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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更始-3

    “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贾斯珀干脆利落地认下了指控。

    迦涅忽然疲惫极了, 她?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声音异常平板:“先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个假名。”

    “是个偶然。”

    但?也有一些?只有偶然、乃至于不?幸才能窥见的真相。

    身为魔导师的孩子,却无法使用魔法,这在大多数人眼?里无疑是一种不?幸。而在流岩城, 不?能驾驭魔力的不?便更是渗透进生活的每个细节。

    贾斯珀很少骑骏鹰出行, 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或是体弱。恰恰相反, 他和?妹妹一样热爱飞行。

    然而他无法施展浮空术,若是飞行时遇到危险, 要保障自身安全, 仅靠浮空还有护身效果的符咒远远不?够。这意味着, 如果他想骑骏鹰从堡垒到流岩城城区, 就必须有一两个侍者骑着骏鹰随行护卫。

    这完全与骑着翼兽独自自由驰骋的初衷相悖,还要多调出两头骏鹰。

    所以贾斯珀总是用陆路交通工具去城区——在雪融季节搭乘马车,封山之后坐雪橇。

    他习惯在城外的驿站下车,和?驿站老板闲聊几句,然后徒步十分钟入城。那一天也不?例外。

    那天恰好有一大批送往堡垒的物资抵达,拉车的一匹重型马弄伤了脚掌,暂时没法上?路。驿站老板就百般歉意地询问贾斯珀, 能否把一部分小件货物放在他的马车后, 等他办完事一起送到山上?去。

    贾斯珀同意了, 一开始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准备返回?堡垒时,他随意朝着马车后部整齐堆叠好的货物看了一眼?, 讶然发现其中有两盒廉价的植物纸。品牌和?生产地印刷得潦草,外盒伤痕累累, 这份邋遢在整洁雅致的车厢中分外醒目。

    贾斯珀立刻觉得奇怪。

    法师学徒练习抄写使用牢固耐久的羊皮纸, 奥西尼家的学徒也能随意取用优质羊皮纸。除了通信,法师一般来说根本用不?上?植物纸。而真要写信, 奥西尼家也有特别订制的上?好信纸,学徒们也以能够使用印有家徽的信纸为荣。

    谁会?订购廉价植物纸?用来干什么?而且还是一盒盒的大量使用。如果只需要少量,完全可?以在城区的商人那里购置。难道是哪个仆役在偷偷干写小说戏剧或是绘画的副业?

    半是好奇半是警戒心发作,贾斯珀抵达城堡后立刻吩咐身边人去查清楚。

    调查结果再次让他惊讶:那两盒纸被放到了众多珍贵的魔法材料和?新出版书刊同一堆,等待一起送往迦涅那里。

    大小姐要买什么、要怎么使用自己购买的东西,向来鲜少有人置喙,因此在那之前,都没人意识到她?添置的物件里有植物纸是多么奇怪的事。她?又没有用得上?劣质纸的地方,如果要涂鸦或是折纸玩,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突然想着节约。

    除非她?有理由回?避使用奥西尼家的物件。

    为什么?很可?能是为了掩藏真实身份。

    哪怕是没有徽记的羊皮纸,那上?佳的品质本身也是一种信息,透露出良好的家境。如果是懂行的商人,甚至能够从羊皮纸产地和?工艺缩小主顾范围,推断出有哪些?家族有能力订购某个等级的产品。

    而需要掩藏身份、还用得上?纸的事情……迦涅隐藏着身份,在和?外界的什么人通信?

    贾斯珀对和?他关?系一直不?冷不?热的妹妹,罕见地产生了探究到底的冲动。

    那个时候他也就二?十出头,发现那盒劣质植物纸的时候,他或许有一些?不?自察的兴奋——那与奥西尼家不?搭调的两个盒子,像是两块砌得不?够严密的石砖,暴露出妹妹完美继承人外表的一丝裂痕。

    一般情况下,他即便有心,也不?可?能查清迦涅在和?谁联络。毕竟法师都会?与妖精订立契约,那些?小东西来去无踪。但?妖精信使同样会?泄露主人的身份信息。

    也就是说,如果那些?纸用来写信,写出来的信也很可?能混进普通人的信函,走驿站线路,老老实实地运离流岩城。

    这就给了贾斯珀发挥的余地。

    他下一次去城区时和?驿站老板多聊了几句,拜托了对方三?件事:

    第?一,下次再有上?次那样的植物纸运到驿站,就请老板亲手打开盒子,用贾斯珀准备好的刷子,在纸张侧边轻轻刷上?一点特殊的混合液。

    那液体无色,几乎无味,混入了少量雪貂的分泌物,只有那些灵活的小家伙才能闻出来,还不?会?因为有魔力气息遭到法师察觉。

    至于纸张沾湿再干燥后留下的轻微褶皱,那不?是问题。劣质盒子本来就容易遭挤压,里面纸张边缘不平整反而是常态。

    驿站老板要做的第?二?件事稍复杂一些:把贾斯珀带过去的宠物雪貂饲养好,每次有新的信件进出都让它嗅一嗅,扣押下让它进入兴奋求偶状态的信件,留待贾斯珀查看。

    第?三?,这件事对所有人,包括奥西尼家的其他人都严格保密。

    那头雪貂后来给驿站带来了不?少麻烦。毕竟除了异性分泌物的气味,各种亮闪闪的、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可?能让它兴奋起来。

    好在雪貂在流岩城是非常常见的宠物,除了增添了一些?让人快活的笑谈,老板新养了雪貂倒没引起什么人注意。驿站老板后来简直和?那头雪貂形影不?离。

    而贾斯珀也在四个月后,在他几乎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拿到了第?一封被扣押的信件。

    他再次用上?了普通人的办法,以热水细密的蒸汽薰湿封口,而后小心地拆开。

    “里面是一篇我都能看出来相当?荒诞无稽的短文,收件人是某个我没听说过的刊物编辑部,署名是阿涅特·加罗。那时我虽然不?敢自称很了解你,但?我看得出来,文章的作者应该不?是你。”

    贾斯珀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他很不?情愿正面吐出某个名字,思索片刻后,他还是选择了更加委婉曲折的指代。

    “会?假借你的名头购置材料,在你的默许下做那种事的……只有一个人。”

    迦涅默然以对,半晌才追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十四五岁的时候。”

    “然后等到《十一条宣言》事发,你认出了那个签名,然后去告诉了母亲?”

    贾斯珀自嘲地弯唇笑起来:“你把我想得太不?谨慎了。发现那个名字之后,我立刻就去找了母亲。”

    迦涅惊异地盯住他。

    也就是说,贾斯珀早在《十一条宣言》引发轩然大波的一年多前,就向伊利斯报告了这件事。

    他看到她?的反应,淡淡的笑弧苦涩地加深:“一直知道我们每个人在捣鼓什么,但?是因为无关?紧要就懒得追究,这不?正是我们的母亲会?做的事吗?”

    伊利斯缺席的古堡骤然之间愈发空旷了。

    片刻沉默。

    “所以你想辩解,驱逐他是母亲自己做的决定??”迦涅的语气再次冷硬起来。

    贾斯珀摇摇头:“哪怕她?没有,我也会?劝说她?做出同样的决定?。我能发现阿涅特·加罗是谁,那么别人同样可?能。他的过去本就经?不?起深挖,他又有了反对古典学派的心思,越早和?他断绝关?系越好,不?能侥幸。”

    迦涅闻言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在考虑撤销他进入流岩城的禁令。”贾斯珀终于忍不?住深深皱起了眉头。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有权利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说实话,就因为注意到一盒纸,你就那么仔细地调查自己的妹妹,还用上?那么弯弯绕绕的手段……”她?恶声恶气地加重咬字,“有一点恶心。”

    贾斯珀怔了怔,表情却骤然舒展了些?微。

    他轻声说:“那个时候我对你抱有强烈的劣等感。”

    迦涅很少和?哥哥正面谈论他们之间的资质差距,没有接话。

    贾斯珀已经?完全从败露的惊异中恢复过来:“暗中调查你身边的事并不?道德,也不?光彩,但?就结果而言,我很庆幸那个时候我的道德水准已经?颇为低下。”

    “如果——”迦涅只开了个头便收声。

    没什么可?以探究的如果。

    贾斯珀和?伊利斯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阿涅特·加罗。阿洛在宣言下签字后仍然留在奥西尼家的‘如果’几乎不?可?能存在。

    迦涅忽然也异常渴望立刻坐进舒适的扶手椅里,来一碗热汤温暖发冷且疲惫的身心。但?她?站在原地没动,双手环臂抱在胸前:“如果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现在是一并坦白的好机会?。”

    贾斯珀没立刻作答,浅蓝色的眼?睛有些?闪烁。

    她?冷冷地瞪着他。

    “后来……我指的是他离开之后,他给你写过信。他托人辗转把信捎带进来,用的又是别的假名,但?信送到的时候伊利斯恰好出事。”

    刚才叙述他是怎么追查疑案般追索纸张去向的时候,贾斯珀始终很平静。然而现在,他表露出明显的不?自在。

    他没有继续迦涅对视,而是略微别开脸。

    “那时我替你检查信件,有了上?次的事,我有意认过那个人的笔迹,所以……我销毁了它。”

    迦涅闭了闭眼?,声音低而平静:“为什么?”

    不?等他答话,她?便继续说下去,脸上?带了一丝古怪的微笑:“让我猜猜,你怕我在当?时紧张不?安的情况下心软,让他回?流岩城,惹出丑闻?又或者怀疑他可?能和?敌人勾结,会?利用我和?他往昔的情谊,趁机对我们不?利?”

    贾斯珀再次沉默了。

    他罕见地犹豫不?决。他数次张开嘴,但?最?后都将?拟定?的说辞吞了回?去。

    争吵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两兄妹之间的亲疏完全没有过渡。迫于外力,他们一口气从微妙的疏远跳到密不?可?分的共存亡关?系。于是有一些?亲近之人必经?的事,在他们身上?反而缺失了。

    这是两兄妹之间第?一次爆发正面冲突。

    并不?激烈,没有谁抬高声音,但?依然毋庸置疑是冲突。

    “你把加罗是谁告诉母亲也是正确的。你对阿洛和?我恢复联络的顾虑或许也是对的。毕竟你是贾斯珀,贾斯珀很少犯错。”迦涅唇角古怪的弧度加深了些?微。

    下一刻,她?收起笑意。

    “事已至此,我没法指责你调查加罗的事。但?第?二?件事不?一样。那是给我的信,你没有权力瞒着我处理掉它。而且你应该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需要一个友人,如果你没有那么做——”

    她?在语气变得激烈之前深吸一口气,牢牢闭上?嘴。

    贾斯珀垂着眼?,喉结滚动着。他出声时还很平稳的语调到了最?后一个音节,突然无措地颤抖了一下:“我很抱歉。”

    一拍尴尬的停顿后,他又补救般地解释:“我没有看信的内容。”

    迦涅嘴角抽了抽,没能扯出一个冷笑。

    “你是该对我感到抱歉。我接受道歉,但?你做的事,你来善后。”

    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敲定?哥哥的下一步行动。

    “我和?他已经?断绝联系,所以我不?会?出面。母亲为什么会?知道他签了字,我为什么没读到那封信,我需要你把这两件事向阿洛·沙亚解释清楚。不?是以奥西尼家主兄长的身份,只是以你个人的名义。”

    贾斯珀呆住了,漂亮的眼?睛微微瞪圆,甚至忘记继续回?避与她?对视。

    这还是迦涅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这种表情。

    她?压抑住叹气的冲动,维持着发号施令的态度,平静坦然地说下去:“你应该对写信有多不?牢靠深有体会?,所以你不?能只给他写一封长信。我需要你去和?他见面,当?面说清楚。

    “可?以做到吗,贾斯珀?”

    第52章 更始-4

    “请进?。”

    塔楼顶的金属门扉从中打开, 迦涅略微侧身?,请乌里先入内。

    乌里却在门边驻足,打量了片刻塔楼内的陈设,垂眸笑了笑:“上次来这里是好多年之前了。”

    “里面的布置我没改动, 还是母亲那时候的样子。”迦涅说着自己先沉默了。

    此处是古堡的中心塔楼, 也?是奥西尼家主的书房兼魔法工房。现在家主人?选已经更迭完毕, 就连让这里维持原样的理由好像也?失效了。

    乌里也?片刻无言。他?仔细而缓慢地?扫视四周,目光掠过围成圈摆放的长?桌、满满当当的书架, 还有搭积木般高高堆起的皮箱。有那么片刻, 他?灰色的眼睛有些失焦。这位贤者明?显沉浸在了回忆里。

    迦涅没有出言打扰, 她走到窗边, 亲手倒了两杯热茶,再端到空出的长?桌上。

    乌里回过神来轻声道谢,接过茶杯时忽然温声说:“伊利斯一定?会?以你为傲。”

    迦涅怔了一下。她没有故作惊讶地?推脱,而是回了一个坦荡的微笑。

    现在她依然是乌里扶持的后辈,但也?是一家之主,表现得太过谦卑就不合适了。而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过去大半年在千塔城的表现确实没有让乌里、让其他?古典学派的代表们?失望过。

    所以, 也?是时候让她索取一些回报了。

    “但愿如此……”她顿了顿, 表露出一丝为难的犹豫。

    乌里没有装傻:“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她为什?么会?出事……我和贾斯珀依然没有头绪。内部的线索却全都断了。”迦涅捏紧了茶杯把手。

    “母亲倒下那天孤身?一人?, 就是在这塔楼顶。”

    迦涅此前并未对乌里描述过伊利斯出事的细节。乌里闻言脸色微变,险些站起来。自己竟然一无所觉地?站在伊利斯遭遇未知危险的地?方, 这事实对他?造成了一定?冲击。

    但很快,他?的灰眼睛恢复了往常的锐利。

    “你们?很确定?她倒下之前没有见?过别人??”

    迦涅苦笑:“当天在塔楼里的仆从都声称母亲是一个人?来这里的, 门关上之后没有第二个人?进?出过。那时候没有人?觉得不对。”

    法师在自己安全的工房里研究魔法, 一下子就几天甚至半个月不见?人?也?很平常。

    “出入塔楼有不止一条密道,即便?她见?过人?也?能瞒住。到了第二天, 母亲原本约好了要和城区的代表会?面,却迟迟没有出现,那时候仆役才终于发现不对。”

    说到这里,迦涅仿佛也?回到了那一天。

    贝瑞尔忽然闯进?她的房间,用人?造生命特有的平静语调告诉她,伊利斯出事了,现在她作为继承人?必须保持冷静……

    语声让迦涅回到现实。

    “所以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倒下的,也?没人?能确定??”乌里皱起眉头。

    “母亲被发现之后场面很混乱,即便?留下了看得见?的线索,也?因为进?出的人?太多,丢失或是被故意销毁了,”迦涅呼了一口气,“而且这座塔楼有特殊的防护魔法,会?扰乱占卜的结果,常用的查案方法都不管用。”

    “最?让人?头疼的是,母亲的敌人?好像都真的对她出了什?么事毫不知情。消息传开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是另外有人?做了他?们?想做却做不到的事。阁下,我和贾斯珀真的已经试过所有能试的办法。”

    乌里安静地?听到这里,见?迦涅不再继续,这才缓声问:“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迦涅低下头:“我不想放弃,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选择……”

    塔楼中变得异常安静。

    直到乌里低而清晰的语声响起:“不能放弃。”

    迦涅嚯地?抬头。

    乌里肃然道:“无论幕后真凶是谁,他?们?最?希望你做的就是放弃追查。不仅因为那样他?们?就可以逃脱罪责,更因为那样他?们?成功逃脱了一次,就可以再次用同样的方式对你下手。而且——”

    “这种结果我都有些难以释怀,”他?望着她澄黄的眼瞳,神色一瞬间有些复杂,“我不认为你会?甘心就那么算了。”

    迦涅眨着眼睛没说话。刚才的颓丧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盯着他?,仿佛在衡量他?有多真诚。

    乌里愣了愣,忽然失笑:“如果我没有想错,你似乎在试探我?”

    他?摇摇头,轻声说下去,唇角带了些微自嘲的笑意:“我对你来说是个陌生人?,但对你、还有你母亲都表露出异常的关切。如果我就是幕后黑手,假装关心,实则监视,这不失为把你放在眼皮底下的好方法。那种情况下,如果你表露出退缩的意思,于我最?有利的对策就是‘尊重’你的想法、任由你放弃。”

    迦涅沉默地认可了他的说法。

    乌里精神为之一振。他将一口都没动的茶杯搁回桌面:“会?这样试探我,是不是意味着你手里其实还有非常要紧的线索?”

    “如您所想。请您原谅我唐突试探,”迦涅郑重地?起身?,“但贾斯珀不放心,一定?要我确认您真的可信才同意我和您分享情报。”

    她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责任推到了哥哥头上。

    乌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生气:“谨慎是个好习惯。只是希望不要有下一次了。”

    他?说着也?缓慢地?站起来,修长?的身?姿透出些微紧绷。他?没说话,用表情和肢体动作等待迦涅进?入正?题。

    “第一件事,母亲她……真正?离开的时候,我身?上的传承才真正?完整了。”

    乌里下巴略收表示认可。虽然传承的具体性质略有不同,但灵魂烙印代代转移的过程大体相近。而乌里身?上自然也?有家族传承。

    “除了一些知识心得,她留下的还有接近记忆的模糊体验,”迦涅说着深呼吸,“我无法和您解释清楚,但我知道,那是她变成那样之前,最?后的记忆。”

    “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但我可以确定?,在最?后的时刻,她使用了某种大魔法,那耗尽了她所有的魔力?,但还是不够,于是她透支生命力?,到了濒死意识昏迷的地?步才终于完成。残留下来的,保存在我这里的……”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就是魔力?和生命疯狂流逝的感受。”

    乌里默然听着,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

    “第二件事。母亲的情况其实去年秋天就开始快速恶化?,她原本撑不了那么久的。多拖延了半年,是因为我使用了一样东西。”

    迦涅说着从宽大的法师袍袖子里摸出了一个金属匣子。

    她还没将匣子放到他?们?之间的桌子上,乌里就蓦地?探手,将它夺过去拿在手里。他?没有打开匣子,只是以吓人?的专注研究金属容器的每个细节,瞳仁微微地?收缩着。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位贤者脸上见?到可以称为震惊的激烈神色。

    “你是从哪里,从谁那里拿到这东西的?”

    他?果然认识那个自称艾泽的男人?。

    兴奋的颤栗滑过脊背,心跳不由自主加速,迦涅仍旧维持着冷静的口吻:“满月节当天,我在迷宫花园里遇到了一个陌生人?。”

    她看着乌里,不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他?说他?叫艾泽,是我的亲生父亲。”

    艾泽这个名字一出,乌里猛地?向后退了半步。

    “这个匣子是他?给我的礼物。里面有一管神秘的药剂,他?说可以稳定?母亲的情况。当时她的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所以和贾斯珀商量之后,我们?使用了那管药水。结果来说,它确实有用。”

    乌里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摇头否定?什?么,但最?后他?一言不发。

    以心机深重著称的贤者动摇到这个地?步,迦涅有些不安。但她只能继续说下去:“里面还有一个戒指,他?说可以用来联系他?。出于谨慎,我没有碰过。”

    乌里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在那之前,他?说如果想要知道更多和他?有关的事,我应该来找您。”迦涅伸出手,乌里怔了怔,转而了然,将轻薄如羽翼的匣子放回她的掌心。

    “艾泽,”他?轻声念,“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名字了。”

    “所以他?真的是……”迦涅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乌里闭了闭眼,潦草地?颔首。他?好像并不乐意直面这个事实。

    从小到大,迦涅不敢说自己从来没思考过自己的父亲是谁。但相对于母亲,父亲于她是一个遥远的符号,一个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角色。

    现在从第三人?口中得到确认,知晓她确实有一个父亲,而且那个人?有具体的面貌和谈吐气质……

    这感觉怪异极了。就像是墙上的魔法符号突然走下来开始围着她跳舞,缺乏实感,她感受不到什?么喜悦,更多的反而是荒谬无措。

    “我会?告诉你和他?有关的事,这大概是我的义务。但我必须先强调,艾泽是个极其危险的人?,”乌里加重咬字,重复强调,“极其。”

    “严格来说,他?曾经和我拥有一个姓氏。”

    迦涅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他?难以启齿般停了须臾:“他?是我的异母弟弟。他?与伊利斯相遇,也?是因为……我这层关系。”

    不等迦涅探究上一辈人?隐秘的内情,乌里已经快速带过了这节。

    “你肯定?试着调查过艾泽这个人?,但应当一无所获。这是自然的。因为他?几乎所有的存在痕迹都被抹消了。”

    抹消?迦涅疑惑地?盯住他?。

    乌里指节敲了敲自己的眉心,表露出一丝疲倦:“他?也?曾经是颇有名气的奥术法师。但他?迷失了方向,沉迷于探索人?类不该深入的领域,触犯了众多禁忌。”

    迦涅下意识环顾四周,再次确认这里的防护魔法正?常运作。她低声问:“什?么禁忌?”

    “他?从小对异世界、对大灾变前存在的神话生物抱有异乎寻常的兴趣,”乌里嘴角撇了撇,“依我看,他?并不是单纯地?对禁忌之物狂热。他?本质上对这个世界、对和他?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绝大多数人?类都漠不关心。”

    “他?妄图破解迷雾海的奥秘。直到最?后,他?都在寻找到人?类凭魔法随心进?出这个世界的方法。”

    乌里冷冷笑了一声。

    “奥术魔法从概念层面理解一切现象,而后推导出可以抵达现象的魔法过程。奥术是不依靠神话生物馈赠、独属于人?类的魔法。但艾泽想要理解的东西、追寻的答案……都是超出人?类魔法范畴的知识。

    “或许两位女神还是偶然会?注视玻瑞亚的。在你出生前,他?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了。不仅如此,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也?一并消失了。除了与他?血脉相连的亲族、灵魂相契的对象,其他?人?都忘记了他?存在过。”

    “可贾斯珀根本不记得他?。”迦涅下意识抓住了明?显的漏洞,要用这种方式证明?她还很冷静。

    乌里垂眸:“操纵一个六七岁孩童的记忆并不困难。那是伊利斯的决定?,她向我咨询过哪种法术最?安全。”

    迦涅一时间哑然。她都不知道贾斯珀得知自己被母亲清洗过记忆会?是什?么反应。

    “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我眼前?”语毕,她便?面色一凝。

    她回想起艾泽当时用的奇特表述:

    ——他?是某种特殊存在的囚徒,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只有钻空子才能溜出来。

    他?真的因为窥探禁忌的奥秘,被某种高出人?类的存在……被‘神明?’囚禁了?

    迦涅并不是两位女神虔诚的信徒。她的第一反应是质疑。

    乌里食指指腹点了点太阳穴:“他?或许确实有本事短暂挣脱控制,让自己重新回到玻瑞亚。至少?我印象中,他?应该做得到。但我的记忆多少?也?受到了影响,他?曾经专精哪些奥术魔法,依靠什?么晋升的贤者,这些关键的事都已经模糊不清。”

    他?又是一声笑:“我不记得也?确实更加安全。”

    “迦涅,对你来说这也?一样。那个名叫艾泽的男人?是你的父亲。但也?仅此而已。如果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不要理会?他?,不要和他?有更多瓜葛。”

    乌里罕见?地?对她用上了命令的强硬语气。

    “哪怕是为了伊利斯,也?千万不要主动和他?联系。”

    ※

    半个月后。

    从龙脊山脉归来,习惯了往窗外看便?是开阔的深谷雪山,千塔城一下子就显得分外逼仄拥挤。

    迦涅原本并不打算那么快离开流岩城的。但计划有变。

    因为艾泽这一变数,乌里认为迦涅应当尽快卸掉十三塔卫队队长?职务,远离与异界有关的事项,专心在贤者塔内部经营前途。对此贾斯珀持相似意见?。

    反倒是迦涅,她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消化?完乌里带来的新信息。

    内心深处,她并未完全放弃再次与艾泽见?面。她还没准备好使用那枚戒指,但说不定?对方又会?找到机会?找他?呢?有一些事她终究要自己确认才会?完全相信。而十三塔卫队负责处理漂流物和门,确实可能制造与艾泽相见?的契机。

    就在她犹豫期间,又一个新消息抵达流岩城:受罚淡出千塔城的阿洛·沙亚在革新派的反复争取下,终于要回来了。

    考虑到他?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情况,迦涅原本摇摆不定?的心思顿时停歇了。

    十三塔卫队对她而言已经物尽其用,队长?可以换个人?来当。至于下一任队长?是古典学派的新人?选,还是阿洛本人?,那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打定?主意要避免和阿洛碰面,于是在收到消息后立刻启程,当日就通过传送魔法阵回到了暌违一月的千塔城。

    贝瑞尔已经先一步抵达宅邸。迦涅进?门时,一眼就望见?管家手中托盘里整齐摆放的一小叠信件和拜访卡片。

    “晚餐给我碗汤就好,随便?哪种。”迦涅将信封挨个向后翻,快速确认书信发件人?,才看了没几封,动作忽然顿住。

    手里的信封题写收件人?使用了彩色墨水,是醒目的浓绿色。

    ——近一年前,她从黑礁赶回千塔城时,也?是才进?门就翻到了这么一封相同笔迹、同样绿色墨水书就的信。

    旧事重演的荒谬感觉唐突地?击中她。

    迦涅没用拆信刀,当场用手指粗暴地?破开封漆。熟悉的字迹张牙舞爪地?突入视野:

    “亲爱的奥西尼阁下,

    “望您安好。我很高兴地?通知您,在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抵达千塔城。

    “不日您应当就会?收到贤者塔的新公函,但我自觉应当提前告知您相关决议,以示对您尊敬:我已即日恢复副队长?职务,接手此前由艾尔玛·索博尔小姐暂时处理的队内事务。

    “听闻您似乎即将离开十三塔卫队另谋高就,我们?无法继续共事令我深感遗憾,但请您不要误会?,我全心祝您在其他?道路上前程无量。

    “期待与您很快再次见?面,也?希望您在卫队的最?后一段时日,你我合作愉快。

    “您忠诚的,

    “阿洛·S”

    第53章 旅客-1

    一只?泛着非人惨绿的手凭空伸了?出来, 在迦涅面前摊开掌心。

    是贾斯珀的信使。

    迦涅拿起绿手掌上卷成一小团的羊皮纸,快速展平阅读:

    “情报有误。我抵达银庭的时候,阿洛·沙亚已经突然离开了?,据称他的目的地也是千塔城。我可以?同样?赶去千塔城凑热闹, 或是回家留守。告诉我你?的选择。J.”

    贾斯珀显然是想到什么就把什么落笔写下来, 迦涅只?是阅读了?一遍, 就在脑子里听到了?兄长?隐含不快的声音。

    白跑一趟也不全是阿洛的错。

    贾斯珀十分抵触和阿洛扯上关系,他甚至没有提前联络对方, 只?凭借奥西?尼家情报网络搜集到的消息, 便直接动身前往玻瑞亚西?部?的最大城市银庭。

    原本一切顺利的话, 他会突然气派十足地杀上门, 在气势上就压阿洛一头。

    可惜没能如愿。

    惨绿色的妖精手掌动了?动,指节向内蜷起,催促迦涅回信。她叹了?口气:“我之后用自己的信使回复,不麻烦你?了?。”

    贾斯珀的信使立刻消失了?。迦涅喝完面前最后一口奶油浓汤,搁下勺子,盯着手边阿洛的那封信皱起眉头。

    仔细想想,她完全不应该被这家伙的信打乱步调的。

    她之所以?不得不立刻来千塔城, 也只?是因为贤者塔直属卫队在请辞方面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她必须亲自到贤者塔去, 将辞呈交给?任一一位贤者, 无?法回避的手续才算完成。

    但换而言之,只?要她明天按时到贤者塔找乌里, 这件事就结束了?。阿洛在不在千塔城,对她没有任何区别。

    迦涅并不想自作多情地认为他还对她抱有别样?的想法。

    他隐藏身份潜入流岩城, 似乎只?是单纯为了?参加伊利斯的葬礼。在教堂里的那个对视之后, 他没有联络她,也没有再在流岩城出现。

    他没有不分场合情况地死缠烂打让迦涅松了?口气。满月节那晚他的激烈态度大概是酒精作怪, 一天天过?去,他大概已经遵守承诺,‘克服’了?对她的感情。

    哪怕阿洛和她在同一时间?回千塔城不是巧合,比起继续因为冲动和感性纠缠她,他更可能是为了?报复她。即便真的是这样?,迦涅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除非他想立刻二度被赶出千塔城,他不会愚蠢到在贤者塔内闹事。

    他总不能为了?修复在她这里受挫的自尊心,反而拦着不让她辞掉队长?职务吧——那可是他最开始就求之不得的事!

    等?到她和卫队断绝关系,千塔城说大不大,但要恰好总是无?法碰到另一个人,倒也不是难事。

    一旦想清楚这些,迦涅反而开始嫌弃自己刚才反应过?度。

    她立刻召来一旁托盘上的纸笔,给?贾斯珀回信:他之后自己想办法和阿洛见面,她交给?他做的事绝对不会插手,至于时间?上……她并不着急。

    催贾斯珀反倒显得她很?在意阿洛之前对她有所误解。

    迦涅送走自己的信使,上楼的脚步十分轻盈。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明天早起去贤者塔递交辞呈。

    然而看上去越简单的事,越容易遇到意想不到的转折。

    次日,迦涅在贤者塔内碰到的第一位贤者并非乌里,而是希尔维。

    这位立场鲜明的贤者之前为阿洛出面,和迦涅做过?交易。在这个时间?点遇到希尔维,很?难让迦涅相信是巧合。

    但这条走廊没有拐角,直来直去一览无?遗,现在假装没看到对方转身就走已经晚了?,迦涅索性端起笑脸迎上去:“希尔维阁下。”

    “奥西?尼阁下,”希尔维也笑吟吟地向她问好,而后适时收敛表情,“还有,请您节哀。我与伊利斯只?见过?寥寥数次,称不上互相了?解,但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法师。”

    迦涅垂眸接受吊唁,没有开口,默然等?待对方主动表明来意。

    希尔维谈吐仪态都十分亲切,但她深湖般的蓝眼睛含笑凝视过?来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独特的压力——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似乎是一本可以?笑着从封面翻到封底的有趣书籍。

    迦涅等?了?片刻,索性亮明态度:“如果您没有别的事的话,我之后和乌里阁下还有约……”

    “所以?传闻是真的,你?要彻底放弃十三塔卫队了?。”希尔维以?柔和的口吻吐出唐突的词句。

    迦涅回了她一个含混的微笑。

    “如果我挽留你?只?会显得虚伪,但现在真的不是你提交辞呈的最佳时机,”希尔维叹了?口气,“阿洛·沙亚也已经回来了。他并非独自回来的,还带了?另一个人。”

    迦涅惊疑不定地眯了眯眼睛。

    “你?或许还记得,他之前在追查一个兜售异界物品的商贸网络。”

    迦涅一颔首。

    希尔维的声音里有一丝奇妙的叹服:“那个神秘的‘行游商人’,被阿洛找到并且带回来了?。”

    这消息堪称天外飞来,迦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么看来,阿洛昨天回来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有的时候她会忘记,她过?去大半年忙着的时候,阿洛也没有闲着。他只?是行迹隐秘而已。

    希尔维仍然面带微笑看着她,语调不急不缓:“奥西?尼阁下,甘泉镇的事你?是亲历者,也是负责人之一。等?到处理完这位商人的事,你?再离开卫队,应该不迟,你?觉得呢?”

    ※

    迦涅和阿洛时隔近十个月再次见面,是在贤者塔地下的牢狱之中。

    虽说是不见天日的监狱,这里的气氛并不阴森。恰恰相反,这座圆形囚室亮堂得有些刺目。

    一道淡灰色的魔法屏障切割过?圆心,将陈设简单到极致的囚室分为内外两半。阿洛站在魔法壁后,听到脚步声侧眸看过?来。

    他的目光与迦涅相对,绿眼珠动了?动,像是要下意识挪开视线,最后却没有。

    相比大半年前,阿洛明显瘦了?,精神却很?好,目光灼灼的看不出疲态。

    迦涅一收下巴算是和他打招呼,没有回避对视,但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阿洛见状突兀地扯了?扯嘴角,在她做出反应之前别转视线,一脸平静地看向希尔维。

    “情况怎么样??”希尔维问。

    阿洛淡然回道:“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您那边如何?”

    “今天下午之前批准使用诚实?药水,之后看情况允许使用精神操纵系的幻术。”希尔维这话没有降低音量,显而易见是说给?魔法壁障后的囚徒听的。亮出后续手段也是一种施压。

    迦涅这才仔细打量关押对象。

    一个人垂头坐在囚室板床边缘,十指相扣放在膝上。

    即便有人走进囚室,这人的头仍旧微微垂着。‘他’穿着宽松的囚服,身材和个头都是中等?,无?法分辨性别。露在囚服外面的皮肤极为白皙,不像是个整日在外游历的商人;奇异的浓紫色头发披散到胸口,掩住了?颊侧,但依然能看出来容貌颇为清秀。

    希尔维的话语没有激起这人的任何反应。

    “这就是去过?甘泉镇的那个商人?”迦涅看向希尔维。

    回答的人却是阿洛:“就是他,镇长?指认过?了?。”

    他说话的时候同样?看着希尔维,仿佛她才是发问的那个人。

    希尔维眉毛略挑,对这古怪的细节不予置评。

    也就在这个时候,神秘的囚犯忽然抬头看了?三人一眼。

    在迦涅看清对方的眉眼前,他又飞快地恢复了?原来的沉默姿态。这人有一双色彩与发色同样?奇异的蓝紫色眼睛。

    “现在你?们知道多少?”迦涅再次对希尔维发问。

    “我找到了?四个证人,每个人都能证明兜售漂流物?的人是他,他只?好承认自己确实?携带各种货品到过?那些城镇。但除此以?外,他拒绝解释任何事。我追捕他的时候他曾经声称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但在那之后,他再也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出身了?。”作答的依旧是阿洛。

    等?她循声看过?去,黑发青年又只?给?她一个神色淡淡的侧脸。

    迦涅有些受不了?这氛围,吸了?口气。阿洛熟悉她每次语出惊人之前的习惯,余光瞟了?她一眼,在她开口前便迅速收回了?视线。

    “希尔维阁下,能借一步说话吗?”

    “当然。”

    迦涅于是和希尔维走到囚室外的曲线走廊上相对。她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还在囚室内站着、背对她的阿洛肯定可以?听见她说的每一句:“请容我直言,我不觉得我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希尔维惊讶于她的直白,眨了?眨眼:“你?似乎非常抗拒与阿洛继续共事。是因为晋升那时的事吗?”

    看起来满月节当晚的事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贝瑞尔不算在里面的话。

    迦涅快速而平静地说:“我与沙亚阁下不和只?是一部?分原因。

    “我对这位先?生是怎么被抓住的、是谁全无?头绪,毕竟最初找到甘泉镇线索的人、之后继续追查线索的人都不是我。即便我不在,也不会对局势造成什么深刻影响,可能反而更加方便。

    “如果真的需要,我很?乐意作为证人提供协助。但我能给?的证词也很?有限,毕竟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至于甘泉镇之前的事……我已经做过?详细的叙述。”

    希尔维沉吟片刻,用语也不再委婉:“奥西?尼阁下,我并不需要你?比过?去这大半年做更多、偶尔的露面,以?你?的名义签署一些行动文件……和之前一样?就好。如果现在还要考虑让所有人能够接受的新队长?人选,会从更重要的事上分走时间?精力。”

    迦涅没有作答。

    阿洛这时忽然也挤到门边:“希尔维阁下,我能借奥西?尼阁下说几句吗?”

    迦涅对他这个说法立刻有了?意见。她终于不再假装他不存在,扬起眉毛,冷然睨过?去。

    他沉闷地哼笑了?一声,顺从又乖张地改口:“我能从您与奥西?尼阁下的愉快谈话中,借走几分钟吗?”

    希尔维轻轻叹了?口气,双手一合,囚室门彻底严丝密缝地阖上了?。她看向迦涅,无?言地询问她的想法。

    “可以?,”迦涅惜字如金地说,“如果只?需要几分钟时间?的话。”

    顿了?顿,她似笑非笑地补充:“我会计时的,超过?几分钟我就不奉陪了?。”

    第54章 旅客-2

    迦涅和阿洛一前?一后走进?休息室。阿洛反手关上门, 喀嗒一声落锁。

    锁芯转动的响声像警铃,迦涅嚯地转身,戒备地盯住他。

    “不?要紧张,我?不?会拿你怎么样。”阿洛果真没靠近她, 说着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支奇怪的长柄白刷子, 开始一丝不?苟地用刷毛触碰房间的每个角落——就连天花板和家具底下他都没有放过。

    审问贤者塔关押的嫌犯经常是桩耗时漫长的体力活, 于是这里的休息室陈设完备极了,从备有食物饮品的餐桌、到舒适的小睡床榻, 乃至于解闷的书籍棋盘, 能想到的东西?全都一应俱全。

    迦涅双手抱臂, 看阿洛忙活了一会儿, 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你在干什么?”

    他手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确保这间房间里没有隐藏的耳目。”

    “沙亚阁下,你是失忆了吗?连怎么制造屏蔽窥探的空间都忘记了?”

    她下意?识就嘲了对方两句,同时用目光丈量空间边界,手指书写符号,当即贴着休息室的四壁束起防护壁, 开辟出一个对外隔绝的空间。

    阿洛直起身来, 收起那柄长刷, 拍了拍掌心不?存在的尘土,对她一笑:“我?只?是以?防万一。”

    话里有话, 迦涅眯了眯眼睛。

    阿洛行事随心所欲,但在重要的细节方面向?来谨慎得可恶。如果不?是确信自己可能受到监视, 他不?会白费力气。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一切都还好么?”

    阿洛的下一句却和前?面的毫无?关联,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困惑地反问:“什么?”

    他沉默了数拍,生?涩地重新组织语句,磕磕绊绊:“我?的意?思是……最近这段日子对你来说应该很难熬。那之后……我?是说葬礼和所有的事,那才过没多久,你就已经回千塔城了。你还好吗?”

    迦涅哑然看着他。

    这家伙今天误服什么药水了?他是在拐弯抹角地讽刺她冷血无?情?、满心只?有前?程,还是真的在关心她?

    她的疑惑写在脸上,阿洛见状垂眸笑了笑:“你到底在紧张什么?我?没别的意?思,那么久没见,问候彼此几句也很正常吧。”

    他态度平和,甚至称得上和善,好像完全忘记了分别时他们之间的空气有多尴尬紧绷。又或者他正因为已经‘克服’,所以?不?再在乎那时候的失态。

    迦涅莫名有些恼火。

    “我?和你好像并?不?是可以?友好地相互问候近况的关系。”她下意?识就脆声否定。

    气氛一瞬间凝滞。

    阿洛绿眼睛里的神采好像也凝固了。他轻快而虚浮地笑了声,若无?其事地带过上个话题,笑吟吟的神色反而比刚才显得冷淡:“那就谈正事。我?也希望你留任卫队队长。希尔维说得没错,那样能省掉很多无?聊的争斗。但那不?是唯一的理由。”

    露骨地谈论利益分配、互相挑刺争吵让迦涅自在很多。她冷然反驳:“继续挂名当这个队长对我?来说毫无?益处,如果卫队闹出事来,我?还要为你们担责。”

    “我?只?希望你能留任到对那个商人的调查结束。在此期间,我?不?会带领卫队外出,不?会闹出事来。况且,把事情?调查清楚对整个玻瑞亚都有好处。”

    迦涅抬起半边眉毛:“整个玻瑞亚?”

    “在我?反复劝说下,幽隐教会终于被我?打动,同意?和我?共享一些内部文?书。把他们的东西?,和银斗篷还有十三塔卫队的记录比照着阅读,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阿洛吊胃口地顿了顿,迦涅翻了个白眼。

    “异界漂流物和‘门’原本相当罕见,只?依靠幽隐教会的监视、还有引路人小队就足够处理好绝大部分事件。但是大约七年前?开始,流通的漂流物数量、门出现?的频次都在逐年上升。就好像此前?隔绝玻瑞亚与其他世界的屏障正在衰弱。”

    迦涅不?太相信:“正因为有了银斗篷这样的组织,原本引路人不?会优先处理的无?害漂流物也被逐一搜集归档,这会导致留下的记录激增,然而事实上异界之门打通的频次未必有改变。你确定玻瑞亚流通的漂流物真的在增加?”

    阿洛坚决地一摆首:“银斗篷成立后的这三四年,各地搜集到的线索也在增加。我?原本和你想得一样,以?为是因为人员扩张,眼线变多,能看到的东西?也变多了。

    “但恰恰相反。

    “我?早该意?识到的,如果不?是意?识到漂流物的数量超出了引路人能应对的程度,幽隐教会去年根本不?会突然松口,同意?十三塔卫队成立。幽隐教会的人不?太情?愿地默认了我这个猜想。”

    听到这里,迦涅脸色也不?觉凝重起来。

    如果阿洛说得都是真的,如果幽隐教会都愿意?放下之前?的芥蒂和他分享情?报,那意?味着阿洛的推测很可能是正确的。而且幽隐教会高层认为已经无?法?继续隐瞒下去,必须借用法?师的力量做出应对。

    但阿洛想要从中得到什么?

    迦涅试探地问了句:“异界之门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不?是正合你意?么?”

    阿洛叹了口气,满脸‘你何必明知故问’。

    但他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了:“我?确实想理解利用其他世界的知识,摆脱传承和天资不?讲理的限制,创造能被更多人使用的魔法?。但我?不?会天真到以?为其他世界都美好无?害。

    “那个商人……还有他背后的人,我?认为他们在故意?制造契机,试图在各处打开玻瑞亚连通其他世界的门。我不认同那种做法?,但也想要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与其让他们继续为所欲为,不?如我自己把事情查清楚。”

    迦涅了然地抬了抬下巴:“而看起来,你需要我?的配合……甚至于说,协助。”

    她轻轻笑了,说服自己般低语:“怪不?得刚刚一上来突然问候我?的情?况,——”

    “我?问你感觉怎么样和这无?关。”阿洛硬邦邦地打断她。

    她怔了怔。

    他别开脸,生?硬地将对话拉回正题:“那现?在不?重要。失控的漂流物有多危险你也体验过了。在阻止那群人这件事上,你我?应该没有立场分歧。”

    “但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句滚落唇齿的瞬间,迦涅就意?识到,她如此发话,就等于已经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而她甚至没有问他希望她做什么。

    阿洛看了她片刻,绿眼睛欲言又止地闪动。他转而再次哂然笑起来:“他们能做到那么了不?得的事,肯定在法?师中有相当了不?得的帮手。

    “至少我?可以?确定,唯独你绝不?可能是他们的同伙。”

    ※

    塔外夜幕四合,地底监狱依旧亮若白昼。

    眼下已经过了探视囚犯的时间,但阿洛最擅长的就是钻空子,迦涅又有夜幕纱巾这样好用的魔法?物品在身,两个人各自悄然绕过监狱入口的机关,平安无?事地在关押神秘商人的囚室前?汇合。

    “诚实药水和催眠都没用,他应该签过异常强力的契约,禁止他吐露某些真相。”阿洛一边轻声交代?下午的新进?展,一边小心地打开囚室门。

    迦涅看了眼他手里奇形怪状的道具,决定不?细问他这用能打开贤者塔内部门锁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免得日后还要承担多余的责任。

    她目前?只?答应阿洛帮一个忙:用龙语激发共鸣,强制命令商人吐露真相。

    现?在迦涅完全掌控了家族传承,这对她来说并?不?困难,除了可能被发现?溜进?贤者塔监狱施法?,协助阿洛一回没什么别的风险。

    但她也不?是为了帮助阿洛才同意?他的请求的。

    迷雾海隔绝玻瑞亚,也带给这片土地安宁,哪怕仅仅作为奥西?尼家的主?君,她也不?能坐视危机降临。更不?用说艾泽和异世界有着极深的联系,潜伏在漂流物商人背后的人物或许会指向?她无?处追寻的答案。

    至于为什么要偷偷溜进?来,理由有二:

    首先,意?外引发龙语共鸣是一回事,故意?利用古代?语言的神秘效力是另一回事,严格来说这是滥用魔法?;

    其次,阿洛认为魔法?界甚至于说贤者塔内部有内应,通过正轨审问途经无?法?得到答案。他甚至觉得,自己居然能轻松抓捕到行迹飘忽不?定的漂流物商人,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或许是掩盖真相的骗局一部分。

    阿洛当先走进?囚室,绕了一周确认没有异状,而后才冲迦涅一颔首。

    紫头发的神秘商人换了个位置,抱着膝盖坐在床尾的地板上,察觉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

    迦涅顺手带上囚室门,侧眸看了阿洛一眼,他会意?,立刻将刻有巨人语符号的蜡球塞进?耳朵里。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小道具,避免他被龙语的效果误伤,和商人一起开始展露真我?。

    准备就绪,她调匀呼吸,走到淡灰色的防护屏障前?,盯着那道蜷缩起来的人影,嘴唇分开。

    嘶哑又富有节奏的古老?语言响起,同一句反反复复。

    随着她一遍遍重复,囚室中的空气逐渐变得粘稠,宛若透明的胶质,隐隐泛起肉眼可见的波动。

    迦涅的瞳仁骤然收缩,龙语句子带着不?可违逆的力量脱口而出:

    ——展露你的真实!

    咔的一声轻响,紫发商人不?受控地挺直了脖子,看向?迦涅,第一次以?正脸对着她。他面容俊秀,或许因为美貌总是相似的,乍一看竟然有一丝眼熟。

    但这丝熟悉的感觉下一刻就开始消退。

    确切说,商人的外貌在飞速变化。

    他的发丝的浓紫在褪色,变成苍老?的灰白。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了,蓝紫色的虹膜片刻间收缩着改换为浑浊的褐色,

    就连他的五官也像是化作陶泥,被某双看不?见的雕塑巧手揉捏着,鼻子嘴巴和眼睛都有自己的意?志,挪动、改变形状,最后定格组成另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

    “啊。啊——卟。”

    男人的嘴惶惶地张开了,发出不?成词句的音节,听上去更像是短促的悲鸣。

    “你是谁?”迦涅厉声喝问。

    “不?,”这人终于吐出第一个能听懂的词语,随即不?受控地给出回答,“我?……不?记得了,但我?不?是他!该死,怎么会这样!”

    语音未落,他猛地低头,惨声大叫:“不?!!”

    惨呼响起的同时,男人被囚服覆盖的胸口就像是融化的油彩画,以?某一点为中心混沌地逆时针旋转起来。

    中央的那个圆点飞速扩张,越来越大,眨眼间就在他的胸口开出一个大洞,并?且还在继续扩张。

    龙语共鸣生?效的数秒之内,事态向?不?可知的混乱深处滑落。

    这个男人正在两人面前?变成一个孔洞,一道活生?生?的、生?长的……门。

    “退后!”阿洛厉喝,疾步上前?抓向?迦涅,另一手张开向?前?平推,在迦涅身前?划出一道保护的闪光屏障。

    男人胸口开出的门洞在这时彻底吞没了他。

    而这道门尚不?餍足,如漩涡像暴风,撕扯着周围所有的东西?,将它拖进?自己内部。

    闪光的、纷飞的东西?填满视野,迦涅意?识到这是碎裂的魔法?护壁,贤者塔监狱囚室内部最高强度的护壁,还有阿洛刚刚张开的护壁。

    两重魔法?屏障在门洞的强大吸力面前?弯折,而后就像轻薄的植物纸,一扯就裂成数不?清的碎屑。每一粒魔法?光屑都被贪婪地吸进?门后。

    迦涅只?来得及朝门洞内投去模糊的一瞥,几乎立刻,她的意?识中有什么爆开了。她痛苦而短促地尖叫了一声,下意?识闭上眼。

    门扉还在打开,她几乎直视的并?不?是门对侧的光景,而是更加本质、更加巨大的真实——

    当隔绝不?同世界的奥术空间发生?偶然扭曲,本来不?该相碰的世界接触了,不?同世界之间有了通道,也就产生?了‘门’。

    与伊莲召唤来的影之国大门不?同,一道完全随机的异界之门正在她的面前?开启。

    因为随机,所以?不?可控,所以?危险。她险些看清楚的是相触的两个‘世界’的本貌。

    这些了悟涌现?的同时,世界对冲的涟漪也撞上迦涅。

    她的身周亮起强光,护身的高级符咒被触发,一重重防护罩重叠着启动,而后几乎同时碎裂。她大声念着护身的咒语,勉强维持躯体完好,但那股强大到让她窒息的力量钳住她的头和胸口,拖着她往前?、朝着门的彼方猛冲,势不?可挡。

    “迦涅——!”

    她只?觉得背后一沉。

    阿洛从后抱住她,双臂牢牢地箍住她,胸口与她的后背紧贴。魔力运转的双足硬生?生?踏破石板地面,试图扎进?地板下,他就像一棵在悬崖狂风中苦苦支撑的孤松,勉力稳住两人的身体,与门强大的吸力对抗。

    “不?行的。”迦涅喃喃。

    阿洛应该知道的,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异界之门开启时对周遭的吸力无?法?违抗。

    这间囚室很快也会彻底被摧毁。

    “放开。”她轻声说。

    “不?。”

    大张的门洞宛若搏动的心脏,跃动着贴上迦涅和阿洛,一张一收,吞没相连的身影。

    两人一起跌入时空的涡流。

    第55章 旅客-3

    “呜呃!”

    躯体落地, 发出?沉沉的闷响。

    迦涅呻吟了一声?,想要撑起身来。但?是颠簸遗留的反胃、还有坠落的冲击都让她头晕目眩,连通世界的通道?宛若巨大的绞盘,误入其中的东西全都在瞬息之间从内到外翻转颠倒。

    一时间迦涅就像是弄丢了自己的身体。哪怕理智上清楚自己已经穿过了门, 四肢仍然完全不听?使唤, 耳朵里在啸叫, 眼前?阵阵发黑。

    “迦涅,迦涅……?”带喘的熟悉声?音在遥远的近旁响起。

    她定了定神, 辨明呼唤的方向, 让视野逐渐聚焦清晰。

    阿洛的脸近得吓了她一跳。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个距离眼睛绿得惊人。

    迦涅呆了呆, 而?后才意识到她正趴在他胸口。在那之前?……对,阿洛抓着?她不肯放,和她一起掉进了那个神秘商人化作的门。

    “我们在哪?”她立刻从阿洛身上爬起来,喃喃地问。

    她刚刚站直,强烈的晕眩感便再度击中她,躁动的色块覆盖了双眼。她晃了晃,伸出?手臂, 本能?寻找墙体或是别的东西稳住身体, 结果不知怎么, 她又靠到了阿洛身上。

    “小?心点。”他握住她的肩膀,抬手在她额头书写了一个巨人语符号。

    淡绿色的光华在迦涅身上一闪而?逝。清净的治愈力量从她的额头涌入, 带走了浑噩和疲乏,也让她的感官终于恢复清明。

    阿洛从头到脚仔细看了看她, 呼了口气:“很好, 没缺胳膊少腿。”

    迦涅没理会他,也快速打量了他一个来回:四肢健全, 看不出?受伤,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迹象,甚至还有力气和她打趣。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下意识就低声?喝问出?来:“你疯了吗?!我都让你松开我了!”

    阿洛明显愣了愣,脸色难看地反问:“难道?你希望我眼睁睁看着?你被吸进门后?”

    “如果你没被一起卷进来,至少可以留下说明情况,那样才有希望把事情调查清楚。现在要是我和你都死在这里,就根本没人知道?那间牢房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用说查明藏在背后的阴谋了!”

    阿洛哈地笑出?声?:“那倒是我做错了?我是不是还应该夸你一句伟大无私?”

    迦涅懊恼地抿住嘴唇,别开脸没说话。

    她自知这通脾气发作得有些?理亏,只是如果要她简单直率地感谢对方的一片好意,她又绝对没法做到。她甚至不愿意去细究,阿洛选择抱住她一起跌进门后的时候在想什么。

    僵了片刻,迦涅正要说些?什么,阿洛已经硬邦邦地开口了:

    “不管你乐不乐意,总之我现在也在这里了。”

    她一扁嘴,伸手把他推远些?微,摸索着?找到了身上的储物袋。袋子没甩丢,不离身的魔法道?具也都还在,她安心了些?微,开始警惕地左右打量周围。

    他们在一条幽暗的小?巷子里。

    两边都是六七层高?的石头房子,像是居民住宅,样式和玻瑞亚的有微妙的区别,比迦涅习惯见到的民居要高?不少。面朝小?巷的窗户大都暗着?,唯一亮着?的小?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透出?一点摇曳的微光。

    屋顶上高?高?的烟囱探进浑浊的夜空,灰白的烟气袅袅地从每个烟囱口升腾,连成一片盖子般的薄雾,罩在整个街区头顶。巷子之外是条街道?,没有人经过,泛黄的灯光稀疏地洒落,只足够把巷口地面石板的缝隙照清楚。

    “城市?这里的生命有智慧,发展出?了文明……”迦涅迟疑地顿住。

    只是有城市还说明不了任何事。如果这座城市的居民是影子,又或是什么血肉模糊的怪物,她也不应当惊讶。有多少种稀奇古怪的漂流物,就有多少超出?想象的奇异世界。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出?现在巷口。

    阿洛也顾不上他们刚刚还在争吵,立刻拽着?迦涅退到墙根,在阴影里站好。

    那道?影子没有停顿,从巷子边上毫无知觉地经过。

    迦涅屏息凝气地定睛看去:是个微微弓着?背、紧裹着?外套的人,黯淡的光照下,他胡子拉碴的脸脏兮兮又阴沉。但?此时此刻,那忧愁的表情、脚边拖行的影子,还有呼哧呼哧的吸气吐气声?,都让人大为安心。

    “很好,这里的居民至少看起来是活的人类。”她扯了扯嘴角,等到那人彻底走过去了才低低道?。

    从建筑物、居民服饰和外貌判断,这个世界的文明程度应当和玻瑞亚没有相差太多。

    “目前?我还能?使用魔法。”阿洛轻声?补充。

    这提醒了迦涅,她闭上眼睛感受环境中的魔力波动,眉心逐渐揪起:“这片土地的灵性?很弱……消耗掉的魔力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大型魔法必须节省着?用。”

    即便如此,玻瑞亚的魔法体系并没有完全失效,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离玻瑞亚还不太远?乐观点说,他们可能?只是被扔到了玻瑞亚某个偏僻陌生的角落?

    阿洛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念出?个长长的精灵语名字,等待片刻,摇头说:“召唤不了信使。多米到不了这里。”

    隐约残存在两人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顿时破灭了:他们已经不在玻瑞亚了,正身处一个未知的异世界。

    “上去看看周围情况?”阿洛朝屋顶示意,迦涅还没作答,街道?上忽然传来尖锐的哨声?,而?后是急促而?响亮的脚步声?,四五个人好像正在追赶什么,同时大声?呼喝。

    迦涅试图辨析词句,但?那是她完全听?不懂的陌生语言。

    她侧眸看向阿洛,不禁一怔。

    他满脸无法掩饰的震惊,瞪大的绿眼睛动摇地闪烁着?。紧接着?,他身体忽然一震,了悟与?决断同时降临。

    “快,那块纱巾你还带着?吗?不然就施隐身咒!”

    迦涅没有询问原因,直接扯出?夜幕纱巾,抬腕一甩,让轻纱将她和阿洛的头部一起遮住。

    没过多久,骚动的脚步声?和人声?就近了。

    四五个人大踏步出?现,他们都穿着?奇异而?统一的深色制服,头戴有帽檐的圆顶帽。前?方的人一手拎着?手提灯,一手提着?长棍,后面的两个人则一左一右地押着?个身材瘦消的老头,几乎是拖着?他往前?走。老头哀求似地反复说着?什么,但?是没人理会他。

    走在最前?面的人注意到了迦涅阿洛所在的小?巷,嚯地止步,提灯往巷子里照了照。

    他并不满意手提灯的亮度,抬手操作了一下,灯罩内部顿时爆发出?惊人的强光,直接将巷子最深处照得一览无遗。

    轻薄的夜幕纱巾更是几乎没起到什么遮挡作用,迦涅忍不住在刺目的光线里闭上了眼睛。

    纱巾……会失效吗?这个念头不受控地浮现。

    明晃晃的光减弱了,迦涅小?心地睁开眼。

    提着?灯的制服男满意地点点头,修剪整齐的小?胡子动了动,命令了一句,这队人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等灯光与?脚步声?彻底远去了,迦涅立刻压着?嗓音连发三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回避他们?不对,你为什么听?得懂他们的话?”

    阿洛一脸不知从何说起的复杂表情。他喃喃地回答:“刚才的是‘夜巡队’。流落街头的人如果被他们发现,又没法证明自己有家可归,就会被当作流浪者,直接扔去‘济贫院’。”

    迦涅在内心默念陌生的名词。

    “到楼顶去看看你就明白了。”阿洛说着?揽过她,脚下一蹬,便踏上了两层某扇小?窗凸起的边缘。幽光在他足底亮起又熄灭,他在住宅楼外墙借力一踩,顿时又往上攀升了一大截。

    这么接连几蹬几跳之后,他便带着?迦涅轻盈地翻上了屋顶。

    或许是穿越门洞的后遗症还在,迦涅一瞬间有些?恍惚。

    在久远的过去,她见过阿洛利用城堡箭楼外墙练习身体强化魔法,那个时候他还经常会失手,爬到一半便狼狈地摔下去,要靠浮空术缓冲坠地。现在他倒是登楼和爬树一样轻松了,还能?再带个人。

    走神只有须臾,迦涅随即皱着?眉,摆手挥退周围缭绕的烟气:“咳咳,你要我看什么?这什么烟,咳,怎么那么呛人——”

    阿洛不知道?从哪摸出?根短法杖,施法召唤来一阵清风将他们包裹:“呼,这下好多了。”

    确实好多了。毗邻的成排屋顶、更远处绵延的建筑物和街道?,全都一下子闯进她的视野。

    这是座逼仄程度堪比千塔城的都市,蛛网般的道?路与?错落的房屋满满当当地挤成一片,到处是朝天喷吐的烟囱,简直犹如没有枝叶只有树桩的林子,树冠全都是成团的苍白烟雾。

    这同时又是一座分外黯淡的城市。

    深夜时分,到处都是烟雾扩散后蒙蒙的灰,只有街道?上矗立的三两细长杆子顶端有光,孱弱、闪烁不定。街道?对侧的招牌不会自己散发光亮,只得臣服于夜色,依稀可见的硕大字符轮廓陌生,迦涅无法辨识。

    这种诡异的情况在千塔城,或是玻瑞亚任何一座稍有规模的城市都难以想象。哪怕是鲜有人踏足的小?路,飘浮的光球也会彻夜漂浮等候在那里,随时准备为夜晚的行人服务。

    不仅是街面,这一片少有窗户是亮着?的。

    但?这并不是因为居民全都作息规律,早早入睡;在街角路上,疑似是小?公?园的绿荫边缘,分明还有不少人正缓慢地、游魂一般地拖着?步子游荡。而?刚刚经过的夜巡队从这个角度看分外显眼,在他们的灯光抵达之前?,那些?人便悄然躲藏起来,只有少数靠在长椅和墙根睡着?的人才会被抓住。

    “不散的迷雾,蜘蛛网一样的道?路,昂贵的光照……”迦涅喃喃。

    阿洛牵起唇角,用动作示意她往右手边看。

    越过高?低起伏的成片蓝绿色屋顶,迦涅的目光与?一轮正在下沉的满月对上。那与?玻瑞亚相似又无端陌生的月轮呈现出?奇异的淡蓝色,豪奢地泼洒着?清辉,并不在意雾气稀释自己的光亮。

    而?在满月之下,拥挤的昏暗城区之中,唐突地耸立起一座雪白的巨大穹顶。

    这圆顶是那样醒目,从这座城市的任何一片屋顶上都能?看得到它。

    迦涅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迷雾,蛛网,雪白的穹顶。

    这是曾经出?现在她睡前?故事里的、遥远又吸引人的符号。

    “你让我描绘过很多遍艾洛博首都的模样,还曾经叫我提取记忆复原给你看,”阿洛的声?音轻而?飘忽,仿佛身处一个荒诞的梦境,“现在,你亲眼看到了。”

    “这里……是艾洛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生涩而?沙哑。

    “对,”黑发绿眼的青年再次缓慢环顾四周,低低笑了一声?,以难以辨析情绪的语调说,“我回来了。”

    第56章 旅客-4

    迦涅第一次注意到?阿洛, 是因为奥西尼家的其他学徒。

    那阵她在练习隐匿身形的术法?,经常维持着隐身状态在城堡各处走来走去,试探有哪些人能够识破她的伪装。她那时候也就六七岁,施展的隐身术再精妙也无法?骗过魔法?师的眼睛, 但瞒过学徒水准的法?师倒是完全?足够了。

    于是迦涅见证了许多她本来无意去窥探的事。

    那段时间, 悄然从学徒们身边经过时, 她不止一次听见他们议论某个?‘新来的怪胎’。同门?的法?师学徒于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关系紧张是常态, 但会遭到?其他学徒那样一致的集体排挤的人却不多。

    最让迦涅在意的是, 那些学徒们谈论那个?新人时口吻固然充满嫌恶, 却又带了点难以掩藏的忌惮:

    “听说引路人为了他登门?造访过, 就是为了把他带走。”

    “他学得太快了,那不正常!”

    “你们不觉得他的口音很奇怪吗?他到?底是哪里来的?”

    “那家伙身上肯定有什?么邪恶的秘密。”

    “不过为什?么他还能待在这里?”

    含含糊糊,谁都说不清楚那个?新学徒的问?题在哪,不断发酵的传言挑起了迦涅的好奇心,她开始寻找机会观察流言中心的主角。

    迦涅失望了。

    学徒们口中那个?神秘又可怖的家伙不是什?么身高堪比巨人的怪物?,就是个?比她稍微大个?一两岁的男孩罢了。

    他的头发很黑,皮肤苍白。和同龄男生不一样, 他的外表打理得很整洁, 但个?头不算高, 病恹恹的很是消瘦,容貌客观来说可以用‘漂亮’形容, 看着就很容易被欺负。

    他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走在成群行动的学徒队伍中间, 对于其他人的奚落和瞪视似乎满不在乎。他对所有人都礼貌得过分, 哪怕是那些仇视他的学徒也不例外。

    他说通行语确实?带了一点不自然的口音。但他在迅速地学习调整,没过多久就几乎听不出来了。只有在面对一些约定成俗的短语时, 他茫然的沉默才会泄露出对通行语的生疏。

    那些传闻中至少还有一点是真的:这男孩在魔法?上确实?有些天分。

    他进步飞速,距离迦涅第一次在城中散步时顺带观察他过了大半个?月,他某一日忽然仰头看向她所在的塔楼窗口,与她目光相碰。

    终于有人发现了她。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同龄人眼中的‘怪胎’。

    黑发绿眼睛的男孩明显怔了怔,抬手?揉了揉眼睛,像要确认她不是徘徊在古堡中的幽灵。

    迦涅立刻往旁边错步一缩,躲到?了窗边的墙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藏起来。

    等她再次探头看出去的时候,对方?已经离开了。

    在那之后,迦涅开始更加露骨地观察对方?。无论是什?么情境之下,几乎每次,黑发男孩都会迅速察觉到?她的注视,抬头看向她。

    他与她对视时最初总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浓绿的眼睛冷冷的带点警惕,像一头习惯了敌袭的野兽,平静地等待她率先露出利爪和獠牙。

    后来,他显然从别的渠道?得知了她是谁,于是看着她时,他的脸上逐渐多了些微疑惑,但不太多。

    迦涅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继续观察他。她明明已经确认了对方?只是个?不太合群的同龄人。

    或许那只是因为他显露出了出色的魔法?才能,而她从小习惯了被吹捧,本能地对任何?可能挑战自己的对手?保持关注。

    于是观察和被观察的平静拉锯一天天地继续。

    迦涅开始有意识地回避接受与他有关的其他新信息,好像只有她自己得来的结论的才是可靠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因为其他学徒很少对他直呼其名,也因为她不曾主动去翻阅名簿,迦涅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孩’。

    她在心里这么指代他。

    迦涅不可避免地撞见了‘那个?男孩’许多难堪的时刻:被其他学徒明里暗里为难欺凌的时刻,东西不翼而飞无比窘迫的时刻,坐在长桌的人堆里却孤身一人的时刻……

    但他从来没有试图向她求助。

    他对她只是高高在上地旁观似乎也不怨恨。让她尤为不解的是,以他的进步速度,他明明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却始终没有失态反击。

    他在怕什?么?

    终于有一天,迦涅终于忍不住去问母亲:“新招来没几个?月的那个?学徒,黑头发的……其他人好像都很讨厌他,又有点害怕他,还有人说幽隐教会的人为他找过你,这些都是真的吗?”

    “噢,你说的是阿洛?”伊利斯似乎觉得传闻颇为可笑,声调微微上扬,她翻找书?籍的动作?没停,只背对女儿摇了摇头,“那孩子来历确实?有一些特殊。”

    迦涅惊讶地歪头。

    伊利斯手?指朝上轻点,拨弄琴弦般揉动空气,书?架顶端一本沉重的硬壳画集乖顺地飞下来,哗啦啦在两人面前展开。

    点点星屑从书?页中升起,组成一团团颜色各异的虚幻光团。

    “我之前提过几句,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存在。”

    迦涅用力点了点头,搬出上周去传火神殿祈祷时听过的神话故事:“比如神明们离开玻瑞亚之后前往的地方?。”

    伊利斯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首肯她的说法?。

    “一般而言,世界与世界之间隔着无法?穿透的阻隔,”她用手?指拨弄其中一个?金色光团,在碰上最近的另一个?银色光团之前,它们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分开,朝两边弹动,“但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不同世界也可能相碰。”

    随着伊利斯的话,刚刚还无法?靠近的金银光团撞到?了一处,连接处染上了闪烁的色彩。

    “闪光的位置象征着连通两个?世界的通道?。通道?打开时会释放巨大的力量,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魔力风暴,从中心爆发的力量会把附近的东西都抓住,然后吞进去。

    “也就是说,通道附近的物品、动植物都可能会因为这种意外穿过通道?,跑到另一个世界去。到这里还跟得上吗?”

    迦涅感兴趣地看着相融的光团,她看了看母亲的表情,抬手?也拨弄了两下飘浮在书?页上方?的其他光团:“就像海里起风暴时,漩涡把船吃进海底那样。”

    “不错的比喻,”伊利斯摸了摸她的头,“海浪有时会把船撕碎,世界之间的通道?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有的时候,沉船会奇迹般完好无损,被卷到?其他世界的东西和生命也可能毫发无伤。”

    “可是在其他世界安全?无害的东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可能变得无比危险。引路人清理掉的兽灾,其实?就是来自其他世界的生命。”

    这是幽隐教会的宣讲从来没提到?过的事,迦涅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认为你应当了解我们这个?世界的事实?,但与异世界有关的知识都是秘密,所以迦涅,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些,你不能告诉其他人,要严格保密,明白吗?”

    她在母亲严肃的注视下认真地点头:“我会保守秘密的。”一边承诺,她一边止不住地感到?困惑:可是这些又和那个?男孩有什?么关系?

    迦涅思索片刻,想到?了一种可能,当即兴奋地抬高了声调:“所以说,既然怪物?可以穿过通道?过来,那么人也可以。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伊利斯却摇头:“阿洛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

    “还要复杂?”迦涅有些难以想象。

    “他原本是和你我一样的玻瑞亚人,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偶然流落到?了一个?陌生的异世界。那是一个?几乎没人能使?用魔法?的世界,能够驾驭魔力的人会被当做异类。

    “他在那个?世界长大,直到?某个?了解这种情况的人偶然发现了他,帮助他回到?了玻瑞亚。”

    “可他们都说阿洛是孤儿……他现在已经回来了,他的家人不知道?吗?”

    伊利斯啪地阖上那本神奇的画集,语调平缓地回答:“阿洛被卷进通道?的时候太小了,对玻瑞亚他记得的事很少。他原本的姓名、家人的模样、原本居住的地方?……重要的身份信息都模糊不清,用魔法?无法?复原。

    “就连阿洛这个?名字也应该是别的名字的简称,并非全?名。很遗憾,我们没法?知道?他出生时究竟获赠了哪个?名字。”

    迦涅试着想象了一下那种处境,抿着唇沉默了。

    “至于幽隐教会。他们的确对他有兴趣,想把他培养成引路人。但以他的资质,那有些可惜了,所以我让他留在我们这里。”伊利斯用魔力操纵着厚厚的画集回到?书?架顶端的原位,侧首冲迦涅弯了弯眼角。

    “但是其他人不知道?这些,他们对阿洛很……”迦涅咬住嘴唇,憋了半晌终于冒出一句,“他已经足够不幸了,妈妈,你不可以帮他解释几句吗?”

    伊利斯温和却也冷酷地回道?:“你也应该意识到?了,阿洛的来历不适合公开。说得越多,不必要的揣测越多。迦涅,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是我的继承人,有必要了解家中的每一个?人。

    “至于他,我不觉得他会被周围人的敌意绊住。但如果他真的没办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那么他或许不适合留在奥西尼家。”

    迦涅无言以对。

    “好吧,”她最后说,“那么我要和他交朋友。”

    只是那个?时候的迦涅怎么都想不到?,这个?交朋友的决定意味着未来的某一日,她会站在阿洛一度流落到?的异世界土地上。

    更不用说她还要改换外貌,和他挤在某间旅社狭窄的楼梯口,忍受着奇异的气味,接受老板娘无休止的盘问?。

    而且她根本听不懂阿洛在和对方?说什?么。

    这个?世界灵性稀薄,夜晚寒冷,在外面继续游荡需要耗费魔力维持温暖,并不是个?好选择,于是阿洛提出找个?地方?借宿一晚。

    只是这座城市对夜游的人不太友好,他们走了好一阵才找到?一家接受投宿的旅店。

    考虑到?迦涅的发色特殊,阿洛特地建议她施法?改动了外貌。但大概因为两人的穿着有别于本地风格,店家不肯立刻接待他们,反而警惕地问?东问?西。

    进门?已经至少十多分钟了,阿洛还在耐心地端着笑脸和老板娘胡扯。迦涅都想摔门?出去了——反正也不是非休息不可,而且是这种破破烂烂的旅店。

    终于,漫长得仿佛能拖到?天亮的交涉结束了。阿洛摸出几个?金属硬币,放在油腻腻的台面上。

    硬币几乎立刻就消失了,迦涅都没看清老板娘是怎么把钱收起来的。老板娘嘴里又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阵,这才从腰间取下一把钥匙抛给阿洛,朝楼上一抬下巴。

    阿洛揽着迦涅往台阶上走。他的手?掌亲昵地搭在她腰侧,她下意识要闪躲,但余光瞥见老板娘还在打量他们,她硬生生忍住了。

    阿洛适时低下来,凑到?她用纱巾包裹的脑袋边上,用这里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

    迦涅含糊地应了,加快上楼的脚步。

    房间在三楼。她左右看了看逼仄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走廊,压低声音,皱着眉头问?:“你刚才在楼下说了什?么?”

    阿洛笑了:“你想知道??”

    迦涅横他一眼:“我有权知道?。”

    他领着她在走廊深处的某扇门?前停下,抬眸确认门?板上的古怪字符,将钥匙插进锁孔,开门?进去的同时口中说着:“小心脚下,我亲爱的。”

    迦涅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刚才在楼下,他附耳对她说给老板娘听的就是这句。

    是的,考虑到?他们再怎么乔装改扮都不太像兄妹,她和阿洛现在虚构的身份是一对年轻夫妇。

    第57章 异乡-1

    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 迦涅还是震惊于旅店房间的陈旧肮脏:

    房间里残存着刺鼻的清洁用品气味,没?有灯,窗台上的半截蜡烛是唯一的光源。透过灰尘蒙住的玻璃小窗往外看,映入眼中的除了红砖墙还是只有红砖墙。四壁褪色的淡绿墙纸上有可疑的斑斑脏点?, 正对床铺的简易盥洗台也像有几年没?有清洗过。

    至于床铺本身就更不用说了, 迦涅根本不想坐上去, 更不用说躺在上面休息。

    “我一定要在这种地方过夜吗?”她忍不住抱怨,“我身上有宝石和金银, 在这里总可以换成货币吧?”

    “典当?铺都打烊了, 而且那种地方……贸然带着品质太?好的东西上门, 只会招来不必要的关注。现在这个时间点?能借住的也只有这样的旅店了。况且, 这里也没?你说得那么——”阿洛适时打住。

    他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又看了迦涅一眼,似乎也觉得两者不太?搭调:“我先打扫一下。”

    说着他就摸出刚才用过的短法?杖,连施了好几个清洁魔法?和变形魔法?。

    迦涅表情微妙地看着他忙活。房间陈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样。

    阿洛回眸瞧她:“什么?”

    她总不能率直地回答,这次时隔大半年见面,他对她的态度太?温和了,到了艾洛博还那么主动体?贴地照顾她的生活习惯, 反而让她感?觉心里毛毛的。

    “没?什么, ”迦涅表面上镇定地回道, “你不用节省魔力?”

    他睨她一眼,从储物?袋里掏出野外露营用的被褥铺开:“就当?我在替你节省魔力, 困难的法?术之后?可都交给?你负责了。”

    她闻言顿时精神一振:“你知道打开通往玻瑞亚的门的法?术?”

    “不知道。”阿洛淡然抚平被褥的褶皱。

    迦涅差点?一口气噎住。她一个错步站到他和床之间,阻止他继续若无其?事地整理房间, 并不在乎他们?的鞋尖几乎相碰:“你之前?没?有详细说过, 当?初那个帮助你的人是怎么把你送回玻瑞亚的?”

    阿洛却朝后?退了半步。

    他随后?才开始陈述:“那个人把我带到一个地方,等了一段时间, 多久我不记得了……我睡着了。然后?我被叫醒的时候,门洞已经?出现了。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大概在我身上施了护身的法?术。那之后?他扶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走进门后?,再一眨眼,我就在玻瑞亚了。”

    迦涅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是那个人召唤来了门,还是能预知哪里会有门出现?”

    阿洛失笑:“迦涅,那个时候我才八岁。你不能奢求一个魔法?知识全无的孩童理解高深的法?术。”

    “那么那个人的线索呢?他是什么人?”

    “我知道得不比你多。”

    迦涅还在同一条思路上垂死挣扎:“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如果你需要他的时候就可以联系上他之类的……”

    “我和他原本就是偶然碰到的陌生人,他把我带回玻瑞亚已经?是非常大的人情,”阿洛轻轻叹了口气,“我上次回玻瑞亚的经?历没?什么参考价值。”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要告诉我,你想这么干等着,坚信只要保持希望,总有一日通往玻瑞亚的门就会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

    她越说越激动,不禁抬高了声调。

    “嘘,”阿洛用眼神冲墙面示意,“这里隔音不好。”

    她立刻收声,却仍然瞪着他等待回答。

    “冷静一点?……”

    迦涅嘶声驳斥:“我没?法?和你一样冷静!

    她的声音在发抖。

    也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从落入这个世界的那刻起,就一直极度不安。被困在艾洛博的可能性引发各种联想:在这个魔法?稀缺的世界里她没?有未来。而且她不在贾斯珀怎么办?奥西尼家会不会乱套?

    越想就越焦躁恐慌。

    “对你来说这里可能是亲切的第二家乡,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多待一段时间也没?关系。但我不能莫名其?妙地从玻瑞亚消失!”

    “我在这里美好的回忆也不多。”阿洛语气刻板地纠正道。

    她一怔。

    他避开她的视线,盯着蜡烛在墙上的影子沉默。

    迦涅深吸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总之,我……我必须回去,尽快。”

    “嗯。”阿洛轻声应,从她的身边走过去,继续俯身整理床铺。过了片刻,他忽然开口:

    “失控的漂流物有时会在玻瑞亚召唤出异界之门,也就是说,来自?玻瑞亚的魔法?物?品或许也可以打开回去的门。但我们?总不能在全都是人的市内乱做实验。”

    他的态度始终平静,迦涅就蓦地有些赧然。

    流落异世界居然就慌乱失态成这个样子,实在太?丢人了!她轻咳两声:“我刚才有些?焦躁了……”

    阿洛没?趁机埋汰她,声调温和:“今天对你我来说都太?漫长了,先休息吧。”

    迦涅迟疑了一下才问:“你睡哪?”

    他将?旅馆配备的毛毯和枕头铺到地上,用动作回答。

    她张了张口,最后?默默脱掉了短靴,直接合衣躺下。房间里难以形容的异味消失了,从魔法?行囊里拿出来的被褥甚至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那么我熄灭蜡烛了。”阿洛交代了一句。

    “哦。”

    烛火吹熄。

    不需要探出身体?确认,迦涅就知道阿洛也没?有睡着。她翻身面对墙壁,但几乎立刻就开始倾听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法?师比普通人懂得更多种语言,因此?更依赖也笃信文字的力量。言语不通带来的不安全感?于是愈加强烈。

    迦涅刚才在路上试过催眠自?己能看懂艾洛博的文字,但没?有任何效果。确实有让佩戴者直接理解言语本质的魔法?道具,但很遗憾,那并不在奥西尼家的藏品之列。

    “你出门一直带着全套露营的装备吗?”半是为了确认阿洛还在,她突然发问。

    “差不多,在哪里都能休息是好事,不是吗?”

    迦涅没?答话。阿洛曾经?用同一套床褥入睡过,这个念头像一根松针,一旦扎进脑海里,她就很难忽视松油的气味。

    她来来回回地翻身,动静难以掩藏,阿洛终于忍不住问:“床不舒服?”

    “没?有,”顿了顿,她反问,“地板不会不舒服吗?”

    阿洛没?立刻作答。缓慢拉长的寂静中弥漫着一丝谨慎的惊讶。随即,他简单地回答:“还能忍受。以前?又不是没?有睡过。”

    迦涅下意识维护奥西尼家的做派:“我们?家可没?有让学徒睡地板。”

    “不是在流岩城,”他很轻地笑了笑,“孤儿院的大家都睡通铺,一个挨着一个躺在大房间的地板上。”

    她惊异地沉默,片刻后?才说:“你在艾洛博的孤儿院长大?你没?说过。”

    “是吗?我不记得有没?有提过了。”阿洛忽然显得有些?遥远。

    迦涅仔细回想,从小到大阿洛对她讲述的最多的就是艾洛博的节庆风俗:他见过怎样被焰火点?亮的夜空,街道两旁的公园里会有怎样的装饰和活动,他吃过什么样的节日才有的食物?……

    然而在彻夜亮灯、燃放焰火的节日之外,艾洛博人是怎么生活的、他过去又拥有怎样的生活,这些?真正重要的细节,阿洛总是巧妙地绕过去。每当?她想要探究,他就会抛出其?他的轶事趣闻转移她的注意力。

    而短短数小时内她所窥见的艾洛博,与阿洛描绘的那个神奇的、简单欢乐的世界,几乎完全不像是同一个。

    迦涅翻身面向?床侧,朝外面挪了一点?。阿洛睁着眼仰卧,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窗户映照的微光映在他注视的方向?,也散落到他的绿眼睛里,幽幽的发亮。

    他察觉她的注视,眼珠朝她的方向?动了动,却没?有主动发问。

    到了艾洛博之后?阿洛的状态也不太?正常。一会儿是仿佛忘记他们?此?前?怎样惨烈分别过的殷勤体?贴,一会儿又是触及到他的过去就缩进甲壳般缄默。

    他或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迦涅犹豫了良久,终于以自?言自?语的音量问:“回到这里……你感?觉怎么样?”

    回答她的是安静的夜。

    就在她以为阿洛不打算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喃喃:“我不知道。”

    数个心跳的停顿过后?,他再度出声了,以梦呓般的、飘忽的语气说:“有一些?事,我忽然想说出来。你可以不听。可能我更希望你不会听进去。”

    奇异的紧张感?攥住了迦涅的心脏。

    阿洛的语气让她感?到陌生。那属于他严密藏起来的、几乎不向?任何人展露的部分。在他们?关系还非常亲密的时候,她也清楚知道,阿洛有一些?固守的秘密,正如她有她必须严守的秘密,无法?和任何人分享。

    而现在,那道紧闭至今的门扉正在松动,向?着她开出了一条透光的缝隙。

    “你说吧。我没?在听。”迦涅背过身去。

    阿洛好像无声弯了弯唇角。她看不到,只是一种直觉。

    随后?,他开口了。话题开启得唐突,确实像是直接把出现在太?阳穴之间的念头直接付诸唇齿:

    “我在孤儿院长大,原本过得挺普通的,长大了大概会学一门手艺,过上辛苦但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一生。但六岁的时候,我的身边开始不断有怪事发生,最严重的还伤过人。

    “当?然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魔力基盘成型了,我无意识地调用了身体?中积蓄的魔力,引发了各种现象,但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会那么奇怪,我感?到的只有痛苦困惑。

    “那个人是突然出现的,像从天而降的救世主。他告诉我,我并不属于艾洛博,我另外有真正的故乡。在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拥有特异力量的人,那很正常,不会有人因此?再叫我怪胎了。他会带我回去。或许还有家人等着我。

    “那个时候我高兴得快要疯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到我属于的、属于我的地方。”

    迦涅屏住了呼吸。

    这样的故事永远有一个转折的‘但是’。

    “但是,”阿洛果然接着说,“我想得太?简单了。”

    转折之后?,他又沉默了良久。

    阿洛素来的能言善辩是一种粗鲁的诚实,他大部分时候根本不避讳用尖刻的方式戳穿难堪的事实,哪怕那会让他自?己也鲜血淋漓。

    然而有一些?事实,对他而言也难以启齿。

    尤其?当?房间里的另一个‘不在听’的听众是迦涅。

    他深深地吸气,句末带着不自?觉的颤抖:“我大概在异乡待得太?久了,玻瑞亚明明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却没?法?适应那里的规则,换了个世界,我仍然是别人眼里的怪胎。但我既然有这样的身体?,就没?可能在这里当?一个完全的普通人,我毕竟是偶然掉到这里来的。”

    他声色古怪地笑了两声。

    “可能无论我在哪个世界,我总有一部分属于另一个世界,格格不入。我始终是、也只能是个不够纯粹的异乡人。”

    “阿洛……”迦涅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一时间忘了她应该没?有在倾听,阿洛也忘了。

    压在两人身上的静夜开始变得过于沉重,阿洛又以自?嘲的口吻插了一句:“其?实平时我已经?很少想这些?,但现在突然回到这里,我就全都记了起来。脑子里全都是这些?念头,不好意思,让你听这些?无聊的废话,但我实在有点?忍不住。”

    他也没?有听她劝解的意思,继续喃喃地坦白着:“在艾洛博时我将?玻瑞亚臆想成乐园,在玻瑞亚时我又开始对艾洛博抱有幻想。被赶出奥西尼家后?我甚至想过,如果我没?有被那个人发现,没?有被送回来,一直留在艾洛博,我说不定反而会过得更加简单快活。对你,对伊利斯来说,那样或许也更好。”

    阿洛说到这里低声笑起来:“那样的话,奥西尼家就会少一个惹出丑闻的叛徒。”

    但她也会少一个朋友。迦涅在心里反驳。

    哪怕那是个最后?成了敌人的朋友。

    第58章 异乡-2

    哐当, 重物落地的响动透过地板传来,而后是闷闷的咒骂声。楼下的住客在起身时打翻了床头的物件,好像是个杯子。

    整整两层楼的人都被短暂震离了浅浅的睡梦。

    也因为这下方爆发的小小骚动,迦涅意?识到阿洛已经好半晌没说话了。

    同一瞬间, 她有些慌乱地想到:他?听不到她刚才脑海中的答句, 他?这拉长?的沉默是等?待, 等?着她对他?那最后几句自白做出回应——

    如果他?没有回到玻瑞亚,如果他?不曾出现在她和伊利斯的人生里, 那样对她们还有奥西尼家?都更好, 是这样么?

    她想要反驳, 但她应该否定这个假设吗?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母亲出事和你没有关系。”迦涅下意?识就说道。她立刻后悔了。她听上?去恶狠狠的。

    “我的意?思是……你给奥西尼家?造成的麻烦也没那么大不了。”她懊恼地咬住嘴唇。

    别说下去了,停下,她命令自己?。这个话题是一片处处是陷阱的危险禁地,哪怕是带着善意?的话语,到了嘴边也会词不达意?,变质扭曲为互相贬低和自我防卫。

    而他?们不能?在这种时候再次因为过去的恩怨吵起来。

    纷繁思绪在迦涅的脑海中急促乱飞相撞,阿洛却躺在原位一动不动, 仿佛凝固成了雕像。

    她用余光捕捉到他?静默的侧影, 打了个寒颤。他?会把她话语的表面意?思当真的。

    不可以那样。

    她不愿意?去思考这个念头是否该存在, 此时此刻,在这个她完全陌生的异世界, 她只知道她绝不要再和阿洛陷入似曾相识的争吵。

    迦涅猛地坐起来,手一撑就离开了满是思考痕迹的被褥。她赤足踩在冰冷的地上?, 陈旧的木板吱呀惊呼了一声。

    某一部分的迦涅对于自己?的行为也相当吃惊。但主导她的思绪和身体的那个自己?强横地把这些情绪压进精神的角落里。行动, 她现在只需要采取行动。

    她向?阿洛的地铺俯下身。

    他?也吃了一惊,反应一如既往地快, 立刻手肘支地将上?半身撑起来:“你——?”

    迦涅恰好朝下俯就,她披散的一缕头发贴着阿洛的脸颊扫过去。改换容貌发色的魔法已经失效了,银白色拂过他?,像带着幽软香气的一小片月光。

    他?明显僵了僵,在昏暗中隐约发光的绿眼睛困惑地盯住她。

    他?们的距离好像骤然之间变得?太近了。迦涅迟疑地停住不动。

    她刚才原本想做的,竟然是用双手捧住阿洛的脸,让他?不得?不看着她,而不是夜色昏沉的天花板。这个领悟让她的十指不自然地蜷缩了起来,舌头也有些打结:

    “过去的事先不谈,我也不想讨论?不存在的假设。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我在这里,在艾洛博。”

    她吞咽了一下。

    “刚才我语气不好,但我没有真的怪你硬跟着我一起掉进来。如果是我一个人,只是沟通,语言的障碍……我就没法立刻解决。你曾经流落到这里可能?是不幸,可对现在的我来说,我很庆幸你拥有那样的过去。不,我……我想说的是,我很庆幸你在这里,在我身——”

    迦涅逻辑越来越混乱的语声戛然而止。

    阿洛抱住了她。

    他?的呼吸急促,隐隐打颤。他?的身体也紧绷着颤抖,仿佛这具躯壳是架在火上?的容器,里面翻沸的液体即将溢出。

    紧接着,他?的双臂又收紧了一点,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心脏砰砰的跳动,震耳欲聋。又或许,那其实?是她的心跳。

    “就这样待着别动,一会儿?就好。”阿洛喃喃。

    迦涅的手僵在半空,无措地摆了两下,最后落到了他?的后背,轻柔地、顺着骏鹰的羽毛走势安抚似地拍着。

    阿洛脆弱的裂隙下沸腾的潮涌开始平息。呼吸趋于平稳。某种半梦半醒的安宁降临了,他?们宛若包在同一双温暖干燥的羽翼下方,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

    直到迦涅忽然注意?到他?落在她耳后的吐息。

    他?的鼻尖离她的头发和皮肤都很近。

    满月节在奥西尼宅邸内他?挨着她深嗅的记忆忽然复苏。与她相贴的坚实?胸膛、抱住她的有力臂膀带来的温度、气味和触感?与回忆混淆,某些迦涅以为随着酒意?一起消散的东西重新展露轮廓,她不安地扭动身体,低低的语声僵硬到每个音节:

    “放开。”

    阿洛立刻把自己从迦涅身上扯开。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他停了停,好像突然忘词了。

    他?努力挤出一个难堪的微笑:“回到这个世界让我难得?有点多愁善感?,然后突然非常需要一个友好的拥抱……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友好,”迦涅重复了一遍,阿洛那份坚实?的热度好像还萦绕着包裹着她,她有些晕眩,没有多考虑自己?在说什么,“这次重新碰面之后,你确实?一直对我很友好。可能?有点友好过头了。考虑到我们上?次分别时是什么气氛……”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已经不记恨我了?”

    阿洛机械地眨了眨眼。

    他?不得?不回想起那个满月的夜晚是如何收场的。回忆中被情绪染色的场景幻灯片般浮现眼前,随即又消散,他?就像是在做活时不小心用榔头砸到手指甲,眉眼痛楚地揪了一记。

    “这种友好态度就是你所说的克服,是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阿洛的目光快速移动着,像要在她脸上?找到正确的答案。但当迦涅坚决地隐藏起心绪的时候,即便?对他?,她也可以是难以解读的。

    她摇了摇头,语调硬邦邦的:“当我没问。我们现在不应该谈这个。”

    说着她就扶着床沿要站起来。

    阿洛拉住了她的手。她一个激灵,她掌心的温度立刻从他?的指间弹开了。

    刚才那个绵长?的拥抱忽然宛若幻觉,明明只是片刻之前,却已经开始失真。

    阿洛的唇线绷紧扭曲了一下,语气却很平淡:“不,没事,这不是什么需要回避的话题。”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向?旁边挪了挪,示意?迦涅也坐到毯子上?。他?本能?地怀疑,如果错过这个夜晚,他?很难再找到契机为那个灾难的夜晚善后。

    迦涅盯着他?身边的空位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言不发地盘腿坐下了。她明显在回避和他?对视,低着头一个劲揪旅馆毛毯边缘的流苏,像要把毯子拆了。

    她听到他?清了清嗓子。

    “我离开千塔城之后,旅途中,还有葬礼那时,我先后听到一些传闻,与奥西尼家?的内部斗争有关。

    “我之前没有意?识到你的位置那么……危险。在流岩城的那段时间给了我错误的印象,我以为你是伊利斯的女儿?,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天才。伊利斯只是生病了,属于她的权力和威严会自然而然地找上?你。整个家?族的人力物力都是你的后盾,坚不可破,你要应付的只是千塔城的政治游戏,就像伊利斯那时候一样。”

    他?干涩地笑了一声。

    “某一部分的我,仍然在下意?识用学徒的眼界和思考方式理解奥西尼家?。

    “但收到伊利斯的死讯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时候你可能?真的没有办法应付我的感?情,没有那个心力,也没法承担与我交好的风险。”

    迦涅仍然垂着头,手上?的小动作却停了下来。

    “伊利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背负的东西为什么那么多……你不愿意?和我分享,宁可和我保持敌对关系。我那时很失望,或许现在依然有一点。”

    发丝滑落肩膀,成了遮住她下半张脸的帘幕。她的唇角在掩护下压了压。

    “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十三塔卫队的事也差不多结束了,而神秘商人的事情又有了眉目。继续抓着过去的事不放,只会没完没了,没有必要。我已经放下了,不如——”

    阿洛流畅的陈述唐突地中止。

    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银白发丝后,她额头到眼窝的轮廓若隐若现,他?的腹部突然从内翻腾起来,像有成群越冬的蝴蝶从假死中苏醒。

    他?惊恐地回想起来,给迦涅写?那封宣告自己?返回千塔城的信的时候、甚至于说在贤者塔和她见面时,他?明明对她还抱有怨气。

    当然,远远没有他?大步离开奥西尼宅邸的那个凌晨强烈。

    他?到现在都说不清那个晚上?的疯狂行为有多少是酒意?作祟。而宿醉会消退,冲动的情绪同理。伊利斯·奥西尼的葬礼更是冲淡了最后一些称得?上?怨恨的东西。

    剩下的东西更像是自尊心的防御机制,赌气、胜负欲、不甘。

    在贤者塔监狱的休息室里,迦涅明显戒备又紧张,好像认为他?会控制不住情绪为满月节的旧事发作。

    和她对着干已经成了一种不假思索的反应。她越是这样,他?反而就越要表现得?松弛平静。

    于是阿洛主动询问迦涅感?觉怎么样,她是否还好——她肯定会吃惊,那样会很有趣。

    迦涅确实?吃惊极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但当她很快将这举动解读为别有用心的讨好,他?毫不犹豫地否定了。

    他?问候的动机存疑,但确实?和他?希望她协助没有任何关系。

    他?本能?地抗拒她以权衡得?失的那一套揣度他?的意?图。

    那之后的事,来到艾洛博之后的所有……是的,迦涅来到这里之后,对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甚至称得?上?信赖。但那也是因为艾洛博对她来说陌生、到处是让人不安的未知。

    好像只有身处危机之中,她才能?够暂时彻底地忘掉立场身份那些隔阂。

    但他?的表现呢?他?真的没有享受她的依赖信任,为久违的双人冒险而兴奋吗?刚才那个拥抱对她来说或许是友人的关心安抚,但对他?来说……

    阿洛浑身有些发冷。如果他?其实?没能?放下,如果……他?没能?克服那些让他?在满月节失态的情绪呢?

    迦涅为什么要发问?她是不是从那个拥抱里察觉到了什么,于是想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已经不会再纠缠她,让她为难?

    还是说,她已经看透他?。她突然旧事重提是在含蓄地提醒他?,刚才那个拥抱、还有他?的过分友好都濒临越界。他?们暂时一起困在这个世界,想回避彼此都不可能?,她不想重演满月节的闹剧,她不希望他?让她为难?

    迦涅在他?突然闭嘴后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似乎佐证了他?的猜测。

    阿洛刚才还隔着衣物贴在她腰际背后的掌心因为汗意?,变得?黏腻、潮湿并且冰凉。

    如果说他?从那个满月夜吸取了什么教训,第一是涉及感?情问题,他?素来敏锐的直觉就不那么可靠可信了。

    自我怀疑如阴影缠绕,哪怕迦涅就在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他?也没有自信声称他?读懂她的态度。他?害怕又是一厢情愿,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第二个教训:面对迦涅·奥西尼,一味的坦白诚实?有时会适得?其反,追问太紧只会离答案越来越远。

    他?也未必有再听她骂他?恶心的从容。

    不能?让她知道那些‘别样的感?情’可能?还在。

    至少在他?确定她的想法之前不能?。绝对不能?。

    阿洛深深吸了口气,捡起刚才中途断掉的句子:“总之,在这里,我和你没有矛盾,利害完全一致,像以前那样……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那时候一样相处就好。”

    “好朋友。”迦涅轻声重复。她终于抬起头,给了他?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惊疑不定地盯着她在黑夜中朦朦胧胧的脸。

    “我知道了,”她站起来,重新坐回床边,“明天大概也会是漫长?的一天,该睡了。”

    阿洛听上?去有些无措:“呃,嗯……”

    “晚安。”

    迦涅翻过身背对阿洛。她盯着墙上?斑驳的影子看了很久,用力闭上?眼。

    可她还是听得?到就在一步外?的地方,阿洛在轻缓地呼吸。同理,她尽力放空的思绪顽固地一次次地绕回同一个词组:

    好朋友。

    很好的朋友。

    这个词组就像一枚灼人的印迹,直至她终于昏沉睡去,始终在她意?识的深处缓慢地燃烧。

    第59章 异乡-3

    睡梦中有人在模模糊糊地叫她的名字。

    迦涅挣扎了片刻, 最后还是选择屈服于困意,迷迷糊糊地要把薄被拉过头顶。唤她的声音更近了,被子也被无情地掀开。

    她抗议地哼哼,终于皱着鼻子睁开眼。

    阿洛一手撑在床头, 正俯身看着她。

    “早, ”他带着点歉意地说, “我必须得叫你起来?了,再?迟老板娘就?要多算一天房费了。”

    迦涅一下?子清醒了。

    她坐起身, 脸颊有点发烧。她平时可不会起不来?!她禁不住为自己难得的赖床辩护:“我昨天没?睡好……”

    阿洛看了一眼旅馆简陋的床架:“今天晚上我们选个更舒适的地方过夜。”

    她沉默了片刻,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不打算主动透露自己昨晚失眠了相当长时间。

    “典当行已经开门了, 我刚刚去买了些更符合艾洛博风格的衣服, 这样在外面行走就?不会太显眼了。”他说着往旁边侧步让开,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多了一个看着半新不旧的皮箱,里面整齐地摞着衣物。

    迦涅这才?发现阿洛也换了一件黑外套。与宽大的法师袍样式截然不同?,更加贴合身形,勾勒出肩膀和腰背线条,下?摆略长,门襟上的扣子多得不可思议。

    她盯着他看得久了一些, 阿洛不自在地理?了理?领口:“我知?道艾洛博的时尚在你眼里可能有点奇怪……”

    “你穿着挺合适的。”

    他愣了好几?秒, 莫名显得有些慌张,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否应该道谢。

    迦涅没?等他作答,已经走到箱子边上。她拎起深浆果红的衣物抖开, 是一条翻领连衣裙。

    阿洛预防着她嫌弃布料质地,解释了两句:“艾洛博人没?有让衣物适应自己身材的魔法, 一般自己在家缝纫, 或者找裁缝定做衣服,能立刻买到的成衣选择很少。”

    她歪头打量了片刻这条裙子:“肩膀和袖子的设计有点独特。其他好像和玻瑞亚的差别也不是那?么大。”

    “箱子里还有一件外套。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就?到外面吃点东西。我到外面等着。”阿洛说完就?飞快地退到走廊上去, 轻轻带上房门。

    阿洛替迦涅买的裙子还算合身,上半身稍大了一些。考虑到这样更加便于行动,还能在腰间藏一个魔法储物袋,迦涅没?动用魔法再?做修改。

    毕竟在异世界,魔力能省就?省,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太考究。而且那?点不服帖的褶皱穿上厚厚的毛外套之后,也基本看不出来?了。

    她给自己施了两个清洁身体和头发的小魔法,摸出随身携带的水银镜子看了看。

    平心而论,阿洛这身衣服挑得还不错。虽然布料有点硬梆梆的,但无论是颜色还是剪裁都契合她一贯着装的嗜好。

    他之前可能留意过她的穿着。在上个满月节之前。

    迦涅忽然就?有些别扭。她挺直腰板,若无其事地将镜子收起来?,

    “我准备好了。”她拉开门。

    阿洛刚才?出去时手里抓了一份报纸,正借着走廊尽头小窗的光线读着。他循声抬头,怔然僵住不动。

    灰棕色头发,矢车菊蓝的眼睛,迦涅用法术换回了原本的发色瞳色,他记忆中十?六岁的迦涅·奥西尼的颜色。但她的身量和脸孔又分明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她穿着阿洛临时购置的本地服饰站在门框里,竟让他恍惚觉得自己正面对一副幻想中的画作:

    假如她也在艾洛博长大,并且与他以更加普通……更少隐情与波折的方式相遇,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我有哪里穿错了吗?”迦涅不确定地低头摆弄外套的扣子。

    玻瑞亚人更喜欢用系带和装饰性强烈的锁环固定衣物,艾洛博人却对各种?形状的纽扣情有独钟。她如今在身上一碰,就?会摸到一个个凸起的金属部件,这感觉新鲜又陌生。

    “没?有……”阿洛立刻回过神?,将刚才?侵扰他的离奇想象驱逐出脑海。

    他有些无法直视她,进屋时压低了视线,以对待精密仪器的认真态度将报纸叠成齐整的方块。

    “那?是报纸?有什么新闻吗?”

    “有很多政治新闻,但没?有可能是魔法引发的灾难的重大新闻。”阿洛说着从?迦涅的身边走过去,俯身在皮箱里随便塞了条毯子阖上。

    迦涅也在这时忽然注意到,阿洛外套的肩部缝合处、手肘和袖口附近都微微起球,很显然是二手物品。但她身上的衣物都是全新的,还散发着用魔法清洁过的香气。

    她伸手到外套内侧摸了片刻,抓了几?颗宝石在掌心,斟酌着词句说:“这些你先拿去。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之后有的是要用钱的地方。不是成色最好的那?些,不会没?法出手。”

    阿洛失笑:“放心,我还不至于立刻破产。”

    “但是——”

    “你的这些石头都有魔法效力,说不定仪式用得上。”

    这理?由实在很难反驳。她撇了撇嘴,把宝石放回储物袋里,转而点了一把金币出来?,当着他的面施展火焰术,以精细的操作把表面的纹刻熔平了。

    “这样行了吧?”

    阿洛抬了抬眉毛,倒是没?再?多客气,收下了这几枚小金饼。他有点怕再?拒绝下?去,她会掏出什么奥西尼家的首饰或者金银器出来?。

    迦涅出手向来?阔绰,她执意要提供行动资金大概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一如既往追求公平、互不亏欠。

    但人总会分外在意自己欠缺的东西。

    明知?道迦涅对他的家底心里有数,他还是不由自主摆出毫不在意的姿态,试图证明他即便称不上财力惊人,在异世界保证一定的生活质量也完全不成问?题。

    可笑可悲的自尊心。他嘲笑了自己一句,和迦涅一起走下?楼梯,步入弗格市忙碌的街道。

    上午的街市人流攒动,像河流般在吆喝的卖报童身侧分成两条支流,绕过他继续向前。迦涅明显有些紧张,和阿洛挨得很近。

    她的视线一刻不停地扫来?扫去,时不时在新奇的事物上停下?。阿洛就?会适时俯身,轻声向她说明。

    一列有轨电车叮铃铃叫着驶过前方街口。

    迦涅的注意力立刻全聚集在了那?一个个长方形金属盒子上:“那?就?是所谓的火车吗?”

    “不,那?是另一种?交通工具,驱使他们运作的能源种?类也不太一样,是电。一般负责行驶中短距离的路线。”

    “‘电话’也是个方盒子。艾洛博人对盒子形状的东西有什么执念吗?还是只?有方形的容器才?能接受电的力量?”

    “呃……我认为那?和形状没?有太大关系。”

    两人在觅食的路上经过了一家旧书店,迦涅显然对艾洛博的印刷文化大感兴趣,抓住阿洛的衣袖就?果断走了进去。虽然她不认识艾洛博的文字,但图书的印刷材料、装订方式都让她大感兴趣。

    阿洛叮嘱她不要先行离开书店,转身去挑了一本词典和几?本儿?童启蒙、进阶识字用的图画读本。

    他到店面最深处的柜台付账,戴着玳瑁框眼镜的店主向认真研究布面精装书的迦涅投去一瞥,笑着问?:“给家里某位小朋友的礼物?你们真是非常般配的一对。”

    店主好像将他们误认成了给到了学龄的孩子挑选读物的年轻家长。

    阿洛呛了一下?,喃喃地否定:“不,不,是给一位朋友的礼物……”

    “噢,原来?是这样。那?么需要帮您额外包装一下?吗?”

    “不用了……谢谢……”阿洛走回迦涅身侧时还有些莫名的心虚。

    “你买了什么?”

    “暂时不告诉你。”

    两人之后在附近的餐馆享用早午餐。菜品上桌之前,阿洛把刚刚买的旧书推到了迦涅面前,低声说:“如果你对学习这里的文字有兴趣……这是一本词典,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迦涅眼睛一亮。

    阿洛却又把词典从?她面前拿走,有些坏心眼地说:“但你先得从?儿?童读物学起。”

    她神?色复杂地翻了翻看图学字母的绘本,一撇嘴:“我很快就?能学会的。”

    他笑了笑,看向别处:“我对此也很有信心。”

    开始上菜的时候,迦涅索性把绘本放在膝上,继续认真研究艾洛博通识语的字母,表情专注而严肃。侍者惊异地看了她好几?眼。

    “下?午我想去这里的公共图书馆,你可以继续学,我去搜集一下?信息。公共图书馆大都有往年的报纸,说不定能找到疑似‘门’造成的事件。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既然这里的灵性稀薄,能冒出门的地方说不定更加容易成功施法。”

    迦涅挑不出什么问?题,就?点了点头,继续勇敢挑战桌上没?见过的食物。

    然而这个下?午对阿洛而言不怎么顺利。

    他离开艾洛博的这十?多年间,印刷出版物的数量以惊人的势头翻倍再?翻倍,收录进公共图书馆的报刊目录就?足够装订成小册子,要从?占据好几?个阅览室的旧报纸里检索出可能与其他世界有关的消息,就?像在沙漠里寻找合心意的一粒沙砾。

    接近闭馆,他差不多放弃了原本的计划:他明天要优先寻找专门收集诡异事件的小报,或是记录了近年重大灾难的书籍。

    同?样的一段时间对迦涅来?说却成果颇丰:

    她首次乘坐了有轨电车,确切说是第一次搭乘了这个世界的交通工具。从?蒙着雨渍的窗户后她好好观览了一番街景。

    阿洛去翻看报纸的那?几?个小时里,她基本掌握了艾洛博通识语的字母,把第一本绘本里有图标注的大部分词语都学完了。少部分她连图画都看不懂的生词被她小心圈出来?。

    当然,她全新的语言知?识都只?停留在书面层面。

    “你把字母表和这些词语全都念一遍给我听,顺便解释一下?意思。”

    在明显比昨晚旅社更宽敞洁净的酒店房间里,迦涅把梳妆台当书桌用,对阿洛下?命令。

    阿洛阖上整理?好的笔记,没?多推辞,从?窗边的扶手椅起身,缓步踱到她身后。

    身上搭着睡袍的两人于是一同?出现在菱形的梳妆镜里。这是个意外亲密的画面,两人都是一愣。

    迦涅不动声色地低头,把绘本翻到第一页。

    他于是微微朝她俯身,单手撑在桌面上,越过她的肩膀和头顶,开始懒洋洋地在她头顶念字母表,而后是基础的词语和释义,再?然后是简单的、儿?童都会使用的句子。

    ——你好。再?见。早上好。晚上好。我的名字是,我来?自。

    淡淡的果木香气从?头顶和身后飘向迦涅。她知?道自己身上有同?样的气味。这家酒店的房间拥有独立的浴室,他们刚才?都没?客气,先后洗了个澡。

    用的是同?一套酒店提供的洗浴用品。

    不止是气味,阿洛的影子也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像要将她包裹。迦涅往前挪了挪,远离和自己身上相同?又有微妙差别的那?股精油香气,重新集中注意力。

    阿洛沉默了须臾,站在原位没?有动,随即继续念书给她听。但不知?道怎么,阿洛的嗓音本身也逐渐让她分心。

    ——我有一支自来?水笔。

    ——这是一个苹果。

    艾洛博通识语对阿洛来?说其实相当于母语。不知?道是艾洛博通识语本身的音韵特点,还是与某门语言勾连的人生都会在词句中泄露痕迹,阿洛使用这门语言时,声音仿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底色仍旧残留了熟悉的痕迹,但听在迦涅耳中,极度陌生。

    ——他是我的朋友。

    艾洛博语没?有玻瑞亚通行语那?么多声调起伏,于是本就?容易显得冷硬。但阿洛又懒洋洋地拖着声调,隔一句就?改换一次语言,于是他念儿?童书的、不断在两种?语言和世界之间来?回的声音,竟然有种?几?近危险的诱惑力。

    迦涅掐灭每一缕游荡的神?思,坚决坚定地盯着有些泛黄的书页,轻轻地跟着阿洛吐出陌生的音节,始终没?有看镜子一眼。

    等到两人终于读完这本识字小书,窗外街头的喧闹已经逐渐沉入深夜的静谧里。

    迦涅也终于抬起头。

    她和阿洛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

    迦涅立刻恼怒地发现,自己的脸竟然红扑扑的,漫着难以掩盖的淡绯色。还好,房间里供暖充足得有些过分,她可以找到栽赃的对象。

    绿眼睛闪烁,阿洛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用艾洛博通识语。

    以迦涅的词汇储备,她只?能大致辨认出句子的主语:我。

    “你刚刚说了什么?”她问?。

    阿洛伸了个懒腰,露出她十?分熟悉的可恶笑容:“不告诉你。”

    第60章 异乡-4

    因为酒店的床足够大且干净, 最后,阿洛今晚没有继续睡在地板上。

    “目前寻找线索的主力是你,如?果你休息不好影响状态,会困扰的人是我。”迦涅义正词严。她看着阿洛欲言又止的样?子, 挑眉笑了:

    “怎么, 在担心如?果和我睡同一张床, 就会突然又对我抱有多?余的感情了?”

    阿洛沉默了一拍,黑着脸说:“我记得你小?时候睡相不太好。”

    迦涅噎了噎。今天早晨她被叫起?来时, 身上的毯子也有一半离奇地垂到了地上。

    “哼。”

    最后, 皮箱里那条多?余的毯子被卷成一条放在床正中?, 他们也睡到了这道柔软矮墙的两侧。迦涅让脑袋陷进羽毛枕头?里, 盯着四柱大床床帐顶的花纹。

    态度友好过?头?的并不只有阿洛。

    来到艾洛博之后,她对他的态度也亲昵得足够让一年前的自己受到惊吓。

    刚才在梳妆镜前他们之间那难以?忽视的紧张感,还有现在竟然躺在同一张床上……她也有些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了。

    她可能比想象中?更难适应新环境,于是本?能地、几乎绝望地抓住任何一个熟人不放。

    又或者,被困在异世?界终于给了她一个和阿洛‘正常’相处的机会。她可以?暂时将追着她的过?去、压在天际的未来全都抛开?,只专注于现在。可正常是什么?二十岁出头?的异性法师正常的相处方式是什么?

    还有,阿洛刚刚说的那句到底是什么?

    迦涅翻了个身, 背对阿洛所在的方向, 用力闭上眼睛。

    衣物与被褥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传到毯子另一端。阿洛缓慢眨了眨眼睛。他怀疑自己今晚要失眠了。

    意识到自己受迦涅·奥西尼吸引的瞬间降临前总是毫无征兆:

    一个侧脸。猝不及防在镜子与她对视。又或者是多?年前的午后, 他和往常一样?走进古堡的图书馆,在同一张桌子边找到迦涅, 从?后越过?她的肩膀,窥探她正在阅读哪本?书籍。

    他的目光滑过?纸页上的文字, 脑袋里却唐突地冒出一句话:

    她的头?发真好闻。

    几乎是立刻, 理性跳出来警告他,这个念头?是不该存在, 它不体面乃至于肮脏。但他没法让它消失。从?迦涅发间身上散发的淡淡花果香只有愈加明晰。

    心脏在十七岁的胸腔里乱撞,面对如?风暴袭来的恋慕,他能做到的全部,就是若无其事地埋汰引发风暴的那个人:

    “你又对自己干了什么?头?发突然那么香。”

    他有时会想,如?果他那个时候更加自觉主动地让这份悸动化作话语,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大概事情只会更加糟糕。

    如?果没有《十一条宣言》这个事件,他们有更多?时间,他们或许会自然地走到一起?。但他对古典学?派的不满、对异界的向往不会改变;而迦涅依然是奥西尼家的继承人。

    她理解他对魔法界现状的不满,但他们看待事情的视角不同。她会赞同,甚至于说同意推动小?小?的改变,但那也建立在奥西尼家不会受到重大损害的基础上。

    在他们不曾踏上的那条虚幻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地,他和迦涅会再一次地,甚至更加惨烈地分道扬镳。

    阿洛略微侧首。阻隔他们的那条毯子上缘,迦涅搭着毯子的肩膀手臂轮廓若隐若现。

    他无声扯了扯嘴角。

    如?果他们真的能回到玻瑞亚,他仍然不知道要怎样?才能避免同一个结局。

    ※

    之后几天都称得上风平浪静。

    迦涅和阿洛逐渐有了规律的一日?安排:早饭后一起?出门,当抵达公共图书馆的第?一批读者。阿洛继续寻找可能与其他世?界有关的线索,迦涅专心学?习通识语。

    他们午餐总是简单解决,把时间用在市内散步上。途中?在公园或是咖啡馆歇脚时,阿洛会继续教迦涅艾洛博语言的发音。简单用过?晚餐后他们会酒店讨论这一日?搜集到的线索,然后早早休息。

    阿洛的阅读速度再快,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定位需要的情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好运气上。

    在艾洛博的第?六天,迦涅不情不愿地在内心承认:他们可能还要在艾洛博待上好一段时间。她不敢去想玻瑞亚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或许不同世?界之间的时间错位,玻瑞亚那里只过?了六小?时。她乐观地想。但心情下一刻就沉重起?来:但玻瑞亚的岁月也可能已经流逝六年,六十年。

    同一天晚餐桌上,阿洛忽然说道:“我在想……我们不一定要在酒店里住下去,还可以?租一套公寓或是一间小?房子,每七天十天付一次租金的那种。那样?使用魔法的顾忌会更少,也不用担心酒店的雇员是不是在背后怀疑我们的身份和关系。”

    迦涅垂眸看着餐盘边缘一点酱汁,没有作答。

    她很享受这几天下午的城市徒步。但那种探索未知的喜悦有个前提——她只是暂时停留的旅客,有另一个终会回归的家乡。

    酒店房间里属于两人的生活用品和衣服日?益增加。每次看到这些她在艾洛博平安生活的证物,迦涅的心头都会涌上一股不安。

    如?果另外?寻找相对固定的住处,就仿佛又沿着陡坡滑了一大步,又放弃了一点回玻瑞亚的希望。她知道这个想法很幼稚。但她做不到欣然答应。

    阿洛等待片刻,知趣地转开?了话题。

    当晚他们在睡前都分外?寡言,没交谈几句就互道晚安。

    仿佛在响应迦涅的愿望,事态次日?就出现了转机。

    这是一个多?雾的早晨,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呛人气味。街头?行人都急着冲进室内,公共图书馆阅览室里的人也相较前几日?锐减。

    迦涅漫不经心地翻着儿童故事书,手边是摊开?的词典——她进度很快,现在已经能阅读词汇和语法简单的小?故事了。

    两张桌子外?,有个衬衣外?只穿着薄外?套的中?年男人面前摆了一本?大部头?,但是下巴一点一点地往胸口垂,随时会趴伏到桌面睡着。

    神奇的是,他每次都能在图书馆巡逻经过?前醒过?来,一脸严肃地眯缝着眼睛假装看书。

    这个男人前几天也准时出现了,阿洛说他是冲着图书馆的暖气来的。对于这个世?界的穷苦人来说,取暖的木炭在冬日?也是一种奢侈。

    至少玻瑞亚有法师居住的村庄都不用担心天冷取暖。法师平日?里受到的优待的另一面是各种义务:取暖,点火,帮忙运送建造房屋需要的材料……这些事不需要成为正式的魔法学?徒,受过?一些魔法教导的施法者就能做到。

    总之,迦涅又找到一条玻瑞亚比艾洛博稍好一些的理由。她更应该回去的动机似乎也更充分了。

    急促的脚步声让她回过?神。阿洛走路带风地到了她的桌子边,绿眼睛兴奋地瞪大,亮得惊人。

    迦涅吞咽了一记,用表情发问:找到线索了?

    他用力点头?,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收起?来,快步走出阅览室。

    一到外?面的走廊上,阿洛就忍不住开?口了,语速极快:“从?这里往东南坐大半天火车的地方是一片湖区,那里最近两年出现了几次异常雷暴。有人在暴风雨中?目击到水里出现怪物。还有人坚称有天晚上看到湖面上的天空裂开?了一个口子,把湖水都吸进去了一大半,那年湖水水位确实异常低。

    “虽然都可以?解读为小?道消息,但我觉得可以?一试。”

    迦涅皱眉:“可是……你的意思是,那里出现过?好几次门?”

    这和玻瑞亚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大概因为这里灵性太稀薄,能出现异界之门的位置更为固定?”阿洛吸了口气,“总之我们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坐今天晚上能赶上的第?一班火车去湖区,明天白天就能到了。”

    ※

    阿洛订了带床铺的火车包厢,迦涅却没能好好体验她的第?一趟铁道旅行。

    她顾不上打?量车厢内部的陈设,也没有像之前和阿洛谈到火车时候说的那样?,去车头?探究这巨大交通工具的运作原理。她脑子里全都是之后该怎么行动。

    阿洛也一样?。

    两人讨论到深夜,反复拟定方案又推翻,争论抵达之后该用什么魔法物品、用什么辅助的仪式,寻找合适的地点召唤异界之门。

    迦涅兴奋得睡不着,等到她昏昏睡去,天色已经见明。

    再次在汽笛和哐当哐当的行进声中?醒来,窗外?已经是正午。又是阴天,大片深秋的平原显得萧索。

    “下站就是终点站了。”

    迦涅伸展了一下身体,接过?阿洛递过?来的热茶,踱到窗边的圆形扶手椅边上。她没有坐下,只是挨着窗户。轮子沿着铁轨规定的方向一圈圈地转,车厢微微地摇晃着。不可思议,这种有节奏晃动让人不由自主心神平静。

    她闭上眼睛。

    其他车厢的声音隐隐约约。有孩子在哭闹,近处有兴奋的交谈声,银器和瓷器相碰的轻响——一等车厢的餐车里配备乐队,悠扬婉转的弦乐旋律混杂在噪音之中?,像是飘浮的缎带,将缺乏关联的细小?杂音都连接起?来。

    火车比不上飞马拉着的车厢安静平稳,但她应该会一直记得乘坐这种金属盒子的奇妙感觉。

    两人在抵达终点前在车上逛了逛,最后去餐车简单吃了点东西。在摇晃的环境下进食比迦涅想象中?麻烦,但有一种别样?的乐趣。

    他们的餐点上来没过?多?久,穿着深蓝色制服的检票员礼貌地挨桌停下,告知还在餐车的乘客们还剩不到半小?时就要停车了。

    迦涅不需要阿洛翻译,就大致拼凑出了对方的意思。她微笑着道谢,侧头?看向窗外?。

    在她开?始享受铁道旅行的时候,它就快要结束了。

    “听上去要坐大半天的火车感觉很漫长,但实际上一下子就过?去了。”阿洛读懂了她的沉默。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我大概没机会再好好体验一次火车旅行了,我竟然有些希望不要一次成功了,”迦涅笑着摇摇头?,“不,不能这么说。”

    阿洛的嘴唇微分,停顿片刻,重新抿紧。直到蒸汽火车减速驶入站台,他都没有再开?口。

    真的到了湖区,他们反而没那么着急了。等车上其他乘客都拖家带口呼朋唤友地下车了,他们才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穿过?一等车厢,铺着深红色地毯的走道陡然之间空寂得诡异,明明几分钟前,这里还全都是人影。

    在车门台阶顶端,迦涅又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吸了口气,轻巧地直接跳到站台上。

    几乎是立刻,她察觉到变化:这里的灵性比离开?的弗格市要充沛许多?。她空闲了好几天的魔力基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汲取灵性转化魔力。

    于是迦涅切身感受到,她的这段异世?界旅程可能真的要接近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