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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暴雨铺天盖地,敲在梁瓦上时声音很大,但也像是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将那些阴谋诡计和血腥厮杀都挡在了帷帐之外。

    帘纱垂落如云,拢起了一方小天地。帐上悬了一只镂空银丝香囊球,丝丝缕缕的浸染出幽谧冷香,又被帐中的温暖熏热了。

    他们离得很近。

    沈霜野的怀抱滚烫,在闷热的雨夜里很快热起来。

    “好热。”谢神筠细微地抱怨,但始终没有动作。

    沈霜野没有放开她:“要抱吗?”

    他手臂很硬,胸膛像是雄浑辽阔的山,将谢神筠牢牢罩在怀里。

    谢神筠忍了忍,闷闷地说:“要。”

    沈霜野于是抱她更紧。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谢神筠忽然问。

    她的话没头没尾,沈霜野却听懂了。

    他道:“林停仙从前见过你。当年梁夫人带着你来灵州,替我们定下亲事时,是林停仙替我们合的八字,并且给你相了面。”

    人的面相会因时间流逝而改变,骨相却不会。

    当年沈芳弥满月酒,林停仙来侯府吃酒,见沈霜野第一面就啧啧称奇,硬是追着给他算了一卦,说他这辈子无妻无子,日后顶多只能靠脸吃吃软饭,让沈决甭指望他。

    又对沈决说如今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不如培养闺女,日后让她招赘,好歹能延沈氏的香火。

    沈决气得够呛,没两日梁夫人提出来要结亲,沈决便觉得可行,找人合了两人的八字,都说是天作之合。沈决因此很满意,想着气死林停仙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定时还特意请了他来观礼。

    但结果后来梁夫人和梁行暮的死讯传来,沈决因此很是后悔,觉得是沈霜野克死了那姑娘。

    于是要沈霜野迎了牌位过门,好叫梁行暮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因此时隔多年,林停仙一见到谢神筠,再仔细琢磨了一下,便琢磨了出来。

    “林停仙倒是有真本事吗?”谢神筠有些好奇,她听过林停仙的名头,却没有真的见过他的本事,“他在长安很有些名气。”

    沈霜野想起谢神筠不仅修过寺庙,身边还有当女冠的闺中好友,果断道:“坑蒙拐骗而已,靠相面和一些江湖把戏把人耍得团团转。”

    不说得坚定一点,保不准谢神筠也会把林停仙请回来护佑家宅了。

    谢神筠点点头,果然没再问林停仙的事。

    “有件事我没有想通。”谢神筠道,“张静言是怎么落到裴元璟手里的?”

    张静言只知道她是梁行暮,但却不知道梁行暮是谁,也不该能找到梁行暮和梁蘅的关系,但在曲江池苑的案子里却出现了梁蘅的神像。

    况且李璨拿这案子来威胁她时,也不像是知道沈霜野和她的关系,否则不管是李璨还是裴元璟,都该生出警惕了。

    这是谢神筠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张静言最开始是落在了崔之涣手里。”沈霜野捞起她垂落在衣领里的发,往后拢去,道,“他本来应该是想以此来威胁你,或者是直接在太后面前拆穿你的身份,但张静言没有开口。”

    单单拿住张静言这个人不足以成为谢神筠的威胁,除非崔之涣本来就知道张静言身上有谢神筠致命的弱点。

    “是阿昙吗?”谢神筠了然道。

    藏在崔之涣背后的那个人也不难猜,这世上能知道谢神筠身份的人寥寥无几,沈芳弥也应该是其中之一。

    沈芳弥成亲前夜去沈府祠堂的举动也有了解释。

    “阿昙和崔之涣这桩婚事,虽说是先帝赐婚,但却是阿昙自己愿意的。”沈霜野道。

    这也是沈霜野最终点头的原因。他因为一直和沈芳弥聚少离多,从来都是觉得亏欠这个妹妹的,因此沈芳弥说喜欢,他便接受。

    “崔之涣这个人的立场一直很奇怪,”谢神筠仔细想过这个人,“他出身世家,从太后与昭毓太子之争时就站在太后一党。”

    因此矿山案中是他随谢神筠前去庆州,后续上书弹劾他也功不可没。太庙坍塌,秦叙书率群臣在西苑直谏,也是崔之涣扭转了局势。

    但这个人的存在感却很低,纵观这一年来发生的几件大事,几乎都能找出崔之涣的身影,却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忌惮。

    谢神筠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张静言还化名章寻时,是通匪案中被流放到庆州的府兵之一这件事,就是崔之涣告诉我的。”

    她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张静言既然早和你有联系,那他后来改名换姓去了徐州做府兵这件事阿昙也应该是知道的。”

    谢神筠从沈霜野的怀里退开一点,直视着他:“现在看来,他或许从始至终都是李璨的人。”

    她不是在说崔之涣,而是在问沈霜野。

    沈芳弥和崔之涣的联姻现在几乎就能确定是早有预谋,它把沈霜野推给了李璨。

    那沈霜野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从龙之功谁都想要,”沈霜野没有正面回答,“崔之涣很聪明。”

    他在太后和昭毓太子之间选了第三条路。

    谁都以为赵王秉性柔弱,继位之后一定会被太后把持朝政,但谁也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雷霆手段。

    李璨当真不愧是个天生的皇帝,他没有属官,没有幕僚,却依旧有能在朝堂上搅弄风雨的本事。

    “贡船案。”贡船案和矿山案之中留下的疑点再度被谢神筠翻出来,“当初淮南织造司上晋的贡物在徐州船上时就被换成了假的,等到你在燕州截获时却变成了真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件事。”

    她一直在查这件事,但始终没有结果。

    “你想说是崔之涣做的?”

    “否则那批贡物是如何被换掉的?”谢神筠道,“你又是如何那么巧合地刚好就能在燕州城截获那批兵甲?”

    沈霜野在矿山案里出现的时机太巧,立场也很模糊,这是谢神筠一直怀疑他的原因。

    魏昇被审问时一直以为贡船案是谢神筠的手笔,是她换掉了贡物,又嫁祸府兵通匪,因此逼得陆庭梧不得不壁虎断尾。随后他们在庆州私铸的兵甲被沈霜野截获,更让魏昇和陆庭梧笃定这一切都是谢神筠在背后推动。

    但事实上在贡船案和矿山案中,谢神筠同样也是被算计的那一个。

    沈霜野在燕州城外截获的那一批兵甲是她的,谢神筠正是为了转移沈霜野的视线,才把陆庭梧私铸兵甲的事捅了出去。

    倘若谢神筠当时没有迅速反应过来,那沈霜野就该查到她身上了。

    尤其是沈霜野还在燕州那批兵甲中发现了本该被水匪劫走的贡物,那批贡物只能是崔之涣用来嫁祸谢神筠的。

    崔之涣隐在背后,靠两批真真假假的贡物顷刻就挑起了谢神筠和东宫的争斗,但谢神筠反应太快了,她把私铸兵甲的事全数推给了陆庭梧,隐去了自己的痕迹。

    随后她查到贡船案,更是以此设局,拖宣蓝蓝下水,让沈霜野投鼠忌器,又从魏昇身上撕开了口子,逼得太子和陆庭梧直接宫变。

    贡船案是谢神筠和崔之涣的交锋,但她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清过敌人是谁。

    环环相扣,从陆庭梧、谢神筠、再到沈霜野,身处局中的每一个人的反应,都被他算到了。

    设局之人心思之深、看人之准、谋划之缜密,是谢神筠平生仅见。

    “这件事我查过,但没有结果。”沈霜野道。

    沈霜野没能查出结果就已经意味着一些事了。沈芳弥或许没有调动燕北铁骑的能力,但她能引沈霜野入局,还能蒙住他的眼睛。

    “阿昙久住长安,我不懂她。”灯烛惶惶中,沈霜野轻声道,“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私心和立场,既无法强求,也不必苛责。”

    沈芳弥在这场党争中又是什么立场?一个是她的兄长,一个是她的夫君。

    很多年里,沈芳弥都是一个人住在长安,那座宅子很大,但里面没有她的亲人,她在廊下听风观雨,会觉得孤独吗?夜中惊雷,也会害怕吗?

    沈霜野自认对这个妹妹是有亏欠的。

    他们聚少离多,彼此都在看不见的年月里长成了陌生的模样。沈芳弥柔弱无害也好,心思深沉也罢,对沈霜野来说都不是问题。

    况且沈芳弥不是沈霜野的附属物,也不是他的累赘,她当然会有自己的倾向和私心。

    “如今天子年幼,朝局已稳,几位宰相绝不会让你在长安多留,”谢神筠道,“再有几日,陛下就该下诏让你返回北境了。”

    “太后一倒台,朝中格局还会有大变动,”沈霜野道,“贺相未必还能容得下你。”

    况且崔之涣既然在贡船案中就已经开始对付谢神筠了,那他到底还在暗处藏了多少?还有一个一直都在对付她的裴元璟。

    谢神筠处境可算不得好。

    “贺相当然能容得下我。”谢神筠说话时的呼吸轻轻扑在沈霜野耳后,带起一阵痒意,“铨选案和工部账目稽查的案子里,我都已经站在了世家的对立面,如今谢氏倒台,我对他来说没有威胁。”

    贺述微一直忌惮的都是太后,因为太后可以轻而易举地废掉一个皇帝,甚至可以取而代之。

    但谢神筠不同,她再是机关算尽,也注定只能当个大周臣子,没法篡权夺位。

    贺述微对谢神筠的忌惮甚至远不如手握重兵的沈霜野,而谢神筠在这件事上和贺述微立场相同——她把秦叙书放到了燕州监视北境动静。

    这恰恰是贺述微能容忍她站在中书凤阁的原因。

    除非谢神筠欲效仿太后,嫁给李璨做大周皇后,这样她便能名正言顺地从自己的夫君手上夺过权柄,共治江山。

    沈霜野洞悉了谢神筠的意图:“相反,你还可以成为陛下用来制衡政事堂的工具。”

    天子年幼,就注定不能容下强势的臣子。

    “你要入朝,就注定孤立无援。”沈霜野道,“太险了。”

    谢神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险中求胜,她曾说沈霜野把自己活成了孤臣,但如今她自己也要走上这样一条路了。

    “可对我来说最危险的那个人是你,”谢神筠看着他,“一直是你。”

    第72章

    谢神筠默默注视过沈霜野很多年。

    那是梁行暮留给她的东西,说不上珍贵或者喜欢,但就是她的。

    帘外的烛烧到了尽头,只剩下一点昏光。

    “你走的时候把张静言的骨灰带回梅岭去吧。”谢神筠道,“他离开长安,本来是要往洪州去的,应该是想要去白山寺看看。”

    谢神筠说:“白山寺他回不去了,不如葬在北境的梅岭。”

    那里有白梅落雪,能容他乡之客。

    “梁夫人也被葬在梅岭,”沈霜野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的鬓发,力道很轻,“你不想回去看看?”

    谢神筠让他带走张静言的骨灰,便是不会同他走了,但沈霜野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找一个不同。

    谢神筠果然摇了摇头:“以后……总有机会。”

    她不敢去见梁蘅,便连看见她的神像都会觉得怕。

    这话听着很像敷衍,但沈霜野知道谢神筠不会在梁蘅的事上敷衍。

    “以后我陪你去。”

    谢神筠枕着沈霜野的胸膛睡过去,这一觉睡得很长。

    外头的雨还在下。

    ——

    翌日雨还没停,杨筵霄昨夜当值政事堂,一夜未睡,天色将明时方才将案上的文书整理妥当。

    几位宰相今日都来得很早,内侍掀帘请贺述微进来,杨筵霄急忙起身相迎:“明公。”

    他是贺述微的后辈,入仕科举那年正是贺述微担任的主考官,因此在朝堂上也可算作是他的门生。

    不过贺述微从不对出自他门下的学生以老师自居,也不许旁人叫他老师,昔年他教导昭毓太子多年,听说在麟德殿中也仍是以君臣之礼相待,毫不逾距,于礼法一道上的恪守便可见一斑。

    “不必多礼。”贺述微很照顾同僚,对后起之秀也多有提携,他见杨筵霄熬了一宿,面容憔悴,眼底也似有青黑,便关切道,“我听说你一连在台院和政事堂熬了数夜,此前工部账目的稽查也是你亲自去办的,勤勉是好事,但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杨筵霄恭恭敬敬道:“下官才智疏薄,只能以勤补拙,不敢言苦。”

    “贺相说得不错,”岑华群和吕谨自屋外跨进来,腿脚还有些不利索,“咱们是为陛下辅政的人,仪表精神也很重要。”

    “你今日倒是中气十足。”贺述微瞥他一眼,道。

    岑华群自上次摔断了腿,在家养了三个月的伤,自此之后便时不时地告假在家养病,说是今年雨水多,一下雨他膝盖便疼,走不得路。

    旁人起初当真还有相信的,可贺述微与他同朝多年,又是同榜进士,最是了解他不过,亲自上门去看了,便知他的伤根本没有说得那么严重,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避开朝堂风波。

    果然,如今风波初定,他的旧伤便“不药而愈”了。

    “倒是没有,我腿上还疼着呢。”岑华群似个软面团,当下便揉皱了两道眉,坐下后还揉了揉腿,“也要多谢贺相送来的药膏,我用过之后果然觉得好了许多。”

    “今日就该议北衙禁军谋逆一案了吧?”岑华群坐了片晌,接过内侍捧上的热茶。

    “拖了这许多时日,是该议了。”贺述微道。

    但实则这桩案子并没有什么好议的,罪魁已尽数伏诛,余下的不过是还在千秋殿中的太后,陛下尚未提及要如何处置罢了。

    “如何议,怎么议?”杨筵霄压着声音道,“太后……毕竟是陛下生母。”

    天子总不可能赐死自己的生身母亲。

    那便只剩幽禁了。

    “工部账目稽查的案子已审结完毕了吗?”贺述微转向吕谨,“今年入夏之后雨水多,长安城外的曲泽渭水都在暴涨,工部如今没有主事的堂官,不是长久之计。”

    刑部和大理寺这两月来忙得脚不沾地,朝中一连数个大案,还都是事涉内廷的要案,便连吕尚书这个快要致仕的人都已经天天歇在刑部大狱里了。

    吕谨颌首:“已审结了,正准备给陛下递上去。”

    “那便今日和北衙的案子一并递上去议吧。”贺述微道。

    上朝的时辰快要到了,贺述微起身,“走吧。”

    内侍挑帘,外头泼进满院雨色,一列御前女官自雨中而来,在廊下敛裙行礼。

    朝议时李璨怜惜诸位赶风赴雨的宰相,特赐了软轿。

    “那是惟礼家的七娘子吧?”岑华群轻声道。

    秦宛心原本在太后身边侍奉笔墨,但北衙禁军围宫那夜,正是她冒死前往清静殿报信,后又护持在陛下左右。因此后来清算琼华阁的宫人女官,陛下便把她调到清静殿去了,仍是掌政令通递,行走内廷与外朝之间。

    杨筵霄却是很不喜天子重用女官,在他看来,女官与宦官一样,皆是仰赖强权鼻息的无骨之人,只会揣摩上意、逢迎媚主。

    况且大周从后妃到女官,俱有干政先例,当下敛容正色:“这是要出第二个瑶华郡主了吗?”

    “慎言。”贺述微道。

    秦宛心已到廊下,恭敬地请诸位上轿,内侍撑伞打帘,没让他们沾雨。

    清静殿前,大理寺卿严向江早已等在阶下,见几位宰相的软轿在阶前落下,便急忙迎上来。

    “吕尚书。”他似乎有话要说,但见了吕谨身边的贺述微,又把话咽了回去。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吕谨轻声道。

    严向江跟在他身侧:“只怕是等不到回去了。”

    清静殿前百官安静,人人敛息,严向江不敢多言,唯恐落去了旁人的耳里。

    殿门大开,内侍恭迎朝官入殿,严向江落后一步,在那衣衫摩擦和宦官迎朝的声音中道:“谭理的供词被御史台的人拿走了。”

    吕谨眸中精光一闪,没有吭声。

    百官鱼贯而入,御前的宦官高声唱礼,今日的朝议开始了。

    北衙禁军谋逆和谢道成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案子并议,御史台不敢牵扯太后,只把事情都推到了谢道成身上,殿中群臣皆是精明之辈,只一细想便知道这是谁的授意。

    于是原本要弹劾太后的人纷纷闭口不言。

    至快要散朝时,李璨方才道:“自父皇去后,母后便因悲伤过度久病成疾,已有神志恍惚之症,便让太后安心在千秋殿静养,不必再过问政事了。”

    群臣互相碰了个眼神,便知陛下这是要幽禁太后了。

    工部账目稽查一案也尘埃落定,大理寺的卷宗已呈到御前,皇帝正要开口,正这时,崔之涣出列道:“陛下,此案尚且存疑,不能结案。”

    “何处存疑?”

    “张静言供词中道,当年水患之后他曾上书请朝廷赈灾,但这折子却至今不曾有人看见过,大理寺曾就此事审问谭理,事后却在卷宗上隐去了这段,还另造了一份供词。”崔之涣道,“大理寺讯问供词尚且如此,如何能结案?”

    皇帝问严向江:“可有此事?”

    严向江道:“大理寺讯问时的确问过谭理此事,但因他并不知情,因此便没有写入供词之中。端南水患时谭理不过是个工部的六品主事,矫饰账目对他来说很容易,但地方诉灾的折子应该是走御史台,却是和工部没有关系,就算当真要查这折子的去处,也该质问御史台!”

    严向江竟是直接和御史台在朝上对峙起来,“臣曾请御史台详查此事,但御史台却数次以年月过久无从查起而推脱,陛下当时命御史台主理此案,大理寺只有协理审问之权,又如何能查得动台院?”

    这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三法司在稽查刑狱上从来职责分明、同气连枝,如今却因为一桩案子当庭对峙起来。

    御史台许则道:“非是我等推脱,而是确实是年岁日久查起来需要时间,但就在昨日,御史台已经查到了延熙七年端南水患之时,确有一份来自端城的文书入了台院,但台院随即便将其递到中书省,这折子是入了中书省之后才不见的!”

    “试问中书省之中,谁有能力隐下这封诉灾的折子?”

    殿中私语陡然嘈杂起来。

    有人道:“谢道成和陆周涯既有心瞒下此事,藏起一份中书省的折子也不是难事。”

    崔之涣神情肃然:“若真是谢道成,那大理寺又何必急着结案?并且还有意隐瞒下谭理的供词?”

    “大理寺故意在卷宗上只字不提,正是因为其中还涉及到一个人,严大人这才急着结案。”

    “是谁?”

    “谭理为何能稳坐工部尚书多年,数次账目稽查均无功而返?”崔之涣反问道。

    殿中群臣浑身一震,隐隐有了预感,崔之涣今日这是要——

    崔之涣没有看向任何人,只对着座上天子道:“谭理昔年入工部,是由贺相举荐,后来工部尚书林玉清致仕,陆周涯作为统管工部的尚书省左仆射,原本是向先帝推荐了俞辛鸿继任尚书一职,但也是贺相力排众议提拔了谭理。”

    人人侧目。

    崔之涣冷然道:“大理寺急着结案,到底是因为查不出来,还是不想再查?”

    满殿寂然。

    天光照进深殿,百官之首政事堂宰相的深紫朝服却仍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分外沉郁。

    “既然御史台有疑,就该彻查,臣并无异议。”贺述微在寂静中开口,脊骨挺立沉稳如山,“臣忝居中书令一职十余年,虽自认鞠躬尽瘁,但上不曾察禁军之乱,使陛下临危,下亦有识人不明之过,致使朝中谢党乱政多年,至今日,实在算不上问心无愧。”

    他摘下梁冠,在阴影中深深拜下去,“无论此案结果如何,臣已无颜再任宰相,请陛下怜臣年事已高,让我告老还乡吧。”

    第73章

    朝中被这个消息惊得人人震愕。

    贺述微仿佛永远挺立的脊骨在天子明堂上被压下去,这位屹立三朝的宰相,终于在历经无数风雨后显出了垂垂老态。

    李璨亲自下了九重玉阶,搀扶贺述微起身,道深信贺相为人,让他实不必如此。

    贺述微却没有顺着李璨的话揭过此事,他按着李璨的肩,像是要扶着他替他铺平最后一段帝王路。

    “陛下,臣意已决。”

    贺述微摘下了梁冠,没有再戴回去。

    殿外的雨停了,贺述微慢慢出去,天光阴郁的笼着太极宫,在他身前照出阴影。

    他曾经追随过三任帝王,明宪皇帝于他亦师亦友,有知遇之恩,神宗皇帝是他一手教导,对他信重至极,而李璨是先帝临终托孤。

    数十年风风雨雨,都在这天子明堂前见过了。

    “贺相当真要致仕吗?”沈霜野落后两步,道。

    浓紫襕衫黯淡,贺述微在侧首时流露出苍苍暮气,他同沈霜野站在一处,便如朝晖和夕阳,一人风头正盛,而另一人已至迟暮之年。

    “谭理一案,我确有识人不明的责任。”贺述微道,“我老了,确实该退了。”

    贺述微曾经视太子为明主,但太子在矿山案中让他失望了,他也曾提携谭理这样的后辈,但他其实在谭理不肯招认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些事。

    贺述微没有指使谭理做过什么,但不代表谭理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端南水患是个很好的机会,它扳倒了王兖,成功让贺述微晋身中书令,此后半数朝堂,提拔的皆是寒门官员。

    同为局中之人,贺述微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纯直之臣,如今才发现,原来他走来的一路同样满是污秽。

    入了这朝堂,没有人能再是干净的。

    他也不例外。

    这明堂宫阙垂落的阴影渐渐覆盖在他们的来时路上,像深不见底的黑渊,能把人吞噬殆尽。

    “贺相不必妄自菲薄。”谢神筠道,“贺公人品贵重,十余年来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有目共睹。”

    “我也是人,也会犯错,没什么好回避的。我等同朝为官,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贺述微慢慢看过眼前诸人,恳切道:“日后朝堂与陛下,就要仰赖诸位了。”

    “走吧。”贺述微转身离开,深紫的衣摆斜过暮色,渐渐走到天光之下。

    谢神筠和沈霜野一同看着他离开,像是在看一个故事走到结局。

    良臣末路,总归是让人叹息。

    他们昨夜私语转眼应验,沈霜野道:“贺相能容得下你,你却容不下他。”

    沈霜野早年曾与昭毓太子一同在麟德殿进学,贺述微是主讲官之一,他们没有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

    沈霜野站在这里见证过昭毓太子的疯狂,如今也看见了贺述微的落幕。

    也许在更远的将来,他也会在这里知道自己的结局。

    谢神筠看着那身深紫袍服穿过丹凤门,被朱色吞噬:“你还不明白吗?是咱们这位陛下容不下他这位三朝宰相了。”

    “贺相是寒门取士出身,与世家抗衡多年,”谢神筠道,“可在朝堂之上,李氏,才是最大的世家啊。”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天下皆为帝王私有,他们手中的权力,容不得旁人来分享。

    贺述微正是没有看明白这点。

    沈霜野:“贺相致仕之后,中书令一职必会由岑华群担任,他圆滑有余,坚定不足,上能逢迎帝心,下能统摄百官,正是陛下如今会喜欢用的人。”

    “世家积弊已深,不能一蹴而就,”谢神筠道,“岑相公同样出身寒门,却不如贺相一般对世家成见颇深,陛下如今要的是权术制衡、朝堂安定。”

    “贺相其实没有看错,假以时日,陛下必会是明主。”沈霜野已经看见了来日,朝野肃清,政令通达。

    谢神筠沉默片刻。

    “昔年永和皇帝年轻时也曾是朝臣拥戴的明主,继位不过两年便沉迷享乐,重用宦官,”谢神筠道,“寄希望于旁人身上是最愚蠢的事。”

    这就是她与沈霜野最大的不同。沈霜野仍旧心怀天真理想,而谢神筠最恨倚赖旁人。

    “咦,可我这样相信你,这难道也是蠢事吗?”沈霜野笑吟吟道。

    “自然是愚蠢至极。”谢神筠转而看他,搁在袖中的指尖却微微掐紧,“我是弄权之人,你却想做清直之臣,你我之间,总归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此生惟愿河清海晏,百姓安定,”沈霜野仍是含笑,仿佛漫不经心,“殊途同归而已。”

    ——

    贺述微自那日散朝之后便一病不起,数日间竟已至沉疴难愈、药石无医的境地。

    皇帝知晓后痛心不已,亲赐御医无数至府上为宰辅诊脉,却无一例外都面露难色,只敢开些温补之方。

    一时贺相府上探病侍疾之人无数,但都被闭门谢客,不再接待。

    这日天气好,贺述微喝了药,竟似有所好转,从床上起了身,让人在屋外树荫下的石桌上摆上棋盘。

    “惟礼走时,我曾与他约定来日再下完这局棋,”贺述微慢慢摆好棋子,“可惜,只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短短数日,贺述微便瘦得见骨,晾在树荫下,像是一道薄薄的影子。

    他执棋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七娘,你替惟礼与我下完这盘棋吧。”贺述微慈爱道,“来日他若回来,你便说,这棋我已经与他下过了。”

    卢思吟眼眶微红,知道贺述微如今已有回光返照之状,强忍住悲意,与他对弈。

    “定远侯虽生桀骜反骨,却无不臣之心,宣盈盈却含狼子野心。岑华群圆滑,看似明哲保身,实则胸有丘壑;杨筵霄冒进,不是清正之辈,”贺述微慢慢道,“裴元璟看似光风霁月却是个一等一的弄权之人,崔之涣心思深沉,只怕暗藏祸心。至于谢神筠……”

    贺述微落下一子,“弄权却不贪权,得势却不能聚势,她行于朝堂,走的是孤峭窄道,人人皆敌。”

    他看向卢思吟,说,“你不要学她。”

    卢思吟却说:“我也曾羡慕过阿暮的。”

    她又道,“不过她一定也很羡慕我。”

    贺述微摇摇头,笑了。

    片刻后,他神情微敛,道:“若日后陛下有损,储位必择自宗室,临江王、河间王均在壮年,宫中却不是只有这两位宗亲。若论大周正统,昭毓太子之子比这两人更合适。谁能扶持幼主,谁就是来日的凤阁宰相。”

    卢思吟惊讶,按照贺述微的性子,即便是为了朝堂安定,他也该是最反对扶持幼主登基的人。

    君弱臣强意味着朝政旁落,于国不安。

    “三年之后,朝堂必有一乱。”贺述微没有看她,“七娘,老师就只能……教你到这了。”

    天边余晖散尽了。

    ——

    时入八月,贺述微丧仪过后,长安由热转凉。

    谢府被抄,太后幽禁,李璨继位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虽然冷清,但仍是在太极宫开了中秋节宴。

    天子下令自次年起改年号,礼部商讨数日,呈上了数个寓意极好的年号,最后由天子择定“昭明”二字。

    因此今夜便是延熙年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

    皇帝让人去千秋殿请太后赴宴,太后却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前来,宫宴上李璨便也没了宴乐的心思,草草结束,只另给重臣赐下了赏,以示天子恩宠。

    皇帝人都走了,群臣便也陆续散席。

    东华门外有烟花盛会,明璨绚丽。

    “疏远,暮姐姐,一道去看烟花啊。”宣蓝蓝从背后追上来,还拉着宣盈盈荀诩和沈芳弥一众人。

    他这人最爱玩乐,呼朋唤友好不热闹。

    “一道去一道去,”宣蓝蓝道,“春明湖上又开了花评,今儿还有挹翠楼的都知娘子游花街,还有赛灯会呢,听说做得最好的一盏灯有那么——大,好看得很。”

    他仗着今儿是团圆节,兄姐都在,便撺掇着他们一道去玩儿。

    春明池边水岸连楼,临江起了各色高台,湖上千灯游湖,竟似漫天星海倾落。

    各色游鱼锦鲤彩灯争奇斗艳,随水波缓缓流动,间或有画舫穿梭其中,游于水画之中。

    “哇,那也是灯吗?”

    宣蓝蓝看得惊叹无比,连谢神筠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湖上最大的一盏灯乃是一只鲲灯彩绘,鳞片流光溢彩栩栩如生,正在湖中缓缓游动,而尽头则是一只凤鸟彩灯,两者相遇便会由鲲化鹏,翱于九天。

    这等巧思,不得不让人赞叹至极。

    沈霜野眸光一转,见谢神筠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盏游灯,额间玉珠轻轻晃动,润成了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他心中微微一动。

    沈霜野忽然在她耳边轻声道:“想不想上去?”

    “什么?”谢神筠一怔。

    沈霜野替她戴好帷帽,见众人的目光都被那水上灯海吸引过去,忽而搂住她的腰,足尖一点,掠过千灯百船,轻飘飘地落到了那鲲灯之上,引起众人一片惊呼。

    鲲灯游海,他们如坠星河,四野煌煌燎天。

    “怎么样?”沈霜野笑道,“好看吗?”

    隔着如雾薄纱,谢神筠也能看见他眉宇璀璨生辉,敛尽灯海星光,意气风发。

    她每次见他,都觉得他站在天光下。

    谢神筠在他的目光里缓缓点头。

    “沈霜野,我不要你做我的刀。”谢神筠轻声说。

    刀的宿命无非是饮血厮杀,卷刃被弃,下场不好。

    那是她此生珍宝,甘愿护于高阁,只想他终此一生,都能意气风发,始终如一。

    “嗯?”耳边太吵,谢神筠声音又太轻,沈霜野似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灯船要沉了!”谢神筠凑到他耳边,咬牙切齿道,“沈疏远,你是想淹死我好报仇吗?”

    这灯船以竹骨彩纸糊成,本就是用来观赏的,根本载不了人,遑论还载了两个人的重量。

    早在他们上来时便摇摇晃晃地要沉下去了。

    “当然不是,我是想同你一道殉情来着。”沈霜野哈哈一笑,一本正经道。

    灯船入水。

    “跟我一起哪里都去得,”沈霜野撩开她的薄纱,认真道,“高楼也好,星河也罢,我总会接住你的。”

    他忽而拉着谢神筠一仰,薄纱在风中飘落。

    水中千盏明灯倒影延绵,沈霜野抱着谢神筠坠下去,坠入满湖星海清梦之中。

    湖上海鲲化鹏,明灯飞天,光影迤逦而动,拖出长长尾羽,轻飘飘拂过湖下一双人影。

    ——

    今夜中秋,岑华群当值政事堂,天子恩慈,今夜没有宫禁,特许内宦宫人可以聚在一处饮酒玩乐,岑华群便也让政事堂中伺候的内侍自去了。

    他上了年纪,眼神有些不好,因此将堂中的烛烧得旺,外罩一层绛紫宫纱,稍稍中和了烛光的刺眼。

    “你那眼睛,晚上就别装着勤恳的模样办公了,”吕谨掀帘进来,“往日倒也不见你这样努力。”

    岑华群脾气好,是个老好人,正和吕谨这样温吞话少却又精明十足的人坐到一处。

    “还有两处,我斟酌着改改。”岑华群道,“上了年纪,不服老不行了,便连写道折子也觉得力不从心了。”

    外头隐隐有嬉笑喧闹之声。

    “工部主事的堂官定了,岳均。”吕谨道,“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这人命好。”

    “丁卯之灾,端南遗民,哪里命好?”岑华群一心二用,没有抬头,“陛下如今要重用因丁卯之灾入朝的监生,他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他们因先帝开恩擢入国子监,是天子门生,自成一党。又因为丁卯之灾中家破人亡,既无家世为靠,也无亲友助力,真真是再好用不过。如今天子为其平反,又加以重用,他们便会对皇帝感激涕零了。

    “我听说这是郡主的提议?”

    岑华群终于写完了,把笔墨摊开晾干:“是啊,你别忘了,郡主也是端南遗民。”

    “到底是天子外家,谢氏虽然倒了,但日后焉知不会有起复之日啊。”

    “陛下的母亲也姓谢,母子之情,哪里是那么容易割舍的。”岑华群道,“天子家事,我等还是不要妄议了。正巧,你今夜来了,帮我看看这几份文书,我——”

    吕谨却已经起身:“今日中秋,我要回去了,岑公还是能者多劳吧。”

    “欸……你这人。”岑华群没好气地嘟囔一声。

    “对了,那折子,别留着了,”岑华群忽地叫住他,“找个机会烧给贺公吧。”

    很多年前,张静言那道诉灾的折子入了中书省,然后不见了。

    吕谨停在门边:“早就烧给他了。”

    他掀帘出去,朱瓦飞檐照出宫灯如海,静夜阒然。

    延熙年的最后一个中秋节过去了。

    第74章

    昭明二年,冬月。

    今年天干,入冬之后就没下过两场雪,偏生天儿又冷,院里栽的花木都见天的憔悴下去。

    谢神筠昨夜没睡好,额间花钿便描得艳,鬓边没缀珠玉,另戴了金蝶粉钗步摇冠,丰润盈辉。

    早膳用得简单,一碗小米粥,两碟白菜丝,竹帘卷起透光,池上流水疏竹,都透着股冷清劲。

    阿烟记挂着昨日谢神筠提过的事,道:“长安的米价已经涨到了两百钱一斗,如今又临着年节,眼瞧着还要再涨。”

    谢神筠没什么胃口,勉强将粥喝完了:“关中今年粮食欠收,供给长安俸食本就困难,入冬之后水路也难行,运转就更困难了。我瞧着今年天干,明年只怕还有灾情。”

    “若是长安物价再涨,宫里只怕都要断供了。”杜织云道,“自太宗皇帝时便有移都洛阳就食的传统,也不知明年会不会去。”

    “难说。”谢神筠道,“陛下不喜洛阳。”

    这两年天子一直在长安,从未去过洛阳。其中固然有皇帝体弱不好长途跋涉的缘故,但更要紧的是太后临朝时极爱洛阳,洛阳朝官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几乎成了大周的第二个政治中心。

    李璨一心想要消除太后的政治影响,自然要淡化洛阳的存在。

    “年底户部的账还没算出来,俸禄也都没发,这个年不好过,”谢神筠用完茶水,起身道,“今日入宫我再同几位宰相提一提。”

    天冷,政事堂前的两颗桂树绿叶都卷了边。

    谢神筠来时看见内侍提着水伺候,生怕这两棵树熬不过这个冬天。

    “今年冬日还未见两场雪。”谢神筠立在檐下,道,“明年只怕有旱情。”

    “已经让司天监和司农监在拟个章程出来了,只是四时天象,非人力能扭转。”岑华群也正为此揪心。

    “我昨日出宫时听到长安粮价涨到了一百八十钱一斗,今晨再让人去问,竟是已经涨到两百钱了。”谢神筠道。

    “关中没有粮仓,要想平抑粮价也困难,只能先抑制商人不许哄抬物价,”裴元璟在檐下驻足,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但也是治标不治本。”

    “今日先让工部水利司的人来议一议,原本长安的清明二渠就是为了运物修凿的,但修好之后却也没有缓解长安粮物紧缺的情况。”裴元璟道着朱红襕衫,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清润。

    谢神筠瞥他一眼,摇摇头:“长安粮物紧缺不是能靠水利运输缓解的。”

    关中其实自古以来便算得上富饶之地,但要供应长安百万人口和太极宫中皇帝内宦百官家眷便显得太勉强了。

    偏偏长安水路算不上畅通,远不及东州二都的粮产富饶。

    这是历朝历代定都长安时都有的问题。

    “若是明年粮价还未平抑下去,便要请诸位宰相考虑移都洛阳就食了。”

    谢神筠简单提了一句,更多的却还是要留着堂中朝议,他们等了片刻,却见河间王和临江王世子一同前来。

    近两年李璨重用宗室,连召了数位郡王回京任职,其中河间王和临江王犹得陛下重用。

    百官皆知,今上自幼有不足之症,身体孱弱,登基之后也是时常卧床休养,药不离手,倘若有朝一日真龙归天,下一任天子就该择自宗室了。

    河间王是皇帝堂兄,去岁刚过及冠之年,金冠玉带,紫袍矜贵,临江王世子年纪还要小上两岁,眉眼间与李璨生得相似。

    稍过片刻,清静殿前的女官才至前,说今晨皇帝咳疾复发,难以起身,便请诸位宰相先行议政,再将结果呈给皇帝过目。

    入冬之后皇帝身体不好,受了两场风寒,一直卧床养病,未见起色。今日之举也不算罕见,每次晨议,清静殿中的女官必要旁听,只是算上今次,这已经是李璨不能起身的第三日了。

    以岑华群为首的群臣难免忧虑。

    杨筵霄问:“可曾宣召太医?”

    秦宛心屈膝道:“已召陆奉御看过了,说是风邪入体,需要静养,陛下请诸位相公勿要忧心。”

    话虽如此,堂中几位宰相互相碰了个眼神,都瞧见了彼此眼中的忧虑之色。

    但此刻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收起忧心,悉数入堂。

    朝议时岑华群问:“户部今年的账还没有理清楚吗?”

    户部侍郎颜炳道:“账是理清楚了,但如今户部账上银钱吃紧,马上临着除夕宴,万国来朝,鸿胪寺那头也紧着用钱。”

    颜炳在户部任上多年,账面理得极漂亮,打太极的功夫却不如岑华群这个老滑头,这两日被各部的堂官围追堵截,跑又跑不掉,人都消瘦了一圈。

    “宫室的修缮不用急,除夕也还有几日,”谢神筠斟酌片刻,道,“但百官的俸禄和军饷却不能拖,你这两日先把这部分的钱发下去,旁的可以先缓一缓,留待年底再议。”

    群臣颌首称是,并无异议。

    政事堂散后谢神筠正要离开,路过千秋台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她。

    “郡主,”却是河间王李昱叫住她,“我方才听郡主提起移都就食的事,郡主实在不必忧虑。如今长安物价上涨既有临着年节的缘故,也是因为今秋雨水不多,运河行船不利,待到明年开春,想来就会有所好转了。”

    谢神筠面上十分客气,转过脸便掩去了眸底的冷意,哪里来的蠢货。

    “是我杞人忧天了。”谢神筠淡淡道。

    “郡主心系民生,忧虑也是正常。”

    他目光流连在谢神筠面上,忽而伸手,似是要去触摸她额间绯艳牡丹,“我见你眉间忧色,便觉——”

    “郡主。”

    谢神筠侧首,恰恰避过了他伸来的手。

    裴元璟和秦宛心自宫道那头绕了过来。

    河间王脸色勉强道:“裴大人,秦女使。”

    裴谢两家的婚事至今无人敢提了,谢道成伏诛后谢神筠以守孝为由退了这门亲,裴氏到底有没有应下旁人不得而知,但裴元璟却是至今未曾娶亲。

    两人又都时常在政事堂中议政,总会见面,彼此神色如常,让人看不出端倪。

    久而久之,却是更惹人探究。

    河间王自然不怕裴元璟,只是如今情况特殊,他不好得罪对方。也不知方才裴元璟到底看到了多少,说话的时机挑得那样准。

    他神色如常,见谢神筠没有开口的意思,眼神也只轻轻掠过他二人,忽而心下一喜。

    寒暄了几句,四人一同绕过琼华阁旧址,却是在丹凤门前看见内宦在执行内廷杖责。

    天幕阴郁,棍棒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沉闷。

    谢神筠正欲唤来人一问,秦宛心忽道:“是殿中省着人杖责的。”

    后宫没有嫔妃,她随侍皇帝身侧,也掌六局诸事。

    秦宛心侧首,道:“有内宦苛扣了千秋殿的炭例,陛下知晓后震怒无比,着人严惩,我便命六局二十四司的宫人内宦都来观刑,也好以儆效尤。”

    河间王轻声道:“千秋殿?那不是……”太后幽居之所吗?

    似河间王这样的李氏宗亲对太后的观感都十分复杂,话至一半便不再说下去。

    “确实该严惩。”谢神筠淡淡道。

    她没有多言,同三人拜别之后便独自走下长阶。

    翠色衣裙似拂过琉璃朱瓦、瑶台玉阙,夺目得熠熠生辉。

    裴元璟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却见河间王的眼神仍是追随着她,眉心忽而一拧。

    李昱仿佛终于回神,对身侧的两人道:“裴大人,秦女使,我便先走一步了。”

    丹凤门前很快寂寥下来,裴元璟正欲离开,秦宛心忽道:“甘心吗?”

    他一顿。

    秦宛心声音平常:“她本来该是你的。”

    “你说错了。”裴元璟淡声道,“即便没有我,她也不会是任何人的。”

    ——

    谢神筠却并未离宫,她到了太医署,找到惯常为皇帝请脉的陆奉御。

    “陆大人,陛下的身体如何了?”

    陆奉御恭敬道:“陛下身体尚好,只是咳疾难愈,说不出话来,稍加调养即可。”

    谢神筠不语。

    堂中温暖如春,陆奉御渐在谢神筠的目光下渗出薄汗。

    “陛下的脉案何在?”

    陆奉御恰到好处地迟疑:“陛下的脉案……郡主若要看,我这就让人去取。”

    天子的脉案按规矩除了太医之外谁都不能看,但谢神筠自天子年幼时便照顾他,从前对他的脉案也再清楚不过。

    “不必了。”谢神筠沉吟片刻,却是道,“只是陛下入冬之后便犯了咳疾,已有数日不朝,几位宰相都甚是忧心。”

    陆奉御松了一口气,说:“郡主不必忧心,陛下体弱,又有旧疾,身体却是并无大碍的。”

    谢神筠颌首,没再多问。

    她眸光映过红墙白雪,无端便显得冷。她想起千秋殿前被杖责的内宦,还有李璨病重难愈的模样,千丝万缕汇成一线,似乎都昭示着某种可能。

    谢神筠出了太医署,却见裴元璟等在门前,襕衫映过疏竹,风骨劲秀。

    “谢神筠,窥伺天子脉案是重罪,”裴元璟道,“陛下唤你一声阿姐,你却并非是他真正的姐姐。”

    言外之意便是要谢神筠摆正自己的位置。

    “所以呢?”谢神筠眉眼未动,“你要去陛下面前状告我吗?”

    她走近了。

    能看清她今日额间细细勾勒的半朵牡丹,雪颜朱色,那样惹人觊觎。

    许是昨夜没有睡好,眼底还有淡淡青色。

    裴元璟忽地抬手。

    谢神筠不闪不避,任由他的指尖停在了眼前,再进半寸,便能触到那点绯艳丽色。

    裴元璟缓缓收手:“你为什么不躲?”

    谢神筠反问:“我为什么要躲?”

    她看过裴元璟,目光隐含霜雪,凉薄讥诮,“你敢碰吗?”

    裴元璟会被谢神筠的眼神刺痛,而她再清楚不过。

    谢神筠没再看他,渐渐走远了。

    ——

    天子一病数日,宫中近日来人心惶惶。

    好在后来皇帝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渐渐好转,只是仍不能听政,只能在内殿宣召了几位重臣。

    “朕让诸位相公忧心了。”李璨仍不能起身,面色苍白,只在咳嗽时泛上一点红润。

    以岑华群为首的宰相见李璨安然无恙便放下心去,反而宽慰道:“只是千万要保重身体。”

    谢神筠不着痕迹地看过人群中的郑镶,他作为禁军统领,近来都侍奉在天子身侧,便连清静殿前的禁卫也增加了人手。

    郑镶若有所见,敏锐地直刺而来,正正对上谢神筠的视线。

    片刻后,郑镶率先挪开眼神,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至除夕宫宴如常召开,阖宫内外才有了些许新年喜气。

    含元殿中门大开,丝竹管弦不绝于耳,霓裳羽衣彩帛飘转,被殿中宫灯照出流光溢彩的糜艳之色。

    群臣入席,位次由高到低,今上年纪尚幼,后宫空置,因此最靠近御座的都是皇室宗亲。

    但宗亲之上、天子下方另置了一方矮席,瑶华郡主高居群臣之首,俯瞰殿中繁华。

    人皆以为她会如太后一般被幽禁沉寂,没想到她却愈发得皇帝看重,听说清静殿中陛下都是以“阿姐”称之,尊重依赖更胜以往。

    “阿姐。”果不其然,皇帝的第一杯酒先与百官同饮,第二杯便亲自斟了让人赐给谢神筠。

    今夜除夕夜宴李璨带病出席,面容苍白,依稀可见病态,但精神尚好。

    让群臣勉强放下了忧虑。

    “陛下风寒未愈,还是勿要饮酒。”谢神筠接了,却是道。

    “就这一杯。”李璨低声道。

    谢神筠便不再多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璨知晓她酒量不好,赐下的酒水滋味寡淡,入喉时谢神筠却在舌尖品出了一丝苦涩。

    她动作一顿,神色如常落座,片刻后借着帕子的掩饰将杯中酒吐了出来。

    酒里有毒。

    谢神筠掐紧了掌心,心念急转。

    今夜除夕宫宴,谢神筠不能离席,谁要害她?

    第75章

    天子近来身体越发不好,御医不敢透露皇帝脉案,但皇帝寿数恐不能长久的事在太极宫中并不是秘密。

    如今终于有人要忍不住了。

    谢神筠不动声色地将帕子藏入袖中,服了颗杜织云做的解毒丸,聊胜于无。

    她吐了大半,中毒应当不深。

    谢神筠目光缓缓滑过座上天子,后者面色如常,并未看她,宴饮中途还让河间王上前来说话。

    皇帝身边的秦宛心、陈英等人也并无异样。

    殿中灯火辉煌,流光宛转,像是让所有人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河间王与天子说完话之后却并未退下,脚步一转竟是到了谢神筠面前,举杯敬她,目光中的侵略意味藏得很好。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谢神筠,但无论是深殿玉堂还是灯火阑珊,她都似雪压寒梅,清凌凌不沾细尘,遥不可及,更让人欲折她落掌心。

    “郡主,我敬你一杯。”河间王道,他是天子的堂兄,又得其看重有望继位大统,宰相见了他都要客气三分。

    “我不擅饮酒。”毫不客气的拒绝。

    不知是不是谢神筠的错觉,她此刻觉得从喉头到腹中有如火烧,连带着眼前也模糊起来。

    她眉尖微蹙,压下了那股不适。

    宫灯在谢神筠眼睫上绘出一缕薄光,冷而剔透,却看得人心中泛痒。

    谢神筠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大周皇室的荒唐艳事不少,兄妹叔嫂□□这样的逸闻丑事也并不罕见。

    宫中早有传闻,说是天子同他这位阿姐的关系并不寻常,否则谢神筠早已同裴元璟定亲,这桩婚事却一拖再拖,至今尚未完婚。

    她又时常留宿宫中,更是引得风言风语无数,只是碍于瑶华郡主的威势,无人敢说什么。

    “是吗?是不擅饮酒还是不想同我饮?”河间王慢慢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想来还是我不得郡主看重,日后郡主总会对我改观,那时我再敬郡主酒,你可不能再拒绝了。”

    他言语间隐隐透出的意思叫人心惊。

    到谢神筠如今的权势地位,这世上能叫她不能拒绝的唯有当今天子。

    是谁给了他暗示?

    谢神筠盖住酒杯,唇角微勾,抿出的弧度足以摄人心魄。

    不待河间王面露惊艳之色,便听谢神筠压低的声音既轻且冷,像是兜头一捧凉雪浇下,叫人陡然清醒:“凭你也配?”

    李昱脸色陡然阴沉下去。

    下一瞬谢神筠却是微微提高了嗓音,让附近的人都听到了她冷淡的话语:“王爷,我不胜酒力,先失陪了。”

    谢神筠眸光冷淡,姿态从容,眉间还有隐隐的厌倦隐忍,便似是被逼迫至此,却又碍于强权不得反抗。

    不过是个郡王而已,就能叫如今这位权倾朝野的內相退避?有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一震。

    李昱如今确实只是个郡王,可是日后呢?今上常年卧病,寿数恐怕也就止于这两年了。

    谢神筠这样的态度,是不是意味着朝中的风向就要变了?

    谢神筠在无数明里暗里的目光打量中起身,对座上的天子屈膝告退,继而绕过桌案,就这样中途从宴上离席。

    含元殿前火树银花未熄,照破长夜,晚些时候天子还要携百官登临东华门以迎新岁,谢神筠离开不了太久。

    她行过含元殿前的宫道,借着月色看清了今夜殿前禁卫防守。

    雪压朱檐,五步一岗守卫森严,兵甲寒铁在夜色中泛出森严冷光。

    自数日前起,太极宫中的禁卫便皆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看来李璨当真是要病入膏肓了。

    “郡主这是要去何处?”殿前值守的内宦迅速迎上来。

    谢神筠不动声色道:“殿中太闷,我随意走走罢了。”

    内宦迅速唤来宫人禁卫为她提灯,口中殷勤道:“夜深雪重,宫道路滑,郡主千万小心。”

    谢神筠没让人跟,身侧只带了阿烟。

    待行至夜深无人的太液池边,谢神筠微一闭眼,心口忽然一阵剧痛。从方才那杯毒酒沾唇之后被她压下的绞痛齐齐上涌,变成了咳出唇边的鲜血。

    “娘子!”阿烟大惊,尚且记得这离含元殿不远,压低了声音。

    “别慌,我没事。”谢神筠以袖掩唇,她眼前阵阵发黑,强行稳住身形,只觉头晕目眩,“宫宴上的酒里有毒,你去找——”

    谢神筠咬住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不行,不能找宣盈盈。禁军副统领陈晚是谢神筠提拨上去的人,但如今还不到动的时候。

    沈芳弥精通药理,她今夜也来赴宴,但谢神筠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谢神筠在心里一一将人筛了一遍。

    她视线忽然一凝,定在了平静无波的水面间。

    宫灯临水,照出粼粼清波。

    空中飘了一点雪白,俄顷纷扬变大,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顷刻融于碧水之中。

    下雪了。

    “你悄悄去给河间王递信,让他来这里见我。”谢神筠轻声道,“然后再去把郑镶还有裴元璟找来。”

    谢神筠眸光很冷,“这两个人必须出现在河间王来了之后。”

    ——

    李昱被谢神筠拂了面子倒也不恼,仍是言笑晏晏地与身侧人说话。不多时,他手臂似是被人不小心碰到,杯中酒顿时悉数倾洒到衣上。

    他急忙搁下酒杯去擦拭。稍晚他还要随皇帝和宗亲百官去殿前观庭燎,若是御前失仪就不好了。

    正这时,侧旁一宫人道:“今夜含元殿两侧有尚仪局的宫人待命,郡王可要去清理一二?”

    李昱颌首,随她出去。

    入夜后竟久违地落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消片刻含元殿前便白茫茫一片,内侍还未来得及洒扫。

    殿前原本被架好的篝火也沾了雪,内侍和禁卫正忙着清理,否则要是宫宴结束皇帝率百官出来观燎,这火若是烧不起来岂不是寓意不好。

    他们行在雪路之上留下两串脚印,顷刻又被重新覆盖。

    “这位女使要带我去何处?”李昱停下脚步,看向身前提灯的宫婢。

    他仍是含笑而立,眼中却若有若无地带出些许警惕之色。

    那宫人垂首,恭敬道:“下雪了,太液池边如今银装素裹,碧池飞花,正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奴婢见郡王先前饮了不少,或许可以去散散酒气。郡王不想去瞧瞧吗?”

    “不必了。”李昱近来愈发警惕,见此刻宫道上只有他二人,这宫人又不知道要引他去何处,当即便要转身离去。

    “可是有贵人想与您一同赏雪,”宫人轻声道,“郡王仍是不想去吗?”

    李昱心头一跳,生生停下脚步:“哪个贵人?”

    “自然是方才离席的那位贵人。”

    方才离席的还能有谁?

    李昱心中警惕不减,却又存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竟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宫人前去,只是一路过去都未放下戒心。

    待见到立于湖边的谢神筠时却陡然放松下来。

    飞花穿林,谢神筠凭栏而立。她未撑伞,雀蓝雪领拥着花颜,容色剔透皎洁,生生压下了三分雪光。

    “郡主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观雪赏景怎么也不叫我一起来?”李昱缓步上前,如今彻底放下心去。

    翠领遮了细雪,李昱克制地没有离她更近。

    谢神筠扶着白玉栏,没有回头:“你如今不是也来了吗?”

    美人沾雪,在寂静沉夜竟显出一丝能被轻易摧毁的脆弱。

    李昱笑起来,顿时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

    宫禁之中,禁军巡防,陛下又还在含元殿饮宴呢,谢神筠即便要发难,也得掂量一二。

    况且皇帝……可护佑不了她几时了。谢神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件事,她如今不就是在示弱了吗?

    李昱道:“郡主可曾想过以后?”

    “以后?”谢神筠似是听不明白。

    “郡主如今虽深居高位,也得陛下看重,可终究是女子,又无名无份,”李昱慢慢道,“倘若日后……郡主又该如何自处呢?”

    “郡主还这样年轻,何必将自己困在这寂寥深宫之中”李昱低声道,姿态柔和却强硬,“何不另谋出路?”

    谢神筠微微一叹:“我居高处不胜寒,也如孤雀无枝依……”

    她眺向远处琼林碧水,语气寂寥得让人心中生憾,“前路茫茫,又哪有出路可言?”

    “郡主是凤鸟,阖该栖于梧桐之上,又哪里会无枝可依。”李昱心头愈发火热,“若郡主愿意,我愿做郡主栖枝梧桐,替你蔽日遮寒。”

    “是吗?”谢神筠终于转头看他。

    李昱在她的注视下生出一丝紧张,但他仍是自负,若天子将崩,帝位旁落,没人比他更合适。

    谢神筠如果是聪明人,此时就知道该转投谁的怀抱了。

    “你来。”谢神筠定定地看他片刻,忽而一笑,对他伸出了手。

    指尖细白剔透,好似精雕细琢而成,让人目眩神迷。

    李昱霎那间生出渴望,只想碰一碰她。继而狂喜涌上心头,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但瞬息之后,那点白顷刻被血色覆盖,成了李昱生前看到的最后一眼。

    他轰然倒地,溅起一阵碎雪。

    裴元璟和郑镶停在宫道尽头,刹那僵直了身影。

    谢神筠握了捧雪,慢条斯理地揉捏过指尖,仿佛没有看到不远处的那两人。

    “来了怎么不过来?”谢神筠语气如常道,仿佛只是叫他们一同来赏雪。

    郑镶立即上前,但见李昱双目圆睁,已然是没救了。

    “你——”郑镶简直不可置信,谢神筠竟然当着他和裴元璟的面诛杀了当朝郡王,“他是河间王!”

    “那又如何?”谢神筠眼睫微垂,冷冷地压下来。

    他倏然僵住。

    立即反应过来谢神筠就是故意的,故意引了他和裴元璟两个人来,也支开了附近的禁卫宫人。

    此时此刻这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和一具尸体。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吗?”郑镶咬牙,觉得谢神筠简直是疯了。

    “发现什么?”谢神筠道,“河间王今日醉酒,或许是一时失足落入太液池中溺毙身亡,又或许是倒地时误触顽石而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分明死于你手!”

    “谁看见了?”

    “郑统领与我皆是见证。”裴元璟此前没有开口,这时却平静道。

    谢神筠抬眼:“那我也可以说是你撞见河间王欲对我行不轨之事,因此愤而拔刀,失手杀人。你说群臣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最重要的是河间王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无论河间王是死于风月艳情还是蓄意杀人,只要他不是死于“意外”,就会立即在太极宫中掀起轩然大波。今夜见证他身死的三个人都有嫌疑。

    一个当朝郡主,一个天子近臣,再加上一个禁军统领,明日太极宫就该热闹非常了。

    谢神筠今夜叫裴元璟和郑镶来此,就是逼得他们不得不成为谢神筠的同谋。

    “今夜过后,我不想听到这个人的死讯会和我扯上关系。”谢神筠漫不经心地擦干净了手,“两位记得收拾得干净一些。”

    她不仅在威胁警告,还逼得他们必须替自己善后。

    第76章

    谢神筠擦干净了手,没管身后的事,再度回到了宴席之上。

    河间王的失踪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李璨率群臣登凤楼,在东华门前召了临江王世子和河间王一道上前来与他观礼,宫人这才发现河间王根本就没有随帝驾一道上去。

    “奴婢方才瞧见河间王中途离席,之后倒未曾注意。”陈英道,“许是方才在宴上多饮了两杯,醉倒在何处了吧。”

    每年宫中大小饮宴无数,总会有人不胜酒力,再出些不大不小的岔子。去年的中秋宴有个官员喝醉之后当众脱衣,幸而被宫人合力拦了下来,李璨也不过一笑置之。

    还有那等性情豪迈之辈,醉酒之后在宫壁上题字,还曾被引为美谈。

    李璨便笑笑,只让禁卫和宫人留意着,没有多说。

    谢神筠站在李璨身后,目光掠过护卫皇帝身侧的郑镶和群臣之中的裴元璟,神色如常。

    裴元璟和郑镶果然不敢让河间王的死在此时掀起风波。

    谢神筠眸光渐深,顿时确定了李璨一定命不久矣的事实。

    今夜谢神筠的冒险是一次实打实的试探。

    若李璨病重,朝臣便会立即考虑拥护下一任天子,这种时候,谁也不敢赌。

    长安城中能立即正位大统的人选只有那么几个,帝位之争早在暗地里就已经开始了。

    难怪如今太极宫里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是暗流涌动,每个人都开始在暗地里各显神通。

    谁能当上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想成为拥护天子继位的功臣。

    李璨病重,谢神筠中毒,河间王身死……短则一日,长则三日,太极宫中必有剧变。

    谢神筠心口仍旧隐隐作痛,挨过方才那一阵剧痛之后如今化作了更加绵密针扎似的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谢神筠能站到如今全靠意志力强撑。

    饶是如此,她后背也几乎被冷汗浸透了。

    但她肌肤原本就冷白,竟是看不出丝毫异样。

    下毒的人会是谁呢?

    迎新岁的钟声响起,谢神筠眺向楼外天。昭明二年在风雪中落下帷幕,雪越落越大,渐渐盖了满地狼藉。

    昭明三年已至。

    百官离宫,太极宫上空仍隐有橘焰跃动,那是含元殿前的燃庭燎火,要烧上整夜,预示来年兴旺。

    谢神筠上了马车,却是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

    “娘子!”阿烟惊道。

    谢神筠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车内的杜织云立即将她扶到软榻上诊脉,先以银针刺穴稳住谢神筠的情况,又给她服了一碗解毒的汤药。

    “宫中有变,”谢神筠强行忍住,“告诉宣盈盈和瞿星桥,严阵以待,皇帝病重……”

    “我知道了。”杜织云手上动作利索。

    谢神筠彻底挨不住,沉沉睡过去。

    ——

    谢神筠再醒过来时觉得热,整个人被箍得紧,呼吸都急促沉重,不知是毒素未清,还是因为被抱的。

    沈霜野怀抱炽热,近在咫尺的眉眼锋利英俊,帐外烛光在他鼻梁上投下阴影,明暗分明。

    她怔怔地看着他,如坠梦中:“你……怎么回来了?”

    谢神筠经常做梦,很容易就能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她尚未清醒过来,因此还没有生出警惕,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仍在梦中。

    梦里的沈霜野闭着眼,把她按在心口,侧脸贴过她发鬓,灼热的呼吸钻进谢神筠耳里,终于让她生出了实感。

    “路上赶得急,本来是想回来和你一起迎新岁的,结果还是没赶上。”沈霜野以额相触,探过她额间热度,道,“在宫宴上中的毒?”

    谢神筠起了热,看人时似乎都有重影,遑论沈霜野离得这样近,几乎要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她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千般思绪都乱成了一团,人便不如往日敏锐,但仍是下意识地在心里生出警惕。

    沈霜野在这个时间出现在长安,太不寻常了。

    边将无诏入京等同谋逆大罪,沈霜野一旦在回京的路上泄露了半点行踪,在长安等着他的就该是三司堂审。

    况且李璨病危的事连谢神筠也是这两日方才能确认下来,沈霜野远在北境,是如何知晓的?

    谢神筠思潮涌动,但面上仍是眉尖微蹙,难受到了极致:“嗯。”

    毒素未清,杜织云给她强行催吐,谢神筠喉间刺痛,嗓音因此沙哑。

    “要喝水吗?”沈霜野听出来了。

    谢神筠点点头,她没什么力气,靠在沈霜野身上由他喂她喝水,里面放了润嗓的药。

    她连饮两盏,终于觉得没那么干了。

    “杜织云认过那毒了,说是不致命,只是会让你病上数日。”沈霜野道,“你对下毒之人有什么头绪吗?”

    那沾了毒酒的帕子被谢神筠藏在袖中带了回来,杜织云为解毒仔细研究了一番。

    谢神筠听到毒不致命并不显得意外,她亦通药理,能勉强察觉出毒性大小,否则,若是剧毒之物,她只怕也撑不住至宫宴结束后才倒下。

    “想杀我的人很多。”谢神筠道。

    谢神筠树敌太多,她如今就是立在朝上的靶子,谁都想来射上一箭。

    至于下毒的人,从裴元璟到李璨,甚至幽居千秋殿中的太后,无论是谁,都有可能。

    谢神筠揪着沈霜野的衣襟,不肯放开。疼痛和发热带走了谢神筠一部分的理智,沈霜野带走了另外那部分。谢神筠白日里牢不可破的坚硬化掉了,变成了湿润的柔软。

    她枕在这里,是全然无害的模样,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沈霜野抱着她,要把自己变成她的依赖。

    谢神筠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刚过。”

    “织云呢?今日是元正大朝会……”谢神筠强撑着不肯失去意识,“我不能……”

    脆弱无害只是谢神筠给人的错觉,她的底色永远是冷静理智。

    “你去不了了。”沈霜野毫不留情道,“你先担心一下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吧。”

    谢神筠意识昏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仍是下意识地反驳:“今夜大雪,明天不会有太阳。”

    这种时候倒是思路清楚。

    沈霜野捂住她的眼睛,强迫她睡:“睡吧。”

    谢神筠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丝念头是:沈霜野自始至终都没有回答过他为什么会恰在此时出现在长安。

    谢神筠睡后,沈霜野方才起身,况春泉出现在窗边,递来密信。

    “陛下的病情……只怕就在这两天了。”

    沈霜野看过了密信,道:“那宫中生变,也在这两天了。”

    况春泉一惊:“侯爷打算如何做?”

    沈霜野抬手,况春泉立时噤声。

    “今上没有兄弟子嗣,帝位必然旁落于宗室子弟,河间王虽死,但长安城里还有临江王父子,江都王镇守汴州,距长安不过一日之功,也未必没有一争之力。”沈霜野眸光侧过窗外白雪红梅,道,“更何况,先太子的儿子,还被养在太极宫中呢。”

    他还没忘,谢神筠手里,还握着昭毓太子之子。

    这场帝位之争注定是龙争虎斗,不到最后难见胜负。

    昨夜的雪还没停,晨起时窗外落雪飞琼,园中的红梅尽数开了,在白茫一片中显出些许喜气。

    阿烟昨夜命人往宫里告了假,说谢神筠晚间登楼受了寒气,夜里起了高热,皇帝自然极是关心,还让内侍叮嘱谢神筠好好养病。

    谢神筠心中惦记着事,睡得不踏实。翌日有元正大朝会,她让人时刻注意着宫里的动静,但直到朝会结束也是风平浪静。

    朝会之后天子率领群臣去往太庙祭祖。太庙在延熙年间被大雪压塌过一次,后来数次修缮也是风波频出,至去年终于彻底修完,因此今年皇帝便要在元正率群臣去拜祭。

    谢神筠没再问沈霜野为什么会出现在长安,她如常地接受了这件事,在喝完药后让人摆膳。

    正这时秦和露急匆匆穿园而入,跨过廊桥,到了檐下。

    瞿星桥回京述职,她是同瞿星桥一道回来的。

    “郡主,方才瞿星桥让人递信回来,陛下率群臣在太庙祭拜,结果太庙塌了!陛下重伤,至今生死不知。”

    谢神筠一惊而起:“怎么回事?”

    秦和露道:“太庙坍塌时随行护卫的禁军立即将陛下救了出来,但那时陛下已陷入昏迷,生死未明,瞿星桥也不能确定。但随后郑镶便以治伤为由送陛下回宫,神武卫旋即封闭了宫门,如今瞿星桥和几位宰相悉数被困在宫中,半点消息也无。”

    瞿星桥是在太庙坍塌时便觉事态不对,命人立即报信给谢神筠,自己随群臣入宫,紧接着宫门封锁,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了。

    皇帝生死不知,而郑镶却在此时封闭宫门,其用心为何昭然若揭!

    “宣盈盈领左骁卫镇守禁中,她此刻应该也已经发现不对了。你立即让人通知陈晚,就说陛下生死不明,郑统领率兵哗变威胁天子安危,着令禁军护驾!”

    谢神筠沉声道,“若神武卫不肯打开宫门,便立即强攻。”

    “等等,”沈霜野听了片刻,却在此时道,“如果陛下只是重伤,你令禁军强攻宫门,如同谋反。”

    “那又如何?”谢神筠一字一句道。

    她往外跨出一步,在风雪中披上斗篷,回看过沈霜野,眸如寒渊:“沈霜野,你为什么会在此刻回长安?”

    谢神筠昨日为什么会中毒?太庙又为何偏偏在此刻塌了?

    那毒不致命,却会让谢神筠今日难以起身,不会随行太庙祭祖,事发后谢神筠再得到消息已然鞭长莫及。

    这些事情串起来最终必然导致了今日的结果。

    下毒的人既不想谢神筠插手帝位之争,却也不想要她的命。

    沈霜野没再拦她。

    谢神筠已经走远了。

    第77章

    重玄门落于宫城以北,历来是北衙禁军镇守,但今日神武卫要强行接管北门,禁军自然不肯,双方于门前僵持不下。

    正这时,马蹄杂音迅速由远及近,震踏过宫道,禁军副统领陈晚纵马疾驰,转瞬插入对峙的双方铁甲之中。

    “速开宫门!”陈晚高声道,声音穿透人群,霎时引起一阵惊慌,“神武卫哗变!郑镶挟持天子意欲逼宫,尔等速速随我入宫救驾!”

    北衙禁军戍卫宫城,曾与神武卫分庭抗礼。但自两年前,江沉率禁军跟随太后发动政变失败,禁军的地位便再一次尴尬起来。

    如今禁卫乍然听闻宫变,一时都迟疑起来。

    与此同时,宫门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杂音,密密麻麻的侍卫赫然出现在天际尽头,如黑云压顶,顷刻而至。

    “关闭宫门!”神武卫副指挥高声道,他当机立断,迅速让人放下宫门,“勿听他胡言乱语!陛下稳居宫中,我等从未听说过哗变之事,禁军与人里应外合妄图谋反,才是狼子野心!尔等速速随我护卫宫禁,绝不能让贼子逼宫!”

    他猝然拔刀而出,狠狠撞上了陈晚。

    刀与剑迅速拼杀到了一起,重玄门在厮杀声中轰然被撞开,铁甲执刀的府兵顷刻涌入,他们没有着禁军的银甲红缨,也没有神武卫的特有的飞鹰纹饰。

    这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私兵,宛如神兵天降,轰然踏破了这座宫城。

    谢神筠纵马而入,铁蹄踏过太极宫百年宫道阙楼,衣上明红绣彩的牡丹花迤逦过雪后晴空,繁盛到极致。

    长箭倏然穿透厮杀,没入于副指挥肩膀,将他死死钉在汉白玉栏前。

    铁甲随即一涌而上,牢牢架住了他。

    “陛下今日在太庙受伤,生死未知,”谢神筠的声音响彻宫禁,“于指挥,你却率神武卫封闭宫禁意图谋反,其罪当诛!”

    谢神筠缓缓环视过身周踌躇围拢的宫廷禁卫,冷声道:“我念你们必是受其蒙蔽,既往不咎。若谁还想拦我,便视为谋逆从犯,杀无赦。”

    “让开!”谢神筠厉声呵道。

    她没有着甲,明红衣裙在无数冰冷铁甲中绚丽得有如横亘过太极宫上空的朝霞。

    无论是神武卫还是禁军都对这位统御北司的瑶华郡主并不陌生,谢神筠冷酷强硬的手段在外,无人不惧。

    当下便有人迟疑着放下刀剑,让开前路。

    正这时,机扩上弩的细微声响被掩盖在杂音之中,从四面八方的阙楼上涌出无数禁卫,下一瞬万箭齐发,顷刻淹没了以谢神筠为首的禁军。

    郑镶把整个宫城变成了陷阱,此刻真正的厮杀方才揭开序幕。

    谢神筠悍然无惧,反手执剑格开了箭锋,在箭雨中一往无前,再度撞开了汹涌兵潮,重重宫门都在她的马蹄之下颤抖,眨眼间便在不断围剿上来的禁卫间杀出了一条血路。

    “砰——”

    丹凤门前,郑镶正欲恭迎江都王入殿继位,弩箭破风而来,正中江都王眉心!

    玉阶之下,谢神筠遥遥放下弓箭。

    “郑镶,陛下病危,你却密迎江都王入宫,意欲何为?”

    谢神筠近了。

    郑镶没料到谢神筠竟来得这样快,今日他本来胜券在握,但他没有料到,谢神筠竟然还藏了这样一支私兵!

    只要谢神筠稍晚片刻,太极宫中局势已定,她便再无力回天。

    他看着江都王倒地,眼底却忽地掠过一丝狠意,下一瞬郑镶的刀锋转瞬及至,他踩着马头凌厉而上,狠狠斩落谢神筠发上金冠!

    谢神筠及时勒马后仰,刀锋却仍旧擦过她鬓边,步摇金簪旋即被劈成两半,随她散开的乌发滚落在地。

    “你想做什么,我便也想做什么。”一击之后,郑镶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谨慎地打量着谢神筠,“我们可以合作的。”

    郑镶原本想要赶在谢神筠之前迎江都王入宫登基,江都王是昔年楚王之子,先帝与今上皆善待宗室,养出了一批只知风花雪月的酒囊饭袋,河间王与临江王世子算是少有的在朝中任实职的宗亲,至于江都王,则是一个实打实的草包蠢货了。

    郑镶欲迎他登基,打的不外乎是从龙之功的主意。

    但谢神筠竟是二话不说便先将人射杀于箭下,也实在冷酷果断至极。

    如今他见势不妙,自然便立即示敌以弱,重新和谢神筠寻求合作。谢神筠要的是扶持幼帝把持朝政,而郑镶只想要从龙之功。

    谢神筠侧脸红痕宛然,她避得及时,但仍是被刀锋所伤。

    她闻言缓缓笑了,乌发血痕,美得近乎妖异。

    “合作?”谢神筠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经说过的,总有一日会要你只能跪着和我说话。你要与我谈合作,不如先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再考虑考虑。”

    她话音一落便悍然动了,再无周旋余地。

    三尺剑锋迎着天光猝然划过,仿佛万千霜雪都凝于她剑尖一点,锋利得不可思议。

    剑锋贴着郑镶侧颈,他在仓促间翻拧过剑刃,却被生生割开了手臂,炸开一簇血花。

    郑镶今日方知,原来谢神筠对他杀心之重,竟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可她从前伪装得那样好,杀意愈浓,愈是不动声色。

    “谢神筠!”郑镶忽然笑了,他嗅过沾血的手指,病态似的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了剑锋上独属于谢神筠的冰冷气息,“你提着剑来杀我,心里却还是那个软弱的两脚羊。你恨我?可你分明该感激我!倘若不是我,哪里有你的今天。”

    郑镶审视着谢神筠,清楚地知道怎么样才能刺痛她。

    他清楚地看见过谢神筠曾卑微如草芥的模样,软弱的,可怜的,仿佛有流不完的眼泪。

    郑镶舔掉了手指上的血,“当年进京的时候你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要我只能跪着和你说话,你做到了,这是你当梁行暮永远不能办到的事。”

    “你想杀我?你想重新变回那只任人宰割的羊吗?”

    “今日过后,天下没有人能阻挡你登上权力的巅峰,但你赢了又如何?今日过后,太极宫中人人皆是你的仇敌,你为扶持幼子能杀尽宗室,可你杀不尽天下人,能和你站在一起的只有我。”

    谢神筠提着剑,神色冰冷漠然:“任人宰割不是我的错,而是握刀的人的错。”

    沈霜野这个人很天真,总是说一些天真的话。但有一句话他说得很对,如果这世上只有强者能够立足,弱者只能任人宰割,那就是这世道错了。

    梁行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可谢神筠来到长安之后才知道,人命也至贱,贱如尘泥。

    谢神筠不是弱者,她站在了这世间权力的巅峰,强权之下人人都会被碾碎脊梁,可是她很希望、很希望那个弱小的梁行暮也能坦坦荡荡地活在天光下。

    生无所惧,死亦不屈。

    禁卫如鳞片开合层叠而上,刀剑组成的铁墙越收越紧,他们用上了困龙索,在身形交错间以铁链套上了郑镶的脖子,瞬间把他掀翻在地!

    铁链倏然掐紧了郑镶的脖子,让他被迫跪倒在谢神筠面前。

    “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郑镶嘶声道,“就算我做了厉鬼,也要纠缠你,让你永远活在我的阴影之下。”

    谢神筠刀横过他颈,闻言笑了一声,冷酷道:“倘若这世上真有厉鬼,那就让它们来。”

    霜刃擦出一线血花,“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太极宫中刀剑齐鸣,谢神筠站在九重阙上,绯红裙帛起落如长烟落日,太极宫的厮杀和刀兵都被她踩在脚底,这一幕当真美得风华绝代。

    宫变和反叛都被镇压下去,禁军围拢清静殿,谢神筠提剑步入殿内,政事堂宰相和数位重臣悉数在此。

    他们在太庙坍塌后本是因为担心天子安危才聚拢于清静殿,却被郑镶围困在此处,听着殿外刀兵杀伐之声不断,早已心惊不堪,此时见谢神筠步入殿中,一时竟有死里逃生之感。

    “郡主!”岑华群迎上来。

    “诸位大人安然无恙,实是再好不过。”谢神筠右手提剑,剑刃反照天光,显出凌厉锋芒,她神色却温和,“今日百官为证,陛下在太庙祭祖中猝然崩逝,郑统领隐瞒天子死讯,秘不发丧,就是为了秘密逼宫。如今罪魁已经伏诛,诸位大人不必担心。”

    但事实上无论李璨有没有去世,今日过后,他都只能死了。

    几位宰相对视一眼,面上却全无喜色,只剩悲意:“陛下猝然崩逝,那贼子正是因此才急着迎江都王入宫,意图谋朝篡位!”

    岑华群摇头:“陛下山陵崩的消息传出,江山无以为继,今日郑镶之乱必然会再度上演!”

    谢神筠道:“陛下崩逝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岑华群摇头:“太庙崩塌猝然,陛下被救出时便已……无力回天了。”

    谢神筠沉吟片刻:“陛下既无子嗣也无兄弟,依诸位大人看来,这天子人选该如何择定呢?”

    虽是请教询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日谢神筠带兵入宫,名为护驾,但她所为所想,只怕也与郑镶无异。

    “郡主觉得呢?”

    谢神筠缓缓道:“依我之见,昔年昭毓太子之子乃是大周正统,堪为天子。”

    昭毓太子伏诛后确实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今年应当才两岁,如何能承继大统?届时谢神筠名为辅政,岂不是要学昔年太后,临朝称制了?

    杨筵霄当即道:“废太子乃是因谋反伏诛,虽然先帝仁慈,特赦其罪,还在死后追封于他,但罪人之后,如何能继位正统,统御社稷?不妥。”

    谢神筠并无怒色,反问道:“那杨大人欲推举哪位圣人呢?”

    “临江王是先帝胞弟,素有贤名,世子性聪慧仁爱,今上在时便数度让其监国理政,不如让临江王世子过继到今上膝下,也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不妥。”谢神筠道,“临江王在儋州吞并土地,甚至逼死数十户人家,去岁腊月儋州刺史上书详陈临江王罪行,皇帝曾下诏责骂于他,临江王自知罪孽深重,愧对社稷百姓,已于今日认罪自尽。临江王世子乃是罪人之后,如何能继位大统?”

    她竟是用杨筵霄的话反驳了回去。

    殿中群臣霎时面色铁青。

    今日朝会时临江王分明还健硕,又怎么可能在今日自尽,但谢神筠既然这样说了,那临江王显然也没有活路了。

    杨筵霄大怒,简直不敢相信:“谢神筠,你敢逼死宗亲?”

    “杨大人慎言。”谢神筠肃容道,“临江王身为皇室宗亲,却不思仁爱百姓,以死谢罪也是应当。”

    殿中禁卫齐齐拔刀,寒光一闪,立时寂静下来,只余他们微重的呼吸。

    她转向岑华群,问:“岑相公如何看?”

    岑华群如今担任中书令,为凤阁宰相之首。

    片刻后,他缓缓道:“昭毓太子之子,可堪大任。”

    谢神筠写好诏书,待政事堂诸位宰相确认无误后再加盖天子印玺,下一任帝王便就此得登大位。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铁甲刮擦过地面的声音让人齿软。

    宣盈盈出现在殿外,剑锋染血:“臣救驾来迟,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宣将军来得正好,”谢神筠道,“陛下山陵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几位宰相已经推举出下一任天子,只待诏书下到中书凤阁,便能拥立新君。”

    “诸位大人欲推举何人为天子?”宣盈盈上前来。

    谢神筠似乎毫无防备,将诏书打开:“昭毓太子之子德才兼备,又是神宗皇帝嫡长孙,堪为大统。”

    宣盈盈颌首,下一瞬霜锋锵然出鞘,快得不可思议。

    谢神筠未及拔剑,那冰凉的剑锋已经抵在她侧颈。

    “昭毓太子曾陷谋逆大案,他的儿子岂能正位大统。”宣盈盈缓缓道,“依我看,郡主不如另择人选。”

    霜刃冰凉。

    宣盈盈握剑的手很稳,正如她们初见之时,青霜剑锋死死抵住谢神筠颈项,已渗出了一丝薄红。

    谢神筠一生中被人抵住咽喉的时候屈指可数,而宣盈盈一个人就占了其中两次。

    第78章

    殿中群臣早已被今日的种种变故惊得回不过神来。

    宣盈盈对谢神筠的身手再清楚不过,因此那剑锋死死抵住她咽喉,没有给她留下分毫反抗的机会。

    “宣将军这是何意?”谢神筠神色未变,她微微侧头,任由宣盈盈的剑锋划过她颈项,留下一丝红痕。

    “郡主别动,”宣盈盈以剑锋按住她肩,“我手虽然稳,可刀剑不长眼。”

    她洞悉了谢神筠的试探——谢神筠在试探宣盈盈到底敢不敢杀了她,因此握剑的手未退分毫。

    谢神筠昨日中了毒,余毒未清,今日又在太极宫中苦战一番,早已力竭,所以方才宣盈盈拔剑时她反应才慢了半拍。

    “昭毓太子如此年幼,又是罪太子之后,德才兼备这种话郡主也能说得出口,”宣盈盈嗤笑一声,道,“郡主欲扶持他为天子,到底是因为他是神宗皇帝嫡长孙,还是因为他年幼无知,能被掌控于你手呢?”

    “自然是因为他是神宗皇帝嫡长孙。”谢神筠温声道。

    她眼角余光瞥过殿内,禁军副统领陈晚已经按住了腰间刀柄,正和宣盈盈率领的左骁卫对峙。

    但因为谢神筠受制于人,他不敢率先发难。

    宣盈盈却似乎就等着她说这句话:“若论嫡长,今上和先帝也不是穆宗皇帝嫡长吧?”

    她环视过殿中群臣,这话同样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群臣齐齐色变。

    宣盈盈好似没有看见群臣脸色,自顾自地道:“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穆宗皇帝之后,本应继位大统的该是靖王。”

    李周宗室虽多,但有资格承继大统的却只能是穆宗皇帝一脉。靖王是穆宗皇帝的嫡长子,也是先帝长兄,但穆宗皇帝却偏宠林贵妃所出幼子,迟迟没有立储。

    以贺述微为首的文臣和以卫国公沈决为首的武将那时可都是支持拥立靖王的。

    后来靖王被废,先帝这才得以被立为储君,承继大统,他继位后以诸多名目将靖王一脉悉数屠戮,至今已无人敢提。

    “当年靖王才是穆宗皇帝的嫡长子,”宣盈盈道,“先帝不过是贵妃所出幼子,穆皇帝废长立幼,得位不正,太庙两次崩塌便是上天示警。”

    宣盈盈沉声道,从来旷达淡然的神色此刻冷漠下去:“且不论昭毓太子曾因谋反被废,他的儿子本该只是一个庶人,便是论及正统,如今最有资格继位的也该是靖王一脉。”

    岑华群到底是历经数次风浪的两朝元老,他看了一眼在殿中对峙的两拨人马,率先开口:“靖王一脉早已断绝,又如何继位。”

    敏锐如他,已经意识到宣盈盈提及靖王是为何了。

    果不其然,宣盈盈道:“仰赖穆宗皇帝遗泽,靖王一脉尚有血脉尚存。”

    群臣大惊,杨筵霄一时忘了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急急追问:“你说的可是真的?靖王殿下当真还有血脉尚存?”

    他们皆是明宪年间的老臣,靖王是穆宗皇帝的嫡长子,文治武功皆是佼佼者,那时他受群臣拥戴的程度比之昭毓太子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帝后来如此忌惮昭毓太子,未尝不是在他身上看见了昔年靖王影子的缘故。

    宣盈盈道:“自然不会有假,有永宜公主为证。”

    “昭武将军说的是真的。”

    围守殿门的甲胄分开,永宜公主拨开刀剑而来,她换下了道袍,金红裙裾在殿中熠熠生辉。

    永宜公主是先帝的亲妹妹,昔年曾随穆皇帝征战天下,先后平定荆州、平湖之乱,有穆皇帝之遗风,后来因为驸马荀樾惨死,她出家潜心修道,再不闻世事。

    先帝继位后封她为长公主,李璨登基之后也对这位姑姑极为优容,论及李氏宗亲之贵,再无人能越过她。

    公主威严华贵无人敢于直视,但群臣顾不得这许多,纷纷追问:“长公主这是何意?”

    “靖王长兄确实还有一脉尚存。”永宜公主叹息一声,道,“昔年吴王为谋帝位,在府中私藏兵甲意欲谋反,靖王长兄那时如日中天,先帝因嫉妒,便陷害他与吴王谋反有关,父皇因此震怒,下旨将靖王阖府上下悉数抄没。”

    太极宫中的每一块砖石都曾被鲜血浸透,为帝位自相残杀的诅咒每隔数年便会在宫中循环往复。

    永宜公主如今站在这刀剑林立的清静殿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见证父子相杀、兄弟相残。

    被岁月浸透的悲哀藏进永宜公主眼角细纹里,“我与靖王妃素来交好,那时靖王幼子尚在王妃腹中,王妃为保其子,便求我护一护靖王膝下仅剩的遗孤。靖王亦是我兄长,我便想为兄长保下他唯一的血脉,恰好那时卫国公夫妇正要离京,因此靖王妃的孩子一出生,我便求沈国公带他走了。”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

    沈氏兄妹里面竟有一个人是靖王遗孤吗?

    “不对,年龄对不上。”岑华群道。

    靖王被废时沈霜野已经出生了,因此那孩子绝不可能是他,同理,沈芳弥是延熙五年才出世的,也不可能是靖王遗孤。

    永宜公主继续道:“卫国公当时本是想把那个孩子养在膝下的,但是先帝亦对卫国公带走靖王遗孤的事猜到一二,此后曾数次派人到北境寻访。”

    先帝与沈决是少时情谊,这情谊却敌不过沈决曾经想要拥护靖王登基,帝王的猜忌在之后的数年里变成了打压北境的刀,沈决因此而死,死前却自始至终没有透露过靖王遗孤的下落。

    直到现在。

    谢神筠始终一言不发。

    宣盈盈的青霜剑仍旧架在她颈侧,永宜公主话中的靖王遗孤是谁似乎也无须再猜。

    谢神筠没有表现出同群臣一样的惊讶疑惑。

    永宜公主道:“卫国公担忧护不住他,便伪造了那个孩子的死讯,并且秘密将他给了敬国公夫人陆夫人抚养。敬国公夫妇膝下无子,因此待他视若己出,还为他奏请了世子之位。甚至后来,敬国公觉得他终究是李氏血脉,理应回到长安长大,便把他送回了长安,又告知于我。”

    “敬国公世子宣蓝蓝,便是靖王遗孤!”

    群臣皆惊,议论之声骤起。

    他们自然也对敬国公世子并不陌生,这位宣世子自幼长在长安城,因其父的关系很得先帝看重,甚至让他与荀诩和昔年的太子殿下一般,一同到麟德殿听学,孰料他长大之后既不是太子那样光风霁月,也不如荀诩那般清正守礼,是个一等一的纨绔子弟。

    陡然听见这样一个废物点心竟是昔年神武非常的靖王之子,群臣心中都生出一股荒谬之感。

    卫国公当年不会把宣蓝蓝和沈霜野抱错了吧?若是沈霜野是靖王之子,或还有几分可信。

    永宜公主恳切道:“太庙在先帝在位时便塌过一次,如今修缮后的第一次拜祭又塌了,甚至今上与百官都在此次坍塌中伤亡惨重。想来便是因为先帝得位不正,上天示警,如今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

    “那孩子同阿诩一道在太极宫中长大,又在麟德殿中受诸位大学士教导,自有德行仁泽,我欲以大周长公主的身份拥立靖王之子为新君,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昭武将军与公主殿下是想要拥立靖王遗孤为新君。”谢神筠在这时微微叹息一声,道,“难怪。”

    从前的诸多疑点便统统有了解释。

    “靖王之子乃是大周正统,阖该继位大统。”宣盈盈道。

    “谁能证明宣世子当真是靖王之子?”谢神筠缓缓道,此刻威压强势地压制住了群臣,“靖王夫妇早已作古,死无对证。再来,就算当初沈决当真抱走了靖王遗孤,谁又能证明宣蓝蓝就是那个孩子?万一靖王遗孤早已夭折,而沈决又以弃婴代之,诸位宰相难道也要奉他为主吗?”

    群臣心中陡然一凛。

    皇室血脉绝不能混淆。

    无论宣蓝蓝到底是不是靖王遗孤,谢神筠也必须让他在朝臣的眼里变成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百官可以容忍靖王遗孤回归皇室,却绝不能容忍存疑的血脉登上帝位。

    刀锋陡然下压。宣盈盈眼底乍现杀意:“郡主慎言,永宜公主的话,你也要怀疑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天子之尊,容不得半点轻忽。”谢神筠突然笑了,“宣将军,况且,宣世子如今又在何处呢?”

    她从袖中拿出一物,挂上宣盈盈剑尖。

    那是一枚蝉栖青木玉坠,正是宣蓝蓝的随身之物。

    宣盈盈霎时色变。

    就在这时,谢神筠悍然以手中藏起的金簪挑开了宣盈盈剑尖!

    ——

    太庙二次坍塌之后只留下了一堆废墟,三省六部的官员都多有受伤,不好移动,禁军便就近在承天门街搭起了棚子,收治受伤的官员。

    宣蓝蓝很倒霉,他任职太常寺,官职不高,但身上却有敬国公世子的品阶,因此能与皇帝一同入殿参拜,还站得很近,所以倒霉催地被梁瓦砸晕了。

    “阿昙,我好痛啊。”宣蓝蓝眼泪汪汪道,“我的脸是不是要毁容了?”

    他被落下来的梁瓦砸到了脸,伤了一条不大不小的口子,他平素最爱惜容貌,当即就借沈芳弥随身带的小铜镜照了又照。

    沈芳弥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清理伤口,闻言仔细看了一眼,又替他上药,道:“不会留疤的。”

    “那就好。”宣蓝蓝满意了。

    “阿昙,我的玉坠呢?”宣蓝蓝突然问。

    宣蓝蓝的目光落在腰间,他随身戴的那枚玉坠不见了。

    那是宣盈盈送他的及冠礼,宣蓝蓝十分爱惜。

    沈芳弥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你到底还是选择了帮谢神筠。”宣蓝蓝在这个时候方才看过自己所处的地方,棚外人影憧憧,暗处不乏有禁卫值守。

    那是谢神筠派来看着他的人。

    沈芳弥垂眸,道:“暮姐姐人很好的。”

    “我不在乎谁当皇帝,但我在乎哥哥。暮姐姐如果有事,哥哥会伤心的。”沈芳弥道,“我总是希望哥哥可以开心一点。”

    “疏远是你的哥哥,我就不是你的哥哥了吗?”宣蓝蓝可怜兮兮道。

    他也是沈芳弥的兄长。

    这么多年来他们两个人在长安城里相依为命,沈芳弥小的时候那样柔弱怕生,只会怯怯地拉着宣蓝蓝的衣角,跟着他走,沈芳弥想家爱哭,他便总是扮鬼脸逗她开心,沈芳弥晚上怕黑,他就给她捉了好多萤火虫放在她院子里。

    他的好妹妹,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另一个兄长。

    宣蓝蓝有点生气。

    他这个人,总是很容易被哄好的。

    沈芳弥微一抿唇,仍是弱声弱气道:“暮姐姐不会杀你的。”

    “你是要拿我的命去赌谢神筠的善良吗?她应当没有这种东西。”宣蓝蓝喃喃道,“好在,我也没有这种东西。”

    太极宫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动静之大已经传到了这里,骇得人们纷纷仰头去看。

    沈芳弥猝然起身,便见太极宫上方忽然烟尘滚滚。

    “阿昙,你以为我今日为什么没有随阿姐入宫?”宣蓝蓝的声音在沈芳弥身后响起,他嘲弄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可人人都想当黄雀,谁来当螳螂呢。”宣蓝蓝放下了铜镜,从来圆润喜气的脸显出两分冷酷,“咱们那位陛下,打的可是瓮中捉鳖的算盘。”

    他生得白,又兼眉眼秀美,脸上那道血痕绯红如晚霞,此刻竟和谢神筠脸上被划出的那道奇迹般地重合到了一起。

    ——

    谢神筠的试探不过是做给宣盈盈看的。

    宣盈盈看似以霜刃威胁谢神筠,但宣盈盈早在没有第一时间杀掉谢神筠的时候就被后者看透了。

    无论是谢神筠还是昭毓太子之子的存在对宣盈盈来说都是应该被除掉的威胁,但她没有立即动手。

    不管宣盈盈是因为什么有所顾忌,那就是谢神筠的机会。

    果不其然,宣盈盈面色一凛,在谢神筠撞上剑锋时下意识地收手,金簪滑过剑锋,金铁相擦的锵鸣令人齿软,下一瞬,谢神筠卷身而上,金簪锋利的簪尖刺上了宣盈盈手腕,生生将她逼退。

    “你这就不道德了吧?”宣盈盈无奈道。

    谢神筠奇道:“你这个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就不要和我讨论道德问题吧?”

    谢神筠甫一脱困,殿中禁军便再无顾忌,瞬间厮杀到了一起。

    “看来你我之间,终将有此一战。”宣盈盈叹口气,重新握紧了剑,“我真的不太想和你动手,你不是我的对手。”

    宣盈盈征战多年,谢神筠虽然身手也好,但单打独斗,终是不及她的。

    谢神筠的回应是拔剑而上,率先斩掉了两人之间飘飞的帷幔。

    殿中厮杀再度响起。

    龙渊擦过青霜,在瞬息间照亮了谢神筠冰凉的眼,宣盈盈侧头避过,手腕旋即下压,死死抵住了霜锋。

    谢神筠却在那一瞬间放开了剑柄,指尖银针毫芒一闪,直刺宣盈盈双眼!

    眼睛是每个人最薄弱的地方,突如其来的一刺会让人下意识地闭眼格挡,但多年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直觉让宣盈盈的反应远比旁人要快。

    她不仅没有闭眼,还瞬间以其人之道挑开了龙渊,那剑锋划过谢神筠眼前,再近半寸便会刺瞎她的双眼。

    双方在这一击之后齐齐后撤,数息之后,谢神筠已与宣盈盈交手几个来回,彼此都没讨到便宜,而谢神筠还处于下风。

    “都说了,你不是我的对手。”宣盈盈对敌时收起了漫不经心,在此刻她们不再是曾经并肩作战的盟友,而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政敌。

    玩儿阴谋诡计,宣盈盈不是谢神筠的对手,但要论对敌杀人,宣盈盈就没怕过谁。

    况且谢神筠有伤在身,早已是强弩之末,力不从心。

    谢神筠正要开口,忽然蹙眉,她闻到了火油的味道。

    “怎么回事?”宣盈盈比她更为敏锐。

    她们脸色同时一变,在对视的刹那间意识到了某种可能。

    “快走——”

    清静殿周围埋了火药,在燃烧声中爆炸了。

    千秋台上,李璨遥遥看着清静殿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化掉了昨夜落下的那场大雪。

    李璨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悲伤。

    他的确在太庙坍塌时受了重伤,但及时被救出后他却立即让人封锁消息,并传出了皇帝死讯,果不其然,天子一“驾崩”,太极宫中的魑魅魍魉便都蠢蠢欲动了。

    李璨绝不相信太庙坍塌是偶然,有人想要弑君。

    而无论是谁想要逼宫政变、拥立新君,最终都必然会到清静殿去,李璨便能够趁着这个机会将清静殿中的人一网打尽。

    李璨看着火光,问:“临江王世子如何了?”

    裴元璟站在他身后:“临江王认罪自尽,府上家眷并未受到牵连,世子纵然悲痛,但也清楚临江王是咎由自取。”

    “阿惠这个孩子,聪敏仁善,就是太优柔寡断了一些。”李璨咳了两声,他病重是真,受伤也是真。

    李璨时日无多,他又无子无女,只能另立宗室。临江王世子李惠是他欲立的储君,这个孩子入宫受教两年,哪里都好,唯独他那个父亲不成样子。

    借谢神筠的手杀掉临江王,李惠登基为帝的路便更顺畅了些。

    李璨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风雪忽然变大,清静殿上浓烟四起,千秋台离得很近,能嗅到硝烟与血气。

    李璨没有动,他看着那火烧起来,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痛苦:“珩之啊,朕没有亲人了。”

    两年前,他在琼华阁宫变中囚禁了太后,两年后,他又在宫变中杀掉了谢神筠。

    从此之后,再无人为他遮风挡雨,也再没有人能威胁他的帝位。

    这世间他最亲的两个人,都被他杀掉了。

    李璨喃喃道,“这高处,真的太冷了。”

    第79章

    烈焰冲天而起,舔舐着吞没了深殿的梁柱和帷幔。

    谢神筠在火势烧起来的刹那就意识到了这是个局,她环顾过殿中,禁军精锐和政事堂宰相悉数汇聚于此,他们若同时在这里遇害,那朝堂就可以来一次大换血了。

    “快走!”

    “看来你我鹬蚌相争,是让旁人渔翁得利了。”宣盈盈冷笑一声,道。

    谢神筠没有说话,有本事设局的人选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同时敏锐地注意到裴元璟没有在清静殿中。

    这样酷烈狠辣不计后果的手段,确实像是裴元璟能做出来的事。

    政事堂的几位宰相年事已高,吸入浓烟之后几乎就要走不动,被禁卫强行搀扶着往殿门奔去。

    但火势骤然变大,汹涌着扑面而来,几乎燎上了谢神筠的头发。

    谢神筠的步摇冠在方才的打斗中被劈碎了,因此一直没有束发,在四处迸溅的火星中似乎随时都会被烧到。

    有人猝然拉了她一把,捞起了她的长发。

    银白铁甲罩住了来人面容,那双眼睛却如霜星寒芒,看着谢神筠的时候十分专注。

    谢神筠一怔。

    长发在他手中被挽起固定,沈霜野手上戴着铁指,替她挽发的动作却极细致。

    冰冷的铁指此刻也带了几分热度,擦过谢神筠的鬓角时却让她微微战栗。

    谢神筠不知道沈霜野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还扮成了一个普通的禁卫,但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殿门已经被熊熊大火吞没了,众人皆被逼了回来,清静殿的布局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谢神筠眼前。

    火势是从前殿开始烧起来的,蔓延得没有那么快,方才的爆炸声应该是有人事先埋了火药,而想要藏好火药不被发现,那就只有……火药被藏在烟道里。

    谢神筠当机立断:“从后面走!”

    到处都是火光。

    烈焰追在他们身后,西侧殿有供内侍宫人进出的角门,藏在隐蔽不起眼的地方。

    “轰”地一声,殿外埋的火药被再次引燃,火苗已经烧穿了梁瓦,门窗被燎得滚烫,整座宫殿似乎都在摇摇欲坠。

    侍卫在火光间撞开了角门,先把公主和几位宰相送出去。

    忽然头顶梁柱被震塌了,直直坠向前方的宣盈盈等人,电光石火间谢神筠只来得及将沈霜野和宣盈盈猛然一推,带着烈焰的木瓦倏然砸进两人之间,霎时黑烟四溅,阻隔了去路!

    “咳,咳——”谢神筠吸入了太多浓烟,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黑影和橘焰,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也走不动了。

    太累了。

    谢神筠摇摇头,感觉到了力不从心。

    她死死握着剑柄,靠着那点力量才勉强没有滑落在地,精致的花纹已经被殿中骤然升高的温度烧得滚烫,几乎都要握不住。

    要是死在这里……

    “阿暮。”沈霜野在叫她。

    不行!

    谢神筠咬住舌尖,瞬间的刺痛让她陡然清醒过来,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跳过来。”沈霜野拔出侧旁的禁卫的刀,瞬间发力将其依次钉入墙壁之中,“从墙上走!”

    谢神筠撑着剑起身,火舌已经烧了过来,沈霜野钉出的那条路也已经被黑烟舔上了痕迹,谢神筠没再犹豫,翻身跃上了刀柄。

    她越过燃烧的火光,被沈霜野接住了。

    铁甲滚烫,却温暖。

    大殿要塌了。

    沈霜野拉着她疾奔在燃烧的长廊上,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殿中冲出去,身后的浓烟气流轰然爆发,将他们双双撞下了玉阶,滚进了雪地里。

    “咳咳咳——”谢神筠眼前发黑,被烟呛过的嗓子痛得厉害,再是大口呼吸似乎都缓解不了那股火辣辣的剧痛。

    片刻后,铁指扳过她的脸,火焰的灼烫和霜雪的冰凉同时出现,谢神筠情不自禁地一颤。

    谢神筠一生之中应该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鬓发微乱,脸侧沾了黑色的烟灰,裙边还有被火焰灼过的痕迹。

    但她这样被放在沈霜野掌心的时候,却仍旧像是一尊精美脆弱的玉像,能被轻易打碎,也能被他好好地护在掌心。

    沈霜野取下了铁指,指腹擦过她脸上的烟灰,粗硬的茧擦过那些灰色的痕迹,变成了他沈霜野留下的红痕。

    在刀剑的厮杀与战火中,沈霜野重重地吻了下来。

    他只在谢神筠唇上辗了一下,而后强硬地顶了进去。

    沈霜野箍住她的动作极其强硬而不容拒绝,唇舌毫不客气地掠夺过谢神筠的呼吸,比方才舔舐过他们的烈焰还要滚烫。

    被侵占的错觉占据了谢神筠的全部感官,她喉间还残留着被烟熏过的疼痛,舌尖方才被咬出的伤口也在沈霜野毫不留情地侵占中再度渗血,带着铁锈味的撕咬是这个吻的底色,却又在缓慢的索取中变了味道。

    谢神筠是贴着刀锋行走的人,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而沈霜野不在乎被割伤。

    半晌后,沈霜野放开谢神筠,后者已是双颊绯红,眼眸湿润。

    谢神筠擦着嘴唇,被她蹂躏得鲜红欲滴。

    沈霜野哑声问:“刚才在火里,你在想什么?”

    他从来都知道谢神筠冷静的面孔下藏着病态压抑的疯狂,但他以为他至少能接住谢神筠的。

    直到方才,沈霜野才惊觉一件事,他不应该做谢神筠的刀,也不应该做她的盾,他要做谢神筠最脆弱的那个点,要她永远念着他,保护他,为他一往无前。

    “……我怕死。”谢神筠喃喃道。

    她看上去很难过。

    “沈霜野。”谢神筠怔怔地看着他,“我从前绝不怕死的。”

    在长安城外的驿馆,她也同沈霜野历经过这样一场大火,但那时她心中毫无波澜。生也好,死也罢,谢神筠统统都不在乎。

    怕痛和怕死都是“人”的权利,谢神筠从前心冷如铁,没有弱点。

    婚约和镣铐从来没有束缚住过谢神筠,她从前只把沈霜野当作她的东西,她想要给沈霜野的脖子上戴上镣铐,变成他的主人,再任由谢神筠按照自己的心意摆弄。

    但最后被沈霜野圈禁住的人是她。

    “你应该怕死的。”沈霜野笑了一声,他抵住谢神筠的额头,轻声说,“我也怕死。”

    谢神筠可以去死,但沈霜野要她活。

    ——

    火光照亮了半个白昼。

    “郡主!”陈晚带着禁军过来,紧张道,“半个时辰前,瞿将军以救驾的名义带兵入宫,在千秋台前拦住了帝驾,如今陛下已经被护着往含元殿去了!”

    “陛下病危,宣诸位宰相急入含元殿见驾!”

    李璨果然没有死。

    谢神筠在那一瞬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复杂难言。李璨确实是个真正的皇帝了。

    但谢神筠也从来不会是孤注一掷的人,她永远给自己留好退路。

    瞿星桥已经不是禁军统领了,因此在太极宫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谢神筠利用了这点,在进宫之后就悄无声息地把他放在了暗处。

    “你早就有所提防?”沈霜野早在陈晚过来时就放开了她,没让人看见他们的亲密。

    反而是谢神筠行事的缜密再次让沈霜野警觉。

    “你应该没有力气了吧?”谢神筠答非所问。

    沈霜野挑眉:“什么?”

    谢神筠指间寒芒一闪,一根沾了血的银针出现在她手中,针尖在雪光下透出不详的幽蓝之色。

    “你方才亲我的时候我用淬了麻药的银针扎了你一下,你没有察觉。”

    谢神筠抿了抿唇,舔掉了唇上的湿润。

    她做这个动作时很轻易地就能让沈霜野想起方才顶开她唇瓣的触觉,似乎还残留着灼热,但她出口的话已经变得冰冷,“现在药性应该已经发作了。”

    这才是谢神筠和他说这么多话的原因,为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待药性发作。

    沈霜野微怔,简直不敢置信谢神筠竟然这样不择手段,让人防不胜防。

    “谢神筠,你真的……”沈霜野喃喃道,他抬手一看,果然在手腕内侧看见了一个小红点,疲惫和酸软如潮水涌上来,让他的意识都变得昏昏沉沉。

    他对谢神筠简直毫无防备。

    沈霜野反手就要握住刀刃,用疼痛来保持清醒,却被谢神筠及时用剑柄格开了。

    “你出现在这里,让人很安心的同时又很不放心啊。”谢神筠叹息一声,眼里没有愧疚。

    她信任沈霜野,最不相信的却也是他。

    准确的说,从沈霜野除夕夜出现在长安城的那一刻谢神筠就已经在防着他了。

    谢神筠要赢,就得堂堂正正地走到九重阙上去。

    她可以为了握住至高无上的权力赌上自己的命,却没有办法用沈霜野对她的感情去赌。

    谢神筠踽踽独行许多年,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但她贪恋沈霜野的怀抱,并且同样可以为此不择手段。

    沈霜野迎上谢神筠的目光,最后还是放下了刀。

    算了吧。

    他早就清楚谢神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有一个要求。”沈霜野冷酷道。

    谢神筠犹豫了一下:“什么?”

    “不许受伤。”

    谢神筠一怔。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踩着火光烈焰去救她了。

    沈霜野看着谢神筠脸上那道碍眼的红痕,再一次生出了强烈的舔舐冲动。

    他对谢神筠的占有欲已经强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她的每一丝痕迹都应该是沈霜野留下的。

    那是他占有谢神筠的标志,从身到心。

    谢神筠颌首:“成交。”

    “回来我要检查。”沈霜野蛮不讲理。

    “你想怎么查?”谢神筠轻声道,字里不含风月,却生生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咬出了暧昧。

    她越是冷静淡漠,就越是撩拨心弦。

    喧嚣和战火都在一瞬间远去,谢神筠把它们统统隔绝在外,只剩下了她身上那一抹摄人心魄的颜色。

    补偿还是诱惑沈霜野都不在乎,他打量着谢神筠,像是在考虑这笔交易自己有没有吃亏。

    “我想怎么查都可以?”

    谢神筠笑了笑,那短暂的笑容盛开在天光下,是她承诺沈霜野的证明。

    “都可以。”

    第80章

    “你过来。”沈霜野没什么力气了,他靠坐在断壁颓垣之上,头盔挡住了天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深邃阴影。

    谢神筠脸颊雪白,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薄灰。

    沈霜野想摸一摸她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也蹭上了灰。他欲把手收回去,却被谢神筠握住了。

    谢神筠摸出了帕子,一点点帮他把手指擦干净了。

    “你在这里等我。”谢神筠垂眸,眼睫如鸦羽,覆下一片清辉。

    沈霜野勾了勾她的手指:“去吧。”

    ——

    陈晚带领的禁军和瞿星桥带领的府兵迅速控制了宫禁内外,从东华门到丹凤门,所有要道宫殿都已经置于禁卫的监管之下。

    谢神筠率兵在丹凤门前拦下了宣盈盈,要她卸刀上枷。

    大势已去,况且宣蓝蓝还在谢神筠手里呢,宣盈盈很是干脆,没再反抗。

    宣盈盈被卸掉了刀,百思不得其解:“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谢神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昭毓太子伏诛之后。”

    “那么早?”宣盈盈诧异道。

    “还记得我们在燕州城外被沈霜野截获的那批兵甲吗?”谢神筠道,“我始终没有查出来是谁做的,因此只能怀疑你。”

    “那还真不是我做的。”宣盈盈还有力气笑,有些狡黠。

    她其实看不出来年纪,做事永远天真意气,笑起来的时候有种万事不萦于心的洒脱旷达,似乎到底是高坐明堂还是阶下牢囚对她来说都不值得在意。

    但谢神筠却在她的话里觉出了其中蹊跷,心头一跳。

    不是宣盈盈?

    诧异只有短短一瞬,谢神筠迅速敛去了眼底锋芒,没有让宣盈盈察觉出端倪,而是接着方才的话继续。

    “沈霜野曾经提醒过我,如果你对我说想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那一定是骗我的。”谢神筠道,“不仅仅是因为沈霜野不会把河西拱手让人,而是因为随后你就在太后的授意下接掌了宫中的左骁卫,后者才是你的目的。”

    无论宣盈盈对谢神筠提了什么条件,但她最后接掌了宫中禁卫同谢神筠分庭抗礼才是事实。

    “你想留在太极宫中的态度太蹊跷了。”这才是谢神筠怀疑她的重点,“你在黔州经营多年,怎么会轻易地就放弃了武泰军?”

    边将与禁卫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身份,宣盈盈在黔州天高皇帝远,除却一个正式的任命,她已然是黔州的无冕之王了。

    正如沈霜野不会将燕北铁骑拱手让人,宣盈盈也不该放弃武泰军,兵权才是他们能实打实地握在手里的力量。

    宣盈盈挑眉:“原来你一早就防着我了。沈霜野这个狗东西,果真是重色轻友。”

    谢神筠微微蹙眉。

    她轻描淡写道:“不仅如此,琼华阁北衙禁军政变时,你试图杀掉李璨的举动也让我的怀疑加深了。”

    “我不是都是为了你吗?”宣盈盈觉得不可思议,“这你都要怀疑我?”

    宣盈盈自觉自己的举动根本没有任何破绽。

    “这就是最大的谎言。”谢神筠冷静地说,“你和我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牢不可摧的盟友关系可言,你救我还算是说得通,为此想要换一个皇帝就很……”

    她微微偏头,像是觉得宣盈盈的逻辑很不可理喻,因此竟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最后只能道:“——古怪。”

    权力争夺是太极宫中亘古不变的核心,朝堂上既然有了一个临朝辅政的谢神筠,就不能再有一个摄政的宣盈盈了。

    李璨驾崩,对宣盈盈来说根本没有好处,沈霜野那样的态度才是正常的。

    谢神筠连沈霜野都不放心,又怎么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宣盈盈。

    “从你入太极宫这件事倒推回去,当初你肯跟我合作的目的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你可以试着稍微善良那么一点的……”宣盈盈喃喃道,觉得一言难尽。

    她万万没有想到,谢神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救命之恩在她眼里都会被解读为别有用心。

    “我最开始怀疑的是永宜公主,因为荀樾的关系,你和她之间天然就有一层旁人难以知晓的联系。”谢神筠道,“你手握荀樾身死的真相,在我找上你之前,难道你就不会用这个真相去换取永宜公主的支持吗?”

    宣盈盈能以女子之身执掌武泰军,得封昭武将军,谢神筠根本不会相信她是什么简单善良的人物。

    “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早在很多年前,你就已经和永宜公主达成合作了。”

    谢神筠既然怀疑了一个人,那自然看她处处都是疑点。

    宣盈盈泄出一口气:“你猜得一点都不错,输给你,我不冤。”

    成王败寇而已,没什么值得在意的。谢神筠没有说话,让禁军押送宣盈盈下去。

    “方才清静殿里的那个人,是沈霜野吧?”宣盈盈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恰到好处地在这个时间点回到长安?”

    谢神筠停住。

    边将无诏不得入京,而沈霜野却在除夕夜前出现在了长安,那问题来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仅仅是宣盈盈会伪装自己,沈霜野同样也会伪装,甚至伪装得比她更好。

    宣盈盈笑了一下,她带兵打仗那么多年,各种阴谋阳谋都是她玩儿剩下的东西。

    “盯着太极宫那把椅子的可不止是你我二人啊。”宣盈盈意味深长道。

    她迎着天光,没有看谢神筠,“你既然已经知道宣蓝蓝是靖王遗孤,那你猜一猜,沈疏远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宣云望不是我的亲弟弟了,我阿耶和卫国公视他为奇货可居,他们甘冒欺君之罪保下一个靖王遗孤可不仅仅是为了那点情谊,我想要从龙之功,你觉得沈霜野想要什么呢?”

    “不过他这个人比我聪明,也比我会装。”宣盈盈道,“他光风霁月自矜桀骜的形象立得太好,把皇帝和你我都骗了过去。”

    皇帝在清静殿外设局,意图把乱党余孽一网打尽,他凭什么敢这样做?

    “除夕之前,天子病重,秘密下诏令沈霜野带兵回京。”

    宣盈盈道,“今日过后,无论太极宫中谁输谁赢,沈霜野都可以立即以勤王的名义出兵长安。”

    沈霜野有皇帝密诏在手,又有燕北铁骑为倚仗,谁当皇帝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要让谁当皇帝。

    宣盈盈在看到沈霜野出现在太极宫中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在打什么算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沈霜野要当那个猎人。

    “阿暮,长点心吧。”宣盈盈语重心长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的。”

    她这个人很小心眼的,看沈霜野不顺眼也很久了。

    她不仅仅是在提醒谢神筠小心,还在光明正大地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谢神筠疑心这样重的一个人,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她永远都会怀疑身边的一切。

    不能交付信任的枕边人,能走多远?

    “没事,”谢神筠没什么表情,听她说完了话,起身离开,道,“我也没有很善良。”

    ——

    瞿星桥控制住了含元殿,李璨还没有死,但也离死不远了。

    含元殿为天子议政之所,入殿觐见均须卸下刀兵,但此刻殿里殿外尽为带刀侍卫,名为护驾,实为威胁。

    谢神筠跨入殿中,左右为她挑起帷幔,便到了御榻之前。

    “陛下放心,乱臣贼子已悉数剿灭,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谢神筠温声道。

    她没有提先前皇帝驾崩的死讯,也没有提及清静殿火灾,恭敬臣服的姿态一如既往。

    越是如此,却越是彰显出了她的胜利。

    谢神筠已经无需用言语来证明她赢了。

    帷帐之中闷着沉郁药味,让李璨想起了他父皇驾崩那夜,他也是这样守在御榻之前。

    他那时仓促地迎接了自己的命运,从此之后身边之人可用不可信,帝王心术权术制衡,他都尽力了。

    “阿姐……”李璨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他朝谢神筠伸手,仿佛又回到了早些时候,他那样依赖这个长姐,到哪里都要她牵着自己的手。

    他见到谢神筠出现在这里,说不清是高兴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

    李璨吃力地说:“阿姐,你从前教我的东西,我学的好不好?”

    他空长了年岁与心智,面容却还透着稚嫩,就这样裹在锦被之中,与从前苍白孱弱的模样一般无二。

    李璨从来身体都不好,谢神筠陪他在千秋殿中长大,照顾他,也教导他。

    谢神筠握住了他的手,温柔道:“你长大了,又聪明,那些东西你都学得很好。”

    “我居高处不胜寒,也如孤雀无枝依……”李璨喃喃道,“阿姐,我觉得冷了……”

    殿外风雪未歇,呼啸着卷向这座屹立百年的宫城。

    李璨睡在殿中,仿佛听到了风声。

    “冷了就睡吧,阿姐命人将殿中的炭火烧得旺一些。”谢神筠仍是轻柔地说。

    片刻后,她从殿中退出来,看向跪在帘外的群臣。

    “陛下有诏。”

    方才在清静殿火场之中被救出的群臣乍一听闻李璨未死,半是欣喜半是复杂,也都齐齐跪在了含元殿之中。

    “太庙坍塌,是天子无德,才会引得上天示警,”谢神筠稳声道,“陛下自知德不配位,欲退位让贤,立昭毓太子之子李瑛为新帝。”

    这场昭明三年元正伊始的血雨腥风终于在谢神筠寥寥数语中落下帷幕。

    含元殿中的几位宰相率先拜下去,殿门大开,谢神筠在风雪中望向殿外天。

    云破雪散,天光出来了。

    ——

    谢神筠安顿好含元殿中的一切,想起了清静殿外的沈霜野。

    但当她折返回清静殿外的废墟时,却已经空无一人。

    被烧得漆黑的断栏之上有一抹干净的白色,一只白色小船,是用谢神筠给沈霜野擦手的帕子折的。

    谢神筠拆开了帕子,上面用烟灰画了一张笑脸。

    有点可恶。

    谢神筠这才想起来,方才她说让沈霜野留在这里等她的时候,沈霜野根本没有答应。

    宣盈盈的话再度在谢神筠耳边响起: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谢神筠把帕子揉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