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天色深沉, 逼仄的窄巷曲绕不尽,若有若无的女子哭声从两侧门廊中传来。
一道道门排列在两侧的墙面上,每隔几户, 门楣上就挂着白, 里面停着一口薄薄的棺材。
小苏神情紧张,紧紧地拉着的楚霜衣的衣袖, 小声道:“师尊,有人在哭。”
若是放在百余年前, 这种阴暗的小巷, 以楚霜衣的胆色, 恐怕一刻都不愿多留。
不过这百余年, 惊悚可怖的事情经历的多了, 胆色也随之磨砺出来了。
以前与徒弟出行, 虽然也遇到过妖物, 却从未遇见过惊悚血腥的场面,许是他运气不好,没了徒弟总能遇到这些。
楚霜衣俯身将小苏抱进怀里, 声音压得很低, 像孤魂似的飘荡在空中, “小苏猜猜,她们为什么哭?”
小苏没刚来时那么活泼, 把头埋在楚霜衣怀里,闷闷道:“死掉了, 她们家里的人死掉了。”
“生离死别, 世事无常。”楚霜衣的话里仿佛带着说不尽的惆怅, “为师若是死了,小苏也哭么?”
当年封阵之时, 他不仅没能救回徒弟,还亲口说了那样一句话,想必徒弟早已将他恨之入骨。
按照书里的剧情,徒弟注定弑师,待到那时,他侥幸捡回的这条命也就走到终点了。
“不哭!”小苏一下子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神色坚毅:“师尊若是死了,小苏给师尊抓一百个鲛人,放在坟前哭,好听!”
楚霜衣想了想那个画面,一百个上身赤裸的鲛人在他坟头放声恸哭,照眼下宗门里编排谣言的架势,八成要把他的死扯到上与鲛人缠绵悱恻上去。
他可不想百年以后,清宵仙尊的名号彻底沦为艳名。
托小苏的福,他心里那点儿若有若无的悲伤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楚霜衣停在一户寻常的人家门前,叩了半晌的门,却始终不见有人应答。
他微微皱眉,手中的寻踪符指示的确实是这里,并未出差错。
又敲了一会儿,没半点回应。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本他打算给徒弟送了妖丹就继续游历的,但郁姜师姐托他顺道拜访一位故人,不管见没见到,总该有个细情才是。
只好又到附近的人家询问。
没成想,楚霜衣每次刚把要找的人名说出口,里头的人就一脸惊恐的关上门,仿佛见鬼了一般。
一转眼的功夫,小苏已经趴在他怀里睡熟了。
楚霜衣心中疑惑,却也不能强逼于人,只好原路返回。
临近巷头时,忽然听得“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条小缝,一道苍老的声音幽幽地飘出来,“年轻人,你要找的人,几十年前就死了。”
听声音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楚霜衣转过身,倒把老人家吓了一跳。
“哎呦,还是个瞎子。”
楚霜衣到嘴边的话噎了一下,轻声问道:“您知道平娘?”
老妇人满鬓花白,粗干的脸上尽是深深的沟壑,见他文弱有礼,这才开门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闻言愣了一下。
她把这个名字喃喃念叨了几遍,像是陷入了某些久远的回忆中。
半晌,才开口道:“我们这小门小户,不知贵人名姓,只叫她夫人。”
“三四十年前吧,城主迷上了一个花娘,那花娘不是平常女子,很有心计,城主当年就跟鬼迷心窍了似的,把花娘迎进了府邸,穿金带银的养着,夫人就是那时候搬来这里的。”
“那时南林城的毒疫还未彻底平息,夫人彻夜守在疫区,也就染上了毒疫。城主听闻心中愧悔,从南边仙山上求了株灵药来,后来听闻那花娘出门看戏时染上了毒疫,结果那株灵药就再也没送来……”
“夫人她,”老人家说到这儿哽咽了,枯树皮似的手掌抹了抹眼角浑浊的泪水,“夫人她生性刚烈,不肯对城主低头,没挺过多少时日就、就走了……”
“可怜夫人膝下的小公子,也没留住。”
“年轻人,你来找夫人,可是她娘家人?”
没想到是这样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楚霜衣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回过神,“算是故人。”
“也行,也行,你且等等。”
老妇人一把将人拉进院门,拄着拐杖磕磕绊绊地回房取了个粗布小包出来。
“这是夫人当年留下来给小公子的,可惜,那孩子……”
老妇人抽泣着,将粗布裹着的小物件放进楚霜衣掌心,嘱咐道:“夫人走的干净,就剩这么个镯子,是留个念想,还是立个空坟,你们看着搁置。”
镯子握在手里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就像握住了平娘铿锵坎坷的一生。
楚霜衣对老人家郑重地颔首,承诺道:“会好生处置的。”
他走前问起其他人对平娘反常的态度,老人家犹豫了半天,叹了一口气,将近日发生的怪事讲了一遍。
原来不久前南林城来了个花娘,容貌绝世,一进南林城就受到满城才贵的追捧,但离奇的是,这些与花娘交游过的男子们,从才贵公子到家奴小厮,没过多久就都纷纷病逝了。
城里便开始由传言说这是平娘回来复仇了,是而众人这才对平娘惊恐不安。
楚霜衣听完心绪低沉,回客栈的路上,他听见几处高阁府邸也都传出了女子的哭声,心下愈发不安。
客房内,楚霜衣小心翼翼地熟睡的小苏放在榻上,盖好锦被。
这才坐回桌前,摸索着斟了满满的一碗茶水放在面前。
长指在茶碗中沾满了茶水,晶莹的水光在半空飞快挥动,一道传影符瞬息而成。
只见青色光芒骤然一闪,茶碗中的茶水随着楚霜衣的动作竟然在半空缓缓铺展成了一副水镜。
水镜里是个面容冷肃的女修,鬓发规整,正在案前执笔题写。
“师姐,南林城有变,故人已逝。”
楚霜衣将平娘的事原原本本与郁姜师姐交代了一遍,他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响动,像是笔杆摔在纸上的声响。
“师姐。”他担忧地唤道。
水镜中的女修不复方才的从容镇定,一团大大的墨渍突兀地落在她刚刚写好的丹方上,乌黑的稠墨还在不断晕染……
“少时,我们约定结伴游遍天下,而她死在我离开南林城的第三年。”
楚霜衣从未听过她这么温柔的语气,在他来到这儿之后,郁姜师姐总是不苟言笑、雷厉风行。
当年南林城魔瘟肆虐,郁姜师姐率领云栖峰弟子前往救治,彼时魔瘟尚且无解,就连云栖峰弟子也是驻扎在城外救治伤患,唯有郁姜师姐毫不犹豫地进了城。
少时旧友,死于非难,其中是何等悲凄,楚霜衣莫名有几分感同身受。
“霜衣,此事你暂且先探查着,我即日出发。”
女修坚定的声音从水镜中传来,细听之下还带着些颤抖。
“师姐——”
楚霜衣还想劝她,可水镜没了回应,已经哗然而散,落了满桌的茶水。
水流沿桌面缓缓流下,由急到缓,最后只剩滴答滴答的声响,响在空荡的房间里。
楚霜衣久久地站在窗前,冷风从窗口灌进来,始终吹不散他心底的那点后怕。
他思忖了半夜,总觉得这件事里似乎漏下了一部分。
翌日一早,坊间常卖的小玩意摆了满床,小苏还陷在被子里,抱着个木偶玩的不亦乐乎。
楚霜衣在房间内下了最后一道禁制,转到屏风后,面色严肃道:“为师回来前,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小苏腾地撒开了怀里的木偶,跳下床,噔噔跑到楚霜衣面前,软软地恳求道:“师尊带小苏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
见楚霜衣无动于衷,小苏愈发放肆起来,抱着他的大腿晃来晃去,装着哭腔,“师尊带小苏去好不好?”
楚霜衣探出手,净白的腕骨从袖中滑出半寸,小苏以为师尊来抱他,露出欢喜的神色。
然而那只骨节匀称的手只是平翻在半空中,一株憨态可掬的胖仙草稳稳落于楚霜衣掌心。
那是小苏的本体,楚霜衣刚醒来时发现的。
仙草内丹残破,有修补过的痕迹,也不知当年尚且年少的徒弟是如何将这株残破的仙草重新拼合起来的。
徒弟珍视的东西,他自当严加保管。
若是有一日,也好完璧归赵……
楚霜衣眉眼隐在鲛纱下,唇峰微合,没有情绪外露,淡淡道:“想变回本体?”
小苏最怕这个,登时松开了楚霜衣的大腿,退后一步,乖乖地行礼,“弟子恭送师尊。”
楚霜衣手掌一翻,那株本体蓦地消失在宽大的袍袖间。
他合上房门,在门外下了一道传音符,这才放心出门去。
昨夜他已想过,若那位花娘真是为平娘复仇而来,那么应当受到惩罚的人之中,老城主首当其冲,而非像眼下这般在城中滥杀。
在客栈掌柜那里打听过,老城主倒真还尚在人世,如今正在城郊的别院安养。
除此之外,楚霜衣还探听到了些许不一样的内情。
当年那位花娘竟然也生了一位公子,但花娘与小公子的下落就无人知晓了。
如今的城主是老城主从族中过继来的养子,说是过继,其实城主过继之时已经成年,走个形式顺理成章的继承城主之位罢了。
南林城是宗门与魔域的交界之地,此地往来商贩繁杂,鱼龙混杂,许多修士与魔族在此交易买卖,是以此地虽偏远却也富庶。
南林城虽不受仙盟管制,却在仙盟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南林城的城主纵使卸任,其威慑仍不亚于任一宗门的掌教。
楚霜衣亲自到南林城郊外的别院探了一回,老城主尚且安然无恙。
只是算不上安养,倒更像是囚禁,重重禁制之下,就连楚霜衣也没有把握能全部破解。
奇怪的是,这外面的几层禁制只限制人出去,却不限制人进入。
庭院中种了大片的梅花,香气淡然,楚霜衣在房顶停留了片刻,便又折返回到了城中。
老城主无法接触,看来只能从那位花娘身上下手了。
第 42 章
绿玉坊, 南林城城中生意最红火的花楼,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好似全然没受到近来流言的影响。
那位花娘就寄身在此处。
泠泠丝竹中混着杂着女子娇媚的欢笑声, 衣衫轻薄的姑娘们簇拥在恩客怀里, 酒水从酒壶的细颈中淋漓落下,淡淡的酒香弥漫在旖旎堂中。
堂前的雕花大门忽然开了。
风雪落落, 一道颀长身影踏了进来。
那人一身华贵的蓝袍,玉冠束缎发, 一道白纱拢在眼前, 施施然穿过一片软玉香烟, 从容地立在人群中。
风雪从他身后灌入, 簌簌雪花落了满地, 他面容肃清, 长眉微微皱起, 如同冬日冰泉,清澈寒凉。
“坊中最贵的花娘,是哪位?”
此言一出,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寂静片刻, 哄笑声连成一片。
一团浓烈的脂粉香由远及近地贴上来,“公子, 您说平娘呀,可不巧, 她正病着。”
平娘, 同样的名字。
楚霜衣心头一跳, 心中确定这花娘确实为当年之事而来,却未必与平娘复仇有关。
若真是平娘的故人, 以此做花名,岂不是对平娘的折辱。
他闪身避开老鸨抚上来的手,长指一展,指尖捏的赫然是一锭明晃晃的金子。
清雪似的人物,擎着这样一锭俗物,画面异常违和。
堂下的哄笑声却立时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化成了一片窃窃私语,听不清内容。
不是病着,只是没见着甜头罢了,秦楼楚馆的规矩,楚霜衣还是懂的。
果不其然,老鸨一见金子,立刻换了一副脸色,笑吟吟地领着楚霜衣上楼,找补道:“平娘病着,若是旁的人是决计不见的,可公子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不能与寻常人相提并论的。”
“近来城中似乎有许多传闻,是关于——平娘的。”楚霜衣小心地抬腿迈上台阶,状似不经意的提起。
“公子定是被那些小人谣言污了耳朵。”老鸨语气热络,混不在意一般,“那些人说来说去不就想把人命官司扣到平娘身上,可咱们平娘清清白白,官府都来人查过。”
“那几个短命鬼自己求仙问道,吃些丹丸送了命,与平娘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求仙问道?”楚霜衣脚步一顿,接着道:“南林城中并无宗门,如何修炼?”
“公子您还真信,他们哪是什么修炼,”老鸨捂嘴一笑,“就是些江湖术士招摇撞骗,这才害死了人。”
说着话,老鸨将楚霜衣引到了一间空房间,留下个小丫鬟奉茶伺候,转身笑道:“公子,您且稍候,平娘换件衣裳就来。”
楚霜衣微微颔首,他倒是对这平娘愈发好奇了,若是真如老鸨所言,逝者均与修真有关,恐怕内里是有些别的牵连。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门扉响动,一道袅娜的身影踏进门来。
鬓发耸然如云,珠玉流苏坠于发髻,广袖落身,长裙曳地,鬓边斜插两支黄金牡丹熠熠生辉。
身姿清雅,面容皎洁如九天神女,然而在那绝色之下另有两分蛊惑人心的靡艳。
“道长久等,平娘失礼了。”
女子清丽的声线中自带了两分柔媚,听来确实十分动人。
一盏热茶送至手边,轻盈的香气从身侧掠过,有些似曾相识。
楚霜衣没动那盏茶,直率问道:“初次相见,姑娘何以道长相称?”
身侧传来一声柔柔的浅笑,平娘余光扫过他身前未动的那盏茶,笑道:“道长也不必掩饰,纵使是宗门修士,平娘也不少见。”
“来见平娘的人,分为两种。”
“一是,为了平娘,一晌贪欢快活几许。”
“二是,为了修为。”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沿着楚霜衣的胸膛一路下滑,在丹田处暧昧的打了两个圈,凑到他耳边柔柔道:“看道长正襟危坐,这般不近人情,想必还不曾尝过双修的滋味儿……”
美人在侧,纤细的指尖抚在最为修士重要的位置,楚霜衣面色如常,周身甚至溢出了些许寒意,凉的平娘有些承受不住。
他平静地伸手扣住那只若即若离的手,捏住腕骨,只听咔的一声脆响,越界的手被送回原位,徒留一圈触目惊心的红痕。
平娘受痛,目光中一抹阴毒转瞬而逝,掌心在手腕上拂过,红痕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
“凡是有意愿的男子,姑娘都愿意……”
楚霜衣眉峰微耸,停滞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词句,才缓缓道:“与之往来?”
这很重要,他需要知道,与平娘与接触的人,是她自行甄选的,还是受花楼迫使。
平娘脸上笑意更甚,拿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也不尽然。”
“平娘有一秘境,专为修士而设,其中自有灵侍与之共寝。”
“修士在其中与灵侍双修,修为倍增,出此秘境,元阳之身依旧。”
楚霜衣听来有些熟悉,但这秘境对于修士确实诱人,道法难窥,许多宗门心法对修士的元阳之身有着极严格的要求,修炼更是异常清苦。
若真有这种秘境,轻而易举就能增加修为,受人追捧也不足为奇。
平娘见他态度从容,便接着说道:“道长身在此中,想必也知修炼之苦。一朝修炼,百年未有进益也是常事,寻常修士也倒还好,若是宗门长老,为师为尊者,陷于瓶颈之中,不得进益,如何服众?”
“平娘观道长气度不凡,应有名门师承,膝下应当也有弟子侍奉,若是他日修为尚且不敌弟子,试问道长如何自处?”
弟子……
裴夙……
真正做师尊的,绝不会在意徒弟的能力超过自己。
哪怕他只当了个半吊子师尊,也希望徒弟能够有所进益,在外不受欺凌。
只是他头次给人做师尊,没能做到师尊的本分罢了。
楚霜衣眉峰一敛,心头像是被人狠狠地抓了一把,刻意压制的森冷剑意不经意间流露了些许出来,房内的温度瞬息低了下来,好似冷风灌入。
平娘见他神色有异,自以为戳中了他的心事,起身来到楚霜衣身后,长袖挥舞,幻化出一道流动如稠墨般的境门来。
附在楚霜衣耳边,轻声蛊惑道:“道长,不如一试。”
楚霜衣起先心态还是平常,如今被平娘在心头扎了刀,心底倒起了几分厌烦。
懒得与她言语,抬腿便向身后的境门走去,临近境门,却忽地被平娘拽住了衣袖。
那境门一片漆黑,边缘不停蠕动着,透着强烈的妖气,仿佛踏入其中就会被无情吞噬。
在这门前,平娘柔媚的声音也衬得愈发诡异起来。
她幽幽道:“秘境因人而异,表面越是放浪形骸,秘境之内的情景就愈发禁欲规制。”
“反之,表面越是孤冷克制,秘境也就愈发突破常理。”
“在秘境之中,道长不再是道长,秘境会赋予你新的身份,以便脱去俗世躯壳,放肆享乐。”
……
说到底,这秘境不就是角色扮演么?
楚霜衣心情不善,若不是为了一探究竟,根本不愿在这儿浪费时间。
懒得听她滔滔不绝的介绍产品功能,抬腿就迈了进去。
“道长,切记,不要违背秘境。”
楚霜衣脚下一轻,平娘的最后一句话被搅碎在天旋地转的眩晕里。
几乎是瞬间,冰凉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灌入鼻腔、耳中,水流疯狂地挤占着他的生机。
窒息之下,他想挣扎,四肢却无比沉重。
黑暗冰冷的水底,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撕扯着他的衣物,将他向水底拖去。
他正要调动灵力唤出纯钧,忽然被人拉出了水面。
“他嫂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就算他哥没了,日子也得照样过下去啊。”
“这寒冬腊月的,多亏河水还没结冰,不然谁都救不了你。”
嘈杂的声音一下涌来,楚霜衣头晕脑胀,一时倒有些应接不暇。
他浑身湿淋淋的坐在河岸边,被一群农家妇人围着,身上的衣物被河底的东西撕得破烂不堪,尤其裤腿,几乎成了一条破布,两条笔直的腿就这样露在寒风里,泛着红,仅剩的几块布料黏腻地贴在腿上,好生可怜。
寡……嫂……
这就是平娘所说的突破常理?
待听清了农妇们所言,楚霜衣脸色铁青,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屈辱。
毫不收敛的剑意喷涌而出,横纵交错,瞬间将周围的重重人影绞了个稀碎。
就像他意料之中的那样,剑意凶悍斩下,不见半滴血迹,周遭只剩些被切的七零八落的树叶。
幻境中人皆是假的,寒风却是实打实的,吹过他湿透的衣裳,寒意刺骨。
他寒着脸,摸索着从河岸上站起来,才走了没几步,就有新的灵侍出现在他面前,为他指引方向。
在灵侍的指引下,楚霜衣回到了他在这里的“家”——一间相当简陋的茅草屋。
楚霜衣走进院中,诡异的是,院子正中就摆放一口通体漆黑的棺材,阴森可怖。
他摸索着进了草屋,里面更是简陋,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连张桌子也没有,唯有床板上放了两条被子,算是这屋里唯一的财产。
床板上铺满了干草,让楚霜衣无处落座,只得摸过那两床被子,铺在身下。
他运转灵力,飞快地将身上湿冷的衣物烘干,衣物虽然干爽,但残破的部分却无法修补,稍显狼狈。
这地方妖气四溢,他正思忖着从灵侍身上夺件衣裳来穿,忽听得门外传来热络的女声,“他嫂子,衣裳都湿了吧,我这有套新衣裳,你先拿去穿。”
农妇送来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楚霜衣摸了摸,材质虽低劣,确是合他身形的男子衣物,像是专门为他量身制作的。
他摸着衣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平娘滔滔不绝的产品介绍来,又联想到这屋里家徒四壁,却单单留了两床被子……
楚霜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更觉得平娘万般可恨,待他查明原委,定要将这妖物捉回浮光山,关进禁地!
第 43 章
再不情愿, 这衣裳也得换,外面指不定有人正在窥视,楚霜衣可没有裸露身体的特别嗜好。
他筑起一层屏障视听的结界, 才飞快地褪下衣物, 换上灵侍送来的衣裳。
幻境中夜色深沉,半根红烛跳动着微光, 衣物落地,在薄薄的窗纸上投下一道匀称风流的身段。
这衣裳材质低劣, 穿起来磨得人通身不适, 腰间又勒的极紧, 难挨极了。
自打上次大战之后, 屡次惩罚累积下来, 除目力之外, 楚霜衣其余的感官敏感值均被系统调高了十几点, 愈发放大了这粗粝磋磨的细密痛楚。
楚霜衣忍下不适,刚一撤去结界,一室寂静之中, 就听得长风掠过窗纸, 发出凄厉鬼鸣似的响声。
在这风声之下, 另有一道咯吱咯吱的轻响,像是重物摩擦地面的响动。
妖物, 果然来了。
楚霜衣负手在身后,空余的一手扶着墙壁向外探去。
纯钧剑身缓缓在他身后的手中化形, 银白霜色在一片漆黑中格外突兀。
他摸到房门处, 猛地一推, “嘎吱”一声,破旧的木门拉出一声刺耳的长调, 像是鬼哭。
门一开,重物拖地的诡异声响陡然放大了数十倍,不加掩饰地涌入耳边。
这座茅草屋孤零零地立在河岸边,旁边没有一户人家,而院中只摆放了一件东西。
就是那具巨大的黑棺。
楚霜衣小心翼翼地摸上前,咯吱咯吱的声响愈加强烈,寒风送来女子的哭声,正在那具黑棺在疯狂震动,沉重的棺盖都被震的移了位。
棺盖未嵌棺钉,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棺而出!
或许,平娘的幻境,不止为了取人性命,更是为了豢养什么。
楚霜衣伸出手,骨节匀称的手上透着青色血脉,浮在黑棺上方,缓慢地落下。
“阿嫂。”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黑棺的瞬间,一道青年的嗓音忽然响在院中。
这声音,低沉却又青涩,与徒弟的嗓音如出一辙。
霎时间,楚霜衣的手重重地颤了一下,继而紧紧地握起,苍白手面上的青色血脉越发凸显。
“阿嫂,天黑了,怎么还不歇息?”
青年双瞳灰暗,全然没有活人的生气,仿佛看不见院中的黑棺一般,直直地向着楚霜衣走来。
诡异的是,从青年出现的那一刻起,院中的黑棺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阿嫂,好冷,随我回房好不好?”
青年凑得极近,说话间,冰冷的气息落在楚霜衣的颈边,就要去抓楚霜衣悬在棺上的手。
霎那间,银光划破黑夜,纯钧抵在青年颈间。
楚霜衣面色冰寒,冷冷呵斥道:“别碰我!”
就在他话音出口的瞬间,青年猛地跌倒在地,整个脑袋竟然诡异的扭断垂落下来,不住地隐忍呻吟。
整个幻境也随之波动起来,身前的黑棺剧颤不止,凌厉的妖气化作箭雨,铺天盖地的砸下来。
切记,不要违背秘境!
平娘的话骤然响在耳畔,楚霜衣眉头微拧,迟疑了片刻,却忽然听见青年痛苦难当的呻吟,仿佛正在遭受极大的折磨。
师尊……师尊……冷……
那声音实在太像,一如当年徒弟在寒潭边的痛楚模样,声音重叠,楚霜衣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终是不忍心。
当即改口道:“回房!”
妖气退散,黑棺平静,一切乱象渐渐平息。
血红的月亮下,青年嘎吱扭动脖颈,脑袋完好的回到原位。
他跌坐在地上,死气沉沉的目光落在楚霜衣身上,闷闷道:“阿嫂,我疼,站不起来。”
就连这委屈的语调都一模一样。
楚霜衣僵硬地站在原地,与青年近乎冷漠地僵持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就在青年以为楚霜衣不会心软的时候,他动了,他俯下身,素白的指尖尽是尘土的地面缓缓摸过来,扶住了青年的手臂,甚至还有些小心翼翼。
青年顺着楚霜衣的力道站起来,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空着的那条手臂放肆地搂上了楚霜衣的腰肢。
楚霜衣身子僵了一瞬,却没拒绝,扶着青年向草屋内走去。
仗着楚霜衣眼盲,青年忽然转头望向身后,咧开嘴,森白的尖齿映着血月的光,露出一抹挑衅的笑。
血月高悬,赤红月色之下,浮满碎冰的河岸旁,一人身着赤纹大氅挺拔的立在岸边,高大的身影被拉长,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那人身姿昂藏,剑眉入鬓,凤眸狭长如刀刃,眼窝比寻常人略深些,鬓发攒成的发辫高高束起,骨相野性十足,极具侵略性。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青年的小动作显然是故意所为,却没能引得那双凤眸注意。
深邃的眼底,映着的是那道瘦削的人影。
腰间缎带束的极紧,将那本就细于常人的窄腰勾勒得愈发劲瘦,那人从来不会穿这样的衣裳。
粗布白纱,分明是一身孝服,不知是谁欺他眼盲,哄骗他穿了这样一身。
倒像冰崖上淬过风雪的高岭之花,引人采撷罢了。
眼见着那斑驳的窗纸上映出两道错落的人影,他神色未变,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他不紧不慢地踱步向草屋走去,凶悍的魔息却早已弥漫的到处都是。
“阿嫂,好疼。”
“帮我,帮帮我。”
破旧的木门压根掩不住春色,一门之隔,他听见与那道他几乎全然相似的嗓音,低喘着,说着不知廉耻的浑话。
不知羞耻!
无由来的火气窜上心头,他抬脚一脚,尘烟四起,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门顷刻间化作一堆碎木片。
失去了房门的阻隔,房内的景象霎时间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视野之中。
半根红烛下,身着冷白孝服的人长腿微微敞开端坐在床边,青年跪在他身前,奋力地喘息着……
侧颈青筋条条暴起,狰狞的魔纹蔓延道下颌,理智仿佛瞬间被无名妒火燃烧殆尽。
不是正人君子么?
不是正道仙尊么?
不是对他厌恶至极么?
多年积攒下来的暗恨与怒意被这一副画面轻而易举地点燃,他只觉得,浑身如同岩浆灼烧,无处发泄的滔天愤恨充满了四肢百骸。
眼底瞬时溢出一片猩红,两步并作一步,他几乎是疯了一般的冲了进去。
阴鸷目光锁在那人身上,一脚踹翻了那人脚边跪着的青年,青年倒在地上,露出一张与他毫无区别的脸来。
这愈发激怒了他,遍布魔纹的粗壮长指卡住下颌,一条腿半跪在床榻上,将人锁在身下,近乎粗暴的撕咬了上去。
“别人伺候着,舒服么?”
“不是厌弃、憎恶我么?”
“那怎么还对着这张脸心软?”
“师……尊……”
咬牙切齿的两个字落入耳畔,血腥气弥漫在唇齿间,咣啷一声,银白长剑猛地砸在脚边,全无往日纤尘不染的孤高。
裴……夙……
熟悉的气息被放大数倍的感官强烈地感知着,多年压在心底的愧悔、思念瞬间倾斜而下,如同翻天巨浪,将楚霜衣吞没在其中,窒息的裹挟着,推搡着。
楚霜衣颤抖着,单薄的脊背抖得不成样子,眼前鲛纱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湿透,惊愕的低唤甫一出口便被暴戾的唇%舌碾碎。
他这副隐忍颤抖的模样却反而激起了裴夙的怒火,紧实的手臂向下而去,将人猛地一提,推倒在冰凉的被褥上,随即追缠上去。
脆弱的床板不堪重负,发出一声脆响。
肆虐的魔息侵入经脉,勾起陈年旧患,犹如钢刀插入胸膛,翻绞不停。
冷汗霎时间浸透了衣衫,楚霜衣再难忍受,一巴掌落在裴夙的脸上,凄厉怒喝:“裴夙!”
这一巴掌打的极重,一道血迹缓缓从嘴角流下,然而时而多年,这点伤对于魔尊而言,只如蚍蜉撼树。
裴夙额头抵着他的下颌,剧烈低喘息着,抬起阴沉沉的眸子望着楚霜衣,“他可以,我就不可以?”
楚霜衣旧患突发,耳边嗡鸣不止,压根不知裴夙说了什么,只觉得身边这滚烫得体温令他无比安心。
下一瞬,这体温便迅速抽离,裴夙揽着他的腰,将他扶坐到床榻边。
楚霜衣胸前素白孝服已经被拉扯不成样子,缎发也凌乱不堪,松松地垂在鬓边,整个人颓然地靠在床边不停喘息。
裴夙站起身,高大的身形越发显得茅屋低矮逼仄,他却顾不得这个,掌心召出一簇魔焰,粗暴地将地上奄奄一息的青年提到楚霜衣瞎掉的眼睛前。
“本座竟不知,清霄仙尊竟然沉沦至此,连个怨灵也分不清!”
楚霜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心头一紧,连忙牵动着疲弱的身子阻止,“别!”
然而为时已晚,楚霜衣为之急迫的情态只是在裴夙心头上又添了一把火。
他眸色愈深,手上微微施力,那只与他容貌相似的怨灵瞬间便被魔焰吞噬,化作一缕烟灰。
急怒之下,气血与魔息相冲,一口腥甜猛地冲上喉间,楚霜衣的意识便迷离起来,身子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
怨灵消散,整个幻境再次开始坍塌,屋外传来巨大的震动声响。
恍惚间,楚霜衣听到一声急促的、不加掩饰的呼唤。
“为师……没……事……”
大股的血流从口中涌出,呛的楚霜衣的话音断断续续,他奋力展开手掌,纵使体力不支,却仍然试图召起纯钧。
这次,他要保护好徒弟……
第 44 章
石雕巨剑轰然坍塌, 混沌尘烟中,凄厉鬼影与修士缠斗不休,惨叫声不绝于耳。
手中长剑早已被鲜血浸透, 滑腻的握在手中。
“师……尊……你对弟子……可曾……”
飞速坠落之下, 青年微弱的呼唤的从千万鬼影中模糊传来,悲戚难言。
刺耳的机械人声不断示警, 天道、苍生,哪怕是重回现世的唯一生机, 尽数抛在脑后,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只想把徒弟重新带回人间。
不知何时, 他伸出去的手成了锋利的长剑, 瞬间贯穿了青年的胸膛。
一簇血花飞溅开来, 温热粘腻的血水溅了满脸, 青年的气息再次消散在他眼前。
“裴夙!”
楚霜衣瞬间从噩梦中惊醒,一下坐了起来,冷汗浸透脊背, 冰凉一片。
他像一尾脱水的银鱼, 脱力地垂着脑袋, 鬓发落在胸前,急促地喘息着。
一成不变的梦境, 重复了百余年。
楚霜衣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神智逐渐清明, 他记得, 幻境崩塌之前, 徒弟回来了。
徒弟,徒弟呢?
他连忙伸手向身侧一摸, 是质地厚实的布料,没有残余的温度。
仔细地摸索出去,两边就是低矮的木板,围成了一个逼仄的空间。
楚霜衣摸着木板一愣,他躺着的这东西,似乎是——棺材。
他磕磕绊绊地爬出去,没走两步,咚的一声,膝头就狠狠地磕在另一具棺头。
他眉头轻皱,放缓了步伐向旁边走去,发现几乎每隔几步就停放着一具棺材。
空气中溢满了潮湿的腐臭味,像这样的棺材,这里应该摆了上百具。
幻境破碎,这里应当已是现实,若是他从棺中醒来,那徒弟也应该在另外一具棺中。
想到此处,楚霜衣放出神识,身处之地的全貌尽数落入识海。
此处竟然是一处地宫,密密麻麻的黑棺几乎占据了整座大殿,大殿正中是一座神女像,这些黑棺就围着神女像众星捧月地摆放着,像是某种献祭的阵法。
除了他醒来的那具黑棺,还有一具黑棺并无棺盖,就在神女像周围。
楚霜衣穿过满地的黑棺,逐渐走近,随着他逐渐接近神女像,空气中的腐臭味道愈发淡薄,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类似花草的清香。
这味道有些熟悉,但他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闻过,索性先放下,飞掠到那具无盖黑棺旁。
神女像下,香气已经十分浓郁,对于楚霜衣而言,这香气还要放大十倍,是种无形的折磨。
迟疑片刻,他揽起松散的衣袖,露出截净白的小臂,缓缓探入棺中。
还未触及,缓慢的鼻息就已经拂过指尖。
还有鼻息!
楚霜衣连忙俯下身去,一手垫在后脑,一手拉住肩头,将整个人从棺中拉得坐了起来。
触及那人皮肤的瞬间,他的希冀瞬息幻灭。
粗粝不平的褶皱触在指尖,这棺中的人分明是个老者。
楚霜衣愣在了原地,一个荒唐的念头涌上脑中,难不成就连徒弟也幻境幻化出来的,其实压根就从未出现过……
就在他怔愣的时候,手臂忽然被人狠狠抓住。
“救我!救我!”
一道苍老颤抖的声音从棺中传来,正是楚霜衣扶着的那位老者,他面色一变,连忙将人从棺中拉出来。
这声音,他记得,是老城主!
老城主怎么会在这里?
香气!
楚霜衣猛地想起,这香气他在囚禁老城主的别院闻过,平娘身上也有这样的香气。
将老城主带到此处,分明是还没来得及处置。
平娘,她究竟是谁?
楚霜衣刚回过神来,老城主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拽着他的衣摆颤抖着的躲在了棺材边,口中喃喃地念叨着。
“玉娘回来了……玉娘回来了……”
地宫之中除了这上百具棺材,别无他物,寂静之中,楚霜衣缓缓回首,身后空空如也,并无活物的气息。
这地宫能令老城主如此惧怕的东西,就只剩那座神女像了。
楚霜衣俯下身,从颤抖的老者手中抽回衣摆,一把捏住他的手,逼问道:“是平娘,还是玉娘?”
然而老城主似乎已然失去了神智,双眼发直,紧紧地蜷缩在黑棺旁,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
“玉娘回来了……玉娘回来了……”
莫非是老城主年迈昏聩,记错了平娘的名字,这才叫成了玉娘?
抑或是这段往事中的另一个女子?
他抓住老城主的肩膀,再次逼问道:“玉娘是谁?”
“玉娘,是当年南林城风头最盛的花娘。”
回答楚霜衣的不是老城主,而是一道阴森的女声,回荡在空旷的地宫中。
平娘的声音传过来,老城主愈发吓得不成样子,仿佛看到了阴间厉鬼一般,癫狂地爬回了黑棺中,颤抖着缩在一角。
“倒是平娘有眼不识金镶玉了,不知仙尊到此。”
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拂过黑棺,霎那间,一具棺盖猛地翻飞而起,重重地砸在老城主藏身的黑棺上,尘灰四起。
沉闷的凿棺声响混合着苍老的叫喊声透过厚重的棺木传来,听的人毛骨耸然。
“平娘你是——”话说一半,尘灰呛入口中,楚霜衣扶着棺木止不住地咳,片刻后唇边竟然沁出丝丝血迹来,他不甚在意拂袖抹去,接着道:“当年那位花娘留下的血脉?”
他的手轻轻按在棺盖上,略一施力,棺盖微微晃动,看来并未落实,仍有气息出入。
“正如仙尊所言,当年我娘亲风头无两,却识人不清,被这禽兽哄骗到府中,生生吸干了精血,临死保下我一条性命。”
赤红的襦裙拖曳在地面,划出一道粘腻的水痕,平娘发顶珠翠叮铃作响,回荡在这地宫中愈发阴森。
“仙尊可知这是哪里?”
像是不堪这嘈杂声响,楚霜衣微微侧过头,静待她说下去。
“这是南林城主府邸正下方的地宫,这上百具棺木里安放的皆是各大宗门内的修士,都是那禽兽做下的罪孽,仙尊难道不曾听闻移魂阵?”
移魂阵,炼化修士生魂,以此助长修为,极阴邪的修炼宗法。
楚霜衣愣了片刻,仔细算来,老城主掌管南林城之时正是百年前初次封魔之战后,彼时宗门凋零,不少修士就此失踪,竟是遭此毒手。
神女像下香气浓郁,脑中一念灵光闪过,楚霜衣忽然问道:“你们母女是瑶姬一族?”
瑶姬传为神女,死后化作瑶草,食之可操纵人心。①
瑶草化妖,正是移魂阵的最好助力。
事到此处,一切都再明晰不过了。
“仙尊好生聪慧,定能为我重塑娘亲出一份力。”
平娘如同鬼魅般轻笑了声,指尖眷恋地落在神女像上。
那神女像竟是白玉制成,指尖一抹血迹缓缓被吸入其中,透出诡异的猩红色。
与此同时,整个地宫内的黑棺都开始震动,木板磨过砖石,发出刺耳声响。
这些棺材竟然全部立了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尸体随之晃动,恐怖声响中,仿佛里面的东西活过来了一般。
一股浓烈的妖气袭来,胸中煞气愈发被勾动,腥甜血气不断上涌,若是再强行催动,恐怕他要命丧当场。
楚霜衣略退了一步,神情肃穆道:“瑶姬,你设下幻境,残杀修士,将……他掳掠到此,只为重塑故人?”
“只为娘亲!”
鲜红指甲瞬时暴涨如鹰爪,瑶姬双目赤红,一爪凶狠袭来,楚霜衣堪堪一躲,利爪瞬时将他身后的黑棺抓了个粉碎。
还在棺中捶打的老城主当即跌了出来,一见瑶姬便叫喊不止,腥臭液体瞬时湿透了下身。
“就算为娘亲塑身,他们的罪过也赎不清!”
瑶姬凄厉长啸,血红利爪瞬间贯穿了老城主的胸膛,血雾弥漫,百棺齐震,移魂阵已然开启。
阵法之中,铺天盖地的尸气绞成一股乱流,源源不断地吞噬着南林城内的生气送入神女像中。
神女像竟像是真正活过来了一般,一层鲜活皮肉缓缓从脚底向上包裹蔓延,半人半玉,十分骇人。
胸中煞气受移魂阵引动,越发汹涌冲撞,楚霜衣不停闪避,向神女像下躲避。
这阵法已经搁置多年,若不是被徒弟勾出煞气,屈屈瑶姬,他还不放在心上。
只是眼下,灵力无法催动,确实难以破解。
楚霜衣下意识咬紧唇肉,唇肉被轻轻扯动,未愈的伤口立时轻轻刺痛起来。
楚霜衣眉峰松松落下,心中暗啐了一声,这逆徒,属狗的!
“瑶姬,纵使你能吸取满城生气又如何,这阵法残破,若没有那人出手,终是一场空!”
瑶姬神色一凛,停下攻势,凶狠问道:“是谁?”
“本座。”
一道低醇男声响在百棺之外,悍然魔息强势侵入阵法,随着一道剑鸣刺破夜色,远处一人徐徐而来,不过转眼间,就已出现在瑶姬身后。
剑光划过楚霜衣的水色双眸,一闪而逝,稳稳刺入神女像。
楚霜衣拔下纯钧,神女像顿时应声而裂,百道裂纹遍体蔓延,瞬间化作一滩碎玉。
瑶姬眼见亡母复生无望,怒不可遏,越发凄厉的叫声从艳红双唇中溢出。
楚霜衣感官敏觉,受不得这样刺激,几欲作呕,眸子里已盈上层粼粼泪水,加之面颊垂着的几缕落发,看起来分外可怜。
瑶姬出声还不到片刻,一只遍布魔纹的手掌猛地捏上她的喉管,魔息汹涌,瞬间将其化形连带本体捏了个粉碎。
魔息威压之下,阵法骤然消弭,地宫内的棺木齐齐炸裂,百余具陈旧尸体同时暴露在空气中,滔天的腐臭味道席卷了整座地宫。
楚霜衣受不住,心中又是一声暗啐,逆徒!
痛苦地垂下头,难以抑制地呕吐起来。
第 45 章
妖力波动, 美艳的瑶姬消散在手中,裴夙目光偏移,忍不住窥视神女像碎片旁的人。
神女像位于高座之上, 周遭一圈活水汩汩流动, 那人单手撑着长剑,垂着头, 颇为痛苦地大口喘息,乌黑的缎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 露出一小截脆弱白皙的后颈。
一如既往的娇气……
裴夙冷漠地别开脸, 长指紧紧扣入掌心, 狰狞的魔纹渐渐退去。
移魂阵消散, 骤起骤落之下, 地宫震颤不止, 没了阵法维持的黑棺摇摇晃晃地砸下来。
沉重的黑棺从背后砸下来, 被利爪穿透的木刺支翘,上头还浇着老城主的血,如同染血长剑, 那人却还无知无觉地扶着剑痛苦喘息。
“厌、恶、至、极。”
冰冷的话音响在耳边, 裴夙该是恨的, 骨节被他捏的白森森。
在原地与自己僵持了片刻,黑棺沉沉的砸下的瞬间, 他还是动了。
黑棺在强烈魔息下径直碎成木片,他对着那道单薄的背影, 伸手一揽。
星点微茫从边缘消散, 人影顿时化作一柄冰霜长剑, 静静地的握在裴夙手中。
剑身银亮,上面还落着因灵力而生成的白霜, 逐渐化成水湿透裴夙的指节。
泛着寒光的剑刃映出一张阴沉的脸,霜雾在剑身弥漫,好似那张脸上也生了寒霜。
“尊上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在为楚霜衣黯然神伤?”
黑袍人凭空出现在裴夙身后,低哑的声音仿佛浸透了毒汁,“楚霜衣似乎身负旧患,此刻并不难追踪,属下追上去替尊上了结他如何?”
“挫骨扬灰?”
“断肢枭首?”
“还是——”
凶悍魔息降临,话音骤然被截断在喉间,裴夙五指微弯,隔空掐住黑袍人的喉管,深邃眉宇间尽是暴戾。
他略一转身,沉寂的视线缓缓从剑身移到黑袍人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你真以为当年那点小技俩能骗得了本座这么久?”
五指收缩,发出一声脆响,黑袍人面色青紫,显然已到了窒息的边缘。
“属下……知错……”
裴夙这才松手,黑袍人摇晃了两下,僵硬着身体缓缓跪伏在他脚边。
“再来试探,就算瑶珩在本座殿前跪上三百年,也保不住你这条命。”
闻言,黑袍人眉峰聚拢,似是想起了往日旧事,脸色顿时又难看了几分。
裴夙斜睨了他一眼,反手握紧纯钧剑,化作一阵黑雾消失在地宫中。
南林城,客栈。
楚霜衣快步推门而入,激荡的煞气搅动不止,脸色苍白如纸。
长指按在胸前,一路跌跌撞撞地带倒了满地的杂物,他直奔床边百宝袋。
颤抖的手指甚至握不住小小的荷包,小苏听见声音连忙从床脚跳下来,熟络地从中取出一只玉葫芦,倒出一粒丹丸,送到楚霜衣手上。
“师尊,药。”
丹丸滑入舌下,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楚霜衣扶着灯座才不致跌落。
片刻后,颤抖的指尖渐渐平复下来。
“师尊,茶。”
小苏噔噔跑出去又跑回来,垫着脚尖,将半盏茶水高高地举到楚霜衣身边。
楚霜衣听着他稚嫩的声音,心头愧疚泛滥,师尊这个身份,他还是做的不够好。
现在看来,纵使那十年他能够寸步不离的将裴夙带在身边,结果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楚霜衣用刚刚积攒下的一点灵力,给小苏捏了朵花。
“师尊这三日去哪里了?”
小苏抱起床头一堆小玩意,放在桌子上一件一件爱惜地收进百宝袋,手边的小花摇头晃脑将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像是逼供。
屏风后,浴桶里蒸腾起袅袅水雾,楚霜衣按在衣襟上的手指顿了一下,神色模糊在雾气中,“去见……你师兄了。”
小苏好奇的询问又隔着屏风传进来,“师尊手上那只镯子也是师兄送的吗?”
楚霜衣愕然,摸向手腕,冰凉的镯子套在腕骨上,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向下滑了两寸,强势的替他主人宣告存在感。
母镯,被改制过的母镯。
是什么时候套上的?
不可避免地回忆那个幻境,楚霜衣被水汽熏红的脸,渐渐褪去了血色。
嘴角破口微微刺痛,书中裴夙残杀师尊的字句逐渐浮上眼前,他一颗温热的心几乎凉透了。
书中原主死的倒是痛快,照幻境中徒弟的恨意来看,轮到他,恐怕还要多上一道程序。
楚霜衣神色只紧绷了片刻,便随意地向后一躺,温热的水流缓缓漫过胸前。
他从喉间溢出一声熨帖的叹息,日子要过到头了……
“若是……师兄来接小苏回家,小苏愿意跟师兄走么?”
屏风外,小苏摆弄着手上花,闻言支着脑袋想了想追问道:“回家?是回故柳峰么?”
故柳峰,走到这般地步,徒弟还愿意随他回去么?
楚霜衣微微偏头,随手扯下眼前纱,几缕缎发落入水中,愈发显出几分湿淋淋的落寞。
沐浴过后,他换上一套崭新的素色衣袍,泛着浓郁的柳香,小苏最喜欢他身上的味道,跑到他腿边黏着。
两道化音符展在身前,楚霜衣将瑶姬之事细细的讲了一遍,化音符上青光闪烁,字迹清晰地浮现。
“小苏,捏两只送信青鸟出来。”
以前这种事师尊从来不让他经手的,小苏心中觉得反常,却还是乖顺的捏出两只青色小鸟。
他将道符箓各自卷起,说出两个地名,打开窗户,两只青鸟衔起化音符各自飞远。
寒风将他素白的衣袖吹起,黑镯套在伶仃腕间,好似被一只栓住的美人筝。
楚霜衣却不以为意,三两下将长发粗略拢好,插了枝玉簪束起。
他估计徒弟也没那么快找上门,荷包里还有千万身家等着他挥霍,临了几日,不如再潇洒些。
客栈有什么好住的,就是九重天上白玉京,他也住得!
楚霜衣转身抱起小苏下楼去,也不分多少,撂下一整锭银子,退了房,向街上走去。
长街风雪未停,落拓的身影掩映在簌簌落雪中,清寒快意。
分明还是一身素白,眼前覆纱,小苏却觉得此刻的师尊同以前不同了,锋利孤冷之中似乎萌生出了些许鲜活。
绿玉坊前,门厅热闹依旧,大门半开,透出些靡靡之音,勾的人心痒。
楚霜衣推开门,坊中春色稠艳,老鸨还记得他那锭金子,连忙热络地迎了上来,“公子,您可算来了,姑娘们可都惦记着您呢!”
“只是不巧,今儿个平娘不在,您看——”
楚霜衣抬起一只手打断她的话,玉镯裹挟着衣袖滑落,指尖捏的赫然是一袋子金灿灿。
他冷着脸,周身森然寒气犹如冰堆玉砌,平静道:“两间上房,十八位花娘。”
“十八个!?”老鸨惊呼出声,她纵横风月一生,还没见过这样大阵势的,忍不住确认道:“公子确定,要十八个?”
楚霜衣面不改色:“十八。”
“是是是,这就给您准备。”老鸨连忙应声,引他上六楼。
绿玉坊上下共六层,前堂散客寻欢,房间逐楼而贵,六楼是绿玉坊最奢靡精致的房间,整层仅有两间房,此间花娘亦是绿玉坊中最妩媚金贵的姑娘。
能上的此层,无不是一掷万金的豪客。
楚霜衣在房门口将小苏放下,让人领他到隔壁的房间去玩,自己则转身进了另一间。
房内雕梁画栋,珠玉垂帘,整幅红纱垂幔落地,将大片温热汤池隔在珠帘之后,镶金兽炉熏香缕缕,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十八位衣衫单薄的美貌花娘鱼贯而入,香甜气息混入熏香,房内温暖如春,靡乱热潮滚滚。
实木花桌上佳肴满席,楚霜衣正襟危坐,像是一柄霜刃长剑,任由姑娘们簇拥环绕。
老鸨临走前推了一位眉眼深邃的花娘到他身旁,附在他耳畔调笑道:“这姑娘可是难得的魔族血统,道长自然晓得其中之道。”
魔族?
花娘凑过来,淡淡的魔气散出,清冽冷香与故人相似。
嘶,嘴角的伤口又在痛了。
楚霜衣推开送到唇边的醇酿,对着那位魔族血统的花娘冷冷吩咐道:“你来倒。”
花娘一副美艳长相,十分知情趣的倒了盏酒水,送到楚霜衣唇边。
楚霜衣自己接过喝尽,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再倒。”
一连八九杯,魔族花娘言听计从,沉默寡言地伺候着。
其余十几个姑娘空坐在一旁,楚霜衣不肯让她们近身,她们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俊俏的仙尊由那魔族花娘一人霸占着。
楚霜衣又饮下一杯,唇肉被酒水染的水淋淋,勾勒出饱满的弧度。
他酒量浅,面颊浮上了一片绯红,此刻已经有些迷离,转过头,眉头拧着,“你们……热闹些……”
此言一出,花娘们弹琴抱阮,柔声唱曲儿,房内立刻热闹起来。
楚霜衣却还是只让魔族花娘一人近身伺候,酒水入喉,愈发燥热,冰雪样貌略有些呆滞,问她道:“不是有魔气,怎么沦落至此?”
花娘被他问得明显一愣,低低笑了声,没答话,又送了盏酒水上去。
不知喝了多久,楚霜衣身上尽数被酒香浸透,踉踉跄跄地跌在榻上,扯了扯衣襟,露出小片玉色胸膛,小声地喊热。
魔族花娘随着他跌在榻上,柔媚地攀上胸膛,“公子哪里热?”
清冽的冷香凑上来,在他胸前不轻不重的摩挲,渐渐探入伤疤之处,有些痒。
楚霜衣一把抓住胸前那只手,冰凉的玉镯触及皮肉,带起一片清凉。
徒弟给戴的镯子,是徒弟。
意识到这儿,楚霜衣暗暗悬着的心并不紧张,反而安稳地放下。
“为师,身上热。”他呢喃开口,却不知自己悄然间已经换了称呼。
那团熟悉的气息凑上来,勾着他问:“摸摸好不好?摸摸就不热了。”
楚霜衣呆滞了片刻,停止运转的脑袋实在理解不出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听从徒弟的话,小幅度扯动衣襟,“摸摸。”
他话音落地的瞬间,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粗暴踹开,摔在两侧,发出巨大的声响,吓得花娘们花容失色。
楚霜衣被巨响惊醒,皱眉支起身子。
花娘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容色阴冷的男子站在门口,提着一把银霜长剑,俊美的脸上爬满了黑紫的纹路,目光定定地锁在公子身上,狂乱的魔息失控地铺散开来。
“师尊,方才的话,不妨对弟子也说一遍?”
第 46 章
魔息搅动腾腾杀意, 昏黄烛火跃动不停,满室靡艳春光。
徒弟冰寒的声音传来,犹如凉水兜头泼下, 楚霜衣瞬间从迷离幻象中清醒, 扶着床框坐起,下意识与身旁花娘拉开距离。
完蛋!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以免伤及无辜, 楚霜衣在近乎实质的逼视下拉好衣襟,抬手让花娘们离开。
魔族花娘走在最后, 裴夙提剑踏进房来, 错身之际, 轻轻地扫了一眼, 魔息愈发汹涌喷薄。
砰地巨响, 房门在裴夙身后紧紧关合。
“裴夙, 你我之恨——”
死到临头, 楚霜衣眉眼冷淡,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从容,还想再发表两句临终感言, 交代一下小苏的归宿。
“唔——”
然而百余年后的徒弟不再像从前那样乖巧听话, 选择了一种最难堪的方式打断了楚霜衣的话。
高大的身影猛然倾覆下来, 下颌被死死卡住,唇舌粗暴地碾上来, 失控的魔息疯了似地往他身体里钻。
白纱下瞎掉的双眼猛地瞪大,魔息勾动煞气, 楚霜衣绯红未褪的脸颊转眼变得苍白, 双手剧烈地推搡着逆徒紧实的胸膛。
疯了, 早在重逢的那一瞬间,裴夙就已经全然疯狂。
何为仙途, 何为魔道,既然他做了这十恶不赦的魔尊,就该把罪行彻底坐实才是。
裴夙随手将长剑扔上床榻,空出手来,反扣住两段清瘦腕骨按在师尊后腰上,轻轻一抵,愈发放肆侵犯。
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直到楚霜衣两颊发酸,粘腻湿热才从唇上退去,分离些许,滚烫鼻息缓缓下移。
耳边粗喘一片,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这逆徒的。
“我自是恨你。”逆徒额角抵在他的颈窝,声音发颤,“恨你木讷,恨你决绝,恨你不明白心意。”
身后紧扣着的手被放开,脱力的垂落,楚霜衣浑身紧绷,惊恐地喘息着,他竟不知徒弟的执念竟然已经深重到了这个地步。
“裴夙、裴夙,你弄错了”
“是因为你从小跟着我,身边只有我,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这是错觉!”
不知是在说服谁,楚霜衣陡然拔高了声调,清冽的声线不复冷静,重复道:“这是错觉,这不是——”
颈边传来一声轻笑,裴夙抬手,慢悠悠地蹂躏他饱满嫣红的唇,揽着他的腰,嘲讽道:“师尊想说什么?这不是什么?”
楚霜衣双唇颤抖,心头无限绝望,始终说不出话来。
一条腿跪在榻边,裴夙直起身子,一把扯掉那条碍眼的白纱,露出那张锋利而脆弱的面容,细密的吻居高临下的落下来,声线喑哑,“师尊不肯说,弟子替你说。”
“千年妖丹凶险难得,师尊托长京送至魔域。”
“幻境中与我容貌相似的怨灵,师尊对其心软。”
“就连方才贴在师尊身上的花娘,不也与我有几分相似。”
短短几句话,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剑,狠狠刺入楚霜衣心头,血淋淋地将他整颗心剖开来。
“胡言乱语!”他颤抖着别开脸,厉声反驳道:“那只是顾念旧情!”
“就算前两条只是顾念旧情,那么最后一条。”裴夙高大的身子再次笼上来,长指抚摸他脆弱的脖颈,嘴唇贴在他泛红的耳根,哑声讥笑道:“师尊逛窑子,心里也想着徒弟的脸么?”
“师尊脱衣解带上了床,心里也想着徒弟弄么?”
积攒数十载的情意一朝喷薄,裴夙几乎难以自控,双手将人收拢入怀,癫狂地含了上去,“既如此,弟子再伺候师尊一回又如何!”
“裴夙!你放肆!”
楚霜衣面色青红交错,结实的一巴掌狠狠打在逆徒脸上,发出一声清亮的脆响。
身前的裴夙被他这一巴掌打得身子一歪,发丝高高扬起又落在侧脸,沾染上嘴角的血迹。
“师尊尽管打,”他轻描淡写地擦掉血迹,不容抗拒地箍住师尊劲瘦的腰,“就是剥皮抽骨,弟子也经得住,何况师尊这几巴掌。”
裴夙从前受过许多苦,纵使自己在时,也不曾护住他。
楚霜衣胸膛剧烈起伏着,愧疚心绪溢满胸腔,高高扬起的巴掌缓缓垂落。
他别过脸,循着为师者的最后一丝本能,劝道:“裴夙,别再错下去了。”
裴夙最是恨他这副模样,恨意化作讥笑,强行捏住他的下颌,在他饱满的唇上亲了亲,“弟子只是想要师尊而已,何来对错?”
他目光向下一扫,瞥见师尊胸膛小片玉色肌肤,再往里是那年鸟妖留下的爪痕,突兀地平展在肌肤上。
楚霜衣挣扎不过,又不忍心动手,一丝恐慌混杂绝望蔓延开来。
早知如此,他宁愿叫这逆徒一剑捅死,也不愿受这苦头。
裴夙微微俯身,久违的柳香抱了满怀,他实在太思念这味道,师尊的味道。
“师尊、师尊……”忍不住攫取更多,他眷恋地摩挲师尊脊背,唇舌交融,手掌下移,喃喃恳求,“疼疼弟子……”
滚烫的温度倾覆上来,似乎连同楚霜衣的神智一同燃烧殆尽,可怕的是,他竟也从这难堪的温存中感出了些许留恋。
“师尊、师尊!”
正在此时,稚嫩的童音随着拍门声一道传来,急切地叫喊着楚霜衣。
“看来,这这年,师尊还收了别人做徒弟。”阴惴惴的话音与绵密地吻落在耳畔,逆徒越发凶狠地欺压了上来,扯开腰间缎带,不容他片刻喘息。
“小苏。”楚霜衣惊恐地推搡他,像是自证清白一般,不断重复,“小苏,是小苏。”
逆徒攻势凶猛,一时间,他苍白的脸都急的绯红,气息也急促了不少。
裴夙低低笑了一声,奖励似的在他额角亲亲,忽然哑声道:“弟子没设禁制,他可要……进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逆徒所言,拍门声越来越响,小苏的叫喊声也越来越清晰的传进来,仿佛随时都会冲进房中,看到他这个师尊与弟子间的龌龊。
“别……唔……”楚霜衣屈从地别开脸,泛红的眼尾坠下两行泪,祈求道:“别让小苏……看见……”
“师尊这是在求我?”裴夙从他散乱的胸膛上抬起头,扶着他的腰,嗓音沉的不像话。
“求你,为师求你。”
几乎是立时,楚霜衣接着他的话音恳求,双手紧紧按在逆徒肩头推拒。
“好,那弟子带师尊回魔域。”
裴夙粗喘着退下床榻,收起纯钧,揽了揽师尊松散的衣襟,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像门外走去。
不管是魔域还是宗门,只要还能保全一丝颜面就好。
楚霜衣被人揽进怀里时,头还是晕的,唇峰红肿水润,不近人情的素色长袍被扯的七扭八歪,脱力地靠在逆徒怀里粗喘,压根分辨不出身在何方。
裴夙向前一踏,犹如踏入了一道幻境之中,竟然凭空消失在房间中。
是个小型传输阵,极端耗费心力的法术,但可瞬间穿梭千里。
就为了这档子事,竟然不惜耗费心力,开启传输阵,楚霜衣喘了一阵,渐渐回过神来,气的直发抖。
难道他是什么□□不成?怎么会教出了这么个小□□!
他想抬手给这□□逆徒两大巴掌醒醒神,可惜灵力空乏,身上瘫软,百般愤恨之下,一扭头在逆徒鼓涨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风声呼啸,魔息瞬间沸腾,逆徒隐忍地轻嘶了一声,“师尊,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楚霜衣彻底无言,心情复杂地松口,此时只想寻个刀剑自我了断,不受这逆徒污蔑。
被师尊咬了这么一下,不痛不痒,仅是手臂上的赤纹黑袍湿了一小块,却勾的他不能自已,魔息愈发紊乱。
裴夙低头望了一眼,眸色愈深,脸上弥漫的魔纹紫的发黑,几乎要烧起来了一般。
转眼间,身旁已换了地方,空旷的寝殿内,大片大片的墨色侵入眼帘,随处可见的兽纹肃穆森然,裴夙早已习惯这冷寂的陈设。
大踏步迈向床榻,将人放在日夜安寝的玄铁兽纹巨榻上之时,胸中饱涨的激烈情绪快要溢出来,裴夙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轻颤。
玄铁榻上铺着一层厚实的黝黑毛皮,黑亮的毛皮之上,愈发衬得师尊净白如玉,更别提上面泛着的,他刚刚留下的点点红痕。
侧颈、耳后、胸膛,尽是独属于他的印鉴。
周身血液似乎立时沸腾起来,喉头滚动,裴夙望着榻上风光,眼底泛红,流露出猛兽狩猎般的凶光,错不开眼。
楚霜衣却浑然不知,一落榻的瞬间,他立即抓紧时机,摩挲着爬起来向榻下跑去。
然而他还没没摸到床榻边缘,就被逆徒拦腰截住,按在榻上,粗粝的毛皮划过皮肤,带起一阵难言的颤栗。
裴夙抬手扯下绣着银线兽纹的黑纱床帐,彻底将床榻上的空间与外界隔绝开来。
“师尊,师尊,弟子等不及了。”衣袍散落,纯钧落地,裴夙喑哑着揽着师尊亲吻,“洞房花烛改日再补,好不好?”
“滚!”楚霜衣咬牙切齿地扼住逆徒的脖颈,手掌向下一推,触及逆徒腹部,块垒分明的肌理之中,沾了满手血腥滑腻。
他一愣,脑中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本能地先卸了力道。
裴夙痛喘了一声,继续纠缠上来,癫狂中带着些许委屈,拿出他从前特有的沉闷语气,“师尊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狠心绝情。”
心头像是长出了一条线,被人生生提起又放下,酸涩的不像话。
楚霜衣神情恍惚,一时忘了推拒,让他得了手,全身都瘫软下来。
帐中春情泛滥,喘息不断,犹如画中靡艳花开,潋滟旖旎。
楚霜衣来时不过二十出头,连男女情事都未经过,经过这数十载游历人间,沉浮修行,于此事愈发淡薄,更是知之甚少。
剑修一道向来冰冷无情,他连自己真心都不能尽数知晓,更遑论此道。
他细长的指尖紧紧扣入黑亮毛皮之中,骨节泛白,冰凉的墨玉镯滑落在腕间,黑白相称,愈发勾人沉沦。
裴夙粗壮的指节上套了两枚黑玉戒指,似乎与楚霜衣腕上的玉镯出自同源,触之皮肉,犹如冷玉坠入岩浆,冰火两重天。
轻而易举便伺候的师尊在他手中丢盔卸甲。
就在战败的瞬间,一团滚烫炽热的魔息被送入后颈,热流沿经脉流淌散开,烫的楚霜衣凄声颤抖,模糊斑斓的色块瞬间在眼前炸开。
黑暗一扫而空,清晰明艳的画面猝不及防落入眼中。
逆徒线条凌厉的下颌,剑眉星目,野性深邃的面容与暗紫魔纹交织,逐一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楚霜衣头晕脑胀地倚着逆徒细细地喘,他万万没想到此生复明后看到的第一眼,竟是这么个下流香4艳的画面。
一时受不住多重冲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 47 章
“裴夙!别——”
经脉中有股强硬力量蛮横地流动, 长指微颤,楚霜衣猛地发出一声呼唤,从梦中惊醒。
软被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掉落, 露出水碧色的单薄绸衣, 凌乱衣领微微敞开,遮不住胸膛上的斑驳颜色。
眼前酸涩不止, 楚霜衣探手一摸,是裹了一圈厚实布条, 他摩挲着紧紧缠在眼前的布条, 昏迷前的画面陡然涌入脑中。
魔纹狰狞虬结, 野性难驯的俊脸成了他的画纸, 描绘一夜荒唐。
羞愧、愤怒一齐涌来, 终而化作难言的慌乱。
那时候, 他其实有机会拒绝的, 可……
楚霜衣压根不敢细想,掀开锦被,就手忙脚乱地往床下跑去。
拂开层层帷幔, 他才刚跑出床边几步远, 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倒, 跌在铺了软裘的地上。
哗啦啦的金属磕碰声响回荡在殿中,楚霜衣愣了一瞬, 回身摸去,白皙脚腕上不知何时锁上了两只精致的铁环, 铁环里头镶了一圈软毛皮, 连着细细的铁链, 一直向床帐深处蔓延。
他用尽全身力气拉扯了一把,玉镯自腕间滑落, 撞在铁链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而绷直的铁链只是在半空荡了荡,另一头纹丝未动。
惊恐无措填满胸膛,楚霜衣如同沸水里的蝼蚁,满心惊慌之中,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脑海。
疯了!
裴夙疯了!
他衣衫不整地跌在满地软裘中,双脚束缚在细链下,玉簪歪斜,缎发垂落,犹如笼中雀、掌心花。
手里还捏着那条细细的铁链,神情空洞,像是被吓呆了。
“金银细软,玉石刚脆。”
“唯有这幽境玄铁,方能与师尊相配。”
一只手拂开红纱帐,居高临下地落下来,轻柔地将师尊脸侧的一缕乌发送到耳后。
裴夙眸色深邃眷恋,呢喃道:“这上面刻的符箓,七七之数,弟子刻了好些年。”
周身凝不出一丝灵力,楚霜衣心中愈发悲怆,他别开脸,躲开逆徒的触碰,干涸的唇一开一合,流淌出嘶哑的声音,“逆徒!用这下作手段。”
华贵的黑袍曳地,裴夙半跪在他跟前,凑到耳边轻笑,“师尊此时嫌弟子下作了,那夜在弟子手上时可不——”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捂住了嘴,一连串的斥责纷沓而来:
“逆徒!畜生!”
“荒淫无耻!目无尊长!”
“从前教你的都教到狗脑袋里去了!”
楚霜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最不想提起的就是那夜,不敢想,不能想,好像只要一想起来,就有什么东西跟着浮起来了。
所以他冷着脸,气急败坏地骂,就是想把浮上来那点荒唐的情绪压下去,叫它再也不见天日。
可裴夙偏偏不叫他如意,得寸进尺地拥上来,双手穿过他的膝腕,猛地将他横抱起来。
楚霜衣手脚并用,当即挣扎起来,勾的脚腕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弟子荒淫,弟子无耻,弟子以下犯上,侵犯了师尊。”穿过层层红帐,他的咒骂,裴夙照单全收,坦然承认所有罪过,不仅毫无悔意,反而流露出些春风得意。
“可那夜,师尊被弟子这个畜生伺候,怎么不曾抗拒到底呢?”
“你住嘴!”
含着笑意的两句话砸下来,正落在楚霜衣心底不敢触碰的地方,他脸色一白,登时止住了挣扎的动作。
不仅因为这两句话,还因为从逆徒身上散开来的淡淡的血腥气。
原来这就是反派黑化,他从未见过这样狠心的人。
不仅钳制他的身体,还要用锋利的言语剖解他的心。
轻轻地将他放在床榻上,逆徒没做停留,很快抽身离去。
轻松之余,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随之蔓延,喉头干哑的不像话,楚霜衣迫切地想灌些冰水下去压一压。
至于压的是什么,他不清楚。
像是勘破他心中所想,那人又折身回来,冰凉的玉盏立刻送到手边,楚霜衣冷着脸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然而喝进嘴里的却不是茶水,而是浓郁的酒香,还混着些许血气。
他凝眉一顿,立即偏头质问道:“你给我喝的什么?!”
裴夙神色淡然:“合卺酒。”
楚霜衣一张脸又羞又恼,气的通红,咬牙切齿道:“就算我喝了你这杯血酒,你断然也喝不到我的,就做不得数!”
修真界与俗世不同,寻常修士结为道侣,合卺酒中必得混入双方血水,此乃结为道侣一道最重要的仪式。
只因宗门大都认为修士修为凝练于精血之中,前者不雅,是以通常都选择血酒这一说。
想到这儿,楚霜衣愣了一瞬,若是前者,好像还真的……
裴夙不知他纷乱的思绪已经飘的这么远,只是瞧师尊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榻上,心头血就热起来,趁其不备,猛地俯下身,含住嫣红饱满的唇,犬牙安抚似地摩挲两下,陡然咬破唇肉,一股淡淡的血气从那边渡过来。
待人反应过来,他见好就收,重重地吮了一下,便立刻退去,将手间捏着的一盏酒水就着在唇上偷来的一点血气仰头饮下。
合卺酒已喝,礼成。
魔纹犹如千万道符箓闪烁,裴夙眼底血丝密布,弥漫着夙愿得偿的癫狂快意。
“师尊,合卺酒喝过,弟子就是师尊唯一的道侣。”
“死、生、不、离!”
“纯钧!”
不能这样!不能再同他错下去了!
楚霜衣忍无可忍,伸手一召,竟真的召来了不远处的纯钧到手上。
窄薄的剑刃抵在逆徒喉间,他瞬间将人逼退到床边,周身寒气四溢。
纵使没有灵力,只凭纯钧自身利刃,亦能割破这逆徒的喉管。
握剑的手上,青色经络清晰可见,楚霜衣长叹一声,幽幽道:“当年的仇恨,我知你放不下,打杀复仇,我都随你,不必如此。”
他移开纯钧,缓缓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师尊真以为,数十年来,弟子记挂的只有仇恨么?”
当年月下,青年青涩眷恋的吻仿佛重又落在唇边。
那一夜,除了尸山血海,还有青年那还未来得及绽放就被碾碎的爱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楚霜衣长指颤抖不止,纯钧几乎都要握不住,难以言状的战栗从心底升起。
身后血腥气愈发浓烈,“砰”的一声,方才还放肆纠缠的人此刻无力摔在地上。
睫羽低垂,全然没了癫狂可怖的模样,安安静静地倒在那里。
“裴夙!裴夙!”
楚霜衣扔下纯钧,连忙摸过去,将人揽起,小腹处的衣物已经被血水浸透。
铁链哗哗响,任凭他如何呼唤,怀里的人也没有一丝清醒。
不知伤势拖延了多久,身子烧的滚烫,楚霜衣拼了命的凝聚灵力,却始终无果。
裴夙在母镯上下了禁制,让他既脱不掉,又召不出灵力。
血气蔓延,尸山血海又在眼前,他不能放任徒弟再一次死在他眼前。
“长京!长京!长京!”
楚霜衣放声叫喊,纵使腥甜溢上喉间也浑不在意,犹如啼血杜鹃,狼狈的模样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
不多时,门声响动,一阵急促脚步传来。
“仙尊!”
长京穿过红纱帐,看见楚霜衣先是一愣,松散的衣裳、斑驳的红痕一一落入眼中,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别愣着,裴夙伤口崩开了!”
长京一惊,连忙同楚霜衣一起将裴夙扶上床,解开衣物一看,横亘小腹的伤口血淋淋的崩裂,血肉泛着乌黑,隐隐有溃烂之势。
他立即掐了个止血诀,从怀中掏出一小瓶丹丸,取出一粒送入裴夙口中。
这人粗重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楚霜衣满脸焦急的凑上来,“不是有千年妖丹么?怎么还会伤成这样?”
他脚下发出金属碰击的脆响,长京循声望去,只见单薄稠裤的遮掩下,蔓延出两条乌黑细链,另一头赫然锁在床榻上。
长京一时间惊讶地说不出话,这十余天来南林城几乎翻了天,只因浮光派的仙尊消失在此,云栖峰主亲自下山来寻,至今仍无踪影。
哪承想,楚仙尊竟被少主锁在了魔域!
怨不得少主非叫人在这殿中铺上软裘,又要缀上红纱帐,层层叠叠好几道,原是如此。
近日来少主的奇怪举动都有了解释,他不禁唏嘘,多少年了,少主还是对仙尊……旧情难忘……
“到底怎么回事?”楚霜衣急着追问道。
长京这才醒过神,视线从仙尊眼前缠着的厚厚布条上收回,讷讷道:“千年妖丹,用了。”
“用了?”楚霜衣难以置信,一向淡然的语气此刻也有些冷冽,质问道:“用了怎么还会这样?!”
长京没再答话,大殿中寂静下来,只剩裴夙间或几声痛苦的闷哼。
静谧中,楚霜衣忽地想起那夜他陡然复明的瞬间,有个滚烫的物什被魔息包裹着送入了后颈。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摸着眼前的厚布条,心神巨震,血水涌上喉间。
“仙尊!”长京没想到他虚弱至此,连忙伸手去扶。
血水从嘴角流淌而下,楚霜衣身子踉跄了两下,堪堪扶住床边才稳住身形。
“还不叫人来,任凭他伤着么!”
“不能叫人。”
长京沉默半晌,缓缓道:“北渊诈降,少主不能在此时倒下,否则北渊长驱直入,魔域无人抵挡。”
楚霜衣愣了片刻,魔尊之位如此艰难,当时徒弟才不过十九,究竟如何步步存活下来的。
胸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扣在床边的指节微微泛白。
“师尊真以为,数十年来,弟子记挂的只有仇恨么?”
青年低沉的声音回响在耳畔,青涩磅礴的爱意将他的心砸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他怕的、克制的隐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终于无法压制,从那道小口喷薄而出,冲散了所有桎梏,得见于天日,终而融入骨血。
手上青筋突起,他面色清寒,喑哑的声线透着十分的森然,寒意逼的人不敢抬头。
“取魔剑来。”
第 48 章
玄铁榻外五尺处, 烛火透过红纱帐,映出一座兽骨铸成的森白剑架,顶上擎着一柄赤纹长剑, 正是数十年前从两界剑中破封而出的魔剑。
魔剑之下, 留有另一搁置长剑的缺口,细窄而薄, 纵使已经预留出剑鞘的厚度,寻常长剑也难以搁下。
长京不着痕迹地扫过床边立着的那柄冰霜窄剑, 心中长长一叹, 当年旧情, 少主未有一日忘却。
魔剑认主, 长京看似从容, 实则拿出了七成的魔力来压制乱窜的煞气。
煞气狂乱, 他修炼百年尚且难以抵御, 楚霜衣虚弱至此,恐怕受魔剑波及不轻。
长京抬眼看他,脸色仍旧苍白, 眉眼坚毅, 如同被一层薄冰拢住了, 触之即碎。
彩云易散琉璃脆,清霄仙尊亦如是。
听脚步声停落, 楚霜衣顶着一脸玉碎冰消后的淡然,伸出一只手腕冷冷吩咐道:“砍这里。”
长京惊讶地瞪大双眼, 楚霜衣这莫非是不堪受辱, 要断腕明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 就见楚霜衣慢条斯理地拉起衣袖,露出套在腕间的一只墨玉镯。
长京好歹也活了上百年, 子母镯还是认得的,还有这上面的禁制,透着精纯强悍的魔息,放眼整片魔域,除了少主,再没第二个魔族做得出来。
玉镯之下,净白的皮肉上,深深地印着一圈指痕,嫣红地烙在腕间。
这是谁的手笔,更不必说了。
陪着少主走到如今,长京僵硬地将目光移到床榻上,头一回生出些近乎于丢脸的情绪来。
这么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少主……还真是个……大才……
“魔剑煞气狂乱,”他斟酌了片刻,才道:“仙尊未必经得住——”
榻上,裴夙又痛苦地喘了两声,紫色魔纹起起落落,随时要从梦魇中惊醒一般。
“经得住。”
楚霜衣眉头轻轻地蹙起,语气生硬的打断长京的话。
眼下事态紧急,北疆虎视眈眈,少主身负重伤,若是能得楚霜衣相助,简直是天赐的因缘!
长京反手握紧剑柄,赤色剑刃在半空中划出一抹血色残影,万千凶煞集于一点,猛击在玉镯上。
“当”的一声脆响!
楚霜衣身后,整幅红纱帐被一劈为二,一袭珠帘叮叮当当散落开来,小珠子银尾鱼似的满地乱蹦。
腕间玉镯几乎毫无损伤,上面浮着一层贵气的紫流光,嘲讽似的在楚霜衣腕上晃了晃。
纵使魔剑之锋能克制魔息,但这禁制真能斩的断么?
长京犹疑地望向楚霜衣,却见他纹丝未动,高高地抬着手,送到了魔剑底下,决然地等着下一剑落下。
他不再犹豫,剑光接二连三的落下,直到寝殿的地面石屑飞溅,裂开了十几道缝子,镯上的禁制总算松动了六七分。
压制魔剑也并非易事,长京几乎力竭,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他只是持剑的人,尚且如此。
长京凝神看向楚霜衣,额角的冷汗登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楚霜衣露出的半截小臂青筋暴起,呈现出丑陋的暗紫色,是煞气侵体之状!
纵使魔剑汇集众生凶煞,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侵蚀经络的,除非,他身上早就有残余的煞气。
他整张脸仿佛被抽干了血色,神情决绝,犹如一座碎玉拼凑起来的神像,分明已经通体裂纹,却仍悲悯世人。
既然如此,那当初又何必执意封魔?
“仙尊……”长京忽然想替少主问一问,对自己的至亲弟子下手,他究竟当年有没有过一点迟疑不舍?
话还未说完,楚霜衣就像洞彻了他未尽之意一般,微微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身子,抬起颤抖着的手臂,淡淡道:“再来。”
长京看不懂,只能握紧剑柄,十成魔息倾注而下,冲破禁制就在此一击!
魔剑高举,裹挟万钧之力,破空之际,犹如厉鬼凄嚎。
咔嚓一声巨响,不是玉碎。
而是脱手的魔剑破开了地面!
铺天盖地的剑意骤然爆开,长京持剑的右手满是鲜血,一连退了数十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顾不上自己,连忙抬首去看楚霜衣的情况。
飘零破碎的红纱后,楚霜衣仍旧立在原地纹丝未动,高举着的手腕连带镯子被一只手掌掐着。
粗长的指节严丝合缝地与腕上指痕重合,就连两枚墨玉戒的痕迹都一丝不差的对上了。
高大的身形缓缓从楚霜衣身后的阴翳中探出来,那人气息相当急促,紊乱的魔息充斥着整座寝殿,与清寒剑意交织缠绕。
“又想……抛下我……”那人咬着牙挤出这样一句话。
……
“都是为师的错。”
情绪沉落,楚霜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声音轻轻柔柔,安抚一般。
青年一愣,继而是惊愕,终是身子一软,带着满脸的不甘倒在了楚霜衣肩头。
长京这下不敢再旁观下去,大步冲上来,正见楚霜衣从容地抽回点在少主腰间的手,另一手轻轻一抖,裂成两截的玉镯掉在地上,摔的更碎。
他动作利落地一抽身,赶在少主落地前将人揽住,但动作相当随意,以至于少主垂落的一只手结结实实地砸在床边,咚的一声响。
不像动怒的样子,也不像在意的样子。
看不懂,看不懂,着实看不懂。
“别站着,把人扶床上去。”
冷冷的一句吩咐将长京从胡思乱想中点醒,立即上手去扶人。
少主安置妥当,长京一转身,就见满地白霜,两副坠着毛皮的脚镯连着铁链,空空荡荡地扔在地上。
纯钧化作一缕白霜消失楚霜衣手间,长京刚刚提起的心又平稳地落下去,慌忙让开床边的位置。
神识探入经脉,楚霜衣霎时间全都明了了,伤口不是问题,松开的眉头又狠狠凝起。
这逆徒,竟生生辟出了半数修为!
不然这蛊毒怎能流入通身经脉,以至于伤口迟迟不能愈合。
蛊毒阴诡无形,寄生于魔血之中。楚霜衣渡了大股的灵力过去,所到之处虽能暂时驱散蛊毒,可不消片刻却又卷土重来,侵蚀骨肉。
长京来时并不急于处理伤口,看来是早知内情。
楚霜衣将灵力化作一层霜华,缓缓送入裴夙体内,护住心脉,反问道:“是什么蛊?”
“乌玄蛊。”
“魔域特有的蛊毒,依附魔血而生,中蛊者七情六欲皆被激化,修为愈深,毒性愈强,毒发时癫狂而亡。”
“戒战、戒怒、戒淫——”长京余光扫过楚霜衣外露出的斑驳痕迹,停顿了一瞬,接着道,“可保月余。”
楚霜衣神情更冷,源源不断送入裴夙体内的寒气甚至扩散开来,薄薄的霜华沿床榻向四周蔓延。
“那……若是破戒,会如何?”
一句话说完,楚霜衣牙都快咬碎了。
长京连头也不敢抬,只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语气道:“有三次,蛊毒发作三次后,当即殒命。”
“长京。”楚霜衣微微侧目,忽然转了语气,仿佛有锐利的目光隔着布条落到他身上,问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长京心头一紧,匆忙半跪,解释道:“几日前有人留下无名信,上面详细的写明了蛊毒来源,确与魔族古籍记载一致。”
“可有解毒之法?”
长京沉默半晌,郑重地朝楚霜衣叩首,继而才恳切道:“信上说,解毒之法就在浮光山。”
楚霜衣抵在裴夙背上的手一顿,忽然道:“他看过?”
“看过。”长京飞快回答,话音脱口的瞬间就后悔了。
看仙尊的神情,少主分明是未曾提过此事,岂不是宁愿受蛊毒煎熬,也不肯服软。
果不其然,楚霜衣立即收回手,脸色犹如冰封。
“仙尊,少主只是嘴硬逞强,这几十年来,他心里一直惦念着您。”
“仙尊,其实少主他对您日思夜——”
楚霜衣抬手打断他的话,道:“我已护住他的心脉,你去取一套衣裳来,带我去传输阵。”
长京迟滞了片刻,醒过神来,“长京这就去办。”
话落起身便向外跑去。
殿门关合,沉闷的声响消弭在层层纱帐里。
楚霜衣俯下身,护着裴夙的后脑,扶着人平稳地躺在榻上,轻柔地扯过锦被盖住半个身子。
地面被魔剑煞气劈出道道沟壑,上面铺着的软裘早已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中,楚霜衣才刚踏出一步,不知踢到了什么,咕噜噜滚出了老远。
他半蹲下去,在脚边摸索到一只玉盏,似乎是裴夙方才逼他喝合卺酒的那只。
再想摸另一只,滚的太远,他却摸不到了。
刹那间,楚霜衣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愣愣地捏着那只玉盏,身上拢着一层浓浓的悲戚。
半晌,一滴血珠滴落在玉盏中,混着残余的酒水,晕出一小片旖旎的红。
殿门再次打开,侍女小心翼翼地将衣物放在桌上,偶然抬眼,瞥见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隐在纱帐后,心里愈发紧张。
微微颤抖着转述道:“长京护法说,传输阵晚间方能开启,届时他亲自来请。”
“好,你且下去吧。”
这声音十分好听,倒是有些耳熟,侍女却不敢多想,带她来的人吩咐过,这殿里住的是位贵人,需得小心伺候。
她垂眸正要离开,却忽然被纱帐里的贵人叫住了,泠泠之声透过红纱帐而来,他问:“是谁带你来的?”
侍女愈发觉得熟悉,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只得老实答道:“十几日前,魔尊遣人带奴来此,只说要奴伺候一位贵人。”
纱帐里只传来一声冷笑,就让她离开了。
侍女不敢再多留,转身时又偷偷瞄了一眼,长腿窄腰,声如玉罄,更觉得那身段风流极了。
第 49 章
侍女并未走远, 不知是得了谁的示意,就在门外候着。
同为一族,裴夙将那花娘带回来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他将人放在苍灵宫守着自己, 其中深意,思之心乱。
此举何意, 楚霜衣无心追究,桌上还残留着逆徒留下的酒水, 他状似无意, 展袖一拂, 玉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酒水涌集碎玉映着红纱薄幕, 楚霜衣正襟危坐, 只两指微抬, 酒水便逆流而起, 随着传影符青芒闪烁,在他面前顺从地聚成一面水幕。
粼粼水幕中很快映出个气韵肃杀的女修,眉眼间略带薄怒。
“师姐。”
郁姜已经在南林城找了他十余日, 连带旧友故去的哀恸, 面容都憔悴了许多。
“霜衣。”
楚霜衣所处之地阴沉晦暗, 身后红帘横断,邪气至盛, 再看他容色惨白,郁姜脸色当即变了:“你在魔域?是那逆徒?”
不容楚霜衣辩解一句, 对面剑鞘声响:“狼心狗肺的东西, 竟敢对你下手。”
“师姐。”楚霜衣连忙叫住她, 无由来地心虚了一瞬,才解释道:“我没事。”
“小苏, 他可在师姐身边?”
郁姜将信将疑地放下剑,伸手把小苏召到跟前,目光却不离开楚霜衣,仔细地打量。
姿容清减不少,缎发粗拢,眼前厚厚地缠着白布,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裹在一席青纹黑袍中,更显羸弱,如一枝竹、一段霜,好似遭人蹂躏过。
郁姜刚想开口细问,就被小苏的声音打断。
“师尊!小苏好想你!”
“小苏没用,没能保护好师尊。”
“师尊!是不是魔族把你抢走的?小苏这就去救你!”
十余日不见,胖仙草圆溜溜的眼睛明显没了往日神采,可惜楚霜衣看不见,只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哭喊声。
“小苏别哭,师尊无碍。”
楚霜衣的声音不由得放柔了许多,“小苏,为师留给你的百宝袋呢?”
小苏抹掉眼角大颗大颗的泪花,忙高高举起一只小荷包,证明道:“师尊,在这。”
“好,小苏保管的很好。”
听着他稚嫩的声音,楚霜衣心头的沉重不觉间也减轻了几分,安抚他道:“师尊暂时还不能去接你,小苏要听话。”
“嗯!小苏一定听话!”
交代好小苏,楚霜衣的神色转而严肃起来,“师姐,百宝袋里有只镯子,是平娘的留下的遗物。”
“平娘应是再无在世的亲人了,我想,这遗物还是交由师姐处理最好。”
郁姜点点头,神色稍缓,“霜衣,多谢你。”
“师姐节哀,平娘的死——”
郁姜知道他想说什么,接过他的话,“平娘的死因,我已查探清楚,如你所说,确系上任城主靳文宣所害。靳文宣暗布移魂阵,毒害修士,被平娘撞见后便起了杀心。”
“靳文宣人面兽心,残害平娘后,更以其子祭阵,终遭移魂阵反噬。被族人发现后,囚于郊外,处以梅毒噬骨。如今死于瑶姬之手,也算告慰亡魂。”
“囚禁靳文宣的族人,应当就是他的义子,南林城的新城主吧。”楚霜衣指尖下意识摩挲袖边的纹路,面色忧虑。
郁姜微微颔首:“正是此人。”
“探访此事时,隐约听到些传闻,此人心思缜密,亦正亦邪,师姐与之来往,要小心些。”
“此人确实心计诡谲。”郁姜手上忙个不停,并不十分在意,“无妨,自有仙盟的人出面。”
“师姐——”
楚霜衣还想再劝,却被郁姜冷冷打断。
“霜衣,手臂伸出来,我看看你身上的煞气如何了?”
楚霜衣愣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幅度地扯了扯衣袖,悄悄别过脸,接着整片水幕就开始震动起来,画中人像也逐渐模糊。
“师姐,我没事,这次传影符画的有些简陋,就先不——”
连他声音都断断续续的,好像真出问题了似的。
郁姜显然不吃他这套,漠然扫了他一眼,冷酷道:“伸出来。”
方才还震颤不止几近消散的水幕果然稳定下来,清清楚楚地映出一张犯事心虚的脸。
楚霜衣哑然无话,顺从地拉起衣袖,露出半截小臂,大片青色阴影在皮肉下沿经脉蔓延,如同密密麻麻的根,紧紧勒在血肉里。
“颜色……”郁姜一抬眼,目光正落在师弟手腕处新旧层叠的暗红指印上,手头一只瓷罐猛地拍在桌上,柳眉倒竖,厉声问道:“他对你用刑?”
楚霜衣虽然心有准备,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到了。
脸上青白交加,他讷讷拉下衣袖,张了张嘴,清风朗月的姿态险些没挂住,低声道:“没用刑。”
不算用刑,旁的手段,他也说不出口。
楚霜衣忍不住又去摩挲袖边,这才开口道:“师姐,我没事,只是眼下魔域内乱,我想——”
“你想留下来帮他,再像几十年前那样,把自己……”
郁姜冷漠地打断他,脸色难看的像在寒潭里泡了十年刚捞起来,说到最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沉默半晌,她才开口:“煞气青纹颜色淡了不少,但蔓延的速度惊人,照常不该如此,霜衣,你做了什么?”
末了,郁姜又生硬地补了一句,“或者,裴夙对你做了什么?”
门外还有人,楚霜衣沉默了一瞬,道:“师姐,此事晚些再说。另有一件事,还请师姐帮忙。”
郁姜瞥他一眼,无奈道:“你说。”
从刚才开始,那边就不断传来瓶罐相碰的脆响,楚霜衣微微倾了倾耳朵,疑惑道:“师姐,在配药?”
这次郁姜没有答话,她面前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摆满了桌子,手指飞快地穿梭,简直忙成了一团乱麻。
小苏满脸天真地掀开一只桌上的小瓷罐,兴冲冲地抓出一只红尾蝎给楚霜衣看,“师尊!是蝎子哎!”
说着依次去念小瓷罐上贴着的名字。
亡冥蜕、断魂花、透骨草、三转饲骨丹……
楚霜衣心中疑惑,这都是剧毒之物,还没开口,就听那边幽幽道:“来的路上,遇见邪祟制毒炼活尸,我虽照样仿制了一瓶,但苦于无人试毒难以炼制解药。”
“听闻魔族体质强悍,是试毒的上佳选择。”
……
对面沉默了半晌,这次师弟没急着替那个逆徒辩解,这倒是令郁姜有些意外。
她抽空往小苏嘴里塞了粒解蝎毒的小丹丸,一抬眼,却见楚霜衣已经起身,穿过层层纱帐,往殿内深处去。
水幕随之而动,映出一段劲瘦的腰身,匆匆掠过四下里的光景,阴森的白骨剑架、纤细的铁链、四溅的血迹……
一阵波动后,郁姜的视线最终随水幕落在一张硕大的铁榻上,上面平卧一人,面色惨淡。
水幕中,楚霜衣摸索着扯开那人的衣襟,露出小腹上的伤口,伤势严重,但溃烂的地方明显被人仔细处理过,除了浸透衣裳的血污,皮肉上没半点血迹。
楚霜衣负手立于榻边,拉扯衣裳的指尖染上血污,在身后握成拳,微微抖。
“乌玄蛊。”
“师姐,该怎么救他?”
郁姜脸色明显一变,急促问道:“中蛊多久了?发作过几次?”
“月余,一次。”楚霜衣飞快答道。
“霜衣,你必须尽快离开魔域。”郁姜眉头紧蹙,疾言厉色道:“乌玄蛊是专为魔族而制的蛊毒,其毒源自传闻中沉水渊底的巨兽乌玄,极其稀有。魔域内乱,裴夙身为魔尊被种下此蛊,这说明苍灵宫眼下已经出了问题,不能久留。”
郁姜一番话堪称严厉,楚霜衣心中也清楚,却仍固执,“师姐,乌玄蛊的解药是否就在浮光山?”
“你从何处得知?”郁姜面色一凛,口吻严肃,显然验证了这一说法。
楚霜衣敏锐地捕捉到郁姜语气中的愕然,追问道:“解药到底是什么?浮光山天材地宝数不胜数,究竟是什么?”
郁姜却没再回答,只说,“等你回山,掌门师兄自会告知。”
半晌,冷着脸又道:“裴夙的伤口,不必敷药,乌玄蛊最忌药性冲撞。若想遏制溃烂,冰封上就是,足够他撑到蛊毒发作的那天。”
楚霜衣明显松了一口气:“多谢师姐,我今夜就动身回浮光山,小苏,就劳烦师姐了。”
“无妨。”郁姜脸色难看,语气也不善。
“师姐。”楚霜衣听她冷淡的声音却只觉得心头温暖,胸腔涨满了酸涩,低声道:“这些日子,有劳你了。”
那边传来一声冷哼,水幕哗啦一声散作满地酒水。
楚霜衣无奈一笑,笑意转瞬即逝,他俯身摸上逆徒的小腹,指尖凝霜,霜华沿他指尖缓缓覆盖了伤处,不见一点血色。
极寒极痛,榻上的人额头滚烫,隐约闻得些许清雅柳香,从喉间溢出一声闷闷的“师尊”。
许是酒气掺杂血气,熏得楚霜衣一时竟有些有些失神,指尖还在逆徒腹间,忘记收回。
就这般,楚霜衣在他榻边,守到日头西坠,夜色深重。
上等锦缎织就的袖口被昏迷的人无声无息地卷进手里,当成是水中浮桥般,紧抓着,皱成一团。
夜半,殿门开合,进来的却是个美貌侍女,满鬓珠翠,一看就是副蛇蝎模样。
楚霜衣袖口被人握着,只好隔着纱帐问道:“何事?”
“仙尊,传输阵已开,快随属下来。”
长京不知怎么扮作一副女相,风韵艳丽,手上搭着一件给楚霜衣准备的黑披。
楚霜衣对他点点头,旁若无人地从裴夙手中抽出衣袖,反手召出纯钧,俯身放在裴夙枕边。
“仙尊——”
长京有心提醒他还是把纯钧留在身边,却见他摆摆手,手头赫然另有一把剑。
他只觉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眼下也没时间让他细想,领着披着黑披的楚霜衣直奔传输阵而去。
路程不短,长京女相更觉得别扭,心里暗自庆幸楚霜衣还未复明,看不见他这身荒唐的装扮。
楚霜衣看不见,却能听见他鬓间珠翠叮当,不禁担忧:“长京,就你连也不得不做此装扮,苍灵宫可是……?”
长京脚步一顿,脸上瞬间烧红,他以为楚霜衣察觉不出的。
定了定神,才道:“仙尊放心,只是几只小鱼小虾,属下定会守好少主。”
楚霜衣再无他言,传输阵开启,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原地。
长京总算松了一口气,刚一转身,一道迅猛黑影迎面袭来。
他一时不察,被黑影猛地按在墙上,鬓间钗环摇摇欲坠,脆响不止。
第 50 章
长京反应极快, 瞬时抬肘狠厉地攻向身后人的胸膛,同时手中魔焰已起,只要那人一瞬的犹疑躲避, 手上的这簇魔焰就能瞬间烧穿他的喉管, 焚尽偷袭者的皮肉与灵魂。
然而那人似乎对长京了解很深,瞬间就看破了他的后招, 摇身一晃,闪身隐入了斜后方的黑暗里。
长京的肘击落了个空, 动作一滞。他微微俯首, 目光划过颈边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刀, 手上的小火苗在风里无助地晃了两下, 灭了。
黑暗里传来一声嗤笑:“早就说你这招对我没用。”
长京缓缓转过身, 面前一团浓郁的墨色, 明显愣了一下才裹上来, 桎梏住了他体内魔息。
那感觉像是被阴沟里的鼠蚁舔了一口,长京两线竖瞳金光一闪而逝,脸色越发难看。
颈边的黑刀撤下, 黑袍下伸出一只手, 扶稳长京鬓边一只流苏珠钗, 气息好像有些不稳似的,忍着笑道:“失礼了, 没想到你这次用的是女相。”
长京愤愤地别过脸,艳丽之余全是愤懑, 咬牙切齿道:“拜你所赐!”
若不是骏骨在苍灵宫布满了眼线, 盯他盯的太紧, 他也不必以此掩人耳目。
骏骨压下唇边的笑意,彬彬有礼地一展手:“请吧, 去见见你我的魔主。”
骏骨话音刚落,宫殿深处一道阴邪红光冲天而起,古老而妖异的魔息层层荡开,不容抗拒地冲荡开来。
长京体内魔息受制,所受影响甚小,附近的魔侍却没有这样的运气,霎时间被这股魔息侵蚀,双眼发黑放直,僵立在原地。
红芒笼罩下,死气蔓延,整片宫殿都寂静了下来,所有魔侍都僵立在原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生机,如同鬼魅过境。
长京一下就明白了,一切都发生在刚刚那个瞬间。
胜负,他与骏骨之间的胜负!少主与瑶珩之间的胜负!
楚霜衣是他们有意放走的!
妖邪的魔息仍在散开,长京回头怒视骏骨,满心战栗。
骏骨察觉到他质问的目光,擦去嘴边血迹,露出一个毫不在意的笑容:“一点牺牲而已。”
长京随着他走向魔宫深处,红光冲起的地方,殿门大开着,只见层层叠叠的红纱后,立着一道曼妙的身影,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妖邪。
这里是那股妖邪魔息的中心,强烈的妖息压的长京喘不过气来。
穿过红纱,那曼妙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铃音清脆。
“小殿下。”
长京讷讷地出声,目光忍不住飘向瑶珩身后的床帐里,青年面色微青,双眸紧闭,仍旧安宁地卧在榻上。
他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两寸,一转眼,就见床边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高大壮硕的魔族,满脸横肉。
此人正是应在百里外的叛军之首。
两人冷冷凝视着床榻的青年,犹如虎狼探首,长京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面色如常,体内仅剩的魔息却像疯了似的汇聚积攒,如同一只疯狂膨胀的鱼鳔。
满心自毁,只待必杀之时。
骏骨似乎有所察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裹在长京身上的墨色愈发粘稠地流动。
……
自重逢起,楚霜衣心如悬丝,始终有种强烈的危机感。
就在他踏入传输阵的那一瞬间,这种不妙的预感达到顶峰。
他立生悔意,才刚转过身,衣袍烈烈的翻搅强劲的罡风平地旋起,碎石割骨,打着旋儿搅动起来。
传输阵短时间内两度开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阵法内气流狂乱,才刚踏入片刻,一道诡异的怪声就在楚霜衣耳边响起,几乎是贴在他的耳朵上一样。
那声音间断地响起,像是临近绷断的琴弦,又像是剑刃划在鳞片上。
楚霜衣后背一凉,紧握着手中长剑,却迟迟未动。
在这样凶险的阵法中,任何一点干预都有可能致使阵法溃散。
僵持中,怪声的频率越来越密集,甚至蔓延到了眼前,但楚霜衣始终没有感知到任何活物移动的痕迹。
他猜测,这东西极有可能并不是一个活物,抑或是一种连他也无法察觉到的魔域邪祟。
如果是后者,那么继续拖延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
罡风割脸,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传输阵就会关闭,关闭的瞬间是最凶险的时刻。
楚霜衣换手握剑,霎时间做出了决断,抬手向耳边抓去。
正逢一阵猛烈的乱流袭来,遮眼的布条被乱流碎成一段一段,那东西也跟着被罡风吹起。
霎那间,妖息暴涨,那东西真正露出本相,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竟如一尾箭直刺楚霜衣双目!
楚霜衣既不祭剑,也不唤出剑意,传输阵已经经不起任何动荡!他不能让传输阵停下来!
就在那东西即将刺入眼眶的瞬间,楚霜衣侧身一躲,反手抓住它的尾端。
它挣扎的厉害,鳞片闭合一片不得抓握,挣扎的楚霜衣几乎抓不住。
忽然间,风声停息,脚下一片平稳。
到浮光山了!
凛然之气四面八方的涌动过来,那东西极难忍受,一个挣扎猛地甩脱了楚霜衣的手,飞外向外逃窜。
楚霜衣骤然落地,不适应地踉跄了两步,弱柳似的扶了下手边的椅子,一手从容一甩,一道冰寒剑气袖口冲出追了上去。
那东西一下子被寒冰整个封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霜衣、霜衣。”
旁边忽然伸出一双手将他扶住,恍惚间,有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楚霜衣思绪混乱了片刻,缓缓道:“师兄?”
“既然回来了,就好生待着,你的眼睛要紧。”
方才唤他的是三师兄,这说话的是小师兄,一颗药丸被送到嘴边,楚霜衣刚一开口就被捏开下颌塞了进去。
“你这一身魔气乱窜!到底还是忘不了那个逆徒!”
五师兄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楚霜衣又有些恍惚了,好像几位师兄都来了。
这个传输阵是个连通浮光山与魔域的暗阵,照理说应该十分隐蔽才对,怎么会惊动几位师兄?
楚霜衣思绪万千,心中忽然一道闪念,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温润的眉眼浸满惊愕与担忧,缓缓拧起,白玉脸色在一身黑衣的映衬下,愈发孱弱多思。
若是寻常,师兄们绝不会发现这里的暗阵,而眼下几位师兄明显是特意在这里等他。
方才小师兄提及眼睛的事,这么多年他知道浮光派一直没有放弃寻访治愈他双目的法子,如果不是有万全之策,师兄不会在他跟前提起。
巧的是,裴夙不久前刚刚渡了半数修为,辅之那颗千年妖丹,不惜代价为他冲开双眸经络!
如果有机会亲自治好他的眼睛,以裴夙的性格,绝不会放他离开。
除非…
除非,裴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乌玄蛊的解药就在浮光山。”
“等你回山,掌门师兄自会告知。”
长京的言之凿凿,郁姜师姐的含糊其辞,裴夙究竟需要的是解药,还是送他离开魔域?
想到这里,楚霜衣忽觉胸口一阵闷痛,经脉里煞气天翻地覆地搅动起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猛地抓住一人,低声问道:“师兄,是不是裴……”
宋元正望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自是百般不忍,只好扶住他,道:“掌门师兄在等你。”
连同那被楚霜衣冰封的邪物,一道随他去了摧岳殿。
掌门师兄须发尽白,慈眉善目,深邃而沧桑的目光,仿佛早已洞彻天道世情。
殿门闭合,仅留楚霜衣一人在内。
“霜衣,你来了。”
那淡然于世间万物的声音,瞬间抹平了楚霜衣心头的焦躁,跟着宁静下来。
他知道楚霜衣想问什么,却没有急着解答,反而向楚霜衣提出了一个问题。
“此前,浮光派对外只说魔剑封在浮光山上,但此前封魔之战,魔尊出世,众多修士都见到了,魔剑实际被封在长风剑派的两界剑里,并不在浮光山。”
“魔剑封在两界剑,上任魔尊封于北海。”
“那么,霜衣你有没有想过,浮光山封印的是什么?”
楚霜衣愣住了,这些年他过的浑浑噩噩,从来没有细究过书中主线剧情。
忽然间,他灵光一闪。
“药,一种与魔族有关的药。”
掌门师兄拉着他坐下来,递过来一盏茶,沧桑的声音隔着袅袅茶香飘过来,“没错,那也是一份力量,足以抗衡天下修士的力量。”
对于这部分内容,楚霜衣几乎是一无所知,他心中疑惑重重。
乌玄蛊的解药,究竟是什么东西?有如此之大的力量。
“浮光山所封印的,正是巨兽乌玄。”
掌门师兄沉稳的话音逐字落入楚霜衣耳中,楚霜衣失明的双目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虚空,他从未想过,浮光山封印的竟然是一种传闻的巨兽。
“掌门师兄,那乌玄蛊的解药,是否也来自乌玄本身?”
“成年乌玄的涎水,可解蛊。”
如同潮水般的激奋密密麻麻地从心底升起,似乎是刚刚师兄喂给他的那粒丹丸开始生效,楚霜衣只觉胸膛渐渐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