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很可爱
林嘉能看出这个顽皮的小朋友很怕他。
虽然不知道这恐惧从何而来,但他觉得挺新奇,就索性板着脸,和她继续玩下去。
他严肃地问:“其他珠子掉在哪里?”
她像宾馆里帮忙开车门的迎宾小弟一样,给他让开进屋的通道,将他恭敬地送上楼。
不一会儿,林嘉便找齐了手串的全部珠子,包括那只塑料小蝴蝶。
他的行为落在姜小婵眼里不亚于警察收集到了所有证物,接下来该对犯人判刑了。她规矩地站在墙角,双手端庄地揣在胸前,避免与他有进一步的眼神接触。
林嘉站起来,极具压迫感地走向她。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从姜小婵的头顶传来。
“家里有针线盒吗?”
“啊?”姜小婵愣了愣,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你,你要拿针扎我吗?”
“噗。”
他没绷住,笑了。
她疑惑地看向林嘉。
双眸灿若星辰,笑容像温柔的三月春风。他笑起来,就不吓人了。
姜小婵的胆子大了一点,趁着这个档口跟他解释:“其实,我不是故意骂你是猪的。”
他挑眉:“不是故意,能拼出那么具体的图案?”
自知理亏,她别过脸,怂怂地小小声嘀咕:“我那么做,是因为你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嘛。”
“嗯,我踩你鞋了。”
林嘉大大方方地承认。
“你为什么两次想要绊倒我?”
冤枉,姜小婵深感冤枉。
“哪有!我不是要绊你,我想让你看我的鞋。你夸姐姐的手串好看,我的布鞋也是爸爸从城市里带回来的。无缘无故我绊你干嘛,我不是坏孩子呀。再说了,我的鞋可是新鞋,你踩黑了,我很心疼,第二天刷了好久,我都刷中暑了,鞋还黑着。就算想害你,我不会拿我的鞋去冒险,我大可以从背后推你一把,那样我是不会有损伤的……”
她叽里咕噜地为自己辩解,越讲越多,越讲越偏题。
不过,林嘉听懂了。
他们之间存在一点误会,而且,听下来他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等她吐完全部的苦水,他说:“你先给我拿针线盒,然后,把你的布鞋也拿给我。”
两分钟过去。
林嘉冷脸串珠子,用针线盒里的皮筋修复了手串。
又花三分钟。
林嘉冷脸搓布鞋,轻轻松松把鞋上的黑印子给去掉了。
姜小婵的烦恼在他这儿跟闹着玩似的,五分钟内,林嘉全摆平了。
抱着洁白如新的布鞋,姜小婵瞪圆眼珠子:“你怎么做到的?”
“这是油污,用一点洗洁精就能去掉。”
他洗干净自己的手,问了那个进门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家人去哪里了?”
姜小婵也纳闷:“不知道,我醒来时他们就不在家。”
*
姜南国和孟雪梅去药店买药,姜大喜跟着一起。
药店的街对面是文具店,大喜去那儿买些画具,下个学期开始跟着兴趣班的杨老师学画画。
学画画这件事是姜大喜梦想已久的,平日里她跟老妈苦苦求着报班,妈妈没法拿主意答应她,只说等你爸回来了你再问他。
终于,姜南国回了家,他算算手头的钱,同意了让姜大喜去学。
不过有件事比较残酷,他们的条件是没法供家里两个孩子都上兴趣班的,姜大喜上了,姜小婵就没法上。三个人商量好,姜大喜学画画的事暂时瞒着妹妹。
姜小婵生病卧床时,他们三个溜了出来。
姜大喜欢欢喜喜地逛她的文具店。
俩夫妇满怀心事地逛着药店。
他们家对药的需求可不小:姜大喜的哮喘喷雾,调理身体的中药;姜南国缓解腰肌劳损的膏药、热敷贴,止痛药;姜小婵喝的藿香正气液。
孟雪梅止不住地叹气:“这些药得花一大笔钱啊,怎么我们一家人浑身上下都是病……”
她推了推姜南国,对他耳语道:“诶,那个贾大师说的会不会有点道理?小婵身体好,从小没生过什么病,怎么算命的刚说完,她就中暑了?”
“是有点巧。”姜南国心里也犯嘀咕。
孟雪梅比较信这些东西:“你跟我说了大师的话之后,我总觉得不踏实。他口中的靠山是什么意思?要不我们再问问他?”
“问他要花一笔钱,破财消灾又要另一笔钱的,算了算了。”
姜南国囊中羞涩,只能安抚地拍拍妻子的肩。
“我就是我们家的靠山,天塌下来我扛着,你什么也别操心。”
掐了一把他的腰,孟雪梅无奈又心疼:“扛得住吗,靠你这老骨头?为了贴补家用,今年又多打了两份工,太辛苦啦。”
姜南国搂住她:“镇上人人都羡慕我们家,大女儿漂亮,小女儿聪明,为了你们,我辛苦一点儿也值。”
夫妇隔着窗玻璃,看向对面的文具店。
姜大喜正在那边挑选画笔。她的动作不急不忙,目光专注,举手投足都矜贵得像个大小姐。
孟雪梅压力大啊:“我们真让大喜上画画班吗?一年可得多花不少的钱。”
“嗯,都答应她了。姐姐培养个喜欢的技能,妹妹专心读书。小婵在上学这块应该能给家里省点心,省点钱。”
姜南国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孟雪梅照着他说的办就行。
“好,都听你的。”
三个人买完了东西,往家的方向走。
离得远远的,姜大喜就看见林嘉从他们家走出来。
她把怀里的画画工具往爸妈那儿一塞,快步跑向了他。
“嗨,林嘉,”姜大喜眉开眼笑:“你是过来教我写数学作业的吗?”
他点点头:“对,看你不在家,我准备走了。”
“还好你没走,我回来得真及时。”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屋里走。
姜小婵刚躺下休息,发现林嘉去而复返。
5岁的小孩也有5岁的羞耻心,她知道自己盖着被子的模样不该被其他男孩看见,很羞羞脸。
一个蹬腿,姜小婵咸鱼打滚,从床上猛地立了起来。
姜大喜被她的动静弄得一惊。
“姜小婵!你没事了是吧?没事就楼下玩去!”
她迫不及待地轰走碍事的妹妹。
“哦。”姜小婵路过他们,打算走掉。
“慢着,”姜大喜叫住她:“你把我的手串还我。”
姜小婵下意识地看了眼林嘉。
他翻看着手中的练习册,没有要出声的意思。
难道林嘉不打算告诉姐姐,她曾经弄坏手串的事?姜小婵不太确定。
指了指桌面,她心虚地对姜大喜说:“已经放那儿啦。”
姜大喜看见手串,直接拿起来,戴到手上。
她完全没有发现手串有什么异常。
戴好手串以后,大喜坐到林嘉旁边,开始跟他请教数学题。
姜小婵挠挠困惑的脑袋,走下楼。
妈妈恰好抓住姜小婵,让她喝了刚买回来的藿香正气液。药水苦得姜小婵龇牙咧嘴,为了冲淡嘴里的苦味,她不得不喝下很多的水。
太阳不像中午那么烈,姜小婵坐在家门口。
抬头看向天空,白云慢悠悠地飘过去。
哪怕她坐在这儿,也能听见楼上传来的姜大喜和林嘉说话的声音。
姐姐对林嘉讲话的语调,跟平时的不太一样,有点甜腻,像吃糖齁着嗓子了,尖尖的细细的。
姜小婵托着下巴,看着白云,感觉时间过得好慢。
换上自己的布鞋,她发现不知不觉它都被晾干了。
新布鞋踩着地上的树影,她在门前无所事事地跳格子玩。
跳啊跳,跳了好久。
家门打开。
林嘉从屋子里走出来。
姜小婵自顾自地跳来跳去,头也没抬。
他停下脚步,对她说。
“很可爱。”
单脚立着的姜小婵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什么?”
风吹过,树影摇曳,夏日闷闷的空气拉开了一个小口。
他对她微笑。
她才发现,他笑起来有个不太明显的酒窝。
“你的鞋,你爸爸从城市给你新买的布鞋,很可爱。”
姜小婵没有回话。
林嘉走了。
“……”
“!!!”
像点穴被解开一样,姜小婵忽然注入活力。
她疯跑回屋,疯跑上楼。
姜小婵凭空多出了勇气。
她如实告知姜大喜:“你的手串早上被我弄坏了,林嘉过来把它修好啦。”
姜大喜握紧手串,向她确认:“所以,现在我的手串,是林嘉亲手串的?”
“是啊。”姜小婵做好了被骂的准备。
没想到,姜大喜没有骂她,反倒很开心。
抚摸着自己心爱的手串,大喜一脸害羞:“不跟你计较了。下次再借你戴的话,你可得小心点。”
姜小婵摇摇头。
她昂起脑袋,高傲地绷紧脚背。
“以后,我不戴你的手串了,我更喜欢我的布鞋。”
“天呐,你怎么把鞋穿进屋了?”
姜大喜拿起枕头揍她。
“姜小婵,你脏死了!”
手链风波在姐妹这儿算是过去了,听到她们对话的孟雪梅却左眼皮狂跳。她感觉保平安的手链断了,不是什么好兆头。
没来得及细想这事,女儿们就来烦她了。
“妈,我们晚饭吃什么?”姜大喜缠着妈妈问。
姜小婵有想法:“吃酱油面吧,我昨天没吃到。”
姜大喜反对:“你的中暑已经好了,不能吃酱油面了。”
姜小婵扶住额头:“咳咳咳,我没好,我头晕啊。”
“装得太假了!姜小婵!”
姐妹俩掀开客厅的珠帘,跑向爸爸。
“老爸,吃完晚饭,你能不能给我们讲故事啊?”
“两位小公主想听什么故事?”
“想听你在富州打工的故事!”
“都讲了多少遍,没听腻啊?”
“没腻,还要听。”
“妈妈也要跟我们一起。”
“谁有空陪你俩聊天啊?”
“来嘛来嘛。”
屋里吵吵闹闹。
姜大喜和姜小婵说着废话,爸爸和妈妈的笑声夹杂在中间。
电视机里放着泡沫剧,男主角和女主角爱得死去活来,无人关心他们最后有没有在一起。
他们聊东聊西,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厨房飘出炊好的米饭的香气。
……
这些便是姜小婵的幼年,关于夏天的记忆。
夏天代表礼物,代表白云悠悠,阳光柔柔。
夏天是五彩斑斓的,连中暑也很幸福。
夏天里,不害怕做错事情,小蝴蝶和花布鞋都是最可爱的。
姜小婵最喜欢夏天了。
第22章 天塌了
5岁时,姜小婵想当然地认为,她可以吃一辈子的邻家饭馆。
饭馆开在小镇位置最好的地段,生意红火。只要走进店里,就保准能吃到好吃的菜肴。小饭馆每天最早开门,最晚打烊,店门口的灯一直亮着,透过窗户总能看见在里头忙碌的林爷爷。
后来的有一天,姜小婵路过饭馆,发现店里没开灯。
她问妈妈:“林爷爷今天没做生意吗?”
妈妈说,林爷爷的儿子赌博输钱,饭馆被他输没了,林爷爷很生气,气得生病了。
姜小婵点点头,自认为听懂了。
她想,饭馆能被输没,那会不会有一天,它又被林爷爷给赢回来呢?
默默地,姜小婵期待着邻家饭馆的再度开业。
过了一阵子,店铺外贴上了转让告示。不久后,它开始重新装修,一家服装店代替了邻家饭馆。
许多次路过那家服装店,姜小婵都觉得怪怪的。
服装店里没卖小炒菜,从橱窗看进去没有林爷爷。
她总感觉,这里应该是间饭店。
……
三年级的夏天。
长到8岁的姜小婵依然保持着“小神童”的称号。她在学校表现优异,学东西比同班的孩子快了一大截。
正因如此,学校和镇子举办知识类的比赛,老师都会极力推荐姜小婵去参加。她也没有辜负的老师的期待,每每参赛,最差都能捧一个二等奖回来。
老师让孟雪梅考虑,要不要让姜小婵跳级。老师希望他们当家长的多上点心,培养一下这孩子,她肯定前途无量。
孟雪梅是打算跟姜南国认真商量一番让姜小婵跳级的事,等他今年从城里回来。
姜大喜同样在等待爸爸回家,盼星星盼月亮地等,无比焦灼地等。
因为,她的画画班最近被姜小婵给抢走了,她需要爸爸帮她主持公道。
13岁的姜大喜已经上三年的画画班。她发自内心地对画画感兴趣,它让她体会到干其他事都无法体会到的快乐。
画笔之中,藏着一个独属于姜大喜的世界,一个由她描画和创造的世界。
教课的杨老师帮助姜大喜,继续在画的世界向前探索。她不断学习,不断精进,能感觉出自己越画越好了。
而妹妹姜小婵,她对画画根本没什么兴趣。她喜欢出门玩,喜欢观察自然界里的小植物小动物,喜欢躺在阳光下发呆,吹风。
放暑假闲着无聊,小婵跟着姐姐去蹭了一次免费的画画班。
没想到,杨老师看过姜小婵的画,像挖到了绝世宝藏。课后她联络孟雪梅,夸奖姜小婵有天赋,想让她过来报班。
孟雪梅耳根子软,脸皮子薄。老师这么说了,她有些难以推脱。
可现实的是,他们家没有多余的钱让两个小孩都报班。于是,跟杨老师探讨之后,她们把姜大喜的画画班先停掉了,换姜小婵在暑假期间来杨老师那儿学一学,试一试。
听到这个消息的姜大喜肯定不干了。
“画画是我唯一的兴趣爱好。姜小婵暑假可以在家跑步、踢毽子啊,那些都不用花钱的,还能消耗她多余的精力。”
跟姐姐抢夺资源在姜小婵这儿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一样东西她本来没兴趣,姐姐要是不愿意让给她,她就来了劲。
“为什么你能花钱上兴趣班,我的爱好就得是不花钱的?这个画画班你已经上了3年,让我上一个暑假怎么了?我也能画画的呀。况且,是杨老师选我去上课的。”
牙尖嘴利的姜小婵瞬间戳到了姜大喜的痛点。
在杨老师那边学了三年的画,姜大喜从来没得到过姜小婵那种程度的认可和器重。
就这样,画画班变成了姜小婵的暑假活动。
百无聊赖的姜大喜度过暑假的方式由此转换为:在家画画、在家看书,去林嘉的家里看书,和林嘉一起写作业。
顶着姜大喜饱含嫉妒的眼神,姜小婵装出好学的模样,天天准时准点地去上画画班。
*
那天。在当时看,也只是很寻常的一天。
姜小婵按掉闹铃,坐起身,见到外面的天暗着。
太阳没出来,却也没下雨。
阴沉沉的天气,空气重重的,四周闷闷的。
她不由得有些犯懒,起了逃课的心思,这种日子呆在家里睡懒觉多舒服啊。
转头一看,姜大喜老早就已起床了。
姜大喜爱干净、爱打扮,她用梳子先把头发梳顺,然后绑了个高贵的公主头。今天她穿了一条有印花图案的绿裙子。大喜的身形窈窕,脖子细长,衣柜里那些普通便宜的裙子穿在她身上,显得像是名牌。
姜小婵不可能直接夸她好看,只说:“你要去哪啊?打扮成这样。”
姜大喜从首饰盒里拿出她的蝴蝶手串套到手上:“我能去哪?画画课被你上了,我只能随便打扮一下,去嘉嘉那儿写作业了。”
“嘉嘉?”姜小婵受不了地抖掉鸡皮疙瘩:“叫得真亲热。”
姜大喜没好气:“要你管。”
姜小婵好心提醒她:“看这天,感觉要下雨,你出门带伞。”
她姐不以为意:“你自己带着吧,他家就在对面,我不可能被淋到的。”
“哦。”
从她们阁楼的窗子望出去,姜小婵轻易地找到了林嘉的家。
林嘉和他的家,对于姜小婵都很神秘。
他家就在对面,但她一次都没有进去参观过。
几乎每天都能从姜大喜那儿听见林嘉的事,但自从邻家饭馆倒闭之后,姜小婵再也没跟林嘉说过话。
他是姐姐的好朋友,不是她的。
姜小婵跟他离得近,关系远。
往背包里放了雨伞,姜小婵准时出门。
很想逃课的她,一如既往地乖乖走向学校,去上这个她没那么喜欢的画画班。
这堂课,杨老师让大家画速写。
姜小婵画了窗外的一颗树。
她画得随性:树干弯曲,枝叶摇摆,杂草在空气中飞舞。大树被裹在失重的世界中,摇摇欲坠。背景的线条被她涂得杂乱,一派无意义的混沌的灰黑。
这张速写又一次得到了杨老师的大力表扬。
姜小婵却不太喜欢这幅气质阴郁的画。没把画带回家,她把它揉成纸团,丢进了垃圾桶。
下课了。天空没出太阳,该下的雨也没下。
姜小婵往家走,一辆鸣着警笛的救护车经过她。
她慢悠悠地走自己的路,没太关心。
有个同学跑过来,大声冲她喊:“姜小婵,你姐姐出事啦!”
林嘉的名字夹杂在一句很恐怖的话里,再次出现——你姐被林嘉的爸爸砍伤了。
姜小婵跑到林嘉的家门口,姜大喜正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出来。
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处,姜小婵看向姐姐的胳膊,能看见破口下的森森白骨。
血,大量的血顺着手臂流下,浸湿了她佩戴的蝴蝶手串。
美丽的绿裙子上也沾染了大片骇人的血红。红色扭曲了形状,狰狞地堆积在裙角。那些血,不是她的。
姜大喜头发松散,表情懵懵的,好像完全不在状况里。
“姐,姐!”姜小婵追着她,上了救护车。
眼神飘向妹妹,姜大喜缓慢地从惊吓的状态中找回一点神智:“姜小婵?你怎么在这儿?”
“我上完画画班回来了。”
姜小婵用干净的手背揩去姐姐的泪水。姜大喜没有难过的表情,但她的眼角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淌泪。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姜小婵越着急越语塞。
“姐姐,你别哭了好吗,我把画画班还给你。”她好不容易憋出了这句。
姜大喜想了几秒钟,平静地问她。
“我的手以后还能画画吗?”
姜小婵不知道答案,姜大喜也不知道。
……
孟雪梅姗姗来迟。
她赶到医院时,姜大喜不在。
警察跟她描述了林家发生的事——疯癫的林父赌博输了钱,喝得醉醺醺的,回家管林爷爷要钱。林爷爷没给,他直接动刀子抢。林嘉赶他走,被他砍伤,关键的时候,大喜勇敢地替林嘉挡了一刀,不然林嘉得被失去理智的他爸当场捅死。
如今,林嘉和姜大喜都被推进了手术室。
林嘉腹部多个脏器损伤大出血,伴随胸部多处肋骨骨折,正在被抢救。
姜大喜的右前臂神经肌腱损伤,需要做手术修复。
手术能修复到什么程度?术后她的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暂时没有任何人知道答案。
孟雪梅是家里唯一的大人。
扛不住这种焦虑,她在手术室外来回踱步。
她没来医院前,姜小婵已经在警察叔叔的帮助下,联系上了爸爸。
轮到孟雪梅给姜南国打电话的时候,他那边无人接听,她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姜小婵牵住妈妈的手。
她们一起盯着手术室的门。
很久后,姜大喜被护士推出手术室。
身体本就虚弱的她经历如此劫难,面色苍白如纸。
麻药退了之后,一整夜,她小声地呜咽,难过地喊疼。
孟雪梅和姜小婵守在她的身边。
母女三人六神无主。
“爸爸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姜大喜问了不知多少遍。
孟雪梅摇摇头。
两天后。
她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姜南国那边没有消息。
在工地上接到家里来的电话,姜南国分了心,对机器操作失误,从高空摔下来。
被工友送到医院的时候,他人已经没了。
镇子刮着大风,狂沙漫天。
恶劣的天气,每况愈下,前路飘摇。
这个夏天,心心念念着他的姜家母女,没有等到爸爸回家。
她们等回的,只有他的遗体。
孟雪梅的天塌了。
第23章 大靠山
家里没有对话、没有灯、没有饭菜,只剩无穷无尽的哭声。
客厅的珠帘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冰柱,挡在孟雪梅和两个孩子之间。她们偶尔能听见帘子后的啜泣,但她们无法走近她。
妈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背对着外界,仿佛一个失去了生机的石头。
姜小婵给姐姐和妈妈煮了简单的绿豆粥。煮完后,她去喊她们。没人来吃,于是姜小婵也没有吃。
如同集体的一种自我惩罚,或者说,这是对于悲伤的外化表达。饥饿带来的胃痛是有实感的,而一个人突然之间没有了,那种疼痛是不真实的。
姜小婵希望能感觉到更剧烈的疼痛,因为她罪有应得——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家里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她导致的。
如果,她不抢走姐姐的画画课,姐姐会好好地坐在画室里,她的胳膊不会受伤。如果,她没有给爸爸打电话说姐姐受伤的事,爸爸不会死掉。
姜大喜跟妹妹想的事情一模一样:爸爸是因为担心她才分了心,她害死了爸爸。
虽然没有人怪她们,但她们都认为自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姐妹俩默默地这么想着,舔舐着内心溃烂不堪的歉疚,却没有跟彼此交流。
……
姜南国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亲戚。
见到孟雪梅的状态,他们被吓了一跳。
短短几天的时间,她看上去老了十岁。
家中遭遇如此重大的变故,孟雪梅被抽走了主心骨。她没处讨个说法,独自钻进了“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家”的牛角尖里。
没人能回答她为什么,除了贾大师,他说:你们祖上杀生过多,背负姜家业力之人是扛不住的。
以前对玄学半信半疑的孟雪梅,突然变得无比虔诚。
她花大价钱请贾大师到场,为姜南国举行了隆重的法事。
亲戚们都觉得孟雪梅太铺张,他家的家底根本撑不了这种排场。失去丈夫,等于失去家里的经济支柱。姜南国出事故属于个人操作失误,工地那边象征性地给了点钱,就把这事打发了。那些抚恤金,拿来办葬礼都不够,更别提再请人做法事了。
“业力不除,命都没了。这节骨眼,还在乎什么钱呢。”她对女儿们这么说。
姜大喜和姜小婵不太知晓妈妈话里的意思,只知道配合她,妈妈能安心一点。
站在诵经的队列里,姜小婵的身后站着打石膏的姜大喜。大量的纸钱被倒入炉中燃烧,灰色的呛人的烟被引导着往她们的身上扑。
姐妹俩穿着白色丧服,像两个掉入凡间,被架在祭坛上的小仙童。
“姐姐……”
主动站在前面挡灰烟的姜小婵,小声地问她:“我会被烧死在这里吗?”
“别瞎说。”姜大喜飞快地反驳。
而后,她瞄到姜小婵的肩膀在发抖,她是真的害怕。
她一字一句跟妹妹说:“不会死。挺住,姜小婵。”
姜小婵屏住呼吸,握紧拳头。她挺直腰杆,哪怕被烟熏得双眼刺痛,也没往后挪动半步。
人群中,有双浑浊的眼睛锁定了年幼的她。
他招招手,让孟雪梅过来说话。
*
当姜小婵和姜大喜得知这件事时,它已经被决定了:
姜小婵将被寄养在有钱的伯父家,去大城市生活。
这个远房的大伯在葬礼上看中了姜小婵,愿意培养她。而姜小婵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对于她,他完全是个陌生人。
虽然孟雪梅满口的“这是为你好”,但姜小婵只注意到了自己要被送走这件事。
她年纪小,却无比聪明,敏感。
姜小婵不哭不闹。她怯怯地看着妈妈,明明心碎到快死掉了,还是小心翼翼地,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对不起,妈妈。是因为我害死了爸爸,又害了姐姐,所以,你不要我了吗?”
女儿的话令孟雪梅哑口无言。
呆滞了几秒后,她才想到否认。
“怎么会……小婵,天呐,你怎么会这么想……”
匆忙搬出先前的那套说辞,孟雪梅不厌其烦地对她复述。
“是因为,你是小神童,是家里的希望,你才被选中啦。爸爸没了,妈妈以后只能指望小婵。你跟大伯去城市,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跟着我呆在小镇子,怕是以后连学都上不起了。”
捧起姜小婵的脸,孟雪梅的语气笃定。
“贾大师算过,我们家要找个强大的靠山。你和大伯的八字,我都给贾大师看过,大伯正是你这辈子的大贵人,我们家的大靠山。等你厉害了,藉着大伯飞黄腾达,我们家的日子也会好起来。”
孟雪梅如此必须笃定。仿佛她深信不疑,已经参透了无常的命运。
丈夫这根顶梁柱垮了,家里只剩她在支撑。这辈子,孟雪梅从没独自扛过事,做过决定。她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好妻子,却没什么文化,没接触过外界,没上过一天的班。面对前路,她的脑子里是没有任何主意的。
贾大师的指引是她目前能看到的唯一出路。孟雪梅除了盲从以外,认定自己别无选择。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番话,对于姜小婵和姜大喜都很残酷。
姐妹都感到自己是弃子,是被家庭流放的那个人。
“妈,非得姜小婵去吗?”姜大喜梗着脖子,一脸倔强:“我也可以做我们家的希望。我比姜小婵年长,还比她懂事。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差的,去了城市我会更用功读书。”
孟雪梅叹了口气:“别想这些,大喜,你在我身边先养好伤,你的手能不能康复都成问题。打小,你就离不了我的照顾,一身的大病小病都是我在给你调养,你去到别的地方怎么适应?况且,大伯指名要小婵,没提你啊。”
姜大喜不甘心,还想再说两句,孟雪梅疲惫地打断了她。
“你要真想帮妈妈,你去帮小婵把行李收一收,大伯明天一早接她走。”
这已是孟雪梅的极限了。
她没法继续劝说姜小婵,再劝几句,她也要怀疑自己了。
她更无力招架姜小婵可怜兮兮的表情,像拿钝刀子从心头割一块肉。做妈妈的,把自己这么小的孩子送到别人家养,她是最痛苦最自责的。
孟雪梅有她的难处。
客厅的珠帘落下,姜大喜领着姜小婵上了阁楼。
她没有按照妈妈交代的,帮助姜小婵收拾行李。
不仅没帮忙,她还在姜小婵收拾的时候,说了风凉话。
“你走吧姜小婵。你走以后,我可开心了,我会霸占整个房间和你的所有东西,包括你最喜欢的玩具,你的衣服、书、发卡、贴贴纸,圆珠笔……”
一反常态,妹妹没有因为她的挑衅使性子,说出“你要我走,我还偏不走了”这种话。
像霜打了的茄子,姜小婵没了跟她作对的力气。
拿着小背包,姜小婵巡视着整间小阁楼。
她所珍爱的一切都这里面,可她没法将它们都带走。
要是不能都带走的话,其实,她根本无从下手。
她不知道自己该带走什么了。
隔天。
大伯的车开到姜家门口。
孟雪梅上楼喊姜小婵,发现她拎着一个敞口的背包,里头什么都没装。
“算了,你没收拾的话就所有都不拿了。大伯家有钱,他那儿啥都有。”
姜小婵沉默不语。
孟雪梅拉着姜小婵往外走,不停地交代她要乖,要听大伯的话。
“你是我们姜家的未来。家里靠你了啊,小婵。”这句沉重的话,作为临别赠言,压到了一个8岁的孩子身上,荒谬得可怕。
三十多度的气温,走到户外的姜小婵却冷得打了个哆嗦。
她礼貌地跟第一次见面的大伯打招呼,跟妈妈说再见。
不用妈妈催促,她懂事地上了大伯的车。
车开出去一段路。
姜小婵抬起头,突然从后视镜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她正跟着车的后面跑。
女孩身体弱,跑步速度慢吞吞的,但她一直跟着车的方向,极尽全力地跑过来。
“姐姐!姜大喜!姐姐!”姜小婵转过头,大声喊她。
她惊喜地拍打车门,示意司机停下来。
姜大喜没白费功夫,她看见姜小婵下了车。
顿住脚步,她在原地等待妹妹。
大喜扶住膝盖,艰难地调整呼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她的身体很难承受这样大幅度的运动。
“姐!你怎么追过来了?还跑得这么急?”姜小婵抚着她的后背帮她平复乱掉的气息:“你带哮喘喷雾了吗?”
“没带,没事。”姜大喜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姜小婵。
那是姜大喜最喜欢最珍贵的物件,姜南国买给她的蝴蝶手串。
“爸爸从大师那里买的,说是保平安的。我借给你戴一戴,你记得保管好。等哪天回来了,再还给我。”
白色的南瓜珠,蓝色的小蝴蝶。
它被姜大喜仔细洗过了,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
姜小婵将手串郑重地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你也是。姜大喜,平平安安。”
她踮起脚尖,用力地抱住姐姐。
大伯的车按了按喇叭。
姜小婵松开姜大喜,跑回小轿车。
黑色轿车驶出小镇,姜大喜一路目送妹妹远去。
此时的姜大喜和妈妈都没想到,姜小婵一去城市,就是两年。
城市,对于姜大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她和妈妈都没有出过小镇,只听爸爸讲过外面的故事。妈妈熟悉小镇的每一条道路,却不知道出了小镇如何去到大伯的家。
她们有的只有一串电话号码。
打过去,接电话的只有大伯母,没有妹妹。她们听说姜小婵过得特别好,好到没空接电话。
妹妹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飘向遥远的天际,完全失去了音讯。
两年后的暑假,姜小婵重新回来了。
那时候的她,性情完全变了。
第24章 怪妹妹
两年的时间,姜大喜长高了许多。
15岁的小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美丽在花季里绽放着,像一朵天然无雕饰的清水芙蓉。
听说姜小婵要回来的消息,姜大喜特地打扮了一番。妹妹去城市两年一定变时尚了,她可不想被姜小婵嘲笑是土包子。
红色的越野车驶入小镇,镇上的人们纷纷侧目。
那是大伯家刚换的新车,比之前那辆更大更气派。
豪车像一只巨兽,缓慢地挤进窄小的巷子。车几乎是贴着墙壁在往前开,即使如此,车上的人也不愿意下来走路。姜家摆在门口用来接雨水的水桶,被车轮毫不留情地碾过,水桶破裂的声音将姜大喜吓得一震。
车门打开,穿着POLO衫的大伯走了出来,衣服的下摆被他塞在裤子里,价格昂贵的鳄鱼皮带也勒不住他腹部溢出的肥肉。
“大哥,一路受累啊。”孟雪梅笑着迎上去。
“啧,你们这儿地方小,路也小,车都开不进来。”
大伯没有要进家里坐的意思,站在家门口跟她交代了几句姜小婵的情况。
他说她在城市吃不下东西,大概是中暑了。平时姜小婵就念叨着要见妈妈和姐姐,所以他们暂时把她送回家养养。
姜大喜往大伯的身后看去。
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车上下来。
第一眼她都没认出那是姜小婵。
大夏天的,她穿着长袖长裤的校服,背了一个大大的书包。她的精气神不太好,面部瘦得凹陷,背也是佝偻的。唯独那一头自然卷的头发被打理过,每一根发丝都被仔细地拉直了,直得像一头假发。
10岁的小婵没有长高长大,看起来反而比在家的时候更小了一圈。
姜大喜望着她,呐呐地说:“穿这么多能不中暑吗?”
大伯听见了,马上接茬:“她就这样,说了不听。给她买了一大堆衣服,不稀罕,只穿这个。”
扭头,他跟孟雪梅抱怨。
“弟妹,说实话,你家孩子脾气有些怪,真是没教好啊。”
孟雪梅赔着笑脸听他的指教。
不起眼的姜小婵偷偷从他们旁边经过。
“妈妈好……姐姐好……”
她的声音像蚊子叫,打完招呼,直接溜进了屋子,走上二楼的房间。
这跟姜大喜想像的姐妹相见场面完全不同。
她以为姜小婵会让她分享新发型是怎么梳的,缠着她给自己梳个一模一样的。她以为她们会大聊特聊,聊大城市的见闻、老家的新鲜事,抱怨一下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烦恼。她以为姜小婵会想念乡间的草木,她们一起出去玩,捉蝴蝶,晒太阳,呼吸户外的空气,疯玩上一整天。
却都没有。
回到家的姜小婵文静地打开书包,把头埋进厚厚的练习册,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坐在客厅的姜大喜用口型对妈妈说:“你觉不觉得,她很不对劲?”
妈妈否认了:“也许刚回来不太适应吧。城市的功课难,任务重,我们别吵着小婵学习了。”
到吃晚饭的时间。
孟雪梅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叫姜小婵下楼吃饭。
姜大喜摆好碗筷,把饭盛好,像招待客人那般慎重。只等着姜小婵落座了。
她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看了一眼座位,选择坐在自己以前常坐的位置。
观察到这一幕的姜大喜还挺开心的。妹妹走之后,那个位置一直空着。每天她跟妈妈两个人吃饭都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姜小婵终于回来了。
“我们开动吧。”姜大喜首先拿起筷子。
姜小婵跟在她们后面,也开始吃饭。
她低着头,用筷子夹了几粒米,吃到嘴里含着,也不咽。
孟雪梅想跟女儿亲近亲近,找了点话聊:“小宝,妈妈最近在曹阿姨的美容院打工,学了点按摩的手艺,等吃完饭了我给你按一按。按摩可有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堵得慌,按完就通了。”
姜大喜揶揄:“就你那两下子,还没我按得好呢。”
孟雪梅笑着承认:“是,你是年轻人嘛,学东西比我快。”
她扭头跟姜小婵解释:“你姐姐下课有空,偶尔也去曹阿姨店里帮忙,干点杂活。我回家累了,她会给我按摩,不然等会儿让她给你按。”
融洽热络的气氛,被挪椅子的响动打断了。
“谢谢妈妈、姐姐,我吃好了。我做作业去了。”姜小婵站起来,小声地说完这句,又上了楼。
她们瞅了一眼她的碗……满满的一碗米饭,像没动过。
姜大喜也站起来,想拉回姜小婵,被孟雪梅制止了。
“你大伯说了,她身体不适,吃不下东西,别勉强。”
她冲楼上喊:“小婵啊,你晚点要饿了,妈再给你做宵夜啊。”
姜大喜不明白,姜小婵这是怎么了。
好好一顿团聚的饭,被她这么一搅合,姜大喜和孟雪梅都没了胃口。
吃完饭,洗了澡,姜大喜走上楼。
姜小婵仍握着笔,磨磨蹭蹭地写她的练习册,仿佛有做不完的题。
憋了一天,她实在憋不住了。
“姜小婵,妈妈一早去菜市场买菜,做那些菜花了一整天,还摆了个盘。你是不爱吃还是看不上啊?在大城市吃惯好东西了,回家吃不来家里的东西了?”
姜小婵像聋了,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姜大喜更恼怒了:“能不能有事说事啊姜小婵?你不爽什么直说,别摆这套膈应人的。做给谁看啊?这里又没外人。”
她充沛的愤怒没有人接,直直地掉在了地上。
房间里的平静让姜大喜自发地意识到,她说的话过分了。但那可是姜小婵,她们姐妹从小就是这样对话的啊。
停住笔,姜小婵的脸转向她。
可她不是来跟姜大喜吵架的,她说:“对不起,姐姐,我吃饱了,明天我把剩的吃了。请问,姐姐,家里有没有多余的草稿纸?我的用完了。”
她手边的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确实没有落笔的空间了。
姜大喜二话没说,从书包里找出自己的草稿本,丢给姜小婵。
小婵礼貌地道谢:“谢谢姐姐。”
“那么客气干嘛!奇怪,你五年级有那么多要做的题吗?这是暑假啊。”
屏蔽了姐姐的动静,姜小婵重新投入计算。
为了不扰乱本子原本的使用,她将草稿本翻到最后一页。
没想到,那一页已经写字了。
大大小小的、各种字体的“林嘉”,占据了整张稿纸。“嘉”字边缘点缀着一些小桃心,藏着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
姜小婵没问姜大喜为什么写这个,默默将那一页揭过。
*
孟雪梅不敢打扰小女儿。
上楼梯轻轻的,说话也轻轻的,她把藿香正气液放在桌上。
“小婵啊,妈妈给你拿来了这个,喝了你的中暑能缓和一些。”
“嗯。”姜小婵今天第一次,对她笑了。
孟雪梅松了口气,双手搭上女儿的肩。
“做作业累了吗?妈妈给你按一按。”
那手刚刚碰到她脖子的皮肤,姜小婵重重一抖,“蹭”地跳了起来。
她非常非常抵触肢体接触。
瞪着妈妈,她把领口往上提,一脸的戒备。
见女儿这副模样,孟雪梅隐隐地联想到了一些东西。但那种猜想太可怕,她立马打住了。
“不按了,我们不按了。”
孟雪梅迅速换了个话题。
“你想洗个澡吗,我给你烧热水?”
姜小婵摇摇头。
“今晚你能跟姐姐一起睡吗?”
姜小婵又摇摇头。
“那我给你打个地铺。”
孟雪梅叹了口气,心里酸酸的。
把这么小的女儿送走,让她到大伯那儿看人眼色生活,孟雪梅觉得亏欠。难得暑假小婵回来,她想尽全力补偿她,哪想到越做越错。
她只能安慰自己:过几天女儿适应了,她们母女的关系能好起来的。
姜小婵在妈妈打好的地铺睡下。
她盖好被子,抱住自己的腿,像虾米一样蜷成一团。
孟雪梅关了阁楼的灯。
躺在床上的姜大喜没有睡意。
她觉得别扭,失落。
她想跟姜小婵说一会儿话,想把从前的学人精、跟屁虫,作对狂妹妹找回来。现在的姜小婵很陌生,一点儿也不可爱。
翻了个身,盯住地板上的那一团熟悉的轮廓,姜大喜对着她,开始说话。
“姜小婵,你不在的这两年发生了挺多事呢。你想听吗?我给你讲讲。”
“首先,我的手做了康复训练,机能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拿重物会手抖,下雨会手麻,其他没什么问题了。”
“你记得画画班的杨老师吗?学生太少,画室开不下去了。正好我的手需要休养,画画班也倒闭了哈哈……不过就算不倒闭,家里也交不起钱。我已经很久没画画了。”
“哦,对了。我帮林嘉挡刀的事还有后续,他爸被林嘉送进监狱了。故意伤害罪,他被关了两年,最近刚被放出来。虽然我觉得关得不够久,但邻里也算有了两年安生的日子。难过的是,林爷爷的病一直不见好,医生说,他走就是最近的事了。要是林爷爷没了,林嘉得自己跟他爸过了,真挺可怜的。”
“唉,我有时候看着老妈,也觉得她可怜。一把年纪去美容院给人当学徒,她笨手笨脚的,要被老板骂,顾客骂,又赚不了几个钱。估计这个工作也像上一份,干得不长远。姜小婵啊,老妈是很想你,很记挂你的。她每个星期都要去贾大师那边供香火,保佑你平安。你这次回来,她很激动的。”
姜大喜已经说了很多,说了很久,给出足够的诚意,作为打开姜小婵心门的铺垫。
她知道妹妹没睡着,她一定全听见了。
姜大喜舒服地将话递过去:“我这边的情况差不多是这样了。你呢?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睁着眼的姜小婵,凝视着墙角那片空无一物的漆黑。
不是她不想说。10岁的姜小婵很难描述、很难定义,她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两年的生活,大多数时间,不是姜小婵在过。
刚开始,摸着她脸蛋的手,如给爸爸烧纸时扑上身体的烟灰,只要忍住小小的不适站在原地,就不会死。后来漫天的烟尘,无处可逃,火燎遍了全身。
当觉得很难捱的时候,她会把自己的灵魂寄生到天花板的灯上,在亮亮的温暖的地方呆着,从上往下看。
她不在自己的身体,留在别人怀里的只是一个空壳。
空壳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羞耻。空壳不需要吃东西,不需要家人。空壳没有情绪,可以被人随意摆弄。
看见的事很恶心,当姜小婵的灵魂回到身体里时,她会对自己施加魔法。
然后,她忘掉了一部分,很大的一部分。
这样,姜小婵才可以好好地活着。
裹紧被子,她没有回复姐姐的话,选择保持缄默。
……
经过昨晚,姜大喜很确定,她和两年不见的妹妹之间有了间隙。
这令她非常伤心。
不想在家呆着,姜大喜打算约好朋友们一起去图书馆,看看书,散散心。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孟雪梅过来找她。
“你是不是要出门去找林嘉他们?”
“对,”姜大喜正好跟她说:“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你和姜小婵一起吃。”
孟雪梅往她手上塞了点钱,语气卑微,与乞求无异。
“带上你妹妹吧,带她随便在外面溜跶溜跶。我今天要去上班,小婵一个人在家里多无聊啊,会闷出病的。”
“我觉得,她不会跟我去的。”
妈妈的请求不好推脱,姜大喜只好再去自讨一下没趣。
“我会问问她,她实在不去我也没办法。”
第25章 小心他
没料到的是,姜大喜一问姜小婵,她就同意了。
她愿意跟姐姐出门,在不换掉长袖衣裤的情况下。
“为什么不能穿短袖呢?以前你也没这习惯啊。”姜大喜百思不得其解。
姜小婵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姜大喜妥协:“你要实在想穿成这样也行,换个舒服点的面料。”
她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里头都是姜小婵以前穿的衣服。
反正姜小婵的个子也没长高,从前的衣服都能穿。她帮她找出一件透气的长袖,一条宽大的长裤。
看着那一箱子衣物,姜小婵咬紧下唇,不可置信地问:“我的衣服,都留着?”
“肯定啊。你只是去城市读书了,又不是不回家了。”姜大喜回答得理所当然。
指着旁边更小一点的箱子,她说:“被我淘汰的太小的衣服也给你留着呢。”
拍拍手上的灰,姜大喜拿起包去了楼下:“我等你五分钟啊,你磨磨蹭蹭的话,我就自己走了。”
姜小婵拿起长袖,用力嗅了嗅,上面有干净的洗衣粉的气味。
从前的衣服没有被扔掉……她不是家里的客人,也占据着这儿的一部分空间。
这两年来,她的身体被换上各种昂贵精致的新裙子。它们代表了别人的取向,穿上的她却需要付出对等的价格。
可是,家里的这些衣服不一样。
它们是家人买给她的,是无害的,属于姜小婵的衣服。
换上了熟悉的衣裤,姜小婵感觉自己穿梭了时空。
好像,一切都能回去,回到两年前。
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姐姐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姜小婵才有了一丝“回家”的实感。
换了一身凉快的长袖衣物,姜小婵走下楼。
姐妹一起出门,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
昨晚的别扭还没有消化,姜大喜没打算跟姜小婵说话。
哪知道,走在后面的姜小婵偷偷地凑过来,说了声:“谢谢姐姐。”
“啊?”
姜大喜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你在谢什么?”
姜小婵再次沉默。
挠挠头,姜大喜又一次觉得妹妹真是怪得不能行。
……
有两个朋友到得早,在图书馆门口坐着。
他们都没见过姜小婵,姜大喜介绍了一下。
“我妹妹,昨天刚从城市回来。我妈上班去了,我带她出来走一走。”
夏日炎炎,朋友瞥见姜小婵的长袖,第一句就问:“她不热吗?”
不想同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妹妹。姜大喜抱着手臂,随口胡诌:“你不懂了吧,这叫防晒。大城市的人都很注重防晒的,夏天这么穿很时尚。哪像你,夏天晒得跟炭一样。”
“哦哦,这样啊。”朋友也不是个时尚人士,对这块没有发言权,果断闭嘴了。
远远地,林嘉走过来。
少年像抽条一样,长高长壮了。
他生得貌美,瞳色漆黑,自带一种生人勿进的冷气。可他笑起来,又如冰雪消融,温暖动人。
林嘉笑着朝他们的方向挥挥手。
“诶,大喜,你的嘉嘉来了,”同伴碰了碰姜大喜的胳膊,调笑道:“你们今天穿得好搭哦,俊男美女。”
姜大喜穿了一条棕色七分裤,林嘉的上衣恰好是同色系的。
另一位伙伴附和:“是呀,你们看着就像一对。”
“别乱说。”大喜将头发撩到耳后,露出的耳朵羞得通红。
刚见面,林嘉便把一个厚厚的本子交到姜大喜的手上。
本子里夹着姜大喜的期末考卷子,根据她丢分的题,他帮她整理出了这类题型的难点,她重点要复习的区域。
他说:“等会儿你看看,有不懂的再问我。”
同伴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起哄。
“全校第一整理的学习材料,只有大喜有呢,我们都没有。”
“真贴心,关系不一般哦。”
姜大喜立马站出来,撇清关系:“当然不一般,我跟林嘉认识了多久,你们跟他认识多久。我和他,可是友谊深厚的老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她状似不经意地偷瞄着林嘉。
他淡淡地笑着,没什么反应。
大喜不免有些失落。
林嘉人缘好,朋友多,即使这样,她也无疑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他对她,显然跟对别人不一样。可那种好,似乎又都在朋友的范围里,没有半分逾越。
握紧手里的本子,她跟着大家一起往图书馆里走。
在场的,只有姜小婵将姐姐的失落看在眼里。
*
林嘉和姜小婵也算是熟人。
但再次见面,他们没有任何的交流,对彼此毫无好奇。
这样的平静在下午的时候被打破了。
有个来图书馆的熟人对姜大喜说,她妈在美容院给客人按摩,把人按坏了。现在店里乱哄哄的,客人动手砸店,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听到这个消息,姜大喜坐不住了,得去美容院一趟。
于是,她拜托林嘉照看姜小婵。
“我跟你一起去。”姜小婵想跟着姜大喜。
“不行,万一那儿有人打架,带你添乱。你在图书馆老实呆着,要是等会儿晚了,让林嘉把你送回家。”
姜大喜急匆匆地走了。
图书馆里还剩下林嘉和姐姐的两个朋友。
跟另外两人完全不认识,因此,姜小婵选择在林嘉对面的位置坐下。
他看书,她也在看书,依旧毫无交流。
傍晚。
图书馆关门,姜大喜还没回来。
两位同伴跟林嘉在图书馆门口告别。
他转头看向姜小婵,两人第一次有了对话。
他说:“我们走回家吧。”
她应:“嗯。”
夏日傍晚,凉风习习。
他放慢步子,与她并排走着。
姜小婵并没有开口聊天的想法,所幸林嘉也没有。
他们保持着诡异又和谐的沉默,一路走到了她家门口。屋里黑着灯,姐姐和妈妈还没回家。
“你有钥匙吗?”林嘉问。
姜小婵摇摇头。
他提供了几种方案任她选择:“我可以陪你在门口等。或者,你可以去我家坐一会儿。你要是饿的话,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姜小婵陷入了思考。
他们在屋外干巴巴地杵了十五分钟。
她决定好了。
“你回去吧,我可以自己在这儿等妈妈和姐姐。”
昨晚姐姐跟她说的话,她记得。
林爷爷病得很重。现在是饭点,他应该需要回家照顾爷爷吧。
林嘉明白姜小婵的选择了。
他的选择是站在门口,陪着她等。
“对了。”
忽然想到自己出门前做了两个饭团,林嘉把它们找出来。
“这个给你,垫一垫肚子。”他分一个给姜小婵。
她没来得及拒绝,饭团已经接到手里。
林嘉那边,打开自己的那份,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鸡肉、胡椒、海苔,香油……
姜小婵鼻子灵,嗅到了多种食物和调味料复合的香气。
这个饭团不可能不好吃。
要不,尝一口吧。她对自己说。
为了争取到回家的机会,姜小婵绝食了非常多天。如今,饿的感觉消失了,胃疼也不太明显,只是嘴里干干的,发苦。
举起饭团,姜小婵闻了闻,气味不讨厌。
她张开嘴,咬一口,几乎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
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
舌头尝到了鸡肉,荤的气味和冷了的油味一下子返上来。
喉咙一紧,姜小婵直接吐了出来。
她呕得撕心裂肺,但根本没吐出任何东西。
林嘉被她的模样惊到,连忙俯身帮她顺气。
然而,他的举动让状况愈发混乱。
察觉到背上的手掌,姜小婵下意识推开他,仓惶地进行躲避。她的手猛然打到他的背包,包翻了,里头的东西哗啦啦摔了一地。
林嘉连忙收回自己的手,与她拉开距离。
姜小婵坐在地板,人是懵的。
他望见她干呕后红通通的双眼,身体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极度受惊的状态下,她开始帮他捡掉落的东西,并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书和笔而已,摔不坏。”
林嘉一字一句,镇定地对她说。
“你缓一缓,我来捡,没事。”
他的语气平静,好像带有一种让头脑冷却的魔力。她挪到旁边,由着他自己捡起散落的物件。
姜小婵定定地凝视着林嘉的背影。
弯腰的动作让他的T恤下摆扬起,伤痕累累的腰部暴露在她的面前。
新的淤伤叠着旧伤,青青黄黄的一大片。他的伤口没有被处理过,触目惊心。
她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
注意到背后的视线,林嘉赶忙将衣服往下拉了拉。
他的东西都捡回来了。
姜小婵和林嘉一起坐在姜家门口,各想各的心事。
轻咳一声,林嘉主动开启话题。
依据她刚才的状态,他发问,竟然直击要害,问得无比精准。
“你是不是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姜小婵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不光是她,他身上也有难以说出口的事吧。
她也凭着感觉,猜了一个:“你是不是一直在被你爸爸打?”
林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扑哧笑出了声。
他觉得这小孩真有意思,人不可貌相,她比许多大人更加敏锐。
也因为,她是小孩,他对她降低了戒心:告诉她又有何妨呢?
“对,我一直在被我爸爸打。”
把这视为一种交换,她同样坦然地说了实话:“对,我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林嘉和姜小婵都没有继续提问,陷入放空。
其实,他们都没打算要揭开自己的伤,分享给一个不太熟的人。
两人之间没有信任。
没有信任的吐露,必须接受的规则是:要想知道更深的秘密,得敞开同等量的心扉。
恰好,孟雪梅和姜大喜回来了。
他们只聊到了这里。
林嘉和姜小婵都是不爱管人闲事的人,他们已经自顾不暇。
但巧合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这次短暂的接触之后,对于对方的生活做出了干预。
姜大喜回到家之后,领着姜小婵上了楼。
林嘉与孟雪梅有了一段简短的谈话。
他怕自己说得不够直白,没有效力,一说话就直接切入了正题:“阿姨,我感觉这次见到的姜小婵,没有小时候那么活泼开心。或许,您需要对她留心一些。”
姜小婵并不知道楼下正进行着对话。
同一时间,她拉住姐姐,结合一整天的观察和自己的直觉,推心置腹地跟姜大喜讲了林嘉的坏话。
“姐姐,能把别人心思看穿的人,一定很聪明,却不一定是好人。或许,你得对林嘉小心一点。”
第26章 溃烂伤
姜小婵的话没效果,没有人会相信一个10岁小孩的恋爱建议。
听完后,姜大喜压根不当回事,转头就去研究林嘉给她整理的错题本了。
林嘉对孟雪梅说的话,同样效果甚微。
姜小婵的不开心,其实孟雪梅早就意识到了。
把孩子送养的决定,简直戳断了孟雪梅的脊梁骨。
这两年镇子里多少人说三道四:再穷也不能把孩子送人啊,孟雪梅还算个妈吗?送去有钱人家里,指不定他们怎么虐待小孩。人家替你养孩子,对她没有爱的,只是当个工具。姜小婵爸爸没了,又摊上孟雪梅这样的妈,真惨。
当时做这个决定前,四面八方却全是劝她送养的声音。
三姑六婆、大师占卜、左邻右舍,也都说得头头是道:你死了丈夫,又没一技之长,自己都养不起,怎么养好两个女儿?大伯家里有钱,富亲戚愿意帮衬,赶紧把孩子送过去。人家能让姜小婵这个好苗子上国际学校,给她更好的资源,身在大城市能培养孩子眼界。姜小婵跟着你就属于耽误,可能学都上不起,上完初中就要帮着家里打工了。
那时,刚刚丧夫,大伯那边又催得紧,拿不准主意的孟雪梅听了大家的劝。
后来,她给大伯家打电话,每次电话里只有大伯母,没有姜小婵。孟雪梅的担心涌了上来,想着孩子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她止不住地担忧,又拚命安慰自己不会的——能出什么事?都是亲戚,人家体体面面的,不愁吃不愁穿,能少着姜小婵什么?她又不是个挑剔的孩子,每天吃吃喝喝上个学,学校也比小镇的好。估计真是乐不思蜀,没空接老家的电话。
直到,看见回来的姜小婵……孟雪梅知道,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日日夜夜以来的担忧成真。女儿过得不好,甚至,比她想像的最坏的情况还要坏。
说实话,孟雪梅不知如何应对。
这个事怪不了别人,只能怪她。她做了愚蠢的决定,两年来,又因为不敢面对这个错误,盲目乐观,酿成了今日的局面。
姜小婵表现出的反常,是一根扎在孟雪梅心里的刺。
这刺扎根太深,拔了就疼。
她过于怯弱,怕拔了那刺喷出大量的血,宁愿选择闭上眼,不去触碰它。
今天工作时想着这些心事,孟雪梅没找准使力的穴位,客人对她很不满意。
客人说脚被捏肿了,得去医院检查,找店长要求这次免单加医药费赔偿。店长不同意,客人在店里大闹。最后的结论是,让孟雪梅自己赔了客人的钱。
姜大喜很懂事,知道她遇到麻烦,赶过来帮忙一起处理,陪着她给店长和客人道歉。
店长不过三十出头,劈头盖脸地骂着比自己大十岁的孟雪梅。她点头哈腰,不停认错,生怕丢了这份工作。
——这一赔,家里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暑假结束,大女儿得继续上高中,小女儿那边呢?
——以这一份微薄的薪水,怎么撑起这个家?她们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当天夜晚,孟雪梅失眠了。
同样失眠的,还有睡在楼上的姜小婵。
换上自己从前穿过的睡衣,听着姐姐规律的呼吸声,姜小婵的心情却难以平静。
她焦虑地数着暑假剩余的日子,在家的时间仿佛被倒置的沙漏。
姜小婵不知道,等暑假结束,她会不会又被妈妈送走。
但凡有一丝可能,但凡妈妈不是铁了心要让她走,姜小婵就要争取留下来,她不愿意再回到大伯那里。
……
多日以来,姜小婵时不时暗示妈妈,表达自己很想一直呆在老家。
孟雪梅没有接她的话茬,没有一次态度鲜明地表现,她是否同意让姜小婵留下。
睡不着、睡得浅,已是姜小婵的日常。
哪怕回家了也一样。摇摇欲坠的睡眠状态,像在走钢丝。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她便有掉下钢丝的警觉,立马惊醒。
一旦醒来,通常没有办法再次睡着。
被窝闷热异常,翻来覆去更加燥热。
有一回,憋得难受,姜小婵尝试在姐姐和妈妈睡着时走出家门。
凌晨的镇子,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世界平静而空旷,空气清新。
夜空中的繁星亮闪闪,无穷无尽地蔓延到目光所不能触及的远方。
蝉鸣、蛙叫、凉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动,大自然为她开了一场专门的演唱会。
在大家醒来前,姜小婵轻手轻脚地回到家,装作自己没有出来过。
成功出门游荡了一次,她便喜欢上了这项活动。
睡不着的时候,姜小婵总会出来走一走。
整个暑假的夜游,姜小婵谁都没碰上,也没被家人发现。
唯独,她看见了林嘉两次。
*
第一次。
浅眠中,姜小婵忽闻窗外有一声不寻常的响动。
“卡。”
像是瓶子砸到墙壁,脆生生地碎了。
响声不大不小,吵醒了她,没了后续。
三十分钟后,姜小婵爬出被窝,赤着脚走下楼。轻轻打开家门,她在门外换上拖鞋,往常去的小池塘走。
没走两步,忽然又是一阵钝器被砸碎的声音,比先前更响。
在户外的姜小婵听出了响声的来源,是林嘉家。
有些好奇,她悄悄地走过去。
走近了,不止是摔东西的声音,屋里还有男人在骂脏话,吵吵闹闹的。
窗户开着,望进去能看见一地的酒瓶,屋里一派被毁坏过的狼藉。
男人是林嘉的爸爸,林栋光。
他喝得太多太醉,脚步虚浮。
正在被他随意砸碎的东西却不是啤酒瓶,是林爷爷的药瓶。
“老头!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啊!我回来就是等着继承你的钱和房子的,每天你用这么多药干嘛?吊着半口气不舍得死?嘻嘻,我给你都砸了,你去下面慢慢用呗!”
瘦得皮包骨头的林爷爷斜斜地倚在躺椅上。他半身瘫痪,头发全掉光了。苍老的眼神里全是怨恨,他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声音像破败的风箱。
“混账!我会撑到你死的那天,再死,咳咳咳咳……家里的一切都留给我孙子,你一分钱都别想拿走。”
林栋光捂住肚子放声大笑,神色癫狂。
“谁?孙子?你说那个野种吗?”
从角落拽出一个人,林栋光用鞋碾他的脸。
“就凭你,配跟老子抢财产啊?”
少年的眼睛像一个空空的黑洞,怀里护着家里仅剩的药。任凭林栋光对他又踩又踹,他也没有松手。
“老头!你是老糊涂,还是病糊涂了?钱不留给亲儿子,你惦记一个不知从哪来的死杂种?我照顾着你多少年了,他能比吗?”
林栋光往他的身上啐了口痰。
“怎么不反抗我?是不敢吗?来,野种,也往我脸上揍一拳,把我打一顿!我也送你去坐牢,让你试试那是什么滋味!”
林嘉毫无反应,仿佛没有尊严,痛觉也消失了。
“挺能扛的呢。我看出来了,你想攒着伤,再送我进去是吧?哈哈,你身上的伤够关我几天啊?”
他单方面地挨着揍。
身体被甩向地板,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像一袋沉沉的水泥坠了地。
“野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憋着坏。妈的,像寄生虫一样吸着我爹不放!我爹现在当你是儿子,你爽了?我告诉你,你他妈的没家,永远都不会有!你是妓女和嫖客生的,太妹和小混混瞎搞生的,生完你,马上把你丢了,你一生下来就是垃圾!”
林栋光用最粗鄙的语言辱骂着他,故意挑衅他。
他看林嘉的眼神,就像看个窝囊废。
“想要老头的财产,那你就得给我伺候好,因为我是你名义上的老子。我活着一天,你就得伺候我一天,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哈哈哈哈……”
猫在墙根的姜小婵闻到空气中有溃烂的气味,仿佛什么东西在渐渐腐坏。
她望见林嘉身上的瘀伤,忍不住揪紧自己的袖子。长袖之下,伤处早已长好,此刻却又一次开始发烫,疼痛。
他的眼眸中有死一般的寂静。
爷爷痛哭,扯着嘶哑的嗓子乞求他别打了。
林栋光把林嘉当球踹,一下接着一下,双眼放光,嘴里发出刺耳的狞笑。
*
再遇见的第二次。
那是一个异常宁静的夜晚。
天空中,星星熄灭了,月亮也躲在云背后。
空气中似乎藏着一张拉满的弓,一切都绷得紧紧的。没有风的踪影,所有小动物都躲起来了。
姜小婵摘了一株狗尾巴草,哼着不成调的歌,慢慢地散步到湖边。
远处,深黑色的湖水里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也可能是扑通扑通,跟熬夜时变快的脉搏声一样急促。
她咽了咽口水,有汗流了下来。
迟到的风,由她的身后吹来,吹向前方。
微风压折芦苇丛,那儿站着一个人。
被黑暗吞噬的人啊,他不知站在那儿多久了,已融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他们隔着芦苇丛对望。
林嘉表情模糊,满眼绝望。
姜小婵仿佛见过那样的荒芜,在梦里,她站在他的位置,双腿被掩埋在乱石中,动弹不得。
像一只鬼见到了另一只鬼。
青白色的面目,泣血的双瞳,它们昼夜不停地发出尖叫。
尖叫却是无声的。
——你想说什么吗?
许多许多,无法消解的痛苦,如泡泡一样冒出来,像濒死的鱼发出的呕吐。
泡泡迅速地破碎在空气中。
湖边空无一物。
夜色晦涩得好似一场做过的怪梦。
又或许,那确实是梦。姜小婵当晚睡着了,睡得很沉,没有出门。
……
醒来之后,姜小婵听妈妈和姐姐说。
离家不远的湖边发生了大事。
林嘉的爸爸林栋光,昨晚喝多了酒,不慎坠进了湖里。
今早,有人路过湖边看见他的尸体浮了起来,马上报了警。
那片区域如今作为事故现场,被警方封锁了。
第27章 忘掉吧
林栋光的意外死亡,成了大家口中的热门话题。
这些年,他做过的坏事都被大伙翻出来说道。
林栋光在镇上横行霸道,是出了名的恶棍。他没脸没皮,行事暴力,会向做生意的店收保护费,小镇发生些坏事总有他的掺和。这人胆子大,又有些油滑手段,是局子的常客,但即使被抓进去他也不害怕。
他对外人狠,对自家人更狠,邻家饭馆是林栋光弄垮的,林爷爷多年攒下来的好名声都被这个儿子败了个精光。
所有人都认为,这次事故是老天来收他了,恶人有恶报。
姜家的母女当然也觉得解气。姜大喜的手就是被林栋光给弄伤的,为此,她们家遭了大罪。
没了这么个恶邻居,她们住这儿都放心了不少。
心情舒畅的姜大喜提出要给家里来个大扫除。
她的手不能提重物,不能过度劳累。姜小婵主动加入了大扫除的行列,跟姐姐一起上上下下地忙活。
她们从上午开始整理、清洁,不知不觉弄到了傍晚。孟雪梅下班回家,姐妹只剩下阁楼的一部分还没有收拾。
对扫除成果赞不绝口,妈妈系上围裙去给她们做饭。
今天家里的氛围很好,时机也合适。姜小婵拽出装自己衣服的箱子,对姜大喜说:“姐姐,能不能帮我一起把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挂进衣柜?”
“行啊。”
姜大喜一口应下,没有往深了去想妹妹的举动有什么意味。
“那我得先整一整我的衣服,才能给你空出位置。”
这一整理,姜大喜想起一件另外的事情——她应该买有胸垫的内衣了,像同班的其他女生那样。
现在的她身体发育了,衣柜里内衣却是小学生穿的款式。
吃晚饭时,姜大喜跟妈妈说了这事。
孟雪梅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姜大喜说得很具体,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的女儿不是小孩,是有身材曲线的少女。
她答应姜大喜,下周给她买内衣的钱。
饭后,姐姐去洗澡。
衣柜已经空出一半,妹妹只需要自己把衣服放进去就好了。
在姜小婵忙着将衣物叠得平整的的时候,她听见妈妈上楼的脚步声。
没有停下动作,姜小婵一件一件地拿出衣服,偷偷地往柜子里塞,仿佛塞完了她们就赶不走她了。
“小婵……”妈妈喊她,语气小心翼翼,客客气气的:“你需要什么吗?姐姐要买内衣,你有没有想买的东西呢?你可以跟妈妈提。”
姜小婵的内心感到恐惧。
妈妈说的明明是好话,但落在她的耳朵里却有不同的意味。
——家中清贫,没有多余的钱,平常她们能省则省。
——这种反常的好,是不是意味着过完暑假,她要被送走?
转头看向妈妈,姜小婵的鼻子泛酸。
想到要回到大伯那儿,她的眼泪被吓得瞬间滚落。
“我什么都不要。妈妈,能不能让我留在家里啊?”
短短一句话,姜小婵说得抽抽噎噎,气都上不来了,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孟雪梅过来擦她的眼泪,她越哭越狠。
在无比复杂慌乱的情绪中,姜小婵明确知道,这次对话是她唯一能争取的机会。
鼓足所有的勇气,她愿意剖开血淋淋的伤口,换取妈妈的理解。
“我有不想去大伯家的原因,我可以告诉妈妈为什么……”
淌过泥泞、克服恐惧,年幼的姜小婵选择了坦诚,把自己的疼痛暴露在阳光之下。
但,她的叙述尚未开始,就被打断了。
“不、不用,你不必说。”
孟雪梅眼神闪躲,匆忙地给出了女儿渴望的补偿,结束了话题。
“你可以留下,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我想想办法,总有办法的。”
眼泪止住。姜小婵眼中的愤懑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
“可是,妈妈,我还是好想告诉你这两年的经历,我心里有很多委屈。”
“忘掉吧,小婵。”
没有做好听到真相的准备,孟雪梅甚至对它深感畏惧。姜小婵对伤害的控诉,就等于对她的控诉。孟雪梅使用了一贯的面对危机的策略,逃避。
“难过的事就不要提起,再难过一遍了。你是妈妈的宝贝,最最纯洁可爱,快乐聪慧的姜小婵,你跟以前一样,我们跟两年前一模一样,好不好?难受的事,我们不说了,好不好?”
抬眼看向母亲,姜小婵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呐呐地问:“妈妈是觉得,现在的我很丢人吗?”
孟雪梅非常坚定地否认:“不是,我没有这么想。但你能接受妈妈不想听吗?”
姜小婵没说话。
松了一口气,孟雪梅赶紧把这事收尾。
“等过阵子,手头宽裕一些,我带你去贾大师那儿驱驱邪,你也上上香,求大师保个平安。没事了,宝贝,都会好起来。”
张开手臂,她尝试贴近女儿。
跟上次不同,姜小婵没有在与她有身体接触时反应剧烈地弹开。
孟雪梅紧紧地抱住她,怀中的孩子像小羊一般温顺。
盯住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姜小婵又一次地神游了。
妈妈教给她的功课,之前她就会了呀:原来,解决痛苦的办法很简单。闭上眼睛,捂住嘴,忘掉吧。像它完全没有发生过那样,忘掉吧。
出窍的灵魂藏到灯里,对着她空空的躯壳提问。
“姜小婵,你能留在妈妈和姐姐身边,愿望达成了。你不知足吗?在不开心什么呢?”
“不知道……我觉得,孤独。”
遭受的坏事,是第一次创伤;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要说出来,是第二次创伤。这两次的创伤足以封死她的出口,让她的心掉进无间的地狱之中。
好孤独,心说。
妈妈不愿意走近这颗心,妈妈不愿意倾听它的感受。
摘掉这颗被弄脏的心,才可以做妈妈的宝贝。
那就把她仅有的心脏丢掉吧。
姜小婵认为,她的心,永远都不可能再被人看见了。
*
这天睡前,姜大喜跟妈妈和妹妹都分别有了一次谈话。
孟雪梅严肃地和姐姐商量让姜小婵留下来的事。
姜大喜同意了。
看出妈妈对经济的忧虑,大喜说:“虽然目前每个月拿到手的钱,堪堪够我们母女生活,但加一个姜小婵,其实也多不了什么花费。衣服啊书本啊,她都可以用我淘汰下来的,不过是每天多她一口饭。曹阿姨的店,我课余的时候多去帮点忙,增加一些收入。现在是暑假,我可以去找个暑期工,能赚一点是一点。我们三个人过生活,肯定是没问题的。”
大女儿自信满满的模样,令孟雪梅有了点底气。
“大喜,我的乖女儿。真是长大了,你比妈妈有主意。”
姜大喜乐得合不拢嘴,她喜欢被妈妈这么夸。自己是家中长姐,本来就应该跟妈妈一起分担家庭的重担,站在妹妹的前面。
“姜小婵的想法呢?她想要留在老家吗?需不需要我跟她聊聊?”
“不用,小婵想留下,我跟她聊过了,”孟雪梅说得含糊:“她在大伯那儿,生活不太愉快。”
“啊?不愉快?没听她跟我说。是为什么?”姜大喜紧迫地追问。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
孟雪梅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阻止自己的情绪外泄。
她临时编了一个谎话:“城市的学习太紧张了,姜小婵很难适应。”
姜大喜没怀疑孟雪梅的话,却分明感受到妈妈流露出了忧伤。
所以,她直接问出口:“妈妈你在难过吗?”
这一次,孟雪梅对女儿说了实话:“唉,去城市的这两年,小婵一定是怪我的。我怕以后我们母女有芥蒂,不亲近了,心里担忧呢。”
“不会的,姜小婵她……”讲到一半,姜大喜打住了。
她不能保证妹妹是怎么想的,姜小婵从城市回来性情变得古怪,大家有目共睹。
姜大喜能保证的,只有她自己:“就算小婵一时怪你,家里还有我呢。我跟妈妈亲近,我是不会变的,妈妈你别难过。”
孟雪梅大受感动。
“大喜,好孩子。还好妈妈有你。”
牵起大女儿的小手,摩挲着,她惶惶不安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
……
姜小婵洗完澡回来,发现自己的地铺被拆掉了。
枕头和被褥都移到了床上。
姜大喜坐在床边,抱着手臂,一副要跟她聊聊的姿态。
“姐?”姜小婵对聊天有点怵。
大喜拿出毛巾,拍拍床铺:“坐过来,我帮你擦干头发。你老喜欢学我,我湿着头发的习惯也学,不怕偏头痛啊?”
姜小婵慢慢挪过来,在她的旁边坐好。
毛巾盖上她的脑袋,姜小婵的指甲抠着手心。
这是姐姐,她对自己说。费劲地忍耐着推开她的冲动,姜小婵憋住一口气。
“我听妈妈说啦,其实我也早就猜到了好吗。”姜大喜揉着妹妹的脑袋,动作算不上温柔。
不懂妈妈对姐姐说了什么,姜小婵没开口。
“我看你回来之后,一直穿着长袖的校服不肯换,还拚命地做题,就感觉倒你一定是受了压迫。没想到,你在我们小镇是小神童,去到大城市也费劲。是不是读书都跟不上啊?之前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因为你学习太忙了,没空接?大伯和大伯母真狠,把你当学习的机器了吧。”
这就是妈妈那边给出的说辞啊,姜小婵记下来了。
“嗯,读书。读得太狠了。”她语调毫无起伏,认同了姐姐的话。
姜大喜替她抱不平:“有钱人真过分,不把人当人。他们家是对学习的要求是有多严格?把你逼成了这样。他们不会还罚你吧,考不到多少名不让你吃饭?我看你瘦了好多。”
“是啊,他们好过分。”毛巾下的姜小婵面无表情。
“还是回来好。我们穷一点,但日子自由自在呀。以后,姐姐罩着你,没人能让你少吃饭。你能读书就读,不能读书打工。”
姜大喜难得如此温情,她自己都不太好意思。
不过,她还是坚持把想讲的话说完了。
“这两年受苦啦。讨厌鬼,欢迎你回家。”
毛巾从脑袋上拿走。姜小婵抬眸,看见姐姐美丽灿烂的笑颜。
姐姐好像一位住在太阳里的天使。
她的好,极度纯粹,明媚耀眼。
姜小婵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也回以一个真心的笑容。
“哎。以后又要什么东西都分你一半啦,烦人。”
马上回归和妹妹不对付的状态,姜大喜用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她从床边挪走。
“头发已经擦干了,你是睡另一边的哦,别占我位置。”
“好。”
姜小婵神奇地发现,她不再畏惧来自姐姐的触碰了。
第28章 精英叔
后来,不再继续寄养孩子的事是孟雪梅去解决的。
她跟大伯家通了电话,大伯自然是不答应放姜小婵走的。隔日,他开车到镇子,要把姜小婵接回城市。孟雪梅这边早有准备,她和姜大喜坐镇家中,还喊上了一些其他的亲戚帮忙。
不知道妈妈是怎么跟大伯协商的,姜小婵没有参与。
爸爸死后,找“靠山”的重担被姜小婵背了两年,她已无力承担。不愿意见到大伯,不愿意处于争端的中心,那天,姜小婵从家溜出来,去到湖边,在那儿躲了一整天。
湖附近的封锁已被撤走,但照样渺无人迹。
死在湖里的林栋光过了几日便没人再谈起。
林栋光生前结仇过多,警方花时间盘查了有作案嫌疑的人,包括他的儿子林嘉,重点怀疑对象都拿出了可以被证实的不在场证明。法医出具尸检结果:他体内酒精含量极高,身体没有外伤,死因是溺水身亡。最后,这起案件被定性为意外事故。
湖水澄澈,不管这儿发生过什么,湖面都已恢复了平静。
举起大石头,姜小婵用力地往湖里丢去。
她脑中有邪恶的幻想。
她幻想着坏人能被沉潭,跟随着她掷出石头。
要是和林栋光一样,大伯也被溺死在漆黑的水底,就好了——大量的水呛入他的鼻腔,胸腔,他无力地挣扎,痛苦地窒息。没人救他,他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死去。食人的鱼群发狠地啃噬他的血肉,让他肥胖的肚子像气球一样爆开。等大伯终于浮出水面的时候,大家已经看不出他作为人的面目,所有人都看穿了他隐藏的肮脏丑陋。
尝试用幻想的画面,压下心里的愤怒与失落。
姜小婵屏住气息,越呼吸越疼,胸口始终卡着一根难以下咽的刺。
——忘掉吧,是时候了。
——等这个夏天过去,就忘掉那些恨意。
她抠着自己的指甲,抠到破皮流血。
——等夏天过去,哪怕是模仿,也想像正常人那样活着。
松开手,姜小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身体疼的时候,心里就不那么疼了。
由着手指往外渗血,她抱紧膝盖,静静地望着湖面,石头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散去。
*
孟雪梅给了姜大喜买内衣的钱。
想着能省则省,姜大喜没去店里买内衣,去了白塔旁边的商业街。
出门时,她稍微打扮了一番:浅蓝色的格子裙,配米色小凉拖;头发扎成俏皮的花苞双马尾。手腕有些空,她戴上了从姜小婵那儿拿回来的蝴蝶手串。
姜大喜天生的好样貌,也天生喜欢装扮自己。不必花额外的钱,她有数不尽的创意和一双巧手,让自己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人前。
维持着美丽,会使她的心情愉悦。
妹妹在这一点上与她很不同。姜小婵的长相有自己的可爱之处,却完全不注重穿衣搭配。
同一件衣服,她能一年四季洗了又穿;不考虑颜色搭配,只求穿着舒服。姜大喜特别受不了她的土气穿搭,尤其是从城市回来以后。姜大喜觉得妹妹是什么难看穿什么,简直像故意的。
听说姐姐要出去逛街,姜小婵一点儿都没兴趣。
姜大喜只好独自逛逛。
问过了几家卖内衣的小商贩,还没拿定主意,她打算货比三家,彻底了解完内衣的价格,再选一家最便宜的摊位买。
正前往下个摊子,姜大喜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了去路。
“你好。请问,你知道白塔怎么去吗?”
她抬头望向男人。他看上去三十几岁,穿着很讲究——西装裤、白衬衣,手腕戴着一块看着就贵的表,一双精明的狐狸眼藏在金丝边的眼镜后面。
生活在小镇从没遇见这样的人物,姜大喜似乎看电视剧时见过。男人气质儒雅,风度翩翩,好像偶像剧里走出来的头牌大律师。他个子挺高的,跟他讲话需要微微仰头。
“白塔,不就在那边吗?”姜大喜藏住眼里的新奇,指向不远处。
从他们站的位置,已经能够看到白塔的轮廓。这个路问得令她迷惑,有种没话找话的感觉。
“是的,我知道在那边,”男人说话时,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小吃街的路太绕了,我第一次来,没找到白塔的入口。”
原来是迷路的游客啊。他这么说,姜大喜能够理解了。
“你先顺着这条街往前走,走到底了往左拐,那边有路标,按着箭头指引你就能找到白塔的售票处了。”
姜大喜讲得很详尽,料想这位精英叔叔应该会走了,准备接着逛她的街。
“等等,”他又一次跟上来:“你好像对这一块很熟。我想问问你,方便的话,能请你当我的导游吗?我可以付你导游费。”
说着话,男人掏出鼓鼓的名牌钱包,立刻拿给她两张大钞。
姜大喜下意识后退一步,没接他的钱。
太大方了,再配合他这个形象,像骗子。
收回手,男人露出友善的微笑:“抱歉,是我太着急了。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来茂城是喜欢这里的风景和气候,想考察考察,做点生意。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没个朋友。这导游费,不仅是想请你带我去白塔,我还想找当地的人了解一下这边的情况。你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并没有对他放松警惕,姜大喜疑惑:“你想做生意,这里摊贩那么多,全是做生意的人。你为什么不问他们?”
男人愣了两秒,微哂道:“问了啊……刚被做生意的摊贩骗了两百。他说想问问题要先收费,我给完钱,他一问三不知,我什么都没问明白。”
“噗嗤。”姜大喜笑了出来。
没想到这种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会被他们小地方的摊主坑钱。想也难怪,他一出手就是两百元,人家很难不把他当成冤大头。
两人之间的气氛融洽了一些。
他递给她一张烫金名片,简单地自我介绍:“我叫齐澍,我们年龄差得大,你可以喊我七叔。”
姜大喜仔细地看了看名片。
齐澍。他是首都来的,名片上的头衔有好几个,各个无比光鲜。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他是一家有名的贸易公司的总经理。
“哇!”她惊掉下巴:“这上面写的东西是真的吗?”
他不是律师,是总经理。姜大喜以为总经理都是老头呢。
齐澍莞尔:“千真万确。希望能有荣幸,邀请你做我的导游。”
姜大喜挠挠脖子,仍旧有些为难:“你想了解什么?我不太确定你问的东西我知道。”
说不动心是假的,毕竟两百元对于她是个大数目。碰到按摩店生意好的时候,妈妈辛苦加班,不休息地给人按摩按一周,按到手指关节都卡卡作响,也只能挣这么多。
可姜大喜明白,不能要来路不明的钱。如果男人说的话是真的,她不想像之前的商贩,骗外地游客,赚黑心钱。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齐澍只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吧。你喝得惯咖啡吗?”
“……咖啡?我没喝过。”姜大喜低着头,窘迫地瞄了眼自己的拖鞋。
咖啡在她的心中是薪水很高的都市白领喝的,是不属于她世界里的东西。
他问:“你们小镇有咖啡店吗?”
姜大喜点头:“有的,镇上新开了一家。咖啡卖得贵,没什么生意。”
“那走吧,你带路,我请你喝。”
看出她的犹豫,齐澍再次做出承诺:“是去公共场合,很安全的。我保证,我对你没有恶意。”
小镇到处都是熟人,咖啡店离这儿不远……姜大喜斟酌了一番,怀着若有危险马上逃跑的心情,同意了齐澍的邀请。
咖啡店里正如姜大喜说的,生意惨淡。
偌大的店,只有他们两位顾客。
初次品尝咖啡,它闻着香香的,姜大喜没防备心,直接喝了一大口。
“呜,怎么是药味的?”
咖啡太难喝了,她龇牙咧嘴,抬手扇风,想扇走嘴里的苦。
他撑着下巴看她,被姜大喜丑丑的表情逗笑了。
“你点的double espresso,当然苦啊。”
姜大喜幽怨地瞪了他一眼:“我瞎点的呀。你知道苦,不提早告诉我?”
“我想看你喝下去是什么模样,提早告诉你就看不到了。”
没掩饰自己恶劣的趣味,齐澍观察她,像观察实验室的小白鼠。
“吃这个。”他把咖啡旁边配的巧克力推到她手边。
因为不信任他,姜大喜打死也不听他的建议,硬生生扛着嘴里苦味。
齐澍忍不住发笑。
在惹恼姜大喜之前,他总算进入了正题。
齐澍是大城市来的商人,他看中他们小镇有能够发展旅游业的潜力,打算在这儿开旅馆。
他问姜大喜的问题都很好答:小镇到了假期游客多不多?哪个地段最繁华?当地的旅馆集中在哪片区域?他们这儿有什么特色美食,特色项目?来旅游的话推荐去什么景点?本地人常去的餐馆有哪几家?
对于他的提问,姜大喜知无不言。
问完那些易答的问题,齐澍仿佛已经心中有数。他自然地把聊天引到了姜大喜身上。
得知她特别喜欢画画,他说,他跟朋友合资办了个画廊,还认识很多画画很厉害的大师。
他说的那些大师,孤陋寡闻的姜大喜一个都没听过。
他提起他看过的国外画展、喜欢的画家、喜欢的艺术风格,不停地把话题向下兼容,姜大喜终于搭上了话。
在他们的谈话中,姜大喜看齐澍的眼神,渐渐变得崇拜。
他人脉广,受过良好的教育,游历过世界各地。哪怕是在她最有信心的领域,他的见地也比她深刻太多。齐澍像一本翻不到尽头的书,哪怕他的学识对于她是碾压式的,他们的对话依然在他的推进中进行得很舒服。
在咖啡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知道她喝不惯咖啡,齐澍让服务生上了甜牛奶。
姜大喜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把脑子里的知识都掏空了。
她感觉这辈子没有跟人这样聊过天。对面坐着一个聪明健谈的老师,却全然没有老师的架子。他幽默、渊博,对她说的所有话题感兴趣,她说的所有话都能得到充分的回应。
直到看见窗外的晚霞,姜大喜才反应过来,时间不早了。
再不回家家里人会担心,她一开口,他便表示理解。
姜大喜和齐澍在咖啡馆门口告别。
他脸上有依依不舍的神色,想与她建立其他联结:“你原先逛街是想买什么?我耽误你时间了,得把你本来要买的东西补给你。”
姜大喜没好意思说,她不可能让一个刚认识一天的陌生男子给自己买内衣的。
“没关系,我没有要买什么,随便逛逛而已。”
齐澍只好将自己的意思挑明:“之后我想找你的话,怎么联系你呢?”
“我家没有电话……”
说到这儿,姜喜心里空空的,也觉得有点遗憾,难得碰上聊得这么投机的人。他们的身份差距太大,今天只是凑巧遇上,以后的生活很难再有交集。
“没事,如果我们有缘,未来还能再碰见。”
“好。你有我的名片,要想找我可以打上面的号码。”
齐澍礼貌地与她道别。
“姜喜,有缘再会。”
……
一场愉快的萍水相逢,一个特别有趣的下午。
姜大喜回家的路上仍在回味这次奇妙的经历。
她的包里不仅装着齐澍的名片,还装着两百块钱。
想到这儿,姜喜立马把钱拿出来,抖落抖落,又照了照光,判定了一下真伪。
是真钞。
遇到的是个好人呢。她顿时心生愧疚,唾弃自己验钞的行为:疑心病啊,聊了一下午,聊得那么好,怎么还怀疑他?真是把人想坏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总经理,一点儿不缺钱,骗她干嘛。
大喜一回到家,马上把钱给了妈妈。
孟雪梅听完她的经历也觉得离奇:真新鲜,聊聊天就能赚两百块。
这钱来得实在轻松,跟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第29章 犯河水
齐澍给的名片被姜大喜夹进了一本绘画书里,作为书签。
她对大城市的向往不知不觉又多了几分。
几天之后,虽然姜大喜时不时还回味起那天的谈话,但她已经记不起来齐澍的长相。
她们生活圈里发生了别的大事:林嘉的爷爷没了。
老人是在林嘉的陪伴下去世的,他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
林家刚办完一场葬礼,又来一场。
镇里的人背后议论:真不吉利啊。
家里剩下的独苗苗,是个15岁的少年。林嘉举目无亲,却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爸爸欠的高利贷、给爷爷看病借的钱,要债的人不会因为他们的过世就放过亲属。
债主们看林嘉看得死死的,生怕他跑了,自己拿不回钱。
他们振振有词,林嘉肯定从爷爷那边继承到遗产,房子也是林嘉的了,凭什么欠的债务他不负责。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小镇的破屋子根本不值几个钱。林爷爷久病、林栋光败家,他们的家底早被掏空了。
哪怕是催债的逼得这么紧,林嘉也没有打算卖掉老屋。
这是爷爷的家,是爷爷托付给他的遗物,林嘉会留下来守护它。
因为没钱,林爷爷的葬礼办得简陋。
他生前经营的饭馆生意红火,死后来看他的人却没有几个。
姜大喜和林嘉关系亲近,带着妹妹来隔壁送林爷爷最后一程。
姜小婵给林爷爷鞠了几个躬,把池塘边摘来的一束小花放在爷爷的棺材旁边。
她还记得邻家饭馆有多么好吃,还得林爷爷在店里忙碌的身影,物是人非好像只在一瞬之间。
姜大喜和妹妹有相同的感受,但她的悲伤更加外显。望着林爷爷的遗容,她伤心地哭了出来。
林嘉是唯一守在灵前戴孝的人。
他看着瘦了许多,眼下青黑,估计最近没怎么睡好。
“嘉嘉,我有些担心你,”大喜抹去泪水,拉住他的袖子:“等爷爷的葬礼结束,我们聊聊天行吗?”
林嘉点点头。
姜家姐妹从葬礼离开前,姜小婵也跟林嘉打了个照面。
姐姐在给林爷爷上香,姜小婵往外走,瞥了眼挂在墙上的林栋光的遗像。
……即使是他的相片都足够令人胆寒。
见到这张狰狞的脸,姜小婵猛然回想起那个深夜,无风的湖,咕嘟嘟的水声回荡在耳边,她不适地揉了揉耳朵。
转头,她便撞上了林嘉。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没作声,定定地盯了三秒。
然后,默契地同时移开视线。
姜小婵外表平静,一捏手心全是汗。
——讲心里话,她很怕他。
在场的人全都认为林嘉弱小可怜、悲伤无助,姜小婵却看过他的不同面目。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那晚的事,也希望他能知道,她会守口如瓶。
姜小婵默默地想:以后还是井水不犯河水,跟他保持些距离吧。
*
葬礼后的傍晚。
姜大喜和林嘉在老地方见面。
他们家后面有一栋待拆的危楼,住户搬走了,天台空旷。
倚着天台的栏杆能看见远方金色的落日,小镇的风光尽收眼底。
姜大喜带过来一根棒棒冰,将它掰成两半,跟林嘉分享。
他没客气地接过了:“以后你别买了,换我请你吃。”
“嗯。”姜大喜咬住棒冰,清新的果香,甜甜的冰水。
她特意买的蜜瓜味。或许林嘉自己都没注意到,他总会选择这个口味的甜食,细心的姜大喜观察到了。
打量着他的侧脸,心中泛起微微的酸涩,姜大喜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又因为太快切入正题,完全没藏住自己的关切。
“嘉嘉啊。听老刘说了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说,你不准备读高中了。”
林嘉语气轻松:“是,以后不读书了。”
“看看有没有能申请的补助呢?”姜大喜马上帮他出主意:“还有,你学习好,肯定能拿奖学金的,问问高中的老师?”
他但笑不语。
姜大喜知道林嘉的难处。对于他的状况,回学校读书已是奢望。
她只是觉得太遗憾了。低着头,她小声地碎碎念:“不仅仅老刘,全部老师都替你可惜。你学习成绩那么好,是我们学校常年的第一名呢。老刘说你是他带过最聪明的学生,你一定可以考出小镇,去城市念很好的大学。”
没被及时吃掉的棒冰,壳子渗出小水珠,滴下来,像栏杆流的泪水。
“不用为我可惜。上大学,毕业以后也要找工作赚钱的;我已经先同学们一步找好了工作,最近就能开始赚钱。”
话很体面,他遥望着那一抹残阳,仿佛真的无所谓。
“行。那不为你,我可惜我自己。”
她真恨林嘉这一点,这个时候他仍是那种不咸不淡的态度。她是过来听他倾诉,听他暴露他的脆弱的,到头来,她暴露的不安更多。
“嘉嘉,以后去学校见不到你了,我会很不适应。”
他暖心地安抚:“你放学回家就能见到我啦,我们家住得那么近,你可以常常来找我玩。”
“不一样好吗。没有你当我的同桌,没有你给我讲题,不能跟你一起写作业,不能跟你一起去图书馆,我们放学不能一起回家,没人陪我走夜路。”
被自己描绘的场景难过到,姜大喜没绷住,流露了真感情。
“没有你,我每天都会很不开心很孤独的。没有你,我不适应,你懂不懂?”
一个害羞的少女,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她认为已经跟表白没什么两样了。双颊染上粉红,姜大喜的心跳乱了拍,她期待地偷瞄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而林嘉的回答,相当于拒绝。
“学习上、生活上有我能帮忙的,你随时来找我,跟以前一样。”
姜大喜脸皮薄,听他这么说,伤了自尊心。
她不争气地红了眼眶,赶紧拿小手绢擦去眼边的湿意。
林嘉安慰:“别不开心,高中里有很多以前的同学,他们跟你都很要好,你不会孤单的。况且,我只是不上学,又不是人间蒸发了。”
这话轻轻将聊天拨回正轨,姜大喜也有了走下来的台阶。
“总归,我有点害怕,怕我离你越来越远了嘛。”
“我家就在这儿,怎么越来越远?”他开了个玩笑。
姜大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喜。”
林嘉正色道:“我们的关系不会变远的。多少年了,我俩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坚不可摧。”
她想:天长地久,听上去和百年好合也没什么区别。
林嘉终于说了句好话,勉勉强强让姜大喜的心情好了点。他们年纪还小,来日方长,她暂时放过他了。
吸吸鼻子,姜大喜幼稚地说:“那你保证不能交到比我更好的朋友。”
“我保证。”
舒适的晚风吹过,林嘉的笑容温柔。
夜色渐晚。
他们从天台下来,林嘉送姜大喜回家。
……
姐姐一进门,眼尖的姜小婵立马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
“姜大喜,你哭过。”姜小婵无比肯定。
皱着眉头,她猜测:“你跟林嘉聊起林爷爷了?”
姜大喜换好拖鞋往里走,心不在焉地答:“不是,没哭,聊了点别的事。”
她蔫蔫地上了二楼。
姜小婵悄悄地观察着姐姐。
姜大喜拿出草稿本,翻到背面,把写满字的最后一页撕了下来。
这下,姜小婵差不多猜出来,姐姐是为什么哭的了。
回家的半道,林嘉捡到姜大喜掉在地上的手绢。
他帮她送回去,正要敲门,门自动打开了。
说是开,也只小气地开了一点点缝隙。
半张严肃的脸,半只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睛,她的身子躲在门口。
盯着去而复返的林嘉,姜小婵像防贼一般谨慎。
“我找……”他话没说完。
小小的手速度快出了虚影,它伸过来,夺走了他掌中握着的手绢。
“砰——!!!”
巨大的关门声。
她重重把门甩上,仿佛呼了他一个巴掌那样用力。
林嘉愣在原地。
他听见屋里有蹭蹭蹭的跑步声。
好似他会穿门术,马上要追进来惩罚她一样,姜小婵溜得飞快,咻地跑上二楼。
深吸一口气,林嘉抬头,看向阁楼的小窗。
头上裹着被子壮胆的姜小婵,正站在窗口那儿。
她被他看了个正着。
“……”
“……”
林嘉笑了。
姜小婵怕了。
第30章 小福星
夏天开始的时候,小吃街贴出公告,告知近期会举办一场免费的烟花表演,欢迎市民参加。
姜大喜跟妈妈、妹妹,还有她的好朋友林嘉都说了这件事。她想叫上大家一起去看烟花。
然而这个暑期发生了太多事,烟花表演的时间又一延再延,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活动不了了之,把它忘到了脑后。
开学前的一个星期,孟雪梅带着姜小婵办转学手续。
姜大喜原本就在妈妈打工的按摩店里帮忙干些杂活,这天缺了人手,店长让她替上她妈的位置,帮客人按按头。
上次客人让妈妈赔钱的事,给姜大喜留下了心理阴影。她挺怕自己技术不佳,遭到投诉,店长的要求让她有些为难。
“你别怕,这次是个男客人。跟他说过了店里现在忙,不想等的话只有个新手来按,他不介意。”
店长这番话说完,她连推辞的借口都没有了。
只能自己去跟客人解释一下,请求客人等等其他按摩的师傅。姜大喜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包间的门。
意外的是,坐在里头的男客人是个熟面孔。
“齐澍?!”姜大喜一下子喊出他的名字。
他在打电话,目光转过来,轻轻地扫了她一眼。
没什么其他的反应,齐澍继续跟电话里的人谈话,仿佛完全不认识她。
姜大喜窘迫地扯了扯自己的工作服,陷入尴尬。
上回明明聊得挺开心,临别时他还想留她的联系方式呢。
她忍不住感到失落:自己还把他的烫金名片留着呢……像他这种大人物,估计一天要见的人太多,早把她忘了。
齐澍讲了很久的电话,姜大喜就站在门口,干巴巴地等待着。
虽然内心很想逃跑,但她不能,他是店里的客人。
无事可干,姜大喜打量着他。齐澍今天穿得休闲,藏蓝色T恤配着一条蓝色的五分裤,没戴手表,手腕上是一条皮质的编织手环。手环上有个logo,是姜大喜不认识的某个大牌。
这一身穿搭衬得他年轻了许多,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更远了。
等他终于打完电话,抬了抬眼镜,齐澍再一次看向她。
姜大喜一下子挺直了腰板。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缓慢地想起来:“是你啊,真有缘。我们又碰上了,你叫……”
“我叫姜喜。”她立刻接上话。
“你在这儿打工吗?”齐澍从椅子站起来,他的身高带来的压迫感更足了。
姜大喜老老实实回答:“嗯,暑期工。我妈妈也在这儿打工,我来帮她打打下手。”
“刚才店里说有个不熟练的员工来按摩,是你?”
他说话的时候,莫名的,她不太敢抬头看他。
“啊……是的,我去问问现在其他师傅有没有空闲吧。我是暑期工,没学过几招,平时也只在家给我妈妈按两下,没接待过客人。你钱都花了,让有经验的师傅来帮你按,他们按得比较到位。”
姜大喜尽量不卑不亢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她也确实不想服务他。
给陌生男性按头,她就够不乐意的了,更何况是认识的人。
没接她的话茬,齐澍只问自己想问的:“像你这样打暑期工,一个暑假能赚多少钱啊?为什么不找别的体面点的工作?以后你毕业了,打算跟妈妈一样,来这家店里给人按摩吗?”
“赚的不多呢。未来的事,我还没想清楚,我读书很刻苦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平时的姜大喜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在家里在学校,她都是大家眼里鹤立鸡群的小公主。到了齐澍这儿,她只是个按摩店打工的,没出息没志向的小丫头。
姜大喜心里委屈极了,他凭什么这样说她呢?
齐澍这种人不知道暑期工有多难找,小镇里的工作机会本来就不多,能在这个小小按摩店已经是托了她妈妈的关系。姜大喜没有太远大的志向,只希望读读书多赚钱,让家里没有负担。不光她是这样,学校里其他同学也是啊,姜大喜学习成绩还比大多数同学好一些呢。
上回,好歹跟他平起平坐,在咖啡店里聊天。这回,被他看见自己打工的窘境,姜大喜觉得好丢脸。
“你说你不熟练。那算了,不用你按摩了,我先吃点东西。”
齐澍翻了翻店里的酒水单,把他们这儿有的饮料和果盘挨个点了一遍。
姜大喜来来回回端了好几趟,才把他买的东西上齐。
包房里的桌子满得都要放不下了。
“你点这么多,吃得完吗?”她好心提醒。
“看拼盘的名字新奇,没吃过,点来看看,”齐澍随手指了果盘中的一种红色的果子:“那是什么,你介绍一下。”
姜大喜语塞。
是种比较贵的水果,家里不会买。
这下好了,咖啡没喝过,家乡的果子介绍不出来,又是个按摩店的小妹……
她自暴自弃地说:“不知道。没吃过,见识浅,我介绍不出来。”
“扑哧。”大喜如此坦荡,倒惹得齐澍笑出声。
他帮她挪开凳子,说:“坐下一起吃吧。”
“不啦,你吃吧。”姜大喜的双手谨慎地揣在前面。
她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去端果盘的时候,店长告知她齐澍按正常按摩师的费用买了她一整天的服务。
端起刚沏好的热茶,他一边思索,一边抿了一口。
“我记得上回,跟你聊了很多画画的事。你想过以后靠画画赚钱吗?这对于你或许是条出路。我可以帮帮你,看看你的画。”
齐澍提的这一点,完全抓住了姜大喜的兴趣。
只是,她还是十分的怯。
画画是姜大喜最喜欢的事,如果长大能靠画画赚钱,她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没人夸过她的画,她的水平怕是远远入不了齐澍的眼。
看出她的犹疑,他说:“不方便就算了。下次还有机会,下次再说吧。”
这句话根本不是真心实意的,带了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敷衍,齐澍的态度提醒了姜大喜——自己的画能被一个真正懂画的人点评,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
“方便,我方便的,”姜大喜决定勇敢一把,迈出这一步:“不过你得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跑回家把我的画拿过来给你看。”
齐澍点点头:“你去吧,我等你。”
姜大喜从按摩店小跑回家,从床底翻出她存画的蓝蝴蝶木箱子,选了十几幅她得意的画作,再抱着箱子,从家一路小跑回到按摩店。
有注意在慢跑的过程中调整自己的呼吸,她却仍在进店之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见到姜大喜熟练地使用哮喘吸入剂,齐澍这才得知,她有先天性的哮喘。
等她恢复平稳的呼吸,他们聊起了她的画。
画是一把钥匙,能打开姜大喜的心门。画也是一根线,串起了姜大喜的人生。
上画画班的钱,是姜大喜的爸爸给她出的。哪怕家里很穷,爸爸依然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大喜上了3年的画画班。她那么喜欢画画,可画画班老师觉得妹妹有绘画天赋,老师跟妈妈沟通之后,换姜小婵去上画画课了。
大喜没等到爸爸回来跟他伸冤,那年夏天,她的手受伤,爸爸意外去世,画画的爱好在她的生命里中断了。
讲起这些年的经历,姜大喜明亮的双眸蒙着尘,脸上泛起淡淡的忧愁。
令她意外的是,齐澍一改之前的冷淡,变得相当捧场。他引导着她更多的分享,全程耐心十足,听得聚精会神。
对她悲惨的身世,他表现出无比的同情;对她的画作,他给予了高度的赞扬。
齐澍认为她的作品灵气充沛,他能看出她有天赋。
他说,她的画风前卫,符合当下的流行画法,是小地方的人审美跟不上,看不出她的潜力。
姜大喜的画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表扬。
画画班的杨老师夸她的次数寥寥无几,比起姜大喜,老师觉得妹妹姜小婵才是值得培养的对象。把画拿回家的时候,妈妈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它们。那些画就像废品一样堆在她的小阁楼,甚至连摆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它们被统一收纳进床底,几年来,落了不少的灰。
而齐澍看见了画的珍贵,姜大喜的珍贵。
他从她的画里挑出两幅,答应去城市里找开画廊的朋友,把她的画放那儿寄卖。
就像看见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姜大喜难以置信,她能碰上这种好事。
“太谢谢你了!我的画真的能挂到画廊里吗?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呢?”
“真的,你可以。我说它有价值,它就有价值。帮这点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他好似真的随心情办事,觉得她有才华,便这么做了。
姜大喜的心乱乱的,终于被人赏识,她很感动,比感动更多的是惶恐。
“我该怎么回馈你呢?”
“别把它当作交易。虽然我们年龄差距大,但我感到你的未来可期,是个不错的苗子,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她,把这句话说得特别真诚。
可他给出的好和想交朋友的意愿,都已是做好决定的。姜大喜没有异议的空间,他便成了她的恩人。
齐澍特意呆到孟雪梅回来上班,和她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这个行为在孟雪梅这儿是大大的加分。她听女儿讲过齐澍的事,他的行为再结合他的外貌,孟雪梅顿时觉得大老板真是大方,靠谱。他彬彬有礼,与她说话没有架子,却有一身尊贵的气质,跟普通人完全不一样。
听到齐澍赏识女儿的画,孟雪梅千恩万谢地对他表达感激之情,弯着的嘴角全程就没下来过。
养在身边的宝贝乖女儿竟然能这么有出息,妈妈亲着她的小脸蛋管她叫“小福星”。
“小福星,还好有你啊。未来你要是成大画家了,就救了妈妈,救了我们家。你真是给我们家带来了大福气。”
姜大喜心中仅存的不安在妈妈的夸奖下被压住了,遇见齐澍变成了一件幸运的大好事。
按摩店关门了。
母女挽着胳膊,亲亲密密地从店里出来。
这时候,正好赶上了小吃街的烟花秀。
这场烟花表演的时间本来定在夏天的开始,却在夏天结束时,毫无预兆地草草来临。
小吃街的游客寥寥无几,举办活动的商家缩小了表演的规模。
但烟花本身还是非常美的。
就算只是一朵烟花接着另一朵,在天空中盛燃,再坠落,也足够令人心潮澎湃。
姜大喜难以想像,如果有许多许多烟花,一起升空、绽放,那该是怎么样的奇景。
在按摩店门口,她和妈妈只能看见烟花秀的一小角。
那罕见的美丽,让她们驻足。
她倚着妈妈的胳膊,憧憬着她们家以后的日子能慢慢好起来……并且,这变化的功劳,居然来源于自己呢。从小,大家只夸姜小婵是小神童,没想到现在是她有机会靠才华赚钱。
姜大喜感到幸福,乐得笑成了花儿。
这时,姜小婵独自在家。
听见放烟花,她搬来椅子,从阁楼的窗户伸出脑袋。
可惜离得太远,看不见任何烟花的影子。
她闭起眼睛,在脑海想像夜空中的烟花海,静静凝听着远方的热闹。
同一时刻。
林嘉忙碌在工厂的流水线上。
机器发出的轰鸣巨响掩盖了烟花的声音。
他戴着口罩,专注于手中的工作。
等烟花的燃放彻底结束,到了他的休息时间,他听上一波休息的工友谈起这场烟花秀。
“新来的小孩,你抽烟吗?”工友递给他一根。
林嘉接过来,跟他借了个火。
融入抽烟的大群体里,学着其他人抽烟的模样,他抽了一口。
目光投向空无一物的天空,林嘉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远处,明明什么也没有。
他的第一根烟,不知不觉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