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宗夏到曹府替他出诊,尹琏就交由尹楼兰照顾了。
他陪着尹琏玩了会儿花绳,玩熟了,这孩子就与他亲近了,软软一团坐在他的双膝上,毛绒绒的后脑勺贴着他的前胸,窝在他怀里玩他的手指。
尹楼兰的手指漂亮得不像话,玉白一双手,手指纤长,连指甲盖都如珠贝,形状完美,指尖水色透粉。
尹琏玩着玩着,就把他的手指往嘴里塞。
尹楼兰挣回手,抱他转过来,问:“是饿了吗?”
尹琏小小点了头,搂住他脖子,埋进了怀里。
“舅舅带你买糖画吃。”尹楼兰取了钱袋子塞进袖口,单手抱着尹琏上街市买零嘴。
尹琏的脑袋拱着他脖子,热乎乎的,但他并不反感,揉了几下,想到他是只小半妖,笑着问他:“你能化狐吗?”
尹琏摇了摇头,委委屈屈道:“我不会,娘说我笨。”
尹楼兰记得,那个早夭的尹琮更像外祖父,两三岁时就能自由化狐身,跑来钻进他的衣袖偷小花小草戴着玩,或是埋伏在花草丛里,等他路过,跳出来嗷呜一声吓唬他。
按理说,半妖又与人结合所生的孩子,妖血稀薄,大多并不会化妖身。尹琮是天赋异禀,生来就灵性强。可尹琏不会化狐,也属正常。
有那么个哥哥在前,尹琏的正常和普通,就显笨拙了。
“没关系,不会化狐也正常,并不是笨。”尹楼兰安慰道。
他给尹琏买了糖葫芦,买了小泥人,小尹琏的手臂上挂满了糖糖串串,搂他更紧了。
小半妖热腾腾的,又毫无芥蒂的贴靠着他,尹楼兰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近的接触,不由自主的,又揉了揉尹琏的脑袋,更是怜爱他了。
“舅舅,”小尹琏奶声奶气问道,“他们都说,娘亲不喜欢我。”
“胡说,哪有不喜欢孩子的娘。”虽然话是这么说的,尹楼兰说完,自己先愣了一愣,苦涩道,“是因为你娘总是训你吗?这不叫不喜欢。”
“娘亲更喜欢哥哥。”尹琏贴着他的耳朵,和他说悄悄话。
“胡说。”尹楼兰道,“对你说这种话的,都是坏人,琏儿要离他们远一些。”
尹楼兰想,一定是尹府的那些人当着孩子面嚼舌根了,却不料尹琏摇了摇头。
“娘亲也说过。”尹琏的脑袋歪在他肩头,软绵绵道,“琏儿过生辰时,娘亲哭哭,说要是琮哥哥活着就好了。”
——你怎么不是琮儿呢!
——你终究比不得琮儿,我好想要我的琮儿回来。
尹楼兰不知该怎么说,摸了摸孩子毛绒绒圆圆的脑壳,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她只是太想你哥哥了,所以,琏儿要好好听她的话,乖一些。”
“这样娘亲会高兴起来吗?”
“会的。”
尹楼兰抱着孩子走在街上,总觉得锋芒在背,似有什么东西在“看”他。
他驻足回望,街旁檐上,具无异样,连个飞鸟都无。唯一能说是在“看”他的,只有糖画摊上那条歪歪扭扭憨态可掬的龙形糖,两只眼睛又憨又圆,傻兮兮朝着他这个方向。
到了黄昏,尹楼兰在聆夜城外送走了尹宗夏母子俩,车驾刚消失在道路尽头,那种被“看”的感觉就又出现了。
这并非他的错觉。
尹楼兰回身,城门依旧,聆夜城三个字脱了色,夕阳下,残红斑驳。身后连风都没有,绣了华耀龙形的城旗无精打采垂着,城头的公府兵闲闲打着哈欠神游。
尹楼兰看了好久,最终收回目光,慢悠悠回医馆收拾打烊。
华耀版图,东起沧澜海,西至赫勒山,北抵冰岩川,南接浩瀚群岛。
几十年前突然现世的紫冥渊,地处华耀西侧,未至赫勒山,就在那名为黑灯海的内陆湖中央,湖水落陷,托举出如珠似的圆形深潭,紫黑魔气在潭内游动,幽幽跳动着火焰。而魔域,则是大地在紫冥渊现世后,围绕着紫冥渊,裂开了狭长一道口子,从北裂到南,将紫冥渊护在其中,如同大地之魔睁开了眼。
起初,随着紫冥渊现世来到人间的万千魔物们都各自为战,直到魔王那加出现。
魔极为崇强,因那加强大异常,万魔逐渐以那加为尊,而那加也效仿人族,称了王。
听闻魔中出现了王,人族皇帝在百官劝说下,与这位魔王谈判,希望划版图共治,般若公主就是这次谈判送出的一份礼物。
但那加虽称王,却无帝王治国的意识,公主收下,人该吃还要吃,想杀还要杀。
般若公主的到来,更是让那加添上了“双翼”,明白了什么是都城,什么叫皇室。
共治?不,你会和食物平起平坐,共治天下吗?
无论人还是妖,都将是魔的牲畜,天下这个餐桌,他要定了。
眼看着那加朝都城直杀而来,万策尽的皇帝在得到神谕后,以皇室血脉开太庙万祖碑,召唤出了三条龙。
其中一条最为骁勇,黑紫龙身,雄伟非常,名叫流云断。
流云断杀退群魔,重伤那加,魔王逃回魔域,隐而不出了。但也是那时,魔族盗走了一颗龙蛋。
流云断追至鬼见语,却被紫冥渊冲天魔火挡在魔域之外。
那时,天下才知,紫冥渊魔火不熄,有再大的通天本事,也无法进入魔域。紫冥渊,是魔域的心脏,亦是护魔的法界。
再后来,
大安三十七年,也即华耀元年。
龙主肃清九州魔物,力排众议登基,而另一边,那年冬月,流云断抓到那只偷盗魔,得知魔域不久前,诞生了一个魔子。
那是魔王那加的继承者,般若公主复仇之火的延续,魔域未来的主宰。
只剩头颅的偷盗魔一双赤红双眸盯着流云断,猖狂大笑:“紫冥渊火烧至都城之日,我们,全都会再回来的!”
再然后,
流云断与那加及其追随者,战于鬼见语上空。
那加死于流云断剑下,而流云断舒出最后一口气,扯动嘴角,道了句,我明白了。继而,龙身散为碎光,消融于天地之间。
据说,流云断身死之时,紫冥渊魔火忽然熄灭,继而,紫光暴起,直冲云霄,此等奇景转瞬即逝后,魔域便重新笼上了云雾魔气,看得到却进不去。
桃花见地处西陲,版图上看,与聆夜城在一条直线上,聆夜城在北,桃花见在南。
不同的是,聆夜城是个城。而桃花见,则是一处风景绮丽妖异的幽谷。此地桃花终年盛开,远望一川红粉,水流带着花瓣,最终汇入桃花潭。
淮枢宁立于潭边,微仰着头,闭目,朱红的披风斜披在肩,无风自动。
她似“看”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一翘,慢慢张开眼,眸中一点耀金闪过暗光。
羽弗冬将耳边的流苏垂挂撩到身后,笑道:“又借那些龙形看什么呢?罢了,你不说我也知道,看美人……你不会真看上那个小美人了吧?”
淮枢宁果断道:“不。”
羽弗冬刚要欣慰点头,就听淮枢宁接上后半句:“明明是大美人。”
“……”羽弗冬道,“确实绝色,但你不至于起了什么想法,要把他带回去吧?”
淮枢宁摇头,笑眯眯的:“不。”
有了之前的教训,羽弗冬耐心等她后半句。
淮枢宁心情甚好:“我要把他带在身边。”
羽弗冬指着淮枢宁回头告状:“妙殊,殿下色心大起,要绑个大美人回来了。”
妙殊伤好了大半,只是说话还有些中气不足,虚飘飘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医术比你精湛,绑回来,没用的该是你。”
羽弗冬气结:“小爷我是随行医士吗?我跟着殿下是出来除魔的,国主亲封的灭邪将军,不是给你看病剜鸡眼的!”
妙殊:“哦。”
树影一颤,六业现身,半跪回报。
“殿下,查过了,最近十年,从聆夜城到天罗南,这一片区域,无大规模魔袭的记载。”
羽弗冬摸着下巴道:“奇了,这些魔从魔域出来,不袭近处,反而都跑到别处作乱,是嫌弃这些地方离魔域太近,无趣吗?”
妙殊皱眉沉思,这表情略显老成,与他那张娃娃脸不太相称,“不过,这些年,大规模的魔袭也确实少了,我族掌握的消息,是说魔王子受般若公主教导,一心想教化众魔,令他们繁衍生息,成为真正的血脉族群。”
羽弗冬捏着自己的耳饰,疑惑道:“这么说,这魔王子真的是更接近人了?”
六业道:“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入魔域的方法,眼见为实。”
淮枢宁随意弹落向她飘来的落花,问六业:“聆夜城的那个失了心的孩童案,可有线索?”
六业浅灰眼眸一定,又报:“查过了。最近半年,南罗和聆夜城都出现了孩童被无名魔掳走食心肝的案子,总共二十一起,但奇怪的是,没有目击者。”
“像魔的作为,又不像魔的作为。”淮枢宁歪头,问身边亲卫,“你们怎么看?”
“确实蹊跷。”羽弗冬点头。
感觉这无名魔食人,不仅挑嘴,还偷偷摸摸的,和他们认知中的不同。
“有意思。”淮枢宁道,“圈个地方长驻吧,总要看清楚对方摆的什么棋,慢慢来,我不急。”
妙殊眨了眨眼:“殿下,咱不就在桃花见驻着吗?”
还要换地方吗?换哪里,住到鬼见语去吗?
羽弗冬恍然大悟,龇牙咧嘴道:“你不会是要住到聆夜城去吧?”
“羽弗。”淮枢宁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欣慰。
还是你机灵。
妙殊这才明白淮枢宁的意思。
“殿下是……真的看上了那名医士?”妙殊明白,但妙殊大为不解。
六业眉毛揪在了一起,额间蹙起一个川字。
“殿下。”他出言劝道,“殿下要为朝廷考虑,殿下的婚事关系重大,朝中人臣如今都寄希望于殿下与人族联姻,何况,殿下都已定下曲衔,与人族联姻就差国主的一张谕旨……”
曲衔是她的四亲卫之一,也是四亲卫中,唯一人族。不过,曲衔虽为人族,因祖上与妖打交道,有家传修道之法,比寻常人还是多些神通。
按人族年龄算,曲衔今年应为三十七岁,但他二十一岁结丹,样貌从此停驻。
“联啊,如何不联。”淮枢宁仍是眉目带笑,轻描淡写道,“清完了魔域,回去就下旨立了曲衔。”
既然提到了曲衔,她问羽弗:“曲衔可有信儿了?还需几日?”
“昨日传讯,说艳魔棘手,还要周旋几日。”
羽弗嬉笑:“你不会是想他了吧?”
“是啊。”淮枢宁点头。
羽弗刚要调侃,又听淮枢宁道:“真想让曲衔快些回来,好带他去瞧瞧那位小医士。”
羽弗一口咬住自己舌头,扇了自己一巴掌。
该,总是忘凌渊公主说话大拐弯的毛病。
“殿下!”六业长叹口气。
淮枢宁开心道:“我要往身边添人,不得他这个准王夫把关?”
羽弗冬不乐了。
他震惊道:“你当真?!”
淮枢宁背过身去,慢悠悠道:“当真。”