些吧,可别真饿坏了。”
前世,总是她在劝他吃饭。
曦珠垂眸,握着瓷勺,一口口喝完。
她看到他只动那盘莼菜笋,和那盅炖汤。
不好冷待那鱼和虾,她伸筷夹住,放到碗里,吃了起来。
“怎样,好吃吗?”
“嗯。”
直到她放下筷子,他问:“不吃了吗?”
曦珠摇头,道:“吃饱了。”
仆妇进门收拾桌子残菜,又出去了。
门开开合合间,已是子时初,外面的雨又大了。
洗漱过后,曦珠坐在床沿,等人从湢室出来,要往放置一床薄被的榻边去。
她喊他:“三表哥。”
而后轻声说:“你到床上来睡吧。”
卫陵背对的身影一顿,接着转过来,走到床边,迟疑了下,他看着她,低声道:“你睡里头。”
曦珠偏开脸,嗯应了声。
脱鞋,要往床里爬去。
卫陵侧过身,揭开灯架上的纱罩,吹灭了火,在晦暗里盖上了罩子。
回过身,架子床里侧已经平躺好一个纤弱的影。
他坐到床边,将鞋脱下,与她的并排放在脚踏上。
他在床上躺了下来。
睁着眼,望着帐顶的海水江崖纹,幽远的一片深蓝,浸在静谧的黑暗里,暗涌潜藏。
好一会,他侧枕过身,将那个不安的人搂进怀里。
他低下了头,与她额头相抵,缓缓道:“曦珠,你说过以后不会留在京城,要回去津州,我答应过你。”
“嫁给我,等京城的事、卫家的事都结束,我们立即离开这里,回家去。”
他听到她微哽的声音。
“可是公爷和姨母不会答应……”
卫陵将她抱地更紧些,吻她的脸。
“只要你相信我。天亮后,我们就回去公府,你什么都别做,也什么都别说,都交给我就好。”
长久地没有得到回应。
他一下下地抚拍她发颤的后背,等待着。
仿若不知岁月的流逝,重回到那十年无尽的黑暗里。
终等到她几不可闻的一声:“好。”
卫陵亲了亲她的额头,将薄被给她拉盖上,轻柔低道:“睡吧。”
窗外风雨淋漓,曦珠依偎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渐渐地沉入睡意里。
她已经几日没睡好了,依稀地,像是前世在峡州的每个夜晚,只有枕着那个平安符,才能睡得安稳。
她迷糊唤了声:“三表哥。”
这回他应了她:“我在。”
第077章 逐家门
青坠不识陈冲, 此前并未在公府见过这号人,被送到公府外的街口,从车里下来时, 险些吐了。
为赶时间,怕表姑娘一直没回来,蓉娘去找国公夫人派人寻找,马车一路疾驰, 颠簸不堪。
天停落雨,砖石湿润。
青坠急匆匆跑回春月庭, 恰见蓉娘要出门。
“哎呦喂, 你们到哪里去了?不是说一个时辰……”
话未完,蓉娘陡地察觉出不对劲, 惊问道:“姑娘人呢?”
她午睡醒来后, 丫鬟小圆来告诉她,表姑娘与青坠出门去逛了,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这些日曦珠闷闷不乐,似乎有心事,总是一个人待着。
问了不说,既想出去走走,当作散心也好。
蓉娘如此想,做起针线活计, 不过小半个时辰,乌云密布的天就打下雨来。
左右等着, 始终不见人回来。
比及雨停,犹豫再三, 还是去正院一趟,麻烦人帮忙。
才出门, 就撞上青坠,忙不迭再问:“怎么就你回来了?”
青坠深吸口气,下足了决心,凑到蓉娘耳边,小声道:“姑娘……姑娘正与三爷在一起。”
她按照三爷的吩咐,将那些话说了出来。
蓉娘初听第一句,全然傻住。待听完,两眼翻白,人差点昏过去。
她的天爷呦!
青坠忙扶住她。
整个夜晚,蓉娘都没睡着,忧心忡忡地等着翌日天亮。
*
混沌昏意中,曦珠侧过身,并没摸到枕畔的另个人,只有余温。
她一下子睁开眼,幽蓝的纱帐四围,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
她忙坐起身,去掀帐子,门是阖上的,家具都浸在黑黯之中,唯楹窗攀着稀薄的光。
窗格的倒影落在灰白的地砖上,被拉成长形,直延到一扇烧蓝点翠的花鸟纹插屏,屏风上的翠羽熠熠发着莹光。
她怔然地看着这个陌生阒寥的地方。
忽挪到床沿,要穿鞋下床。
“咯吱”的轻微声,门开了,漏进外面暗沉的天色,跟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卫陵疾步走来,摸她的脸,担忧问道:“怎么醒了?”
“你要什么,和我说。”
而后听到她踟蹰的轻问。
“你……去哪里了?”
卫陵愣了下,仔细看她的神情,微茫光里,眸含微惧。他明白过来,心里泛起疼来,低声:“你喝的那副药膳,要熬煮两个时辰,我方才起去,让人炖上,怕早时来不及。”
他拢了拢她垂落的乌发,见她松缓的肩,喟叹道:“你在这儿,我能去哪里呢?”
“天还黑,上床再睡会吧。”
她抬起还未入鞋的双脚,回到床里侧。
卫陵将外袍脱了,也重新躺到床上,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轻的几无力道抚拍她的后背。
不过片刻,她终于睡去,头抵在他的胸膛,潮润吐息透过薄衣,隐约落在心口,愈发瑟缩抽疼。
却在这疼里,是足以令他珍惜万千的复得。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小心翼翼,不敢惊动睡梦里的她,又一次亲吻她的发丝,嗅闻她身上的香气。
以此充填干涸十余年的深渊欲壑。
无声的呢喃:“曦珠,曦珠……”
窗外响起簌簌雨声,他最终吻了吻她微张的唇,满足地笑了笑,拥着温软的她,阖上双眸,继续思索那些事。
再醒来,已是辰时过一刻,天光大亮。
曦珠穿衣洗漱后,坐到桌前,看到桌上除去樱桃肉山药、炸春卷、红豆粥,角粽,还有一碗棕黑色的药汤,一碗不知炖了什么的药膳。
热气腾腾,药味浓烈,她不禁蹙起眉来。
卫陵碰碗试过温,道:“先把药吃了,再用早膳。”
“嗯。”
曦珠忍着那股味道,端起碗,一口气喝完了。
轮到那碗药膳,颜色姜黄,辨认出加些参片,药味不是那么烈,但先前的药汤灌入胃里,再难多吃。
吃了小半碗,一口比一口慢。
卫陵攒眉将碗移开,道:“别喝了,药膳不急,三两日喝次就成,本就是养身的。”
他夹了一个炸春卷给她。
“用早膳吧。”
曦珠松口气,这才低头吃起来。
又吃过一碟山药泥和一个角粽,转目见他用的很少,好似都没如何动筷勺。
曦珠犹豫问道:“你不吃吗?”
卫陵笑道:“我早膳吃的少,你多吃些。”
等她放下筷子,他又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窗前明光处。
外飘细雨,卫陵低头,给她脖子上被银簪划出的伤,和右手上被碎镜割破的伤,认真地涂抹过药,包裹上纱布,再把药盒塞进她袖子里,嘱咐道:“回去后记得擦。”
收拾过后,两人走出屋门。
卫陵伸臂揽住她的腰,撑伞倾斜,穿过一院湿淋花木,带她走到柅园外,低托起她荼白的裙裾,让她先进了马车,这才收伞上去。
马蹄踏地,慢慢走动,逐渐快了起来。
卫陵将她缠纱的那只手轻握,搁在自己的膝上。
半路沉默,直到拐入大街。
他倏地开口,再次道:“曦珠,你只要记住那些事都是我做的,与秦令筠毫无瓜葛。”
“回去后,对谁都别说话,若是我娘去问你,你也别管她,什么都别说。等这桩事彻底结束。”
须臾,曦珠垂眸点头。
“好。”
她微微捏紧了手指,也抓住了他膝上玄青的袍衫。
这是唯一的办法,绝不能牵扯进秦令筠,否则公爷和姨母……
卫陵反手,与她十指相扣,安抚道:“别担心,他不敢说他的伤是你造成的。”
*
今日并无早朝,不用摸黑去往太和门,却需辰时到户部,因江南水患的拨款赈灾,一直悬而未决。
卫度整理官袍后,原要出门,照料卫若的乳母却忽然急跑过来,说是小公子发起热。
昨日下晌一场大雨,再是夜里断断续续的几场雨,生来体弱的卫若又病了。
卫度赶去看过,小小的人满身红热,忙让丫鬟把常住府上的大夫黄孟请来。
乳母跪地讨饶,卫度心烦不已,大骂她明知夜雨繁多,还不仔细照顾,先暂罚三月月银,若是孩子好不了,直接赶出府去。
又让随从去户部告假,晚一个时辰过去。
等黄孟过来诊断开药,卫度再陪病中的儿子。
方醒来的卫锦得知弟弟病了,过来看望,见到父亲,愤恨地瞪他,连声爹都不叫。
如此已是半年,从与孔采芙和离之后。
一大早上,卫度便被两个亲生孩子折腾地精疲力尽,等出门时,近巳时三刻。
不由想到爹娘提过的继妻一事,总归他要有个妻子管事。
这念头冒出来,记起这些日的新闻,孔采芙与沈鹤,竟在议亲。
才和离半年,就要二嫁了。
卫度烦躁不堪,甩袖走向侧门。
将至门房处,听到两个仆从说话。
“三爷昨晚没回来,表姑娘也没回来,凑巧了,这是干什么去了?”
“表姑娘不是说出去逛逛吗?”
“哎,我昨日瞧见青坠回来的,怎么她没回?”
“谁知道呢,但三爷这大半年可都准时归家,难不成昨夜又去哪里玩了?”
……
卫度驻足,眉头紧皱,想起之前那些事,生疑起来,正要叫人往破空苑和春月庭两处去看,却仆从呼声:“三爷回来了!”
“不是,怎么表姑娘与三爷一块回来的?”
卫度快步走去,越过门槛,台阶之下,恰见马车前的两人。
一霎冷沉了脸。
曦珠弯腰正要下车,乍然看到卫度那张脸,她一顿。
卫陵瞥了眼他,收回目光,搀住她的小臂,道:“我先扶你下来。”
曦珠终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被他一个轻巧力道,托着下了车辕。
而后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走上石阶。
迎面一道冷声。
“不说说怎么回事?”
“现今这个太阳高照的时候,你不该在户部做事,难不成民生国计忙完了,有闲空来管我?”
他带着她,从多管闲事的人身边走过。
卫度额角青筋紧绷,呵道:“站住!”
卫陵转过身,挡在了曦珠面前,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回以漠然。
“你管不到我的头上,我也没必要向你解释什么。”
话音落后,他直接牵住她的手,朝府里走去。
直到春月庭的院门外,黄木香花藤掩映下的白墙边,卫陵才松开曦珠的手,低头叮嘱道:“这些日你都没睡好,回屋去再好好歇息。药记得擦,一日三回。至于药膳,大抵就这三四日,等事完了,我让膳房那边给你做。”
曦珠看着他,应道:“好。”
兴许是自作多情,他到底笑说一句。
“不管我出了什么事,表妹都别管我。”
又捏了捏她的脸腮,道:“记住没?”
曦珠还是应道:“记住了。”
于是他放下手,笑道:“去吧,看你进院,我再离开。”
曦珠听他的,离院门越来越近,她没有回头,一直走进院里,看到焦急等待的蓉娘和青坠,却在瞧见她回来后,呆怔愣住。
她走过去,站到蓉娘面前,轻唤了声。
蓉娘陡然哆嗦下,反应过来,见姑娘手上的纱布,脖子上的伤,还有微白的脸色,酸涩止不住地从心里冒出来,忙把人拉进屋里,再细瞧,裙子也不是昨日的那条。
她红了眼,声都在颤,问道:“曦珠,你,你与三爷……”
良久,曦珠在一双关切的眼里,愧疚地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她不能再说更多。
她也尚在惶恐动荡里,不知该做什么,想了想,决定好好歇息。
她不用再去想那些事,只要听他的。
坐在床畔,撩起裙摆,看了看脚上崭新的并蒂莲花绣鞋,昨日那双月白软缎绣鞋沾满了脏血,早就丢了。
她弯腰脱下,躺到床上,背对身后的视线。
喝了药,其实有些犯困,但她没有闭上眼。
他应当在去正院的路上。
*
正院里,卫旷虽领职都督同知,督备军器局,但因病体之故,不过四五日去一趟。其余时候,多在家中修养身体。
这日打算晌午去军器局,视察新改造的那批火.枪如何,此时还在厅里用茶,喝完再走人。
卫远也有事要往督军府,恰好同路,便等着父亲一道。
而董纯礼与婆母商量完些府上的琐事,领过对牌要去做事,与婆母穿过厅中,要与公爹和丈夫行礼告辞。
却还没出声,外边传来短促的脚步声。
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就进来了。
卫旷浓眉紧皱,看着此刻还在家里的二儿子,诘问道:“黄孟不是说孩子的病好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卫度见父亲生气,忙说:“原本是要出门了,却碰到桩事,一定要来与爹和娘说。”
又看看母亲,还有也在的大哥大嫂,踌躇下,便将门口的事都说了。
……
听完后,卫旷脸色骤然一沉,端盏的手收紧。
自从小儿子进军器局,还有交给他那些精密图纸后,他再没管过他,认为人是在好好做事谋前程的,且那般天赋难得。
却不想给他背后搅弄是非!
董纯礼诧异出声。
卫远神情转肃,坐直身,按住妻子的手,让她止声。
杨毓也是慌张大惊。
正要叫丫鬟去喊人过来,问个清楚。
却门外渐近的沉稳脚步声,人已经走了进来,看到那个头戴乌纱帽、身着云雁补服官袍的人,就知不用自己多费口舌了。
鼻息轻嘲,卫陵径直在最上首的两人面前跪下,平声和缓道:“爹,娘,我要娶曦珠,望你们应允。”
卫旷额穴突突跳着,忍着憋压在胸口的气,问道:“昨晚你在哪里?”
卫陵直言:“昨晚一整夜,我都与表妹在一起。”
闻言,杨毓眼前一阵阵的发昏,险些站不住。
“你再说一遍。”
卫陵看着母亲,道:“我与表妹已经在一起,我要娶她。”
卫旷站起身,怒火蓬动,再难抑制,一脚狠踹了过去。
卫陵瞬时躬下身体,脊背颓弯,胸口剧痛。
攥拳抵住地砖,他咳了一声,又咬住后槽牙,将漫到喉间的血腥吞下去,那血却冲涌到眼里,滚烫发热。
“人还在孝期,就忘了父母之恩,知道勾引人,妄图留在公府了!”
骤然地,迎面一记重拳,落在沸言之人的脸上,砸中鼻梁,血霎时奔流喷出。
乌纱帽掀落在地。
卫陵抓紧卫度的官袍衣襟,将他拎起来,看着这个血脉相连的二哥。
前世便是卫度,告知了母亲那晚的事,曦珠才很快与一个叫许执的男人定下亲事,以至于此后,他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卫陵知道其实最该怪的是自己,为何那时不能彻底明白心意,为何不能在曦珠说出喜欢他时,立即回应她,还在用那样冷漠的眼神,反复审视她,直至她难堪至极,那般哭着跑远了。
她一定很难过,是自己什么都没做,就推开了她。
从此之后,他便什么都不能做了。
卫陵知道最应该苛责的是自己。
可他没办法不去想,倘若卫度不去说,或许当晚他便能想明白,自己其实是喜欢她的。
或许第二日,只是晚一些,他还是会想明白,他喜欢她;
也或许第三日,再晚些时候,他仍然会想明白,他是真的喜欢她;
只要再给他些时间,他总能明白的。
但他们没有给他。
而在他明白的时候,她已经放弃了他。
堆积在心里十余年的苦楚翻滚,卫陵眼眸赤红,暴怒喝道:“卫度!你给我闭嘴,是你亲眼所见?与其胡说,不如说我不知廉耻,没脸没皮,不顾表妹在孝期,她一直没应我,我反倒一直勾引她,逼迫她,更妥帖些,她有胆子敢说!”
卫度鼻骨痛到几乎断裂,嘴里也都是血,瞪目怒道:“好好,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表姑娘,你对我动手!”
“打的就是你!”
卫陵接连两拳下去,打地卫度眼花耳鸣,血流不止。
卫远骇然,忙过来拉架。
“三弟!放手!”
却纠缠一团,如何都拉不开,反而撞翻了周围的桌椅,倒落一地。
董纯礼慌避开这架势,与婆母站到一块。
杨毓见到兄弟相斗的场景,不知如何是好,淌下泪来,却不敢上前阻拦,丈夫还未说话。
遽然一盏茶掷扔过去,砸在卫陵头上,杯盏碎裂,倾出里面的热茶,混着头颅窟窿里流出的血,一齐潸潸流下。
“卫度,给老子闭嘴,我还没死,公府不是你当家,轮不到你问话!”
卫旷不再看满脸是血的卫度,转盯卫陵,厉喝:“给老子跪下!”
震怒之余,他清楚知道这个小儿子虽然混账,但从不说假话,更何况还是这般污蔑姑娘清白的话。
卫陵在父亲面前重新跪下。
卫旷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额上鲜血从眼里流过,一片模糊,卫陵抬袖擦了把眼睛,与父亲幽深的目光对上,平静道。
“从她来公府时就喜欢上的,她及笄时我向她表白,她没答应,我很心烦,所以才去秋猎,也是那回出了事。后面去神枢营上职,是怕你们不答应,便想有些本事成就了,再跟你们提我与她的事。之后王颐让他母亲来说亲,也是我搅黄的。”
杨毓难以置信地指着小儿子,手抖个不停。
“王家后来没了意思,是你在其中作梗?”
卫陵舔舔嘴角的血,冷笑一声:“表妹是我的,她想嫁给王颐,别是痴心妄想。”
“这回还想离开我,就秦令筠那怯弱不堪的儿子,哪点比得上我!”
他眉眼阴翳地望向两人,咬牙切齿道。
“她只能嫁给我!你们敢让她嫁给其他人,我一定杀了那个人!”
杨毓被这个小儿子眸里的杀意震慑,不禁朝后退步。
卫旷脸色铁青,怒呵地又踹了他一脚。
“混账!你在威胁我!”
在这世上,还没几个人敢威胁他。那些人都进了黄土。
“我混账我认了,威胁您我也认了。”
卫陵胸口疼的厉害,佝偻着背缓了片刻,咳吐出一口血,重新对视上父亲愤怒凶悍的眸光,冷声沉静道。
“可倘若爹您不受这威胁,那只好把我从卫家族谱上革除姓名,我带她离开公府,自立门户。从此之后,我这个混账有多远滚多远,不会再碍你们的眼。”
第078章 跪祠堂
随着这句话出口, 厅堂内死寂一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挺直跪地的人身上。
凡出身簪缨世家,勋爵门阀, 谁皆明白自婴啼出声起,至归于往生,都有赖于家族供养。
对于男子而言,更是如此。
仕途前程, 是其人生最为重要之事,需倚靠父兄长辈, 才得以迅速在官场站稳脚跟。ῳ*Ɩ 后世袭爵位、封妻荫子, 乃是毕生追求。
纵使无心入局朝廷,真做纨绔子弟, 也是在家族荫庇里, 方能逍遥快活、挥金如土。
倘若惹出祸端,还有位高权重的家人平定。
这是那些小官小吏,更甚平民百姓,所羡慕垂涎、遥不可及的。
适才卫陵说自己当初入职神枢营,是为了一个表姑娘。
现今甚至口出狂言,不同意两人婚事,便要脱离卫家,带人出去建立门户。
一个靠着镇国公府权势, 安然长至十九的人,竟忘却曾经他那些风流玩乐, 是谁给的金银,是谁给的底气。
后至神枢营, 凭借什么空降至军营,就得中军司官的职位;又仰仗什么, 随便一个调令印章,就转至军事重地军器局。
如此小儿心性,可知偌大的公府是如何来的,不是光靠两句狠话,便能凭空变出来。
卫旷怒极反笑,身上固疾发作。
被箭矢射瞎的右眼阵阵刺痛,被战场流火烧伤的胸腔窒闷,他强忍着坐在交椅上,沉声对一旁的妻子吩咐:“你去那边看看,再把两人身边伺候的,给我都查问清楚。”
丈夫平和下来的语调,让杨毓从愣怔里回神,道:“是。”
她与也才从震惊里反应的元嬷嬷,一道出门,往春月庭去。
董纯礼望着厅里压抑到极处的景况,踟蹰如何是好,卫远轻拍她的手背,低声说:“你先去料理府上的事,别在此处。”
董纯礼点头道好,小心绕过地上碎瓷。
卫远见人离开,转看三弟额头淌血地跪着,神情毅然不变;二弟也脸面青肿地站着,捂着不断流血的鼻子惊诧,却不敢多话。
他伸手招来一个仆从,道:“你扶二爷下去,将黄大夫找给他瞧。”
仆从原守在门口,闻听厅内公爷雷霆震怒,两股战战地发抖,现被世子召唤,只得战战兢兢地上前来,顶着吓死人的压力,赶紧来扶人。
却还未碰到二爷的胳膊,公爷的厉声便下来了。
“不过流点血,死不了人,有什么好看,你去把黄孟叫过来。”
仆从惧怕不已,忙道:“是,公爷,小的这就去!”
卫远不明父亲为何把人叫过来,却观此景,不再言语。
一厅沉默等待。
卫旷俯望渐渐垂头的小儿子,唇角抿紧。
卫度连声气都不敢多喘。
等及黄孟被仆从告知,急提药箱赶来,甫跨进厅堂,便被一地狼藉溅落的血惊吓,又见二爷和三爷一站一跪,满身都是血。
都不知该先给哪位爷瞧。
卫旷站起身,对地上还跪着的人斥道:“混账,给我先起来!”
卫陵直膝站起,牵连剧痛的胸膛,又咳一声。
转向卫度,“你给我待在这里!”
话落,卫旷率先走向厅堂旁侧的小室,卫陵跟上去。
卫远跟黄孟随后追上。
这显然是要看什么。
卫度困惑,又被这排除自己的场面,而感尴尬与气愤。
小室仅方丈,四人入内,便再无多余可供走动。明窗光亮,相互动静皆清清楚楚。
卫旷转过身,对黄孟肃声道:“你再给他看,**是否真的有问题。”
闻言,卫远睁大了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黄孟也疑心,不由讶异道:“公爷,郑丑不是在给三爷治理,何故又要看?”
这不能**的病症非他专擅,当时也是三爷自己找的大夫郑丑在治,郑丑来过公府后,还给公爷治病开起药来,疗效甚好,以至他都无多大用处,近日苦读医书,精进医术起来。
卫旷语调沉重。
“废话如此多,让你看就看!”
黄孟惶恐地瞬时闭嘴,只得看向低垂着眼的三爷,道:“您坐下,我再给您瞧瞧。”
……
卫旷深皱着眉,紧盯每一步。
他倒要看看是否果真不行。
若是行,他这个小儿子便是连同那个郑丑,在欺瞒他,现今他每日用的药,都是郑丑所写药方,虽身体比起从前,好上很多,但不可尽信。真是欺瞒,意图何在。
若是不行,那昨晚与姑娘行事……
两刻钟过去,黄孟擦把额上的汗,恭敬回话。
是比之前好些,但未痊愈。
从进屋起,卫远的吃惊迟迟不退,他算是明白过来,为何那次与陆家的相看当晚,父亲会传黄孟到书房,再是那个矮小戴纱的男人。
后来他问及此事,父亲并未对他坦白,原是如此。
一时看向三弟的眼神,都难言几分。
卫旷听过黄孟的话,心下松口气,却再生怒火。
不过因为表白姑娘家,被拒后,就弄成这般样子,委实窝囊至极!
“你说,你这病是因那回秋猎弄成的?”
卫陵抬起萎靡的脸,冷笑道:“我这伤追根究底,便是因为她,难道她不该负责到底,赔我一个媳妇?”
黄孟忙将自己缩到角落,又是一桩贵门阴私。
卫远想起之前,半眯起眸,睐目观看三弟。
卫旷气地险些犯病,指人大骂:“我卫旷如何有你这样不耻的儿子!”
“我是无耻,但现今她已是我的人了。”
卫陵抬手,抹过从额角流到眼尾的血,擦在袖上,悠悠道:“爹,您要真不同意,我也说了,我和她离开公府。家里三个儿子,少我这个没用的混账,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还少惹您生气动火,不是挺好?”
简直滑稽!
*
杨毓与元嬷嬷赶到春月庭院门时,想到小儿子说的混话,都有些难以前行。
但到底走了进去。
青坠见到国公夫人,忙不迭跪倒在廊下。
杨毓俯视她一眼,先进屋去。
自姑娘回来,一直躺在床上,朝向里面,问话也不说。
蓉娘担忧整夜,但瞧她那般,还有身上的青紫伤痕,不敢再问。想到夫人离世前的交代,又生气又难过地陪坐床畔,难免掉下泪来。
透过半开的疏窗,看到过来的两人,赶紧蘸干泪水,轻步朝外去。
杨毓见到蓉娘不虞的神色,似在问罪,心里有愧,先缓声道:“我去看看曦珠。”
蓉娘哪里能阻,声调却是冷的。
“她受得委屈,回来后连与我都没说话。”
杨毓更觉羞愧,为自己的儿子。
她绕过须弥式独扇插屏,走进内室,便见缥碧色的纱帐内,静卧着一个纤弱的影。
荼白的裙尾曳垂床沿,微卷的乌发落在素色被褥上,背对着枕在床上,身形单薄可怜。
杨毓慢步走过去,坐在蓉娘适才坐的圆凳上,还未开口,已先看到瓷白后颈上,被闷热天气沁出的细汗里,那些斑青的痕迹。
还有一处,似被利器划伤,拉出一条长线,直往衣襟里侧。
她霎时心疼起来,记起玉莲给她写的那封绝笔信,让她好好照顾曦珠。
可如今,却是她那小儿子造下的孽!
“曦珠,转头来让姨母看看。”
杨毓抚上她纤细的肩,轻柔地叫了一声。
床上的人却没有转身,仍在缄默。
昨日窗外大雨,树影灰暗狂摇,隐约雷鸣。
屋内暗蓝帐内,光芒微弱,她抑制不住地想要他,可他忍地眼睛充血,强压着自己的欲,只埋首帮她。
她难捱地勾缠他,他却忍耐地连衣裳都没脱。
她还记得。
便在那时,她告诉了他前世的那些事。
也记得最后他抱她去沐浴时,那声低低的“对不起。”
他以为她睡着了,但她还有那么一丝清醒在。
曦珠清楚身后的姨母都看见了什么。
其实是她想要的卫陵,但她知道不能说。
她得配合卫陵,演好这场戏。
她不想落到秦家。
“你以为卫家对你多好?过去的一世便算了,这世,我不过提了结亲的事,再让我的岳丈去与卫旷说两句话,卫旷和杨毓便有些意动了,不若你能来我秦府的宴请,落了我的陷阱?”
秦令筠的话再次涌入耳中。
宴会上姨母与姚佩君的相谈甚欢,仿若出现眼前。
曦珠心里生出淡淡的厌烦来。
任由背后接连两声关切,她都没有回头。
听他的,不用去管姨母,也不用去管公府其他人。
他说过的,等所有的事都结束,就可以回津州,不用再在京城了。
直到脚步声再次轻轻响起,渐行渐远,出去了。
而后听到蓉娘隐绰的哭腔。
“柳家是没人了,但没道理这么糟践人的,您看看成什么样了……当初夫人是念起您,才来托付的……以后还能嫁人?大不了咱们回家去,柳家的宅院还在,也比在这里的好。”
蓉娘一边哭一边说,心里早将卫家破口大骂,骂的狗血淋头,却不能真出口难听的俗话,把国公夫人给气急了。
她心里有底,姑娘都与三爷那般,还能嫁什么人?得趁着当头把事定下。
只是姑娘曾经算富商家底,却不是皇商,父母又没了的,与镇国公府的门第差距实在太大,三爷还是嫡子,以后只娶一个正妻。
先前一点不敢想,还提醒姑娘。
但当下出了这种事,先抛去杂七杂八的想法,到底要争上一争,成或不成,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杨毓被一通哭说,无能辩驳。
元嬷嬷拉下蓉娘的衣袖,扯了两番,才止住哭声。
杨毓羞意道:“我会给曦珠一个交代。”
说着,她将还跪地的青坠叫起,盘问起来。
不问不知道,那个孽子常写信给曦珠,是由阿墨转交给青坠,再流入春月庭!
杨毓涨红了脸,胸脯起伏着,问有没有信件。
青坠哆嗦道:“还有一些,姑娘原说要拿去烧的,还没来得及。”
“拿过来!”
青坠慌张进屋去取信,等出来,低头呈给国公夫人。
杨毓打开第一封,看过后,气地差点厥气过去。
孽子啊!竟然约着半夜相会,其间言辞亦是出格,已非一般男女叙情的书信。
接着打开剩下的信,白纸黑字,都是些迫人之语。
时日最近的一封,是强求人昨日申时到柅园。
柅园,是小儿子的私院。
杨毓越看越气,冒火地直将手里的信捏成团。
她万万没想到小儿子会是这般卑劣性子!
“除了你与阿墨,还有谁涉入其中?”
青坠噗通一声跪下,不停磕头道。
“没了,没了,求国公夫人饶命!”
又将阿墨叫来,盘问起来。
阿墨牙关打颤,话都不说利索了。
“三爷是知道了您与公爷,要将表姑娘说给秦家,他着急……就想见表姑娘,我真地不知会出这样的事,可不敢告诉啊……”
不过小半个时辰,该清楚的,不该清楚的,杨毓都知道了。
她深深闭上眼,再睁开,睨向跪地的两人。
“看顾主子不利,且知情不报,这两人先给我仗打三十板,后续再发落!”
元嬷嬷忙带人领罚。
等回到厅堂,看到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小儿子,杨毓抬手,就朝他的脸狠打过去。
卫远和卫度全然愣住。
卫旷漠然。
卫陵看到母亲手里捏紧的信纸时,明白她已得知全部。
没有躲闪,受了这一巴掌,微撇过脸,垂凝地面半刻,才转回目光。
杨毓泛红的眼,望着他。
从小到大,卫陵是最小的儿子,上面两个精明能干的哥哥,再如何,轮不到他袭爵,本性也喜好玩乐,家中无过多拘束,却不想养成这样!
那回从陆家寿宴回程的马车上,无意白梦茹,反提曦珠,却原来是在试探。
再想到方才见到的曦珠,杨毓愈发心寒。
“娘,信是我写的,我认了,也没什么可解释。”
卫陵看向母亲,唇角淡薄地笑了笑。
他心里却泛起苦涩,不是为两世都没打过他一次的母亲,而是这般维护曦珠的母亲,为何前世的最后,会说出那样一番话。
所谓的真情,在真正的利益面前,都不堪一击。
在无数场阴谋诡计里,早就明白的道理。
但卫陵没办法去真正指责什么,因他姓卫,身上流淌的是卫家的血脉,一身血肉是父母所给。而母亲是为了卫家最后的存活,才用那个名号束缚了曦珠。
在他心里,曦珠是他唯一的妻,但仅他知道。
而非他人的赋予。
只是重来的一世,他不想她再被困住了。
他答应过她,会带她回家乡去。
只是目前,还需在京城。
因此他郑重道:“娘,我要娶曦珠。”
这一次,是向母亲的请求。
*
祠堂里,卫陵跪在卫家列祖列宗面前时,回想到前世的很久之前,在外惹祸,跪到这里,被按住挨打时的耻辱,他的不服与不甘。
一次又一次地犯错,不长记性,直到后来供桌上摆放了父兄的牌位。
现今,他又跪在了一样的地方。
是为出格之举,也是为忤逆父母。
但心里很平静,只是在皮肉之上,还是紧咬着牙,通红双眼,受着落在后背的鞭笞厉打。
额上青筋暴凸,汗水直淌,顺着硬朗的颌骨滴落在地。
他不认今日种种展露人前的错,却有一桩真正的罪,不为人知。
他在欺骗曦珠。
从重生起,便一直在骗她,直至走到这步,他梦寐以求地想要娶她。
卫陵已预料到他与曦珠的亲事,最终会在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里定下。
只是这一切,最初是因秦令筠的谋划,为他做了嫁衣。而他清楚,却并未告诉她。
如何告诉她?
昨日已然受到刺激,痛苦不堪成那般,倘若再得知这大半年来,他的欺瞒,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他只想与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照顾她这一生。
鞭子劈开锦衣华衫,裂断背上的薄皮,血花从绽开的红肉里飞溅,卫陵垂低着头,眼皮沉重地耷下。
永无止境的麻木疼痛里,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曦珠,曦珠……”
这次的家法,是他唯一一次的心甘情愿,因能减轻心里的罪,让他好受些。
便当为了即将到来的甜,吃些苦痛罢了。
他的嘴角微微牵起一弯弧度。
第079章 毁名声
青坠与阿墨被责罚仗打后, 皆血肉模糊、瘫趴在地。
阿墨被其他小厮抬回住处,青坠则由小圆和蓉娘接应,搀扶回到春月庭。
曦珠忙拿着卫陵给她用的伤药, 赶到丫鬟们居住的旁室,打了清水帮着处理臀上的伤口。
三十重板,将肉打地近乎烂黏,与裤子沾在一起。
青坠紧咬着枕头, 颤抖地浑身是汗,泪水也将窃蓝的枕襟浸透。
曦珠眼里酸涩, 拿巾帕将血水都擦净, 把药给她敷抹了厚厚一层,洗干净手后, 拨开她脸颊汗湿的发丝, 看着已昏睡过去的人,对小圆低声吩咐:“今日你什么都别做了,就守在她身边照看,若有什么要的,立即来与我说。”
她又坐在一旁,等青坠的呼吸逐渐平稳,才离开,走回内室。
而后坐在榻边, 通过大开的窗棂,在灿然光芒里, 越过院墙上盛放的粉蔷薇,望向正院的方向。
蓉娘跟随身边, 观姑娘惴惴不安的神情,猜想是为公爷与国公夫人, 对她与三爷的最终处置。
此时此景,她不好说什么,能做的她已经做了,只得叹息,在另边默然地陪坐。
*
祠堂内被家法鞭打的不止卫陵,还有卫度。
“你说说你,正经事不去做,在这里搬弄是非,之前弄出那回事我没打你,你不舒坦是吧!”
卫旷气地再抽了二儿子一鞭子,再怒视小儿子。
“一个个,都不给老子省心,索性你们来当这个家,我给你们这些能人腾位置!”
“这也是老子还活着,要是死了,我看你们两个要翻天!”
骂了两句,卫旷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卫远忙扶住父亲的手臂,却被推开。
“你去给我打这两个玩意!”
鞭子转交到卫远手上,又被盛怒的父亲盯着,他不敢松放,只得用了力地去打两个弟弟。
卫度不过十鞭,便受不住疼痛地匍匐扑倒。
卫旷心烦见人,召他的亲随给抬下去。
黄孟赶紧跟上去,给卫二爷看伤。从一大早起,他就没歇过,忙地团团转。
卫陵则继续被鞭打,后背全是血,拳头捏地咯咯作响,咬紧后槽牙,硬是不吭一声。
起初杨毓气啊,尤其是回想到玉莲的托付,再是曦珠的模样,并未对丈夫下令笞打阻拦。
但随着两厢沉默,一个不出声停止责罚,一个也不出声地挨打。
嫣红的血淌落,堆积在地,蜿蜒缓流。
她焦急起来,终见肉沫横飞,再捱不住,一把拉住长子拿鞭的手,呵道:“行了!”
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浑噩钝痛里,鞭子甫一停下,强撑起的那口气散掉,卫陵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昏倒在地。
*
一直近黄昏时,蓉娘去膳房那边取晚膳,听闻三爷受罚鞭打,而今醒了,还在祠堂跪着。
她恐慌起来,这样子,怕不是和姑娘的事不成了。
回去路上,她甚至都思索起回津州。
越想越气,越是难过。
偷偷在外抹了两把泪,才提着食盒走进内室。
曦珠曲膝坐在榻上,将垂落裙上银莲纹的目光抬起,见蓉娘红了眼眶,就知她定去外头时听到了什么,指甲扣紧手心,张了张口,她终究轻声问道:“蓉娘,三表哥如何了?”
蓉娘本不想提,但瞧姑娘也是担心的神情,哀叹声,把食盒放在桌上,将方才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你姨母说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先别急,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决定的,咱们再等等。”
蓉娘宽慰两句,摸摸姑娘的头,勉强笑道:“来,别想那些了,先吃饭。”
她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摆出来。
豆腐羹、葱泼兔肉、香酥焖肉、白汁圆菜汤。
将筷箸塞到姑娘手里,劝说:“晌午就没吃的,现在好歹吃些,再如何,这人也不能饿着。”
曦珠捏着筷,好半晌没动。
长睫微颤,她还是夹起一块焖肉,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咽过喉咙。
端起碗,她开始吃饭。
一口口地,将香味扑鼻的菜吃了下去,填入早已饥肠辘辘的肚里。
他说过,别管他。
“不管我出了什么事,表妹都别管我。”
*
不过两日,不知从哪里吹出的风,京城到处都在传镇国公的第三子,强迫一姑娘之事,好似就是府上的表姑娘,被人无意瞧见。
曾经满京招红袖的人物,都是别家姑娘时时盼着他,何时要他倒贴上去。
不想大半年没点动静,名字再传起来,却是这等趣闻轶事,弄得谁人都好奇起那表姑娘来,竟能拢住卫三的心,让人都用上迫害手段。
便连贵门宅院里都在疯传,一时甚嚣尘上。
暂且不提公府外头,等这事进到府里,还在思索该如何处置两人的卫旷连连拍桌,喘气不及,大怒骂道:“这是让人耻笑我教子无方!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从前再是恣意狂言,风流在外,小儿都不曾惹出真正的祸来。
忙让人去拦截流言,却知为时已晚。
杨毓见人咳嗽不止,赶紧取药端水,给他喂食吞服,自己也气地骂了声逆子。
她已预料到此时那些官家勋贵的夫人们,如何聚在一起说笑起来了。
*
卫家祠堂离春月庭很近。
明月皎皎,高挂暗幕,满天星子陪缀。夜风裹挟着盛放的晚香玉花香,飘漾而来。
曦珠走在石径小路上,在月辉下,慢步穿过园子的葱郁花木。
一直到高大槐树下,她停下脚步,驻足在一处假山背后,看向从纱窗透着昏黄光亮的祠堂。
她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进去,怕里面除了他,还有别人在。
也怕被人发现。
“表妹。”
蓦地,身后响起一道清越的声音。
曦珠猝然回头,见到来人,下意识地想赶紧跑走,但接着听到:“你别紧张,我知你是来看卫陵的,不会说出去。”
卫远看人低着头,惊惶朝后退步,赶紧出声。
曦珠抬头,看到他脸上有淡笑。
卫远将手里的攒盒递了过去,说道:“这里面装的是药和吃的,他今日吃的东西少,怕夜里还会饿,药也该上第二回了。”
“去吧,我在外面给你们放风。”
“大表哥。”
曦珠心里泛起一丝酸来,唤了他一声。
卫远只是笑笑,纵使有许多想问,但最终什么都没问。
*
卫陵跪在蒲团上,面向红漆供桌上,摆放的列祖列宗牌位。
稍微动动胳膊,牵扯后背的鞭伤,立时钻心裂骨的疼痛,不敢再动,低眼看滴落在石砖上的汗。
却在此时,听到门外轻悄的脚步声,是印刻进脑里,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一刹回首,然后看见了她。
曦珠提裙跨过门槛,慢慢走了过来,停步在他身边,弯膝跪在另一个草色的蒲团上,将手里提着的攒盒放了下来。
“怎么胆子这般大,敢在这时候来找我?”
他漆黑的眼眸望着她,谑笑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他。
卫陵脸上的笑渐渐收敛,而后伸手,一把将人揽入怀里,紧紧抱住。
曦珠头抵在他的肩膀,透过单薄的一层白衣,闻到他身上交杂刺鼻的血味与药味,她推推他,闷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卫陵与她耳鬓相贴,强忍背上激涌的疼痛,暗下深吸口气,低声道:“太难看了,我不想给你看见。”
他轻抚着她的发丝,闭眸嗅闻蕴藏的馨香。
“别担心,我自小被打惯了,况且他是我爹,总不能真的将我打死。”
曦珠喉间微哽,踌躇片刻,还是问道:“外面的流言是你弄的吗?”
她知道的,若要嫁给他,自己的身份是够不上的。可如此做后,世人议论的矛头都会调转向他。
他拥着她,沉在她的气息里,声音很平静。
“曦珠,我不在乎外人如何说,本就是我没护好你,才让你遇到那样的事。”
话音未落,他感到怀里的她颤了下,兀地玩笑一声。
“只要你不觉得我真是坏人就好。”
唇近贴于她的颈侧,摩挲地游移,声愈加低沉,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薄白的肌肤。
“若我真是坏人,你早落我的手里了,还需忍到现在吗?”
戏弄的话,让她放缓下来,佯装般推一把他。“松开。”
卫陵没有松开半分,还是抱着她,却缓缓将头低下,靠在她瘦削的肩上,忽然问道。
“倘若这般后,他们还不答应你嫁给我,我带你离开卫家,我们私奔去,你会怕吗?”
曦珠终在他的低头下,看到明煌灯火里,那些暗沉漆红的牌位,正俯瞰底下的她与他。
她轻声问:“去哪里呢?”
他揶笑,却认真地低声回她:“到你家去,只是到时恐怕我身无分文,又没什么地位,还要表妹养我,你可不能嫌弃我。”
他又一次坚定地说,让她安心下来。
曦珠没有应答。
仍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缓声道:“别抱了,你祖宗的牌位还在上面看着。”
“别管他们。”
卫陵搂住她的腰,语调跟着软低下去。
“我本来没觉得身上有多疼,可你一来看我,我真觉得疼,只有抱一抱你,才好些。”
曦珠踟蹰下,将手放在他的后脑,摸着他缠覆白纱的头,柔声道:“我给你上药。”
“不要。”
他固执道:“真的很难看,等会我大哥来了,让他给我上药,只要你让我抱一抱。”
曦珠没有挣脱他的怀抱,也不敢多动,怕碰到他的伤,只得无可奈何地任由他。
他问:“这两日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歇息?”
她答:“吃好的,也睡好的。”
卫陵便笑道:“那就好,总之别管我如何。”
摇曳的灯火里,他抱着她,仿若疼痛消弭殆尽。
沉默相拥,须臾之后,他还是放开了她,摸了摸她柔软的脸,温声道:“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顶不过两日,我爹就会放人了。”
“嗯。”
曦珠站起来,看到地上的攒盒,想到大表哥的话,又叮嘱一句:“你也要吃些东西,别饿了。”
“好。”
卫陵颔首笑应,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门后,香气飘远,匿于夜月辉光的林阴里。
*
一盏油灯放在地上,卫远盘腿坐在身后,给三弟一边抹药,一边叹道:“你明知爹平生最恨人威胁他,你还说出脱籍除名的话,别怪他打地狠。现外面传的那桩事,又是你做的,是不是?”
卫陵紧绷肩背,受着药侵噬鞭裂的血肉,不置可否,咬牙忍痛道:“是。”
卫远见那些纵横交错的伤都处理好,将金疮药放下,问道:“你与表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与我说吗?”
从去年底的除夕宫宴,三弟突然离席,再到寒食马球赛,不参宴会。
都是为了与表妹约会。
卫远不认为以那样的用心,三弟会做出近日这种种事,更何况今晚表妹的到来,更是应证了他的猜测。
盖因两人的身份门第。
但他隐隐觉得,还有哪里不对,三弟有事在瞒着他。
从小,三弟是他带大的,有什么事都会与他说。便是不主动说,他问了,三弟也会如实告知。
昨日,他已问过一遍,没有得到答案。
“大哥,你别再问了,我不会说。”
卫陵看向大哥,回想到前世。
在曦珠与许执定亲后,外室之祸随之爆发,将才平息,接着狄羌犯境,他跟随父兄一起前往北疆。
在凄寒大雪的边境,一次饮酒驱寒之后,他告诉了大哥,自己喜欢表妹。
那时大哥满面熏红,醉笑说:“她与许执只是定亲,又还未成婚,既喜欢,就去把人抢回来!别等到今后留有遗憾!”
他知道大哥曾有喜欢的人,只是父亲早与董老将军,指腹为婚了大嫂。
后来两人各自婚嫁,再不相干。
“你大嫂千里迢迢自西北远嫁而来,来了公府帮娘处理中馈,恭谨贤淑。这么些年下来,我与她还有了阿朝,我没什么后悔,虽说遗憾,但事后回想,不过嗟叹一声罢了。”
他身为嫡长子,和镇国公府世子,没办法摆脱身上的责任。
经年而过,他也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妻子。
却希望三弟得偿所愿。
前世的卫远,如此说。
卫陵听从了大哥的话,那年十二月归京,在夜里的园子,遇到了曦珠。
他说出了那番自己畏死的话,也许是真地在倾诉,也许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她澄澈的明眸里,果然显露出心疼,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
就像从前。无论是雪山梅林,亦或是上元灯会。
她的心里还有他。
没过多久,还去法兴寺给他求了平安符。
他高兴地夜夜翻看平安符,甚至在想,该如何去与她表明心意,解决掉她与许执定立不久的亲事。
想着想着,甚至会笑出声。
但这一切都终止于一个月后,长兄被围困黄源府战死,跟着父亲病逝北疆。
卫陵朝面前目含担忧的大哥笑了笑,道:“不早了,大哥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
人影远去,树影婆娑。
他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望着桌上的先祖牌位。
在曦珠离开后,隐约再想起一件事。
前世,在她初来公府的那年,是哪月哪日,他不知惹了什么事,被罚跪祠堂。
她半夜偷偷来看他。
他忘记了那时都发生了什么,也忘记了两人都说过什么话。
但心里却很清楚,她是爱慕他的,才刻意来找他,不过心叹:她的胆子真是大。
那时候的他,并没有喜欢她,所以不会记住。
在明白喜欢她之前的那些事,他差不多都忘了。
后来,他弄丢了她,让她颠沛流落,濒临破碎。
有朝一日,她还愿意回到他的身边,尽管清楚她不再是当初单纯的爱慕,但只要能与她在一起,他便什么都不在乎。
卫陵握紧了手中她做给他的,苍葭色的香缨带,无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