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本王哭死

    萧晗几乎是愕然地抽回手,心跳砰然,他觉得匪夷所思,但又在隐秘地期待着什么……

    奈何墨黎只是背着风,揉了揉眼睛,可这一揉竟把金豆子都揉出来了,萧晗越看越难过,想替孩子擦掉下巴上挂着的小泪珠,可探出的手却径直从墨黎的虚影里穿了过去。

    果然,萧晗碰不到他,他再也没有办法把那个笑容纯粹的孩子举过头顶,告诉他,自己虽是十恶不赦的鬼王,但永远都会毋庸置疑地爱他。

    所幸,暮尘弯曲食指,刮了一下墨黎的下巴,“怎么哭了?”

    “师尊,你有秘密瞒着我,”墨黎耍赖般坐在地上,两条小短腿还勾上了暮尘的脚踝,他说,“这两天你不高兴,我看得出来。”

    “我……”暮尘的神态再难自若,他竭力隐忍,可还是让墨黎发现了他眼底的水光,“是不是师兄出什么事儿了?他已经好久没来了。”

    往事如川,滚滚而过。

    萧晗轻声叹息,阖上了眼眸。

    他想起来了,当年在明净山一战,他伤得很重,沈博恩的神器刺穿了他的胸膛,几近挑断心脉,在命悬一线之际,若非月霖及时出手,他极有可能命丧当场。

    但神器毕竟不是凡间俗物,纵使月霖有通天之术,也救不了半条腿已经迈入鬼门关的萧晗。

    彼时,仅剩的五大恶鬼守在萧晗床边,昼夜不停地为他渡去灵力,月霖则为其抱元守一,平稳魔息,所有人都竭尽全力地为众鬼之王续命,但无济于事。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后来萧晗听得烦了,便下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夜深了,夏日的雨打在荷叶上,将含苞未放的花骨朵都折断了。

    墨黎正在枭鸣殿里练字,悬笔半刻,墨迹滴落,他因着斩卷不敢直视暮尘,只好低声地认了错:“师尊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

    暮尘正欲新拿一张宣纸,不料白公公便前来报命:“鬼王、王有谕,请、请暮仙君移步、移步寝、寝宫。”

    萧晗的这些亲随,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确是再清楚不过了,但萧晗有令,若墨黎在场,必当毕恭毕敬地唤暮尘一声“仙君”,违者斩立决。

    “师尊……”白公公面善,墨黎本不怕他,但他每次宣读萧晗的圣旨时,整个人格外阴沉,弄得墨黎不免去够暮尘的衣角,“你真的要去吗?”

    “他宣我,总是要去的。”暮尘平静的语气毫无波澜,毕竟萧晗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他们之间,何尝有过分庭抗礼,不过是总有一人愿意妥协罢了。

    暮尘临走前叮嘱墨黎:“字如其人,你再好好练一练。”

    他自知别无选择,于是披上一件斗篷,撑起油纸伞,去了亡人谷的主殿。

    大殿的外院无一人看守,可能是萧晗确定暮尘会来,所以提前把旁人都清走了,包括白公公也只护送到了门口。

    这么多年,除了温兰茵曾与暮尘有过一面之缘,其他人皆不知晓,鬼王最初纳的妾室,究竟是何红颜,即使连在萧晗身边长大的月霖也不例外。

    随行的白公公止步于此,他垂首行礼,恭送暮尘独自走入大殿。穿过雨中游廊,到雕漆朱门前站定,暮尘伸出手,推开了门扉。

    萧晗平躺在软榻上,暮尘开门时带进来的一阵小风令他打了个寒颤,“你来了……”

    暮尘原想问他“何事”,但看见床上仍在扩散的血渍时,他不禁怔愣,话也哽在了喉间。

    伤口所在,不偏不倚,正是心脉之地,可此刻却筋膜具裂,血肉模糊。

    原来在明净山的大捷,竟是用这条命换的吗?

    暮尘探了下萧晗的鼻息,他现下心脉将断,灵根枯竭,恐是命不久矣。

    “叶舟……”

    萧晗的手悬在空中,过了一会儿,许是没了力气,便又放下了,“为什么唤我‘叶舟’呢?”

    暮尘接住了他的手,带了浅浅的鼻音,道:“因为你是我的徒弟……”

    “可惜……”萧晗眼帘垂落,“墨黎是个好孩子,他是由你我的心头血养成的,日后,让他代我继续做你的徒弟吧……”

    萧晗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一如他不停流逝的生命,好似指缝细沙,无论暮尘如何挽留,根本握不紧、抓不住。

    “师尊……”萧晗的神志已然不复清醒,他感觉自己在做梦,又回到了儿时令人胆寒的枯树之下,“猫头鹰在叫……好吵……”

    暮尘在榻边坐下,贴了下萧晗的额头,烫得厉害。

    “叶舟、叶舟?”他试图唤他,但怎么也唤不醒,他尝试用所余不多的灵力救他,但收效甚微,良久之后,千言万语终归为一句:“别怕,你再仔细听一听,猫头鹰不叫了。”

    萧晗空洞地望向窗棂外的雨夜,有泪水顺着脸颊潸然滑落,“好像……是不叫了……”

    暮尘替他掖好了被子,嗓音放的低缓,听上去很温柔:“睡吧,我就在这里,你别怕。”

    时隔多年,一豆孤灯再次缓缓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浸满了孤清的大殿,驱散了无止境的黑暗与寒凉,一如当初在三清湾,萧晗第一次会哭的那晚。

    “你多日未来枭鸣殿,墨黎惦念得很……”暮尘的尾音有些发抖,几乎到了说不下去的地步,顿了许久,才道,“等你好了,去陪陪他吧。”

    “好,等过一阵子,”萧晗眼眶微红,他平稳了心绪,这才勉强笑道,“本王去看看咱们的孩子。”

    其实二人俱是心如明镜,所谓的好转仅剩回光返照而已了,所有的温存早已时日无多。

    “谁?”

    一恍惊愕,暮尘立时回神,却瞧见墨黎躲在大殿的廊柱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被血染红的床榻。

    “墨黎?你怎么……”

    萧晗的五识都在悉数衰竭,他本没有留意到门口尚有一人,谁知听闻暮尘的这句话后,刹那间便要挣扎着坐起来,“快带他走!”

    动作间难免牵动伤口,惹得萧晗急咳不止,可他依旧强撑着把血咽了回去,他不愿让墨黎看到自己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怕吓到他,“墨黎听话,咳……快走!”

    暮尘此时也反应过来,他起身挡住了墨黎矮小的视线,以免见到太多血腥,“你怎的来了?不是叫你好好习字吗?”

    墨黎踟蹰,不肯远走,他半抬着眼睛,犹疑地说道:“我方才见到了一个姑姑……”

    萧晗心力交瘁,他仰躺在床上,几度喘不过气。

    什么姑姑?

    哪门子的姑姑?

    不会是……月霖?!

    而墨黎接下来的话,完全印证了萧晗的猜想——“她说,只有我能救师兄。”

    雨越下越大,浇灭了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希冀。

    可雷声轰鸣,似乎在为什么即将破土的东西鼓舞。

    “师尊,她还说,我原是明净山下的一株灵梅,是师兄和你的心头血,才把我喂养成人的。”墨黎昂起脖颈,抱住了暮尘的腿,他把小脸埋进了皎白的衣袍,“我刚才趴在门口,也听到了……想来,这个姑姑应当没有骗我。”

    听到了什么?墨黎没说,但萧晗和暮尘彼此却了然于心。

    萧晗颓然地叹了口气。

    原来都听到了……

    这孩子,会恨我吧?

    这种死寂的沉默维持了很久,久到萧晗的身体逐渐冰凉,只听墨黎说道:“我愿意的。”

    暮尘的凤目陡然睁大,里面的悲恸却转为了惊诧和薄寒,“墨黎……”

    他无法再维持表面上为了安抚孩子的风平浪静,眼眶酸涩,几乎就要滴出泪,可墨黎却更加坚定了语气,道:“师尊,拿我的命去救师兄吧。”

    暮尘大概不曾料想到墨黎会坚决至此,木僵地在原地愣了好久。萧晗在旁边急得不行,他攥紧被褥,几乎要把嫣红的锦布拧出血来,“别听月霖胡说八道,师尊你快带他走!”

    “我不走!”先前颇为胆小的孩子此时却拿定了主意,墨黎不顾萧晗的嘶吼,径直绕过了暮尘,跑到寝宫的榻旁,“师兄,我的命本就是你和师尊给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墨黎愿意的。”

    无论是为了救名义上的师兄,亦或是为了——那个一意孤行,用自己心血把一株绿梅滋养成人的父亲。

    墨黎都是愿意的。

    “师兄……”墨黎唤完,又觉言错,于是跪在床边,恭恭敬敬地叩首长拜,行的并非君臣之礼。

    “墨黎感念父亲和师尊的养育之恩。”

    萧晗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浑身发疼,但仍是抬起胳膊,遮住了自己泛红的眼。

    或许是天冷雨急,暮尘的身影在风里微微摆动,他的白衣被吹得纷乱,嘴唇亦没了血色,只是盯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孩子。

    一株梅花……

    他歃血予生、悉心教诲的绿梅。

    “走吧,”暮尘俯身拥住墨黎,心中有愧无以言说,他忽地哽咽了,颤抖地抚摸着孩子圆乎乎的脸庞,“好孩子,快走吧……”

    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因为自己或萧晗而拖累墨黎,既已降世,便为活人,他怎可用这般鲜活的小生命,去填补他们师徒间的罪孽?

    若萧晗无福渡过这一劫,暮尘决意殉他,可无论如何,不得伤及墨黎性命。

    “刺啦”——

    银刀割心的声音骤然响起。

    “不要!”

    暮尘哀嚎出声,不住地摇头,是少有的狼狈,他手忙脚乱地去捂墨黎的伤口,可血根本止不住。

    “师尊……”墨黎却十分宁静,莫大的痛楚在倒入暮尘怀里的一瞬逐渐平息,“不,爹爹,一世为人,墨黎无悔……”

    第八十二章 本王不想再当本王了

    太快了,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快到瞬息万变,快到萧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墨黎把刀子径直刺进心房,然后就是血,到处都是血。

    洒了满地的热血。

    “墨黎……”

    萧晗受归真界内的景象所感染,他痛哭流涕,虽怀抱着暮尘,可远远不足以安抚心口传来的疼痛,他不住地嘶喊:“墨黎!墨黎——!”

    傻孩子,我这条烂命,怎值得你这般?

    可再多的悔恨都已无用,一如当年的萧晗只能感觉到原本快停了的心脏,却逐渐跳得蓬勃有力,先前冰冷的躯干也再度被血液暖了全身。

    这所有的好转并非回光返照,而是墨黎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

    萧晗自始至终,什么都阻止不了,二十年前的他瘫在床上,等醒来时仅剩一枝枯萎的绿梅;二十年后的他在归真界里,想起了所有被时光封存的过往,兀自无能为力。

    泪水滚滚而落,滴在了暮尘苍白的脸上,与他眼角的水光融为一体,萧晗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为他拭去了泪痕。

    萧晗历经生死一遭,好多事情记不得了,而如今再度回看,仍会五脏六腑痛到泣血。

    那暮尘呢?

    萧晗低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师尊。

    暮尘究竟是如何独自一人,背负着这些痛不欲生的记忆,然后熬了整整二十年。

    现在又为了救他,不得已在归真界里重新撕开经年不愈的伤疤,任其风吹雨打,导致那些覆盖在上面的尘埃尽数被掀起,蛰伏在时间之下的依旧是淋漓刻骨的疼痛。

    不过万幸,萧晗舔了下干裂渗血的嘴唇,忽然觉得,好在暮尘昏过去了,不然再看一次墨黎的消亡,不知又该是怎样的剜心之痛。

    他想起墨黎自戕前,曾念了一句“姑姑”。

    姑姑……

    萧晗自嘲似地笑了,他咧开嘴,唇角淌下鲜血。

    他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了,体内的两缕恶魂只能吞噬他的良善,可记忆这种东西,除了梦鬼,谁能如此肆意更改呢?

    就连记忆的拥有者,也不是想忘便能忘了的。

    “哈……哈哈哈哈……”

    萧晗笑得更狂妄了,眼泪顺着脖颈打湿了衣襟,他搂紧了暮尘,仿佛想把对方揉进自己的灵魂。

    原来竟是如此……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一对傻子主仆在彼此折磨逗趣。

    萧晗傻,万事万物都谋算尽了,却从来都不曾怀疑过身边的小丫头。

    月霖也傻,一腔愚忠,为了想让主人活得自在些,便擅自抹除了他的部分记忆,结果却令变数恒生。

    她为萧晗做了太多,也让萧晗忘了太多,她以为这样便可以抚慰萧晗日渐疯魔的内心,可她想错了,萧晗的癫狂并非源自于记忆的不堪重负,而是灵体里含了一缕旁人的恶魂。

    月霖初衷虽好,奈何打根上起便是错的,所以无论她如何尽忠,结果也只能是一错再错。

    她怕萧晗自责,于是让他忘了对于洛寒“不强留其于世间”的承诺,可谁知洛寒原为解脱的赴死,却令萧晗全然归咎于暮尘,最终师徒反目,才导致了后来的种种荒唐。

    太疼了……

    先有丧子之痛,复有至亲背叛之苦,满地的鲜血令火红的彼岸花妖艳出尘,照亮了墨黎小小的尸体。

    真的太疼了,萧晗疼得倒地不起,躺在了血泊里,他紧紧搂着暮尘,让自己垫在他的身下,生怕腌臜的血污弄脏那飘曳白衣。

    多少红尘旧事在鲜血里涌现,每一件都是真实的,都是清晰的。

    由于此地承载了无数暮尘的回忆,萧晗甚至能看到师尊儿时的模样,稚嫩的面庞少了平日里伪装惯了的面若冰霜,却是实打实的可爱。

    孩提之时的暮尘坐在一位女子对面,二人执子对弈,一黑一白接连落定,直至暮尘走投无路,他昂起头,皱眉负气道:“褚颜,你是不是还藏了什么毕生绝学不曾授与我?”

    被唤作“褚颜”的女子莞尔一笑,她故作神秘地轻摇折扇,悠然道:“彼强自保,不得贪胜。”

    十岁出头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暮尘自然不会相信,他质疑道:“没了?”

    “道阻而长。”褚颜用折扇敲了一下暮尘的额头,“你呀,就且学且珍惜吧”

    被敲的孩子往棋盘上放了两子,意为认输,但口头上仍旧不甘道:“哼,老狐狸。”

    褚颜见状,不再言语,二人相视一笑。

    记忆里的暮尘活泼而生动,与三清湾的玉清仙尊判若两人,萧晗看得出神,犹如仰望九天寒月,人间惊鸿,一刹浮生。他不自觉般抬手探去,却没有触及暮尘的绣袍半分。

    曾几何时,萧晗仅知暮尘拜过一师,却不知,原来师尊在自己的师尊面前,也有过肆无忌惮、恃宠而骄的一面。

    或许褚颜早已预料,她与眼前的小徒弟终有一日需以告别,可能是怕尘寰牵挂太多,所以她从不让暮尘唤自己“师尊”,收徒当日便道:“直呼吾名就好。”

    褚颜与暮尘一共相伴六载,她陪着他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小儿,出落成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她原想待他及冠,亲自取好表字再羽化登仙,奈何天不遂人愿。

    在暮尘十五岁的生辰时,亡人谷众鬼莫名倾巢而出,于凡间妄自作祟,褚颜在与厉鬼厮杀之际,不料阴阳灵力交互,引得雷劫自天而降。

    咔嚓——!

    九道紫色的闪电立时划破苍穹,九九归一,万籁俱寂,褚颜在位列仙班的同时,也被迫舍弃了万般尘缘,她甚至来不及与暮尘道别。

    而彼时的暮尘呢?他刚吃完了褚颜做的长寿面,虽然不太好吃,有点儿咸了,但他却乐得自在,并坐在院子里的小树旁乘凉,盯着那副未尝下完的棋盘,准备等褚颜回来继续对弈。

    “师尊,别等了……”

    面对暮尘期待的表情,萧晗如咽苦胆,痛心疾首,明知归真界中全然是昔日的记忆,明知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也根本改变不了,但萧晗仍半跪在木桌旁,道:“她回不来了……”

    眼前的景象再次变换,这次是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清晨,暮尘跪在蒲团上,手捻星月菩提珠,口中轻声诵着佛经,一抹清俊的身影仿佛要融进稀薄的天光里。

    他仿佛要把自己的骄矜、信赖、天真、肆意,都尽数留在了这个清冷的小院之中,那些褚颜曾经给予他的东西,后来都随着她的不告而别和雷霆天劫,消磨殆尽了。

    诵完一经,暮尘起身行远。

    萧晗看到他来到了三清湾,看到他虔心修习仙道,看到少不更事的自己替他挡了天雷,看到他永远地留在了此间浊世。

    “别了,阿尘。”褚颜渡劫之时,祥云灵兽皆交汇于天际,望向远方繁星点点,想起自己与暮尘栽下的小树亭亭如盖矣,她朝着小院的方向浅鞠一礼,“与君相逢一场,褚颜三生有幸。”

    “若没有我,你现在多半已经随她飞升了吧……何苦再来黄泉路上寻我呢……”

    褚颜温柔悦耳的声音渐渐飘远,萧晗呢喃着,觉得头脑昏沉,一如在地狱受刑时般生不如死。

    暮尘昔日的郎朗欢笑尚在耳畔,只是画面却已然消散。

    散了也好,这样的情形,萧晗若是再看,只怕是会魔怔的。

    他深知自己错了,他原以为,暮尘和褚颜之间,乃是男女之情,所以当年在枭鸣殿内,他负气地掀翻了棋盘,对暮尘冷语相向:“怎么,跟你师父就下得,跟本王便下不得了?”

    闻言,暮尘倏地抬眸,见他难得惶然,萧晗非但没有住口,反而愈加地出言不逊:“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本王的丽妾如此念念不忘?”

    他错了……他想错了……

    他自一开始就是想错了!

    时隔多年,萧晗只觉自己傻得要命,当初自己怎会误解至此,还以褚颜为由,处处为难暮尘。

    直到如今,他亲眼看到,束发之年的暮尘与桃李年华的褚颜坐在彼此对面,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却不染半分杂念,提及非分之想甚至是对这种情愫的玷污。

    二人是师徒,是知己,是棋逢对手,是所思所想的不言而喻,是朝夕对弈的心向往之。

    “师尊,对不起……”

    堂堂鬼王,生死两遭,居然就在这荒蛮无人烟的归真界中,抱着自己的师尊,肩膀微颤,哭出了声来。

    他低眸落泪,可是哭着哭着,却又笑了。

    萧晗像个疯子似的咧开嘴,泪水咸涩,濡湿了他如荒漠一般的心脏。

    权势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作为上修界的霸主,任何奇珍异宝、荣华富贵都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唯有岁月,逝者如川,再不可追。

    岁月蹉跎,死生契阔。

    萧晗抱起暮尘,仿若揽月入怀,他笑得猖狂放肆,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好像他还是那个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的众鬼之王。

    “师尊,咱们回家吧。”

    第八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尊主!萧尊主!”

    急促的喊叫贯彻云霄,守卫不顾坏了规矩,三更半夜连连求见,一脸大祸临头的神情,他在门口禀奏:“亡人谷厉鬼突袭,琼州明净山失守……”

    尚未说完,许九陌就越过守卫,继而隔空一掌,打碎了结界,他破门而入,在见到萧玉笙的一刻,便匆忙跪了下来,作揖道:“晚辈拜见尊主。”

    “许公子不必多礼。”萧玉笙抬手示意免礼,许九陌午夜匆忙行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他正要让旁人先出去时,不料许九陌直接仓惶叩首,“尊主!请尊主立时起驾,躬亲去下修界一趟!”

    萧玉笙一时不解,刚想开口询问,却瞧见了许九陌的胳膊上,有一个诡异妖艳的蛇形图腾。

    ——是绝情鬼独有的诅咒!

    鲜血交融,唯爱永生。

    温兰茵用自己的魔息玷染了许九陌的灵力,除非后者消亡,否则他的体内将永远流淌着绝情鬼的血。

    先前鬼火燎原,不免烧到了许九陌的衣裳,破烂的袖口遮不住小臂上的图腾,他只得把头垂得更低,仿佛想把不堪的自己埋进尘埃里。

    “陌儿……”萧玉笙抬手拍了拍许九陌的肩,大约是这段时日剧变陡生,他的心境有些苍凉,“起来说话。”

    萧玉笙已为人父多年,有一儿一女环绕膝下,他早就褪去了轻狂的锋芒,不再有最初继承掌门之位时的自负与傲然,倒更像是凡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位父亲。

    所以在面对与萧蔚明年龄相仿的许九陌时,萧玉笙不由地心中暗叹,正是风华正茂的青葱岁月,可惜这一身的灵脉和根骨,再也不干净了……

    不及深思,方才门口禀报的守卫便闯了进来,他知道自己坏了规矩,声音明显打着抖,但他仍硬着头皮道:“尊主!尊主不好了,明净山被众鬼侵占,沈博恩沈掌门飞鸽传书,求您派人增援。”

    萧玉笙大惊失色,“什么?!亡人谷多年无主,怎会公然开战?”

    “先别管明净山了!”分明事态刻不容缓,可许九陌却倏地插话,万分火急道,“萧尊主,我们在下修界不慎遇到了绝情鬼,蔚明和云清都中了她的摘心之术,此刻已是不省人事,我装疯卖傻才勉强死里逃生,除了您,没有人能救他们了!”

    于公,萧蔚明乃三清湾之掌门,四大门派同舟共济,如今明净山失守,他不能见死不救。

    但是于私,他是萧蔚明和萧云清的父亲……

    许九陌也正是算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根本不用提及旁人,只要有萧家这对兄妹,萧玉笙就不可能大公无私地去救明净山。

    况且当年,温兰茵的守宫砂明明完好无缺,可沈博恩却说她与鬼王乃夫妻一体,沆瀣一气,人人得而诛之。

    就凭这点,许九陌便敢断定,沈博恩这孙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这一战,若萧玉笙不去,明净山定会死伤无数……

    “尊主!明净山城池将破,多位仙君舍身殉道,此次亡人谷来势汹汹,必是一场恶战,还望您快做决断!”

    守卫不停送来明净山的信笺,到最后甚至是一封沈博恩亲笔写下的求援血书,“尊主,您若再耽搁下去,怕是无法跟整个修真界交代啊!”

    见萧玉笙举棋不定,许九陌宁可遭世人口诛笔伐,也要冒死相争,“尊主,您唤我一声‘陌儿’,我也理当叫您一声‘萧叔’,萧叔,您对我都这般疼惜,怎会放弃您的一双儿女呢?”

    帘幕再度掀开,但这次进来的却不是守卫,而是一个奉茶小吏,“尊主,天权长老和摇光长老来了。”

    谁知话音刚落,慕容迟和摇光便一同进了前殿,萧玉笙见状,立马上前远迎,“二位长老怎的来了?”

    依照旧礼,掌门乃居于众人之上,因此慕容迟并未逾矩,毕恭毕敬地垂眸唤道:“尊主。”

    倒是摇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做派,仗着萧玉笙的岁数较自己小上不少,于是就开始倚老卖老,“萧尊主,摇某抖胆问您一句,玉清仙君可曾教过您——修道者何为?”

    暮尘自是教过的,萧玉笙也不会忘却,但他迟疑了良久,直到摇光都面露厌烦之色,方才应道:“以拯黎元危难……”

    “放屁!”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二人,摇光循声而望,发现跪在地上的许九陌不知何时竟已然起来了,只听他说,“修道之人的确当以天下大义为先,但若连自己的至亲至爱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必要去守护根本不相干的黎明苍生?!”

    被一个毛头小子这般训斥,摇光再也难以维持道貌岸然的神色,他面红耳赤地反驳:“你知不知道一个门派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大义和名望!不信的话回去问问你爹!”

    “大义?名望?”许九陌嗤笑出声,“舍弃自己的亲生儿女,反而要去救其他无关紧要之人,这本就是违背伦常,天理难容!”

    身为昆仑关的二公子,许九陌知道自己这番话极为上不了台面,倘若哪天无意说出口,未免不会背负一个“离经叛道”的罪名,但他不在乎,为了萧家兄妹、为了月霖、为了何絮、也为了几乎没打过照面的宫羽弦和孟三良。

    为了他们,许九陌可以不顾颜面扫地,在绝情鬼的眼皮子底下装疯卖傻,叉着腰扭捏作态,才换来了一线生机。

    或许他的声音着实尖锐,或许他在众多少年里显得格格不入,但他绝非只是一个爱掐着嗓子说话的娘、娘、腔。

    许九陌掀起衣摆,径直跪地,脊背挺得僵硬却笔直,“萧叔,明净山固然重要,但您是蔚明和云清的爹啊!”

    摇光懒得再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废话,便想叫人来把他拖走,“愣着做甚?还不快把许公子送回昆仑关!”

    眼见带头的守卫就要领命,慕容迟终于开口:“且慢。”言罢,他转而问萧玉笙,“尊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慕容迟德高望重,他一发话,守卫们不敢不从,都纷纷退离了内殿。

    许九陌瞧慕容迟不像摇光那般蛮不讲理,便也恭谨地离开了,顺路,他还不忘偷偷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摇光也给拽了出去。

    偌大的前殿现下只剩萧玉笙和慕容迟二人,之前的喧嚣将此刻衬得越发空旷死寂,他们站在彼此的面前,沉默不语。

    慕容迟的目光一直没有落在萧玉笙的身上,他饱经风霜的眼睛环视着烛台萦绕的大殿,“二十年前的那一箭,尊主可还记得?”

    萧玉笙何尝会忘?又何尝敢忘?

    是他亲手斩断了焚念弓,扬言要与萧晗恩断义绝,却也是他把焚念弓重新修复,完好如初,甚至不惜灵力也要使其净化。

    最后,他用早已与自己融为一体的焚念弓,将鬼王一箭穿心。

    其实萧玉笙原不想这样的,曾几何时,他多么希望鬼王可以躲过上修界的重重围剿,然后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触及到地方,安稳度日。

    但天不遂人愿……

    彼时,萧峰与唐梦安相继故去,萧玉笙在弱冠之年便初任掌门之位,羽翼未丰的他深知,倘若自己不闯出一番天地,那这个位置,便永远会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在这个存亡绝继的关键时刻,身为三清湾的二公子,萧晗却与亡人谷瓜葛不断,甚至领兵入关,即使萧玉笙明白他是为了三清湾,可亦无法护他周全。

    主少民疑,人心不稳,修真两界动乱不休。

    所以萧玉笙不得不暂弃手足之情,与萧晗割袍断义,在等他离开三清湾后,随即通报其余门派——萧晗叛离萧氏,并于亡人谷自立为王。

    其实他从不想与称兄道弟十余载的萧晗刀剑相向,但他没办法,他能做什么——公然违抗上修界?陪萧晗孤军奋战?然后让三清湾的所有修士都为他们二人殉葬吗?

    当鬼王被众仙门包围之际,萧玉笙静观其变,末了独自走上悬崖,俯视着谷内火光冲天,折戟沉沙。

    今古恨,几时休。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寄希望于手中的这一箭射得准些,直穿心脏,也好叫萧晗少遭些罪。

    “尊主忘了吗?”慕容迟苍老的声音唤回了萧玉笙的思绪,他道,“救不完的。”

    救不完的……

    这句话,萧玉笙听来委实耳熟。

    “师尊,救不完的。”

    自己年少时的声音渺远传来。

    原来是他也曾对暮尘说过的。

    主殿之外,许九陌等得焦急,却见摇光还有闲情逸致品茗,恨不得把那盏茶扬他脸上。

    摇光不疾不徐地吹着热气,“怎么?想把这茶泼我脸上?”

    被说中心事的许九陌心虚地低下头,嘴硬道:“长老想多了,晚辈哪敢呐?”

    谁知摇光却笑了,“你不了解萧尊主,他当掌门的时候年岁还小,多少人不服他,三清湾能有今日,都是他跟恶鬼九死一生搏出来的。”不料话锋一转,“所以,无论为了谁放弃如今的一切,都不值得。”

    第八十四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许九陌如鲠在喉,“可萧蔚明和萧云清是他的……”

    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摇光便晦暗不明地摇了摇头,“萧蔚明不过是尊主当年在亡人谷下捡回来的弃婴,而萧云清虽为尊主亲生,但她母亲……”

    萧云清的母亲?

    “顾子吟?”

    许九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方才想起阿爹曾说过,萧玉笙与顾子吟的婚嫁,不过是局势所致,众望所归。

    “这两个孩子的命,比起宗门几世荣耀,值不值得?”摇光没有看许九陌,反而兀自念叨着,“值不值得……”

    好像他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己,为了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去换三清湾的义薄云天,到底值不值得。

    “自然值得。”

    发现萧玉笙从殿内出来,许九陌激动地差点蹦起来,他大喊:“萧叔英明!”

    “我并非英明,”萧玉笙一身戎装神武飞扬,可他的笑容却充满了苦涩,“我不过是做了件廿载之前便该做的事情罢了。”

    二十年前,他为了所谓的“大义”放弃了萧晗;二十年后,他绝不要再为了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放弃自己的一双儿女。

    摇光不知萧玉笙的心思,他又端起了义正辞严的架子,道:“但沈博恩数次求援,如若尊主不予理睬,只怕此战之后不好交代。”

    “有何不好交代?”慕容迟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于是冲许九陌作揖道,“许公子,老朽有一事相求。”

    许九陌赶忙搀扶,“长老请讲。”

    “此次亡人谷怕是有备而来,明净山死伤惨重,但倘若许公子愿率兵出马,前去支援,应当会有些转圜的余地。”

    慕容迟果真当之无愧一句“天权长老”,他简单的谋划即可一箭双雕。其一,萧玉笙虽未出面,但诚意已至,加之事关儿女性命,天理昭昭,即使明净山今夜灭门,也只能认时运不济,没有过多的理由归咎于三清湾。

    其二,如果许九陌真能斩获大捷,那他小臂上的蛇形图腾,也不至于成为一生的耻辱,毕竟他以一己之力击退亡人谷,落下的疤痕未免不是功勋的象征。

    萧玉笙明白慕容迟是何用意,于是施以幻术,遮住了许九陌小臂上的图腾,“待时机成熟,幻术自会解除。”

    语毕,他匆匆离去,赶往下修界。

    望向萧玉笙持剑远行的背影,慕容迟乐而作揖,道:“恭候尊主凯旋。”

    与此同时,一只仙鹤盘旋而来,很是乖顺地低伏在许九陌的跟前。

    许九陌定睛细瞧,这仙鹤的羽毛雪白无暇,仿佛全身都散发着圣洁的光辉,是萧云清的凌霄没错了。

    可神兽认主,一生只追随一人,想起之前凌霄把萧晗怒摔在地,许九陌没敢骑上去,毕竟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看出了许九陌的担虑,慕容迟笑着解释道:“神兽虽识主,但它既然来了,便是认可了公子的,公子不必有后顾之忧。”

    许九陌客套了一句:“当然,是晚辈的荣幸。”而后翻身飞上,策于仙鹤之脊,拱手道,“晚辈告辞。”

    他正要动身远行,不料摇光竟薅住了仙鹤的尾巴,把仙鹤惊得不轻,扑棱着羽翅,险些把许九陌给甩下去。

    “不是,你干嘛呢?!”

    许九陌还是那副尖嗓子,这一声嗷得直穿耳膜,摇光苦不堪言,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但仍旧把装腔作势进行到底,“恕摇某多嘴,就是嘱咐公子一句,若此战大捷,定然少不了有信徒想为公子赠予香火,但公子若不想牵连无辜,便切忌接受这番好意。”

    修道之人以香火为本,许九陌不懂摇光何出此言,“不能给我上香?为什么?”

    “许公子,绝情鬼把魔息注入了你的灵脉,从今往后,你们也算是水乳 交融,难舍难分,”已至垂暮之年的摇光,声音里又添了几分苍老,“你虽修的是仙道,但鬼蜮的力量也在你的体内留有痕迹,所以……”

    “所以,”许九陌难以置信地看向摇光,他颤抖着说出自己最害怕的猜想,“我现在是……鬼?”

    慕容迟一边安抚着受了惊吓的仙鹤,一边颇为高深莫测地说:“其实无论仙道、鬼道抑或圣道,天行有常,道法自然,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他慈祥地拍了拍许九陌的肩膀,“许公子救黎民于水火,乃是盖世英雄,何须拘泥于尔?”

    许九陌听懂了慕容迟的弦外之音——不以成仙喜,不以堕鬼悲。

    “我明白,多谢天权长老。”他一顿,转而问道,“摇光长老,您方才说‘若我不想牵连无辜,就不要接受信徒香火’,是什么意思?”

    摇光一愣,似是没想到许九陌会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他踟蹰半晌,最终应道:“给鬼上香之人,阴阳相冲,刑克六亲,注定命犯天煞……”

    “摇光长老,”慕容迟轻唤出声,他原本慈悲的笑容多了一抹不容置啄的决绝,“时候不早了,尽早传书给昆仑关才是。”

    “天权长老所言有理,”摇光及时止住了话头,他转过身,背对着许九陌充满疑惑的眼睛,“方才是老朽糊涂了。”

    目送两位长老并肩而行,许九陌揣测一番,终在嘴边过了一遍:“天煞孤星?”

    旧闻鬼王死后,三清湾便怪事频发,先是婚丧嫁娶诸事不顺,后又有顾子吟无故难产,据说血崩之时都未来得及与其夫君再见最后一面。莫非当真应了天权长老横空出世时算的那一卦——萧玉笙,是天煞孤星?

    许九陌不敢深思,骑着仙鹤连夜支援,飞向了琼州明净山。

    来到下修界时,一股凶悍的凶煞之气直扑面门,无疑是鬼火冲天的余烬,萧玉笙耐着不适寻去,却瞧见几根藤条拔地而起,龙腾四海一般,分别对着萧晗的头颅和躯干。

    突如其来的故人重逢,令萧玉笙一时无措,但他很快便顾不得萧晗了,因为藤条之上,还捆缚了他的一双儿女。

    “清儿!明儿!”

    萧玉笙喊得撕心裂肺,但无济于事,萧蔚明和萧云清沉睡在绝情鬼的摘心术里,据说这个法术能让人沉溺于梦境,做一场甘愿永醉不醒的黄粱梦。

    他别过眼神,没有再看被藤条绑着的两个孩子,却不想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闯进了自己的视线。

    月霖跪在十字绞架之前,她的左眼本就瞎了,现下似乎耳朵也听得不甚清楚,此刻显然是不曾注意到身后多了个人的。

    萧玉笙怕冒然上前再吓到她,于是站在原地,只听月霖呢喃:“主人,我把记忆还给你……是婢子的错,对不起,是婢子害苦了你……”

    两条索魂链挣离月霖的长袖,兀自升于苍穹,在一道闪电劈落的同时,狂风骤雨里,索魂链化为点点吉光片羽,映着暗淡晨光,撒在了萧晗的身上。

    “洛姨仙逝,墨黎的死,还有你会写的第一个字……”月霖长跪不起,悔而叩头,“这些记忆,婢子都还给你……”

    她的话字字啼血,听得萧玉笙不禁眼眶酸涩,不忍再听,“主人,噩梦终会转醒,但婢子……婢子不能再伺候您了……”

    因为无颜面对,因为自愧难当。

    梦鬼虽进不了归真界,但却能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她看到了萧晗的悔和暮尘的泪,看到了他们一个忘却过往、一个百口莫辩,看到了萧晗因为错恨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看到了暮尘因为信任而愿意陪他共赴黄泉……

    原来,她自作聪明地抹除记忆,竟是无意间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吗?

    红尘滚滚,姻缘有份。

    原来,从萧晗忘了他曾答应过洛寒的承诺时,一切便都是错的。

    嗖——!

    周遭陡然传来异响,像是离弦之箭的躁动,月霖回眸,“谁?!”

    却见萧玉笙双箭齐发,两支箭矢仿若有灵一般,虽为同发,却不同路,各自刺穿了藤条的尖端,将五人齐齐救下。

    萧玉笙挥袍抬手,柔和的金光托着他们缓慢落地。

    多年未见,饶是不通人情冷暖的月霖也难免一滞,她朱唇轻启,唤的却是:“萧璠……”

    自上次一别,已然过去二十年了,但萧玉笙的容貌几乎算得上是一成未变,可月霖笃定,他那一双近于无波无澜的眼睛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

    萧玉笙点头示意,“月姑娘,久违了。”

    久违了……

    的确久违了,上次二人相见,还是萧晗夺舍的时候,月霖斩杀百鬼以此祭奠,而萧玉笙高燃香火引魂归来。

    忠诚与背叛,大同小异的轮回。

    可笑而嘲讽的是——他们都为着同一个人。

    月霖漫无边际地思索,想着想着,突然就笑了。

    不远处的萧玉笙陡然睁大了双眼。

    这是怎样一个让人心悸的笑容,包含了太多的了然和隐忍,满足与得意,仿佛在笑旁人,又似乎是一种自嘲,在矛盾中显得如此凄然,却美得触目惊心。

    第八十五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萧玉笙沉默了一会儿, 似乎是被月霖莫名其妙的笑容而刺到,踌躇半步,他终于发出三个很轻的音节:“月姑娘……”

    真的太轻了,轻到近乎消散在微凉的朔风里,也不知耳目不清的月霖究竟听没听到,但她却兀自摇了摇头,沉声道:“萧璠,当年我便和你说过,无名最初屠杀天涯山,开创了亡人谷,自那以后,入谷者需以一魂一魄为祭,从此堕落鬼道,以斩阴阳之隔。”

    萧玉笙点了点头,“我记得。”

    月霖问他:“那你可知,芸芸万千,缘何偏生你是天煞孤星?”

    回答她的,是一声再坦然不过的“我知道”。

    月霖半信半疑,“你知道?”

    这次,萧玉笙应得更加决然:“我知道。”

    “对不起……”月霖垂首跪地,似是忏悔,似是赎罪,“当年,是我没有告诉你……”

    至于没有告诉萧玉笙什么,她实在说不出口。

    因为她所隐瞒的秘密,足以毁了萧玉笙的一生。

    但月霖不能说,她不敢赌,赌萧玉笙可以抛妻弃子、摒弃六亲之缘,只为替萧晗燃一柱阳间的香火。

    月霖好像总是这样矛盾,她为了萧晗可以隐瞒所有,然后利用任何人去替萧晗出生入死。

    对褚寻忆是,对萧玉笙也是。

    但她又好像总是活在愧疚而痛苦的过去,她亲手递给萧玉笙的香火,如今却妄图偿还他注定难以成全的儿女缘;她亲手把褚寻忆送进了归真界,却也自废左耳,替他付出了舍去六识之一的代价。

    她自诩铁石心肠,可到底人非草木。

    萧蔚明和萧云清躺在地上,平和而含笑的面容令月霖几欲流泪,所谓“天煞孤星”,乃是会与至亲相生相克,要么自己死,要么目送自己的父母妻儿死。

    此法,无解。

    萧玉笙的父母和妻子皆是早亡,世间唯余萧云清一个亲生女儿,但他留不住她,因为二十年前的那一柱香,只要萧玉笙还苟延残喘一日,萧云清就随时都有香消玉殒的可能。

    幸好,幸好萧蔚明并非萧玉笙亲生……

    月霖面朝萧云清重重地磕了个响头,她恨,恨自己在想到萧蔚明的身世时,竟有一丝肮脏的窃喜。

    “对不起,你的发妻顾子吟,是我害死了她……”月霖可悲地看向眼前站定的男子,若非他,萧晗不会被一箭穿心,可若非他,萧晗也不会有回魂返阳的机缘,“还有你的女儿……对不起,我救不了她……”

    不过千算万算,到底逃不过命。

    萧玉笙在月霖的一双泪眼中慢慢走近,他扶起她,坚定道:“月姑娘,你说的这些,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若千帆过尽,往昔重重再来一遍,我仍旧不悔。”

    不悔将鬼王一箭穿心,因为萧晗注定是难逃一死,与其假手于人,倒不如让他亲自送他一程。

    不悔为鬼王点高香敬神明,即使把顾子吟和萧云清作为代价,也要换回萧晗的命。

    彼时五大门派折损其一,扶桑洲灭门,所以萧玉笙迎娶顾子吟不过是众望所归,珠联璧合,他并不爱她。

    所以萧玉笙点香的时候没有丝毫迟疑,似乎顾子吟的命,就是萧晗迈出地狱走的一条路,一条用人命铺成的血路。

    自那之后不到一年,顾子吟便无故难产,死于非命,她最后拼尽全力诞下一女,取名“云清”,意为天高云淡、玉洁冰清。可她不知道的是,由于萧玉笙早已命犯天煞,这个承载了她无数希冀的女儿,也在劫难逃。

    萧玉笙深知自己是个卑劣之人,他辜负了顾子吟,辜负了这个哪怕二人仅是空有名分、却仍愿意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

    他也对不住萧云清,对不住这个天不怕地不怕、但总是甜甜地唤了他十五年“父亲”的亲生女儿。

    生死有命,萧玉笙大错已铸,改变不了了,月霖感应到归真界有了波动,于是撑起身,用尽所有的力量召回了暮尘和萧晗的神识。

    温兰茵的剑,只有所爱之人方可拔出,暮尘能救萧晗,月霖确定,也只有暮尘能救萧晗,这点毋庸置疑,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该离开了,但她实在没什么力气了,于是走几步就会摔一跤,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便一磕一绊地往前爬。

    萧玉笙望着月霖步履蹒跚的背影,从逐渐模糊直至消失在飘渺云烟里,终是没有叫住她。

    亡人谷来犯,此事不容耽搁,萧玉笙用灵力护好萧蔚明和萧云清后,准备立时赶回三清湾。

    临走前,他再次深深地看了萧晗一眼,以及萧晗身旁,那个满面病容却不掩绝色的男子。

    但仅仅一眼,一眼之后,萧玉笙便心无旁骛地御剑飞天,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

    这一刻,他再也不是身陷囫囵的罪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牵绊住他了。

    萧玉笙忽地想起了一些遥远的事情,比如第一次跟随萧峰上战场时,父亲和师尊的背影,披风辉映着迎风招展的旌旗,是如此的所向披靡、意气风发。

    他走了,寒风终于席卷。

    谁走了?

    萧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这股灵力,好生熟悉……

    神识已归灵体,但萧晗失血太多,意志就快支撑不住了,他低头瞟了一眼脚下,十字绞架底部的鲜血被鬼火烧化,泛着淡红色的光泽。

    忆往昔,他初来三清湾之际,也是这般满山遍野的风吹花落。

    “叶舟……”

    忽然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萧晗仍然垂着脑袋,许是快昏过去了,以至于已经有了幻觉。

    “萧叶舟!别睡……”

    萧晗猛然抬起头来,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的瞳孔猝然收拢,一个熟稔于心的名字下意识脱口而出——“寻忆!”

    不对……

    是暮尘……

    是师尊啊!

    萧晗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纤弱男子,忽然间,欲语泪先流。

    “师尊……”

    却说还休,不知该怎么才好,萧晗闭了闭眼睛,沙哑道:“师尊,谢谢你……”

    暮尘自火海而来,冷汗浸透,更衬得眉目如墨,虽是褚寻忆的容貌,却和萧晗初见他时一样苍白,和前世多少次梦里见过的一样俊朗,和他遍体鳞伤时聊以回忆的一样温柔。

    是师尊啊……

    待暮尘走近了,萧晗才发现他的双足俱在流血。

    地面不知何时变得滚烫,鬼火燎原,大地开裂,火星劈啪作响,岩浆若隐若现,又是酷烈的折磨。

    暮尘的长靴已经被烧穿了,他若不走,地面就是寻常的模样,但他若执意往前,每走一步,脚下就会生起一簇鬼火,让人感到剧痛难当。

    这个执迷不悟的人,明明自己都已经那么痛了,但在与萧晗对视上的刹那,目光愈发坚定,朝他一步一步行来。

    “叶舟,别睡,”暮尘艰难出声,试图让在风雨飘零中的人保持清醒,“你同我说说话……”

    触上他的眼神,萧晗就知道,自己是不必说那句“别过来”的。

    暮尘的目光太决绝、也太坚忍了,他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有着某种誓不罢休的火光,亦或是一往情深的难以自抑。

    这样的神情,萧晗以前从未在褚寻忆的脸上见到过,眼下他柔和的面庞平白生出几分楚楚可怜。

    与暮尘的冷傲和倔强是截然不同的。

    在此之前,萧晗从来没有单纯因为羸弱的外表而这般心疼过一个人,所以在暮尘的面若冰霜之下,到底藏着多少哀痛和苦楚。

    “师尊……”

    萧晗开口,眼泪却淌下来了,心如刀割。氤氲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的只有褚寻忆单薄的身影,那么顽疾缠身的一个人,却一点一点的,抓着藤条,踏着荆棘,慢慢往上爬。

    尖刺扎破了他的手,烈火烤干了他的血。

    鲜红染了一片,暮尘所过之处,都是斑驳的痕迹。

    萧晗嗓音含血,一字一颤,哽道:“对不起……”

    有一瞬间,他觉得温兰茵就该直接杀了自己,也好过让暮尘承受这样的煎熬。

    温兰茵的剑刺在了萧晗的胸膛间,暮尘抬起眼帘,凝视着他,颤抖地握住了剑柄,这一剑正靠近心脉处,稍有不慎,萧晗是会丧命的。

    “叶舟……”

    只有所爱之人方可拔出,暮尘突然很想问问萧晗——你可曾对旁人动过凡心?

    无关旁的,他只是害怕拔剑的人不对罢了。

    但萧晗却吃力地探出指尖,轻轻握上了暮尘的手腕,“拔吧。”

    暮尘的手有些抖,不太敢动。

    “你总说我傻,可你知不知道,”萧晗垂下了头,将那些翻涌的酸涩压抑在了眼底,“暮尘,你是我在亡人谷倒挂七日,才求来的啊……”

    我的爱恨因你而生,我的嗔痴因你而起。

    “师尊,两辈子了,徒儿所念所执,唯你一人而已。”

    我的刻骨铭心是你,我的求而不得也是你。

    你赐我一场黄粱梦,你全我一段师徒缘。

    彩云南柯,琉璃易碎。

    但我就要你,我也只要你。

    萧晗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境况,无论提什么要求暮尘都不会拒绝,所以他肆无忌惮地满口荒唐言:“暮尘,等挨过这一劫,咱们成婚吧……”

    暮尘淡淡地笑了,无奈而纵容,“孽徒。”

    这个近在咫尺、直呼其名的孽徒,当真是他两辈子都割舍不掉的小业障。

    剑拔出的瞬间,血花翻飞如同被狂风肆意刮落的海棠。

    萧晗只觉胸口剧痛,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万般情愫交杂,原该缄之于心的爱意却倏地宣之于口:“唯愿君心似我心……”

    彻底昏睡前,他听到了一声温柔的轻笑——

    “定不负相思意。”

    第八十六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昏昏沉沉间,萧晗感觉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有点儿痒,他强撑开眼睛,发现孟三良正在用钗子上的羽毛挠自己的脸。

    萧晗:“……”

    孟三良似乎也挠累了,他把钗子插回发髻,深藏功与名,“我天呐,可算醒了。”

    萧晗懒得理他,转而四周环视了一圈,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衣男子?”随即还补充了一句,“仙气飘飘的那种。”

    “你说的莫非是……”面对萧晗期待的目光,孟三良捶胸顿足,一声长叹:“不妥!”

    萧晗一脸茫然,“……啥不妥?”

    “哎呀老何,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我一人呢?”孟三良语重心长地好言相劝,就差把“别爱我,没结果”刻脑门上了,“说了小可不近男色,你这是在为难小可。”

    萧晗没想到他能这般往自己脸上贴金,不禁哑然失笑,于是中肯评价道:“孟三良,你虽穿了一袭白衣,却骚得五颜六色。”

    孟三良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没有吧?而且老何,你别得不到的就要诋毁嘛,这样有失君子风度。”

    失你姥姥的君子风度。

    萧晗暗骂道,论脸皮这个东西,孟三良还真可谓是得天独“厚”。他被恶心得够呛,决定还是先找暮尘为好,毕竟这刚互诉完爱意,怎么人就不见了呢?

    不是说好的“定不负相思意”吗?

    暮尘可能先回屠家了吧,毕竟鬼蜮横行,只留屠百户和他女儿一人总归不安全。

    思及此,萧晗转身就走,潇洒而无牵挂。

    可空中突然回荡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妾身喜欢春雨海棠,年少时最爱,现在也不曾改。”

    萧晗步伐一滞,恍如隔世。

    女子的声音娇嫩而甜美,好像二十年前,他在青楼里遇到的那个清倌人,美得不可方物,一瞥惊鸿。

    这是温兰茵刚封为皇后的时候,萧晗问她想在永昌宫的前院里种些什么花,她说自己喜欢春雨海棠,可萧晗却道:“海棠无香,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话虽如此,可他最后还是命人种了满院子的西府海棠。

    萧晗孑然而立,举头仰望苍穹,只见弯月如钩,他向孟三良学了如何变花的小把戏,旋即对天施法,粉红的西府海棠随风飘落,洋洋洒洒。

    “兰茵,”萧晗极少在心底念过温兰茵的名讳,这次却唤得缱绻,和煦如暖阳融春雪,“下辈子,愿卿得嫁良人,别再遇到我了。”

    见萧晗只留下一个萧索的背影,“老何。”孟三良叫住了他,然后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沈谪仙,问道,“自己拿命救下来的人,不等他醒来叙个旧什么的?就这么走了,不后悔吗?”

    萧晗盯着空中的花瓣,他好似放空了一会儿,随之释然笑道:“我救他,也不是为了叙旧的。”

    孟三良听得不明所以,“……真就这么走啦?”

    萧晗没有回头地冲身后挥了挥手,似乎以此斩断那些三言两语道不尽的过往,“走啦,家里还有个祖宗等着我给他熬药呢。”

    直到萧晗走远了,彻底消失在孟三良的视野里后,林中深处莫名传来一阵轻风,风里夹杂了雪花,拂过孟三良的衣袖,他在雪中站定,任长发飞逸,凤羽摇曳。

    “残花渐落,红颜尚存,希望温小娘子的来世之路光辉璀璨,熠熠夺目……”

    孟三良闭着眼,自顾自地念叨着,不想飞来横祸,有什么东西直接呼在了他的脸上。

    孟三良:“……”

    他展开信笺,上面的字迹不甚美观,七扭八歪的,活像小狗崽子啃出来的一样。

    “霄雿远去,勿念。”

    信上只有六个字,但孟三良读了好几遍都没读明白,“这究竟是为何意啊?”

    “是‘逍遥远去,勿念’。”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听起来无非是个少年,但在寂静的午夜之中却颇为瘆人,四周空旷而黑暗,甚至有回音传响。孟三良吓得直接跳了起来,他转了个圈,便瞧见了伤痕累累的沈谪仙,“杏林圣仙?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就在刚才。”沈谪仙手执折扇,指尖摩挲过扇骨上的“霄雿”二字,掌心不时有血滴下,与雪交融,葬了零落成泥的西府海棠。

    孟三良不明白萧晗想说什么,更不想把这块烫手山芋留在自己这里,于是他硬塞给沈谪仙,并美其名曰:“既是何公子的来信,那便交予圣仙过目吧,就算小可成人之美了。”

    “也不尽然,不过是我能读懂罢了。”沈谪仙扫了一眼信笺,目光变得深谙不明,但唇角的笑意却丝毫未减,只道:“他一直不识得这两个字。”

    忽然,匕首脱离开宫羽弦虚握的手掌,兀自深深刺于地面,林间划过一道淡绿色的辉光,它一路蔓延,而后汇集于匕首之上,涌入了宫羽弦的心腔,将她一张消瘦骨感的脸照得阴晴不定,似乎是某种即将聚化成形的结界。

    “这是什么?”

    听闻孟三良的疑惑,沈谪仙解释道:“神器与主子一体同心,它这是在保护宫女侠。”

    孟三良似懂非懂,问道:“可为什么霄雿却总在侵蚀你的灵力,跟有夺妻之恨似的……”

    这个比喻太不恰当了,但在此境地,尤其方才经历过死里逃生之后,再荒诞的话语又有何妨,沈谪仙附和地笑了笑,只道:“它不服我。”

    孟三良追问:“那它服谁?”

    沈谪仙沉默了,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一双含情的眸子隐约闪着水光,泛起一抹怀念的味道,他沉吟半晌,唇角的弧度依旧没怎么变,半弯的眉梢里尽显温柔,“他服的那个人,可是连它的名字都叫不对的。”

    叫不对“霄雿”二字,孟三良刚想问“是何絮吗”,可就在他开口的同时,有个肩披霓裳羽衣的女子匆匆前来。

    “啪”!

    她上来便给了沈谪仙一嘴巴,然后不由分说地破口大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明净山被厉鬼侵占,作为三公子,你却在下修界冷眼旁观、置身事外,是不是非要等亡人谷把明净山都屠干净了,你才好直接回来继承大统?!”

    说着,女子又要抬手,似是刚才没打痛快,但这次,沈谪仙没有坐以待毙,倒是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其实他的力气不大,但对付一个常年养尊处优的女子而言并不费劲,女子趾高气昂的手就这样卡在了半空,姿势好不雅观。

    “逆子!”女子恼羞成怒,急赤白脸地想抽回手,不料沈谪仙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她只得干骂道,“你还有没有点儿礼义廉耻,怎敢如此僭越!”

    “僭越?”沈谪仙将她的手丢开,威胁般地又往前逼近了半步,“沈掌门暴毙,未来究竟鹿死谁手、花落谁家,皆尚未可知,夫人不必把话说得太满。”

    “你说什么?!”女子不敢相信地摇着头,“我夫君他……”

    “节哀吧,夫人。”

    沈谪仙的语调十分平静,一双眼眸也淡如死水,浑身上下好像没有透露出任何悲哀的情绪,似乎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根本不是他的父亲一般,孟三良站在旁边,只听他说:“沈博恩,殁了。”

    这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像是堪登大雅之堂的掌门发妻。孟三良把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寻思着:早闻沈博恩朝三暮四,常在青楼酒肆里拈花惹草,眼前的这位女子,举手投足间的姿态,倒是与那些颐指气使的倌人别无二致。

    不过沈博恩已死,她这个妾还能否在再傲立枝头当凤凰,可就不好说了。也莫怪沈谪仙劝她“不必把话说得太满”,毕竟明净山如果真沦陷了,难保有朝一日不是沈谪仙继承掌门之位,那到时候,无论他做什么,可都不算僭越了。

    孟三良想到一半,却见沈谪仙转过身来,朝自己作了一揖,“孟公子,在下先行一步。”

    “自然,家事要紧。”

    目送沈谪仙走远,女子没有追上去,仍然呆愣愣地瘫坐在原地,孟三良在她的跟前站定,端的是温润如玉的做派,“小娘子先起来吧,地上凉。”

    女子别扭地偏过头,她抬手遮住眼睛,压抑已久的情绪才终于尽情地发泄出来,泪水夺眶而出。

    “为了这么个夫君哭,不值得。”孟三良递了方巾帕给她,“你知道鬼王临死前,都做了什么吗?”

    女子闻声仰起头,发现孟三良正望着太阳,他稍挑的笑眼里映着飞扬的朝霞,洒脱又温柔,“他安送走了他的发妻,也遣散了所有奴仆,或许鬼王十恶不赦,但至少,他不会让无辜的小娘子来为自己挡刀。”

    许是被说中了痛处,女子捂上肩膀,有些后知后觉的疼,那里有个血窟窿,是沈博恩硬把她拽到身前,这才挡了一剑。

    女子欲问孟三良到底想说什么,可放眼四周,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第八十七章 人生易尽朝露曦

    萧晗只身穿梭于林间,正不疾不徐地朝屠氏祖宅的方向寻去,正巧此时,风中忽然传来一股浓郁的腥甜,与之同生的还有前方骤然起来的某种强悍魔息。

    浓重的黑夜里妖风弥漫,天上骤然裂开一道鸿沟,其中已有鬼魅横行爬出,地面升起了四道冲天光柱,分别是金、木、火、土四行灵华,还差最后一味“水”,便和九曜潭里无名开启的法阵一模一样了。

    ——是快要成型的无间道。

    萧晗目光阴寒,默念了一声:“无常鬼。”

    可无常鬼这次的行动和他素来的作风完全不同,没有任何掩饰,没有任何伪装……

    他似乎是觉得胜券在握,志在必得。

    深林鸟雀惊起,扑棱着羽翅四下逃散,萧晗发足疾奔,朝无间道处赶去。

    师尊,等我。

    待到了屠氏祖宅附近,萧晗却没有见到任何人,确切地说,是任何一个活人。

    小镇哀鸿遍野,血路漂泊,跟宁狐村一样,都被屠干净了。

    萧晗收势掩息,藏匿在树林里,往那边看去,却瞧有座矮小的孤山,东南西北分别绘有四个阵法,各插一柄光彩流曳的宝剑。

    宝剑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当初无名能成功开启无间道,跟在场的几人脱不了干系——属金的暮尘法力无边,属火的萧云清亦是天赋异禀,属土的悟悲修为高深,属水的沈谪仙灵力纯粹,而属木的萧晗又精通鬼道,几人与鬼界的煞气阴阳交互,无间道的阵眼自然开得顺利。

    但宝剑不同,它们并非神器,只是沾染了些许主人内力的铜铁,算不得真正的五行灵华。

    鬼火的映着萧晗棱角分明的面容,把颧骨之下的地方打上了阴影,竟显得十分诡异苍白,远处有动物的啸声,一只老鼠忽然从地里冒了出来,它并不怕人,直愣愣地盯着萧晗,不知是不是吃过了死人,一双鼠目亮得通红。

    无常鬼的踪迹就消失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槐树下,树枝上站了一只猫头鹰,正歪头望着萧晗这个不速之客。

    猫头鹰……

    萧晗晃了晃头,想把一些可怖的记忆甩出脑海,不料却突然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他毛骨悚然地抬头看去,那笑声竟是从这鸟嘴里发出来的。

    猫头鹰和萧晗对视半晌,忽然展开翅膀飞走了。

    也罢,没叫就是好事儿了。

    萧晗轻轻笑了一下,忽然发现槐树底下有个墓碑,上面仅刻了“慕容”二字。

    慕容迟?天权长老?

    正值萧晗迷茫之际,地上凭空撕开了一条口子,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出来到底有多深。

    但他能明显地感应到,洞里有一股很强的灵力,说不出的熟悉,干净而纯粹……

    是师尊!

    萧晗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犹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一般,决绝到没有一分迟疑。

    忽然,一股强劲的灵力缠上腰身,在坠落的间隙,萧晗低下头,没发现什么异常,便任由它将自己引向洞底的深处。

    不知下降了多久,灵力骤然消散,萧晗摔坐在地,却不觉得疼,他摸索一阵,发现身下是垫了草的石头,于是略定心神,燃起一盏鬼火,照亮了所在之处。

    谁知,火光一亮,萧晗立刻发现,旁边的黑暗中,居然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

    这样近的距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毫无觉察,他再仔细一看,松了口气。

    原来,这并不是什么活人,而是一尊石像。

    那石像立在一个拱形的窟洞里,身形颀长,仪态万方,它右手扶心,左手自然下垂,本该是个恭谨顺从的姿势,头却是高昂的,优雅而端庄,连周身的流线都雕得十分精致。

    而石像前的香案上,还供奉了三炷香火。

    不过,有一件很诡异的事——这尊石像的脸,被一层薄纱遮住了。

    薄纱流动如烟,虽然罩住了石像的脸,却不显难看,反而增添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美感。但萧晗可不在乎什么美不美的,下意识伸手就要取下那层薄纱,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参见鬼王。”

    萧晗猛地回头,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半哭半笑的脸,正是九大恶鬼之一的无常鬼。

    只瞧他躬身拱手,奉承道:“鬼王别来无恙。”

    自夺舍归来,萧晗一直用的是何絮之身,无常鬼是怎么认出来的?

    心下虽疑,不过萧晗倒也坦然,既然无常鬼识主,他自没有逃避的道理,便说:“温兰茵死了。”

    无常鬼并不意外,却仍是配合地“噢?”了一声。

    萧晗懒得陪他打哑迷,直言道:“是你所为吧。”

    “鬼王明鉴,在下实在冤枉。”

    “冤枉?”萧晗嗤之以鼻,“鬼火之外有不少走尸的痕迹,与你脱不了干系。老无常,时隔廿载,竟又开始重操旧业了吗?”

    被萧晗径直揭穿,无常鬼却也不恼,反而谦卑地笑道:“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罢了,鬼王何须深究。”

    此言既出,致使温兰茵惨死的罪名,无常鬼便是认下了,但九大恶鬼缺一不可,唯有九人齐聚方可相辅相成、魔息长存。

    萧晗不解,“你缘何杀她?”

    “因为真正的绝情鬼……”

    无常鬼说到一半,陡然抬眸,他笑得阴森而戏谑,左眼却在不停地流着泪,仿佛对于某种执念的爱恨交加。

    “就要回来了。”

    真正的绝情鬼,莫非是……

    洛寒?!

    风吹过,折断了香火,金光逼人,天地间满是凄杀之意,森寒的剑气刺碎了西风。

    萧晗手无寸铁,只好暂且躲闪,谁知无常鬼似乎并不想杀他,仅仅挡在了石像前,等萧晗远离开来,便收剑入鞘,不愿再与之一战,“大势已定,天命难改,还望鬼王好自为之。”

    萧晗看了一下无间道的阵眼,说道:“老无常,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无常鬼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的确,二十六年了,洛夫人的魂魄早就过了奈何桥,再无夺舍的可能,但她的肉身尚在人间。”

    “什么?”

    见萧晗疑问出声,无常鬼好心地解释道:“鬼王,只要肉身未腐,便可往里渡以灵力和魂魄,到时候,就仍是一个能喘气的活人。”

    “活人?本王平生从未听闻,这般造出来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竟也能算作活人!”

    萧晗怒火中烧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寒,他隔空发力,将无常鬼打飞了出去,末了恨声质问道:“你把旁人的魂魄渡入洛寒体内,那她还是她吗?!”

    “重要吗?”无常鬼倒在地上,背部被石像的棱角割破了好几个血口子,一时根本爬不起来,可他却依然不甘地反问萧晗,“是不是洛夫人有什么所谓,横竖不都是给你们这些称王之人卖命的吗?!我们的苦衷、我们的身不由己,你又怎么会懂?”

    萧晗半蹲下身,替无常鬼扶正了他头顶的官帽,“我当年伏诛前,下令让所有人离开亡人谷,是你自己执迷不悟,非要重归故土,如今不得已给新主子卖命,分明是咎由自取,有何苦衷?”

    “可我们就算离开,又能去哪儿呢?”无常鬼常年嬉笑的右脸此时却变得无比凄苦,“鬼王,您以为谁人都可以跟您一样吗——去上修界拜师修道,然后重新走回正途?老无常没有您的命,我就是个屡试不中、百无一用的书生……”

    话音未落,无常鬼便突然提剑袭来,萧晗躲慢了半步,眼瞧利剑就要刺穿心脏,谁知无常鬼却莫名偏了方向,只捅伤了萧晗的肩膀,他道:“鬼王,无间道快开了,届时,我会将他的一缕爱魄渡进洛夫人的遗体内,你若想阻,便趁早吧。”

    剑还插在身上,可萧晗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只问:“谁的一缕爱魄?”

    无常鬼摇了摇头,答非所问:“人有三魂七魄,他的善魂、恶魂、喜魄、惧魄和爱魄都没了。很快,除了憎恨,他就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牵绊,便彻底的无坚不摧了……”

    萧晗拔出卡在肩膀里的断剑,转而便抵上了无常鬼的脖子,他怒吼:“这人到底是谁?说话!”

    无常鬼咧开左边的嘴角,右眼却流下了一行清泪,“您应该不陌生的,毕竟他的恶魂,也曾在您的体内待了整整六年。”

    六年……

    萧晗明白了,派无常鬼复活洛寒之人,和用恶魂毁他心性之人,是同一个幕后主使。

    那鬼新郎和顾子辰……莫非也都只是一个空壳,他们能死而复生,全是因为体内承载着那个人的一缕魂魄吗?

    “这到底是什么禁术?”隐匿了二十年的秘密即将呼之欲出,萧晗迫切地想要问出个所以然,“为何本王闻所未闻?”

    无常鬼应道:“只要死于非命之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怨恨,尸体上的煞气净化不掉,注入魔息操控其身,如此便可炼制走尸。但他显然不满足于此,他想要的并非一群行尸走肉,而是真正可以为其所用的活人,所以他剖魂舍魄,在所不惜。”

    第八十八章 世事无常坏陂复

    许是说到了得意处,无常鬼沉稳无波的声线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他沉吟须臾,又恢复成了一贯酸腐的腔调,道:“说来不才,他这个禁术的灵感,还是源自于在下呢……”

    锵——!

    伴随着四柄长剑断裂的声响,阵眼处的光芒在一瞬间达到极盛,开始有数不清的厉鬼从中爬出,无常鬼神色一凛,“无间道,开了。”他闪身至阵眼的中心,十分笃定地说,“鬼王,您阻止不了了。”

    无间道的厉鬼层出不穷,无常鬼用刀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注入祭坛的凹槽。眼看着大股的鲜血从他的手腕处汹涌而出,萧晗情急之下猛地掷出断剑,迎面击穿了无常鬼的丹田,硬生生将他钉在了一旁的石像上。

    “呃——!”

    无常鬼发出惨烈的哀嚎,由于断剑嵌入得太深,令他一时无法拔出,复活仪式被打断,而无间道里的众鬼也悉数扑向萧晗。

    但萧晗无心与这群东西纠缠,香案上的香火倏地熄灭,变为一股青烟飘向了洞窟暗处,他隔着无常鬼一把拽下石像的面纱,不料在看清那副尊容的一刹,双瞳骤然收缩。

    这石像没什么诡异之处,相反,它的面容经过了精雕细琢,让原本毫无生息的东西变得国色天香而神采奕奕,加之它头戴凤冠,身着霞帔,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与萧晗儿时在鬼池中所见之人如出一辙。

    ——是洛寒。

    “鬼王,莫非您不知道吗?”

    从无常鬼的角度不难注意到萧晗僵直的背脊,于是他再开口时,多了两分胜券在握的得意,“凡间盛传,香火能为仙道者增添修为,殊不知香火乃万灵之物,亦可互通阴阳,所以无论是夺舍还是渡魂,这些亡人谷的禁术都离不开阳间香火的加持。”

    无常鬼话锋一转:“只有活人可以点燃香火,但没有活人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去给鬼上香,所以自然就不会有人知道,为鬼上香注定命犯天煞,六亲无缘。”

    “什么……”

    萧晗完全呆住了,他一时无法接受无常鬼的话语,关于二十年前的夺舍之术,除了月霖的一只眼睛,到底还有谁为此付出了同样惨痛的代价?

    唯有活人才能点香……

    所以不是月霖。

    但又会是谁呢?

    萧晗的眼前忽然闪过,他在西峰之顶的长明殿里,曾见到的那一盏香火。

    长明殿……

    当年他还是萧家二公子时的住所。

    “您知道萧玉笙为什么是天煞孤星吗?”

    无常鬼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幽光,他瞟了一眼自己丹田里的断剑,发现拔不出来便撤了手,而后扭头对萧晗说:“因为他用尽毕生的运势和福德,为您留住了阳间的香火。”

    萧晗怔愣良久,如同五雷轰顶。

    无常鬼见他反应不及,语调更加快活,毫不掩饰嘲讽的意味:“嗬,区区小儿不自量力,竟妄想逆天,您说,他怎么不会是天煞孤星?”

    今日的变故太多了,多到萧晗有些应接不暇,他先是走了两遭黄泉路,后在归真界里目睹了墨黎的死,醒来后用满天的西府海棠葬送了温兰茵,几乎是靠着意念才勉强走到了现在。

    这些事情,只一件就足以肝胆俱裂,何况他都经历了遍,早已心力交瘁。

    知道萧晗已在崩溃的边缘,无常鬼甚至克制不住地笑出了声,其中尽是赤裸的轻蔑和嘲讽,“鬼王,您不会当真以为,单靠那个姓月的小丫鬟和几十个鬼就能让人起死回生吧?”

    萧晗皱紧了眉,只道:“闭嘴……”

    奈何无常鬼越说越激动,他到最后甚至都忘了敬语,胆敢直呼其名:“萧叶舟,是你兄长拿半条命换的你,是他宁可舍了发妻、负了宗门,也要来救一意孤行踏上不归之路的你!”

    “闭嘴!”

    伴随着萧晗一声爆发的怒吼,无常鬼只觉腹部的剑刃在体内断成了无数段,旋即分别刺向了他的五脏六腑。

    “啊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接踵而来,除了鬼哭狼嚎的喊叫,无常鬼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几许寂静,只有无间道里的众多厉鬼仍在叫嚣,萧晗替无常鬼设下结界,转而寻向了洞窟的深处。

    没错,无常鬼方才确实在肆意践踏萧晗的逆鳞,但念及旧情,他不想杀他。

    萧晗最终喘着气,抵至了石洞正殿的大门前,他仰起头,才发觉这座宫殿究竟有多壮阔磅礴,仅是两扇宫门便有凌天蔽日之势,日月交辉,华光熠熠。

    萧晗本以为这道门应是古拙沉重的,然而手指触上门环,仅是轻轻一碰,龙凤洞门竟是不消他再用一分力道,缓缓向内展去……

    而就在看清殿内景象的一瞬间,萧晗整个人都震在了原处。

    只见洛寒一手掐住暮尘的脖子,飞身将他撞在了石壁上,她的神情空洞而冰冷,活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

    不,或许该说,她就是一个傀儡、一具被人操纵的尸体、一只本不该存在于世间的厉鬼……

    许是感应到有外人闯入,洛寒回眸,漆黑的瞳孔与萧晗的目光遇了个正着,可能由于被封入冰棺多年的缘故,她的面容毫无血色,饱满的嘴唇也白得骇人,像极了冥界的孤魂野鬼,但强劲的魔息证明她确实还“活着”。

    视线相交,萧晗深深地望着她,洛寒的面容在泪光中逐渐变得模糊,如此紧要关头,竟一时情难自控。在他充满风云诡谲的孩提时代,洛寒既是他名义上的阿娘,也是以其薄弱之躯割破黑暗的一道光。

    遥想洛寒仙逝的那一晚,萧晗没有哭,也没有笑,所有的悲恸和哀伤似乎都变得遥不可及。

    长明殿里寂冷无声,偌大的寒室内,阴风刺骨,白烛微燃,洛寒大红的裙摆是一众白色里唯一的突兀。她虽满头白发,却未与旁的东西融为一体,好像这个常年衣着鲜艳的女子,从来就不该属于冰冷的棺椁。

    屋里撒满了亡人谷的纸钱,房梁上也缠了许多白色的绸缎,柔软的布料不时扫过萧晗的前额,他不禁心生错觉,还以为是洛寒回来了。

    可当他抬起头后,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毫无生气的冰棺,玄雪铸成的棺身晶莹剔透,寒意凛然。

    他唤她:“娘……”

    可无人应。

    萧晗在灵堂里枯坐了整整两日,在尸身尚未腐烂之前,亲自封上了冰棺。

    她仍胴体如玉,可却朽烂成泥。

    往昔之苦,又该何以言说。

    但洛寒并没有因为萧晗的失神而触动,眼前的少年于她而言算得上是素未谋面,与记忆中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孩子没有任何干系可言。

    洛寒危险地眯起眼睛,隔着无间道里的尸山血海,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萧晗委实陌生,虽已时隔多年,但洛寒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个慈悲而温柔的女子,她从未以此狰狞的面目示与自己,也就令萧晗不由自主地忘了一点——无名在亡人谷开宗立派之时,洛寒乃最初的九大恶鬼之首——绝情鬼。

    但无论是何容颜、是何神色、是何年岁,洛寒的这张脸,包括她的一颦一笑,二十余年来多少次在萧晗的睡梦中出现过,令他梦醒时分,仍分不清今夕何夕。

    痛,真的很痛。

    仿佛历经几世也不会有所缓解。

    可惜现在的洛寒不再是当初的洛寒了,她没有悲天悯人之心,也忘了视如己出的养子,她成了别人手里的刀,一把沾满血污与罪恶的刀。

    暮尘缓缓地睁开眼睛,褚寻忆的身子本就虚弱,洛寒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此时发现手中的人正在转醒,洛寒受到灵力的威胁,自然掐着暮尘的脖子,一下又一下地往石壁上撞。

    洞窟里怪石嶙峋,尖锐的石头划破了暮尘的脊背,白色的锦袍染上红色是格外的夺目,这让萧晗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师尊!”

    “师尊?”

    洛寒疑惑地打量了一番暮尘,后者的灵脉微弱,身子骨也不太好,全然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她问:“拜此等旧疾缠身之人为师,所求为何?”

    “那夫人杀我师尊又所求为何?”

    既然故人不复,相认无意,萧晗很快便收敛了方才不经意流露的怀念和凄怆,他缓了须臾,淡然道,“在下偶闻江湖传言,都说‘绝情殿主,发白裙朱,只杀负心人’,对此,我师尊实乃无辜,还望夫人高抬贵手。”

    对于萧晗的请求,洛寒置若罔闻,她的手仍旧卡在暮尘的脖颈间,人却怔了半晌,终于在萧晗想直接动手的时候,她说:“别唤我‘夫人’。”

    洛寒之前虽也杀过人,但她入谷之时曾立下誓言——倥偬半生之久,唯杀负心之人赎罪,以斩孽根。

    可她现在却违背了当初的本意,除了做一把别人称心如意的尖刀之外,什么都由不得她自己。

    奈何只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第八十九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

    暮尘瞧了一眼洛寒无悲无喜的脸,担心萧晗因往日情分而引火烧身,于是吃力地开口:“何絮……快走……”

    为避免牵连于萧晗,他刻意没有唤他“叶舟”。

    “什么?”洛寒似乎很诧异,这人都被自己扼住了咽喉,竟然还有心思保护徒弟,思及此,她悲哀地摇了摇头,感同身受一般地叹道,“庸人方自扰。”

    洛寒的语气稀疏平常,透着比往日更甚的冷漠,但萧晗注意到了她眼中的艳羡与孤寂,哪怕转瞬即逝。

    爱魄……

    因爱生嗔,因爱生恨,因爱绝情,因爱无望。

    洛寒的这个眼神,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及笄之年的凤冠霞帔,也可能是想到了心已相许却被辜负的那个男子。

    所以她才会说——“别唤我‘夫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

    薛、梧……

    萧晗一字一顿,仅仅两个字,却仿佛被他细细磨碎,而后拆吞入腹。

    既然洛寒的体内是一缕爱魄,那她的执念定然与情爱有关,至于薛梧——大婚之日与旁人双宿双 飞的负心汉,想来,他便是洛寒两辈子都没解开的心结吧。

    萧晗和暮尘两两相望,后者稍稍点了下头,虽未经言语,但二人却已然心照不宣。

    待洛寒回神之际,不料石洞内突然风云变幻,烈火炎炎,周遭的一切霎时化为灰烬。

    “夫人。”

    一个声音在四方回响,洛寒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只见薛梧独坐于高阁之上,雪粉华,舞梨花,微风拂过他的长发,旁边仙鹤傲然而立,宛若俯瞰芸芸众生的神祇。

    萧晗在幻象之下,又温柔地唤了她一声:“夫人。”

    太多年了,薛梧的音容笑貌在时光中早已变得模糊,如今洛寒陡然见到他,只觉痛苦难耐,头痛欲裂,“是你……”

    她不禁松了力道,暮尘借机挡开她钳制着自己命脉的手,萧晗见此一跃而起,正要接应暮尘,不料石壁后突然掠出一个暗青色的影子,犹如猎豹扑杀,袖中闪动着匕首的寒光。

    “师尊!”

    待暮尘觉察之时,已是躲闪不及,褚寻忆的灵力浅薄,与凡人几乎无异,在这副躯壳里,即使暮尘有通天的本事,也无计可施。

    但无论是暮尘,亦或者是褚寻忆,萧晗绝然不会放任旁人伤他半分。

    谁都不行!

    千钧一发之际,萧晗抱住暮尘,并在空中与他换了位置。偷袭的匕首没有丝毫偏差,如意料之中的一样,全然没入了萧晗的肩膀,只留下一个盘踞着银色蛇纹的刀柄。

    萧晗的衣袖瞬间被鲜血染红,他压低眉峰,眸中的杀意一闪而过。

    那是鹰隼准备扑杀狡兔时的狠辣眼神。

    萧晗攥紧了那人还握着刀柄的手,理应疼痛不堪的境况,他却顺势将匕首从血肉里拔了出来,动作轻描淡写,好似无知无觉一般。

    暮尘被萧晗揽在怀里,正巧与偷袭之人四目相对,在看清后者的面容时,他不可避免地骇然出声:“诛心鬼……”

    萧晗的思绪一瞬间便从九霄云外拽了回来,暮尘所唤之人,莫非是洛寒当年的陪嫁——诛心鬼?

    无常鬼说的那个幕后主使,究竟复活了多少人?!

    夜风吹过,拂起诛心鬼发髻间的银簪,她的手仍被萧晗死死禁锢,唇角却微微勾起,仿佛春风得意。

    暮尘见势不对,夺过萧晗方才拔出的匕首,旋即下劈,自手肘处斩断了她的小臂,血飙数尺,溅花了萧晗的脸。

    不好!

    诛心鬼的血可以腐蚀阳间万物,萧晗是鬼所以暂且无碍,但暮尘——

    尚未深思,一种苦不堪言的疼便自萧晗的胸口弥漫开来,犹如万蚁噬心,几近要由内而外地把他蚕食殆尽。

    痛楚来得迅疾而猛烈,导致他根本站不住,萧晗在跪下去的那一刹,发现暮尘左手无名指上有个环状的魔物若隐若现。

    “何絮!你怎么了?”暮尘想扶起萧晗,却被后者握住了手,萧晗盯着他手上的戒指,忽然就笑了,笑得傻乎乎的,“太好了,你还戴着……”

    但心脏传来的疼令这个笑容没有支撑多久,萧晗抓着暮尘的广袖倒在了地上,他疼得几欲呕血,眼底猩红,但仍支撑着幻象不肯撤去。

    洛寒惊讶地望向近在咫尺的“薛梧”,眼中闪着难以置信的光,“这枚骨戒……是鬼王……”她往前走进了半步,直接不计后果地打出了一掌。

    似是急于拆穿这场拙劣的骗局,洛寒这一击使出了七成魔力,暮尘怕抵御不住,干脆便挺身而上,护住了萧晗。

    枯木逢春,雪落白头。

    “师尊——!”

    萧晗挣脱掉薛梧的幻象,下意识就搂紧了暮尘,可在摸到满手温热的时候,他不敢用力了,只是虚环着不惜用血肉之躯保护自己的师尊。

    暮尘的脊背鲜血淋漓,萧晗却也感同身受一般,一股子钻心的疼从后背慢慢延至全身,将他折磨得几乎痛不欲生,洛寒看出了其中蹊跷,只不疾不徐地问了诛心鬼一句:“诛心,你做了什么?”

    “回主人,”诛心鬼捂着断臂处的伤口,脑门因剧痛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但她仍对洛寒马首是瞻,这份忠心好像早就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即使历经黄泉碧落也不会变,“我给他们二人下了蚀心蛊。”

    洛寒问道:“何为蚀心蛊?”

    “所谓‘蚀心’,乃并蒂双生,生死与共……”伤口血流如注,让诛心鬼再难开口,但面对洛寒的疑问,她不得不强撑着意志回答道,“也就是说,他们彼此身上的伤,有半数会传到对方身上。婢子也是瞧这白衣男子顽疾缠身,才想着或许可以一试。”

    听闻此言,萧晗不免怔忡。

    暮尘虽挡了一劫,但仍会有半数的伤势渡给自己,想到这里,萧晗莫名松了口气,至少,他能帮他分担些许。

    但诛心鬼所说的“顽疾缠身”又是何意?

    萧晗知道褚寻忆的这副身子骨确实不好,但为什么独有心脏却像受过重创一样,久久不曾痊愈,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伤痛却逐渐变本加厉了起来?

    而且,这种疼,像极了每月十五旧伤发作的时候。

    萧晗有太多的疑惑来不及问,比如暮尘的原身在哪儿?为什么要借助褚寻忆的躯壳来下修界?他的心口因何而伤?现在仅有半数的痛,就已然令萧晗站立难堪,那暮尘平日里到底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萧晗清楚,自己不能问,至少不是现在,恰好洛寒先他一步开了口:“你与无名是什么关系?莫非你是他的一缕魂魄?”

    话音未落,她又否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测,“不,无名本就是悟悲的一缕恶魂,再无多余的魂魄可分给你,那你是谁?为何会知道我与薛郎的关系?”

    什么?无名是悟悲的一缕恶魂?!

    无名在九曜潭中的狞笑,忽然浮现在萧晗眼前,他当时好像说过——“悟悲,你舍了我,想早日飞升,好登极乐。”两声诡谲的哽咽溢出喉咙,无名仰天长啸,“但是悟悲,没了我,你依然无法成仙得道,就像你即使没有恶魂,却还是会为了苟活生吞人肉一样,都是注定的。”

    原来,这个法术被创造的初衷,并非为了复活或操控旁人,只不过是一个悟禅修真的师太痛定思痛,想要剥离掉自己的恶魂,好早日飞升罢了。

    洛寒细眉紧蹙,尽显薄凉,那抹哀愁在她如画的红颜上再也不见了踪影,“你究竟是谁?为何你身为鬼王,却连亡人谷的禁术都不甚清楚?”

    萧晗倏地笑了,“因为我娘没教过这些。”

    他的声音少了之前的急切和慌乱,语气转为平缓,但就是这样一句从容不迫的阐述,却令洛寒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怀念。

    “你娘?”洛寒虽未生养过子嗣,但面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她不知为何明明素未谋面却倍感熟悉,再开口时,难免多了一份慈悲的关切,“她教过你什么?”

    “她教我不要作恶。”

    此言一出,纵使连诛心鬼也不免嗟叹,萧晗垂眸苦笑,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他唤道:“娘……”

    “晗儿……”洛寒亦是声泪俱下,她抚上少年的头顶,“你、你怎的成了这副模样?”

    萧晗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师尊,似有某种决意般抱着他站起身来,面朝洛寒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二十年前,我杀了无名,篡权鬼王,而后在位六载,终伏诛于亡人谷下。如今以旁人之身夺舍归来,幸好上苍垂怜,得再见您一面。”

    心法清正乃为人之本,洛寒自幼便不让他碰亡人谷的禁术,但他却坐上了她最憎恨的宝座,与她所期盼的正路背道而驰。

    原是他不孝。

    洛寒垂眼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萧晗,眼神复杂,她想说点儿什么,却听诛心鬼道:“主人,切勿受奸人蒙蔽!他若真是晗儿,又怎会用薛梧的幻象欺骗你?!”

    “罢了。”洛寒一声轻叹,“晗儿,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第九十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萧晗愕然抬眸,泪水在睁大的眼眶里打转。洛寒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跟记忆里一袭凤冠霞帔的身影倏地重叠——“晗儿,不要作恶。”

    她没有质问萧晗为何堕落,没有苛责萧晗独步天下,她甚至都不曾怀疑这个与萧晗容貌全然不同的少年,只是说了一句“苦了你了”。

    这个女子,虽曾是在上修界叱咤风云的绝情鬼,可到底也是把萧晗抚育成人的阿娘。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洛寒俯身,轻轻抵上了萧晗的额头,一串晦涩古老的咒语被她吟诵而出,很快,萧晗便不觉得痛了,无论是肩膀、脊背亦或是心口,都不觉得痛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

    还是这句话,但洛寒这次说的明显比方才吃力得多,沙哑的嗓音暴露了她为咒语付出的代价。

    “主人!”诛心鬼顾不得断臂的痛楚,急忙伸出仅剩的左手,从身后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洛寒,她痛心疾首地大喊,“您……您把他的伤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萧晗闻言,突然想到了诛心鬼先前种下的蚀心蛊,既是并蒂双生、同生共死,那师尊的伤是不是也……

    他的猜想是对的。

    暮尘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逐渐强盛,仿若挣脱了某种禁锢,心脏经年累月的伤口也在逐渐愈合,但他只是从萧晗怀中起身,低着眼眸,不敢去看曾经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洛寒。

    萧晗半跪在洛寒旁边,托起她的手,唤道:“娘……”

    洛寒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晗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自责,也无需悔恨……”

    面对洛寒氤氲着水汽而愈发澄澈的目光,萧晗震住了,他突然觉得这一幕是那么的熟悉,这种相似的情景在亡人谷的密道外似乎发生过……

    萧晗开始本能地害怕,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何情愫好像都陌生得遥不可及。

    难道又要再来一次吗?

    他的视线模糊了,眼前的所有都看不真切,但洛寒似乎笑了,是如释重负一般的坦然,只听她说:“娘放心。”

    恍惚间世界一片空白,萧晗只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再回过神时,他发现洛寒抓上了自己的手,而自己的手中还握着银丝蛇纹的匕首,利刃那端,已尽数没入了洛寒的心脏。

    世事轮回,生离死别,一如当年。

    可惜这次,萧晗还是没能喊出哽咽于喉间的那声“娘”,月光透过石壁,照在了他的脸上,却见少年神情冰冷,双瞳无光。

    沉沦八苦,步步痛彻骨。

    “逆子!罔我主人养你十数年!”

    诛心鬼怒喝一声立即上前,不料一道凌厉森然的灵鞭在空寂的洞窟里乍然飞窜,犹如雷电破云,惊得萧晗抬首相望。

    在诛心鬼的利爪触碰到萧晗的霎那,暮尘出手如电,金光熠熠的南风立时将她击退半丈,摧枯拉朽,所经之地走石滚滚,尘沙飞扬。

    由于没了右臂,诛心鬼平衡不稳,跪倒在地,她错愕地看向暮尘,一个病秧子怎的突然有如此灵力?!竟连自己都始料不及。

    “你怎么……”

    暮尘孑然而立,南风在他手中火光流窜,映着他一双雪亮的眼,“敢伤我徒弟,当真是不要命了。”

    因着这声“徒弟”,萧晗僵冷的神色暂且有了动容,但彻骨的寒冷令他微微发着抖,薄唇也是青白的,“师尊……”

    他看似无害而憔悴的模样,诛心鬼没想到随之而来的话语竟是——

    “杀了她。”

    就在此时,结界碎裂成丝缕吉光,星星点点散落满天。无间道的厉鬼终于破空而出,利爪撕裂天地,百余鬼众一齐朝暮尘扑杀来!

    南风的金光明烈苍白,在灰暗的石洞里格外刺眼,灵力欺天。

    诛心鬼见之色变,但随即仍硬着头皮冲厉鬼们喊道:“动手!”

    刹那喧嚣一片。

    无数凶煞从四面八方向石洞中央劈斩,暮尘手执南风,金光破云铮铮格挡,他以一人之力,面对潮水一般涌袭而来的众鬼,眼目里剑气与血花交相辉映,镇得他一张俊面犹如修罗。

    忽然一只鬼爪猛地击中了暮尘的肩膀, 刹那间鲜血狂涌,伤口深可见骨,但他只是咬紧了下唇,猛地一鞭挥出。

    南风乃上古神器,有惊天之势,这一鞭下去轰然巨响,沙石滔天,断肢交错,在地上劈出数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尸骨遍野。

    他以这一条血路,以这一柄灵鞭,纵然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想换萧晗日后的长安长宁。

    “卑鄙竖子,胆敢弑母。”

    诛心鬼趁虚而入,捡起地上的匕首便朝萧晗奔了过去,“我杀了你祭我主人!”

    祭洛寒吗……

    萧晗莫名觉得这样也好,两世为人,他不仅未报养育之恩,还只能眼睁睁地目送阿娘逝于怀内,与世长眠。

    第一次,她死在了亡人谷通往外界的密道前,阳光洒了满身;第二次,她将萧晗的伤渡到了自己身上,血把大红的锦袍染得愈发鲜艳,笑着撒手人寰。

    娘……

    许是尚未从洛寒仙逝的哀恸中走出来,面向直奔自己而来的诛心鬼,萧晗竟完全没有躲的打算。诛心鬼为此一喜,正值意图撩刀之际,金光血影里,罡风卷席,暮尘手集灵力,召出软剑,径直割破了诛心鬼白皙的脖颈。

    “你……!”

    诛心鬼怒目圆睁,最终不甘地倒了下去,在看到她身后的暮尘时,萧晗十分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尽管他的眼神光都已经有些涣散,“师尊,我没事儿。”

    暮尘知道,杀诛心鬼实乃无奈之策,她毕竟是洛寒的陪嫁,从小也是看着萧晗长大的,死别当前,二人应有些体己话要讲。于是暮尘决然携剑,再度投身战圈,与厉鬼展开了厮杀。

    萧晗走到诛心鬼近前,他蹲了下来,眼神却不肯离开那个白衣身影半分,“诛心,你这两世都为我娘披肝沥胆,可惜到底不过是份愚忠。”

    利剑伤到了诛心鬼的喉咙,她说不出话,却仍死死瞪着萧晗,后者不为所动,只是漠然地下了断语:“你是我娘的陪嫁,及笄便服侍在侧,可你却不了解她。”

    诛心鬼艰难地撑着身子,仰头看向萧晗。

    萧晗明白她想问什么,叹息了一声,反问道:“你为她失了右臂,但她却对你不闻不问,在你眼里,她便是这样冷心冷情的主子吗?”

    诛心鬼闻言一惊,她被血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晗对此并无搭救之意,他昂首叹息,诛心鬼瘫倒在地,瞧不清他的神情,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阴影下的萧晗恍似无名,神情也愈发的晦暗不明。

    只听他说:“我也曾有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但她却从来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雷鸣,铺天盖地的大雨倾泻而下。

    萧晗仰望这仿佛通天的石洞,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做‘成全’吗?”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萧晗并不在意,他拂去落在诛心鬼髪间的雪花,像儿时一样唤了她一声:“诛心姐姐,亡人谷困了我娘一辈子,如今,让她安息吧。”

    面对诛心鬼茫然的脸,萧晗笑道:“权当是你成全她了。”

    大量的鲜血自诛心鬼的脖子里流出,几乎覆盖了石地,终于流尽了。血腥味儿扑鼻而来,萧晗起身,独自走向暮尘,他揽过后者的腰身,径直飞离了无间道,“师尊,我们走吧。”

    “可这无间道……”

    暮尘担心,若无间道不关,恐会让整个下修界生灵涂炭。

    “这无间道是由金、木、火、土四柄长剑开启的,再加上我娘是水灵华,才勉强凑出的五行,现在她……”提及洛寒的死,萧晗似乎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暮尘也不催促,只是温柔地顺了顺他僵硬的脊梁。

    在短暂的沉默后,萧晗抬眸冲暮尘笑了笑,示意自己无妨,他道:“五行缺一,阵眼将破,待咱们出去后,毁了这石洞,岂不就万事大吉了?”

    空旷的石洞里回音传响,无常鬼清楚有人在靠近,他坐以待毙般地闭上眼睛,不料远处走来的两人只是路过此地,没有任何肃杀之意。

    无常鬼突然问道:“你放过我,不怕后患无穷吗?”

    谁知萧晗却乐了,他颇为悠闲地拍了拍无常鬼的官帽,“老无常,帽子在头上戴久了,都不记得上面写的是什么了吧。”

    ——世事无常。

    既然如此,又谈何天命不可违?

    其实萧晗不怨他。

    曾几何时,无常鬼为无名开疆扩土,不过几载便见风使舵,投入自己麾下,这般趋利避害,才是人性本色。

    鬼王死后,上修界风云变幻,无常鬼另投明主,又有何错?

    所以萧晗摇了摇头,搂着暮尘离开了石洞,只留给无常鬼两个成双成对的背影,他似乎心情极好,临了还语调轻松地道了别:“老无常,再见啦。”

    第九十一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没了伤痛的阻碍,摧毁一个石洞对于暮尘而言,委实易如反掌,甚至都不消萧晗出手。他掌间结印,灵力迸发之时华光摧残,映着天际的一轮残月,好像上修界的玉清仙君真的屈尊来了凡间。

    萧晗自得其乐地望着他的背影,末了轻笑一声。

    待石洞崩塌后,世间的厉鬼再也不见了踪迹,万物再度归于沉寂,暮尘回头,问道:“怎么了?”

    萧晗避开他的目光,似是无颜面对,只道:“暮尘,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事已至此,许多事情不言而喻,萧晗捂上心口,这里有一条可怖的疤痕,是在施展百鬼祭时,被裹挟了无数厉鬼煞气的霄雿刺穿的。

    那般的致命伤,为什么出了九曜潭便会痊愈,乃至毫发无损?

    萧晗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连月霖都不止一次地暗示过,或许冥冥之中自有贵人相助,但他当时被压抑良久的偏执左右了思绪,每每想到一半,便不愿再想下去。

    或者说,他不敢再想下去。

    鬼门关上倒吊的七日,萧晗原本是没命撑过来的,是亡人谷的一个男孩以命换命,才救了他。

    以命换命,怎么换的呢?

    就是把萧晗的伤,尽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此乃亡人谷独有的禁术,萧晗之前总在下意识地否认,暮尘是上修界的玉清仙尊,别说修习了,他连接触这等下三滥的机会都没有。

    但他忘了,曾经一场荒唐的纳妾之礼,让暮尘被困在亡人谷整六年。

    原来竟是那时学会的吗?

    “既已知晓,我便不瞒你了。”暮尘没有否认萧晗的猜想,毕竟事到如今,也没有继续欺瞒的必要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师尊……”萧晗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是想拽一拽暮尘的衣袖,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之前,他停下了动作,仿佛不愿玷污这难能可贵的璞玉无瑕,又仿佛在唾弃如此卑劣不堪的自己,“这种禁术,你不该碰的……”

    暮尘见此,没有吱声,只是抬起手,与萧晗十指交扣。

    他素来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因此造成了许多无法挽回的无解和隔阂,但在历经生离死别后,暮尘突然想开了,他将用自己的方式告诉萧晗,无论天涯海角,自己永远都会陪着他。

    “师尊,除了每月十五……你疼不疼?”

    萧晗努力地仰起头,想仔细端详暮尘的面庞,但他仍旧没有勇气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自始至终都只在问:“你疼不疼啊?”

    每月十五,萧晗的心脏便钝痛难忍,他曾以为是百鬼祭所落下的病根,原来……

    原来仅是帮暮尘承受了一日而已。

    这般的疼,连在亡人谷长大、挨过无数刑罚的萧晗都不堪忍受,那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玉清仙尊,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暮尘没有应声,转而反问他:“那你呢?叶舟,你疼不疼?”

    “疼,真的好疼……”

    洛寒临死前,虽已把伤转到了自己身上,但萧晗依然觉得痛不欲生,因为心疼。他脸色煞白,双腿发软,若非暮尘扶着,几次竟险些跪了下去,“师尊,你能不能告诉我,褚寻忆……”

    听到这个名字,暮尘便猜到了他究竟想问什么,“是我的香火。”

    “原来如此……”

    想来是暮尘原本的灵体早已残破不堪,这才不得已用为数不多的香火重塑肉身,然后以褚寻忆的样子,横跨上下两修界,跋山涉水,只为重新来到萧晗身边。

    见萧晗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暮尘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温柔地笑道:“傻瓜,别怕,这不是你的错。”

    闻言,萧晗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眸子黑得很亮,不知是洇着眼泪,还是盛满了盈盈月光,只见他十分笃定地摇头道:“我不傻。”

    表情是多年未有的安然轻松。

    “因为我拜了这世上最好的师尊。”

    暮尘深深地看向他,只有睫毛动了动,无措而惊诧,似是下一步便会自神坛跌落,踏入阴曹地府。

    萧晗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只觉得如果错过这一次,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可以这样肆无忌惮表达自己的时候了。

    他忽然就半跪了下来,仰视着高高在上的师尊,不顾周遭所有的世俗。

    “暮尘,我爱你。”

    夜幕,泪雨。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却已然倾尽了萧晗的所有,也斩断了二人全部的退路。

    暮尘愣了良久,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下悸动,章法全无,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想一如从前,拂袖斥道“胡闹”,可萧晗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暮尘,我对你,并非师徒间的感情,是我胆大包天,是我罪该万死,对你有了我曾经不敢奢望的爱意。”

    他的爱魄在入鬼道那日便献祭出去了,无论百转千回,他以为自己都不会明白何为爱了,但是暮尘教会了他。

    爱是守护、是成全、是情到深处的波涛汹涌,是来日方长最终归于平淡。

    这份爱,是蒙尘了近两世的明珠,现在终得问世。

    萧晗凝望着暮尘,好像他们在这世上已经不剩任何羁绊,好像前尘往事的种种荒唐也都没有发生,一切苦恨都像透过轻云洒落的月华一般消散。

    昏暗的光晕渡在萧晗清俊的面容上,他的眼里好像有比海水更深邃的情愫,“师尊,你当年教会了我哭,现在,可不可以再教我一次,如何才能让我来爱你一世。”

    暮尘似乎被刺了一下,他手指颤抖,片刻之后,蓦地偏过头,这番话就像一把尖刀,扎进他的心里,于是热血奔流,一发不可收拾。大概是真的等了太久了,听到萧晗如此情真意切的话语,眼眶竟不免都会有些酸涩。

    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入骨相思从此缠绵悱恻。

    “师尊,”萧晗跪在暮尘跟前,神情一如拜师之日的诚挚而恳切,“你若应了我,就点个头,好不好?”

    他因爱而生占有,现在又因爱而生宽容,他不会再和上辈子一样,试图去禁锢暮尘。

    毕竟“情”这一字,本就是强求无意,两情相悦才作数的。

    萧晗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但对于他错过了两辈子的爱人,他愿意长跪不起,心悦臣服,于是他又问了一遍:“好不好?”

    暮尘木讷的表情终于有了动容,他抿唇轻笑,淡淡的笑容看得萧晗心里暖洋洋的,只听他道:“好,依你。”

    带着些许宠溺的声音,偏冷的腔调,清冽如破冰的春泉。

    萧晗闻言,心中欣喜若狂,他站起身来,十分僭越地抱着暮尘转了两圈。

    三清湾的玉清仙尊,谁人敢这般轻浮冒犯?暮尘被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吓得不轻,他拍了拍萧晗的肩膀,示意后者赶紧放自己下来。

    萧晗照做了,他笑得明朗而惬意,应当责分地承了暮尘的那句“逆徒”,他借坡下驴,道:“那就让我这个小逆徒,陪你下一辈子的棋,可好?”

    暮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小雨芳菲,渐渐汇集成流,淌过山间林木,惬意而悠然。萧晗随手施法,紫荆花在金色的结界上若隐若现,“褚颜虽已飞升成仙,但我从鬼蜮来到了人间。”

    暮尘倏地抬眸,不料萧晗的面容却径直闯进了他的眸子里,竟莫名陌生却熟悉。

    这张脸对暮尘而言,仍是不免疏离的,何絮的相貌和神情,与记忆深处的人,和曾经荒谬的醉梦前尘,都是不一样的。

    但眼前的少年却没了鬼王的阴翳与戾气,他是温柔的、沉稳的、有着烈火般的炙热,目光迎向暮尘,没有丝毫的迟疑和闪烁。

    这迟来两世却至为纯粹的爱意,让昔日的鬼王甘愿臣服,爱意给他的阴暗套上枷锁,为他的暴虐戴上辔头,拔去獠牙利齿,让他变得温顺平和,只为不伤一人。

    “师尊,你若愿意,我陪你下一辈子的棋。”

    暮尘怔然地看向萧晗,他仿佛隔着时光的江水烟寒,又看到了最初孑然一身前来拜师的少年郎。

    时隔多年,少年郎已然长成了极好的松柏,与师尊齐平,而后超过了师尊。有一天玉清仙君这棵风雨里岿然肃立了太久的树木,忽然自浮生一梦中苏醒,发现云开雾散,在明媚的初阳里,有一株比他更高大,更坚毅的树,挨着他屹立不倒。

    风一吹,金光点点,万壑松涛。

    正经不过须臾,萧晗的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他不怀好意地明知故问:“师尊,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拔剑之时,萧晗神志不清,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拼命想抓住些什么念想,所以他说“等挨过这一劫,咱们成婚吧”。

    暮尘自然记得,但他此刻并不打算认账,“我何时答应过你?”

    萧晗可不好糊弄,他笑容更甚,“听这话的意思,看来师尊已经知道我所说的是什么了。”

    “……”

    就在暮尘赧然无措之际,林间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何大哥!”

    第九十二章 千里江山寒色远

    “苏苏?”

    萧晗诧异地回过头,之前他路过屠宅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儿活人的生息,现下见到屠苏苏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自是欣然,“苏苏,你没受伤吧?令尊怎么样?”

    奈何屠苏苏的目光都没有分给萧晗半分,吝啬得紧,她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暮尘,只是口头上敷衍道:“放心吧,何大哥,我们能有什么事儿呀。”

    萧晗:“……”

    好你个见色忘义的小丫头。

    敷衍自己就罢了,但屠苏苏打一开始就对暮尘没移开过眼,萧晗立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他虽不能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但仍暗自腹诽:看什么看!那是我师尊!是我即将成婚的新郎官!再看也不是你的!

    屠苏苏生了一双杏眼,大且有神,睫毛又密又长,这便导致她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事儿,女儿家的那些小心思都赤裸裸地摊在旁人跟前,一览无余。

    暮尘依礼避开她的目光,垂眸唤道:“屠姑娘。”

    “哎!”屠苏苏应了一声,清脆清脆的,“不过公子以后还是直接叫我‘苏苏’吧,这样怪生分的。”

    但暮尘不会逾矩,无论生分与否,他不想让屠苏苏的情窦初开浪费在自己身上。

    想起褚寻忆顽疾难愈,临走前萧晗还在到处求医问药,屠苏苏又关切地问道:“褚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暮尘依然是中规中矩地应她:“好多了,劳姑娘挂怀。”

    屠苏苏似乎还想说点儿什么,她张了张嘴,却被萧晗直接拽走了,“好了好了,想说什么回家再说,这大半夜的都是鬼,小心再把你给吃了。”

    “可是……”

    发现屠苏苏一步三回头,眼神还依依不舍地粘在暮尘身上,萧晗干脆用身高优势把她的视线挡了个彻底,“别看了,都是人,有什么好看的?走啦。”

    暮尘感觉清朗的夜空里,莫名飘起了一股酸不溜湫的味道,他看着萧晗的背影,不禁低头笑了笑。

    这傻子,同一个小姑娘吃哪门子的醋。

    屠苏苏把暮尘和萧晗带进了一套老宅子,这虽比不上屠府的富丽堂皇,但也绝不简陋,屠百户见几人来了,连忙迎了上去,“最近不太平,亡人谷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两位道长还是尽量避免夜行,省得与厉鬼交锋,寡不敌众。”

    自温兰茵、无常鬼相继而至,萧晗便猜到了个七七八八,那位幕后主使多半是冲自己来的,虽不知道他有何目的,但也断然不能接着留在屠家,以免哪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于是萧晗作揖婉拒道:“您说得是,但我们确实不便再多叨扰了。”

    屠苏苏不舍地攀上萧晗的胳膊,一边摇晃着他,一边不舍地挽留,“何大哥,褚公子,你们真的要走吗?”软绵绵的嗓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萧晗没有应声,暮尘亦是不语,屠苏苏见此更加焦急,她想起与萧晗的初遇,道:“你不是说我凶相有灾吗?何大哥,你得留下来,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先前萧晗在街边算卦,发现屠苏苏面露凶相,便以替她消灾的名义混进了屠家,如今石洞已毁,按理来说周遭的煞气应该已经散尽了才对,为什么她身上的阴寒却丝毫未减。

    反而,好像还加重了些许,每况愈下。

    萧晗还没来得及深想,便被暮尘的声音打断了思路,“如今无间道既毁,绝情鬼已诛,屠姑娘不必太过忧虑。”

    其实说自己凶相有灾,不过是想挽留他们的借口罢了,屠苏苏失落道:“可是……”

    “无妨、无妨。”屠百户见暮尘去意已决,便不再强求,“但正值月黑风高、百鬼夜行之际,两位道长不如留宿一晚,待明早日出东升,再离开也不迟。”

    正好萧晗对屠苏苏的面相存疑,听屠百户都这么说了,他便一口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您了。”

    暮尘点头示意自己先行一步,萧晗紧随其后,临出门前又仔细瞧了屠苏苏一眼。

    当真是奇了怪了。

    等回到偏院后,萧晗揪了根草叼在嘴里,他依着门框,问道:“师尊,你觉不觉得苏苏身上总有一股阴气,不似活人?”

    暮尘正在收拾床铺,他闻言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却是一顿,“如果一缕魂魄便可复活乃至于操控旁人,那又该如何辨别,谁人为死、谁人为活?”

    一语道破梦中人。

    萧晗感觉后背发凉,直冒冷汗,“也就是说,咱们遇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只是别人的一缕魂魄……”

    “不错。”暮尘掸净了灰,坐在床铺上陪萧晗说话,“我进石洞前,曾发现那儿有一块墓碑。”

    萧晗心下了然,“是慕容迟的碑。”

    “叶舟,你可知道,”暮尘阖目,仿佛下定了某种极大的决心,他再次睁开眼睛,与萧晗两两相望,“若想互通阴阳,化死为活,就必须要一段阳间的香火……”

    萧晗并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索性直接来了句:“我知道。”

    他确实知道,无常鬼已经告诉他了,但此时乱世动荡,萧晗暂且没有心思和暮尘促膝长谈,聊一聊关于自己和萧玉笙到底是谁欠谁的。

    所以他避开了这个话题,只问:“莫非是慕容迟给我娘上的香?”

    暮尘不置可否,听到寂静的院中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萧晗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转过身来,“谁?”

    脚步声立刻一滞,然后一双葱绿色的绣花鞋从拐角处慢吞吞地蹭了出来。

    萧晗愣了一下,“苏苏?你怎么来了?”

    屠苏苏好像刚喝过酒,雪白的脸颊泛着酡红,她站在月色里,凝睇含情,胸膛随着有些急促的呼吸而一起一伏,她说:“何大哥,我有话想对褚公子说。”

    萧晗:“……”

    他就算再迟钝,瞧见屠苏苏这般火热的神情,哪里还会不清楚她想干什么,看来是酒壮怂人胆,小丫头要借着酒劲儿吐真言喽。

    萧晗还杵在门口,寻思该怎么打发走她,可谁知屠苏苏却急不可耐地推开了他,吃醉了酒的姑娘家力气也不小,愣是把萧晗推得倒退了半步,顺带着关上了门。

    在视线对上暮尘的刹那,屠苏苏的酒立时醒了大半,好不容易攒足的勇气也烟消云散,她支支吾吾地说:“褚公子,我、我……”

    方才门口一阵掰扯的动静,暮尘怎会不知屠苏苏意欲何为,他原想着明日清晨便走,但没想到,临别之际,屠苏苏却先一步找来了。

    “褚公子,相处多日,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见暮尘没有反应,屠苏苏有些急了,“但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自何絮把褚寻忆抱回来那日起,就觉得这男子长得俊朗,是个不折不扣的玉面公子,后来加之每日相与,女儿家的一颗芳心便越发深陷,不可收拾。

    面对屠苏苏期待的眼神,暮尘斩钉截铁地回绝道:“抱歉了,屠姑娘。”

    这话虽伤人,但暮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清楚,任何的犹豫都是在辜负屠苏苏,不如自己走后,让她的这份心意也随逝水而流,毕竟她年纪尚轻,忘却一段错付的感情并不难。

    屠苏苏的脸上红晕未消,苍白又泛了上来,一时间面色十分难看,过了片刻,她抽噎着问道:“我、我是有哪里不好吗?”

    “屠姑娘,你很好,不必因身外之物而妄自菲薄。”暮尘真诚地看着屠苏苏,语气里带了几分抱歉的意味,“只不过在下已有心悦之人,委实不能耽误姑娘。”

    屠苏苏大受打击,她噙着泪花,喃喃道:“原来是我会错了意,原来你早已有了喜爱之人……”

    言罢,屠苏苏落荒而逃,不慎却与门外的萧晗撞了个满怀,她迷茫地仰着脖子,委屈巴巴地唤了一声:“何大哥……”

    “别哭啦,情这一字最是强求不得。”萧晗笑着拍了拍屠苏苏的脑袋,一瞬间竟有种在哄月霖的错觉,想当初那个傻丫头亦是这般为情所困。

    唉,说到月霖,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

    萧晗在心里不免叹息,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月霖,转而调整好表情,安慰屠苏苏道:“命里有时终须有,迟早有一日,你会遇到属于你的如意郎君的。”

    屠苏苏哭道:“何大哥,我想喝酒。”

    萧晗无奈,“你这一晚上没少喝吧。”

    知道自己瞒不过萧晗,屠苏苏便老实交代了:“酒是我爹的,我没敢多喝……”

    萧晗问她:“想畅快喝一次?”

    屠苏苏点头,“想。”

    “手给我。”

    屠苏苏懵懵懂懂地把手伸了过去,萧晗抓上她的胳膊轻松一跃,便带她飞到了屋顶。萧晗面冲东南方,问道:“认识路吗?”

    屠苏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高高地挂着的一个“酒”字灯笼,“认识。”

    压下心中带坏小丫头的负罪感,萧晗一扭头,一闭眼,大手一挥道:“去吧!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第九十三章 芦花深处泊孤舟

    目送屠苏苏离开,萧晗却迟迟不肯转身,因为他感到有一束视线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如芒在背,简直是恐怖如斯。

    暮尘冷冰冰的声音倏地响起:“屠姑娘已经走了,你还不转过来吗?”

    “转,怕是转不过来了……”萧晗扯了个十分蹩脚的借口,“方才一不留神把腰闪了,哈哈……”

    他不敢转身,主要是心里头发虚得慌,把姑娘家往酒馆引的这种行为,听上去确实不太像君子所为,还怪下流的。

    见萧晗背对自己,暮尘便主动上前,把人给掰了过来,“你就由着她去那种地方?”

    萧晗无辜地眨了眨眼,明知故问:“师尊说的是哪种地方?”

    暮尘:“……”

    果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但这一次,无论萧晗如何插科打诨,暮尘也并不打算继续纵容下去,他怒言:“你自己风流成性也就罢了,如今又带着屠姑娘胡作非为,毁她名誉。若非严惩,我瞧你是要反了天了!”

    “我毁她名誉?”莫名背上了这种弥天大罪,萧晗不住叫屈,“师尊冤枉啊,我就是想让她喝点儿酒痛快痛快,怎么就成毁她名誉了呢?”

    女儿家面子薄,被拒绝了定然伤心,萧晗原想着让屠苏苏去酒馆里放松一次,酩酊大醉一场,之后再睡上一觉,翌日不管是情伤还是什么别的,保证都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此举虽不是很能上得了台面,但若说他糟践屠苏苏的名誉,萧晗也确实冤枉。

    但暮尘能有这么大的反应,想来多半是误会了,萧晗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师尊,你是不是分不清酒馆、青楼和窑子的区别?”

    暮尘没应声,萧晗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于是他耐心解释道:“酒馆呢,顾名思义,就是单纯喝酒的地方,也许还有文人墨客借着酒意赋诗作画,好不风雅。青楼虽说比不上酒馆,但里面大多也都是清倌人,至于窑子……”

    “住口!”暮尘自诩尚可泰然处之,但耳尖却不合时宜地透出了一抹薄红,“污言秽语,着实荒唐。”

    萧晗瞧他口嫌体正的模样心生欢喜,干脆从善如流地闭了嘴:“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嘛,师尊你别生气。”

    老宅子有些简陋,不足以御寒,临近清晨,温度毫无征兆地冷了下来,萧晗便点了一束鬼火,烘烤得人浑身暖洋洋的,靠在他身侧的暮尘也一言不发,就单纯看向那抹幽绿的火光。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香,东方天际微微发白,一种名为温馨的氛围在这安静中悄然而至,将二人笼罩其中。

    鬼火于四周飘荡,萧晗倒了盏热茶,放在火里温了片刻,转而递给暮尘,“师尊,咱俩一人问对方一件事情吧。”

    暮尘不明所以,“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随便闲聊罢了。”萧晗坐起身,难得正经地说,“暮尘,好师尊,让我先问吧。”

    暮尘瞥他一眼,对于萧晗的直呼其名倒也没有过多计较,只不咸不淡地告诫一句:“大逆不道。”

    谁知萧晗却没脸没皮地应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做多了,不差这一次。”

    暮尘无奈,只好依他,“……你问吧。”

    萧晗深吸一口气,晨露的芬芳沁人心脾,他压下呼之欲出的悸动,强装镇定地问道:“师尊,褚颜对你来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你可曾……”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萧晗虽未说完,但暮尘却已了然,“她于我而言,乃‘亦师亦友亦知己,半慕半尊半倾心’,我只想与她执子对弈,朝朝暮暮。其余,别无他想。”

    萧晗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见暮尘缄默良久,他不免好奇,“师尊,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暮尘惯于作茧自缚,无动于衷,他素来不愿自讨没趣,只道:“没什么好问的。”

    穿堂风有些偏凉,萧晗手执鬼火,替暮尘温热了杯子,“就不想问问沈谪仙吗?”

    暮尘不语,兀自捧着那盏热茶,许是默认。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徒儿也只是个俗人。”

    暮尘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令人琢磨不透,萧晗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这世上待我好过的人不多,半仙是其中一个,所以我愿意以命相报……”

    话言至此,他突然就搭上了暮尘的手,后者轻微一颤,茶水险些洒了出来,正欲斥责一句“登徒子”,便听萧晗说道:“但是暮尘,你从来都不是我的退而求其次。”

    雨洗花梢,风梳柳影,月荡荷香。

    又是一日好风光,萧晗把手臂枕在脑后,忽然就乐了,不料一抬头,便撞上了暮尘的含情的眉眼。

    相视而笑间,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经历过那些风霜苦寒、那些万水千山、那些生离死别。

    一切都是最寻常不过的平淡温情,恍然年少。

    也许情到深处,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两两相望,隔得这般近,也不知是谁先有的动作,等到暮尘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和萧晗吻在了一起。

    覆在唇上的触感柔软而细腻,辗转交错,缱绻到就连舌尖的交缠也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萧晗浅尝辄止,他把暮尘揽入怀中,是溢出胸腔的心满意足。

    皎月落枝,南天龙吟。

    却说亡人谷的绝情鬼温氏,死在了一个海棠纷然的午夜。周遭鬼火连天,引来了不少脏东西,孟三良一边疾奔,一边处理掉了几个没头苍蝇乱转似的走尸。

    转眼间,孟三良已然跃入了一座酒馆里,混在了众人中,他闪身进入了一个没点灯的雅间,反手关好门,迅速把身上带血的衣物尽数褪去,又顺便解开发髻,随意地转了转脖子,任由一头长发飘散下来。

    孟三良伸了个懒腰,“哎呦,可累死老子了。”

    说完,他将脚一勾,挑起了地上的酒壶,虽不知道这雅间的主人是谁,但孟三良决定先犒劳自己一下再说,于是他左手执壶,美酒便流入口中。

    “唉……”

    忽然,屋内的角落处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孟三良一手飞出火星,点亮了雅间中的烛台,同时,他也飞快地钳制住了房中的另外一人,“谁?!”

    烛光明灭,照亮的却是屠苏苏震惊而通红的脸,她别开眼,不敢乱看。

    孟三良也傻了,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几近赤裸的上身和手里的酒壶,突然慌忙跳了开来,他手忙脚乱地穿起衣裳,越想解释却越结巴:“对、对不住!我就是路过、路过……”

    屠苏苏又惊又骇地立在原处,她用手绢半遮上眼,小声埋怨道:“哪有人路过雅间就硬闯的?怕是目的不纯吧。”

    孟三良一边穿着衣裳,一边寻思逗弄逗弄这个小姑娘,“目的不纯?那你不妨猜猜我有什么目的呢?”他还赤裸着胸膛,明明外表看上去就是个文弱书生,身材却很是挺拔劲瘦,屠苏苏脸上一热,扭过头撇嘴道:“八成是因为欠了什么风流债,被人追到这里来的吧。”

    孟三良突然凑到她面前,一瞬间逼近过来的面孔俊美风流,一双桃花眼轻柔带笑,屠苏苏便觉心口有根弦被怦地一拨,她下意识想后退,但很快便强自镇静道:“公子请自重!”

    孟三良笑眼弯弯,“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这么聪明?我还想费尽心思编个理由呢,结果你就已经帮我找好了。”

    他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屠苏苏。”

    屠苏苏错愕道:“你怎么知道?!”

    孟三良稍站远了些,告诉她:“方圆百里之内,凡是大户姑娘的芳名,我都如数家珍。”

    屠苏苏一怔,“我不信,你还知道我什么?”

    孟三良将她仔细瞧了一番,随即便娓娓道来:“你生得极好,高眉宇、尖下颚、翘鼻梁,本该是副美人骨,但你自幼丧母,因此你没少被村里人诟病,说你这副骨相过硬,克六亲,所以屠百户才不得已带你来到了下修界……”

    他见屠苏苏面露惊讶之色,便略一停顿,问道:“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屠苏苏失落地点了点头,“我之前遇到了个道长哥哥,他也说我是凶煞之相……”

    孟三良来回打量着屠苏苏,不禁猜测:“道长哥哥?但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他明知你身上有阴气容易招鬼,却允许你一个人跑到酒馆里……”他摇了摇桌上的酒坛子,空了大半,“不点灯,还喝了不少酒,莫非是妾有情郎无意,你那个道长哥哥也瞧你实在可怜,所以才纵容你来这儿借酒浇愁?”

    屠苏苏听呆了,但须臾过后,便又笑了起来,“猜得真准,我的确是被钟情之人拒绝了。”她想了想,大着胆子冲孟三良邀约道,“要不你陪我喝一杯吧?”

    “屠小娘子,你还真是……”孟三良一时兴起,没再说什么揶揄她的话,可屠苏苏却不肯善罢甘休,她拉住孟三良的手,哀求道:“求你了,陪我待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月光下,少女的表情坚决又娇俏,孟三良不知不觉中竟看痴了,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无力道:“我并非良配,相反还有可能是个恶人,你就不怕我害了你吗?”

    屠苏苏抿唇轻笑,“那你就让我醉死吧,恶人。”旋即她伸出手,拉起他便要走。

    孟三良无奈地反拉一把,他力气大,把屠苏苏拽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撞进他的怀里,“跟我走吧,这里的酒差强人意,想醉死,也得死在一个好地方。”

    第九十四章 笛在月明楼

    沈谪仙赶到明净山时,整个门派已快倾覆殆尽,他随处捡起一柄长剑,走到沈博恩的尸身前,呢喃道:“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他举剑行礼,“沈掌门,这句话,在下与君共勉。”

    许九陌正跨坐在仙鹤背上,见到沈谪仙不卑不亢地站在死人堆里,口中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清楚,这对父子间,一定存在着某段不可言说的往事。

    许九陌猜得不错,但那段往事,沈谪仙实在不愿多提,他只跟萧晗说过——

    “我母亲是琼州舞姬,跟我父亲沈博恩是在醉香楼认识的,但沈博恩的风流韵事数不胜数,那些女子也都不会自讨没趣,只有我母亲当了真,非要去见他最后一面罢了。”

    寥寥几语,便道尽了一个女子悲哀而痴情的一生。

    沈谪仙想告诉萧晗:“二郎,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你同情,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因为他人的三言两语而受牵连,至于那个学修说了什么,我并不在意。”

    但萧晗彼时说的是什么来着?

    沉溺在回忆里的沈谪仙无意间扬起唇角,哦对了,他说的是——

    “可我在意。”

    没有人对沈谪仙说过这句话,包括沈博恩在多年前见到他们母子时,也只道:“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不要贪求太多。”

    可我在意。

    沈谪仙感觉心中五味杂陈,眼眶竟有种陌生的温热感,是要流泪吗?可他已经太久没有流过眼泪了,母亲死的时候没有,被沈博恩当做不可外扬的家丑赶出门派时也没有,好像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为之恸哭。

    但萧晗当初的一句“可我在意”,却令沈谪仙无法自抑地鼻子发酸。

    他习惯了逆来顺受,他不得已安于现状,没有人在乎一个卑贱庶子的意愿,所以沈谪仙在面对门派沦陷时的感触,甚至不抵萧晗的那句“可我在意”。

    明净山是失是守,于他何干?沈博恩是死是活,又于他何干?

    沈谪仙拎得清,他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所以在感应到许九陌靠近后,他道:“许公子,此地现下虽为断壁残垣,但根基尚在,令尊若不介怀,在下便托大一次,把明净山交予你来统管吧。”

    许九陌闻言不禁一怔,他没料到沈谪仙做事竟能这般决绝,与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眉眼委实不符,“这是什么话,咱俩相识一场,虽说交情不深,但我也不能喧宾夺主对吧?更何况你来都来了,不如把明净山所余众人收入自己麾下……”

    谁知许九陌还未说完,沈谪仙便毅然地摇了摇头,“不过是堂前尽孝,如今家父仙逝,我回来走个过场罢了,又岂好再从这里捎带些什么。”

    许九陌原不想提及沈博恩,毕竟父子成陌路,他一个外人也不好插嘴,本来一直避讳不及,但见沈谪仙如此一意孤行,许九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硬着头皮劝道:“我知道你早与沈尊主分道扬镳,但哪怕重新开宗立派呢,不也比便宜了我这外人强吗?”

    “与其让这座灵山于我手中消磨殆尽,不如在下以沈氏百年基业借花献佛,还望许公子笑纳。”

    言罢,沈谪仙躬身作揖,吓得许九陌赶忙扶起了他,“笑纳,我现在就笑纳,只是故土难离,近乡情怯,来日若你有空的话,也多回来几趟……”担心言辞不妥,触及沈谪仙的逆鳞,许九陌又特意补了一句,“权当是回来陪陪我。”

    沈谪仙应道:“一定。”

    “掌门!”一个看守禁阁的修士前来禀报,“不好了!鬼王的尸首不见了!”

    许九陌方才接手这一大门派,许多事情尚不甚清楚,于是他问道:“什么尸首?”

    “廿载之前,鬼王伏诛于亡人谷下,但他周身煞气太重,所以四大门派便将其大卸八块,各自镇压不同部位的尸骨,明净山所镇压的,便是头颅。”

    听完修士的回答,许九陌兀自念叨:“二十年了,难道鬼王萧叶舟,又要回来了吗……”

    末了,许九陌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庸人自扰,他把幸存者尽数召集到了一处,准备重新整顿门派,可他却自始至终都不曾留意到,沈谪仙眼中一闪而过的猩红。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许九陌与鬼众大战两日一夜,早已身心俱疲,后又和所余修士商议良久,此刻正欲在主殿歇下,但他想到沈谪仙还在三清湾,鸠占鹊巢的意味太过明显,所以暂且去了偏殿休憩。

    其实许九陌想多了,因为沈谪仙早已离开了门派,他在山腰处停顿了半晌,继而来到了一扇巨大的石门前,他伸手轻触,才发觉竟然有人在石门上施加了一种极其高深的禁咒。

    沈谪仙未免一怔,嘴角似有苦笑溢出。

    从门派沦陷,到石门禁咒,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般可笑。

    “让你失望了。”沈谪仙叹了口气,手中亮起一点暗淡的荧光,“我是你的一部分,我有你的记忆,所以你会的法术,我也会。”

    沉重的石门轰然开了。

    沈谪仙在门前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慢慢地踱了进去。

    密室内点了一盏九龙衔烛长明灯,幽幽的光亮照映着一张稚嫩的面庞,沈谪仙看向光晕之下的少年,他探出手,想碰一碰少年的脸颊,可却在指尖与肌肤仅有毫厘之差的时候,他停住了动作,小声唤道:“亓官楠……”

    亓官楠没有醒来,只是倚着床榻和衣而眠。

    沈谪仙的手指亮起盈盈光辉,点在他的颈侧,温柔如水的灵力传过来,流淌全身。

    亓官楠醒了,睁眼发现沈谪仙近在咫尺,但他并不意外,“你来了。”

    沈谪仙哑然失笑,几多辛酸无奈包含其中,“对,我来了。”他用着只有彼此能听到声音轻轻叹道,“亓官楠,我来杀你了。”

    很轻很轻,轻得像一个久别寒暄的玩笑。

    “把我杀了,你也会死。”但亓官楠却不以为然,“沈谪仙,别忘了,你只是我的一缕善魂。”

    沈谪仙闻言一怔,他发了一会儿呆,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想。

    魂魄撕裂,造就新生。

    他虽是亓官楠的一部分,却完全判若两人,沈谪仙仿佛保留了少年最为善良纯澈的赤子之心,而亓官楠——真正居于幕后的主使——却工于心计,步步为营,即使连他的善魂也在时光的洪流里,成了他棋盘上的一枚暗子。

    身为亓官楠的善魂,沈谪仙清楚自己的宿命为何,也明白自己的手里注定沾满血腥,所以他在亓官楠用不到自己的闲暇之时,便在下修界悬壶济世,想替自己,也替亓官楠赎些罪过。

    如今回想,在亓官楠把沈谪仙剥离出灵体的那一日,就告诉过他:“你是我的善魂,但你也是明净山的沈氏小公子,你背负了我的恨,也背负了‘沈谪仙’的怨。”

    真正的沈谪仙早就死了,死在了母亲下葬的第三天,因为沈博恩怕自己的丑事流传于世,所以派人杀了他,以绝后患。

    由于死于非命,尸体上的哀怨迟迟不肯消散,无常鬼原想把沈谪仙炼制成走尸,可亓官楠却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若不好好利用,岂不可惜了?”

    说着,他把自己的善魂渡了进去,让沈博恩的心头大患再度降世,自那之后,世间死了一个明净山的私生孽子,活了一个下修界的杏林圣仙。

    “我恨……”

    这是“沈谪仙”睁开眼后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他能感应到这副身躯枉死的恨。

    “可我不会恨……”

    但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一缕善魂,缺了剩下的两魂七魄,又怎的会恨?

    “不会也便罢了,”亓官楠拍了拍削瘦的肩膀,“有时候会的太多反倒是庸人自扰,你只需要按照我的命令去做便好。”

    他的命令,倒不是让沈谪仙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只不过是派他去三清湾求学问道,并紧盯住萧晗的一举一动。

    其实,当初接近萧晗的时候,沈谪仙不曾动过私心,他只是听命行事,心中除了亓官楠的谋求和计划,什么都容不下。

    奈何人都是会变的,因为种种因缘际会、变数扭转,性情与境遇都会发生改变。

    当萧晗真挚地捧起他的手,说出“可我在意”的那一刻起,沈谪仙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扪心叩问,忽然就很想知道,明明自己除了善念什么都感觉不到,可为何心脏却如同遭人蹂躏一般,酸到发痛。

    沈谪仙清晰地知道,私情会让所有的付诸都功亏一篑,但没有什么事情比保住二郎更为重要了。

    什么逢场作戏,什么表里不一,沈谪仙浑然不在乎,只想赴汤蹈火拼尽全力地帮萧晗一次,一如他向来会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一样。

    若是这条命,能允许自个儿做回主就好了。

    他就像一个戴着假面的提线木偶,不甘却也只能沉默地上演这出——无论如何也没法圆满的折子戏。

    第九十五章 莲开并蒂花无色

    灯影朦胧,映着沈谪仙秀美端丽的脸庞,他依旧温柔,只不过眉间多了一份蓄谋已久的杀意,他问亓官楠:“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吧。”亓官楠捻起一枚白棋,握在手中把玩,“只会行善积德的杏林圣仙,到底想要什么?”

    沈谪仙未语,亓官楠却把他的所思所想尽数挑明:“昆仑关不肯将鬼王的残躯交出来,我势必会灭许氏全族,你怕到时候波及到许九陌,所以便提前一步把三清湾托付给了他,为的是不让他回家,对吗?”

    亓官楠把那枚白子放于棋盘星位,不顾沈谪仙回答与否,他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道:“你想保他一命。”

    沈谪仙亦步亦趋,拿起一枚黑棋挂角,双 飞燕几近成型,“鬼王的头颅你既已得手,又何必偏要许九陌的性命?”

    “其实我也好奇,”亓官楠看出了沈谪仙的意图,却执子脱先,仿佛不愿与他纠缠,“当年天涯山被无名侵占,我爹娘带着幸存的流民逃窜,为何到最后,他们却恩将仇报,偏要我爹娘的性命。”

    沈谪仙再度挂角,双 飞燕成型了,他反驳:“可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

    闻言,亓官楠冷笑一声,他小尖出头,开始在沈谪仙的包围里横冲直闯,“两百年又怎样?哪怕是再过上一万年,爹娘惨死的血海深仇,你叫我如何能忘。”

    由于亓官楠的陡然反击,沈谪仙被迫与他连下十数手快棋,局势逆转,沈谪仙不慎落了下乘,亓官楠深吸一口气,道:“我爹娘此生博施济众,分文不取,无名彼时身受重伤,就快要死了,是我娘善心大发,把他带回了天涯山,不曾想却引狼入室。”

    亓官楠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好像在讲述无关紧要的故事一般,“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无名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悟悲的一缕恶魂,他只会作恶,就像你只会行善一样。他的恶是骨子里的,根本感化不了,所以他养好伤后便自封为王,血洗天涯山。我爹娘守护了半生的净土,却一朝之内变得凶煞冲天,最后阴气太重,鬼蜮横行,就成了后来的亡人谷。”

    手谈间自可见世间万物,黑白双色未尝不是探寻天道之法。

    亓官楠做成真眼,提出两枚黑子,扔回到沈谪仙的棋奁里,继而悠悠道:“我爹娘修的是圣道,他们的血肉可抵众生疾疫。无名把我娘和一群中了恶诅的流民关在一处寺庙里,青灯古佛下,那群人把我娘活生生地……”他突然抬眸,正视着沈谪仙,口中的话令人不寒而栗——

    “啃了个干净。”

    沈谪仙执子的手不禁一颤,作为亓官楠的善魂,其实他也有这段过往的记忆,但每每听到亓官楠念及此事,还是难免心悸。

    很久以前,沈谪仙曾对亓官楠说过:“你一肩担不了万古仇,我替你分走几两,可好?”

    但现在,这份万古仇要太多人的性命去陪葬,其中不乏无辜之人,包括萧晗和暮尘。

    所以沈谪仙忽然感觉累了,身心俱疲令他垂下了头,低声乞求道:“放过三清湾吧。”

    只消一眼,亓官楠便将他看穿了个彻底,“你是想让我放过鬼王吧?”

    沈谪仙亦不遮掩,只道:“他如今名唤‘何絮’,已随玉清仙尊远离尘世纷争,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我可以不杀何絮,”见沈谪仙神色决然,亓官楠退让了半步,“但我必须凑齐萧叶舟的尸体。”

    尸体,又是尸体,亓官楠到底还想复活多少具尸体?先是顾子辰,后又有鬼新郎、洛寒、诛心鬼,时至今日,他竟然连被大卸八块的萧叶舟都不肯放过。

    沈谪仙猜道:“你想缝合他的尸体,再注入哀魄,让他也成为你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对吗?”

    “对,但你有一点说错了,是官子——收官之际所掌控的棋子。”亓官楠面目狰狞,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眉眼间尽是苍凉和疮痍,好像他已经孑然一身地走了几百年,“待萧叶舟为我所用的时候,一切就该结束了。”

    仇恨的雾霾完全催化了亓官楠性格中诸如蛇蝎的一面,由于失去的太多,以致在这末世即将来临之时,他所有的玩世不恭都被阴暗诡诈取代,他总能审时度势做出最有利于形势的决策,不在乎其中会有多少流血和牺牲。

    沈谪仙放下两子以示认输,他屈指一算,发现亓官楠的魂魄只剩下人魂和怒、憎两魄,这人摒弃了所有的弱点,无心亦无惧。

    “官子也罢,总之不是弃子便好,”沈谪仙妥协了,他深深地望着亓官楠经年未变的容颜,“看在你曾唤过他‘师父’的份上,肖鸹芣。”

    语毕,沈谪仙转身,缓缓离开了密室。

    他行远了,被一片黑暗吞没。

    高阁内,屠苏苏已借着酒意,将心中的委屈向孟三良悉数倾吐出来:“我很难过,可我没办法,褚公子说他有心悦之人了,但我就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旁人了……”

    褚公子是谁,孟三良并不知晓,但他没有过问,只是安慰道:“你不是有多喜欢他,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屠苏苏茫然地点了点头,“也许你说得对,我……”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幸而孟三良立刻接道:“不用说了,我懂。”

    屠苏苏仰头干了杯中的酒,郁闷地耷拉着头,“可能我就是个扫把星吧,自小便克死了我娘,村子里的人也都不喜欢我……”

    孟三良转过头,他打量着渐醺的少女,认真地说:“不是的,你很美,偶尔受难,也只是明珠蒙尘,一旦吹开沙子,便可熠熠生辉。”

    他的语声是那么温柔,笑容又那么潇洒,屠苏苏一下子就看呆了,她低声反驳:“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说着,孟三良牵过屠苏苏的手,放了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深情款款,“你摸,要是撒谎,它会乱跳的。”

    屠苏苏被他一双如深潭般的眸子所吸引,渐渐的,她在那潭水中看到了自己。孟三良和她温柔相望,突觉气氛不对,忙正襟危坐,道:“总而言之,今朝有酒今朝醉,等你见遍了世间繁华,就不会再为一个男子而这般伤心了。”

    屠苏苏醉眼朦胧地望向他,“那你陪我去瞧这世间繁华吧。”

    孟三良应了:“好。”

    “拉勾。”

    屠苏苏晃晃悠悠地伸出小指,她醉得厉害,不留神竟扑进了孟三良的怀里,与他十指相扣叠在了一起。

    事已至此,便注定了太过琐碎、太过伤情,也罢……

    孟三良轻轻搂上少女的肩膀,穿过众人来到了一个赌桌前,他风流倜傥地摇着骰子,屠苏苏模仿他的样子,但摇了没两下骰子就掉了出来,惹得她十分懊恼。孟三良见状,便握住她的手一下一下地带着她摇,屠苏苏因为他突然的靠近,一瞬间眼花缭乱,但很快在摇出了最大点数后而欢快鼓掌。

    屠苏苏兴致极高,甚至控制不住音量地喊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好玩的东西?”

    孟三良轻点她的朱唇,“别问,权当你在做一个很美的梦,问了,梦就醒了。”

    屠苏苏不由得一愣,“可是我爹说过,梦太好,往往都不是真的。”

    孟三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令尊说得对。”

    夜深了,薄薄的月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孟三良举杯独酌,忽然发觉身旁异常安静,却见屠苏苏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瘦小的她在锦罗重缎中显得分外可怜,孟三良将她抱起来放到榻上,还细心地为她盖上好被子。

    他坐在床边,目光柔和地望了屠苏苏好一阵,最终仍是离开了。

    一夜未眠,孟三良打了个哈欠,不料一打开房门,便与抱手而立的萧晗四目相对,他一惊,小心地试探道:“早哈……何公子有何贵干?”

    萧晗审视着他,一双浸满寒意的眸子险些要把孟三良盯出两个窟窿来,他瞧了一眼床上安睡的屠苏苏,冷声道:“你昨晚与她待在一处?”

    孟三良心虚地解释了一句:“我就带她赌了些碎银子,别的可什么都没干……”

    萧晗一伸手,二话不说便卡上了孟三良的脖子,将他抵在门板上,“老实交代,你祸害她了没有?”

    “我岂敢呐?”孟三良无辜地直摇头,“而且我几时祸害过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不过是带她放松一下心情罢了,何况你让她来酒馆喝酒,也正有此意吧?”

    萧晗谅他也不敢撒谎,于是松开手,解释道:“苏苏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无论你想做什么,别对她下手。”

    孟三良一笑作罢,还怼了下萧晗的肩膀,“放心吧老何,我是那种人吗?”

    萧晗一时无言以对,寻思“你不是吗”,但孟三良却突然正色,道:“既然看出了她面含凶煞,为什么你还放任她四处遛达?”

    第九十六章 梅结同心玉有香

    被孟三良这么一说,萧晗显然有些挫败,“苏苏的面相确实不对劲,但我目前尚不知有何解法。”

    “老何,你听说过……”孟三良话音一顿,他凑到萧晗的耳畔,轻声问道,“为鬼上香的下场吗?”

    这回轮到萧晗惊诧了,“你的意思是,她给鬼上过香?”

    孟三良折扇轻摇,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不一定非得是她,但凡这一家子有谁给鬼上过香,就注定六亲难全,直至仅剩最后一人,劫数才算彻底挨完。”

    萧晗沉声道:“莫非屠百户……”

    “嗯,只有这一种可能。”许是雅间内的酒气太重,孟三良用竹竿支起了窗户,他往外头看了看,颇为惋惜地说,“若我所知不错的话,屠苏苏血亲缘薄,这些年与她爹相依为命。”

    萧晗也走到了窗前,“不错,她没什么三亲六故,早些年都相继过世了。”

    “可是老何呀,你知道吗,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平白无故的相生相克。”孟三良盯着远方的上弦月,眼神愈发深邃不明,好像已然透过月光看到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东西,“只有给鬼上香的人,才会落得这般下场。”

    萧晗不语,神情却愈发阴沉,孟三良见他这般,便回过头,盯着床榻上的屠苏苏,自顾自地感叹道:“唉,多么漂亮纯情的一位小娘子呀,可惜喽。”

    闻言,萧晗如梦初醒一般,他眨了下眼睛,顺着孟三良的方向也看了过去,只见屠苏苏的半张小脸埋在被子里,她睫毛纤长,月光打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许是思念作祟的缘故,萧晗以前总能在屠苏苏脸上隐约看到月霖的影子,那个傻丫头自从知道自己是促使一切的罪魁祸首后,便不曾再现过身,走得干干净净,彻底抹除掉了自己的痕迹。

    但现在,萧晗挪开了视线,他不愿再瞧屠苏苏,因为少女毫无防备的睡颜,让他又想起了另一个傻丫头——一个跟月霖一样傻,总被他占便宜喊成“小侄女”的傻丫头。

    给鬼上香,六亲难全,直至仅剩最后一人……

    原来无常鬼说得不错,是萧玉笙拿半条命换的自己,是他宁可舍了发妻、负了宗门,也要来救一意孤行踏上不归之路的自己……

    思及此处,萧晗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孟三良注意到了,于是问道:“老何,想什么呢?”

    萧晗没有吱声,只沉默地摘下腰间的葫芦,把里面的浊酒一股脑地倒进嘴里,似是想借此浇愁。孟三良拍了拍他的背,又变回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这么苦大仇深做甚?你不会是想把屠百户杀了,来换屠小娘子一命吧?”

    这一次,萧晗倒是否认得很决绝:“世间轮回皆有因果,天命亦有定数,孰死孰活,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突然觉得这句话不像自己能说出来的,常言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种深明大义的东西,倒适合极了神坛上的玉清仙君。

    师尊……

    想到暮尘,幽暗的天际恍惚都亮了起来,萧晗仿若一个溺水之人,周遭除了要把他吞噬的滔天巨浪外,只有一片皎洁而宁静的月光,他挣扎了许久,就在以为自己要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渊时,明月奔他而来。

    报应不爽,天理昭昭,至于孰死孰活,他亦无能为力,既如此,不如——

    萧晗闪身离开,只留下一句:“家里还有人在等我,先走一步啦。”

    “哎!”等孟三良扭头去寻时,除了萧瑟的落叶纷飞,根本找不见有人来过的痕迹。

    与此同时,暮尘已辞别屠百户,独自来到了宁狐村,这里几经摧残,先前被鬼新郎屠杀了个干净,如今除了一两座空荡荡的木屋外,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招来一些不速之客,无论是亡人谷,亦或是三清湾。

    其实暮尘以前不会这样想的,“玉清仙尊”的名号的确束缚了他,但他既担得起旁人一声尊称,那为上修界赴汤蹈火便在所不辞。

    可当暮尘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之后,在见到了黄泉碧落,以及奈何桥头的萧晗时,他突然想起了萧玉笙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师尊,救不完的。”

    也许所言着实不错。

    苍生广袤,碧海无垠,哪里救得完呢?

    而暮尘唯一能救的,便是早在数十年前,坠落于亡人谷断崖间的那个少年。

    人生二十载,弹指一挥间。如今的少年已然浪子回头,暮尘想,既然萧晗都不再留恋过往,那自己索性就他陪仗剑天涯,逍遥人间,无悔无憾地活一场。

    反正上修界的玉清仙尊此时还在闭关,而他身为褚寻忆,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又有何不妥?

    暮尘抬眸,无声地看向远方的天际,一轮红日破云而出,金明色的光芒越过群山照亮了大地,他兀自念道:“天快亮了。”

    萧晗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他看向暮尘的背影,也仰头瞧了眼晴空万里,“天,是快要亮了。”

    待暮尘进屋后,萧晗正欲敲门,可转念一想,便把手撑在了窗户上,随时准备破窗而入,过一会儿采花大盗的瘾。

    谁知门却从里面打开了,萧晗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条腿正好卡在了窗户间,姿势好不尴尬。暮尘无奈地笑了笑,他起身用竹竿撑起窗子,可萧晗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样子说道:“你这是……让我进去?”

    暮尘瞟了他一眼,“不进来?不进来算了。”抬手便要将竹竿撤走,萧晗见此忙钻进了屋,“别呀,好师尊,我进来。”

    暮尘点了灯,又倒了两杯茶,他在桌子旁边坐下,像是有什么正事儿要说似的。萧晗嬉皮笑脸地看了暮尘一阵,慢慢的,他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转而端起一杯茶,并没有喝,只是拿在手里捧着,“怎么了,师尊为何这般含情脉脉地盯着我?是决定以身相许,还是……”

    暮尘轻笑一声打断他:“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萧晗的话音卡在了嗓子里,他张张嘴,半晌,才摇头一笑,道:“算了,不说了,好不容易过两天安生日子,我不想让你恨我。”

    暮尘指尖蘸着茶水在桌子上随意画了几笔,问道:“我缘何恨你?”

    萧晗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着暮尘,目光穿过他在灯下柔和了棱角的俊朗容颜,想起了很多——最开始见到褚寻忆的时候,他总有种错觉,好像这人曾在哪儿见过一样,一眼望去怦然心动。后来,便情不自禁地把褚寻忆带回了家,看着他执子下棋,看着他悬笔提字,萧晗倏地恍然,心里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份熟悉,源自于暮尘。

    萧晗不知不觉中,伸手抚上了暮尘的脸,他指尖微弯,轻轻地蹭着,微有些凉意,“若你知道了,你会恨我的……”

    师尊,若你知道萧玉笙的天煞孤星是由我所致,萧云清的性命也因此危在旦夕,你会恨我的。

    不等暮尘言语,萧晗便释然道:“不过没关系,如果你哪日知道了,就算让我偿命,我也会偿的。”

    暮尘覆上萧晗的手腕,“叶舟,遑论其他,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萧晗好像忽然回过神来似的,游离的目光清明如初,他笑眼弯弯地看向暮尘,“师尊,既如此,不如咱俩成婚吧,这么一来,我心里便有了牵挂,就不容易死了,好不好?”

    形同玩笑的一句话,暮尘却很认真地思忖良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声:“傻子。”

    萧晗灭了屋内的烛火,整个人向暮尘倾过去,温热的呼吸打在对方的耳畔,“我可不傻,我想娶这世间最好的人。”

    话语间,萧晗的手也不甚老实,指尖顺着暮尘的肩膀攀上去,拆了他的发髻,一头乌丝散下来,瞬间让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多了几分脆弱。萧晗的声音很轻,却不苟言笑地说道:“你若同意,就点个头,好不好?”

    暮尘呆滞了片刻,随后闭上眼,贴上萧晗的嘴唇,将动荡不已的心一沉到底,再不顾忌。

    萧晗慢慢地抬起手,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服,暮尘并没有反抗,由着对方将自己压在床上,目光缓缓抬起,和萧晗四目对望。

    静默半晌,萧晗忽然低下头,像是撕咬一样地吻上暮尘,他的气息有些狂乱,带着说不出的危险和侵略性。半晌,直到暮尘都快喘不过气来时,萧晗才堪堪放过了他泛着水光的薄唇,道:“我曾以为自己烂命一条,交代在谁的手里都无所谓,可是我后悔了。”

    “还说你不傻,”暮尘的眼尾微红,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他轻杵了一下萧晗的额头,“我的徒弟怎会是烂命一条?”

    萧晗没吱声,忽然偏过头,死死咬住了暮尘的手腕,仿佛是要把他的骨血与自己相融一般。暮尘疼得皱起眉头,却并没有躲开,只是一声不吭地任他啃咬,血慢慢地流出来,顺着萧晗的嘴角淌到被褥上,瞬间浸湿了一大片。

    第九十七章 愁肠已断无由醉

    自宁狐村一别,萧云清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到宫羽弦了。

    原想去寻她的,但这短短十来天里风云变幻,萧云清不得已暂且耽搁其他事物,先担起三清湾嫡女的身份再说。

    二十年前,萧晗自封为王,御驾亲征代领大军入关,屠了顾氏满门,致使五大门派折损其一。而今,明净山又惨遭厉鬼侵占,眼下能与亡人谷分庭抗礼的仅剩三派,这令蓬莱岛如临大敌,几次三番地拉下颜面,想让犬子求娶萧云清,以结两派百年之好。

    但当初由于萧晗的缘故,蓬莱岛害怕惹祸上身,便将唐梦安拒之门外,至她入棺都不曾遣人前来吊唁。

    明哲保身没有错,但蓬莱岛这般不念旧情,委实令人心寒。

    清辉阁内,局面依旧僵持不下。

    唐圣元站在大殿中央,他垂着眼帘,不敢直视萧玉笙,似是愧疚,声音略有些迟缓:“萧掌门,如今乱世动荡,若犬子有幸与贵派联姻,日后蓬莱岛必定与三清湾守望相助。”

    萧云清听完火冒三丈,她叉着腰啐道:“我呸!你身为我祖母的兄长,却至死都不让她回门,恨不得在鬼王登基的第一天就跟三清湾划清界限,像你这种满口仁义道德之人,实则最是趋炎附势!”

    她这一番话怼得唐圣元久久语塞,彻底下不来台了。

    唐圣元乃唐梦安同父异母的兄长,按辈分,萧玉笙理应尊称他一声“舅父”,但萧玉笙并没有这么做的打算,他甚至默许了萧云清的无礼,待开口时,话里话外都刻意透着明显的疏离:“廿载之前,贵派曾指天誓日要和三清湾断绝往来,如今若在下同意这桩婚事,不仅有违小女意愿,更是愧对先慈的在天之灵。”

    赤裸裸的秋后算账,令唐圣元整个人都僵硬了。彼时扶桑洲灭门,上修界对萧晗口诛笔伐,不免连累了萧峰和唐梦安,而唐圣元担心引火烧身,于是立下誓言——因唐梦安教子无方,养虎为患,故而将她扫地出门,与蓬莱岛再无瓜葛。

    所以哪怕后来吃了亡人谷的苦头,唐圣元也不曾向三清湾求援,可现如今,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长年累月变本加厉的掠夺已经令蓬莱岛不堪重负。

    见萧玉笙沉默不语,唐圣元的一颗心彻底跟着沉了下去,良久的寂静之后,一直闷不吭声的唐姝婉突然站了出来,她跪到唐圣元的身旁,向着萧玉笙争取道:“倘若尊主不见弃,小女愿嫁与萧公子为妻!”

    一时间,在场的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唐圣元更是忍不住对着自己的女儿喝斥出声:“姝婉,你这简直就是胡闹!”

    谁都知道萧蔚明血统不纯,他虽是三清湾的长公子,却并非萧玉笙的亲生骨肉,不过是亡人谷下捡回来的一个遗孤罢了。

    所以唐圣元一直在打萧云清的主意,若自己儿子能娶了萧玉笙唯一的血脉,那无论亡人谷何时攻打蓬莱岛,都不愁三清湾会袖手旁观。

    但此心不可昭然。

    唐姝婉清楚,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定然不能贪图太多,必要时刻,又何必在乎一时得失,“父亲,再放任亡人谷恣意妄为,上修界迟早会被蚕食殆尽的。若这次联姻可使两派和衷共济,女儿在所不辞!”

    唐姝婉清醒而果决,唐圣元暗自思忖了一番,最终咬咬牙艰难地说道:“在下愿意遵循小女的提议,只望能求得萧掌门的首肯。”

    “求您了!”

    唐姝婉伏下了身,唐圣元的脊背也逐渐佝偻,他们卑微地恳求,捧鞠着蓬莱岛所能付出的最高代价。

    萧蔚明早已心属月霖,怎能另择良配?萧云清想要阻止,“可是爹……”

    奈何萧玉笙只是轻咳一声,竟没有立刻回绝唐圣元的请求,萧云清的眼眸里充满了挣扎和不解,“爹,你明知……”

    “清儿。”

    萧蔚明钟情于月霖,萧玉笙是知道的,他犹豫的这一刻,似乎已不再是往日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掌门,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一个有血有肉的父亲。但大局当前,他必须权衡利弊,哪怕有所必要的牺牲……

    不等萧玉笙思虑周全,大殿之外便传来一声沉稳的嗓音:“在下萧蔚明,参见唐尊主。”

    萧玉笙诧异地望向殿外,只见殿门洞开,少年单薄的身形出现在耀阳的明光之中,他面容犹带不甘,目光却坚定不移。跨步进来时,萧蔚明还有些木讷,仿佛心中尚有执念未了,然而他很快便平复了思绪,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缓缓走进了大殿。

    萧云清想再说点儿什么,可已然于事无补,所以她只是无助地唤了一声:“哥……”

    萧蔚明的嘴唇似乎在轻微发抖,却无疑撑住了场面,他每向前走一步,这副躯壳与身份便也越来越浑然契合。当萧蔚明穿过中央,来到萧玉笙的面前时,自背后看去,哪还有什么遗孤的影子,他分明就是三清湾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蔚明……”

    不及萧玉笙多言,萧蔚明便一拂衣裾,行礼下拜:“唐小姐端庄秀丽,贤德良善,若能娶其为妻,乃孩儿三生之幸。”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就在此时,摇光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拄,令嘈杂的清辉阁里顿时鸦雀无声,他低头凝视着萧蔚明,末了高声赞扬:“萧公子此举,大善!”

    尘埃落定,唐圣元的肩头也慢慢松懈下来,他转过身,背对着萧玉笙,看向唐姝婉不卑不亢的面容,忽有一股愧疚混杂着感激涌上心间,他轻轻拉起唐姝婉的手,“姝婉,你当真想好了吗?”

    唐姝婉点了点头。

    面对委曲求全的女儿,英明一世的唐圣元也难免老泪纵横,终是叹了一句:“是爹无能,对不住你……”

    随后他整理衣冠,重拾颜面再度望向宝座之上的萧玉笙,“萧掌门,既已定亲,那在下便先带小女回去,恭候令郎的三书六聘了。”

    而萧玉笙也回望着唐圣元,“唐掌门请放心,犬子虽愚钝,但胜在心善,必不会辜负了令媛。”

    话言至此,两人都已是图穷匕见。

    对萧玉笙来说,他不想因门派之责而搭上儿女的一生,但就目前来看,上修界狼烟四起、兵荒马乱,此时联姻无疑是明智之举,若萧蔚明甘愿放弃私心,决意求娶唐氏嫡女,他会顺势而为。

    最后,众人齐呼二位尊主圣明。

    那声音在清辉阁里不停回荡,洪亮整齐,萧蔚明听了良久,方才如梦初醒,他抬起头,只见殿中宝座巍巍,金柱林立,诸位仙君锦绣华服,齐齐俯首。

    极尽雄伟绮丽,也极尽威严肃穆。

    萧蔚明先是瑟缩了一下,感觉胸膛绞痛不止,他慢慢抬起右手覆上心口,那里有个名字,唤作“月霖”。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萧蔚明的大婚最终定在了下月初九,听闻这个消息,本该是个良辰吉日,但萧云清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她怎么可能会高兴呢?她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若月霖与萧蔚明成亲,她不介意现在就改口喊月霖“嫂子”,并以娘家人的身份替月霖准备嫁妆,风风光光地送她出阁。

    可现在……

    萧云清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而无力,于此乱世之秋,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对有缘人逐渐背道而驰,奈何苦海无涯,亦难回头。

    萧云清心不在焉地来回踱步,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暮尘的住所,玄凤宫仍是一如既往的宁静淡雅,她站在殿外,任由清风拂面,心却不安。

    奇了怪了,以前她每每烦躁无助之时,只要来玄凤宫走一圈,尽管见不到暮尘,也会莫名心安,可为何这次,萧云清却愈发焦急,到最后手心甚至冒了冷汗,她叹了口气,心道强求无意,于是作罢。

    临行前,萧云清再次回首,望向玄凤宫紧闭的大门,她怔了半晌,末了弯了唇角,仿佛看到了暮尘带自己求取神器的时候。

    萧云清躬身行礼,却没再如儿时那般——小尾巴似的跟在暮尘身后,不由分说地唤着“师尊”,哪怕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是他的徒弟。

    一只手搭上了萧云清的肩膀,她一惊,立时回过头,不料却磕到了萧蔚明的下巴,只听一声吃痛却仍旧温和的嗓音:“小心。”

    “哥……”在看见对方的一瞬,萧云清含在眼眶里的泪水险些决堤,“你、你怎么就答应了这桩婚约呢?要是让月霖知道,她会怎么想?”

    “亡人谷大有东山再起之势,现在仅剩的三大门派休戚相关。况且,我的命是父亲给的,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只愿余生尽忠萧家。”

    萧蔚明的冥顽不灵着实令人心急,萧云清一时口不择言:“可你终究不姓萧,又何须为了萧家如此卖命?!”

    萧蔚明只是怔愣须臾,却很快便撑起一个哀伤的笑容,勉强遮住了眉目间的苦涩,他道:“清儿,在你看来是卖命,但在我看来,是还情。”

    “可我不想让你还这份情!”萧云清气红了眼,她不住捶打萧蔚明的胸膛,“我就想让你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嫂子!”

    萧蔚明没有躲,就站在原地任其发泄,待萧云清冷静下来,便抬手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痕,轻声问道:“清儿,其实我娶谁,于你而言,当真重要吗?”

    “废话……”萧云清推开他,转身欲走,却又回过头,拽上萧蔚明的领子大喊——

    “因为你是我哥啊!”

    第九十八章 酒未到,先成泪

    因为你是我哥……

    萧蔚明呆滞良久,任由萧云清拽着自己的衣襟嘶吼,他在心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复一遍,遍遍柔肠碎。

    萧蔚明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雨夜,那时他和萧云清都还小,外面雷声震天,二人都窝在被子里不敢出去,忽地两道紫色的闪电相继而来,势若割裂苍穹,吓得萧云清哭着喊着要阿爹过来。

    由于萧蔚明年长三岁,所以他壮着胆子,拿起一把油纸伞,埋头便淌进了瓢泼雨幕里,可惜他好不容易跑到了清辉阁,却没有找到萧玉笙,最终当他灰心丧气准备往回走时,却偶然发现西峰的一座破败宫殿里,亮着一柱香火。

    何人的香火会在这种地方?

    好奇使然,萧蔚明不顾山路泥泞,鬼使神差地爬上了西峰,只见萧玉笙正垂首立于殿前,大雨打湿了他的全身,水滴顺着发丝淌落,萧蔚明举着伞连忙上前,“阿爹!”

    “蔚明你……”萧玉笙下意识地便想挥袖遮挡,可惜来不及了,油纸伞落在地上,冷雨将萧蔚明浇了个透心凉,他顿觉一股寒意由内而外地蔓延至全身,因为香案之上,是鬼王萧叶舟的牌位。

    见隐瞒无望,萧玉笙搭上了萧蔚明的肩膀,托付重任般地看向他,“答应我,这件事不要告诉清儿。”

    “爹……”萧蔚明华袖之下的手已捏紧成拳,颅内似有山崩地裂,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头晕目眩。

    “天权长老曾说我是天煞孤星,克六亲缘,若我活着,清儿便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死于非命……”言语间,萧玉笙不禁红了眼眶,可神色却依然坚定,“但他回来前,我还不能死。”

    “他”是谁?

    是鬼王萧叶舟吗?

    萧蔚明心下猜想,或许父亲所谓的“他”,便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叔父吧。

    “蔚明,人算不如天算,万一有朝一日我和清儿发生什么不测的话……三清湾就托付给你了。”

    “不,爹……我还、我还没有准备好……”

    萧蔚明想往后躲,可面对萧玉笙期待而信任的目光,他又不敢推脱,到最后,情急之下,一向以稳重著称的长公子,竟无法控制地喊出了声:“爹,萧氏百年基业长青,倘若因我毁于一旦……孩儿不想当千古罪人啊!”

    可萧玉笙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蔚明,盛极必衰,无论你继承后,是延续宗门的繁荣昌盛,抑或落败凋敝,都是命数,无需自责悔恨。”

    要成为一个风雨不倒的尊主需要付出的太多,需要一肩扛起的太多,需要放弃的也太多,这些重担将会尽数压在萧蔚明羽翼未丰的肩上,令萧玉笙难免心痛。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真正的掌门,在登上宝座接受众民的顶礼膜拜之时,便须做好为之献身的准备。

    此乃英雄所为,此乃王者风范。

    后来,待萧蔚明长大一些后,才明白了究竟何为“天煞孤星”,于是他开始学着父亲的模样,无条件地宠溺萧云清,默认她的自命清高,纵容她的年少轻狂。

    萧蔚明以一己之力,为自己骄傲的小妹妹创造了一个斑驳陆离的盛世江山。

    他做到了。

    萧云清一直都是三清湾无忧无虑的二小姐,她不懂何为战争,也不理解众生皆苦,她只知道不管自己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兄长和阿爹都会拼尽全力,只为博她一笑。

    所以当萧蔚明被迫应允了唐氏的联姻时,萧云清是错愕的,她突然明白过来,好像世间万物并非予取予求,很多东西,是她争取不到的。

    好像无论如何努力,都难求一个圆满。

    萧云清的泪滴挂在眼角欲掉不掉,可她仍倔强地咬着下唇,死活不肯低头,萧蔚明瞧她可爱又可怜,隧不太配合地轻笑出声。

    在接到萧云清自以为狠戾的眼刀后,萧蔚明摸了摸她的脑袋,“清儿,我希望你能永远高高兴兴、漂漂亮亮的,至于其他事情,交给我就好。”

    言罢,萧蔚明曲指轻轻地勾了勾她的鼻子,便转身毅然走进了夜里,萧云清一眨眼,泪水瞬间流了满面。

    纷纷扬扬的落叶之中,天色渐渐亮起。萧蔚明走到拐角处,在萧云清看不到的地方转头回望向她,见到她低头落泪的身影,无力地避开了视线,“清儿,我定尽我所能,保你一世周全。”

    因为他不确定,萧云清的这“一世”,到底还有多长时间。

    树欲静而风不止……

    是夜,月相下弦,子时十分,萧云清倏地睁开眼睛,她屏住呼吸,察觉到屋顶上有人。

    谁?究竟是何人有这通天的本事,未经通报却能在三清湾来去自如?

    萧云清掀开薄被,缓慢地直起身子,她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自己冒然出去是否安危,但最终她还是拿上了床头的紫金箫,决定先探一探这个深更半夜的不速之客。

    屋顶上,一只小白猫正悄无声息地沿着瓦片走,它只觉眼前有影子闪过,警醒地顿住脚步,瞪着大眼睛四下打量一番,可什么都看见,便颇有几分困惑地歪歪头。发现有人开门,它便跳下屋檐,窜进了萧云清的怀里,还“喵呜”地叫了一声,十分讨喜。

    萧云清原本紧绷着一根弦,委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小东西吓了一跳,她提在喉管的一口气散去大半,不料却听到屋顶上方传来一声:“喜欢吗?”

    “老宫?”

    在认出是宫羽弦的声音后,萧云清循声抬头,比起惊吓,更多的是喜出望外,“你站房顶上算怎么回事儿?三清湾的守卫没拦你吗?还是说你没有硬闯,只是偷偷溜进来的?那你直接进屋不好吗?”

    宫羽弦轻点足尖,从屋顶上飘然飞至萧云清的面前,看着她还呆愣愣地杵在那里问东问西,宫羽弦揶揄道:“小二,几日未见,功夫不见涨,倒是话又变多了。”

    “你赖我话多?”萧云清怒不可遏地叉上了腰,她堵在门口,兴师问罪,“自绝情鬼一战过后,你便彻底没了音信,我派凌霄去下修界寻你,结果你倒好,非但不来见我,还拔了它一根羽毛!”

    宫羽弦理不直气也壮,“谁让它叼着我袖子不撒嘴的。”

    在萧云清正欲反驳之际,宫羽弦一个闪身便钻进了屋,气得萧云清在她身后大喊:“那你干脆别来找我好了,这大半夜的闯我闺房,你就不怕我……”

    谁知话音未落,宫羽弦便径直捂上了她的嘴,炽热的目光一下子便撞进了萧云清的眼里,只见她食指抵上薄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待宫羽弦松开手,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捂太紧的缘故,萧云清的脸竟似有似无地透着薄红,她强装镇定,只道:“夜巡的而已。”

    宫羽弦点了点头,“我知道。”

    萧云清不屑地白她一眼,“那你心虚什么?”

    宫羽弦坦言道:“因为我是个贼,所以不能让你出声。”

    “贼?”萧云清疑惑地睁大了眼睛,“什么贼?”

    宫羽弦勾起嘴角,颇有点儿得逞的意味,“采花贼。”

    萧云清才不傻呢,她摇头道:“我不信。”

    “爱信不信,”宫羽弦指了下萧云清手里的紫金箫,“这可是你娘说的。”

    提到过世的母亲,萧云清的目光顿时黯淡了,“我娘……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是个采花贼,害她无法安心出阁。”

    由于彼时扶桑洲已然灭门,顾子吟出嫁当日,只有宫羽弦一人相送,幸而萧玉笙怜她无亲无故,便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一片废墟中的新嫁娘。

    当萧玉笙踏上这片被摧残的土地时,他知道,现在周遭的血腥和荒芜,皆是萧晗留下的痕迹。

    萧晗曾率领一众鬼军践踏此地,他临走前,放了一把火,这场火,烧尽了扶桑洲的一切,在红莲般的熊熊烈焰之中,善与恶同归于尽。火焰熄灭之后,萧晗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大地成为一片焦土,尸体沉入汹涌沸腾的海中。

    触目所及,扶桑洲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沉默和永劫的黑暗。

    在感应到萧玉笙的距离正在靠近,顾子吟擅自摘下盖头,她看向宫羽弦,道:“羽弦,我出嫁后,你便也离开吧,去哪里都好,别再守着这片不祥之地了。”

    “怎会是不祥之地?”宫羽弦否认道,“这儿是你的家乡。”

    “家乡?”顾子吟自嘲地笑了笑,“一个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家乡吗?”

    顾子吟永远也忘不了那日,那一日,萧晗领军入关,把顾氏的百年荣耀毁于朝夕之间,顾子辰本想带着她逃跑,奈何失足闯入了无常鬼的血林,每一根树枝上都挂着一具尸体,顾子辰为了保护她,浴血奋战,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不甘地单膝跪地,没了气息。

    顾子吟当时只觉眼前苍茫一片,好像属于她的晨光彻底消散了。她不停地摇晃着顾子辰,撕心裂肺地喊着“兄长”,可一直把她护在身后的人,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第九十九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听闻有个男子的声音传来,顾子吟瞳孔猩红,她回过头,发现萧晗撑伞站在旁边,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狼狈不堪的自己。

    仇人近在咫尺却不能杀,该是何等的愤恨泣血。

    冷汗顺着顾子吟的额头滴下,她趁其不备,拔出萧晗的佩剑,架在脖颈间,红泪偷垂,手腕发力,不想却被萧晗抓住了剑刃。

    后来,这个喜怒不定的鬼王却大发慈悲地放走了她,并留下一句:“天高路远,还望姑娘保重。”

    顾子吟从回忆之中抽身,连带着一身不堪重负的皮骨,她不知何时才能为母族报仇雪恨,但几经生死,更应该活在当下,如今扶桑洲尽是冤魂和走尸,绝不能任宫羽弦久留。

    可宫羽弦却道:“子吟,我想替你守着扶桑洲,你放心出阁,我代你留下。”

    “你若执意如此,我又怎能安心出阁?”

    顾子吟拂袖起身,步摇随之轻微摆动,如风中花枝,她深深地望向宫羽弦,放低了高傲一世的身姿,哀求道:“算我求你,好吗?走吧,将过去的所有都忘了,然后仗剑天涯,接着做你快意恩仇的宫女侠。”

    宫羽弦一向对顾子吟百依百顺,可这次也不知怎的,她只摇了摇头,诚挚地说道:“我无牵无挂,万一哪天死了都没人收尸,你出阁后,不必惦念我,只望有朝一日,你能得偿所愿。”

    宫羽弦从顾子吟的手中拿过盖头,她垂下眸子,不敢再看顾子吟,却在扬起盖头的刹那间,眼前浮现出了一支紫金箫。

    大红的盖头将顾子吟遮了个严实,但她的声音却透过绸缎再次涌入宫羽弦的耳畔,“送你的,喜欢吗?”

    由于盖头的存在,她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宫羽弦的眼里也添了一抹再难掩饰的落寞,但她的语调仍是轻佻不羁的,“这算什么?定情信物?”

    顾子吟没有回答,就在宫羽弦以为她不会再应声的时候,顾子吟却拉起了她握箫的那只手,将自己的盖头挑了起来。

    宫羽弦当时便呆愣在原地,“你……”

    这几乎无异于一场暗夜海边的邂逅,是出水的塞壬对上为之驻足的嫡女,是相遇时湿润的眼神,鲜活的自己和仅此一次的今日,以及你。

    可惜她们没有这样的运气,在灭族的扶桑洲和昌盛的三清湾之间,亘横了太多了鲜血和生命,责任与战争。

    顾子吟不得不嫁。

    “吉时已到——!”

    唢呐一吹,不是大喜,便是大悲。

    水光潋滟,花轿四摇。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等到宫羽弦回过神来,顾子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喜庆的余音里。

    回忆的最后,是顾子吟一双含泪的桃花眼。

    “老宫?”萧云清举起手在宫羽弦的眼前晃悠了两下,“你想什么呢?”

    宫羽弦尚未全然从思绪里抽身,谁知便有人将她拽回了现实,她眨了下眼,只见萧云清状若柳叶桃花的眉目,隔着岁月流年,与盖头下的顾子吟蓦然重叠。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宫羽弦失神良久,最终抵不过一声苦笑,“这支紫金箫,原是你娘的定情信物,如今送你,也算物归原主。”

    萧云清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她对于顾子吟的过去知之甚少,仅在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勉强拼凑出一位她素未谋面的阿娘。

    宫羽弦掀衣坐下,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听说你兄长不日即将大婚。”

    萧云清坐到她旁边,盯着桌子上的一滴水发呆,嗓音也变得闷闷的:“嗯。”

    “怎么,不开心?”

    “嗯。”

    “嘶,叫什么来着……”宫羽弦苦思冥想了须臾,而后豪迈地一挥手,“叫什么都无所谓,就那个姓月的小丫头,因为她跟你哥有情,所以你不开心?”

    萧云清越听越沮丧,这次连个敷衍的“嗯”都没有了,但宫羽弦却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他若不娶,就该你嫁了。”

    萧云清有一瞬间的茫然,不过很快便明白了宫羽弦的言下之意,若萧蔚明以死相逼,立誓不娶唐姝婉,那与蓬莱岛联姻的,便将会是她自己了。

    “你为你哥和未过门的嫂子惋惜,可你自己想嫁吗?”宫羽弦一针见血地问道,“嫁一个可能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你甘心吗?”

    “……”

    “你愿意重蹈你娘的覆辙吗?”

    萧云清沉默了,在宫羽弦的再三逼问下,她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私心:“我不愿意……”

    “不愿意就对了。”宫羽弦似是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她起身走到萧云清的后方,在暗处搭上她的肩膀,“小二,无论是你爹的偏爱或是萧蔚明的恩情,你坦然受着便好,权当是他们欠你的。”

    “为什么?”萧云清问着便想转过身,但宫羽弦却加重了力道,虎口死死卡着她的肩颈处,让她不得动弹,“好痛!老宫你轻点儿……不是,他们到底欠我什么?”

    宫羽弦依旧没有松手,只是缱绻地唤了她一声:“小二。”

    萧云清没吱音,她现下正暗自发力,准备卯足劲儿挣开钳制,不料却听得身后的宫羽弦说道:“下月初九,我会亲自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话音落地的霎那,萧云清感觉肩膀一松,方才的钳制已然撤去,那便代表,她走了。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

    六月初八,不期而至。

    萧晗定做的喜服到了,这两套衣裳是他专程请了姑苏的绣娘赶出来的,金丝银纹,线脚密实,样式华丽而庄重,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萧晗,在收到衣服后也煞是满意,直接一掷千金给绣娘当辛苦费。

    他献宝一般跑进小院,朗声道:“师尊,喜服到了,赶紧换上办正事儿吧……”

    话音未落,却看到暮尘正在舞剑。

    暮尘的神器本是灵鞭,但杀气浓郁,有毁天灭地之势,他从不轻易动用,倒是这柄软剑时常出鞘,偶尔乘兴既来,保不齐还会舞上一段。

    此刻日光倾城,许是练剑热了,暮尘脱了外袍,只留里头一件白绸中衣,料子随着晨风而微微拂动,瞧上去飘逸十足。他没有束发戴冠,而是把长发全部挽起来,绾了个利落的高髻,显得格外精神,也更加清瘦。

    长剑争鸣,刃锋如雪,他舞剑的姿态刚中带柔,剑花挽起时淡若芙蕖照水,冷电出势后犹如蛟龙破空,一张一弛,一收一放,都点在了最好处,萧晗立在不远处看着,竟是半点瑕疵也挑不出。

    忽然间暮尘眉峰一凛,软剑朝池中一指,但见招式凌厉,抽刀断水,竟是为剑锋所迫,久不能合。他足尖轻点,长身掠起,轻盈地自划开的水波中央飞过,白袖涌动,神仙般飘然落至池子对岸的破漏屋檐上。

    宁狐村自被屠后,周遭总隐约有些阴冷,即使在晌午十分,也难见到全须全影的太阳,虽不理解为何暮尘今日这般有兴致,但萧晗纵身紧随,趁暮尘未设防,便登徒子似的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旁飞过的乌鸦嘶哑地叫着,暮尘倏地往后拔了三丈远,萧晗被他带得脚下不稳,只好暂且放手,侧身退避开来,只见暮尘自如落地,还慢条斯理地整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我教你的,可还记得?”

    凉风吹起他额角散落的碎发,端的是不怒自威,萧晗活了两辈子,不想再当他没名没分的徒弟了,于是打哈哈地说道:“先别舞了,你试试喜服合不合身?”

    暮尘轻声一哼,忽然想起萧晗也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从他上一世及冠起,自己就再没有和他对过招,不由地心中一动,转念间,人已挟剑飘然而起,低喝道:“叶舟,接剑。”

    萧晗:“……”

    这玩的又是哪套啊?

    他原想着万事俱备,马上便可抱得美人……呸,抱得师尊归了,但这临了临了,怎么还动上手了?

    可惜那剑风竟是凌厉非常,暮尘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丝毫不留情。

    萧晗被迫与之交手,却只是来回躲闪,深知暮尘不忍动用全力,他便愈发肆无忌惮,甚至还撩了一下暮尘鬓边的青丝。

    “好了,师尊别打了,徒儿认输还不行吗……”

    不等萧晗说完,暮尘便再度提剑而上,这次剑刃挟火,显然是动了真格,看来他并不打算给萧晗未战先降的机会。

    暮尘的速度太快了,致使萧晗连残影都未瞧清,便感觉一股刚劲之风直扑面门,他偏头朝左一跃上树,谁知软剑却有神性一般如影随形。萧晗在心中叫苦不迭,奈何也不敢轻敌,他折下一截树枝,迎身飞向暮尘。

    “师尊,得罪了!”

    软剑之力势不可挡,树枝瞬间便被绞碎,但萧晗却没有要躲开的意思,眼见剑尖即将刺入他的肩膀,暮尘及时偏开方向,但萧晗借机近身三尺,一手轻点上暮尘的脖颈,他得意地歪了歪头,“师尊,还来吗?”

    第一百章 一弦一柱思华年

    暮尘抬手,剑锋猛地一下触在了萧晗肩头,“若我方才没有收手,你可知会如何?”

    树枝哪里抗得住利剑,只不过是替萧晗争取了一刹那的生机罢了,幸而他死里逃生惯了,即便身处明显的下风也不犯怵,反而愈战愈勇,四两拨千斤。

    “知道呀,若师尊没有收手,徒儿的这条胳膊早就没了。”萧晗笑得天真,他欠抽地凑到暮尘身边,“还得多谢师尊手下留情……”

    “我便是这般教你的吗?”

    萧晗言辞真诚,但暮尘不以为意,他手腕一掣,软剑却已迅速挣开,长刃一横,自后头抵住了萧晗的脖子,“你没用心,重来。”

    说着,他将自身强悍的灵力灌入软剑,刹那间焰照长空,生生将萧晗逼退两步,而后猛地斥后,与萧晗拉开距离,同时一道剑光闪过,凌空掠起剑风,朝萧晗一劈斩去。

    “师尊你这又是要闹哪样……”

    话虽如此,但萧晗没办法,只得折枝再上,但他这次倒不急于求成了,反而让树枝与自己融为一体,尽量避免与剑刃正面交锋,哪怕不得已摩擦相撞,他也会腕骨发力,用自己去承接暮尘的攻击,确保树枝不至于太早便折成两半。

    一时间树枝与长剑在空中打得叮当作响,灵流对峙,焰电齐飞,一招一式都极尽巅峰,行云流水,转眼间二人已拆过百余招,竟是胶着难分,上下难辨。

    暮尘见此开始步步紧逼,萧晗无暇躲避,树枝因无法承受这样高强的冲击而发出不祥的声音,最后伴随二人在空中的近身一搏,竟铮然嗡鸣,碎成斑驳晶莹。

    萧晗再次沦为赤手空拳,逐渐被激出了本能,若说他方才的招式还有点儿光明磊落之意,那现在的一举一动便无不狠辣狡黠,他的吐息间都带着一股阴翳,竟丝毫瞧不出当年那个小徒弟的影子,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诡谲之处和月霖有几分像,却要比月霖高明出了太多。

    暮尘还没来得及收回软剑,萧晗便身形极敏,犹如魅影般径直朝暮尘袭来。似是没料到他这一招,暮尘提剑格挡,谁知萧晗徒手便要去抓剑刃,他的一双眼眸亮得骇人,好像执念作祟,如火如荼。

    试炼罢了,何必上纲上线,暮尘担心伤到萧晗,于是收剑作罢,萧晗也没有继续执迷不悟,很快又变成了素日里一副浪荡子的模样,他在暮尘收剑的同时,用指尖状似无意地蹭了一下后者的手背,脑门上就差刻一个大写的“流氓”。

    暮尘不予计较,却正声道:“我教过你,切忌以身涉险,为何徒手抓剑?”

    “不抓也行,”萧晗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样子,“师尊你让让我嘛。”

    暮尘问他:“我让你到几时?”

    “你让我一辈子吧。”

    不待暮尘反应,萧晗用鞋尖挑起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暮尘的剑上,寻常兵器过刚易折,软剑却似通晓事理,它反其道地弯过去,不料却被萧晗两指夹住,而后向上一撩,正好斩下了暮尘的一缕青丝,“今日斩君一发,余生定会补偿。”

    萧晗把那缕青丝编进自己的长发里,还文邹邹地诵诗一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欢娱什么来着?”

    奈何下一秒便吃了没学识的亏。

    暮尘神情复杂地瞟了他一眼,接道:“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语毕,却不肯再面对萧晗,反而捧着喜服回了屋子。

    萧晗从中竟感觉到了赌气的意味,只听暮尘临关门前,故作冷淡地说:“若你他日再度涉险,不管你斩几缕头发,都不作数了。”

    萧晗从善如流地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放心吧师尊,我保证,再也不敢了。”

    暮尘转过头去,只留下一句干巴巴的:“最好如此。”

    “师尊,其实你不用太过担忧的。”深知暮尘是关心自己,萧晗跟在后面,软着语气哄他,“无论多恶的鬼,一旦它找到了返阳的路,便不愿意再回地狱里去了,我也一样。”

    说到这里,暮尘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正要关门的手一僵,垂眸思忖了片刻,却又听萧晗耍无赖道:“所以只要你同我成婚,我在尘世有了牵挂,就不容易死了。现在喜服已成,等我回头找人算个良辰吉日,就顺带着把堂拜了吧。”

    不想暮尘却道:“这种事情哪有顺带之说?”

    萧晗眸子一亮,“师尊的意思是……”

    暮尘心照不宣,“择日不如撞日。”

    “!”

    萧晗激动得直接抱起暮尘转了两圈,他是打心眼里高兴的,好像上一次这般高兴的时候,还是拜暮尘为师的那日。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幸而君心依旧。

    知道萧晗喜不自胜,暮尘也没斥责什么,只是嗔他一句:“胡闹。”

    “不胡闹啦~”萧晗比暮尘高了小半头,他一垂眸,便轻而易举地望进了对方的眸子里,百感交集的情愫将他的眼眶染得通红,“暮尘。”

    暮尘心疼他,自然温柔地应了声,却不想萧晗又唤了一声:“褚寻忆。”

    莫名提及这个名字,倒是令暮尘哑然了,萧晗冷不防地问道:“你更喜欢我叫你哪个名字?”

    他们之间有许多过去不曾坦言过,但大多数时候二人心照不宣,不攻自破,没必要解释太多。可这次萧晗忽然就没有把握了,他不确定暮尘是否愿意放弃往昔的一切,从俯瞰芸芸众生的神坛一跃而下,只为与自己在凡尘俗世长相厮守。

    暮尘是深孚众望的玉清仙尊,他有睥睨天下的法力、未及弱冠便取得神器的禀赋,但褚寻忆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不等萧晗思虑过多,暮尘便拔出了腰间软剑,放在了萧晗的手里,“我原先名叫褚暮尘。”

    “什么……”

    萧晗难以置信地抚过剑锋,暮尘的这句话霎时把他的思绪从九霄云外拽了回来,他发现靠近剑鄂的脊刃处刻有小篆,是“衣”、“者”二字。

    “衣者,褚也。”暮尘低下了头,眉梢眼角尽是怀念的神色,只是其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淡淡的落寞,“我自幼成孤,拜师便随了褚颜的姓,但后来,褚颜遇劫飞升,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都不曾找到她。我彼时尚且少不更事,以为是她不告而别,便一气之下舍了姓氏……”

    怕暮尘自责,萧晗抱住了他,珍重却未逾矩,“别想了,师尊,我相信褚颜会理解的,你知道我之前在归真界看到了什么吗?”

    暮尘闻言,不禁抬起了眼眸,四目相对之间,萧晗执起了暮尘的手,温柔地吻了吻他泛凉的指尖,“临飞升前,她说‘与君相逢一场,褚颜三生有幸’。师尊,飞升之人需要斩七情戒六欲,但你是她于此红尘里,唯一的寄托和牵挂,她会明白的。”

    暮尘怔愣半晌,终于勉强点了点头,他道:“其实叶舟,我一开始告诉你我姓褚,是因为我真的很怀念自己曾经姓褚的时候。”

    没有守护苍生的大义,没有玉清仙尊的责任,每日除了打理庭院里的梅花,就是执子对弈,累了便小憩柳塘,如此年复一年,岁岁有今朝。

    暮尘轻启薄唇,可又不知该作何回答,他犹豫的样子却换来萧晗的一声轻笑,正欲问这逆徒在笑什么,但萧晗却虔诚地捧起了暮尘的脸,似乎在告诉他:“不必多言,我懂。”

    见暮尘没有躲避的念头,萧晗探过头去,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吻,很轻很轻,蜻蜓点水一般的力度。

    朝阳下的鸢尾花开得很美,风吹过,花瓣轻颤,绿叶微摇,风中漫漾起馥郁芬芳的香味,春天来到这片曾遭屠戮的野地,一点也不吝惜。

    明媒正娶讲究晨迎昏行,但他们委实没有什么要迎的宾客故友,而且距离黄昏拜堂的吉时还早,所以萧晗准备在下修界发些喜糖,图个好彩头。

    暮尘则打算留在家中洗手作羹汤,虽然萧晗对于他的厨艺表示存疑,但有生之年竟然能吃上师尊的饭菜,他愿意暂时为爱失去味觉。

    临出门前,萧晗用幻象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介书生的模样,鉴于之前跟无常鬼打过照面,他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再顶着自己的脸招摇撞市了,一来是容易招鬼,二来他就想撒点儿喜糖,单纯图个乐呵而已。便让大家以为,下修界有个书生娶了他思慕多年的意中人吧。

    萧晗走在街上,四面八方地发送喜糖,由于出手不凡,还引来了不少孩童,他们一边哼着什么童谣,一边往萧晗的身边凑。

    “明净山,昆仑关,一山一关佑长安。”

    “蓬莱岛,三清湾,两湖交汇隔水观。”

    童谣的节奏轻快而活泼,萧晗分糖的时候不免听了一耳朵,他发现这童谣除了脍炙人口外,也没什么意思,应该是这群孩子瞎编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