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阿辛将眼下青黑、满脸倦容的郗途迎进了谢瑾书房。
郗途强打起精神与谢瑾说了几件朝中之事后,正要开口告辞,却听谢瑾问道:“对了,你那大归的妹妹,如今怎样了?”
郗途满脸的一言难尽——还能怎样?我这满面倦容,就是拜她所赐!
昨夜郗归走后,郗途一宿未睡。
他既不能同意郗归不愿再嫁的要求,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真来谢府叫门。
他想了一夜都没想出什么办法,如今被谢瑾问起,一时左右踌躇,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谢瑾执笔沾墨,写了几行字后,才看向面露窘迫的郗途,状似无意地说道:“此番和离,到底教令妹受了委屈。等过段时间,我命人在谢氏族里为她寻个佳婿。你跟谢粲说一声,好好照料她。”
郗途听了大急——如果谢瑾真的帮郗归找到了夫婿,郗归却不愿意,还径直跑到谢府撒泼,那可怎么收场?
于是,纵使十分心动,郗途还是不得不开口婉拒:“多谢叔父。只是舍妹自大归后,身体便不太好,如今想去京口养病,就先不劳烦叔父为她择婿了。”
谢瑾哦了一声,放下了笔:“去京口散散心也无妨,少度1也要过去,令妹不妨与他同行,也安全些。”
郗途原本只是拿京口当借口,以便推脱谢瑾帮郗归择婿的好意,却没想到谢瑾三言两语地,竟然定下了由谢墨送郗归去京口的事。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推辞,只好开口道谢。
郗途走后,谢瑾接着练字。
笔走龙蛇,写的是三闾大夫的《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2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屈原因此赞美橘树秉心持意忠贞不二。
半晌,谢瑾停笔问道:“她生病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阿辛还是听懂了。
他迟疑地回道:“奴听郗女郎吵架的声音,只觉中气十足。”
“她和子胤吵架了?所为何事?”
阿辛压低了声音:“奴在门外,只听郗女郎说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大兄要废了他们,究竟何错之有?”
谢瑾闻言,心下一紧,手中的笔竟然被生生折断。
阿辛没有抬头,半晌,谢瑾才松开了手,断成两截的湖笔落在纸面上,笔尖浓浓的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变成了一滩大大的墨痕。
那个地方,原本写的是“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谢瑾早就知道,郗岑与郗归这兄妹俩,很是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们不拘泥于礼法,不在意居于皇位之上的司马氏,仅以自己的原则为准绳行事,为了自己的目标,虽千万人亦往矣。
譬如郗岑,他若是甘心做江左的重臣,一生守在江左,那么如今,谢瑾未必能坐到这样的位置,因为郗岑必然会早他一步位极人臣。
可郗岑偏偏就要北伐,为此,他不惜依附桓阳,筹谋着将阻碍北伐的司马氏拉下皇位。
江左大大小小的世家,其实内心里都不太瞧得起司马氏,可从未有人像郗岑和郗归这样明目张胆地反叛。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是另一种形式的“苏世独立”,偏执地朝着自己认准的路上走,就算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谢瑾想起了郗归从前吟过的两句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他的阿回,还是这么地固执,这么地倔强,这么坚定地拥护着自己的兄长。
可是,没有了嘉宾,阿回一个人,该是多么地孤单,多么地无助,多么地难过。
郗子胤不能理解她,他只想让她做一个合格的闺秀,但她必定不会愿意。
谢瑾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问起了郗归的近况:“她大归在家,过得可还舒心?可是瘦了?”
阿辛面有难色:“奴见郗女郎气色还好,想是还算舒心。至于别的,这么多年不见,这瘦没瘦的,奴也看不出来啊。”
“罢了。”谢瑾叹了口气,瘦不瘦的,与如今的他有什么干系呢?他早已没有关心她的资格了。
谢瑾看向壁间悬挂的舆图,强迫自己不再想起郗归。
出神之际,僮仆阿壬进来禀报:“郎主,刺史回来了。”
谢瑾回过神来,心下不由一喜,立即回身催道:“让他速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