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天地陷

    为防“鸦”的人赶来支援两相欢和六合清, 五十弦去追“摇光”后,赵吉和张小五也毫不犹豫地搀着倾五岳去寻师兄。

    可惜他们慢了一步,来到定风塔的时候, 阿珉已经追着有栖川野和曲相和去了竹海, 这里只有僵持的侯英侯顺和秦鹿一行人。

    “是吗?有栖川亲口说这是‘三季蛊’?那就没错了。”

    康戟搭了一会儿脉门,斟酌着道, “常大夫知不知道我不清楚, 但我走南闯北,偶然听到过这个名字。据说这蛊一共会发作三次,次次催人性命,剧痛难忍,理智全无。更要命的是,它发作起来没有规律, 三次一过,就是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赵吉面如金纸,张小五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齿痕咬得极深,不敢泄出哭音来吵到倾五岳的休憩。

    倾五岳却很平静:“原来如此,那就已经过了两次了。”

    康戟忍不住打趣:“换作别人, 痛过一次两次就要寻死觅活了。也亏是你还能忍到现在, 是不放心这群徒弟吗?”

    倾五岳的身体衰败到了极致, 疲惫和疼痛交织, 他含笑不语, 没有回应康戟的揶揄。

    秦鹿却忽然站起了身:“有声音。”

    他平日就常蒙眼出行, 听力出众, 警觉远胜常人。

    在他起身后,康戟也紧跟着皱起眉头, 商吹玉如一片白雪从檐上飞落,正待开口。

    就此须臾,人群后的定风塔摇撼起来,四周落叶簌簌,风雨潇潇,竹海和后山里传来如雷如潮的巨响,像是山中鸟兽正在四面八方地溃逃。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穿透了众人心中密布的疑云。

    地上不知何时崩出一长条豁大的口子,宽过半尺,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一个士兵深陷其中,双臂艰难地撑着两侧,地石却在一块接一块地坠落,似乎要将狭隙撕成一处漆黑的深渊。

    左右军士想去拉起战友,然而脆弱的泥石受到重压,崩落得越发厉害,很快就有人跌入渊中,只留撕心裂肺的惨号,久久没有听到触底的动静。

    侯英骇然回神,一哨惊醒众士:“后撤!”

    突如其来的地动让所有人都方寸大乱,平日训练有素的军士还能整队撤退,十方会的游侠却是乱了阵脚,惶惶不知该往何走。

    商吹玉道:“后山来的动静,像是有什么机关。”

    赵吉惶恐地接话:“是那个女人!弦姐姐追她去了,师父说后山里有机关,那个女人奔着机关去的,还有、还有……常神医和青娥姐也在那里!”

    几句话的光影,定风塔已然摇摇将坠。

    塔内的典藏真正成了随处扑倒的书海,烟尘四起,门窗大破,伴着凄厉的风雨和沉凝的暮色,楼体缓缓爬上了裂痕。

    暴雨冲溃的山坡上土石崩散、泥流如瀑,正穿过强撑的竹林,朝着他们奔杀而来。

    更致命的是,犹豫的几息之间,定风塔自下而上地裂成了两半,岌岌的书山轰然而倒。

    轻功出众如秦鹿,也是被两名影卫架着逃到了相对宽敞的校场。

    只见得尘沙弥眼,秦鹿张口欲呼,却吞入好几口泥沙,涩然难言。

    好在康戟的声音很快透过了弥天的黄土:“你们都好吗?两个小孩我护着呢!”

    商吹玉紧随其后:“岛主和江容在我这里。”

    邱榭也喘着粗气回答:“扬灵没事。子邈……子邈你还有气吗?”

    华子邈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算作答复。

    其他人的回应也此起彼伏地响起。

    秦鹿这才松一口气。

    不远处,侯英和侯顺也在清点人数,正点到三更雪的名字,接连唤了四五遍,却都没有回音。

    如此异象,群山林海、高楼宝塔,只怕逃到哪里都不是平安之地。

    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一句:“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肯定是报应。”

    一刃瑕的发作被侯顺压住了,侯英的呼唤也跟着沉寂下去。

    两队人马此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后续该如何是好。倾五岳强打起精神,解释道:“是剑祖留下的机关……总之,且去岛就要沉了。”

    人群轰地炸开,议论声犹如蜂鸣。

    也有人想要质疑,但定风塔后,还在接二连三塌陷的弟子舍、日月殿都让他们说不出话。

    雨水淋湿了那些珍藏的典籍,更淋冷了在场众人的心。

    康戟问:“这机关不能停下吗?”

    倾五岳道:“这是高/祖留下的机关。”

    康戟继续问:“但你的徒子徒孙可还在岛上呢,你真要拉这么多人陪葬?”

    这次倾五岳没有回答。

    但商吹玉却感到一块重物抵住了胸膛,他有些不解,下意识地接过。

    是倾五岳塞给的一只竹筒。

    不等他询问,远方传来了更加剧烈的震响。

    暴雨冲开泥土覆盖的地表,一根根锈迹斑驳的铁架好像支出的瘦骨,突兀地横亘在流溢的泥土之间。

    那就是这座百年机关的本来面目。苍老、迟缓,却不留情面。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是它们在上升,还是地面在下沉。

    只有飞溅的瓦砾、弥漫的尘土、惊惶的哀叫,山脉和高楼都在刹那间夷为平地。

    侯英当机立断:“船都在南岸,撤退,从那边登船!”

    侯顺面色陡变,一把拉住她:“任务怎么办?紫衣侯和三更雪都不见了,还有几个人也不在,而且倾五岳就在这里……”

    他忍不住看一眼倾五岳,对这个到嘴的军功实在不忍放弃。

    可是康戟、秦鹿和商吹玉都在这里,还有数十个江湖豪杰,就算用强,他也没什么自信。

    侯英咬牙道:“总不能把大家殉在这个岛上!”

    说罢,她振臂挥旗,纵上一棵较高的大树引目:“别恋战了,所有人都去南岸,准备开船!”

    一刃瑕失血太多,白着脸拉她:“我师父……”

    话音未落,滚滚的烟尘里掠过一道锐光。

    所有人的眼睛都随之一亮,祈祷着那是自己阵营的高手。然而锐光在浓烟中转成金铁交激的星火,人们才看出来的是两个人,而且一路交战不休,俱不相让。

    商吹玉的箭已经离弦,生生撕开了缠斗的二人。

    两个女子各落一方悬空的石台,相隔数尺,才算罢手。五十弦一个纵跃上了断垣,一刃瑕的目光立即定在了她的身上,讶异、恼怒、失望,五十弦不禁一抖,刻意避开了眼。

    商吹玉问:“他们人呢?”

    赵吉和张小五说过,五十弦追着“摇光”去了后山。

    据倾五岳所说,常自珍和穆青娥就在那里,机关也在那里。可五十弦竟然是拉着“摇光”一起回来,两个医者都不见踪影。

    看到他们全须全尾,五十弦也一阵后怕:“你们没死啊!既然没死,那个小师妹干嘛一脸哭丧的表情,吓得常神医一下子就把机关摁下去了,坏了大事!”

    秦鹿问:“谁说我们死了?”

    “倒是没说,她喉咙受了伤,说不了话,我以为是外边全是杀手,哪里还敢让他们出来。”五十弦拍拍胸脯,反问,“Boss也没事吗?大家都没事吗?岛主怎么样?”

    提到凤曲,商吹玉的面色就沉了下去:“老师去追紫衣侯和有栖川野了。”

    “啊,别担心,以Boss的武功应该……”五十弦的安慰戛然而止。

    因为她在忍不住打量一刃瑕的周围,并悚然地发现……

    两相欢、三更雪和六合清竟然都不在场。

    秦鹿问:“你说的那个小师妹长什么样子?她来过定风塔吗?”

    康戟也回过神来,纳闷地问:“敌人里有点水平的高手都被我们支走了,她从小长在岛上,如果只是遇到什么士兵,应该很好逃脱才对,怎么会受伤?难道真是凤曲出了事,她遇上曲相和了?”

    赵吉接过话头:“你们说的是不是罗衣秋?她应该就是跟着常神医和青娥姐姐。”

    说话间,又是一声轰隆隆的巨响,日月殿也彻底坍陷下去。

    众人被吓得四散逃逸,再也不敢逗留,唯独五十弦僵在原地,待到康戟过来拉她,才听见五十弦低声喃喃:“完了。”

    现在有点脑子的人都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尤其是从小和六合清一起长大的她。

    难怪“罗衣秋”要一直和她保持距离;

    难怪“罗衣秋”要在喉咙划出血口;

    难怪她一路穿过竹海过来,途经弟子舍时,只看到残留的血泊,六合清和两相欢却都不知去向。

    她原以为他们是回到了一刃瑕的身边。

    五十弦拔腿要求,却被康戟揪住:“你这一路有没有见到凤曲他们?”

    五十弦此刻精神都有些恍惚,本能地摇头。

    秦鹿道:“地动的瞬间,他应该就能猜到机关。你们既然错过,想来他就是往后山去了,用不着自己吓自己。”

    秦鹿难得安慰她,可就连秦鹿的安慰也显得这么无力。

    五十弦难以说明自己的心情,如果那个奇怪的罗衣秋真的就是六合清假扮,那么……穆青娥和六合清势必有一个人会出事。

    一个是她愧对一生的大小姐,一个是她最亲近的同门师妹。

    五十弦猛烈地挣扎起来,破天荒地破了音:“让我回去!我要去接他们!小穆还在等我报平安,地动这么危险,不能让他们留在那里……”

    “别想了,谁都不能再进去。”秦鹿寒下神色,“你没有见到凤曲,也没有见到有栖川野和曲相和,不是吗?”

    “……”

    谁都不知道那三个人的战况。

    现在再闯进去,有可能遇到凤曲和青娥,但更有可能遇到的是有栖川野和曲相和。

    五十弦崩溃地跪倒下来,战栗不止。

    康戟叹息着抚上她的后背,尽力想要措辞安慰几句。

    对面的“摇光”似乎也在和一刃瑕交谈,他们谈的越多,一刃瑕的脸色就越难看。

    再见五十弦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一刃瑕的表情彻底阴了下去。

    侯英正在组织士兵撤退,侯顺动了些恻隐之心,碰一碰一刃瑕的肩膀:“少侠,你也动身吧。我们也不是立马开船,上了船再等,兴许紫衣侯他们就在路上了。”

    一刃瑕却猛地挥开了他,不等侯顺再劝,玄黑的疾影穿破黄沙,点步掠出极远。

    众人愕然眺望,只看见一刃瑕决绝的背影消逝在竹海边际,好像被沙尘磨灭一般,很快就没了痕迹。

    侯顺大惊失色,蓄力便想去追:“哎——坏了坏了!”

    侯英却侧步挡住了他,眉间划过一抹狠厉,漠然道:“他要送死就由他去吧。我们回船上等,至多再等半个时辰。”

    “那倾五岳和倾凤曲,我们真的就不管了?”

    “军功重要还是性命重要!不要忘了,我们日后还要上真正的战场!”

    侯顺被她骂得说不出话,最后看一眼倾五岳:“倾岛主,您就跟我们走吧。现在紫衣侯没下落了,您跟我们回海内,陛下一定器重您,那时候多威风啊!”

    倾五岳阖目不语,彻底击碎了侯顺的侥幸。

    侯英则看一眼秦鹿:“秦世子,您贵为世侯,末将不能不管。要不要来,都看您的心意。”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望了过去。康戟最先挑眉,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饶是玲珑心思如秦鹿,也有些忍俊不禁:“侯家还真是愚忠。本座都要反了天子了,你们还记得我是世子?”

    侯英抿一抿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还未下旨逮捕您,末将不能对世子不敬。”

    “人臣之道,你们学得很好。”秦鹿微笑着答,“可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是这么用的,你们如此,只让本座心凉。”

    侯英睁大了眼睛,对他这话有些费解。

    但秦鹿只是摇头,不再多言。侯顺拉了拉妹妹,看出世子心情不佳,他也想赶紧逃之夭夭。

    至于世子之后是死是活,就只好和倾五岳一样听天由命了。

    兄妹俩终于转身,掠过满目疮痍的大地,领着众士兵直往南岸而去。

    邱榭问:“现在要怎么办?船都在北边,去了怕曲相和,不去就要死在这里。”

    众人都有忧色,唯独秦鹿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对倾五岳道:“岛主听过第一位瑶城侯的故事吗?”

    在这关头,他居然好整以暇地要讲故事?!

    康戟气极反笑,都想动手敲他一下。

    一直沉默的商吹玉却弹响了弓弦,蹙眉接话:“大虞七座主城,只有瑶城立了异姓王侯,坊间是有很多传闻。”

    二人便像做戏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下去。

    秦鹿说:“秦家祖宗也是煊赫过的。当然,不是文史、也不是军政,更不是武功,秦家的天赋就在于一点轻微的……”

    他笑起来,竖起手指:“对危险的直觉。”

    倾五岳的眼睛启开了一丝缝隙:“你想说什么?”

    “高/祖曾经遍访奇人,偶然遇到了秦家的先辈。他很需要秦家的能力,能帮他把握天下的时机。然而秦家不是通灵的本事,至多也就看好一座城池。

    “是去看北边的异族和流犯,还是看东南的扶桑,亦或者守好朝都……

    “于是,陛下选择了瑶城。”

    康戟问:“他想看剑祖和商瑶会不会暴走?还是看‘神恩’后来的去向,方便朝廷提前截获?”

    秦鹿摇头:

    “他只是想看两个朋友的安危。”

    倾五岳的牙关紧了紧,四周的嘈杂都静了下去。

    秦鹿继续说:“我们守在瑶城,所以未央前辈护送‘神恩’离岛的一路畅通无阻,凤仪山庄迁回瑶城的生意也很快兴隆,且去岛需要物资的时候,总能有爽快的渔民出现……”

    “您说这是高/祖留下的机关,但是这样一个皇帝,真的会给故交留下毫无生机的机关吗?”

    “………”

    一阵狂风轰然扫过,阵阵惊叫炸开,人群如受惊的鸟群各自躲避。

    就在接二连三的轰塌之后,众人的眼前忽而闪来了一道赤红的影。

    叮叮当当的碎响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金铜色的耳挂摇曳,来人竟然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凤曲。

    少年拖着一条伤臂,身上全是自己和别人的血,活脱脱一个血人。

    如此的伤势,他还背负常自珍,怀中横抱重伤的穆青娥,以一己之力无声无息地逼近,甚至没有一丝轻喘。

    放下二人,凤曲拔腿又要离开。

    倾五岳却出声叫住了他:“凤曲,你要去哪?”

    凤曲脚步微顿:“关停机关。”

    “机关不可能停了。”

    “那我就毁了机关。”

    “……”

    倾五岳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曲相和呢?”

    凤曲转回头来,漆黑的眼里空洞洞的,没有一丝情绪:“我杀了他,像他杀死别人那样。”

    第132章 跗骨冤

    断树残枝, 飞砾蓬茅,但竹海的地动好歹是沉寂了须臾。

    一刃瑕不确定这是危险告终,还是在酝酿更加残酷的屠戮。天色已然大亮, 万里无云, 红彤彤的烈日照得他一身湿汗,分不清是吓的或是热的。

    “摇光”告诉他, 她这一路都没见到他的同门, 更没有见到曲相和。

    一刃瑕由来冷峻的面色,生平第一次浮出了一丝惶然。

    而且五十弦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就像师父和三更雪说的那样,五师妹永远地背叛了他们,连一个理由也不肯留下。

    仅剩的右手不禁握紧了拳,骨节咯咯作响。

    一刃瑕就这样纵高伏低,在无际的林海中极目寻找。

    林中惊飞的鸟雀体型都不算大, 忽高忽低,十分吃力的模样。

    一刃瑕不认为它们能飞渡重洋。

    迎面就有一只麻雀跌跌撞撞地飞来,啁啾啼鸣,哀转凄厉。它看上去还是幼年,翅膀已经被断枝划伤,血珠滴滴溅落, 一下子撞上了一刃瑕的胸膛。

    没来由地, 一刃瑕抬手接住了它。

    三更雪离开时, 他正因为疼痛而濒临昏迷。

    虽然感受到些许异常, 但最终也没能撑起阻止三更雪的力气。

    眼前这只伤雀好像成了弱小的弟妹们的化身, 看到它的狼狈, 一刃瑕的愧疚和自责又加深了许多。

    师弟和师妹究竟在哪?是否平安?

    师父现在又如何了?是不是赢下了倾凤曲?

    五师妹, 最有希望继承“鸦”的五师妹,到底为什么会背叛他们?

    这些都不得而知。

    一刃瑕只能在林海中穿梭, 祈祷着下一刻就能柳暗花明,带着同门脱离险境。

    似乎聆听了他的夙愿,天幕中浮荡出一弧雨后乍晴的虹光。

    遥远的海浪声渐渐入耳,一刃瑕忽然福至心灵,转首看向了一处山坳。入山的狭隙被巨石封堵,但就在他看过去的刹那,那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哎呀,二师兄,你还好么!”

    一刃瑕缁黑的眼眸骤然明亮,没有任何犹豫,他气沉丹田地喝道:“三师弟!”

    彼端顿了顿,三更雪果然热情地回应:“大师兄?!快来快来,二师兄伤太重了,我一个人搬不动他,幸好你来了!”

    一刃瑕不疑有他,依言飞掠而去-

    比起满怀希望的一刃瑕,两相欢却是绝望极了。

    他听到一刃瑕的脚步,也看着三更雪的笑脸。

    恐慌和震怒在胸腔中膨胀,天知道他有多想制止一刃瑕的来临,他有多想揭穿眼前这个三师弟的假面——

    然而,他的愤怒都只变成无意义的呜咽。

    他只能“啊啊”地叫着,举着仅存的左手,连一句求救的手语都无法打出-

    不久前的弟子舍,在赵吉和张小五带着倾五岳逃跑之后,三更雪也很快露了面。他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战火已尽,只留六合清一肚子的怨火。

    六合清用手语说明了先前种种,三更雪安抚道:“别生气了,师父追着倾凤曲去了竹海,同行的还有有栖川野。他们左右夹攻,倾凤曲没胜算的。”

    六合清的心情才算好转:「可是倾五岳和江容都被他们抢走了。」

    “江容没什么打紧,他的身体不适合‘神恩’寄宿,就算不受伤,也撑不了多久。”三更雪说,“不过这一趟还有意外之喜。你们也听说过吧?暮钟湖案的‘慕家’。”

    三更雪是“鸦”的头脑,就算两相欢和他私下不睦,决策上也都多有仰赖。

    更不提六合清和九万里这些小辈,他们对三更雪的计谋是近乎盲目的崇拜,听他提到“慕家”,六合清来了精神:「就是传说中最适合种蛊的体质?」

    三更雪点了点头,并道:“他们最后的传人就在倾凤曲的队伍里。既然倾凤曲、秦鹿、商吹玉全都露了面,那个大小姐也没理由不在。我猜,她要么藏在后山那边,要么就在静思崖下。”

    三更雪说,穆青娥是最适合养育“神恩”的躯体,即使丢了江容,能找到穆青娥作为代替,师父也会深为欣慰。

    “而且倾凤曲重伤了二师兄,我们也得报复吧。”他道,“现在他们队伍里能打的人都在定风塔,倾凤曲也被师父引走,穆青娥那边,一定毫无防备。”

    六合清最后的疑虑就是两相欢。

    他受了重伤,再战不能,但贸然送回定风塔,又怕变成队伍的拖累。

    三更雪笑着道:“那当然是交给我了。”

    两相欢那会儿已经开始发热,脑子更是模糊。

    他流了太多的血,又淋过暴雨,身体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冷。即使三更雪说要贴身照顾,两相欢其实也想婉拒。

    他觉得自己活不了了,宁可三更雪跟着六合清一起。

    “还是让六师妹或者大师兄保护你吧。”他说。

    那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电光破空的瞬间,两相欢也说完了那句难得的好话。他看到六合清正在远去,而三更雪听到他的呢喃,缓慢转过了头。

    逆着光,三更雪的脸上阴晴莫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轻笑,颇为惊异地询问:“二师兄,你居然不想我死吗?”

    两相欢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张脸。

    三更雪无疑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文质彬彬、俊秀清逸的好看。

    他平日虽穿白衣,但材质纹绣都很考究,更像个世家公子。

    锦绣衣衫、丝履珠冠,若不是总和他们一起行动,没有人会想到三更雪是个杀手出身。

    而且三更雪很擅长利用自己的脸。

    他总是笑得亲切温和,老人小孩女人都喜欢他,就连他们豢养的乌鸦都很亲近三更雪。

    特别是在一帮阴鸷孤僻的杀手里,三更雪更是鹤立鸡群。哪怕知道这人一肚子坏水,大多数人也还是一意孤行地认定他是好人。

    两相欢不觉得他是好人。

    但至少认可他是师弟,是自己要保护的人之一。

    此刻,那张脸虽然还是笑着,却好像脱去了平日的温柔和煦。

    在风雨中,他甚至眼睁睁看着三更雪的唇角耷了下来。

    “师兄,‘鸦’也会期盼别人活着吗?”

    三更雪蹲在他的面前,冷漠地看着他刚刚止血的伤口,“好荣幸啊。如果十八年前来我家屠戮的杀手是你,你是不是会留下更多人的性命?”

    两相欢愕然地睁大了眼:“你在说什么?”

    而三更雪一手卡住了他的下巴。

    两相欢合不上嘴,也说不出话,他只能用惶恐而疑惑的眼睛注视三更雪,注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三更雪也不动作。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温热的涎水淌上三更雪的手指,他才蓦然回神,好像被烫到一样,嫌恶地抽回了手。

    “三更雪,你到底发什么疯?我让你去找大师兄是为你着想,你就非得和我对着干吗?”

    “我讨厌和蠢人说话。”

    “你——”

    三更雪轻轻地“嘘”了一声,将他一把扛上了肩头。

    两相欢的伤口立即撕开,鲜血狂涌,疼痛袭来,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只能无力地拍打三更雪的后背:“松开我,好疼!”

    “是啊,好疼。”三更雪说,“那时我也是这样哭的。”

    “……”

    “二师兄,那个‘娈童’的传言不是假话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随便哦。不过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好了。”

    两相欢疼得晕眩,失神间根本听不清三更雪的嘲笑。

    可是三更雪的下一句话,他却奇异地听清了,而且为之冷汗淋漓。

    “你的前主人,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三更雪顿了顿,“而你弑主的那一晚,其实留了很多把柄。你后来对师父忠诚到盲目的地步,不惜为他成为一把无底线的凶器,是以为他保了你吗?

    “——师兄,现在你还觉得是师父在保你吗?”

    那一霎时,两相欢只感到浑身血脉逆流,惊恐和剧痛交加,他张口欲辩,却不等出声,就已活活吓晕了过去-

    如果说这些谈话还只是恐吓,那之后的经历,于两相欢而言,就是彻底的炼狱。

    把他刺激转醒的是一阵剧痛,鼻尖也嗅到了浓烈的血腥。

    两相欢无意识地呻吟,却在同一个瞬间,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失去了声音!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跃然眼帘,两相欢大惊失色,无声地尖叫。

    可是声带宛如撕裂了一般,除去刻骨的疼痛,他听不到一丝声音,也没有任何发声的感觉。

    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何失声,两相欢很快就陷入更深的绝望。

    ——他看清了那颗头颅的脸。

    深凹入眶的眼球、刻薄挺拔的鼻梁、紧抿不懈的薄唇……

    正是他最崇拜、最仰慕的紫衣侯,曲相和。

    “醒啦?”三更雪放下举起头颅的手,笑眯眯地用额头试他的体温,“好凉,是淋了雨,还是流了太多血呢。或者是被吓得太狠了?抱歉抱歉。”

    两相欢迫切地想要质问,发不出声,他就用双手比划。

    他们都习惯了和六合清交流,简单的手语不在话下。

    但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行为反而提醒了三更雪。

    三更雪从竹寂奴里抽出一根箭来,自言自语地说:“你还不知道吧?大师兄的左手被师父砍断了。”

    说着,他拽住了两相欢的右手:“二师兄,你去陪陪他如何呢?”

    两相欢拼命地摇头,可三更雪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

    “陪六师妹做个哑巴,陪大师兄断一只手。也陪陪我,失去一个家。”

    箭尖压上了两相欢的手腕,即将刺破皮肤,挑断他的手筋,“我只是把你们对别人做的事,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毕竟我也是‘鸦’嘛,对任何人残忍都可以谅解,对不对?”

    他再一次晕了过去。

    再醒时,是比刚才的头颅还要瘆人的……被卸解了的师父。

    三更雪埋首其间,任由那些内脏流了一地,为难地说:“到底哪里去了?养了几十年的‘六合’藏得果然很深。”

    两相欢头痛欲裂,但不敢再惊动三更雪,只能压住惊慌,偷偷地向后缩去。

    他的右手果然没了知觉,做不了手语,也不可能提笔写字告诉大家真相。但他至少要先离开这里。

    阿珉留下的伤都不算什么了。

    至少他能感受到阿珉并没有刻意要他性命,或许是因为五十弦求了情,或者是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可三更雪留下的伤痛却是深刻的、永恒的,让两相欢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

    就在他退走十来尺后,三更雪的背影越来越远,两相欢尝试着站起来,拖着伤躯逃走。

    他还想去找六合清,三更雪居心叵测,一定是把六师妹引去了险地。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两相欢以为自己终于要逃脱的时候,百年一遇的地动来临了。

    “……”

    “师兄,在这么危险的时候自己乱跑,真的会死哦。

    “还好我已经找到‘六合’了。我和六师妹承诺过要保护你的,我们现在走吧,师兄。”-

    一刃瑕看着狼狈至极的两个师弟,哀痛之情溢于言表。

    三更雪将两相欢的所有伤势都推到了凤曲头上,一刃瑕对此也毫无怀疑,赤红着眼,无比痛惜地说:“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现在只担心六师妹……”三更雪叹息着摇头,“我……看到了师父的遗骸。恐怕是有栖川野回收了‘六合’,把师父弄得乱七八糟,偏逢地动,我只能就地掩埋了师父。可是师父出了事,倾凤曲和有栖川野竟然不在,只怕六师妹……”

    一刃瑕濒临崩溃,他看着心急若焚,却说不出话的两相欢,心中更是一痛。

    他用右手握住两相欢的左手,沉声道:“我一定会找回六师妹。我会带你们回家。”

    三更雪喜极而泣:“没想到大师兄会来找我们,我已经没力气了,还以为会和二师兄一起死在地动下。太好了,幸好还有大师兄。”

    一刃瑕无声地对他点了点头,三更雪靠近过来,和一刃瑕浅浅地拥抱一下。

    一刃瑕不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但抱过之后,他的面色也好转些许,甚至蹲下来再抱了一下两相欢。

    两相欢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衣服,焦急地想要说什么。

    可一刃瑕一句都不了解,他以为是师弟对倾凤曲的怨恨、对师妹的担忧、对师父之殇的悲痛。

    “走吧,”一刃瑕说,“我们回家。”-

    竹海中已是生离死别,但定风塔外仍挣扎着一线希望的生机。

    凤曲绝不接受沉岛的结局。

    他和阿珉一直都在为了改变命运而努力,临近关头,却说无可更改——他当然不能认可。

    确定了曲相和的死讯,倾五岳紧闭的嘴终于开启:“……剑祖不曾说过有关停机关的地方,这些年也从来没有人问过。”

    顿了顿,他继续说:“但如果是高/祖留下的生机,那应该是在且去岛最晚崩塌的地方吧。”

    “那是哪里?”康戟问。

    倾五岳阖目半晌,答:“剑祖陵。”

    传说中,倾如故从未想过留下自己的尸骨,但修建岛屿的工匠还是坚持筑了一座恢宏的地下陵墓。

    门生清明扫祭时大多只拜日月殿侧殿供奉的牌位,但他们都很清楚,逝去的剑祖就葬在日月殿下,不到十尺的地陵之中。

    凤曲起身扶剑:“我这就去。”

    商吹玉第一个跟了过来:“我也去。”

    五十弦一怔,忙说:“我我我,还有我!”

    邱榭出声打了个圆场:“别急别急,我们先说明白。现在紫衣侯已经死了,看凤曲的意思,有栖川也不会伤害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两手准备,先把伤者送去静思崖下的船上?万一岛沉了,大伙能走几个是几个。”

    凤曲点头:“邱兄说得对,你们去送青娥。”

    五十弦果然面露难色,但商吹玉还是没有犹豫:“他们人已经够多了。”

    邱榭苦着脸说:“哪里多了?扬灵、子邈、云姑娘、穆姑娘、倾岛主、江少侠……其他人也有受了伤的,啊,还有秦娘子……世子的眼睛,真的无碍吗?”

    秦鹿似笑非笑地答:“有碍无碍,也该我夫君来操心,你怕什么?”

    康戟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杆烟叼着,刚刚点燃,吐了一大口烟雾:

    “别吵吵了。秦鹿还有两个影卫也能用呢,我看你邱榭最精神,你背两个。”

    邱榭:“那我选小吉和小五。”

    苦中作乐,凤曲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是配合着扯了扯唇。

    康戟紧跟着说:“二公子,你也别为难你老师了。他在乎的人就这么几个,穆青娥已经出了事,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他指定豁出命去救你。”

    商吹玉张了张口,却听康戟道:“当然,也不能让凤曲一个人去。太危险了,作为干爹,我第一个不答应。”

    秦鹿笑问:“是啊,那可怎么办?”

    康戟吧嗒着嘴,又呼出一口烟。

    接着,他把长戟一甩,仗在身后:“能怎么办?我去呗。”

    “你们谁不是他倾凤曲的心头肉啊?也就我这老疙瘩,死了他也不心疼,他要是想不开,我还有力气踹他出去。”

    康戟说着,对倾五岳点点下巴,“倾老头,放心吧。倾九洲拿命保下来的儿子,我不会给她去了地府还骂我的机会。”

    第133章 剑祖陵(修错字)

    倾五岳和康戟就是他们当中辈分最高的, 倾五岳默许了,其他人便不好再说。

    商吹玉倒有几分不忿,奈何现在伤患无数, 无论是为大局, 还是为了让凤曲安心,都不是让他任性的时候。

    凤曲再看了江容、穆青娥、云镜生等一干伤者一眼, 又对众多前来助阵的外友长长一礼。

    以邱榭为首, 大家都谦逊地让步避开,没有受他的礼。

    邱榭搀他起身:“凤曲,还是那句话,我们都在幽州等你。”

    凤曲苦笑:“但愿我能赴约。”

    “君子一言九鼎,愚兄相信你不会食言。”邱榭顿了顿,“无论何时, 明烛宫都会扫席以待。”

    华子邈大声叫唤:“常山剑派也是!我等你啊小凤!!”

    其余人也跟着喧哗,凤曲听得动容,一一谢别。踌躇间,他也看向了一路偕行的同伴:

    穆青娥尚处昏眩,秦鹿并无多言。

    商吹玉细眉拧蹙,道:“送完了人, 我还会过来。”

    ……罢了。

    最后感受到凤曲的目光, 刚背上穆青娥的五十弦微微回首, 一怔, 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

    ——凤曲只带回了常自珍和穆青娥, 那么有关六合清、有关罗衣秋, 他们也不必多说了。

    歉疚自然是有的。凤曲答应过她尽量不下死手。

    但是重来一次, 他知道自己还是会毫不犹豫对六合清动手。而且这种程度根本不够释怀他的仇恨,直到现在, 凤曲的心中依旧酝酿着对“鸦”的怨憎。

    康戟烟杆里飘出的白烟如雾袅袅,渐而掩去了众人离去的背影。

    感激、担忧、祈愿、惭愧……所有的感情都被压下,凤曲看向下一个目标,眼神缓缓凝定。

    日月殿已经塌成了一片废墟,数根锈红的铁骨支棱高耸,穿透了剑祖像残余的身躯,仿佛万剑穿心。

    在殿里焚香洒扫的光景犹在眼前,可那时的琅琅书声此刻都成为雷潮般的巨响。

    这片养育了数代门生的土地宛如奄奄一息的义母,一条条伤疤触目惊心,凤曲泣不出泪,只是沉默地穷尽身法,奔向日月殿下。

    剑祖陵虽在日月殿的地下,实际却比日月殿庞大许多。

    它几乎占去了且去岛四分之一的位置,其形华丽、其势庄严。凤曲从残垣断壁中摸到了剑祖像底座的一个机括——他最初被当作继承人教导,许多接任岛主方知的秘密,倾五岳都不曾刻意瞒他。

    徒手拍去累累的尘灰,凤曲嘴唇无声地一动:“冒犯了。”

    指腹按上了机括核心。

    下一刻,地动山摇的震撼再度传来,但和之前不同,这次的撼动非从地下而来,而是日月殿仅剩的几块青砖自行开合,轰隆隆地,扩出了一条通往地底的石道。

    一老一少相视一眼,都想做先行的开路者。

    不过凤曲更快一筹,没等嘴上客套,脚下已经迈了过去:“我来为前辈带路。”

    康戟忍俊不禁,默认了。

    他把烟杆子里的烟草一倒,掏出一枚夜明珠,照亮幽暗的道路。

    “说起来,你们祖宗性情如何?会不会设下那些难挡的毒烟毒液毒箭?我也好在心里准备一番。”

    “不如何。”凤曲道,“他到暮年,脾气格外怪异,想来也是‘神恩’所致。”

    康戟哼哼两声:“‘神恩’本就凶恶,不能尤人。他种的还是‘六合’,和曲相和乃是一脉,你看曲相和现在什么德行?倒是你,见过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就没什么打算?”

    凤曲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但没有做声。

    他不信任康戟,康戟也不信他。

    就像未央带走“六合”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送到觉恩寺;而无论手段,十方会此前也保管着“太阴”。

    包括皇室和有栖川神宫——大家似乎默认了,只有把“神恩”置在一群人的管辖之下,才能控制住这个祸患。

    由“一群人”来筛出可堪重用的“某人”,便不顾“某人”是不是甘愿,就让他做了命定的宿主。

    如商别意、如有栖川姐弟、如秦鹿……世道的一粒尘埃,就是压垮一个人的巨山。

    他们彻底进入了甬道,外界的光亮渐被丢在身后。

    此地以巨石垒成,高而敞阔。不过空气远比凤曲想象中更为流通,不是过于的滞腐,也没有太多腥臭。

    意识到自己正对先祖的坟墓评头论足,再想起这一行不知钻了多少地道,最后还要来钻自家的祖坟,凤曲一时又想苦笑。

    但挥去那些苦闷,比起未央陵墓的险恶、老祖地宫的玄秘,剑祖陵还真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和岔路。

    凤曲一路警惕,但直到走出石壁庇护的甬道,都没有什么明枪暗箭,只是脚下的石板有了些异常。

    石板笔直地通向前方,却在渐渐变窄,从二人同行、到一人独行、再到一个人也得谨慎踏步。

    凤曲一路走去,发觉石板极处已经成了一道铁锁。

    但环环相扣的铁链也越来越细,再到末尾,就甚至成了一缕丝线。

    这不像一条正常的路。但除了这条路,四周就是黑沉沉的悬空。

    康戟看得发笑:“荡秋千么?”

    他作势就要踩着铁锁晃荡两下,一个不慎,烟杆当真让他晃了出去。康戟哀声一叫,余音回荡在空旷的深渊,烟杆坠而无声,一去不回,康戟似笑似哭的表情才终于一敛:

    “这么深?你们的地下竟是大空,难怪塌得这么快。”

    凤曲也没料到这副风景,神色微凝:“即使没有这一遭,且去岛也终会塌陷吗?”

    高/祖是不是也是料到了这个结局,委婉地逼迫倾如故折返?

    可惜他没想到,倾如故宁可拉着徒子徒孙葬身汪洋,都不情愿再回到海内故地。但这份决绝是出于怨愤还是不想连累旁人,凤曲也无法判断。

    且去岛百年未有外敌,剑祖陵自然完好无损。

    丝线作路,看似荒谬,不过对于且去岛传授的轻身功法正是对口。凤曲瞠了一会儿,便踏虚若实,丝路看着脆弱,实际却很柔韧,由他稳步行进,只是摇晃,毫无断开的迹象。

    康戟目露赞许,脸色又猛地一变:“等等,那干爹呢?”

    其实他的轻功要对付丝线一样不在话下。

    凤曲懒得揭穿,一手从他怀里摸出了鱼竿——正是曾经钓起他的那根,接着几个连纵去到彼岸石台,康戟只管不动,凤曲一抛一提,钩子便穿过康戟的后襟。

    抢在衣衫撕坠之前,凤曲又将一块碎石踢去,康戟在半空中点步借力,跃了过来,还不忘拍拍灰尘:“确是不错,大有进益。”

    走过险奇的丝路,陵墓中终于出现了些许暗器的阻碍。

    但对两个武功盖世的高手而言,这些障碍都约等于无。唯独怪奇的依然是悬空的石道,让他们越发坚信了且去岛的地下,接近四分之一……甚至更多,都是虚无的黑渊。

    那是什么撑起了这座岛屿呢?

    康戟举起夜明珠照明,映出无数斑驳生锈的铁骨。地上盘踞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在黄土泥沙的掩盖下,正是这些老朽的骨架支撑起且去岛。

    康戟道:“就算这回幸免于难,你们也不能在这里待了,你明白吗?”

    凤曲没有答话,心里格外酸楚。看到意料之外的东西,他纵想和阿珉说些什么,可这次却庆幸起阿珉不在。

    若是阿珉看到这些景象,知道且去岛撑死了也只有百年寿数,不知是会对前世的遗憾稍有释怀,还是更加伤心起自己没能提前发现。

    “听说前辈看过十方风景,遍知八门奇事,像这样的地方……只有且去岛一处吗?”

    “旁人就算有心,也未必有这样的能力。就算有这样的能力,也未必能找到这样的宝地。就算找到这样的宝地,也未必能找到倾如故这样保全本地的高手。”康戟顿了一顿,“应须行和倾如故,确实都是彼此的贵人。有这孽缘,无怪你的爹娘宁犯天下之大忌,也要生下你了。”

    “……我娘怀着我时,前辈也知情?”

    “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做你的干爹?”

    康戟舒一口气,没了烟杆,他的嘴里相当无聊,能和凤曲闲聊解闷也很开心:“你娘的性子十分激烈要强,和你爹本来水火不容。可是你爹脾气太好,大家渐渐做了朋友,又是一晚,我们都喝醉了,而你爹生得实在……”康戟的面皮抽了抽,隐晦地道,“窈窕柔弱、国色天香。”

    凤曲:“……”

    这个措辞水平也是沈呈秋教的吗?

    “不能怪你娘,本来就是你爹情根深种,那门子破事先不说。后来你爹幸好是带了几年孩子,才不那么弱柳扶风了,还学了一些剑法,跑去打一把扶摇。他觉得能防身了,自己也能独立做事,更有把握为先帝分忧。”

    康戟又停顿了一会儿:“但是,大家年纪都长了几岁,到底怎样才是天下的正途?——我们还是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本是挚友,却实实在在地各奔殊途。

    应淮致选择了王道,他不精武学,事事追根溯源,都想从政策根治;

    倾九洲则选了侠道,她漠视规则和秩序,谨遵自己的喜恶,路见不平就会拔剑;

    沈呈秋则选择儒道,为一方官便如父母体恤,为一朝臣就如子女愚孝。

    “又或者,每个时代每个立场,本就该有不同的答案。”凤曲轻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康戟一笑:“鉴古知今,就是如此。他们已经成了白骨,但你还有广阔的未来,只要能对你有所提点,就不枉费干爹的口舌。”

    他所选择的便是隐士之道。

    非时不动、非乱不出。

    凤曲心中又有些怅然。

    侠者殉道、王侯薨毙、直臣死谏、隐士出山。这世道就如他所见,乱得突如其来,乱得蓄谋已久,千千万万的人们前赴后继,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堵上某个窟窿,挡下骇人的、磅礴的、即将摧毁这方人间的飓风。

    康戟凝视着前方,铺垫已久,他决定说破自己的目的:“日后,你就挂靠在十方会的名下,寄居幽州吧。”

    “……”

    “‘螣蛇’在你体内已逾八十一日,我也不想杀你取蛊。过上几年,我就退隐江湖,十方会全权交付给你。待你百年,我们再回收那枚‘螣蛇’。”

    “‘神恩’无论如何都不能根绝吗?”

    “你想怎么根绝?你要是毁掉自己的‘神恩’,可敌人还有‘神恩’,除非你能把所有的‘神恩’都收归自己手上,那时再谈什么根绝,还算有点信服力。”

    果然如此。

    “神恩”并非不可摧毁,只是人心不愿它被摧毁。

    凤曲低眸颔首:“我明白了。”

    他没有答应康戟,也没有立刻反对。康戟并不追问,似乎能猜到凤曲的疑虑,二人只是随口说完,便继续走向深邃幽黑的墓穴深处。

    直到石板路再度中断,湿润的冷风卷过身体,两人屏住呼吸,一道看向了半路杀出的异样。

    那是一条悬瀑。

    高过十丈、深不见底,垂直下泄,犹如万壑惊雷、龙吟虎啸。虽在地下,水流却湍急得更胜地上,好似擎天支地的一根神柱,和断裂的石板相距数十尺余,叫人望而生畏。

    康戟犯了难色:“又没有岔路,怎么会是死路呢。”

    凤曲定定地端详一会儿:“不是死路。”

    在瀑布的后方,隐约可见一道拱形的轮廓。

    凤曲纵起尺高,在身后的崖壁上一蹬一窜。冰冷的激流一瞬间将他浇得湿透,凤曲在空中将坠,双手猛地攀上了水流中一块凸起的岩石,堪堪悬在瀑下,像一只苦夏垂死的蝉。

    衣衫紧贴的小臂微隆,伴随着康戟讶异的轻呼,凤曲荡若秋千,瞑目屏息,如灵猴一般跃了进去。

    瀑布的动静被隔绝在外,凤曲睁眼,眼前是一个高阔的斗室,苍藓翠石、幽篁青冉。无数旧剑插满石顶侧壁,地隙中更是随处可见。

    凤曲正打量着,康戟跟了过来,看到此景,同样一惊:“难道这都是倾如故用过的剑?”

    这个数量太恐怖了,一眼扫去,密密麻麻成百上千,几乎没有留下通行的余地。

    凤曲借了他的明珠,蹲下察看。

    这些剑果然还有玄机。

    生锈的剑身裹满琴弦,一样锈蚀不堪,而每一把剑,都刺进了一个红得发黑、疑似用鲜血写就的人名。

    与其说这里是密密麻麻的剑,不如说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密密麻麻的罪状。

    二人看得沉默,凤曲蹑足穿过剑阵,也尽可能避开那些名字。

    狭长的甬道里针落可闻,不知走了多久,一座状似悬浮的石台到了眼前。

    石台连着六方通道,除了他们的来路,还剩五条道路各通一间墓室。石台中央矗立的无面剑祖像乃是铜制,怀抱长剑,不见悲喜,和日月殿里的那一座毫无二致。

    凤曲纵身前去,想要靠近了细查,却不等他腾起身体,一股阴寒的冷痛蜿上经脉,正向着心脏而去。

    凤曲心中寂了瞬息,身形也原地僵住。

    瀑布的冷水和外界的雨水还有不同,阴冷森寒,刚刚淋到不觉得什么,此刻走了一会儿,习武之人惯于运功,一时不慎,他已将瀑布里的湿气并入经络。如此一来,肩膀上的蛇毒遽然发作,好似寒冰封骨,叫他举不起手臂。

    还有连秋湖上曲相和留下的那记心伤,毕竟没有痊愈,让暴雨、瀑布、冷汗等等一浇,血水早已透了出来,火烧火燎地难受。

    康戟看出他的窘迫,上前道:“你先稍作休息。”

    他走近了剑祖像,摸着下巴打量:“无目无口、不悲不喜。不知道这到底是剑祖的醒悟,还是高/祖的期许,一对至交走到这步田地,也真让人唏嘘。”

    说到这里,康戟自嘲地笑笑:“不过,我们和曲相和也好不到哪去。”

    环绕铜像转了一圈,康戟没有看出什么蹊跷。他又掏了五枚铜钱向各方道路一抛,悉数平安,毫无异样。

    “我先随便选一间进去瞧瞧,你在这里等我。”

    康戟说罢便走,凤曲来不及叫他,但见他推上一扇铜门,口里哼着的小曲一断,一阵劲力暗含风雷,室门甫开,便见无数利斧铁锥,朝着康戟直面劈来。

    康戟在当今武林也是一流的高手,况且早有防备,当即左闪右掠,不曾吃亏。然而就在他忙于防范的须臾,近于眼前的铜门倏然关合。

    康戟虽然平安无事,但迎头撞了一鼻子灰,愣愣地弹了回来,指门而骂:“我草,玩儿谁呢你!”

    凤曲旁观着,却是心中豁明。

    他运功压下蛇毒,瞄一眼铜像。虽然不深,但康戟引发的杀器在铜像身上的确留下了伤痕。

    康戟还想再试,但听少年出生叫停了他:“前辈,还是我来吧。”

    “你?你一身的伤,来什么来?”

    “正因为我一身伤,才该我来。”

    凤曲拔出扶摇,对康戟点了点首。康戟满腹狐疑,但还是依言退下。

    凤曲如他刚才所为,抬手触上了铜门。

    铜门一视同仁地开启,无数机关也铁面无私地杀来,甚至比先前更甚。凤曲竭尽身法,在密如乱雨的杀器中穿梭腾挪,只等铜门彻开。

    康戟看得揪心,想要叫他退后,此时惊讶地发现,凤曲毕竟负伤,比不得他的灵活,可是室门开得愈缓,凤曲脚下却如扎根,拼着伤重也要守在门前。

    待到铜门终于到了半人宽的间隙,凤曲就如游蛇一尾潜入进去,满室银针暴射,扶摇能挡则挡,不能挡的便深入血肉,将他整个人都扎成了一只刺猬。

    康戟咋舌随来,不住骂道:“糊涂!”

    室内机关停下一波,直到康戟入室也未惊动。凤曲这才松一口气,脚下软了片刻:“有没有……机关?”

    他用内功振出些许飞针,细弱的血流囫囵擦了,但嘴唇已经失去血色,整张脸也苍白得惊人。

    然而康戟扫视一周,遗憾地摇头:“没有。”

    这里只有墙上壁画,和一张石几上尘封的竹简。

    康戟拿起竹简,展开来看:“‘阿瑶,近或无恙?我与未央奉旨游历,现今到了宣州,山水可爱,好生有趣’……这是剑祖写给商瑶的信?”

    凤曲听到没有机关,就已退出大半,对后续事宜也无甚关心:“或许吧。”

    “等等,你先告诉我刚才为什么硬撑?”

    “直觉……?”

    “这算哪门子的直觉!”

    凤曲“唔”一声,扶着门走回外面:“因为前辈惊动室门的时候,剑祖像也没动。”

    “哈?”康戟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那就是个死物,它懂什么躲不躲的。”

    凤曲摇了摇头。

    但等康戟想要如法炮制推开第二扇室门的时候,凤曲眼色一变,挥起鱼竿把他钓了回来。

    只听“吱嘎”怪响,中央铜像幽幽然举起了手中长剑。

    而凤曲刚把康戟钓回,墓室中果然就杀出了一把巨大沉重的铜斧——倘若康戟还想硬撑,一定会被劈作两半,就地殒灭。

    “这又是——”

    青、白、玄、红。青色是衣衫、白色是剑锋、玄色是双眼、红色是一地蜿蜒的血莲。

    四色交成清风,凝成极韧极细的一丝光华:

    “醉欲眠”,第一式,将挽天弓。

    康戟的眸中明暗交织,映照着烟尘灭无,擎剑孑立的少年背影。

    白蛇索日、阆苑探花、云封重溟……

    大开大合的斧光被他寸寸削落,“醉欲眠”催到极致,凤曲已如一泓泡影,往来倏忽,随时都要幻灭一般。

    随后才是真正的如法炮制。

    铜像举起剑时,就是倾剑相对;反之则要捺力而行。

    两人的运气也实在差极,将几座墓室都开了一遍,都没能找到机关,只剩最后一间和两个血人,狼狈踉跄,康戟看着看着,又想发笑。

    “这一回,怕是要把‘醉欲眠’都用尽。”康戟问,“你学会十九式了吗?”

    凤曲面上惨淡,直勾勾看着最后的希望,却只能摇头。

    从第一式到第十五式都已用过,要是这一次真要逼到十九式不可,那他也真的无法了。

    从其余四间墓室里陆续取出的竹简都是书信。

    而且字迹各异,看得出是不同时期的倾如故所写。

    凤曲现在却没心情研究他的故事,姑且朝铜像一拜,屏气走向了仅剩的墓室。

    隆隆如雷,铜门将开。

    意料中的链锤袭杀而来,凤曲将剑在手中一转。

    第十六式,神降蓬莱。

    扶摇指天而刺,链锤把剑一绞。双双力迫,各不相让。凤曲蛇毒在身难尽全力,脚下擦出几点星火,眼见要被链锤扑坠到黑渊之中,剑谱在脑中一页页地翻过,连阿珉都不曾使过的后三招在须臾间演练了数百回合。

    第十五式是倾五岳的极限。

    第十六式是倾九洲的极限。

    此后还有第十七、第十八、第十九……

    每一扇门背后的暗器都经考量,皆是针对“醉欲眠”单独创制的利器。它们袭击的节奏、角度更是奇巧精准,凤曲可以猜到,倾如故是如何一点点将它们测试完善,成就了这座毫无杀意,却空前艰难的陵墓。

    倾如故的态度分外明确。

    不让人死,也不让人过。

    ——但他今日非过不可!

    就算且去岛注定沉毁、就算同门离散不归、就算自己身负“神恩”,一生都不能回岛……

    江容的几幅画作还在怀中。

    或许已经被暴雨和瀑布淋毁,但上面的图案、其中包含的江容和其余同门的心意,都比身上的伤和毒还要催他清醒。

    凤曲暗合牙关,沉腕一拧。链锤的尖刺失去剑的阻碍,顷刻剜向了他的眼睛。而沉下的扶摇以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背后骤起,蓦然刺向铁链上狰狞的尖棘。

    第十七式,虎贲盼山!-

    「凤曲……倾凤曲……听到了吗?凤曲!」

    「眼睛睁开,倾凤曲,看清楚你在做什么……」

    「你会后悔的!倾凤曲!!」

    ……

    什么?后悔什么?

    谁在叫他?和他的声音一模一样,是阿珉吗?

    「倾凤曲——」

    这么失态的……阿珉吗?

    余光中,一块灿金的东西近在手边。

    呼喊声、哭泣声、诅咒声、欢笑声……眼前升起了炊烟,是从弟子舍的烟囱腾起的,氤氲着菜香的炊烟。光影缭乱更迭,剑吟起伏跌宕,稚童笑着闹着跑过山野,竹林投下的影翳好似无限宽容的怀抱。

    “灵毕,不要总和哥哥置气啊,折炎也是为你好。”

    “喜欢这块玉佩?好嘞,娘替你要。喂,淮致——”

    “你偷偷生的,关且去岛什么事!我才不认应淮致的儿子,把他抱开……谁是你舅舅,不要乱叫!”

    “大师兄,我学会第五式了,快看快看!”

    “我不要学剑,大师兄教我画画好不好?阿娘说,打打杀杀最危险了。”

    “等大师兄当了岛主,能不能改一下菜单啊?我讨厌秋葵……”

    “不行,你不能再前进了,我们就在这里分道。你不能去朝都。”

    “我相信老师的决定,只要是老师,一定不会有错。”

    “我们决定弑君,小凤儿,你要‘同流合污’吗?”

    “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跟着你们可能会死,但不跟着你们,我就回不了家了。”

    他记起了一些事。

    记得自己站了起来,视野里覆满鲜血。

    记得自己浑身剧痛欲裂,靠着本能,跌跌撞撞走向了一方石台。

    记得自己手里莫名有了什么东西。

    记得康戟对他说:“别闭眼。”

    但他没听。

    瀑布还是瀑布,暴雨还是暴雨。他好像坠入了无间深渊,又好像只是在苍茫中奔掠。沉寂中光影明灭,疏神的刹那,识海中唯有一道身影凝聚。

    来人怒容未改,迫在眼前:

    「——倾凤曲,你又做错了!!」

    第134章 静思崖

    泠泠琴音似一阵香气沁入了识海。

    伴随而来的还有悠扬的笛啸、残碎的铃响、喧哗的人声……

    一道笑声穿破雾海:“灵毕, 你帮为兄画的作业让沈先生看出来了,不过他笑得好满意,我还是头一回见沈先生笑呢!”

    说话的人拂开摇乱的竹影, 徐徐走近。

    凤曲渐而看清了那张堆笑的脸——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 衣着华贵非凡。

    少年的身畔伴着另一个钗饰精致的小女孩,二人左右搀他, 屏退了随行的侍从。少年接着说:“依为兄看, 他已经对你起了好奇,抓心挠肝想知道这样的人才隐居何地呢!”

    凤曲心中浮起二人的名字,嘴唇也自发地动了起来:“皇兄,皇姐。”

    男孩表情一变:“都让你别叫这么生疏,还和从前一样就是了。”

    凤曲的脑袋却摇了摇。随后又沉下去,不再回应兄妹俩担忧的目光。

    他发出的声音格外稚嫩, 出声的感觉却很陌生。这副嗓子好像已经很久不曾说话,紧绷而涩哑。

    这样的态度又让男孩变得气馁。

    他本来养尊处优,一呼百应,若不是应灵毕住在这里,他才不会屈尊到这样偏僻的地方。

    可是,应灵毕的表现总是这么单调, 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他变得刻板无趣, 和从前那个灵动的堂弟判若两人。

    男孩急切地跳到跟前, 虽然年轻, 却已线条利落、英越凌厉的五官凝成上位者惯有的神态。

    他扳着弟弟的双肩, 不自觉地沉声下令:

    “应灵毕, 你到底是怎么了?那天天笑山究竟发生了什么,父皇说的我一个字都不要信, 我要听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襄王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

    竹林里一阵风过,一抹黑色的小影窜跃下来,拳脚一动,挡开了那双攀着凤曲的手。

    应折炎更为火大,张口就想唾骂这个愚忠的暗卫。

    却是应赊月出声打断:“你吓到灵毕了。”

    应折炎一顿,懊恼之色爬上眉宇。他想骂人,却不知道骂谁,只能恨恨地跺脚,甩袖背过身去:“我去那边走走,你们聊吧。”

    ……原来是儿时的回忆。

    原来他记得那么清晰,清晰到两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在幻梦中栩栩如生。

    应折炎满腹委屈地走了,留下应赊月和突然杀出的暗卫。

    应赊月整理好表情,对暗卫下令:“你退下吧。”

    年幼的暗卫却纹丝未动,只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主人。

    应灵毕点一点头,他才纵上竹枝,又似一阵雾般散去了。

    应赊月道:“你驯狗的本领倒是不错,平日应该待他很好。”

    应灵毕说:“小野不是狗。”

    应赊月轻轻抽一口气,秀眉微蹙:“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了。”

    而后,应赊月引他走出了那片经历山火后已成半焦的竹林,绕过小池,在一座小亭落座:

    “不要怪皇兄,他是太心疼你了。上个月,他去御书房求父皇开恩,准你入太学读书。父皇闭门不理,他不死心,一个人跪了三个时辰,恰逢暴雨,连夜发起高热,好不容易退了热,双腿都直不起来。今天上山找你,也是忍着剧痛,这座山太为难他了。”

    应灵毕还是垂首不语。

    应赊月也不说话了,二人默然对坐。

    酷暑时分,蝉鸣不断,这里没有仆从上茶,也没有宫人打扇,只有一对姐弟相峙,许久,听见竹林中传来应折炎压抑的喝叫。

    应灵毕的眉心动了动,身边又响起一声极轻的抽泣。

    不等他抬头,应赊月转了半身,用背影相对。

    手帕霎起霎落,拭去泪痕,她又如无事人一般眺望夕色:“记得有次,你怂恿皇兄拿了太傅的枪。他拿不稳,砸了脚,还被臭骂一顿。我们一起说给襄王听,他又生气又无奈,慕容师傅还夸你是个武学奇才。那时也是一样的夕阳。”

    应灵毕说:“那时不是一样的夕阳。”

    应赊月顿了顿,长长地叹息一声:“是啊。那时有襄王,有慕容师傅,有慕容麟……慕容麟也很想你,可他无权离宫。而且慕容师傅生了重病,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慕容麟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怕也没心思过来找你。”

    应赊月比他记忆里清减了不少。

    不知是到了长高的年纪,还是忧思太多。她本来姿容清丽,可现在敷过脂粉都显憔悴,应灵毕心中有些歉意,然而到了嘴边都发不出声音。

    又是一阵沉默,待到日落西山,宫人在山下撞铃催促。

    应折炎终于从竹林中走了出来,他对着竹竿一通发泄,奈何技不如竹,此刻蓬头垢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不狼狈。

    又窝了一肚子的火,应折炎黑着脸,粗声粗气地喊:“喂,灵毕啊。”

    应灵毕以为他更要雷霆大怒,不想对方纠结一阵,说的却是:“为兄不是有意凶你的,不要怕,下个月我们还来看你。”

    “……”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书?笔?或者剑呢,你想玩剑吗?噢,襄王已经留了扶摇给你,那为兄还给你带民间的话本来看,上次看的鸳鸯双侠又有了续传。”

    “你可不要带坏了灵毕。”

    “话本小说里都是英雄轶事,看了只会越来越好。那不然,我带盘棋来,我们兄弟下棋玩。”

    “……你分明是比不过其他同窗,想在灵毕这里找自尊。”

    “你说什么!我的棋技可是沈先生亲自调教!”

    “连我都不如,还是不要辱没先生的名声了吧。”

    二人一唱一和地像在做戏,却是平日再自然不过的斗嘴。

    应折炎面色窘迫,只好耍赖似的不认,应赊月便一一举例他的败北,直说得应折炎脸色通红。

    应灵毕听着听着,紧绷的脸色骤然一松,抿起了一丝浅笑。

    一直关注着他的应折炎“哎”地一叫,惊喜极了:“灵毕!你开心了?你开心了是不是?”

    应赊月也转过头,张了张口,还未说话,眼泪潸然而落:“灵毕……”

    宫人催得更急了,天色已然全黑,继续逗留下去,天子一定又要震怒。

    到那时,难过的就不止太子和帝姬,就连被禁足的小世子也得受罚。

    宫中早有风闻,路过天笑山的行人偶尔听到不人不鬼的惨叫,都说是小世子在受酷刑。他们听得多了,实在觉得瘆人。

    二人不得不走,一步三顾,应灵毕也一路送行,走得比从前都远了些。

    应赊月回头喊:“别再走了,灵毕,那个暗卫说不定正监视你。”

    应折炎则说:“等着为兄,为兄一定想法子接你出山。沈先生很欣赏你,如果是他去求父皇,至少能让你去流风书院也不一定!”

    应灵毕挥了挥手,伫立在竹林边缘。

    直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路末端,脚步声也跟着远了,偌大的天笑山又只剩下他和半毁的行宫竹林。

    鬼使神差地,应灵毕试探着走出半步。

    “嘶”地蛇鸣,一条白蛇截挡在山路中央,头顶传来少年的警告:“主人,那是底线。”

    应灵毕收回了脚:“对不起。”

    少年道:“主人,不用,和我,道歉。”

    “赊月说了不好的话,对不起。她以为你是我的敌人,不是不喜欢你。”

    “她没有,说错。”

    应灵毕轻轻摇头:“她不知道,我在天笑山只有你一个朋友,一个家人。”

    “不是的。”少年答,“主人,就该是,被全部人,喜欢,爱戴的。”

    “你也会开玩笑了。”

    “……不是的。”-

    有栖川野一定经过了漫长的挣扎。

    他挣扎了多久,又是决心付出多大的代价,应灵毕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一晚有人拍他的窗户,催他醒来。

    睁开眼,女人的眼泪砸在他的脸上:“灵毕,娘来晚了。”

    有栖川野没有出现,没有拦截。

    出山时身后杀声鼎沸,倾九洲抱着他,好像飞奔在刀尖火舌。此时他才伏在娘的肩膀,听到一曲笛音压下了无数喧嚷。

    天笑山又起了大火,浓烟中他好像看到了曾经赠给有栖川野的笛穗。

    迎风招展,宛若送别-

    凤曲醒了,他觉得自己醒了。

    因为扶摇沉甸甸的重量又回到了手里,他不再是弱小稚嫩的应灵毕。

    可是喧哗的人声没有淡去,琴音和笛声反而愈渐高亢。

    他回了神,尽管眼前仍不清晰,但他记起了阿珉的呼唤。

    凤曲茫然地在原地打转:“阿珉!你醒了吗?你在叫我?你刚才说了什么?”

    冥冥中并无回音。

    凤曲慌了。他趔趄几步,在迷茫中奔跑起来。

    “阿珉、师父、阿容、吹玉……”他几乎把生平记得的人名一一喊过,方记起最后在他身边的康戟,惊喊道,“康前辈!八门行者!干爹!!”

    在他以为这次也要和先前一样石沉大海的时候,左边却响起了一声痛哼。

    属于康戟的声音伴着呻吟飘来:“小混蛋……还不清醒!”

    还不清醒?谁不清醒?

    是他吗?他不清醒?

    凤曲悚然大惊,不敢靠近康戟的声源,反而连连退后:“我做错事了?我做了什么?师父……娘……阿珉?!谁在这里,回答我!!”

    回答我、回答我。

    求求你们,谁都好,说句话吧,救救我。

    仿佛是他的恳求打动了上苍,昏黑中一道白影掠近,如梦中的应折炎一样扳起他的肩膀。凤曲浑噩得不剩意识,只感到身体被摇晃、被拉扯,一声声嘶喊时近时远,他想呕吐,却空虚得呕不出任何。

    难受到了极致,他终于从破碎的对话里拼凑出对方的身份:

    「倾凤曲,你睁开眼!且去岛没有沉,因为你,且去岛有救了!」

    ——有救了!

    他反手拉住了对方,不可思议地确认:“真的、真的?且去岛……师父和阿容……全都……”

    话没说完,对方紧紧抱住了他。

    奇怪的是这个怀抱没有温度,他们都没有体温、没有呼吸,只是紧紧贴着,好像在孵化胸中的勇气。

    「我很高兴,这是你应得的回报。我知道你付出了多少努力。」

    “你是阿珉吗……?”

    「是我。」

    “我们杀了曲相和?保住了且去岛?”

    「我们杀了曲相和,保住了且去岛。」

    “可是阿珉,我没能救下衣秋,你知道吗,衣秋不在了。”

    「我看到了。她是为了且去岛而死,且去岛和我们会永远记得衣秋。」

    “要报仇吗?去十步宗?但是罪魁祸首是天子,是应折炎。他到底为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他明明知道我如果逃出天笑山,一定会到且去岛上。”

    「想做就做,我们不怕任何人。」

    “嗯!有天下第一的剑客在,没什么好怕的,我要去朝都,找他问个明白!”

    「……」

    “阿珉?”

    「你说得对,凤曲。你现在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你有理由求一个答案。」

    “阿珉……什么叫……‘我’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

    「还记得那个女人说的‘bug’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早已死在商吹玉的手下,或许不得转世,或许已入轮回。但没有哪个或许,是纵容我侵占你的人生。」

    “没有谁说你侵占……”

    「人不能那么贪心。我以前都忘记了怎么画画,也没有时间去找童年的记忆,你已经弥补了很多缺憾,我不再剩什么执念,也不想在这里逗留了。」

    该说五雷轰顶吗?

    这甚至是比且去岛沉海还要可怕的事——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另一个自己会离他而去。

    他们明明是同生共死,无论如何都分不开的羁绊。

    “你……要留我……一个人吗?”

    阿珉只是沉默。

    “我一个人就会坏事啊!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我不是曲相和的对手,我会被一刃瑕报复,我会死的!大家都会看出我是个草包,没有人看得起我,我会拖累大家,害得每个人都受伤,甚至会有人死掉!

    “如果没有阿珉,我的存在又有什么价值?!”

    「那就赎罪。」

    “……什么?”

    「第十七式‘虎贲盼山’,」阿珉平静地宣判,「——你失败了。」-

    他失败了。

    危急时刻,是康戟扑开了他。利斧劈断康戟的手臂,他们滚落在地,迎接下一轮苛刻的考核。

    然后……然后……

    康戟的怀里跌出了一枚金色的东西。

    康戟说了什么。

    听不清,因为蛇毒和创伤让他痛不欲生,分不清身体是否完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己。总之他捡起那个东西,扑向最后的石台-

    凤曲睁开了眼,扶摇剑刺在一个少女身上,她用身体护着一把断琴。

    而在断琴一畔跌坐着一道身影。他的手上 涓涓血流汇成一洼,刺眼至极。

    周围很吵,凤曲的脑中却是空空。

    他只听得到自己震天响的心跳。

    扶摇剑脱手而落,脚下虚软,凤曲连退数步,不敢看琴师的脸。

    “老师!”这是吹玉的声音。

    “凤曲……”这是青娥的声音。

    “Boss?!”这是五十弦的声音。

    “……”这是秦鹿的沉默。

    他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很清晰,清晰到让他无法自欺欺人,假装这些只是梦境。

    退避中,忽然天旋地转。

    熟悉的松香却扑面而来,毫不犹豫地拥他入怀。

    眼前被一片青黑的衣布遮蔽,失重的坠空应该只有瞬间,可他居然听清了抱他之人最后的话语:“……傻孩子。”-

    “灵毕,再坚持一下!不要闭眼、不要闭眼!娘这就去找大夫,这支箭刺得不深,你不会有事的!”

    他的娘好像和别人的娘不太一样。

    折炎的母后、赊月的母妃,都是香香的、软软的。她们抱人时很舒服,声音也很轻柔,唱歌似的,听不了一会儿就会睡着。

    可他的娘就硬邦邦的,还总有一股血味。

    她的怀抱很冷很硬,被她抱着,还有躲不开的暗箭。刺进他的后背,娘恨得嗓子都骂哑了,却还别扭地哄他不疼。

    明明就很疼。

    身体变得好冷,他想往娘的怀里钻得更深一些,可是扯到伤口就痛得厉害。

    ——说不定他是要死了。

    父王死后,就变得很冷、很丑。而且臭烘烘的。死前也很吓人。

    应灵毕抖了一下。

    痛苦中,他艰难地撑开眼睛:“娘……”

    倾九洲连连回应:“娘在!怎么了灵毕?”

    “快……远离我……”他记起了父王的死状,轻声说,“我会和父王一样发狂,像野兽,像怪物……娘会讨厌我的。”

    倾九洲的哽咽倏然停了:“他们在你身上种了‘螣蛇’?!”

    且去岛绝对不会接受“神恩”的宿主。

    倾五岳会对应淮致反感到那种程度,不仅因为他是皇室,更因为他是“螣蛇”。而且去岛百年之前正是因为“神恩”才会远离海内,与世隔绝。

    儿子为什么被软禁,为什么看守的人偏偏来自有栖川神宫。

    所有矛盾都有了解答,倾九洲的眼睛却从震怒变成了绝望。

    她不知道要把儿子藏到哪里。

    普天之下,独行的蛊人不会有容身之地。

    更重要的是——

    长剑弹出数寸,倾九洲的呼吸声越发剧烈,她看着年幼的儿子,也看着儿子眼中倒映的自己。

    意气风发的小剑仙最后竟要手刃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就是上天给她诸多杀孽的报应吗?

    “神恩”发作的蛊人,且去岛人,人人得而诛之。

    “灵毕,闭上眼睛。”倾九洲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很快就会过去,然后娘来陪你。”

    如何杀死一个濒临发作的蛊人?

    斫去四肢,斩首即可。

    她很清楚那支箭射得极准,应灵毕还是孩子,多日缺衣少食,失血太多,早就回天乏术。

    所以她要抢在应灵毕失去理智之前,叫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失去四肢,最后再行斩首。

    应灵毕听话地闭上了眼。

    但是娘亲哭得伤心欲绝,他都听在耳朵里。

    娘亲走了过来。

    应灵毕乖巧而温顺地等待着。

    他们身在一处断崖,而他的血流了一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追兵察觉。

    已经无处可逃,但他并不畏惧。

    父王待他很好,兄姐也都亲厚。他还有阿麟和小野两个好友。而且临终之时,他可以死在娘亲的怀抱。

    剑锋颤抖着递了过来。

    倾九洲喃喃说着,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不痛的,很快就结束了。”

    当啷一声。青锋还剩数寸的距离,重重坠在地上。

    倾九洲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哭成一团。她好像被抽去了一身傲骨,前所未有地萎靡无助,甚至朝天而拜,绝望地恳求神佛显灵,怜惜她的骨肉。

    应灵毕却撑不住了。

    他感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他只来得及惊恐万分地叫一声“娘”,就看到倾九洲泪痕斑驳的脸,露出了比他更甚的惶恐。

    指甲变得好长。

    思维变得好迟钝。

    娘亲的脸变得好遥远。

    一个怀抱扑了过来,冷的、硬的、带着浓重的血臭。

    他果然能死在娘亲的怀抱。

    心口被尖锐的爪掏出了一个血洞,倾九洲的怀抱却丝毫没有放松。

    悬崖有多高,他们谁都不知道。

    只知道下坠的那段时间里,倾九洲的血和眼泪濡湿了他的衣服,竟然让这个怀抱变得温暖起来-

    倾五岳一生求索的倾九洲之死,在那一刻一定有了答案。

    而凤曲始终逃避回忆的症结,也在坠落的须臾变得清晰。

    和倾九洲的怀抱相比,倾五岳的怀抱更加坚硬。

    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把他护在了怀中,用最柔软的胸腹作为缓冲,隔在了他和崖底、和死亡之间。

    朦胧中,最后的一眼在峭壁上流连。

    这里是且去岛弟子思过赎罪的伊始,也是且去岛弟子历尽风波归岛的朝礼之地。

    “静思崖”。

    第135章 雪夜谈

    群英榜上前二的死讯传回海内, 大虞朝上下都为之震惊。

    若说是紫衣侯和倾岛主同归于尽,还算情理之中,可消息渐渐散开, 人们都听到了另一个名字——倾凤曲。

    而在倾凤曲手刃紫衣侯的消息传遍江湖后, 紧随其后的噩耗更加令人忧心:

    即将继任岛主的首徒倾凤曲,失踪了-

    二弟子江容带着所剩无几的门生和长老重整师门, 江湖众派闻讯, 或捐钱粮、或派人手,大都热诚地予以援助。

    江容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行事变得沉稳许多。

    有他把持,岛上事务还算井然有序。

    大家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当时满目疮痍的大地渐渐愈合,坍塌的楼殿阁宇一点点修复。

    且去岛的消息再到海内, 人们有些欣慰,又不禁为另一个徒弟扼腕。

    距离且去岛的地动已过半年,江容接下重担也是半年。

    他有了空前的威望和盛名,却始终不肯接任岛主,而是坚持以“长老”之名代行岛主之事。

    尽管江容从不解释缘由,但所有人心中都很明白。

    不只是他, 也不只是且去岛, 整个江湖、乃至整个大虞, 都在等待消失的倾凤曲。

    倾凤曲去了哪里?

    倾凤曲何时才会回来?

    倾凤曲为何要离开?

    倾凤曲……真的还活在世上吗?

    而在玉城, 莫饮剑听过各路消息, 有说倾凤曲溺海、有说倾凤曲和曲相和同归于尽、有说倾凤曲殉在且去岛的地动……

    他一句都不信, 到后来, 一句也不想听。

    早知如此,他宁可那晚不曾心软。

    若能把人留在玉城, 纵是且去岛万劫不复,任由凤曲恨他一生一世,但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下落全无、生死不明。

    “你爹话说得重了些,你何苦往心里去。父子没有隔夜的仇恨,他的本心又不是真的怪你。”

    孔清兰看着日益清减的儿子,眼中满是怜惜。

    故人之子惊才绝艳,就这样断送了大好前程。

    这样的噩耗传进耳中,连她都难过不已,更不提自己儿子又是性情中人,和凤曲相识一场,一定比他们见惯风波的长辈更要煎熬。

    刚开始,莫饮剑每天都出去打听凤曲的下落,可听到的都是坏消息,他就忍不住和人吵闹动手,固执地认定凤曲一定还会回来。

    一次两次,莫怜远都忍了,但十次二十次,莫怜远便丢不起这个脸,大发雷霆把儿子关进地牢,要他好好清醒。

    就是这次引发了父子俩的战争。

    莫怜远气得摔杯砸灯,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要真有本事,就滚出去自立门户!成日白吃白住没个正形,当初是你自己放走了倾凤曲,管他是死是活,那也是你造成的,来跟老子使什么脾气?!”

    莫饮剑怔在原地,眼眶一下子红了。

    热泪打了几转,他都囫囵一擦,居然真的收拾起包袱,当晚离家出走,一连好些日子都没有回信。

    孔清兰这才心急火燎地派人去找,找了月余,终于在玉城和明城的边界追上儿子。

    劝过一晚,莫饮剑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固执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南下宣州,坐船过海,到且去岛找他。”

    孔清兰道:“糊涂!你才带了多少钱粮?你连桑拂桑栩都不带上,就要一个人走这么远,你让为娘怎么安心?”

    莫饮剑别过脑袋:“夫人教过我怎么谋生,我也学会了如何打铁。再说,夫人当初也是一个人离岛生活,换我一个人,怎么就不行了。”

    “你!”孔清兰也动了肝火,“你怎么能跟倾凤曲比!”

    莫饮剑心中窝火,大声宣泄:“我就是比不上他啊!换作十步宗遭了大难,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就厉害,他有大义,殉了他的师门,只留下我天天伤心,我要是知道且去岛这么危险,我怎么可能放他一个人去!”

    这才说到了症结。

    孔清兰开口无言,化成久久的一叹。莫饮剑眼中蓄泪,说着说着,委屈地扑到了母亲膝上,伏首啜泣,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饮剑,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有些缘分就是乍交之欢,但不相为谋、注定殊途。你和倾少侠就是如此。”

    孔清兰梳理着他的发丝,温柔地劝慰,“他若是活着,那是最好,若是真的……此后你做了宗主,还是惦记这份情谊,就对且去岛照拂一二,便是尽你所能了。”

    “乍交之欢……”莫饮剑问,“这样是不好的吗?”

    孔清兰的眼神飘了一瞬,好像记起了什么故人。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对莫饮剑摇摇头:“乍交之欢怎么会不好?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竟然能带给对方片刻的欢愉,哪怕无分,有缘也是难得啊。”-

    那次谈心之后,莫饮剑犹豫了几日,还是没有跟孔清兰一起打道回府。

    不过孔清兰留下的桑拂和桑栩姐弟,莫饮剑到底推脱不得,默许了二人尾随。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一次的谈话,竟然就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教诲。

    孔清兰回去后不出半月,十步宗便传来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凶讯:

    那日朝中来使,宗门上下盛情相候。

    可是莫宗主带头从约定的正午等到黄昏,依旧不见人影。正要发怒,着人去找的时候,有人单枪匹马地露面,而后,十步宗宗门大合。

    宗门外只留下了那人离开时,剑锋曳在地面,拖出的一道诡丽的伤疤。

    莫饮剑带着一身的尘灰和冷汗,脚下发飘地回了千里县。

    满城都挂着吊唁的白幡,居民沉默而列,漆朱嵌碧的十步宗第一次显得那么灰败。门匾还溅有发黑的血,人们见到莫饮剑,左右退避,让出了走入宗门的一长条血路。

    宗人瞠着惶然的眼睛迎接少主,个个泣不成声。

    见到如此惨景,桑栩和桑拂都哭肿了眼。莫饮剑被拥在中央,却只是久久凝望着鏖战后的废墟——

    莫怜远战败在拂衣楼里;

    孔清兰也在楼中,翻了灯火,自焚而殉。

    随后,他在废墟翻到十指流血、翻到筋疲力尽。没能翻出父母的遗骸,反而先翻出了一串焦黑的铜钱。

    手刻的粗糙的图腾攀附在上。

    莫饮剑看着看着,一滴泪猛地落了下来。

    因为他认得每个图腾的含义,鹿是灵敏、牛是沉着、鹰是骁勇、龟是长寿……

    ——他认得这串铜钱的主人-

    十步宗的变故之后,没几日就到了年关。

    幽州早就下了雪,河流封冻、山峦被素,一望无际的银装素裹,只有家家户户挂起的火红灯笼,能为这片雪国添上些许的异色。

    “嘎吱”、“嘎吱”,马车在厚厚的雪地上艰难前行。可惜雪实在太厚了,任由斥鞭的车夫和马儿如何努力,车轮陷进了雪地,就难以拔出。

    车里的小姐虽未说话,但车夫能感受到她的不满。

    车夫骇出了一身汗,正想下车推车,却感到车身一动,马车后方传来一道清越温和的男声:“请向前吧。”

    车夫心中微震,连忙策马,如此一引一推,车轮向前一滚,当真涉过了那道坎坷。

    他扭过头想要道谢,却见车后空空如也。雪地上更是杳无痕迹,不似有人经过,好像刚才的际遇都是错觉。

    车中伺候的婢女撩开车帘:“作何停下?”

    车夫定了定神,恭敬地答:“方才有人帮忙推了车,小的想向那位公子道谢。”

    “何曾有人来过,你发昏了。”

    “可是,小的确实听到了人声。”

    “人声?我可没听到,而且这雪地里连脚步都没有一点……”

    车夫摇摇头,心想或许真是错觉。

    不想一路寡言的小姐竟然开了口:“传音入密。”

    众人一怔。

    那小姐螓首微垂,目光掠过毫无异样的雪面,兀自道:“幽州宝地,英雄辈出,古人诚不欺我。”

    婢女惊呼:“幽州居然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物!”

    小姐道:“十方会康戟、断山帮杨蒙、明烛宫邱榭,孔清兰也曾出身幽州……还有我们想要拜访的那位贵人,现下应当也在这里。”

    婢女听得皱眉:“管他们谁是谁呢,反正,肯定都比不过小姐和叶大侠。”

    小姐轻轻一“嘘”,颦眉道:“不得无礼。”

    主仆二人的对话到此为止,车夫讪讪地对荒无人烟的来路喊一声“多谢”,马车便摇摇晃晃,再次上了路。

    而离他们启程的地方不远,天色昏暮,一户民宅支起了灯。户内火炉哔剥,一人坐在炉边抽一杆烟,哼着小曲烫酒。

    不出片刻,雪风阵阵,柴门倏地开了一丝缝隙。

    青色的影子钻了进来,并未和烫酒的男人多说什么。

    男人却主动叫住了他:“落在十步宗的东西,找回来了吗?”

    青影一顿,逆着火光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庞。雪水融化在他的睫羽,像一滴泪,或一颗露,滑过被风刮得惨白的脸颊,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垃圾堆?乱葬岗?”男人说,“没被莫饮剑抓到现形吧?”

    少年摇摇头。

    “……那串耳挂有这么重要?明明可以交给十方会的同伴去找,非要自己过去。去换身衣服,今晚有你的客人,说不定要找你喝酒。

    “对了,可不是我暴露了你。”

    少年掏出一条断开了的铜钱串,又从自己耳朵上取下剩下的耳挂,一同递了过去:“干爹……”

    男人:“我都断了一条手臂了,你——”

    但见干儿子面无表情,却莫名显得可怜的脸,后半句话又被吞了回去。

    男人重重呼一口气:“知道了知道了,晚点给你弄,赶紧洗澡去。莫怜远给你弄的一身伤,都几天没擦药了。”

    少年这才钻回后房去了。

    男人继续吧嗒吧嗒地抽烟,窗外飘起细雪,在油灯的映照下好像坠落的火星。他看得久了,有些犯困,两眼轻轻一闭。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身上搭了一条薄被,少年坐在一旁研究断开的耳挂。

    “……凤曲。”康戟无可奈何地喊,“你才醒了不到半个月,别动不动就在那儿伤心,对你身体不好。”

    凤曲没有应话。

    “刚才和你说了,晚上有客人,你都听到没有?”

    “听到了。”

    “那你把酒倒上呀!”

    凤曲只好放下耳挂,听他的话起身倒酒。

    他刚起身,果然听到柴门响了几声,康戟说:“你看,刚好。”

    凤曲的动作僵了片刻,他现在的耳力只要听一下呼吸脚步,就能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对于这个客人,其实是意料之中,但他刻意磨蹭了一会儿,有心不想面对。

    康戟站起来,拿起他的耳挂,往后房里走:“你们聊吧,我去房里弄你的宝贝耳挂。但你可得好好聊。”

    实在避无可避了,等康戟彻底离开,凤曲只好倒上两碗酒水,沉默地开了门。

    风雪弥天,万里无光。此地就算在幽州,也是相当偏僻荒凉的郊野。

    来人却是锦帽狐裘、云纹貂氅,深紫底色上穿珠悬玉,细软皮毛制成的手笼上堆绣花纹。

    待到门开,白发宛若流雪,随着点首的动作微微倾斜,衬托着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小凤儿,找你好久了。”

    “……”

    “来的人只有本座,放心吧。”秦鹿轻轻一笑,“听说你们备了酒,给姐姐喝一点,可以吗?”

    门“吱”地大开,秦鹿如愿走了进去。两名影卫随后入内,看着舍中简陋的一切,都不禁有些色变。

    但他们养尊处优的主子就这样坐了下来。坐在一只数寸高的小凳上,丝毫不介意自己染了灰尘的衣摆。

    凤曲往火炉里添两把柴,在两只碗里挑了一下,将缺口更少的那只递过去:“真的要喝吗?”

    秦鹿笑笑,双手接过,当真啜了一口:“真辣,是老八喜欢的味道。”

    凤曲便喝剩下的那碗,一口进去,神色没什么变化。

    秦鹿道:“你伤重初愈,其实不该饮酒。”

    停了半晌,他继续说,“不过我也听说,现在你都离不开酒,日日醉得糊涂。是也不是?”

    凤曲垂着头不肯说话,秦鹿抬抬手腕,示意两个影卫退下。

    只剩两人屈在狭窄的小堂,一边听着火炉哔剥的声响,一边喝着辣而无香的烈酒。半碗下肚,秦鹿道:“不好奇本座是怎么找到你的么?”

    “‘天权’大人神通广大,总是藏不住的。”

    “知道藏不住还藏,犯这些糊涂,你说意义何在?”

    “……你说得对。”

    秦鹿本来也不是什么亲切的性格,好不容易抓到他的把柄才能一路找来,但想到凤曲此刻一定又是一副耷眉顺眼的温驯样子,他就觉得好笑,说不出难听的话。

    只得没好气地招呼:“好了,没和你置气,你要真的反省了,先给且去岛写封书信吧。”

    凤曲一僵,却摇摇头:“若给他们留了念想,阿容更不可能接手。”

    “那你以为你这样了无音讯的,江容等烦了就肯做岛主了?”

    秦鹿淡淡反问,“莫怜远好端端地死在自家地盘,谁都知道动手的是个年轻剑客。不错,你蒙了脸,也没用且去岛的剑招,可年纪轻轻能对付莫怜远的剑客,你以为这天下数得出几个?”

    “你是这样找到我的?”

    “本座是在瑶城捉了几个造谣生事的叫花子,连我这个做‘娘子’的都没听到消息,他们竟然敢言之凿凿说什么‘倾凤曲已经和旧友绝交’。”

    “……”

    “本座把他们抓起来一概刑讯逼供,几个年纪小的藏不住事,说是丐帮传令,让大伙都这么传。你猜,他们说那是谁的意思?”

    凤曲叹息一声:“辛苦你亲自为难几个小乞丐了。”

    秦鹿冷冷一哼,先前的笑脸褪了下去:“他们说是个姓花的瞎眼乞丐。你连花游笑都敢麻烦,却要和我们撇个干净?”

    “我没有麻烦花游笑,是他以前送我的烟袋,那是他义父的遗物。”

    “噢,所以你连花游笑也撇开了,倒是一视同仁。”

    “……”

    凤曲没办法反驳秦鹿的阴阳怪气,况且秦鹿句句在理,越说他越抬不起头,只是担心连商吹玉和五十弦也得知这些。

    能猜到他的忧虑,秦鹿道:“本座没告诉其他人,那几个叫花子本座也没有为难。他们爱传什么传什么,不过丐帮把消息传远了,让别人自己查出来,可不关本座的事。”

    凤曲松一口气:“那就够了。”

    他本意就是想把几人和自己划清界限,省得招人仇恨,人家拿他没辙,去打扰昔日同伴的生活。

    尤其是他刚从十步宗杀了回来,秦鹿说得没错,即使莫饮剑没有发现他遗落的耳挂,其他人一样能推断出动手的剑客是谁。

    他的身份早晚都要暴露人前。

    秦鹿等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现在究竟什么打算?”

    “打算?”

    “本座和别意不同,别意和十方会几无隐瞒,但本座信不过老八,所以也没办法从他那里套话。对于你的现状,本座居然一无所知。”秦鹿一顿,“……我不喜欢这样,所以你最好从实招来。”

    最后一句,他甚至弃了“本座”的自称,虽是命令,却更像平等的交流,乃至于像一种恳求。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今晚的秦鹿出奇坦诚。凤曲的嘴唇动了动,良久,也决定对他和盘托出:

    “我听了一个人的建议,决定赎罪。”

    秦鹿问:“什么人?”

    “……我没办法说明他是什么人,总之,我理应为且去岛上发生的一切赎罪。”

    凤曲合上眼眸,“之所以和干爹一起,也是我亏欠了他。如果在剑祖陵我能顺利使出第十七式,他就不会为了救我而折去手臂,我也不会失心入障,连累这么多人……”

    “你还是在想倾岛主的事。”

    “不,不只是师父。”

    “那就是商吹玉和映珠?他们都没怪你,你又有什么好自责的。”

    凤曲无奈地摇头。

    秦鹿还想再劝,凤曲却说:“我欠吹玉一截手指,欠映珠本来的人生,欠青娥、欠五十弦、还欠你……一双眼睛。”

    秦鹿:“那你还不赶紧回瑶城,余生给本座当牛做马来还债?”

    凤曲一噎,郁郁地答:“要能这么简单也好了。”

    “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可我还欠了别人。和有栖川野的过去,我记起来了,是他送我出了天笑山,我却一直没有报答。”

    秦鹿:“……”

    秦鹿:“你好烦啊。”

    凤曲挨了骂,一怔,反而苦笑出声,轻松了不少。

    秦鹿揉揉眉心,其实很清楚这一趟不可能劝他放弃,毕竟凤曲面临的困惑太多,非得亲自去做才能一一解决。

    但正因为能猜到凤曲面对的危险,才更加让他忧心忡忡。

    “可你杀了莫怜远也没什么用,莫饮剑还是要向天子投诚,现在怎么办,你又去杀莫饮剑吗?”

    “我还欠他一次救命之恩,一次杀父之仇。”

    “你不如改名叫‘倾欠欠’。”

    “就算改名了,我也得想好,你的眼睛要怎么还。”

    秦鹿都快给他气笑了:“当真要还?那等你做完了这些破事,滚来瑶城当我的世子夫人。”

    凤曲为难道:“那不是我占便宜了吗?”

    秦鹿冷笑:“那换我去做襄王世子夫人——噢,你早该袭爵做襄王了。这回总是还了?”

    凤曲还想计较,譬如他的世子之位很是虚浮,又如自己做完一堆的事,未必还有性命做什么襄王,还想起自己即将弑君……

    弑君了还能袭爵襄王?

    而且他爹好像就是谋逆被赐死的,这算不算子承父业?

    秦鹿把他跑远了的心思拽回来:“放心,你什么都不欠我。”

    顿了顿,他叹一声,“不如说是我欠你。你当真没印象了?我们以前在天笑山见过。”-

    凤曲当真没印象了。

    他只记得朝夕共处的几人,像秦鹿这样岁末宫宴才能见一回的世子确实无感。

    不过秦鹿提到了天笑山,这就让他更为困惑:“天笑山?”

    记忆没有苏醒,但他记起了上次和秦鹿谈及“襄王世子”时,秦鹿略显逃避的态度。

    他问自己是不是九岁前就和秦鹿见过,秦鹿大为不悦,激动地反驳了。

    阿珉认定,秦鹿一定知情。凤曲也这么想,只是长期以来,都没有追问。

    秦鹿沉默片刻,开口:“你知道,多情种原本是有栖川贵妃养在体内的蛊,用以魅惑君上。先帝深受其害,日益昏聩,襄王最早察觉异样,屡屡谏言,反而惹得兄弟生隙。

    “在贵妃的怂恿下,先帝越来越不能坐视襄王的幕僚壮大。况且襄王确实太有本领,单是‘小剑仙’倾九洲愿意为他所用,就能动摇多少江湖人的忠心。”

    “……”

    “襄王也没有坐以待毙,他很快找到了贵妃的把柄,只差禀明先帝。然而贵妃更快一步,莫须有的谋逆扣了下来,不等襄王面圣,先帝赐死的口谕就已到了。”

    而后就是应淮致身亡,“螣蛇”转移,世子灵毕独困山中。

    对于宫中诸事,他都无缘得知,更别提知道那以后秦鹿的经历。

    秦鹿道:“几年间,我的恩师沈呈秋一样备受打压,小剑仙和老八只能四处藏匿。就在沈呈秋将死的那年,贵妃也病重了,她甚至先一步撒手人寰。

    “那日,我恰好随母亲拜见皇后,皇后许我在后宫游玩,而我迷了路,不知怎么就闯到了贵妃寝宫。”

    凤曲问:“没有宫人阻拦吗?”

    “她知道那天是她的死期,有意散了宫人。因为也是那天,”秦鹿话语一顿,“贵妃准备将多情种传给她的女儿,赊月帝姬。”

    凤曲悚然一惊,秦鹿说得平静,后续也不再赘述。

    总是他误打误撞得了多情种,这一消息也成了宫中的秘闻之一。

    “沈呈秋为了防我变成如贵妃一样的祸水,才将‘直符’种进我的身体。唯有那样,将来身具母蛊‘太常’的新君才能将我轻松压制,任我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神恩’的桎梏。

    “——尽管他们都认为我很无辜,但这个提议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我就成了万劫不复的蛊人,成了真正的‘妖人’。”

    凤曲的震惊无以言表,直到此刻,他终于了解了秦鹿和沈呈秋的渊源。

    了解了秦鹿为何对沈呈秋态度复杂,也了解了谢昨秋为何对秦鹿总是心虚。

    “可是,你只是继承了多情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秦鹿饮一口酒,嗓音渐哑:“有栖川野告诉过我,你娘救你走的那天,你竟然舍不得走。就是耽误了那一会儿,才让追兵的箭射中了你。”

    凤曲一怔:“我记不清了。”

    “……他说,你口口声声说着先帝把你羁在山中,其实是爱你护你也不一定。到了时候就会待你回宫。”

    凤曲:“……”

    以他的脑子,说出这种蠢话居然也不意外。

    但秦鹿的重点显然不是嘲笑:“就如我接受了‘直符’之后,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坏事,但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老师对我的爱护,这是大人相信‘直符’的力量能保护好我。

    “………应折炎和应赊月总去天笑山,加上那里戒备森严,我很好奇,某天也偷偷上了山。

    “有栖川野发现我了,但他也发现了我是‘直符’,他以为我是作为‘神恩’的一员来带什么话,所以没有特意阻拦。我才见到了你。”

    凤曲小心翼翼地追问:“我冒犯你了?”

    “没有,你的世家礼仪还算不错。”秦鹿道,“不过你的脚上带着镣铐,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发呆。我主动和你搭话,你很怕生,不理我,也可能是我长相太奇怪了。

    “但我们最后还是熟络起来。

    “你问我,为什么偏偏你的脚上要戴镣铐,而应折炎、应赊月、有栖川野和我全都不用。”

    秦鹿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说,那不是镣铐,是大人给小孩戴的长命环,是爱你的象征。一定是你身体不好,才要静养,所有人都爱着你,只要等下去,你就可以回宫了。”

    “………”

    秦鹿耸一耸肩:“你看,是我先欠你。所以眼睛的事你更不用记了,就算没有这次,我的眼睛本来也快瞎了。”

    凤曲:“秦欠欠。”

    秦鹿:“……”

    两个欠欠默而无言,又哭笑不得,凤曲禁不住感慨:“你小时候说话真温柔。”

    秦鹿挑眉:“现在不温柔吗?”

    凤曲回以讪笑,并不回答。

    秦鹿哼一声:“我对旁人也不温柔,不信去问应折炎和偃师玦,他俩从小就因为太笨了被我瞧不上眼。”

    “所以我算聪明的。”

    “你是笨得令人大跌眼镜,害我有些猎奇了。”

    “这句话就不温柔。”

    “小时候温柔,不也被你忘了吗?可能白头发的妖怪还是吓人,根本不敢记住吧。”

    凤曲一怔,又有些想笑。

    他端着酒碗,喝干了最后一点酒,摇头道:“多半是把你当成神仙,把那天当成美梦了。”

    秦鹿的酒还剩半碗,但他也实在喝不下去,信手撂在桌上,恢复了平静的神态:

    “但即使说清了你我的渊源,也挡不住你去朝都的决心,是吗?”

    凤曲轻轻颔首:“是。”

    “说是为了赎罪,其实你是和你爹娘一样,担心天子发疯,祸乱社稷罢。”

    “是你在以君子之心度欠欠之腹。”

    “呵,好个欠欠。”

    秦鹿自认不剩什么能劝的,只得起身,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儿条件太差,我要去城里客栈住。”

    凤曲:“确实脏了您的衣服。”

    “我会在这里逗留五天,五天之后还是劝不动你,我就回瑶城了。”

    凤曲佯作未闻,反问:“青娥……怎么样了?”

    秦鹿还是摇头:“依然昏睡不醒,不过有灯玄送来的舍利珠在,她的肉身始终没有变化。”

    “……真的是五十弦说的那个原因吗?”

    “游戏?剧情?穆青娥是个被抹消的bug?”秦鹿冷冷笑说,“即使苍天之外真有神明能够摆弄我们的人生,我也不信神明就能招招妙手、毫无漏算。”

    凤曲低头而默。

    不只是昏睡的穆青娥,还有消失的阿珉,除了五十弦的“bug论”,他也想不到别的理由解释这些变化。

    但秦鹿不知他的心事,只是继续道:“那场地动,割走了且去岛四分之一的土地,现在又成了一座小岛。江容、赵吉,还有你其他的同门,他们不怕‘神恩’,都在等你。”

    “……”

    “凤曲,我们都很想你。”

    第136章 两害权

    五天一晃即过, 秦鹿定下的返程之日很快到了。

    凤曲这几天都陪他在幽州游荡,偶尔看灯、偶尔赏雪,亦或者邀请下棋, 不留情面地将他步步围杀。

    不过, 秦鹿没有再提一起回去的事,日子平静得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最后一天, 秦鹿提出想去喝一壶幽州特有的“行路难”。

    行路难是幽州有名的茶水, 名字取得奇异,但在大虞相当有名。凤曲没有理由拒绝,如约到了秦鹿定下的书茶馆——秦鹿早早到了,坐在二楼的雅间听曲。

    凤曲拾级而上,在他对面落座。

    这间书茶馆坐落城边,二楼眺去, 可见封冻万里、明澈如镜的湖面,映鉴碧天白云,和四下高低错落的瓦舍高楼,好似一幅人间画卷。

    他不仅自己要看,还要说给秦鹿听。

    秦鹿听着,赞道:“幽州的风光确是不错。”

    凤曲却想到他的眼睛, 又是一阵心酸, 默默停了话头。

    秦鹿复道:“这半年来, 北边匈奴屡屡犯禁、东面扶桑蠢蠢欲动、南方水盗治而不绝, 十三叠亦是水患频频……唯有内地幽州, 还是这样静好无波。”

    凤曲静静听着, 不做评价。

    秦鹿却也不说话了, 还是雅间外一声惊堂木响,秦鹿叫停了弹曲的姑娘。八方堂中、四角台上, 一名儒生打扮的男人正向宾客敬茶。

    楼外雪落簌簌、馆中丝弦铮铮。男人清一清嗓,开了个头:“小生不才,书接上回,还与诸客聊说那断山帮杨蒙杨大侠。”

    场中无数眼睛汇向了他,有客嘲笑:“杨蒙不是最忌讳别人说他么?你怎么还不收敛!”

    说书人哈哈一笑:“还不是客人爱听?便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小生也只好说下去了。”

    说罢,他当真说起了近来的新秀杨蒙,说得眉飞色舞、唾沫飞溅,客人也听得津津有味,颇为入迷。

    凤曲对江湖诸事并不上心,毕竟他自己都处在风口浪尖,许多悬置的案件都被坊间扣在他的头上,凤曲就知道,这些说书人有多无赖。

    秦鹿听他久不说话:“你要是不感兴趣,我们出去逛就是了。”

    凤曲端着的茶杯一放,状似沉思:“逛什么……”

    秦鹿双眉刚挑,想问他想逛什么,台上说书人正说道:“且说那杨蒙屠过李庄六十二口,又到河中洗剑。那条河也是大有讲究,就在宁定县北出三里路不到,是观静山上雪水所汇,先前我们说过的叶随就在那里坠崖养伤……”

    话音未落,一柄重剑拔地而起——谁也不知它从何而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划破当空,在哗然的惊呼声中,劈向说书人的头颅。

    说书人也一瞬惊了神,他连尖叫都没有时间,血溅当场几乎成了命定。

    然而二楼雅间中,一支银箸穿风而来,竟与重剑半空相见。

    二者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可火光溅了瞬息,银箸倏断,迸作两截飞散,重剑也失了气势,半路一坠,笔直地插/进说书人眼前木台,仅剩数寸距。

    说书人骤然委顿,软倒而坐。

    堂中惊呼四起,满是崇拜地扫视四周。

    角落里,一名黑衣的剑客忽而起身,警惕地张望二楼。

    可动容的还不止他,迸开的断箸势如破竹,脱离了众人视线,却溅进了一人的茶水。

    此人一身宝蓝锦衫,静静注视着裂开的茶杯。茶水溢出,落在他刚刚弹出半寸的剑身。

    对面端坐的女子柳眉微蹙:“这是……警告?”

    宝蓝锦衫的男子将剑收回,脸上泛起喜色:“幽州还有如此高手!看来,他是和杨蒙一路的。”

    “但他若是和杨蒙一起,何必用这招救下那位说书先生?”

    “那谁知道,总之是个高手就对了,我要和他约战!”

    女子却久不言语,显然是对这个结论并不满意。

    她忧心忡忡地打量四下,可是未能得手的杨蒙也在审视周围,眼见就快注意到他们。女子只得收回目光,压低了声音叮嘱:“小叶子,该走了。”

    “咦?今天不杀杨蒙了?”

    “今天不是时候,快走。”

    两道背影渐渐退出茶馆,也淡出了凤曲的视野。

    对面的秦鹿摸到自己少了一根的银箸,心下了然,笑说:“小凤儿真是豪气,那根筷子可是年初才到的贡品。”

    败家子凤曲手中空空,闻言眨一眨眼:“嗯?”

    秦鹿问:“发生什么事了?”

    凤曲答:“没什么要紧,说书先生说多了谎话,被正主找上门了而已。”

    秦鹿就猜到他说的是“杨蒙”。

    “断山帮杨蒙前几年就很活跃,且去岛的事后,他又跻身群英榜前十,更是引人注目了。”秦鹿思忖着道,“但比起杨蒙,这半年里突然杀进前十的叶随也很蹊跷。”

    凤曲顺着他的话头请教:“哪里蹊跷?”

    “在他取代支子约进入前五之前,从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即使是现在,这个人师从何人、擅用何器都还是谜,听说他的基本功也很不尽人意,不似正派出身。”

    凤曲下意识问:“即便是你也看不出他的来路?”

    话未说完,想到秦鹿的眼睛,他已生出悔意。

    秦鹿一愣,却微笑着接过话去:“是啊,即便是我。”

    “……对不起。”

    “本座只是做得比以前少了,又不是比别人少。就算不知来路,本座也不是猜不到他的法门,不过还缺一些印证而已。”

    凤曲却已经满心都是对秦鹿的愧疚,秦鹿后续说的什么杨蒙叶随,他都听不进去,只惦记着秦鹿的眼睛,也不知道能怎么弥补,总之心不在焉,迷迷糊糊。

    秦鹿很快就听出了他的异样,话头一停:“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你要回去了?”

    “瑶城还要防着水盗,姐姐担心的事可多着呢。”

    “……我送你。”

    “送我不如陪我,陪我不如娶我。”

    “………”

    “可惜姐姐没了眼睛,看不到你现在的表情有多讨喜。”

    秦鹿言尽于此,拿了折扇,两名影卫入窗并扶,很快出了雅间。

    方才的嘈杂凌乱堪堪平息,说书先生吓破了胆子,台上换了别的说书人,原先的就坐在茶馆门外一脸后怕。

    一行人走下二楼,小二知道秦鹿眼疾,殷勤地前来搀扶。

    凤曲的余光掠过杨蒙原本落座的地方,那里已经换了一茬客人,想必是听了他的劝诫,没有再和说书人为难。

    秦鹿问小二:“刚才是遇袭了么?听说杨大侠来过。”

    小二赔笑:“不想惊了贵客,是和杨大侠有些误会,不过已经好了。”

    秦鹿问:“怎么好的?”

    “是有英雄出手相助。”

    “是哪路英雄?”

    “这……就不知了。总之是能制住杨大侠的英雄,肯定瞒不过您这样的贵客。”

    凤曲压了压自己的竹笠,他穿得不算考究,不过是因为和秦鹿同行才让小二敬畏。此刻特意敛了声息,看着就和寻常的仆从无异。

    但休息着的说书先生却莫名望了过来,喉头一紧:“少侠请留步!”

    凤曲不想停步,而秦鹿停了下来:“叫你?”

    凤曲只得转回头:“先生何事?”

    说书先生一步一跄地追上来,上下打量这个略显清瘦的少年。

    只一眼,叫他心惊不已,几乎不用确认,他已双腿一软,想向凤曲磕头:“谢少侠救命——”

    然而凤曲袖子微动,说书先生跪也跪不下去,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为难地僵在半路,满眼惶恐。

    凤曲再一抬掌,一股轻柔的力道把他扶起:“与其谢我,还是谢杨大侠没有真的赶尽杀绝吧。你今后要说故事,还是注意分寸。”

    说书先生更是后怕,眼泪夺眶而出,忙不迭地擦了擦:“是、是,我今后一定不说杨大侠的事了。”

    但还没等凤曲欣慰地笑笑,又听说书先生小心地问:“我以后……说您的可以吗?”

    凤曲:“?”

    说书先生咽了一口唾沫:“小的没什么本事,只是胡乱猜猜。您……阁下……就是且去岛倾凤曲倾少侠吧?”

    秦鹿压抑不住,喉口溢出笑来。

    凤曲板着脸回绝:“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曲罢凤还扶摇中,青笠青衣青剑客’,能当此句,又是姿容昳丽、风仪无双……”

    凤曲:“……”他的额角青筋隐跳,“至少这个月不要说我在幽州,可以吗?”

    说书先生点头如捣蒜,双目不掩崇拜。

    想起什么,他又连忙补充:“少侠,方才您的暗器摔到了其中一人的杯子,他们就着急走了,我看他几个同伙走路的姿势,像是官府中人。”

    这条情报倒是出乎凤曲的意料:“当真?”

    说书先生连连点头:“小的别的不行,眼力还是可以的。”

    秦鹿悠悠一叹:“这幽州真是热闹起来了。”

    这可不是好事。

    凤曲藏在幽州,只是为了腾空养伤,而康戟熟悉此地,他才跟着康戟过来。若是太多人在幽州认出了他,再引得朝廷人来,就要让他头疼了。

    秦鹿最后问了一遍:“真的不跟我走?”

    凤曲用沉默做了答复。

    秦鹿便不再多言,踏上侍从备好的马车。

    但他钻入其中,拂窗与凤曲默对半晌,终究给了一句忠告:“幽州不是久留之地,尽早做出你的决断吧。”-

    这几天和秦鹿一起,凤曲就忍不住想起半年来作为同伴偕行的日子。

    他之所以选择幽州,也有想要回避瑶城、宣州、明城和玉城等故地的原因,好在秦鹿看破不说破,给他留下了适当的体面。

    回到和康戟暂居的屋舍,康戟一如既往在舍内喝酒。

    那串耳挂已经修好了,看上去毫发无损,仿佛十步宗的灾难也不曾发生。凤曲谢过康戟,把耳挂揣进了腰上荷袋。

    康戟问:“不戴上吗?”

    凤曲摇头:“容易坏。”

    康戟看向他的荷袋,故作不经意地问:“……那块东西也在里边?”

    凤曲顺着他的目光下看,眸光同样深沉些许:“嗯。”

    他们说的就是那件救了且去岛的宝物。

    ——金书玉令。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沉岛的机关是皇帝设的,救岛的信物却也是皇帝赐的。高/祖不愧是高/祖,神机妙算,我辈宵小难以望其项背。”康戟一顿,“所以你不还我了?”

    凤曲耸眉:“还?”

    康戟把嘴一撇:“借。”

    凤曲冷笑一声,不理他了。

    这块金书玉令本是应淮致的遗物,但世子后来被倾九洲救走,能记得扶摇剑就已不错,哪里在乎什么令牌。

    它一直孤零零地落在行宫,直到应赊月、应折炎带着慕容麟前来收拾应灵毕的遗物,慕容麟才发现了金书玉令。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慕容麟最终带走令牌。在玉城确认了凤曲身份后,他便交还十方会,嘱托他们代为转交。

    然而康戟只送去了考试的信物,这枚金书玉令收在他的手里。

    再到且去岛动乱,机缘巧合,也算物归原主。

    康戟摸摸鼻子,有些理亏,但他毫不难堪,屡屡重申:“干爹要是提早给你,你肯定不会接受。所以干爹带着,时机不是正好?”

    凤曲心情好时回一个假笑,心情不好就当自己聋了。

    康戟自讨没趣,今天亦然,便啜一口酒,没话找话:“一块死物有什么意思,你真当干爹是缺那点黄金?”

    凤曲道:“你是缺打开宫门的钥匙。”

    康戟一口酒含在嘴里,没料到他这么直白,一时喷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干瞪眼地看他:“……哼。”

    凤曲摸着荷包里的硬物,叹一声:“但金书玉令哪有这么大的神通。”

    落在地方,这的确是皇权的象征;

    可在朝都天极宫,人人都是天潢贵胄,个个都曾面见天颜。

    金书玉令纵能开门,也得经过天子首肯。对康戟而言,至多算是应淮致留下聊以慰藉的物件,根本不算作用。

    康戟被他戳破心思,恼羞成怒地挥手:“去去去,还要你来教干爹?反正你已经帮忙除了十步宗,就算报了且去岛的恩情,等你伤愈,爱去哪去哪,我不管你了。”

    说到十步宗,凤曲又不免神伤。

    不过这份情绪不会在康戟面前表露,他听着康戟嘴硬的宣言,还是不留情面地揭穿:“老祖和别意不在了,云镜生重伤,你也断了一条手臂,就连秦鹿都伤了眼睛。没有我,你们连朝都都进不去。”

    康戟:“………”

    康戟:“你怎么越来越像你娘!”

    “嗯,不像干爹就好。”

    “你再让酒泡上几天,看你像不像。”

    凤曲抽了抽眉头,看一眼酒碗:“也没有特别爱喝。”

    康戟冷笑着换了话题:“你让我打听的那个小姑娘有消息了。”

    凤曲一怔,猛地抬起了头:“如何?”

    康戟说的是映珠。

    是被他拒绝了同去岛上,最后却被扶摇剑贯穿身体的映珠。

    凤曲一直都记得半年前的一幕。

    那是坠崖前的瞬间,他眼前是商吹玉受伤的手指,和一团小小的影子。

    后来康戟告诉他:

    商瑶留下的《抱琴来》可以慰抚“神恩”,商别意早便抄给了且去岛,而倾五岳将之交给了吹玉;

    自己果真失控,吹玉也依言抚琴,可惜他的琴毕竟不是“九天遗音”,虽有效用,却来得太慢。

    失控的凤曲循音杀去,千钧一发的时刻,正是映珠舍身扑开了商吹玉,才让凤曲不至于遗恨终生。

    “你得谢谢别意。”康戟说,“这孩子走一步算十步,不管是《抱琴来》还是映珠,全都是他留给你的退身之策。”

    凤曲默然。

    他也明白《抱琴来》的意义所在,浑噩中,他的确是被琴音唤醒,才有了和阿珉后来的谈话。

    但他从未想过要把映珠卷进风波,更想不到柔弱的映珠,是怎样爆发出足以从他剑下救走商吹玉的力量。

    答案显而易见,

    蛊人。

    凤曲问:“……别意给她种了蛊吗?是‘白虎’?”

    康戟沉吟:“对了一半。”

    “所以就是种蛊了。”

    “商别意也好,我也好,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你难道不清楚?小姑娘愿意为你拼命,我们乐见其成,就给她这个机会。”

    凤曲的拳头缓缓握紧,失神半晌,他问:“………只是因为我在天香楼帮了她吗?”

    所以在玉城重逢的映珠才那么奇怪。

    她明明没有武功,却总是出现得恰是时机;

    明明年纪尚幼,看向他的眼神却已深沉而悲哀。

    昔日还像惊弓之鸟,时刻谨慎小心的小姑娘,再见时却对尸体、对血液、对战争毫无反应,平常得好像家常便饭。

    可他那时只看到她自称“我”而非“奴婢”,就以为自己真的拯救了她。

    康戟说:“不用怀疑。除了你,还有谁会救她?”

    “……”

    “我们找到了她,她在宣州一户官家帮厨,你的剑刺得没那么致命,她自己跑了,也是不想你醒来找她道歉。”

    康戟一边说,一边有些心虚地打量凤曲。

    看出凤曲极为不悦,康戟连忙找补:“我承认,种了蛊她顶多活到二三十岁,但继续落在天香楼,那些女子又能好到哪儿去?而且种蛊的不止她一个,这结局对她算不错了。”

    凤曲当然无法苟同。

    但他不能责怪已经殚精竭虑的商别意,也不能责怪此刻全力安抚他的康戟,更不可能责怪最最无辜的映珠。思前想后,他又觉得能够怪罪的只有自己。

    阿珉说得不错,他要赎的罪一桩接着一桩。

    阿珉叫他不要和青娥一起,现在连累青娥昏睡不醒;

    阿珉叫他不要插手映珠的事,现在映珠沦为蛊人,一旦走漏风声,就是众矢之的;

    阿珉叫他不要成群结队、不要一意孤行……

    他一句都不肯听,所以大家都因他而受伤,连阿珉也终于杳无音讯。

    康戟见他沉默,心中打鼓,试探着问:“凤曲,你还在想映珠的事?”

    凤曲摇头:“我在想今后怎么办。”

    “能怎么办?这江湖十年内出不了第二个曲相和,用不着你提心吊胆。现在你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除了有栖川野和那些闭关的老妖怪,谁能找你的麻烦。”

    群英榜半年之间天翻地覆,康戟说来也很唏嘘,“……龙椅上的那位始终是你的血亲,看你现在记忆回来不少,要对亲友拔剑哪有这么容易。就像刚才说的那样,莫怜远已除,你就不欠我们什么了。此后天高海阔,爱去哪去哪,你就清静了。”

    他就清静了。

    只要他下定决心和一切过往断交,世上已没有人能轻易找到他,就和历史上众多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的前辈一样,天下动荡爱恨情仇都可和他无关。

    ——但这份清静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至少这半年的清静是用无数鲜血换来的。

    是曲相和、莫怜远、六合清和东海云翁;

    也是师父、是衣秋、是青娥、是别意……

    说书先生提到的朝廷中人叫他不能不心惊。

    如果天子这么快就已重整旗鼓,有信心深入幽州向十方会、明烛宫和常山剑派等等宣战,

    那他下一次的清静,又要用什么去交易呢?

    凤曲长长地呼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向康戟:“你的苦肉计奏效了,干爹。朝都也好,天子也罢,都交给我吧。”

    “……那,干爹得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一直很想见你,但不能见你的人。”

    第137章 同僚

    且去岛的倾凤曲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沉寂日久的江湖再度沸腾,更让他们错愕的是,引出倾凤曲的人不是别人, 而是近日风头正盛的断山帮杨蒙。

    断山帮本是一帮流匪撺掇, 靠着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为生。

    至于杨蒙,据说他曾杀父杀母杀妻杀子, 手上尸骨累累, 被通缉后不得已用化名加入了断山帮,但之后又因一场口角就把帮主当堂击杀。

    群匪惊怖,从此都对杨蒙唯命是从。

    后在杨蒙的带领下,断山帮更是日益猖獗,已经发展到连官兵都敢对抗的程度,街坊乡里更是敢怒不敢言。

    杨蒙的桀骜不驯, 也因此出了名。

    偏偏这样恶贯满盈的杨蒙,竟然有模有样对天下广而告之,说多谢倾凤曲赐教,今后还会勤加练习,有缘再来请教。

    末了更道,“但有见示, 愿效犬马”。

    路人:?

    这么个暴烈不羁、随心所欲的杨蒙怎么就“愿效犬马”了?

    而杨蒙的谢帖遍布七城,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倾凤曲不可能搭理时, 竟然真的有人揭下了朝都的帖。

    目睹者的情报很快传遍了酒馆茶肆, 人人得而议论:

    有人说揭帖的少年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也有人说少年骑着高头大马, 一派春风得意;

    还有人说少年同行还有数名膀大腰圆的护卫, 个个凶神恶煞, 不好招惹……

    更多的人说,根本就没有人来揭帖。

    只是一阵蹊跷的雪风卷过, 他们就眼见着谢帖飘上当空,打着旋,一眨眼看不见了。

    孰真孰假姑且不论,但倾凤曲没有死的传闻惊动四野。

    这已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朝都,天极宫外。

    一片锦衣耸至,像是绵延的长毯。

    定睛看去,就会发现它们都是谨小慎微,穿着官服前来述职的地方官员。

    当今天子权重势强,谒阙的臣子需得膝行数里,俯首奉折,极尽奴颜。

    无可侵犯的威严高高在上,唯有“万岁”呼声如山,震彻碧檐金庭。

    一骑白马踏尘穿行,犹如一线清光掠过缓慢的人臣。

    骑马的少年一路畅行无阻,引得人声沉沉,却无敢质疑。宫外宦官高亢的宣声点破他的来历:“玉城莫饮剑莫宗主前来觐见——”

    一遍鼓罢,珠帘卷合。

    宦官接过束天剑,莫饮剑空手走入殿台。

    “摇光”微茫和“天玑”慕容麟似乎一样接了圣旨,来得比他还早。

    现在二人都在对面落座,沉默不语地饮茶。

    两侧宫卫并立,个个铁甲寒衣,莫饮剑矮身行了跪礼:“圣上万岁。”

    金炉香焚,烟弥雾缭,让人看不清天子的容颜。

    但他的声线雌雄莫辨,低沉柔和,总是令人闻之静心,不由得笃信天子会是一位仁德慈爱的君主:“饮剑来了,赐座。”

    在莫怜远去世之前,莫饮剑都不曾亲自面圣。

    只是偶尔听说先帝器重紫衣侯,对“鸦”极力扶持,新帝承其衣钵,早前一直更信重“鸦”。

    不过,现在该轮到十步宗了。

    一刃瑕失了一臂,五十弦叛逃失踪,空山老祖后继无人,翻来覆去,他理所当然成为了天子在玉城最信任的使臣。

    而今岁末,他也接到了赴都面圣的旨意,因而早早过来等待宣见。

    莫饮剑依言入座,想起宫外诚惶诚恐的群臣:“陛下不是在忙么?为何这个时间传召?”

    天子道:“确是有些变故,想听饮剑的想法。”

    莫饮剑思索片刻,想不出有什么事是要急着见他的。十步宗的内务他还在熟悉之中,玉城公事,似乎问当地的官员还更方便。

    但他嘴上只说:“莫某一定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天子忍俊不禁,果然没有客气:“那,饮剑近来可有听说且去岛倾凤曲的名号?”

    随着发问,数双眼睛都定在莫饮剑的脸上,看着他琉璃一般剔透的眼珠定住不动,面色似要剧变,却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压下情绪,反问:“听过,怎么了吗?”

    天子笑着评价:“倒是比令尊沉得住气。”

    “陛下真看得起我。让我想想,好像他参加盟主大比,途经玉城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莫饮剑说,“可惜那之后就只是听说,再也没有交集了。”

    天子颔首:“那他近来的风闻,饮剑也听说了?”

    莫饮剑还是反问:“近来?是多近以来?我知道且去岛的事,毕竟紫衣侯都死了,后来还有事吗?”

    天子笑而不语,殿外又传来了一声宣号。

    一抹紫衣缓步而至,朝着天子一礼,也得赐座,便坐在莫饮剑的身畔,对莫饮剑颔首礼道:“莫宗主。”

    莫饮剑应了一声:“偃师大人。”

    代行圣意,亲至玉城招徕他的,也是眼前这位明城“玉衡”,偃师大人。

    偃师玦毫不留情拆穿了他的谎言:“陛下是在和莫宗主说那位的事吗?真是问对人了,臣听说,十步宗的乱子就和那位瓜葛颇深,莫宗主一定也在调查此事吧。”

    莫饮剑不悦道:“偃师大人这么关心十步宗,别只是动嘴皮子,也来帮我们盖楼好了。”

    偃师玦这才意味深长地斜他一眼,笑着住口。

    “臣斗胆,那些毕竟是坊间风闻,不足取信。”开口的是慕容麟,“百姓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倾凤曲虽然有些本事,但要和前宗主相比……臣以为,还有一段差距。”

    偃师玦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天玑’大人低估他了。”

    慕容麟还想辩解,身边微茫却接过话去:“在且去岛和他交手时,倾凤曲的确比在宣州厉害不少。”

    他们两人都有心排挤,慕容麟张了张口,最后也只得沉默。

    而天子听罢所有人的献言,轻笑着点了点首:“朕倒是听说了一些,想和大家分享一二。”

    但见云母屏后影影绰绰,钻出一道影来。

    衣着缁黑的小少年目不斜视走过众人,来到大殿中央、瑶阶陛下,蓦地一跪:

    “某奉圣誉,潜调人贼。此子罪疏在此,求蒙圣顾。”

    众人的眼光都变了,他们看不透皇帝的心意,但至少认得出,现下跪在眼前的是出身于“鸦”的九万里。

    他双手奉折,高过头顶,虔诚如朝拜一般,可天子久而不应,放任他这么举着。

    过了极久,九万里低垂的颅下,地上溅了一滴水。

    不知是汗还是泪,水珠的声响好似拨动了静止的时间,天子道:“你来读吧。”

    九万里脆生生的嗓音就在殿中响起,逐字逐句,一字不漏。

    传闻中,倾凤曲神出鬼没、离群索居,和昔日的友人分崩离析,就连远近闻名,对倾凤曲推崇到极致的商吹玉都没有他的音讯。

    而最近和倾凤曲颇为亲密的杨蒙及断山帮,从来暴虐无忌,幽州定州二城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这样张扬的背后,让人怀疑起倾凤曲说不定也是一丘之貉。

    天子静静听到最后,问:“倾凤曲是这样的人吗?”

    偃师玦接过话头:“依臣见地,倾凤曲武功极好,耳根却软,倘若风闻属实,他受杨蒙蛊惑,行差步错也不是毫无可能。”

    慕容麟皱眉:“倾少侠性格正直,交友慎重。臣不曾听说他有类似前科,还请陛下明察。”

    “他爱交什么样的朋友谁也不知道,在座又没有他的朋友。”微茫淡道,“但在宣州,他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几乎藐视规矩的前科,确有不少。”

    慕容麟嘴唇微颤:“你们……”

    他说的已经足够多了,慕容麟心下揪紧,不自觉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莫饮剑。

    可莫饮剑岿然不动,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天子也问:“饮剑,你呢?”

    莫饮剑这才回了神:“刚说过了,我和他不熟的啊。陛下好奇倾凤曲,我还好奇那个杨蒙,恶劣到这种程度,朝廷也不管他?总不会连他也是……”

    说到这里,莫饮剑掀唇一笑,不无嘲讽地反问:“陛下养的一条狗?”

    天子贴身的宫人面染薄怒,天子却无甚变化,平静地答:“朕可没有收养疯狗的嗜好。不过,既然饮剑好奇,朕也恰好想和你们介绍一位新同僚。”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机括暗动,几人都听到来自头顶的异响。

    不等抬头,只见一层灰褐色的旧布裹着某个圆滚滚的东西,倏地从拱顶坠下,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阵,停在莫饮剑的脚边。

    灰布边沿,还沁着些许暗红。莫饮剑足尖一掠,把东西踢向微茫的方向,而微茫细眉一蹙,托掌反送,它又飞回了偃师玦的面前。

    ——乃至掌上。

    偃师玦嗤之以鼻,慕容麟如释重负。

    灰布已经散开些许,浓重的腥臭弥漫开来,和殿中的熏香混杂,越发的催人恶心。莫饮剑偏过身体,不掩嫌恶:“陛下好兴致,不养疯狗养死狗。”

    天子笑眯眯道:“那只是新同僚的投名状而已。”

    “投名状”。

    什么人需要用杨蒙的脑袋来做投名状?

    莫饮剑刚想嗤笑,发现侧殿的珠帘不知何时被人卷起。

    一道玄青色长影倚在门棂,经了天子点头,他才举步进殿,乌发束在脑后,步履轻悄得好似幽魂。

    他飘荡似的走入,走入金碧辉煌的大殿,也走入莫饮剑顷刻封冻的双眼。

    莫饮剑猛地站了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

    彼处空空,束天剑远在殿外。

    九万里也跟着一个激灵,深恶痛绝的目光仰向来人,若非天子不曾许他平身,没有人怀疑,他会立刻扑上前去,用自己的牙齿撕下仇人的血肉。

    其余人也都哑在当堂,就连微茫的目中都流露困惑。

    天子看向二人,语气中听不出情绪:“饮剑,小九,是对新同僚不满,还是对朕不满呢?”

    “……”

    莫饮剑的嘴唇抖了许久,终于从“新同僚”的身上撕下眼神。

    他默默坐了回去。

    九万里则面朝天子伏地长默,似有觉悟地合上双眸,极尽臣服。

    天子方道:“朕很喜欢他,你们也要好好相处。”

    话头一顿,人们终于从他怪异的笑声里听出几分恶意,“毕竟,在座的大家都将成为大虞的肱骨良臣,朕,心甚惜之。”

    第138章 再逢秋

    等那些仇视的、疑惑的、忧虑的目光都远去了, 金銮殿中只剩天子和凤曲,以及地上属于杨蒙的头颅,侧殿里又走出二人, 向天子见礼。

    天子挥去众卫, 就连贴身的宦官也一并屏退。

    刚到的两人之一立即有一人迎上前去,熟练地为天子换茶。

    这两人, 一者叶随, 是群英榜新晋的少年侠客,另一个人名唤晴止,是叶随口中的“大小姐”,也是朝都贵胄,世家祝府的千金。

    沏茶的便是祝晴止。

    她自己没什么武功,不过眼光毒辣, 精通点拨,和叶随两相配合,浑如一体,才能帮助叶随在武林中鹤立鸡群。

    杨蒙在幽州作祟已久,偏偏断山帮所在之地易守难攻,隆冬时节, 剿匪难以推进, 天子便派遣二人前往幽州刺杀杨蒙。

    奈何杨蒙虽是独夫, 早年却不知从何学了一门奇功, 一把重剑用得相当漂亮。叶随二人一路袭杀, 反而打草惊蛇, 只好设伏书茶馆中, 想要出奇制胜。

    谁料,天衣无缝的计划竟然被一根银箸截断。

    一时间, 杨蒙不再急着逃脱,八方下帖,找起了那个阻他杀路的剑客;

    叶随也不急着执行任务,开始好奇是谁一石二鸟,武功精湛到如此地步。

    而祝晴止也记起了自己陷身雪地时,曾经偶遇的一名高手。

    三方夹击,凤曲很快就被找了出来。

    只不过叶随两人又慢一步,等他们追着痕迹找到凤曲时,凤曲刚刚擦去剑上鲜血,脚边躺着杨蒙的脑袋。

    于是天子收到杨蒙脑袋的时候,还附带了一份意外之喜:

    一个懵懂、困惑、茫然的倾凤曲。

    “换上这身衣服,真是体面多了。”叶随兴奋地拍上凤曲肩膀,上下打量,越看越觉得满意,“瞧这模样,谁会信你是个痴儿?哎呀,漂亮漂亮。”

    祝晴止拍他一下,示意天子尚在,叶随这才收敛些许,戳戳凤曲:“喂,你有没有跟陛下行礼?快行礼。”

    凤曲看他一眼,迟钝地想要下跪,天子已道:“免礼。”

    凤曲便不动了。

    即便他们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不过数尺之远、瑶陛九级,天子的容颜仍然藏在十二冕旒之后,看不真切。

    他久久地看着凤曲,久到叶随有些忐忑,不自觉地张望。天子道:“再说一遍,你们见面的场景。”

    祝晴止便从凤曲帮助了自己的马车说起,包括书茶馆里的惊动、自己和叶随的猜测,以及后来找到凤曲和杨蒙时的震惊。

    天子追问:“那时他就这样了吗?”

    祝晴止一顿,为难地沉默一会儿。把一个疑似痴傻的剑客带到御前,她也觉得荒谬,可这位是赫赫有名的倾凤曲,尽管失智,也该是一把惊天动地的利器。

    “我们见到倾少侠时,他就是这副样子。当时投出的银箸,臣也已经查过,那是宫中贡品,以倾少侠的人脉,只有可能是‘天权’大人相赠。”

    祝晴止又迟疑一会儿,问:“或者,要发信向‘天权’求证吗?”

    天子道:“不必。秦鹿嘴里没有真话。”

    祝晴止也是这么想,所以没有擅自去问。

    天子看向凤曲:“你的名字,还记得么?”

    殿上少年字斟句酌地答:“凤曲,倾凤曲。”

    “你为何要杀杨蒙?”

    “他杀别人,我才杀他。”

    “那你是怎么去到幽州的?此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了。”

    叶随自发地接话问:“记得且去岛吗?倾五岳?曲相和?商吹玉?秦鹿?都不记得了?”

    天子眉心深皱,祝晴止暗道不好,刚想制止,可凤曲听了一串人名,神色依旧平静若初闻:“倾五岳是我师父,其他的是谁?”

    “……那你还记得你师父在哪吗?”

    凤曲困惑地偏了一会儿头:“当然是在岛上。师父叫我离岛游历,修出道心才可回去。”

    叶随深为笃定,对天子抱拳道:“您看,就是这样。太医说他身上有不少旧伤,说不定是在且去岛撞到脑袋,总之就是傻了。”-

    这个理由换了别人可能会觉得牵强。

    但叶随不觉得,因为他相信绝世的武功必须付出代价;

    而凤曲觉得,天子应该也不会嫌弃牵强。

    他虽然没有作恶多端的前科,却真的有坠崖失忆的病史。傻不傻的容后再议,摔到脑袋之后要面对哪些提问,他可是颇为娴熟,信手拈来。

    天子到底有没有相信,凤曲不知道。

    不过叶随信了,死心塌地地信了。祝晴止被他带着不得不信,也不自觉美言几句,隔着冕旒,似乎都能感到天子动摇的信心。

    最终,天子下令:“再叫太医院给他看看。”

    叶随眉开眼笑地答应:“得令!”

    说罢就想拉着凤曲退殿,又被天子叫住。

    凤曲转过头来,还未看清天子的脸,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双腿骤然虚软,朝着龙椅伏身长拜。

    “陛下?!”叶随吓得不轻,跟着跪了下去。

    祝晴止也一怔,嘴唇无声一动:“……‘神恩’?”

    那是来自母蛊“太常”的压迫,母蛊当前,子蛊无不臣服——而在场唯一的子蛊,无非就是凤曲体内的“螣蛇”。

    凤曲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有没有让天子满意,他跪了很久,久到真的感觉意识都快被疲惫感蚕食殆尽,却感到自己的手脚自发动了起来。

    身体不听使唤,犹如一个人偶,被摆布成主人喜欢的样子。

    良久,终于听见天子松口:“退下吧。”

    如果这是天子最后的试探,那他是不是就算通过了?-

    再之后,叶随成了凤曲的舍友。

    二人一道作为祝家幕僚落脚客舍,听着叶随一口一个“别客气”,凤曲默默为一旁的祝晴止捏汗。

    真正的主人祝晴止忽略了叶随,对凤曲叮嘱:“这些时日太医都会登门探视,倾少侠除非必要,还请尽量不要外出,以免错过了太医。”

    凤曲点头。

    祝晴止又说:“叶随虽然顽劣,但并无坏心,也请少侠多多担待。”

    凤曲还她一礼:“小姐客气。”

    叶随追上来和祝晴止争论“顽劣”的评价,凤曲趁机退出包围,扫视四下。

    祝府坐落在朝都素有“贵人坊”之称的庆安东坊,就在天子脚下,丽宇芳林、雕栏玉砌。被安置在这里,说明天子随时可能传召,他也最好感恩戴德,做出幕僚应有的贡献。

    “总之,你有什么不懂,尽管问我就好了。”叶随转回身来,发现凤曲正对着一棵银杏出神,笑说,“你喜欢银杏?现在寒冬腊月,没什么好看的,等开了春,朝都的风景肯定不错。”

    凤曲问:“叶兄是朝都人?”

    叶随摇头:“我是年中才到朝都,囊中羞涩,来求大小姐援助一二。然后嘛……嘿嘿。”

    “难怪叶兄的轻功这么好。”

    原来是个梁上君子,还是刚从良——假如这样算是从良。

    听到夸赞,叶随更是得意:“那是当然!我们这门功夫就讲究一个灵活,就比如——”

    凤曲一手按住了他,叶随言谈间手刚伸向荷包,动作的确轻盈灵巧,不过对付凤曲还略逊一筹。

    但不等凤曲客气,叶随唇角一勾,将另一只手翻了出来:“喏。”

    一串微旧的铜钱耳挂躺在掌心,凤曲一怔:“这……”

    “这就是你叶兄瞒天过海的本领。”叶随哈哈大笑,把耳挂递还回去。

    凤曲谨慎地翻了翻荷包,确认其他散物没有遗失,才微微松一口气,面对眼前的少年也多了一丝忌惮。

    叶随浑然未觉,还在唠叨:“不过我也只会这些把戏,真打上架,就容易手忙脚乱,非要大小姐在旁指教不可。你还没见过她的本事吧?”

    凤曲谦虚地请教:“愿闻其详。”

    “要是你还记得秦鹿,我就能直接告诉你,她是秦鹿的同门师妹了。可惜你不记得,我想想,你听说过流风书院吧?”

    听说过,但他现在不能听说。

    所以凤曲皱着眉摇头。

    叶随也不计较:“流风书院是一片清静之地,不问是非,不问正邪,在江湖里历来中立。有些不愿为朝廷尽忠,或者困于门派之争不能随意收徒,但确实有些学问,也不想后继无人的隐士偶尔会去书院授课,而像什么皇子帝姬、世子千金也可以去那儿读书。”

    “那里只收这类学生吗?”

    “也收孤儿,不过要看天资。但贵人之子也不是个个都能去,一样要看天资。天资不如人的,即使去了,那些高人也不会搭理。反正流风书院出来的学生,个个都很聪明。”

    沈呈秋就曾是流风书院的先生,也接受过谢昨秋这样的学生,对于叶随分享的这些,凤曲都有过了解。

    但叶随随后又说:“可是真想学武功的,比如侯英侯顺这两兄妹,他们还是会去太学——因为流风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进书院者,至多只能学一门轻功。一切可能伤人的外功,都是不让学的。”

    凤曲皱眉:“那还有人去吗?”

    “当然有,你有倾五岳做师父,所以不觉得高人指点有什么难得。”叶随笑说,“但对于我这种不入流的花架子,哪怕只是学点脑筋,也是大有可为呢。”

    “所以叶兄也是流风书院的学生?”

    “是就好了,他们没瞧上我。我去的时候,掌教是空山老祖,他是有史以来最严格的一位,我哪去得了。”

    他的遗憾不似做戏,看他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凤曲不禁失笑:“但现在有祝小姐器重叶兄,叶兄的武功也能派上用场了。”

    “我猜,等你再有些名望,流风书院说不定也会派人过来请你执教。倾少侠,这才是真正的名扬四海,前途无量啊!”

    凤曲笑而未答。

    叶随当他是不懂流风书院的地位之高:“上一任掌教是紫衣侯,上上任是空山老祖,更早之前,就连小剑仙都在那里授课!……哦,你今后要当岛主,看来是不稀罕。”

    凤曲当然不是看不上,他只是明白自己的天赋只在剑道。身体练得多了,总有些肌肉记忆,但要让他再做别的,他可不敢误人子弟。

    要说眼光毒辣,确实能点拨迷途的高手,至少也得是阿珉那样的存在。

    ……

    阿珉。

    叶随看他走神一会儿,表情就变得有些灰败,不免担心:“怎么不高兴了?”

    凤曲摇摇头:“只是在想事情。”

    康戟说,他在坠崖昏迷的数日里一直喊着“师父”、“娘”和“阿珉”,大家听得糊涂,没有人知道“阿珉”从何而来,但看他肝肠寸断的模样,后来也无人追问。

    但对凤曲而言,有关师父和娘的愧疚还可倾诉,有关阿珉,却只能三缄其口。

    叶随不做他想,继续说:“说到流风书院,天牢里就关着一个。你俩应该见过面呢,虽然你可能忘了。”

    “流风书院”、“天牢”,凤曲心中微动,问:“是谁?”

    叶随热心极了:“你想知道?我最近刚好奉旨在查这个人的事,今天正好要去天牢见他,倾少侠要不要一起?”

    凤曲没有理由拒绝,况且他也不想拒绝。

    叶随立即拉起他的手腕,一路穿行,嘴上喋喋不休地念着自己负责的这件差事有多艰难。两人走到祝府跟前,时近日落,门房早早关了府门,叶随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们开门:

    “不过那家伙确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什么刑都用上了,他还是一个字不说。我又不能做得过火,唉,麻烦得不得了……”

    话音戛然而止。

    两扇大门初开的门缝之间,一抹长影挡住了街外烂漫的余晖。他恰好拉着门环,神色沉郁,一副正待敲门的样子。

    叶随怔怔地喊出他的名号:“莫宗主?”

    莫饮剑的目光随之停在了叶随身后的少年身上。

    对方双耳空空,几乎在露面的一霎时就别开了眼光。

    “莫宗主,你来找我吗?还是找大小姐?”叶随困惑地问,“——哦,你好像也认识倾少侠,喏,倾少侠,好像是找你的。”

    任他让出了半个身位,凤曲脚下仍然未动。

    莫饮剑的喉结一滚,缁黑的眼眸逆着光,越发显得阴沉。宛如狩猎一般的视线在凤曲身上定格了数息之久,叶随更为奇怪,却不等再问,就听莫饮剑说:“找错门了。”

    说罢,他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哈?”叶随仰头看向偌大的“祝府”二字,“他、他不认路,还不认字吗?”

    凤曲默然不语,倒是边上两个门房笑笑:“玉城那等荒僻地方来的,兴许真不认识呢。二位大人有公务,就快些去吧,过会儿天药黑透了。”

    叶随回过神:“确实,还是别管他了,倾少侠,我们走吧。”-

    叶随口中的那个人没有关在寻常的刑部大牢。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因为“那个人”知道的东西,并非一般的刑部官员有权了解的。也只有叶随这样,已经成为天子心腹的人,才有可能稍窥一二。

    ——虽然凤曲更倾向于是祝晴止实在太忙,才安排给了叶随。

    从一个人的嘴里套些情报出来,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

    但很遗憾,他们要面对的是流风书院的平安。

    或者可以叫他“谢昨秋”。

    阴沉沉的角落里,污水没过了囚犯的脚踝。他的双手被铁链高高束起,整个人挂靠在粗糙的墙面,敞露着脆弱的胸腹脖颈,没有一丝挣扎的气力。

    叶随带着凤曲入内,挥退了看守,举起火把,照亮目标的身影:“小平安,我又来咯。”

    谢昨秋垂首无言,凤曲甚至不确定他是清醒还是昏迷。

    但叶随已经见惯了,他掬起一捧脏水泼过去,谢昨秋瘦骨嶙峋的身体不禁一缩。凤曲才看清了,在他褴褛的衣衫下,是一条条皮肉翻卷的、狰狞的伤痕。

    被水溅到的伤口痛得谢昨秋无法不睁眼,他呼出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睑,看向笑嘻嘻的叶随。

    “快说吧,快说吧。帮助你行刺‘玉衡’的就是秦鹿,对不对?”

    “……”

    “他的罪状多你一条不多,少你一条不少,你又何必对他这么维护?他们贵人之间打着玩玩,你还把自己的贱命都赔进去了。”

    “……”

    “天天都是这些话,你听不烦我都说烦了。唉,倾少侠你来,看他能不能听你的。”

    凤曲应声上前,对方听到他的名号,身体又是一抖。

    半晌,谢昨秋难以置信地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身上,呼吸遽然变得激烈,铁链被他瘦弱的胳膊拉扯着叮当作响:“倾凤曲!你——”

    凤曲屏住呼吸,平静地制止他:“你认识我?阁下是?”

    叶随在旁眯了眯眼,没有插话。

    谢昨秋更是如遭雷劈,僵在原地久久发不出声音。直到脏水浸没了他的小腿上的伤口,他又疼得抽回了神,才问:“你是什么意思?你……你忘记了?”

    凤曲安静地看他:“阁下是叫平安吗?”

    “……”谢昨秋抽一口气,冷声道,“谢昨秋。”

    凤曲点头:“谢公子。那,方才叶兄问你的问题,你能给他一个答案吗?”

    谢昨秋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不能。”

    其实凤曲还连叶随想问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坦诚地转过头:“我问不出。”

    叶随:“好吧。”他遗憾地叹一口气,从鞘中抽出剑来,“今天忘记带鞭子了,凑合一下,我尽量不戳命门。”

    说着,他解开了门锁,举步就要进去。

    凤曲皱一皱眉,叫他:“叶兄,你认识穴位吗?”

    叶随果真茫然地转过脑袋:“啊?”

    “致命的地方也不仅仅是脖子心脏,其他穴位也有可能死人。如果他死了,叶兄是不是会很为难?”

    “……能有这么脆弱?”叶随诧异地瞪大眼睛,“我只见过刺了心脏还活着的人,刺别的地方也能死?”

    凤曲指了指孱弱的谢昨秋:“以他的身体,好像随时都有可能。”

    叶随:“……”

    这就有点让叶随头疼了。

    他都是胡乱学的本事,哪里研究过什么穴位什么致死。怎么让人死,倒能说得头头是道,但怎么让人不死,他还不如外边那些专门掌刑的部役。

    凤曲道:“我来吧。”

    叶随大吃一惊:“倾少侠会这个?”

    凤曲答:“算不上会,只是试试。”

    他从敞开的牢门里走了进去,并未带什么鞭子或者烙铁之类的刑具。

    谢昨秋的目光由不解变得忌惮,又从忌惮升级成怨恨。他竭力挣扎着,对凤曲怒目而视:“世子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

    凤曲反问:“世子是谁?”

    谢昨秋蓦地怔住,眼中渐渐涌出些许绝望:“你不记得世子了?倾少侠,你是怎么回事?外边发生了什么?世子怎么了?”

    叶随道:“还担心他,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不管你以前和倾少侠什么关系,他现在不记得事儿了,你还是坦白从宽的好!”

    谢昨秋喃喃说:“不记得事?”

    凤曲才顺着话头:“如果我们此前有过一面之缘,公子不如给我这个面子,不要和叶兄硬撑了。以兄台的年纪,不知有没有婚配,尊夫人在家枯等,该多为难啊。”

    叶随一笑:“还是倾少侠体贴,我都没想到这点。”

    “我没有夫人。”

    “但一定有人盼你回去,谢公子既然是流风书院的学生,想必也读过楚辞,比如九歌就有一篇,‘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期盼的人,总是煎熬。”

    谢昨秋慢慢抬起了头,注视凤曲的眼睛逐渐寂定:“你……”

    凤曲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得罪了。”

    “喀”地一响,谢昨秋猛然惨叫,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地牢,吓得叶随猛一变色。但见凤曲掐着的那处正在关节,可惜光线昏暗,叶随看不清楚,只是听到谢昨秋失态的叫声,都不禁退后几步。

    凤曲继续问:“还不说吗?卸掉胳臂、卸掉双腿,也不说吗?”

    因为吃痛,谢昨秋的下唇被咬得鲜血淋漓。

    他抬起双眸,冷汗滚滚而下,仰视着凤曲的面庞:“……我不说。”

    凤曲一拳捣了过去。

    闷响声不绝于耳,叶随听得啧啧,背过身不再观看。

    只听得细碎的呜咽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对凤曲忍无可忍的骂咧,不知过了多久,谢昨秋不甘地骂道:“亏我当初当你是英雄,倾凤曲,你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凤曲停手:“我不是英雄,但你也不是。这样僵持又有什么意义?”

    他好像一句戳中了谢昨秋的痛穴,后者口中含血,悲愤欲绝。

    又听凤曲劝哄:“我和叶兄是奉陛下的旨意,那是天意,你又何必和天命相抗。我不喜欢伤人,看你这样,我也难受,你何苦要我们为难呢?”

    谢昨秋沉默良久,终于含恨道:“好啊,连你倾凤曲这样的君子都堕落至此,我一条贱命又有什么好清高的。你要听?我只怕说了,你们也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叶随被他激起了好胜心,眼睛骤亮:“有本事你就说,你看我拿不拿得到!”

    谢昨秋喘息一会儿,才道:“慕家自知保不住宝物,早就把太平书生一分为二,一份留在家里,另一份交给了书院。书院上下都是书生,无力保管,先生就做主转交给了十方会……”

    叶随蹦了过来,皱眉道:“你说谎,十方会我们也派人卧底,哪里有‘太平书生’的消息。”

    “十方会说到底是八门行者的一言堂,几个卧底能打听出什么消息?”

    “你的意思是,‘太平书生’的另一半在八门行者身上?”

    谢昨秋疲惫地合上眼:“信与不信都随你们,我只求死个痛快。倾凤曲,你动手吧。”

    凤曲却说:“听上去不见得可信,我们还要核实。”

    叶随还没找到康戟头上,无法断定谢昨秋所说是真是假,听凤曲这么说,也歇了立刻灭口的心思:“我先去调查一下,你要是敢说谎,就真要没命了。”

    随他放话,谢昨秋都不再理会。

    凤曲才问:“叶兄,‘太平书生’是什么?”

    叶随眼睛一转,拉着他道:“没事没事,我们出去说。”

    两人便丢下气若游丝的谢昨秋,涉过血水,扬长而去。

    只是叶随并没有注意到,谢昨秋被卸掉的小臂缓缓滑出了铁链束缚。他的拇指凹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正是凤曲所致,叫他一点点抽离此间的桎梏。

    第139章 帮凶其三

    天上蒙蒙细雪, 天下宫灯葳蕤。

    宫人剪烛的倒影纤长而飘摇,映在绣窗,一晃, 露出御书房中谨然而立的另一道身影。

    祝晴止说罢今日见闻, 瑶阶上执笔的金影终于一顿:“所以,他也不认得谢昨秋了?”

    祝晴止颔首礼道:“据叶随的观察, 应当没错。”

    “为什么要把此事交给叶随?”

    “臣……”

    “你以为此事并不要紧, 倾凤曲并不要紧。”

    天子不紧不慢地搁下毫笔,阶下祝晴止大骇不已,立即伏跪:“臣有辱使命,罪该万死!”

    天子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喜怒。

    既不像要为此事追责,也不像要罚她弥补,而是问:“倾凤曲来了吗?”

    祝晴止默然垂首, 眼观鼻、鼻观心,思虑片刻才谨慎地回答:“井太医刚刚出诊回来,倾少侠想必还未歇下。臣这就传他入宫。”

    天子轻轻“嗯”了一声。

    祝晴止匆匆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书房外雪势渐大,很快隐匿了她的身形,房中只留天子再度执笔书写的沙沙声, 一旁的侍官静静为他添茶。

    这位贴身陪侍的女官正是有栖川遥。祝晴止离开不久, 她就听到天子发问:“有栖川野又不见了?”

    有栖川遥的冷汗沁透了后衫, 思忖着回答:“舍弟奉旨司守天笑山行宫遗址, 不敢疏忽。”

    “且去岛的事, 朕还想确认一些细节。”

    “是, 臣明日就召他入宫。”

    “不必入宫, 天笑山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天笑山, 历来如此。”天子摩挲着小巧的茶杯,问,“你相信吗?灵毕失忆了这件事。”

    有栖川遥一怔,更加摸不准天子的用意。

    有栖川神宫的催促一次比一次火急,要她抓紧集齐“神恩”、抓紧实现“大业”,可天子当前,越发的阴鸷难解,叫她如何催促、如何提醒?

    就像现在,猜不到天子想听的答复,有栖川遥只能如实道:“舍弟自从且去岛回来,比起先前更为孤僻。臣料想是在岛上遇到了什么,但他缄口不言,臣只能斗胆猜测是世子殿下……”

    天子点了点头。

    有栖川遥顺着话头道:“陛下不妨三思,同一人的身上竟然两度失忆,实在蹊跷。”

    这回天子没有点头。

    有栖川遥的心脏高悬起来,揣摩着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但不等她想出结果,就感到一股巨力碾上四肢,来自“太常”的威压倾轧而下,让她立即跪伏在地。

    那股力量好像要把她生生摁进地里一般,肉和骨头都痛得近乎拆解。有栖川遥发不出声,更不敢抬头,只能紧咬牙关默默地承受。

    天子道:“滚。”

    “……”

    有栖川遥半支起身体,狼狈不堪地爬下台阶,蹑足逃出了御书房。

    不久,宦官的宣号再次响起。细雪如丝覆盖着来人的乌发,书房门启,浓郁的御香扑鼻而来。

    但凤曲没有立刻入内,而是和接剑的宫人对视片刻:“一定要解吗?”

    宫人赔笑,正想解释,却听一道清冽的嗓音穿过门隙:“倾凤曲可以佩剑。”

    凤曲抬起头,但见珠帘琳琅,室内一片炉火营造的温暖。宫人立即收手,任由凤曲携剑而入。

    “草民倾凤曲参见陛下。”凤曲利落地下跪请安,天子没有回避,安然道:“平身,赐座。”

    这里没有侍官和宫人,只有珠帘后影影绰绰的天子。

    凤曲是被急召入宫,引路宫人都是被调教好的,口风极严,凤曲也没打算问出这一趟的原因。

    此刻落座,天子没让他久等:“你今日陪叶随去了刑部,也见过平安了,有什么见解?”

    凤曲一懵,答:“没什么见解。”

    “叶随说,你念了一首诗,又略施手段,平安就一反常态,把死守多日的秘密脱口而出了?”

    “不是诗,是楚辞。”

    “你记得楚辞?是哪篇?”

    “只是一些识字启蒙的文辞,说来惭愧,不足为圣听。”

    天子竟然笑了。

    隔着珠帘,凤曲看不真切,但他的确听到了一声轻笑。天子继续问:“你知道自己失忆了这件事吗?”

    凤曲回答:“祝小姐和叶少侠透露了些,说草民本来参加了什么盟主大比,还有三两好友。不过草民没有印象,也不记得什么盟主大比了。”

    “朕说的不是这次。”天子问,“九岁之前的事,你记起来了吗?”

    凤曲猛地一僵,半晌才答:“瞒不过陛下。草民幼时不慎摔下山崖,伤了脑袋,所以过往种种都……”

    他知道天子没这么容易糊弄,但没想到天子会特意拖到祝晴止、叶随乃至有栖川姐弟都不在的时候再和他计较。

    不过少了叶随帮腔,凤曲也不禁紧张起来,说到最后,言语未尽,只剩低下的头颅,暗示自己的惭愧。

    没想到,天子不仅没有适可而止地接过话题,反而笑意盎然地俯视他。

    书房里寂静了很久,久到氛围中都有一丝奇怪,凤曲才听到天子带笑的反问:“是吗?”

    “……”

    天子的笑容不见了。

    他抬起单掌,低声说:“过来。”

    凤曲怔了一下。

    天子重复一遍:“凤曲,过来。”

    “………”

    凤曲只得放下扶摇,沉默地走上近前。天子仍然端坐,他就踏上台阶,垂下脖颈,恭谨地半跪在地。

    俄而,一阵脚步声后,天子起身绕到了面前。

    凤曲感到一只干燥冰凉的手按上了他的后脑。

    “……疼吗?”

    凤曲即刻把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地上:“草民不敢。”

    天子的手一顿,在后颈处停了许久,柔韧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好像压抑着什么欲望,让凤曲担心他下一刻就要掐上自己的脖子。

    但天子只说:“起来。”

    天子坐了回去。

    凤曲如释重负地起身,想要退下台阶,又听天子开口:“还记得天笑山吗?”

    凤曲的呼吸停了一瞬,他竭力压下自己的怪异,尽可能平静地反问:“天笑山是?”

    “你讨厌的焦竹,朕已经把它们一概除了。新植的箭竹长势很好,开了春,朕带你去看。”

    “……草民惶恐。”

    “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惶恐?”

    凤曲僵着身体,好半天没有听懂他的话意。

    不过天子也没打算叫他动脑,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朕属意认你作义弟,封个王爷。喜欢哪座城池、哪处风景、哪个美人,都随你高兴,尽管选就是了。”

    凤曲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这回的“惶恐”还没出口,天子根本不予理会,自说自话:“你喜欢‘凤曲’这个名字?今后就叫‘应凤曲’。改日朕再让礼部拟几个封号,你自己挑选。”

    凤曲只能重申:“草民惶恐。”

    “不许惶恐。”

    “草民……”

    “你不是‘草民’。”

    “……”

    凤曲以额触地,久久不肯抬头:“凤曲愧不敢当,望陛下收回成命。”

    “朕一言九鼎,没有收回的道理。”

    “无功不受禄,凤曲不能从命。”

    这次沉默的成了天子。

    他良久注视着凤曲,似乎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拂逐案上纸笔。

    朱批的毫笔坠地,数点殷红溅在凤曲脸上。

    天子更为色变,蹲下来粗/暴地以指拭去那些痕迹。

    擦着擦着,那张阴沉的脸庞挤出了一丝笑。

    凤曲不敢看他的脸,但能听见越发阴寒的声音——天子再次起身,冷冷地说:“那朕就给你立功的机会。”

    凤曲轻闭上眼。

    天子看着他的变化,眉心微动,终于泄力一般坐回了椅上。

    他注视着空无一物的虚无,不知在对谁抱怨,喃喃说道:“你也变了,你们全都变了。”

    “……”

    “你觉得朕不配给你敕封吗?”

    “凤曲绝无此意。”

    “没关系。”天子说,“朕给你立功的机会。

    “朕看兰溪高家不爽很久了,你去,把高景荣的脑袋献给朕。”

    “陛下……”

    “——去啊,朕要你去。”天子低沉的话音在头顶响起。

    肢体不受支配的无力感再次涌起,凤曲甚至说不出反抗的话。

    他只能长拜不起,恭敬地沉默。

    阴晴不定的天子早已忍耐到了极点,盛怒之下,他一脚踢翻了椅子,身体颤抖不止。

    许久,天子斜来一记眼神,从凤曲的身上掠过。

    凤曲能感受到。

    那一眼,深沉、怨毒、孤寂而落寞-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远远地,应灵毕就看到了那抹瘦小的背影。

    对方刚从太学里回来,不知为何孤落落的,就连伴读也没有陪在身边。

    听到凤曲的询问,那孩子立即卷起双袖,板起脸说:“无事……你脸上的糕点渣子,不擦擦吗?”

    应灵毕摸了摸脸,果然一手的渣子:“真是瞒不过你,那我要拉你做同伙了!”

    对方蹙起双眉,对他的话有些不解:“什么?”

    “哼哼——”应灵毕从袖子里掏几下,两块新鲜的翡翠糕就呈到跟前,“这是德妃娘娘特意叫小厨房做的,除了陛下,谁都不给吃。”

    “那你还碰!”

    “噢,你怕啦?”

    “……”

    “被你发现我偷吃翡翠糕的事了,就只能拉你一起吃咯。”

    “我不吃。”

    “你要吃。”

    “我不吃——”

    “你要吃——”

    “就说我不吃了!连你也看不起我,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吗?!”

    “……”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火,应灵毕缩了一下,有些意料之外,神情里却毫无惧怕,只有真诚的担忧。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天大的怒气也会消弭。怨言都在喉头堵着,几度张口,那人最终也只能说:“对不起,我不是对你发火。”

    应灵毕点头:“我知道啊,你就发吧。”

    “我不发。”

    “你要发。”

    “我不发——””你要发——“

    “我不……”

    “噗。”

    应灵毕抬起笑脸,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父王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出来就会好了。你试试吧?”

    “我没事。”

    “你有事……这种对话你还想重演第三遍吗?”

    应灵毕的态度强硬极了。

    可是,如果对自己最亲近的弟弟都无法倾诉,那还剩谁是可以相信的呢?

    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耐不过应灵毕的坚持:“今天有个远近闻名的学士奉旨来太学授课。据说他的策论曾叫父皇叹服,可他只选三名学生入室,学的都是经世治国之道。”

    “唔。”

    “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落选啦?”

    “……我落选啦。”

    “所以呢?你在想什么?”

    对方不答。

    应灵毕把翡翠糕塞去一块,自顾自说:“你在想,有眼无珠的腐儒,真是茅厕里打着灯笼找死。他不收你能是什么原因?你天资太高,他自觉不配罢了。”

    “……这些粗话都是你娘教的?让父皇和襄王听到,你又要挨骂。”

    “我又没到他们面前说,他们为什么要听到?”

    “我还没吃你的翡翠糕,可不是你的同伙。”

    “你肯定会吃。”

    “为什么这么笃定?”

    应灵毕笑着说:“因为换作是你给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吃下去。”

    “……就算吃下去会挨父皇的骂?”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应灵毕道,“我觉得陛下不会计较,觉得德妃娘娘不差这一两块,而且,我还觉得没有那个先生,你一样会成为大虞上下最有本事的人。”

    “但是……很多人都不喜欢我,毕竟我……也许真的是我不配听那些课,我也不会成为你说的那种人。”

    应灵毕皱起小脸,煞有介事地强调:

    “呸呸呸。我们都吃了翡翠糕,就是注定的同伙了。你保护我的秘密,我保护你的秘密。

    “今后谁说你不配,我就打到他改口为止。我说你配你就配,我的认可比得上千千万万的无关人等,就连你也不许说自己不配。”-

    凤曲并不意外自己会被安排这样的“使命”。

    在他被康戟引去和“那个人”见面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此刻面圣的结局:

    “我们必须集齐‘琴棋书画’,才有可能抵抗‘太常’的统治。可是,想要找到‘歧路问鼎’,就必须得到那家伙全部的信任。只是失忆,恐怕远远不够。”

    “巧了,”凤曲说,“别意从一开始就教过我。”

    康戟眉头微动:“你是指……不仅口头归顺,实际上也要成为‘帮凶’?”

    昏暗中,凤曲点了点头。

    康戟头疼地蹲了下去:

    “但是据我所知,被商别意污蔑成‘帮凶’的时候,你难受得不行吧?”

    凤曲回答得非常平静:“今时不同往日。”

    倒是第三人疾呼出声:“不行!你已经为了这场闹剧牺牲太多,功成之后你还是皇室,我不能看着你弄脏自己的手。

    “康戟,你想明白,那会毁了他的名声,害了他的今后!”

    “……”

    “商晤、莫饮剑、‘鸦’……我已经是很多人眼里的罪人了,事实上,我也确实是一个罪人。”

    凤曲说,“犯罪、赎罪、为了赎罪再犯罪,我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毕竟有些事情,非我不可。”

    第140章 复行路

    凌晨时分, 祝府客舍终于等来了它暂时的主人。

    祝晴止已在舍外坐等一宿,见到归人,终于如释重负地上前:

    “……你还好吗?”

    距离那夜天子宣召已经过去快一个月, 凤曲从那之后, 就变得格外忙碌起来。

    与此同时,朝都谒阙的官员频频传出凶耗, 先是兰溪高家的三品尚书高景荣, 后是五品侍郎、七品翰林……

    三旬而已,针对朝廷命官的凶杀案连发三起,叫人心生怵寒。

    可是,任凭他们如何加紧防卫,数十上百的守卫将府邸围得滴水不漏,就连将军府上的侯氏兄妹都亲自带人帮忙把守……那个神秘的杀手就如阎王一般, 谁都找不出他的一丝破绽。

    哪怕是昔日最负盛名的“鸦”,也绝对做不到如此干净。

    甚至连曲相和,都不曾这么频繁地杀戮,乃至激起众怒。无论世家或者坊间,一时都愤愤不平,一边惊骇, 一边争议。

    毫不意外, 这种水平的高手, 让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以个名字。

    倾凤曲。

    看着祝晴止微带忧愁的面容, 凤曲默默点一下头, 示意无碍, 接着就同她错身而过, 想要回房休息。

    他不再穿青衣,而是换了扎眼的素色白衣。

    那身衣服如就和他的脸一样苍白, 饶是祝晴止,都看得心下微痛:“……今天死的陈甫仁,曾在地方任上包庇他强抢民妇的侄子。你不用内疚。”

    凤曲眼下的乌青比初见时深了太多,祝晴止知道,这个少年无数次在夜里辗转,他夙夜难寐,身体和精神都在一日日的杀戮中受尽摧折。

    凤曲没有应话,他只想回去房间。而祝晴止咬了咬牙,端来一碗冷透了的浮圆子:

    “我没想到你昨晚会出门,所以准备了这个。我是说……昨天是元宵。”

    “元宵。”少年默念一遍。

    祝晴止道:“昨晚街上很多灯,你应该看到的吧。我还留了一盏天灯没动,你想许愿吗?”

    她觉得倾凤曲一定长高了,或者就是瘦了太多。

    他像一段抽节的竹子,瘦削得让人揪心。

    祝晴止总担心着一场突然的风暴就把他摧毁,好在隆雪虽融,但春雷未至,看上去,他还能撑一段时间。

    ……外人只能盼望着雷电能来得再晚一些。

    凤曲摇头:“我没有愿望。”

    祝晴止遗憾地点了点头,只好言归正传:“陈甫仁之后,陛下有了新的人选。”

    “……”

    “我知道有些太快了,这次你可以稍作休息。比如休息到下个月,甚至下下个月,或者等叶随回来,你们再一起行动……”

    凤曲打断了她:“是谁?”

    祝晴止默然一瞬:“——‘摇光’,微茫。”

    凤曲终于抬起了头:“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他已经为天子鞠躬尽瘁、恶名远扬,祝晴止无法不动容,犹豫着还是委婉回答:

    “具体我也知道不多,这其实是‘天枢’大人的意思。她原本想交给她的弟弟……就是有栖川野,一个相当厉害的杀手去做,但陛下改选了你。”

    凤曲并不意外。

    天子对他还有怨恨,但凡有让他疲惫受挫的机会,几乎都不会错过。

    因为他拒绝了“义弟”这一恩赐。

    祝晴止对这件事也有耳闻,想到这里,不禁叹息:

    “你说你何苦呢?‘摇光’不比之前的文官,她的武功天下闻名,就算是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叫你当王爷不肯,偏偏来做这等累人又损德的恶事。”

    但祝晴止不是蠢货。

    天子莫名其妙要收一个江湖人做义弟,动动脑子,她也知道其中大有蹊跷。

    以世家的能力,她不至于打听不到当年失踪,以急病猝死告之天下的襄王世子。再把年岁掐算一番,祝晴止就越发惋惜起倾凤曲失了记忆。

    这原本是何等富贵的命格。

    不过,也确然是坎坷艰难的命格。

    看着眼前真正的天潢贵胄,祝晴止忍不住问:“倾少侠,你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凤曲反问:“祝小姐难道不觉得是陛下藏着秘密吗?”

    祝晴止一怔:“你……岂敢揣测圣意!”

    可凤曲惨白的脸上竟然浮出一丝笑来:“不敢。”

    他接过了祝晴止端来的浮圆子,祝晴止原本还想送去热一下,但凤曲端着碗,三两下囫囵吃了个干净。

    他从碗里抬起头的瞬间,双腮鼓鼓的,眼睛衬着初升的太阳颇有些亮。

    祝晴止话到嘴边,忍俊不禁:“吃这么急,谁和你抢。你这样子,和我弟弟没什么两样。”

    凤曲擦擦嘴:“祝小姐还有弟弟?”

    祝晴止点头:“养在东苑,平日不怎么过来。他也喜欢习武,所以不肯进太学,梦想着今后做个将军,还要带兵戍国……瞧我真是冒昧,倾少侠天人之姿,岂是我们能随意攀扯的。”

    凤曲摇摇头,只说:“很甜,去年我错过了浮圆子,今年总算补上了。”

    “为什么会错过?”

    “……事发突然。”

    倾五岳就是去年除夕遭了蛊的。

    祝晴止还没反应,凤曲却是回过神来。

    这样跌宕起伏的日子,竟然才刚刚过去一年而已。

    阿珉所说的“延光四年”被提前了这么多,到底是因为天命若此,还是他自作聪明,反而招致灾难?

    祝晴止见他不愿深言,也点点头不再说了。

    想了想,她道:“你的体内有‘神恩’吧?不用惊慌,我毕竟是祝家的女儿,一无所知才奇怪了。”

    “祝小姐见多识广,当然不凡。”

    “这些话我原本只想烂在肚子里,今天说出来……”

    “是凤曲偶然偷听,与小姐无关。”

    祝晴止这才放远目光,望向朝霞渲染的天空。

    半晌,她说:“陛下总是收到来自扶桑的书信。这不奇怪,从先帝起,大虞和扶桑的关系就缓和多了……可是,陛下收到的信大多是通过有栖川姐弟送去,格外保密,我偶尔也有些好奇。”

    “陛下原本最信重的就是有栖川姐弟,尤其是有栖川遥。按理说,陛下要重用你,把你安置在有栖川遥那里还更妥当,因为有栖川遥管理着朝都观天楼。

    “可是陛下选择了我和叶随,据我所知,有栖川遥对此介怀很久。

    “尽管面上不显,但他们的矛盾好像越来越尖锐,而且有栖川野已经很久没有出山,陛下和他的姐姐都很不高兴,却拿他无计可施。”

    “前些天我在御书房侍书,有栖川遥求见,想让陛下屏退左右。陛下没理,让我留下旁听。

    “就是关于‘摇光’的事。陛下不太认可有栖川野,决定派你去做,有栖川遥却认为你一定认识‘摇光’,会对‘摇光’手下留情,甚至打草惊蛇。”

    说到这里,祝晴止顿了顿,声音压得越发低了:

    “陛下这时才让我退下,叫我只管带话给你。然后我出了书房,听到有栖川遥似乎忍无可忍,说了一句‘神宫的人已在路上,不日登陆,陛下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类似的话。”

    凤曲眼睑一跳。

    祝晴止道:“你既然知道‘神恩’,那么一定知道拜访‘摇光’的时候……陛下希望你把‘那个’也带回来。”

    她说的,就是“摇光”体内的“九天”。

    他们已经到了回收子蛊的阶段,连“摇光”这样早早效忠的手下都不肯放过。

    “那我呢?”凤曲低声地问。

    祝晴止的表情也动容瞬间,她有些不忍,只好装作不懂地安抚:“你若接受了‘义弟’,谁敢懂你一根毫毛呢?”

    凤曲失笑摇头:“多谢你了,祝小姐。”

    祝晴止说:“所以你还是等叶随回来再去见‘摇光’吧。”

    那样还能拖延一些时间,以免太早被人卸磨杀驴,多活一天也算一天。

    “没事,”凤曲道,“或早或晚,我都做不了陛下的‘义弟’,还是早些解决吧。”-

    元夕夜,天灯漫空,行人长往。

    街市上悬灯挂彩,遥映着巍峨华丽的群玉台。但在两山相傍处,凤仪山庄却罕见地不再大开门庭,迎来送往。

    半年前,几名赶尸人送回了大公子的身体,庄主商晤大骇之下一病不起。山庄上下群龙无首,一片惶惶。

    幸好二公子返家,加以“天权”扶持,山庄总算有些起色,不再一蹶不振。

    只有庄主对二公子总不满意。

    庄主的卧房里总是传出一阵摔砸的动静,他对逝世的长子有多追思无限,就对苟活的次子有多恨之入骨。

    ——可除了商吹玉,山庄和他都不剩别的依靠。

    这回商吹玉叫停了凤仪山庄例行的元夕宴请,商晤火大得想要动手,一片混乱中,却听说群玉台“天权”不请自来。

    黑白双骏停在庄外,商晤对儿子一万分恼怒,也不能当着秦鹿的面发作。

    终于恭恭敬敬请入了秦鹿,秦鹿也不客气:“听说庄主近来身子都不爽利,可要好生调养。那些琐事,本座和二公子说道就是了,免得费了庄主的心神。”

    商晤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他这半年一直惦记着长子的旧事,可是秦鹿鲜少登门,他也没理由找去群玉台。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尽管秦鹿话里话外都在劝他离场,商晤还是厚着脸皮开口:

    “元夕佳节,家家户户都是团圆的日子,有您拨冗,寒舍真是不胜荣幸。特别是一见到您,商某人就又想起薄命的儿子……”

    商吹玉阖眸不言,秦鹿则说:“说起来,新春祭祀的时候,本座还收到了别意的托梦。”

    商晤一呆:“敢请大人指教。”

    “只是闲话二三,本座也忘了许多。不过末了他有些忧心忡忡,交代了许多事宜,本座一一记得了,今后也不会辜负别意。”

    “大人……”

    “本座知道庄主担心什么,别意也很担心父母弟弟。庄主安心,只要凤仪山庄知礼守节,不犯本座的忌讳,等二公子接手了山庄,侯府都不会苛待你们。”

    商晤还想说些什么,秦鹿抬了抬手:“本座来得不巧,庄主也该累了。二公子,这山庄的侍人越来越没眼力见,都不懂得怎么伺候主子了?”

    商晤的面色暗淡下去,但也知道不能勉强。

    秦鹿已经给了他想要的承诺,再怎么急于了解别意的遭遇,今天都不是时候。

    他只得起身,赔了一个笑脸,两名侍人噤若寒蝉地搀起庄主,默默离开了客堂,留下秦鹿和商吹玉独处。

    等到商晤走远之后,秦鹿的表情也沉了下去:“半年了,也不见你有点长进。任由老头子天天哭丧,就怕别意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商吹玉:“他安宁得太早了些。”

    “那能如何?难道真照商晤的意思去研究那个唬人的夺舍邪术?”秦鹿冷笑一声,“到那时候,到底是他用你的身体,还是你用他的名头?反而便宜你了。”

    商吹玉不理会他,比起商别意,他还有更在乎的事:

    “……那些谣言,越来越厉害。开年之后,我不会再守山庄了。”

    秦鹿轻笑:“什么?”

    商吹玉抬起眼睛,目光像剑一样锐利:“你答应过帮我留意他的下落,我才代商别意守在这里。但这半年你都没有成果,我不能再拖延了。”

    “所以你待如何?”

    “我要找他。”

    “找到之后呢?”

    “……”

    秦鹿摇开折扇,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乐不可支。

    白布覆盖的眼睛再看不出从前那样的嘲讽,可商吹玉知道,秦鹿笑着的意味,就是在嘲笑他。

    果然,秦鹿接着就道:“他如果想让你找到,你就不会只从旁人的嘴里听说他了。”

    商吹玉勃然起身:“你——”

    秦鹿反问:“我说错了?”

    商吹玉的后半句话就这么堵在喉头,想要震怒,却对一个身无武功、还无视力的男人无计可施。

    良久才默默握紧了拳头,压着声音诘问:“那我该怎么做?”

    秦鹿道:“他珍惜你,知道你会盲目跟着他,而他不想让你弄脏了手。你就该懂得这份珍惜,乖乖做你的庄主。”

    商吹玉面色冷冷:“那你怎么不乖乖做你的‘天权’?”

    “诶……”

    秦鹿难得被他问住,讶异片刻,面上又是笑色:“我哪里不乖了?小凤儿可是很喜欢我的。”

    商吹玉漠然回答:“老师不在,你不必惺惺作态。你如果没有心思,今天就不会来这儿找我。”

    这倒让秦鹿有些刮目相看。

    他习惯了把商吹玉视作商别意或者凤曲的附庸,鲜少把他视作一个独立的人。可今天看来,这一年的颠簸流离,商吹玉也不是全无长进。

    或者说,长进还不是一般的大。

    秦鹿道:“近来,朝都死了一些老家伙,凶手的身份众说纷纭,但是杂七杂八,就连其他地方好几年前的凶案都扣在了这个凶手头上。”

    商吹玉屏息听着,当然知道他说的“凶手”是谁。他也是听说了这些风闻才无法忍受,下定决心要去朝都看个究竟。

    “闲言碎语,不足挂耳。”

    “你是这么想,我也这么想,但天下人不这么想。”

    “问心无愧,为何要管天下人的想法?”

    秦鹿笑了。

    笑得有些奇怪,至少让商吹玉看得十分不安。

    秦鹿这才高深莫测地回答:“因为……我属意让他来做下一任君主。”

    商吹玉腾地站了起来,目露错愕,难以置信地看向秦鹿。

    尽管看不到商吹玉的表情,秦鹿好像也料到了他的反应,不等商吹玉说话,自己先歪着头大笑起来。

    “坐下、坐下。”秦鹿摆摆手,“是我自作多情,被他看穿了,他才做这些蠢事。”

    “你和老师说过这个想法?他……他不愿意做皇帝,所以就在朝都大开杀戒?”

    “那也未必。他杀的人都是世家权贵,往难听了说,就是些尸位素餐、目无法纪的家伙。天子和御史台实在治不住了,求助某些江湖势力也是古来常有,所以‘鸦’才能有这么多的客人。”

    商吹玉听得心中发寒:

    “……所以,你认为是老师在帮天子杀人?”

    秦鹿颔首:“只有这个可能。”

    “但是朝廷对襄王和他赶尽杀绝,还有且去岛——”

    “以你的头脑,就当他是以德报怨好了。”

    “……那以你的呢?”

    “我?”秦鹿微笑着答,“我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理想都破灭了,哪里还在乎他怎么想。

    “不过,盟主大比的终考理应定在朝都。而五十弦和穆青娥都没说过要弃考,我没记错吧?”

    “你是说……”

    “离了老师就要哭鼻子的某人,不想向老师展示一下自己的进步吗?”-

    不只是和商吹玉的面谈,秦鹿的手信也一样送到了五十弦的手中。

    定州,暮钟湖畔。

    昔日慕家的遗址向东不出五里,便是一座小巧古朴的寺庙。

    五十弦在这里定居三月之久,和她作伴的除了常自珍、灯玄和寺庙里的三四个和尚,还有已经沉睡了半年的穆青娥。

    半年以前,灯玄听闻且去岛异变,毫不犹豫前去献力。他到达的时候,恰好是灾变之后,满目疮痍。

    某个夜晚,穆青娥轻声嗫嚅,好像有千言万语。然而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惊飞了无数黑鸦。

    穆青娥却再没有睁眼。

    五十弦和凤曲都不承认她是“死了”。

    即使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意识,即使常自珍都宣布了结果,老泪纵横地说青娥失血太多,连他也无力回天。

    沉痛中,灯玄穿过人群,送上了他唯一能给的东西:

    “这颗肉舍利,或许就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

    后来常自珍决定带着爱徒返回定州。

    五十弦和灯玄一路护送,当初穆青娥从商吹玉那里拿回的旧物,也在这一程中送回了慕家故地。

    这封信经由驿馆送到灯玄手上时,庙里的小和尚觉空还有些好奇:

    “我们这里也能收信?谁会给我们写信?”

    灯玄把信收回袖中,转过头,夕光斜落,勾勒出古佛宝相庄严的轮廓。

    此地荒僻,庙小人稀,因而香火寂寥。但在五十弦来此借宿之后,佛像上的尘灰总是早早地被人拂去,无论朝夕,总能看到这名杀孽深重的杀手跪在佛前静默祈祷的背影。

    他走进佛殿,轻轻叩响门扉:“施主,有你们的信,是从瑶城来的。”

    五十弦转回脸,双目无神:“瑶城?商吹玉还是秦鹿?”

    灯玄道:“许是后者。”

    他把信递了过去,五十弦并无二话,默默拆开来看。

    信纸不长,只有两页,但五十弦看得出奇的久。灯玄安静地在旁等候,听到纸张被她揉皱的细响。

    须臾,五十弦的声音有些发抖:“Boss……凤曲……在杀人?真的还是假的?”

    灯玄双手合十,无可奈何地承认:“小僧前日下山采买,的确听说……但很大可能只是谣言。”

    “他——不,不可能!”

    五十弦猛地起身,又因自己的声量深感羞愧,急忙朝佛祖行了一礼,才压低声音紧张地辩驳,“你也认识他的,他是什么性格,他……他哪里会做坏事,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的眼睛陡然一暗:“‘摇光’!一定是她为了推进剧情,逼迫凤曲做那些事,她故意要让凤曲孤立无援,沦为众矢之的——”

    说着说着,五十弦踉踉跄跄地绕出佛殿,灯玄紧随其后,见她一路匆忙,果然是钻进了安置穆青娥的侧殿。

    二人一前一后闯了进去,常自珍支在穆青娥的榻边浅眠,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抖着胡须睁开眼:“怎么了?”

    五十弦道:“我们要转移青娥。”

    常自珍立即不安地起身:“出了什么事?有谁找到了这里?是‘鸦’?还是朝廷的人?……要走的话,还得收拾包袱,现在就动身吗?”

    灯玄只得出声叫停:“弦姑娘,小僧不太明白你的担心。你们就在这里,分明平安无事,这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五十弦这才定了定神,抚上穆青娥柔软冰凉,久无动静的手:“……‘神恩’。凤曲投靠了朝廷的话,剩下的‘神恩’就不剩多少了。他们……他们一定会找过来……”

    她的头埋了下去,无声地骂了句脏,“为什么剧情……一点都没有改变吗?”

    听到“神恩”,常自珍的脸色也变得灰败:“他们还是不肯放弃‘神恩’。”

    灯玄心头微动,一个荒谬的猜测浮出水面。

    长期以来,他都抱着对常自珍和五十弦十足的尊重和体谅,对于且去岛上的灾变,灯玄一句都不曾过问。

    而今事关“神恩”,这个间接毁灭了觉恩寺的祸根,就容不得他再犹豫:

    “敢问,穆姑娘为何会和‘神恩’扯上关系?”

    常自珍喉头一滚:“这——”

    五十弦沉默地握着穆青娥的手,半晌,她道:“‘太阴’。‘鸦’从十方会手上抢走的‘太阴’,被植入了江容的身体里。

    “但江容的体质未经调养,强行容纳‘太阴’只会让他神智全无,不日就要爆体而死。”

    灯玄的目光也转到了穆青娥的脸上。

    半年如一日,她的神情始终从容淡然,看不到一丝痛苦的迹象,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

    在凤曲的队伍中,穆青娥或许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灯玄对她的印象是一位极其沉静的女子——而她背后实际是暮钟湖案的惨烈。

    假如忽略了这样鲜明的对比,就会忘记她的“沉静”的本质。

    忍耐。

    “那时候,凤曲还在昏迷,青娥却有意识。”常自珍道,“她就拉着我的袖子,喊我‘师父’,说……她难逃一死,不如把江容体内的‘太阴’剖给她吧。”

    五十弦崩溃地扑在穆青娥的身体上,泪水一层层濡湿了覆盖的棉被。

    灯玄问:“小僧知道九九八十一天的限制,但既然能剖出来,为何一定要移入穆姑娘的身体?”

    常自珍惨然一笑:“只要时日够短就能摆脱‘神恩’?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这东西一旦入体,就会不知疲惫地往脏腑乃至头脑里深钻,直到遍布人体的四肢百骸,足以操控宿主的身体乃至思想……

    “让它离开的办法,只有被它放弃。而被它放弃,大师想想,你在什么时候会放弃一样东西?”

    灯玄愣了愣:“……当它对小僧已无用处?”

    五十弦则补充:“或者有了更好的替代。”

    “青娥就是更好的替代。”

    常自珍凝视着爱徒的脸庞,缓慢地说,“慕家钻研蛊虫、钻研神恩百年之久,他们发现了八十一天的宽限,也发现了‘更好的替代’要如何产生。”

    曲相和、倾凤曲、秦鹿、商别意和商吹玉……

    如果说这些宿主都是借助慕家的汤药疗养,才能成为适宜“神恩”生长的躯体,那么慕家——当然比他们参与过更多的试验、服用过更多的汤药。

    他顿了顿,继续问,“你们知道‘太阴’原本是怎么到十方会手里的吗?”

    “慕家还发现,只要提前斩断宿主的四肢,做成人彘,再将‘神恩’逼出。即使宿主处于生死之间,濒临暴走,没有四肢,也不可能对他人造成太大的影响。

    “……这一招之所以成为公认的‘可行之策’,就是因为真的有一个慕家人自愿参与了这次试验。”

    而穆青娥做好了觉悟,要成为第二个自愿的慕家人。

    灯玄的神色越发凝重,他注视着穆青娥,良久,双手合十,向她宣出一句极长的佛号:

    “早有佛祖割肉饲鹰,穆姑娘身在红尘,竟与我佛殊途同归……”

    五十弦却凄厉地哭出了声:“难道这样的剧情真的改变不了吗?!不公平,剧情不公平,世道不公平,全都不公平!!”

    常自珍哑然无言,灯玄沉默地垂下眼睑。

    五十弦手里的信飘落地上,灯玄无意瞥见尾末的小字,其中“盟主大比”四个字尤其刺眼。

    “……‘天权’大人是准备以盟主大比为由,亲去朝都和天子对峙吗?”

    五十弦擦了擦泪:“是。可他这样反而中了剧情,我不会去的,我要带小穆出走,去哪都好,总之不能让他们找到。”

    灯玄却问:“弦姑娘所说的‘剧情’,不知小僧能否理解为人生‘因果’?”

    五十弦抬起头,看他一副即将说教的样子,刚想拒绝,灯玄已经开口:“弦姑娘看到的‘因果’是怎样的呢?”

    “……”五十弦不情不愿地道,“且去岛出事之后,凤曲走火入魔,引起众怒,天下讨伐。其中秦鹿和商吹玉功劳最大,商吹玉和凤曲同归于尽,而秦鹿盛誉满载、备受推崇……小穆死于‘太阴’,我也在很早之前就该死了。”

    除了凤曲,大多数人都把她的忧虑当作笑话,还没有人认真问过她了解的“剧情”。

    而今灯玄竟然听得全神贯注,甚至给出了自己的见解:“那么凤曲少侠、‘天权’大人和商二公子的确和弦姑娘看到的‘因果’有些相似。”

    五十弦沉沉地应了一声。

    “但穆姑娘没有死,弦姑娘也没有死,这是不是代表着‘因果’里的变数,也和二位息息相关?”

    五十弦抬起眼睛。

    乌纱窗外,夕照如血,如洗礼,如神示,覆浴着沉默的三人。更映亮了榻上少女恬静秀致的脸庞-

    “庙里的觉空问我,朝都这么远,这一趟都不能陪着青娥,会不会着急。

    “我说,‘青山阅我,应如青娥’。”

    元夕后十日,群玉台收到了五十弦的回信。

    同天,一辆足够五人乘坐的马车驶离瑶城。

    驾车的少年背负弓箭,车内女子装扮的青年白布覆眼。

    一年前也有这样的一幕,

    青山、夕日、车马,和前路未卜,但义无反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